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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台版 转自 桜羽(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西方魔女死了。

第四节自然课正要开始的时候,办公室的职员把小舞找去,告诉她妈妈马上就会来接她,要她到校门口等着。

小舞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乏味的生活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顿时心中充斥着不安与期待,严肃中又带点兴奋。小舞怀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乖乖地到校门口等候妈妈。

不一会儿,开着深绿色小车的妈妈来了。小舞的妈妈是英日混血,她的发色与眼珠看起来接近黑色,却又比黑色来得柔和些。小舞很喜欢妈妈的眼睛,但是今天妈妈的眼神感觉好累、好疲倦,脸色也显得苍白。

妈妈把车停了下来,示意小舞上车。小舞连忙跳进车里,关上车门,妈妈立刻启动引擎出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小舞小心翼翼地问。

只见妈妈深吸了一口气,说:「魔女她……病倒了,好像已经不行了。」

霎时,小舞觉得四周的声音与颜色都消失了,只听到耳朵里传来血液澎湃流动的声音。消失的声音与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恢复过来,但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小舞知道,她的世界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她还……」

活着吗?后面这三个字小舞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她大叹了一口气后,接着问:「她还能说话吗?」

妈妈摇了摇头,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通知,他们说是心脏病发,有人发现她昏倒,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但那时候已经没了心跳。院方想解剖她的遗体确认死因,但我想,像她那样的人绝对不肯答应,所以就拒绝了。」

是啊,像她「那样」的人一定不愿意。小舞将椅背向后放倒,用手臂捣住双眼,她觉得身体好沉重,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哀伤,应该说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打击太大。接下来,她们还得面临长达六个小时的车程,开到高速公路得花一小时,在高速公路上还要开四小时,最后还得花一个小时下高速公路。搭着颠簸的小车要走这么漫长的车程,实在有些辛苦。

小舞移开手臂,凝视前方的挡风玻璃,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玻璃上,妈妈却没启动雨刷。昨天电视上说天气已进入梅雨季。啊,应该是气象台那么说的。

雨势渐渐转大,已经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妈妈还是没有启动雨刷。

小舞悄悄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哭了,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让眼泪流下。妈妈一向都是这么哭的,很久以前小舞就看过了。

「妈妈,雨刷。」小舞轻声地说。

妈妈一时之间慌了手脚,她先是惊觉自己在流泪,然后才发现外头正下着雨。

停顿了一会儿,妈妈才开口:「对喔,下雨了。」

妈妈随即启动雨刷,拭去玻璃上的雨珠,在雨刷来来回回之间,路边法国梧桐的嫩叶一下出现,一下又消失不见。

法国梧桐冒出新芽,总令人觉得「生气蓬勃」。小舞不着边际地这么想,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妈妈。

「谢谢。」妈妈反射性地道谢之后接过手帕,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用手帕擦去眼泪。

小舞觉得身体好重,渐渐向下沉。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回两年前的春末初夏,恰巧是现在这个时节,她和奶奶共度的那一个月。小舞觉得鼻腔深处彷佛嗅到了当时屋子里、庭院内的气味,还有光线、空气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小舞想起那时候,妈妈表情严肃地告诉她:「没错,她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喔!」之后,她和妈妈私底下就会叫外婆「西方魔女」。

小舞想起了那一个多月的事。

两年前的五月,小舞刚从小学毕业,升上国中。一开始都是因为每逢季节交替时,她的气喘就会发作,之后虽然气喘不再发作,小舞却变得不想去上学,只要想到去学校她就会难受到快不能呼吸。妈妈为此感到很头痛,但她很明智,丝毫没有哄小舞或对她发脾气的意思。

刚开始她曾试探性地问过小舞:「差不多该去上学了吧?」

但小舞只是紧盯着妈妈,语气认真地回答:「我不要再去学校了,那里只会带给我痛苦。」

听到小舞的回答,妈妈只好暂时打消念头,不过还是设法说服小舞。

「好吧。那,暂时先向学校请假好了,反正也才刚开学不到一个月,你也别那么快就下结论。我想可能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的关系,说不定过两个礼拜,你就会恢复精神、充满活力。」

小舞有些意外,因为妈妈完全不问她:「为什么学校会带给你痛苦?」难道是害怕知道原因吗?

小舞的妈妈也是混血儿,自小就很难与学校的同学打成一片,加上当时这附近并不像现在有所谓的国际学校。小舞心想,妈妈或许是因为听了自己的话会让她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事,所以不想再追问下去。不过,妈妈还是在日本念到大学毕业了,妈妈好厉害喔。而我,才念到国中就已经放弃了……

当晚,妈妈打电话给只身在外工作的爸爸。虽然小舞已经躺在床上,但她仍聚精会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妈妈说的话。

「嗯……现在已经不会气喘了,可是她却说不要去上学……嗯,要是对她太凶,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为什么不去上学?嗯,那孩子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她太敏感了吧。我想,大概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从小她就是不好带的孩子,这样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的……总之,我会先带她回乡下和我妈住一段时间,那儿空气好,对她的气喘也有帮助……我是听过『拒学症』啦,该不会……我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那样。如果是真的,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嗯,我知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妈妈似乎开始和爸爸聊起他的工作,但小舞已经无心再听下去。原来妈妈对我很失望。这让小舞感到非常地难过,她好想冲出房门,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但「不好带的孩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这两句话就像是船锚般重重地压住她的心。小舞也知道这是事实。

「只好认了。」小舞轻声低语。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此刻她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些。

「真的只好认了。」小舞又说了一次。

彷佛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不过,比起去学校,被妈妈说成这样我还勉强可以忍受。而且,妈妈还说「要带她回乡下和外婆住一段时间」。

小舞自小就非常喜欢外婆,她也常把「我最爱外婆了」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样的话她从来不曾对爸爸或妈妈说过。也许因为外婆是外国人,所以让她更能表现最直接的感情。每次外婆听到小舞那么说,就会微笑回答:「I know.」她们俩这默契十足的互动,就像是伙伴间的秘密暗号。

想到能和外婆一起住,小舞心里满是欢喜,但同时也升起一丝的不安,毕竟「一起住」和「偶尔去玩」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要是外婆知道我的情况,会不会很失望呢?像妈妈对我感到失望一样。而且我对外婆也不是那么了解。想到这儿,小舞开始有些担心。

不过,即使有不了解的地方,那也是小舞喜爱外婆的原因之一。

一周后的周日,妈妈开车载着小舞前往外婆家,从小舞家到外婆家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后车厢放着行李袋,以及装着教科书、文具、衣物、漫画与书籍、牙刷和马克杯的瓦楞纸箱。

妈妈有些惊讶地说:「你连马克杯都带啦?外婆家也有茶杯啊。」

不过小舞觉得如果带了她用惯的马克杯,就算住在外婆家也能营造「自己的空间」的氛围,这么一来也比较不会想家。

小舞有时会非常想家,这令她感到很困扰。说「想家」或许有点奇怪,因为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家,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地「想家」。这种奇怪的感受,她只能解释为「想家」,而这样的心情让她感到内心无比的寂寞。

究竟这种感受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许去了外婆家也会发生相同的情况,也不清楚带了马克杯会不会有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比较妥当。

妈妈驾驶的车沿着漫长的坡道进入了山区。

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到右手边出现略显阴暗的孟宗竹的林子,接着又看到荒废的民宅,宅院里传来好几只狗一起吠叫的声音。

妈妈放慢车速,将车子转进左手边的小路。这条小路非常窄,就连妈妈开着小车也得小心翼翼。两旁的枫树枝哑交叠密布,形成了天然的隧道。

转了一个大弯后,车子来到比小舞身高略高的老旧门柱前停了下来,那里就是外婆家的前院。院子中央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橡树,周围则是小路、花草及其他的树木。

小舞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的时候,外婆刚好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舞的外婆有着一双接近黑色的褐色大眼睛,几近半白的褐色头发,随性地在后脑勺盘了个发髻。外婆的骨架大,身高也高,她看着小舞,露出不见牙齿的神秘微笑(与其说是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别的涵义)

妈妈走向外婆,毕恭毕敬地伸出右手摆在外婆的肩上,并将左手从外婆的身后抱住她,亲吻了外婆的双颊。妈妈回过头看向小舞。

小舞跟着走上前,说了声:「外婆,好久不见。」

「欢迎你来。」外婆用流畅的日语回答,接着伸出双手捧着小舞的脸颊抚摸。

小舞和妈妈顺着院子来到外婆家的后方,从厨房后门进入屋内。

推开镶着玻璃的厨房后门,映入眼帘的是大约零点五坪大小的日光室,要进到厨房还得再通过一扇门。其实与其说是厨房,倒不如说只是铺了磁砖地板的隔间,就算穿着鞋也能自由进出。

厨房里,面向后院的窗边摆着餐桌和椅子,小舞和妈妈坐在那里,喝着外婆泡的茶,从铁罐里拿出饼干。

妈妈和外婆聊起一路上看到镇上改变了许多,也聊到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切安好,以及院子里的植物长得很健康……总之就是在闲话家常,完全没提到和小舞有关的事。

外婆的后院种了青葱、山椒、荷兰芹、鼠尾草、薄荷、茴香和月桂树等植物,有时她做饭做到一半,会进到院子里顺手摘一些来用。小舞漫不经心地看着外头,心想这些植物果真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得很健康,不过,妈妈怎么还没跟外婆提到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小舞起身走向夹在两道门之间的小日光室,称不上是室外也算不上是室内的这个空间,玻璃墙面摆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上面放着小盆栽、修枝叶的剪刀及洒水器。下方因为没放木板,长年累积的泥渍使玻璃看起来非常的脏,砖瓦的地板角落还长了杂草。

突然间小舞察觉到妈妈的声音似乎压低了,大概又在说自己是个「不好带的孩子」了吧。虽然很想知道妈妈在说什么,但就是听不清楚。

小舞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墙角的杂草,上头开着蓝色的小花,像是勿忘我的小花。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外婆强而有力的声音。

「我很高兴可以和小舞住在一起,我经常感谢老天爷给了我像小舞这样的孙女。」

小舞听了闭上双眼,然后慢慢地深呼吸,又睁开眼。眼前的蓝色小花彷佛散发着动人的光芒,看起来真是可爱。小舞悄悄地伸出双手,用手掌包住那朵小花。

「小舞。」是妈妈的声音。

小舞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回应。

妈妈见状,笑了笑说:「我们来做三明治吧!你到后面的菜田采些莴苣和金莲花。」

「好!」小舞开心地回应,接着奔向屋外。

菜田在月桂树的对面,一踏进田里,脚立刻陷进松软的泥土,田里长满杂草,上头的露水让小舞的膝盖都湿了。莴苣长得很大,小舞抓住中间的部分使劲地拔,结果莴苣上的胖蛞蝓滚了下来,害小舞起了鸡皮疙瘩。采下莴苣后,她急忙跑到月桂树下,从茂密的金莲花丛中摘了几片叶子,然后回到厨房。

妈妈正将奶油抹在切成薄片的面包上,外婆则在炒蛋,顿时蛋香加上奶油香弥漫着整个屋内。

「这样够吗?」小舞问。

「够啊。」妈妈和外婆异口同声回答。

因为真的太巧了,她们不禁互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妈妈似乎决定让外婆继续说,只耸耸肩露出微笑。

「你把那些拿去洗一洗,然后放到滤筛里。」外婆缓缓地向小舞下达指示。

「莴苣要洗几片?」

「三、四片吧。」

小舞剥下三又二分之一的莴苣叶,和金莲花一块儿放进滤筛内清洗,并沥乾水分。

外婆走了过来,向小舞说了声:「谢谢。」接着拿起莴苣叶,用手掌一片片用力地拍乾水分摊平后,撕成适当的大小,摆在两片妈妈刚刚准备好的面包上,然后再从冰箱里取出火腿各放一片,金莲花的叶子也依序放上。

剩下的面包只摆了几片莴苣叶、撒了些盐,或只放上炒蛋,最后将面包重叠,放在砧板上随意地切成三等分。当外婆做三明治的时候,妈妈把煮好的热开水从水壶倒进茶壶,准备等会儿要泡红茶。

「小舞,从柜子里拿个盘子出来。」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拿了一个大圆盘问:「这个可以吗?」

「对,那就是平常吃饭用的盘子。」

小舞把三个盘子摆在台子上。外婆随即将切好的三明治放进盘中,接着从台子下的抽屉内取出桌布铺在餐桌上。

「小舞,请帮忙拿杯子过来。」

「啊,小舞,你不是带了自己的杯子吗?」妈妈看了看小舞,接着说:「对了,你的行李都还在车上呢,去把行李拿进来吧!」

「不会吧,我自己一个人拿啊?」

「只有一个行李袋和一个纸箱不是吗?车里有推车,你就用那个推进来吧。」

「好啦!」小舞边叹气边走出厨房。

来到前院,她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不断地往车内打量。

那个男人看起来就像在盛夏的阳光下照出的影子般黝黑,身材圆滚滚的,只有一对眼睛显得异常闪亮。

小舞有些害怕,不过还是得先把行李从车里拿出来。

男人也注意到小舞,有些难为情地撇开视线。车里有点乱,小舞在来的路上吃剩的饼干袋和果汁罐还扔在里头。

小舞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厚脸皮,心中升起一股怒意,于是冷冷地说了声:「你好。」

那男人仔细地端详起小舞,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突然,他毫不客气地开口问:「你是哪来的家伙?」

小舞虽然被吓到了,还是冷静地回答:「这里是我外婆家。」

男人又盯着小舞看了一会儿,说:「你来玩啊?」他的声音依旧很大。

小舞有些迟疑,但还是回答他:「我来这里住一阵子。」然后轻声地加了句:「因为生病的关系。」

「你还真是好命啊!」男人说完这句话,便走出门外。

小舞听了很不是滋味,觉得一肚子气。就连打开后车厢的时候,双手也因为气到发抖而使不上力。

他凭什么那样说我?没得到允许就擅自进入别人家,竟然还敢那么大声地说:「你是谁?」他凭什么那么嚣张?

小舞从后车厢取出推车,迅速地组装完毕,把瓦楞纸箱摆好,再将行李袋放在上头。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此刻的她只觉得满腔怒火,气到忘了用绳子固定行李袋,也忘了推推车时要小心留意,因此途中有好几次行李袋掉了下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进到厨房,外婆和妈妈早已坐在餐桌边等着小舞,小舞强忍着快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出刚才发生的事。

妈妈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过分喔,不知道会是谁?」妈妈边说边看向外婆。

外婆看到小舞就坐后,回答说:「大概是源治吧,因为听到狗叫声,又看到没见过的车停在我家,他是担心我才过来看看。」

「源治?咦!他回来啦?」

妈妈皱起眉,打开小舞的行李袋,取出她的马克杯,拿到流理台用水冲了冲。虽然行李袋掉了好几次,所幸杯子没事。

「那个人是谁?他住在哪里?」小舞还是觉得很生气。

「源治住在马路对面,有时我会请他帮我做些院子里的杂务,或是托他帮我买东西。」

外婆在小舞的马克杯里倒入牛奶和红茶,放到小舞面前。

「好漂亮的杯子,小舞的品味不错唷!」

小舞用力地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浓郁的红茶混着奶香,真好喝。

听外婆的口气,小舞感觉到她似乎在为那个男人缓颊,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马路对面啊……你是说传出很多狗叫声的那间房子吗?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没那么多狗啊。」

「其实源治一直待在镇上,前不久才搬回来住,因为他父亲过世了。」

妈妈面向外婆,轻声地问:「应该是离婚了吧?」

外婆伸出手拿三明治,回道:「我也不清楚,但他现在好像是一个人住。」

小舞也拿起了三明治,并抽出金莲花的叶子,因为那有股像是山葵、芥末般的呛鼻气味,小舞不喜欢那种味道。妈妈看到小舞的举动,没有多说什么。

「那个人常来外婆家吗?」小舞已恢复平静,边大口咬着三明治边问。

「那倒没有。对了,小舞你想住哪个房间?阁楼有两个房间,你想选哪一间?」

外婆突如其来改变了话题,小舞压根儿没想到这件事,赶紧思考起这个问题。

外婆家的一楼有面向前院的客厅、储藏室,正中央是外婆的房间,后院则是厨房。被外婆称为阁楼的二楼,面向前院的是以前外公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面向后院的则是妈妈以前的房间。外公很喜欢矿石,所以至今房间里仍堆满了他收集的石头。此外,因为那个房间有窗户,小舞担心会再看到那个叫作源治的男人,于是她决定住在妈妈以前的房间。

「我要住妈妈的房间。」

听到小舞的回答,妈妈笑了笑说:「那房间我好久没进去了,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

「那我去看一下好了,顺便打扫打扫。」妈妈说完,便起身走上二楼。

外婆乘机向小舞便了个眼色,说:「你妈妈啊,是要去把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藏起来。」

「什么?」小舞好惊讶。「会是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喔!」

外婆边侧着头,边露出神秘的微笑。

「小舞也有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对吧?」

「这个嘛……」小舞故意装傻。

「每个人随着年纪增长,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就会愈来愈多。小舞的妈妈啊……」外婆边说边拿出香烟、火柴盒和烟灰缸,然后点起了根香烟。「一直在那间房间长大,我想里面一定有很多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吧。」

小舞对外婆抽烟这件事完全不在意,外婆也了然于心。但,妈妈因为小舞有气喘,所以要爸爸戒烟,而且她本来就讨厌外婆抽烟。因此,外婆在妈妈面前都尽量不碰香烟。

厨房里摆了张长方形的餐桌,不大不小刚刚好,桌上放了个约五、六公分高的陶制小花瓶,插着院子里开的可爱花朵,

面向后院的窗台边放着外公的照片。外公瘦长的脸上长满了花白的胡子,头上草帽的阴影让他的脸黑了一半。这照片应该是某年夏天在院子里拍的吧,外公笑得眯起双眼,一旁名叫小黑的黑狗则是乖巧地看着镜头。照片依旧,外公与小黑却已不复见。

小舞很喜欢这张照片。

小舞的外公以前在教会学校的私立国中当理化老师,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从英国来到日本担任英语老师的外婆,进而结婚、建立家庭。外公在小舞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对外公几乎没什么印象。

假如外公和外婆没有相遇,就不会有妈妈,也就没有小舞,不,应该是说,假如当时外婆没有来日本的话……想到这儿小舞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外婆当初为什么会来日本?」

外婆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明治时代初期,外婆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曾祖父——曾经到日本旅行,日本人的彬彬有礼、亲切和善还有毅然的个性让他深受感动。回到英国后,他便常对小时候的我提及关于日本的事,对我来说,日本的存在就像是未来的恋人一样,让我心生向往。」

外婆看向窗外,那眼神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回忆。

「长大后我到某个教会从事活动,某天得知正在募集前往日本担任英语教师的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参加了。」

「家里的人没有反对吗?」

「大概是受到祖父的影响,家里的人对日本并不排斥。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料到我会在日本定居下来,除了我伯母之外。」

「离开后您就没再回去过了吗?」

「蜜月旅行时回去过一次,还有我爸妈过世的时候也回去过。」

「您和外公结婚的事,家里的人也没有反对吗?」

「当然不是非常开心,但只有一开始,大概是担心我吧!不过,我伯母很早以前就认定我会和日本人结婚,所以她很支持我。后来家里的人见过你外公后都很喜欢他,于是就认同了我们结婚的事。你外公啊,就是曾曾祖父常挂在嘴边的那种日本人。」

「这么说来,外婆从小就一直爱着外公罗。」

「哈哈哈,这么说好像也对,人的命运很奇妙,总是隐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伏笔。」

这时候二楼传来重重关上门的声音,接着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原来是妈妈下楼了。

「你打扫得真久呢。」外婆轻声地对妈妈这么说。

「是啊。」妈妈叹了口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我想小舞会需要用到柜子和书桌,所以把原本放在里头的东西统统拿出来装进纸箱里……」

「看到那些东西,很怀念吧?」

「嗯。最后用胶带封箱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一部分也跟着被封印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舞似乎可以体会妈妈当时的心情,虽然她活到现在,也才过了十三个年头。

当晚,小舞和妈妈一起睡在那个房间。隔天早上天还没亮,妈妈就离开了。

其实小舞在睡梦中有感觉到妈妈起床了,但她没叫住妈妈。在这种半睡半醒的时候,如果叫住妈妈,也只能说「再见」、「好好保重身体」、「小心开车」之类的话,这些话说出口只会让自己感到更寂寞。所以,小舞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微弱的汽车引擎声,然后强迫自己再次进入梦乡。

当她再次醒来时,身边已不见妈妈的身影,刹那间想家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这次的原因很明确,所以不像莫名袭来的想家念头那样令她难过,不过,这种原始的爆发力还是很惊人,小舞觉得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就像搭电梯遇到故障不断往下掉的那种疼痛感,还伴随着孤独。这种时候,也只能慢慢等待内心平复下来。

于是小舞默默承受那想哭又不能哭的孤独感,离开房间来到厨房。她心想,或许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这种感觉究竟从何、为何而来。

外婆见到小舞出现,立即露出微笑说:「早安!」接着把吐司放进烤箱里。

小舞也回道早安,喃喃地说:「妈妈好像很早就回去了。」

「是啊。她可能已经到家了吧,早上车比较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

小舞摇了摇头。现在我还忍得住,到了紧要关头我才会打电话给妈妈。啊,外婆手里拿着我的马克杯,看到它我就有精神多了。

小舞双手捧着马克杯,喝了口外婆为她泡的红茶,眼睛悄悄地瞥向正将炒蛋装进盘子里的外婆。她们四目相接,外婆再度露出微笑。

小舞心一惊,急忙瞥开视线。她感觉外婆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连她想家的心情也被知道得一清二楚,小舞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外婆造成困扰。

「今天我们到后山活动活动吧!」外婆突然丢出这句话。

小舞顿时不知如何反应,问:「要做什么?」

外婆拿起吐司和装了炒蛋的盘子,回答说:「去了就知道啦!把早餐吃了,你可以先去后山散散步。」

小舞完全没有食欲,但想到外婆的一片好意,她还是努力把早餐吃完了。她也没有心情散步,但既然外婆都那么说了,小舞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屋外。

外头的天气非常晴朗,和小舞的心情形成明显的对比。早晨清新的空气因为阳光的照耀显得闪闪发亮。沿着后院右手边往里头延伸的小路走去,马上会看到鸡舍,然后是栎树、橡树、榛果树与栗树交错形成树荫的树林。步出树林后,小舞继续漫不经心地走着,结果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树木稀疏分布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大片艳红色宛如红宝石般的野莓。

「哇啊!好漂亮!」

小舞低声叫着,小心翼翼地走过那片野莓。愈看就愈像是真的宝石,水嫩柔软、必须细心呵护的美丽宝石。小舞全身绷紧了神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通过树林。

步出树林后,小舞来到视野极佳的山丘,这儿已不见野莓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莎草等植物混杂而成的百慕达草皮,四周也已散发出一股初夏的草木气息。

小舞席地而坐,眺望着远处淡绿色的山群,风吹动脚下栗子树的嫩叶,远方杜鹃鸟发出的啼声在山中回荡。

此时,小舞发现之前在学校被沉重的人际关系压得喘不过气的痛苦感觉早已不知去向,彷佛一切从没发生过。

小舞用力地深呼吸,然后轻声地说了句:「我逃学了。」

没错!我现在正在逃学。可是,总有一天我还是得再回到那个讨厌的世界。想到这儿,小舞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唉!不过,待在这里心情的确好了很多……

「小舞!」

身后传来呼唤的声音,小舞回过头,见到外婆双手提着水桶站在那儿。

「走吧!我们一起去采。」

小舞马上就明白外婆指的是那片野莓。

「外婆,那片野莓好壮观喔。」小舞睁大双眼站起身,朝外婆的方向走去。

「我准备做果酱,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多采一些回家吧!」

「好!」

小舞和外婆一块儿并肩蹲下,开始采起野莓。外婆提了三个空水桶来,原本小舞还想采得了那么多吗?没想到最后三个水桶都装满了。

外婆边采野莓边聊起过世的外公,他爱吃用这种野莓做的果酱甚于普通的草莓果酱(外婆说到「野」这个字还特别加重了语气)。她说外公真的很热爱大自然,尤其是喜欢矿物。

小舞边听边想,外婆失去外公后是怎么熬过那段悲伤的日子。不过,实际的情况究竟如何,她也无从得知。

鲜红野莓那翠绿的茎上,不断有黑色的蚂蚁来回爬行。小舞试尝了颗野莓,一股阳光晒过的甜味扩散嘴里,舌尖感受到细微的颗粒。

「小舞的妈妈比较喜欢覆盆子,不过,那还得等上一个月左右才有。」

「妈妈以前也会像这样帮忙外婆吗?」

外婆摇了摇头说:「那时候这儿并没有这么多野莓,直到你外公去世后的隔年才长出这么大片的野莓。」

「这样啊……」

小舞想像起当时的画面。那时外婆一定也像我刚刚那样,对这一大片红宝石般的野莓深受感动。

「说不定这是外公送给您的礼物。」

「就是说啊,因为……」外婆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她接着说:「我发现这片野莓的那天是我的生日,那时,我马上就明白了。你外公送给我这片野莓,让我了解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生日。」

一时间小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外婆您一定很高兴吧?」

外婆笑着回答:「高兴,真的很高兴,我还高兴到蹲下来哭了呢!」

突然间,小舞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外婆,连忙眨了眨眼。

小舞和外婆几乎整个上午都在采野莓,她们提着满满三大桶的野莓回到厨房后门前。那里有两个炉灶,每当外婆要用大锅炖煮东西时就会到那儿。外婆打开炉灶旁的水龙头,一颗一颗仔细地清洗着刚摘下的野莓,放进竹筛里,小舞也在一旁帮忙。外婆说如果洗得不够彻底,做好的果酱里会有蚂蚁。

好不容易终于洗完三大桶的野莓,外婆从厨房内抱来两个大锅,用水冲洗后先摆在一旁。然后,从墙边房檐下的简便柴房里取出一堆木柴及杉树枯叶。外婆在炉灶前蹲下,先铺好杉树的枯叶,再放上小树枝、细柴,接着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火柴在枯叶上点火。没多久枯叶就烧了起来,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外婆将火苗移到小树枝,藉以点燃木柴。

等到柴火开始燃烧,外婆便将粗一点的木柴放进灶内,站起身要小舞把一旁的锅子拿来摆在炉灶上。一接触到炉火,原本残留在锅中的水滴开始蠢蠢欲动,然后蒸发消失。外婆在一个大锅内倒入一桶水,另一个大锅则是倒进一桶水和一半的野莓。

「小舞,厨房的台子下摆了几包砂糖,你去拿四包过来。」

小舞照着外婆的指示跑进厨房,一口气将四包砂糖全拿出来。

外婆见状露出微笑,说:「想不到小舞是个大力士啊!」

小舞听了,这才感受到一次拿四包果然有点重。不过,听到外婆的称赞还是让她很开心。

外婆将其中两包糖统统倒入装了野莓的锅中。

「加那么多糖,不是对身体不好吗?」小舞有些担心地问,因为妈妈总是叮咛她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

「没问题的,我们又不会一次吃很多果酱,而且加多一点糖才能保存久一点啊。来,小舞,你负责搅拌。」

外婆一派轻松地把木匙交给小舞,接着从纸箱里取出不同形状、大小的玻璃瓶,打开瓶盖放进另一个煮滚热水的大锅中。过了一会儿,外婆俐落地用长筷与隔热手套捞起锅里的玻璃瓶,放在大竹筛内排好、沥乾。

玻璃瓶很快地晾干了,此时果酱也渐渐滚出白色泡沫,外婆要小舞仔细地捞除那些泡沫。然后,稍微关上炉灶的通风孔,使炉火转小。

小舞照着外婆的吩咐捞除白泡并持续搅拌,外婆接着将剩下的野莓倒入空出来的另一个大锅内,同样开始搅拌。

「小舞做得很棒唷!」外婆边搅拌边称赞起小舞。

鸡狗乖——鸡狗乖——远处传来竹鸡的叫声。

或许是果酱的香味太诱人,因此引来不少的苍蝇,幸好乾爽的风不时吹来,不至于造成影响。小舞搅拌着锅子,果酱开始变得黏稠牵丝。

「小舞,和外婆交换一下。」

外婆将手中的木匙交给小舞,拿起汤杓在小舞的锅中搅动两、三圈后,舀起果酱装入玻璃瓶内。这些做好的果酱除了平常食用的之外,其余的会被收在柜子里当成外婆外出拜访朋友的伴手礼,或是小舞一家人到这儿玩时,让他们带回家的礼物。

总算把所有的果酱都装瓶了,趁着果酱还热的时候赶紧关紧瓶盖。

「今年多亏小舞来这儿,帮了外婆好大的忙。」

外婆在切成薄片、烤得香酥的吐司上抹奶油,再用汤匙舀了刚做好的果酱摆在上头,像在慰劳她的辛苦般将吐司递给小舞。

小舞非常开心,但还是故做镇定地说:「明年、还有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来帮外婆做果酱。」

外婆高兴地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说。

小舞与外婆携手制作的果酱,颜色近乎黑色,是一种很深很深、深透了的红色,尝起来甜中带酸,有一种后山树林的草木气味。

当天晚饭前,小舞一直待在房里整理房间。晚餐外婆做了咖哩饭,小舞心想,这应该是外婆特地为了我而做的吧。

饭后清理完餐桌,外婆把装满今天做的果酱瓶的纸箱抱进客厅,小舞手里也捧着装了纸和剪刀的箱子跟在一旁。

她们边看电视边将写上日期与果酱名称的标签贴在玻璃瓶上,外婆的标签是普通的长方形,只简单地用黑笔写上标记。小舞则将长方形的四个角剪掉,使其变成八角形,并用彩色铅笔画上花边,加以美化。

「小舞真有品味,你的标签好漂亮,就连配色也精心设计过,对吧?」外婆说着,摸了摸小舞的头,接着又喃喃地说:「真棒,我有个充满艺术天分的孙女呢。」

小舞听了不禁害羞起来。外婆有时就会这样,毫无忌讳地赞美自己的亲人,而且当她觉得那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就会很自然地说出口,这对她来说就像给植物浇水般稀松平常。

贴完标签后,小舞继续看着电视,外婆则是拿出缝纫箱,开始缝起东西。

过了一会儿,小舞觉得电视的内容变得很无聊,于是凑到外婆身边,问她在缝什么。

「我在缝某人的围裙啊。一条在院子用,一条在厨房用。」

听到外婆的回答,小舞立刻重新看了看外婆手中的东西,那是从水蓝色的旧衣服下摆剪掉大约三十公分的布块,外婆正把松紧带缝进袖口内侧。

「这是你妈妈以前的睡衣喔,上身的部分给你当成在院子里做事时穿的罩衫。下摆的部分拿来做成防水的可爱围裙,这一块可以做成三件唷!」

小舞反射性地回答:「哦!」此刻她觉得胸口有股暖意逐渐扩散,于是像往常那样很快地说了声:「我最爱外婆了。」然后把头靠在外婆的背上磨蹭。

外婆也笑着回答:「l know.」接着继续手上的工作,并不经意地问了小舞:「小舞,你知道魔女吗?」

「魔女?是穿着黑衣、骑着扫把的魔法师吗?」

「嗯。不过,我想她们应该不会骑扫把才是。」

「咦?真的有魔女存在吗?我以为那只是电视和漫画里编出来的故事耶!」

「是啊,可是真正的魔女和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小舞完全没料到会和外婆聊到这种事,这下子她原本昏昏欲睡的感觉顿时间消失无踪。

「是哪里不一样啊?外婆,告诉我嘛。」

「嗯……小舞生病的时候会怎么办?」

「去医院啊。」

「那如果想知道明天的天气呢?」

「看气象预报。」

「是啊。不过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医院也没有气象局、电视、电台和报纸,甚至连基督教都还没出现的时候,那时的人们该怎么办呢?」

「连基督教都还没出现,呃……那不就是西元前的时代?」

「嗯,那个时代也有很多人生活着,当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啦。当时人们只能凭藉祖先传承下来的智慧与知识生存,像是治疗身体病痛的草木知识、如何与大自然共存的生活智慧。面对预料中的困难,培养克服的忍耐力,以前的人比现在的人拥有更丰富的能力。不过,当中也有些人对于某方面的知识特别熟知,于是人们就会去向那样的人寻求帮助,就像病患依赖医师、信徒追随教祖、学生向老师学习那样,而那些人拥有的特殊能力,自然而然地从父母传给孩子、孩子再传给孙子。除了先人的智慧与知识,这种特殊的能力也是如此。」

「所以说……」小舞边整理脑中的思绪边说:「是超能力吗?超能力会遗传吗?」

外婆放下手中的针,把摆在附近的香烟和烟灰缸挪到手边,接着从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火,轻吐一口烟后说:

「这种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我们人类或多或少都有那样的能力。只是,有些人的能力更加强烈。像是有的人很会唱歌,有的人很会心算,我祖母就是这样的人喔!」

「她很会唱歌吗?」

外婆边笑边说:「嗯,她的歌声的确很棒,但她更拿手的是预知能力、透视,总之就是那样的能力。」

小舞屏住气息,专心倾听外婆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祖父曾经到过日本对吧?那时,我祖母还很年轻,才十九岁,她和我祖父已有了婚约。某天下午,她正在缝制结婚时要用的布块,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夜晚的辽阔大海……」

「什么?!」小舞吃惊地睁大双眼。

外婆笑了笑,接着说:「她看到我祖父独自在海里游泳,但她直觉他游的方向是错的,所以忍不住大叫:往右边!就在那瞬间,大海与祖父的影像都消失了,她回过神只见到正缝到一半的布块,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做了场白日梦。不过那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常会那样吗?」

「是啊,她经常会那样。原来当时,我祖父正搭乘从横滨前往种户的船,那天晚上祖父因为睡不着就到甲板边吹吹海风。没想到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摇晃,祖父就这样掉进大海里。」外婆耸起肩轻声地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掉进夜晚的大海里。」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更糟的是,完全没有人发现祖父掉进海里,船就这么愈开愈远了。」

「天啊!」小舞惊呼一声,双手握拳凑近嘴边。「然后呢、然后呢?」

「没办法啦,他只好朝着船行驶的方向奋力向前游,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真是悲惨极了,孤独害怕的他好想放声大哭。那时他心想:『要是我就这么死了,我的未婚妻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叫了祖母的名字。就在那时候。他突然听见祖母的声音在他周围强烈回荡。往右边!」

小舞颤抖了一下,不自觉挺直了背。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右边游,内心的孤独与害怕统统消失不见。最后他终于游上岸,在海边的渔夫小屋内打着哆嗦,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后来他还听说,假如那时候他没有改变方向,肯定早就被卷入海里的大漩涡。」

「天啊,好可怕!」

「之后,祖父在旅行途中把这个奇妙的体验写在信里告诉祖母。不过,祖母在回信里只写到她很庆幸祖父平安无事,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她怎么不告诉他,是我救了你喔。」

「因为那个时代还很保守。有很长一段时间,像祖母一样拥有特殊能力的人都会受到排挤、歧视,身处在受某种秩序支配的社会,那样不受秩序规范的能力就会面临被排斥的命运。在祖母那个时代就算不被排斥,大概也难以过着普通的幸福生活。」

「这样啊,如果是现在她早就成为大明星了。」

外婆无力地笑了笑,说:「小舞觉得那样很幸福吗?受到别人的关注,真的是幸福的事吗?」

小舞陷入了沉思,对小舞这一代的人来说,成为电视明星可说是成功的象征。

难道成功不等于幸福吗?不过,要是每天都得活在别人的关注下的确很累人。

「我也不知道。」

「是啊,毕竟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小舞也必须去寻找什么才是属于你的幸福。」

小舞继续思考着,并接着说:「不过,要受到别人的关注,等于自己有比别人更优秀的地方。这么一来,可能也会受到恶意的对待或被欺负……甚至是忽视对吧?」

「即使被欺负或受到忽视,那也是因为受到注目啊。」外婆轻抚着小舞的脸颊温柔地说。

「啊!」小舞突然大叫了一声。「难道,我们家也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家族?」

「答对罗!」外婆露出一抹微笑,说:「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时间也不早了。」

当晚,小舞躺在床上,不断地回想自己是否也曾经发生像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最后,她做出的结论是「我大概没有那样的能力吧」,然后带着安心却有些遗憾的心情进入梦乡。

小舞做了个梦。

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没有任何星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身处在宛如黑色天鹅绒的海里,耳边只听到自己拍打出来的浪声。

「我孤独吗?」小舞根本无心考虑到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游。孤零零地在海中游着。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在她心底与耳边回响起来。

「往西边!」

隔天早上小舞起床时,外婆已在院子里为草木浇水。今天和昨天一样,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小舞穿着睡衣来到院子。

「外婆,早安。」

「早啊,小舞。」外婆关上水龙头,边用围裙擦乾手边说:「小舞,你知道几种植物的名字呢?」说完便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

小舞用手指抵着唇想了一下,回答:「之前外婆告诉过我几种,我看看喔,这是金木犀、这是玫瑰,中间的那棵大树是橡树吧?每到秋天就会掉很多橡果下来……」

「没错,你记得很清楚嘛。那,这又是什么呢?」外婆指向玫瑰丛间,长得很茂盛、像是水仙的叶丛问道。

「是水仙,对吗?」

外婆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耶,外婆。那是什么?」

「那是小舞很熟悉的东西唷——大、蒜!」

「什么?那个臭臭的大蒜?在哪儿?」

「大蒜啊,就和球根植物一样长在地底下,要挖开地面才看得到。把大蒜种在玫瑰丛里,虫子就不会靠近玫瑰,香味也会变得更好。好了,你快去换衣服,准备吃早餐罗!今天吃味噌汤配白饭喔。」

「好!」

小舞很开心又从外婆那儿学到了新知识。不过,关于昨晚外婆告诉她的事,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早餐结束后,外婆打开鸡舍的门,让鸡群到外头透透气。外婆的鸡舍里养了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公鸡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抬着头睥睨四周,母鸡们则是乖乖地跟在身后。小舞和外婆每天早上吃的就是这些母鸡下的蛋。

今天是好天气,公鸡看来心情很好,它边做着日光浴边啪嗒啪嗒地振动着翅膀,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然后用脚扒了扒院子里的土,忙碌地上下摆动头部找寻土里的蚯蚓或小虫。母鸡们也跟着模仿它的动作,一下这儿、一下那儿地啄着地面。其中一只母鸡发现了蚯蚓还是蝼蛄之类的虫子,结果公鸡一看到立刻从旁边冲出来抢了过去。

小舞觉得这公鸡实在很滑稽,同时也觉得它很可恶,为母鸡们感到愤愤不平。以前她曾拿扫把想教训公鸡,想不到公鸡不但不怕,还朝她飞扑而来,所以她开始对公鸡产生戒心,不敢随便靠近。

自从那次之后,小舞和公鸡似乎都对彼此保持着敌意(虽然没人知道公鸡是怎么想的,但它的确老是偷瞄小舞),互看对方不顺眼。

小舞边留意公鸡的视线边经过鸡群身边,穿过长着野莓的树林,来到山丘上。她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顿时五月的新绿气息充满了整个胸怀。

从山丘往下走,有条斜斜的小路,现在整条路上已经长满虎杖、羊蹄和艾草等植物,但以前外婆曾带着小舞走过这里。

小舞想起那时的事,不由自主地往那条路走去。那时候我和外婆去了哪里呢……虽然记不太清楚,但她依稀记得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妙的东西。

大约走了五公尺的距离,小舞来到一处树木围绕、通风凉爽的地方,从那儿往左走是竹林,往右则是杉林,小路一直延伸至杉林深处。

眼前的这块林荫地,正好位在略显阴湿的竹林与杉林之间,看起来彷佛朝着天空开了个洞,虽然这儿与小舞记忆中的地方不同,但她却对这里相当中意。

地上有几处老旧的树木残干,分散的洼坑里长着几株开了花或正含苞待放的紫罗兰。小舞想像着这些紫罗兰全部盛开的模样,不由得欢喜了起来,但一想到自己没看到那景象又觉得好遗憾。

她找了块残干坐了下来,内心感到十分平静,非常地自在安稳。

年轻的樟树、栗子树和桦树包围着她,小舞坐在那儿,觉得好像有个很重要、很温暖又柔软的可爱东西就藏身在附近,就像是用小鸟胸前的羽毛筑成的舒适小小鸟巢。

「我好喜欢这里。」小舞喃喃地这么说。

和昨天一样,杜鹃鸟又开始啼叫,四周吹起清爽的风,小舞再次细细地回想昨晚外婆跟她说的话,并试着用自己的意思重新解读。

——假如外婆说的都是真的(应该是真的吧?外婆没必要说谎骗我啊,而且还是那么荒唐的事),那么,我也有魔女的血统罗?也就是说,将来我也会拥有超能力。虽然觉得有点害怕,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以后上学对我来说就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这么一来,我就能像水里悠游的鱼儿一样有办法避开各种阻碍,顺利生活下去。

想到这儿,小舞不禁感到一阵狂喜,眼前的一切好像也变得明亮起来。

当晚吃完晚餐后,小舞鼓起勇气向正在客厅里缝纫的外婆问道:「外婆,如果我努力一点,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超能力啊?」

外婆彷佛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舞看。小舞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不得体的话,顿时差红了脸。

「是啊,因为小舞不是一出生就拥有那样的能力,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才行。」外婆似乎若有所思地缓缓答道。

「那,我会好好努力。」小舞有些无力,但语气充满干劲。「所以,外婆,请您教教我吧。我该怎么努力?」

「好吧。」外婆也很认真地回应。「那么,首先你必须进行基础训练。」

「基础训练?」

「嗯,所谓的超能力,简单来说就是精神世界的产物。想拥有它就必须具备精神力,拿运动来说好了,像是游泳选手也得做陆上运动的训练,排球和棒球选手也会做与比赛无关的伏地挺身、俯卧起坐或柔软操,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了增强体力。」

「没错,就像运动选手要有足够的体力,想拥有魔法或制造奇迹就需要精神力。你想想,要是手臂的力量不够,很难挥得动球拍或球棒吧?」

「所以外婆的意思是,为了增强精神力必须进行基础训练罗?」

「对。」

小舞心里突然闪过不好的预感。

「精神力,就是指毅力之类的东西吧?」

小舞早就认定自己彻底缺乏像毅力之类,也就是需要持久力的事。假如说,要成为魔女必须具备毅力,那小舞非但不是从零开始,而是从负开始。这么看来,前途还真是令人堪忧啊。

「毅力这两个字,总给人一种必须非常努力的感觉。不过,外婆说的精神力只是要你找到正确的方向,以身心好好地去接受它。」

「嗯……」小舞听了有种似懂非懂的微妙感觉。「那我要坐禅,还是冥想吗?」

外婆又露出神秘的微笑,说:「那对你来说还太早,就像突然挥棒可是会让肩膀脱臼的唷。」

听到外婆的回答,小舞很失望。如果说坐禅和冥想都还太早,那么我想要用超能力预知未来,或是念咒语变身什么的,不就还得等好久好久吗?

「小舞,你听好。」外婆一派从容、压低音量地说:「这世上恶魔无所不在,它会趁人们冥想时意识模糊的时候偷袭我们,特别是精神力较弱的人,更是它锁定的目标。」

虽然外婆的语气听来像在开玩笑,但小舞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外婆,这世上真的有恶魔吗?」小舞怯生生地问。

她心想,外婆应该会说没有。

没想到,外婆非常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

小舞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外婆又露出一抹微笑,接着说:「不过,只要锻链精神就没问题了。」

「要怎么锻链呢?」小舞继续追问着。

「这个嘛。首先,你得早睡早起、均衡摄取三餐,充足地运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

外婆或许已经猜到小舞听到这段话后会有什么反应,小舞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经常看书看到很晚,有时假日还会睡到下午。学校的体育课也常是请病假带过,三餐也没有照常吃……不过,外婆您刚刚说的应该是『培养体力』而不是『锻链精神』吧?」

外婆点了点头,说:「或许你不相信,但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小舞又接着问:「如果像外婆说的,这世上真的有恶魔,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避开它?」

「真的可以,无论是抵抗恶魔或成为魔女,最重要的就是意志力。那是由你自己决定、自己去执行想做的事的能力,只要意志力够坚强,恶魔就不会轻易缠住你。虽然小舞说那些都是很简单的事,但对你来说却是很困难的事对吧。」

完全被外婆说中了!小舞嘟着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外婆笑了笑,说:「小舞想得到最有价值、最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克服最困难的试炼,不然这样好了,你就当成被外婆骗一次,试试看吧。」

此时小舞的心中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那我就……试试看吧!」

外婆听了开心地露出微笑。

「好!我们小舞真了不起,那么,你就先决定好每天起床和睡

觉的时间,然后把它写下来贴在墙上。」

「外婆平常都是几点起床呢?」

「六点。」

「六点?我一定起不来,那我七点好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吃早餐罗。」外婆试图鼓励小舞。

「如果必须睡八个小时……那我十一点就非睡不可了……可是,那时间我还睡不着耶,人家晚上很难马上睡着。」

「嗯、就算睡不着,还是要试着让自己在七点起床喔。小舞平常都几点睡呢?」

「两、三点吧。」

外婆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却也没多说什么。

「接下来,想些锻链头脑和身体的事吧。」

「我对运动实在不在行……」

「打扫和洗衣服,小舞做过这些吗?」

「虽然不是每天做,但我有做过。」

「上午的时间就做做家事当作运动,下午是小舞的自由时间,你就安排一些锻链大脑的活动,像是做做功课或看看书,想做什么都可以。」

小舞听了,眼睛为之一亮。

「今天晚上我会好好思考的。」

「不过,只能到十一点喔。」外婆赶紧提醒小舞。

「对了,外婆,意志力这种东西可以藉着后天的努力变强吗?那不是一出生就决定好的吗?」小舞问道。

「关于这点倒是令人庆幸,就算意志力天生薄弱的人,也可以慢慢变强喔。只要每天花点时间努力,渐渐地就会变强了。就像天生体力差的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增强体力,起初或许咸觉不到什么变化,所以会开始起疑、产生倦怠感,心生放弃或变得敷衍了事,但一定要战胜那些心态,默默地持续努力。这么一来,当你认为情况似乎都没有改变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某件事,让你发现自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然后,再继续努力下去,日复一日,直到某天又发生某件事,让你找到更加不同于以往的自己,这种情况会不断重复下去。」外婆缓缓地接着说:「不过,增强意志力不像增强体力或其他能力那般容易,而且多数想要增强意志力的人通常本身的意志力较为薄弱,因此容易遭受挫折。」

原来如此。小舞在心中低语着。

「好了,那你回房间去想想明天以后的计划吧。」正当小舞准备离开客厅时,外婆又不经意地说:「我从不觉得小舞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喔。」

小舞吃惊地看向外婆,外婆露出微笑。

「我倒不那么认为。」小舞无力地说出这句后,回到二楼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拿出纸笔开始思考如何安排下午的时间。数学和理化对小舞来说是棘手的科目,所以她得花不少时间去读它们。国语及英语是小舞喜欢的科目,她也想多花一点时间在这两科上。

最后她决定,从文科与理科各取一科合在一起当成一节,下午就分成两节。例如先念国语和数学,稍作休息后,再来念英语和理化。国语的话就从妈妈以前的书架里挑几本喜欢的书来看,至于英语就请外婆教她。

「OK,写好了。」

小舞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踏楼梯声,应该是外婆来了。

「小舞?」外婆轻轻地敲敲门,小声地说。

「喔,请进。」

外婆进入房内,在小舞床边的柱子上绑了个东西。顿时飘出一股厨房里常闻到的味道,让人觉得好安心。

「这是什么啊?」

「它是帮助你入睡的小魔法。Night night,sweet night.(愿你今晚有个美梦)」

「谢谢您,外婆,晚安。」

外婆轻轻地摇了摇手,然后步出房外。

绑在柱子上的是装在网袋里的洋葱,不一会儿,小舞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沉沉睡去。这时,还不到十一点呢。

隔天早上六点,小舞虽然有醒来,但她心想时间还早,于是又睡着了,后来才又被外婆敲门的声音唤醒。

「小舞,七点罗。」

「喔!」小舞来不及换下睡衣,就急忙跑到一楼。

「小舞,你先去换衣服,再到鸡舍帮我拿几颗蛋。」

小舞照着外婆的话,先回到房间换上T恤与短裤,然后从外婆手中接过一个大碗,走出屋内前往鸡舍。

小舞并非第一次去帮外婆拿鸡蛋,以前在外婆家住的时候,就曾经在早上和妈妈一起去拿过。刚出生的蛋温温的,壳上还沾了些鸡屎和羽毛,老实说,小舞想到这些刚出生的蛋要被自己吃掉,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听到母鸡闹烘烘的叫声彷佛在说「你在干嘛」,更令她感到内疚。但小舞还是无法将这种感受告诉外婆。

「真是个不好应付的孩子。」小舞不自觉地喃喃说出之前妈妈和爸爸通电话时说的那句话。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原本湿冷的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变得温暖乾爽。小舞从鸡舍旁的饲料袋里舀了些饲料倒进饲料盒里,鸡群立刻凑了过来,她赶紧拿起放在鸡舍前、绑着细长木棒的厨房汤杓悄悄地打开鸡舍的门。为避免刺激到鸡群,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汤杓,从里头取出一颗蛋。

公鸡边啄着饲料边不时往小舞看去,但它这次彷佛置身事外,除了曾从容地闭上眼,就没有其他太大的反应。

小舞把蛋放进大碗,又以相同的步骤拿出一颗蛋。

回到厨房,炉上的平底锅内火腿早已煎得滋滋作响。

「谢谢。」

外婆一说完,立刻从碗里取出两颗蛋,迅速地在流理台边一敲,接着把蛋打进平底锅里,三两下的工夫就完成了火腿蛋。

小舞心想,如果是我一定会先洗蛋,不过外婆却巧妙地避开蛋壳弄脏的地方把蛋打好。

早餐过后,外婆把她和小舞的餐具拿到流理台,迅速地清洗干净。小舞看了在心里暗下决定,明天起我也要帮忙洗碗。此外,她也很认真仔细地观察外婆的每个动作——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她想帮外婆的忙。小舞开始打从心底喜欢外婆。

「今天垃圾车会到外面的马路收垃圾,小舞房里如果有垃圾就拿出来吧。」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回到房间拿出垃圾桶。

「普通的白纸不要丢喔,如果是彩色印刷的纸张或塑胶制品就放进这个袋子里。」

「普通的白纸,像这种的吗?」小舞拿起写错了的活页纸给外婆看。

「对,这可以拿来生火。」

外婆家的垃圾量大概只有小舞家的五分之一。小舞拿着垃圾袋,前往外头的马路。

从大门到马路的小路上,两旁的枫树枝节交错,形成了凉爽的绿色天花板,透明的风不时从枝缝中吹了进来。

走到一半,有个很大的转弯处,小舞提高警觉看了看小路的两侧。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这儿遇到了蛇。

那年夏天,小舞刚上小学。

某天下午,她在小路旁铺上草蓆,独自坐在那儿画暑假作业要交的图画。

突然间,树上的蝉声戛然停止,眼前宁静的风景也跟着暗了下来。就在那时,小舞右手边的草丛里爬出一条菜花蛇,当下这世上彷佛只剩下它是唯一会动的东西,只见它缓缓地爬越小路。正当它准备钻进左边的草丛时,忽然抬高了脖子,慢慢地左右移动,环顾起四周。

小舞害怕被它发现:心里相当恐惧,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幸好当时那条蛇并没有注意到小舞的存在,要是被它发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即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小舞仍会想起这件事。那条蛇看到我一定会知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真不敢想像它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自从那次之后,每次只要经过这里,小舞就会想起那个令她全身发冷的恐怖回忆,不自觉就提高注意力。不过,就算内心感到害怕,要小舞因此放弃走这条美丽的小路,她又觉得很可惜,所以她总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放心!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外头的马路很明亮,对面的竹林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好几只狗齐声吠叫,是那个厚脸皮闯进别人家的男人养的狗。

小舞把垃圾袋拿到垃圾车指定的电线杆下放好。结果,看到那儿摆着几本用绳子绑起来的杂志,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是个裸体的女人,摆出奇怪的姿势。杂志完全吸收了湿气,变得歪斜扭曲,在耀眼的阳光中散发出一股阴湿的晦暗气息。

小舞连忙撇开视线,真想把眼睛消毒干净!在这么清幽宁静的乡下怎么还会出现那么煞风景的东西?

小舞对于自己如此信赖的乡下居然会包容这种东西出现,感到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加快脚步跑离那里。耳边再次传来狗叫声,彷佛在追赶着什么,愈叫愈大声。

我看,那些杂志一定是那个人的,那个外婆口中叫作源治的男人,绝对错不了。小舞内心深处像是涌起乌云般充满了嫌恶感,她使劲地往外婆家跑去。

——真气人,一切都毁了,全都完了,都是那个粗俗、粗鲁又下流的男人害的!为什么那样的男人要介入我的生活?本来一切都那么顺利。

吵杂的狗叫声让小舞更加生气,嫌恶感与气愤几乎快让她喘不过气。

这时候,外婆正拿着水盆走到后院,打算洗点东西。当她一看到神色大变、迎面跑来的小舞先是一惊,随即又恢复到平日的表情。

「小舞,麻烦你把厨房里的脏桌布和抹布拿来给我。」

顿时,小舞惊觉自己刚刚遭遇到的事绝不能告诉外婆,现在这时候不适合说,而且她也不想提起那本杂志,于是她默默地走进厨房拿出外婆吩咐的东西,此刻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外婆用大锅烧着开水,她向小舞道谢后,接过了桌布和抹布,把那些和肥皂一起放进锅里煮。

「小舞,帮我洗一下水盆里的床单,脱掉鞋子用脚踩一踩。」

小舞仍旧保持沉默,照着外婆的指示,脱下鞋子进入水盆,开始踩踏床单。凉凉的水在脚踝边溅起水花,让人感到心情舒畅。踩着踩着,水盆里开始冒出泡沫,水也渐渐变得混浊。小舞专注地踩着床单,如果可以她想就这么一直踩下去。

「小舞,就是那样,你做得很棒,差不多该把水倒掉,重新倒干净的水进去了。」

小舞先离开水盆,倒掉肥皂水,外婆把干净的冷水倒入水盆。小舞继续像刚才那样踩着床单。最后,水盆里的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之后,外婆和小舞各自拿着床单的一角,反方向扭转床单,床单被挤出很多水,她们把床单重新摊开、对摺。外婆用手啪啪啪地拍打床单变皱的地方。接着把床单轻轻地放在薰衣草堆上。

「这样不会弄脏吗?」

「我刚刚在上面洒过水了,很干净的。把床单放在上面,床单就会有薰衣草的香味,可以帮助入睡。」

放进大锅里滚煮的抹布也变得非常洁白,外婆把抹布放在冷水里,慢慢拧乾,然后晾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

小舞持续在水盆里踩着,等到所有的东西洗完后,她也感到有些疲惫。

「外婆家没有洗衣机吗?」

「以前有。不过,后来我一个人生活就很少使用,不知不觉就坏了。」

不知不觉就坏了,虽然外婆好像很难过,却仍不改轻松的口吻,小舞听了不禁笑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吃完午餐后,小舞去了昨天在后山发现的那片林荫地,在老树的残干坐下,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白面山雀、褐头山雀和银喉长尾山雀等山雀科的鸟成群飞到小舞眼前年轻的榛树上,啼叫了一会儿后又成群飞往别处,四周再度静了下来。

小舞拾起掉落在身旁的枯叶放在手掌上,阳光、布满枯叶的柔软泥土、围绕在小舞周围像在保护着她的绿叶,以及闪闪发光的年轻树木,小舞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个地方。

就算只是静静待在那儿,每分每秒都令她感到愉悦。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彷佛品尝到甘霖般。想到自己今天早上为了那件事那么激动,就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今天开始下午有安排活动,连忙起身。再次做了个深呼吸后踏上返家的路。

隔天早上,当她和外婆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小舞,你找个喜欢的地方来种点东西吧。」

当下小舞搞不清楚外婆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外婆。

「外婆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外婆的院子或后山找个喜欢的地方。外婆把那儿送给你。」

小舞一听,手中原本正要送到嘴里的吐司立刻停住。这份礼物来得太突然了,她好高兴,高兴到差点喘不过气。

「哪里都可以吗?」小舞屏住气息地问,害怕这幸运会稍纵即逝。

「嗯。可是,小黑的墓地除外喔!」外婆点点头这么回道。

小舞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身体,像风般轻飘飘地穿梭在院子与后山里,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外婆,我想好了,我最喜欢的地方。」

「好,等会儿你带我去看看,不过,在那之前快把早餐吃了吧。」

虽然小舞现在早就没有心思吃早餐,但她还是乖乖地吃光了。她把餐具拿到流理台,连同外婆的份一起洗干净,然后再用和普通毛巾差不多大的抹布仔细擦乾。外婆家的抹布每条都比小舞家的大。擦完后,小舞接着将餐具收进柜子里,最后把抹布洗净、拧乾并对摺拍打后,晾在厨房后门的抹布架上,顺便也替长在门缝间像是勿忘草的杂草浇浇水。小舞聊来的时候,最先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之后她便每天都这么做,这也是她目前正在秘密进行的事之一。

外婆用剪刀俐落地剪下后院里过度茂盛的鼠尾草,放进用通草藤编织的箩筐里,另一个箩筐里装满了薄荷叶,好像是外婆在早餐前就剪好的,薄荷与鼠尾草散发出一股清爽的青草味。

一旁炉灶上的大锅里,水正开始沸腾。

「小舞,把厨房里的锅子和大碗全都拿出来。」

小舞听从外婆的指示,将厨房内的锅、碗尽可能叠在一起拿到后院里。

「谢谢你。帮我把那些排在地上放好。」

小舞照着做,外婆开始把薄荷和鼠尾草叶放进锅、碗内并淋上热水。

「嗯,OK,等我们回来薄荷茶和鼠尾草茶也泡好了。那,我们走吧!」

外婆笑了笑,示意小舞准备出发。于是,小舞和外婆走在前往后山的路上。

「对了,外婆,您为什么要泡那么多茶?那是我的药吗?」小舞有些不安地问道。

「嘻嘻。不是啦。那是要给院子和菜田喝的,除虫的药。」

「哦。」

当她们来到鸡舍旁,外婆突然停下脚步,说:「小舞,你知道这种草叫什么名字吗?」说完便指向鸡舍前一株长得直挺挺的草。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

「那是白屈菜,看起来很像草对吧?不过它的毒性很强,你一定要小心喔!」

「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来,它就好像到处都看得到的杂草。」

外婆走向那株草用手捏了一下,它的茎部立刻裂开,然后慢慢流出像血般的红色汁液。

「绝对不能把这个汁液放进嘴里。不过奇妙的是,这个汁液也可以变成很棒的药喔,尤其是当成眼病的特效药。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外婆说的,绝对不能喝下去。」

看到外婆极为认真的表情,小舞也跟着紧张起来,

「别说是喝,就连靠近我也不会靠近的。」小舞语气坚定地说。

外婆听了露出微笑,接着说:「现在最好是这样啦。不过,之后外婆会把详细的用法写给你。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一旁正啄着蚯蚓的公鸡从刚才就不时偷瞄小舞。

小舞也注意到它,对它说了声:「你好!」

想当然,公鸡并没有回应,但它似乎很满足地眨了眨眼,然后继续专心地啄蚯蚓。

「你们感情不错嘛。」外婆开玩笑地说。

「才不呢。」小舞学外婆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我们感情超差。」

「那真糟糕。」外婆边说边笑。

「小舞也愈来愈有魔女的架式罗。」

她们穿过遗留有些许野莓的明亮树林,越过山丘,终于来到杉林与竹林间的那片林荫地。

小舞指着那块地说:「外婆,就是这里。」

外婆笑了笑,迟疑了一会儿后,走入那片林荫地,然后找了块残干坐下。

「这儿就是小舞喜欢的地方啊?看看这些老树的残干,以前我和你外公刚搬来这里之前,它们就被砍掉了。还记得我们到这儿看房子的时候,这里小归小,却是片美丽的树林。当时我看到这些刚砍下不久、散发着怡人气息的残干,心里觉得好难过。不过,现在看到它们旁边开着紫罗兰,周围又有年轻的树长得那么茂盛,你看,还有野玫瑰呢!那时我因为太难过了,从没像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过这儿。」

外婆边说边凝视着远方,彷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啊?」

「我想想喔,应该已经有四十年了吧!那时外面那条马路还没铺上柏油路面,窄到连车都过不了。你看,这儿和那片竹林的界线是不是形成了一个落差?」

「嗯。」

「从那里到这儿,再到杉林,还有我们刚刚从后院经过山丘的那段路、菜田、前院,这些地都被你外公买下来了。虽然当时这儿比现在偏僻不便,但你外公还是买下了整座山。」

「所以说,这里也算是我们的土地罗。不过.那片竹林之后的地就不算了对吧?」

「没错。真是太好了,原来小舞喜欢的地方是这儿……不过,这里可以种什么呢?」

小舞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这里的残干这么多,加上四处盘绕的树根,还能种东西吗?可是,如果把这里变成田地,这里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小舞非常喜欢这里,假如外婆说要把某块地送给小舞,她二话不说一定选择这里。

看到小舞不发一语,外婆试着安慰她,说:「这儿以后就是小舞的罗。不过,我们不要动它,暂时保持原样,也许我们可以种一些,嗯……野蓟或是沙参、龙胆草,还有各式各样的紫罗兰,种一些生命力强又温和的植物,而且只需要用铁锹就可以了。然后,到了秋天就随意地埋一些像是雪花莲之类的球根植物。」

小舞听了,眼前立刻为之二见。这就是她想要的,专属于她的「园地」。

「外婆,你的提议太棒了,我最爱外婆了!」

外婆也微笑以对,满足地说:「l know.」

小舞心想,我要把那里变得更舒适。对了,把在后山发现的那棵大约七公分高的小枫树也移到这里好了。如果有个动物的「巢」就更好了,像是小鸟或鞠鼠

唔……不过继续维持现状好像也不错,以后那里就是我的园地了。回外婆家的路上,小舞的脑海闪过各种念头。外婆替她把那儿取名为「My sanctuary(我的保护区)」。

回到后院时,刚才泡的香草茶已呈现浓浓的茶色。外婆把茶倒入浇水壶内并加了点水,要小舞洒在菜田上。小舞在田里来回穿梭、洒着茶水。

外婆也拿起另一个浇水壶在后院洒水,茶水落在紫色高丽菜的叶片上摇晃成圆滚滚的琥珀色透明小水珠,原本静止不动宛如睡着般的菜虫、蚜虫随即慌张地逃出。小舞看了不禁放声大笑,脑中却还想着她的那片园地,太棒了,那个地方真的要变成我的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小舞才知道原来外婆真的透过法律把那块土地过继给她,而且也因为这件事,使外婆的后山免于遭受被开发的命运。

接下来的每一天,小舞就这么过着上午做事、下午自由打发时间,规律自在的生活。

虽然魔女的修行与小舞当初期盼的事不太一样,但她还是觉得新鲜又有趣。

晚餐后的那段时间也不知不觉变成了「魔女的知识讲座」。根据外婆的说法,成为魔女的必要条件就是,尽可能「自己决定事情」。就拿某天晚上来说好了——

「小舞,把眼睛闭上。」

小舞照着外婆的话闭上眼。

「现在,开始想像那个你最爱的马克杯。」

「嗯。」

「有没有具体的形体出现?好像只要伸出手就会摸到它一样的感觉?」

「呃,怎么可能?」

明明是每天都在用的马克杯,此时小舞的脑海里却只有模糊的影像。

「当然有可能,诀窍就是早上醒来之前,确实地去感受梦境与现实的分界。从今天起,每天早上你都要试着去意识并掌握那样的瞬间,然后训练自己去看见想要看到的东西。刚开始是马克杯也好,苹果也可以,等达成了目标,即使是眼前看不到的东西,例如当你想知道这个箱子里装了什么,你就真的看得见了,当然,要变成那样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不过一定要小心,最重要的是你想看到、想听到的那股意志力,假如你心里没那么想却看到或听到了什么,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事,而且会感到很不舒服,一流的魔女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外婆的祖母做白日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舞不禁感到疑惑。

外婆像是知道小舞的心里在想什么,她接着说:「我祖母并不知道自己是魔女,不过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所以,那时候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那样的景象,对她来说是很痛苦的煎熬。受过训练的魔女并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她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凡事依循常理,透过正确的祈求实现心愿,那是很棒的力量。」

听了外婆的话,小舞也感同身受。她心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获得那种美好的力量?外婆也拥有那样的力量吗?

「外婆,您也拥有那样的力量吗?」小舞不禁脱口而出。

外婆一如往常露出神秘的魔女式微笑,说:「先不管我有没有,我倒是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因为没有必要啊。」

外婆的回答让小舞好失望。

「为什么?」她忍不住大声地问。

「这个嘛……」外婆稍稍撇开视线,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到了早上,我们就会起床对吧?因为季节的关系,有时早上的天色会很暗,有时则像现在一样太阳早已高挂在天上、非常明亮,空气也非常清新,让人觉得又是崭新的一天。接着到厨房烧开水、泡壶热茶,再到院子里欣赏草木生意盎然的模样。有时还会意外发现有植物默默地从土里冒出芽、结花苞,或是看到新嫩的绿叶因为晨露显得闪闪发光。院子里每天都在变化。然后我就会去做做家事。外婆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事先预知变化会剥夺我发现惊喜的乐趣,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必要。」

「可是,我没办法一直过那样的生活。」

「为什么?」

「啊?」

小舞沉默了下来。原因很清楚啊,外婆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要去上学,而且……」

「小舞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喔。如果小舞希望这样,外婆可以帮你拜托妈妈。」外婆用温柔的语气宠溺地对小舞这么说。

小舞顿时脑筋一片空白。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待在这儿和外婆一直生活下去,小舞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孤单地走在暴风雨的荒野上,终于发现一间小屋。进入屋内,里头飘着热烟的暖炉,还有好吃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有一张慈爱的笑脸对着她说:你就待在这儿别再出去了。

听到那样的话,小舞感到身体像是虚脱了般变得轻飘飘,本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回到过去的生活,所以身体一直处于备战的状态。

「可是,我不回家的话,妈妈就会变成一个人……但是,我真的好喜欢和外婆一起生活……」

「我明白,既然这样,小舞就更需要进行魔女的修行罗。」外婆的语气很笃定,说完后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那时候我不选择在像是荒野中唯一避难所的外婆家住呢?直到后来小舞还是想不透。那时我只要说「让我考虑一下」不就好了吗……

小舞不知为何,非常惊慌地拒绝了外婆的提议。其实,妈妈只不过是个藉口。小舞心想,外婆应该也知道。

小舞的身心拒绝解除备战状态,过安稳平静的生活,这样的想法是健康还是不正常呢?就算将来长大了,我可能还是不明白吧。

小舞拒绝了外婆的提议后,心里老觉得内疚。

「外婆是接受了谁的魔女修行呢?」她试着转移话题。

「是我阿姨,和我妹妹一起,我妹妹很优秀,她本来就喜欢那样的事,而且也有先天的能力。」

外婆的妹妹,小舞对她也有些许的印象,每年她都会寄圣诞卡给小舞的妈妈,而且一定会提到小舞。原来,那个人也是这样啊。外婆英国的家人在小舞的印象中原本很模糊,现在却突然觉得亲近许多。

「我妹妹现在就是靠着那样的能力在讨生活。」

「外婆平常真的从来没运用那样的能力吗?」

外婆听了嘴角微微上扬,平静地露出微笑,然后眼神望向远方。

「这个嘛,是有一个,我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那是什么?」

「秘、密。」外婆边说边眨了眨一只眼睛。

「您这样说我更想知道了,可是,外婆不是说过预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办法做任何改变。不是这样吗?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会有帮助的吧?」

「这个嘛,我只会觉得心烦。」

「为什么?」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两年后,发生了一件事让小舞明白外婆的意思。

小舞来到外婆家约莫过了三个礼拜,某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一如往常,小舞睡眼惺忪地前往鸡舍取鸡蛋。小舞还记得,那天早上屋外异常的安静,她心里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空气中飘散着诡异的气氛,直到她走到鸡舍前,那不安的感觉瞬间升至顶点。

当她看到鸡舍时,有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不要看!」但为时已晚,小舞的双眼已将眼前看到的景象深深地刻画在心中。

满地散落的羽毛、带着鸡冠的头、白色的眼球、暴露青筋的断脚,以及黏着羽毛的肉块……小舞顿时忘了该怎么呼吸,吓得当场尖叫,只想赶快远离这里。她慌张地拔腿就跑。外婆听到了她的叫声也连忙冲出厨房。

「怎么啦?」

「鸡……」

小舞用双手捂着脸。糟了,我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她察觉到有股冷静的眼神看着自己。

「没事了。」

看样子外婆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进屋里吧!」

小舞逃也似的进入厨房,顺便朝瓦斯炉的方向瞥了一眼,炉上的平底锅已经熄火。还好,外婆的反应真快。接下来得好好收拾那个残局……隐约中小舞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这句话。

外婆倒了杯热牛奶给小舞后,走向瓦斯炉边。

「之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不知道是野狗还是黄鼠狼做的,小黑还在的时候……」外婆拿起水壶摆在炉上,走出屋外摘了些薄荷叶后,接着说:「从来没发生过那样的事。」

外婆将摘下的薄荷叶用水冲一冲,放进茶壶、倒入煮滚的热水。

「外婆,我没有胃口,早餐我不吃了。」小舞无力地说。

外婆心疼地看着她,说:「好吧,不过,你至少再喝杯茶。」随即在小舞的马克杯里倒入薄荷茶并递给她。

喝下薄荷茶后,小舞心想,这茶真是我的好帮手,每次总能在我难过的时候给我安慰鼓励,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了,得麻烦源治来帮我修理一下铁丝网……」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突然觉得肩上有股沉重的力量压着她。又要看到那个男人了,薄荷茶顿时失去效果。

外婆交代小舞中午前把家里打扫一下,然后前往鸡舍善后。于是小舞决定先打扫二楼的房间,她拿着扫把和畚箕缓缓地步上二楼,把还没看完的书夹上书签后放回书架,照着外婆教的方法整理床罩,接着打开窗户,正好看到鸡舍,以及在那里打扫的外婆。

现在仔细回想,昨晚我好像有听到鸡舍那儿传来嘈杂的叫声,但之前也常听到那样的声音,所以我以为又是鸡搞错时间乱叫,或是看到了野猫。因为,前些日子听外婆说最近常有人把猫遗弃在附近。原来,昨晚的叫声是鸡群发出的垂死挣扎。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到呢?外婆的房间太远了听不到,但我应该要发现的啊!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以后天还没亮时,我再也听不到那只公鸡的叫声了。

小舞觉得心里好难受,她用力地把扫把伸进床底开始打扫。结束打扫后,走出房间来到外公的房门前。

一进到房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旧书的尘霉味,彷佛只有这儿的时间静止下来。虽然房门的高度勉强还能让大人站着进入,但往房里走去,天花板却呈现低斜的状态,可利用的空间实在有限。

隔着窗就能看见前院,橡树的树梢近在眼前,那片深邃又令人安心的绿意,窗边闪耀着神奇的光辉,那是外公和外婆到英国时买回来的萤石,绿色的外表却散发着青白色的光。小舞的外公喜欢收集矿石。

顺着墙面摆放而成的木板架上,小块剑形的辉安矿结晶,以及宛如冰山一角的透明水晶、云母和混杂着石英的花冈岩,还有其他小舞不知道名字的红、蓝、绿色矿石随意地放在上头,地板上也到处堆放着已经放不进书柜里的书。

外婆在外公过世后,一直将房间保持原样,没有变动。

小舞打开窗,简单地清扫地板,然后也扫了一下楼梯,再度拿着水桶和抹布上二楼,擦拭桌面与柜架。一楼的客厅和外婆的房间也照样打扫了一递,最后将厨房的椅子全倒放在餐桌上,用拖把清理地板。

全部打扫完毕时已接近十二点,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小舞原本打算去找外婆,可是她听到外婆和源治说话的声音,心中一惊,于是打消了念头。正当她洗手的时候,外婆刚好走了进来。

「哇啊,变得好干净喔!小舞,谢谢你。对了,差不多该吃午餐了,你还是吃不下吗?」

小舞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外婆做点冰冰凉凉又漂亮的果冻给你吃吧。」外婆体贴地说。

下午的国语时间,小舞原本打算阅读,但精神完全无法集中。隔着窗,她看到鸡舍那儿的铁丝网已全被拆下,变得空荡荡。中午时外婆告诉小舞,根据源治的说法,野狗或黄鼠狼为了从铁丝网下钻进鸡舍,少说挖了三十公分的土,所以必须填上水泥。因为鸡舍并不大,很快就能完工,不过,他今天只有先挖沟,明天才会再拿水泥来填。

小舞放下书本走出屋外,她想去她的「园地」,可是去的路上必须经过鸡舍。虽然心里厌到难过,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白屈草的上头残留着破裂的铁丝网,那模样看起来好悲惨。小舞心想,那男人真的有够粗鲁。

她催促着自己加快脚步,身体却不听使唤呆站在原地。到底是什么动物、用了怎样的方式破坏了铁丝网?直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鸡群,还在下蛋、啪嗒啪嗒振动翅膀、啄蚯蚓的鸡群,一想到它们惨遭毒手变成那副模样,小舞的心中就充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哀伤。

突然间,她看到铁丝网上卡着一块淡褐色的毛,是黄鼠狼、狐狸,还是野狗的呢?虽然小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动物的毛,但一想到那是杀死鸡群的凶手所遗留下的东西,顿时有种愤恨又不可思议的感受涌上心头。总之,就是有种动物闯进鸡舍,在这儿和鸡群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这块毛就是最好的证明。啊,那只骄傲的公鸡,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受到惊吓,但为了保护母鸡们还是奋勇地抵抗。

小舞牙一咬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头也不回地往她的「园地」前进,在平时的那块残干坐下。她心想这下心情总算平复多了,却注意到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许的改变。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到的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杂音混在一起,像是叶子与叶子摩擦的声音、小树枝和叶子掉落的声音、远方微弱的汽车行驶声等等,但小舞突然变得敏感起来,她有些失去控制,彷佛试着从那些杂音里解读出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树干凹凸不平的樟树,以及对面的枯竹、被葛叶覆盖的草丛似乎传出宪宪率率的低语声。

小舞好像听到了什么。

——昨晚、昨晚发生了,可怕的惨剧。

——那个破坏了宁静夜晚的恶魔。

——啊!真讨厌、真的好讨厌。

——活生生的躯体真的好讨厌。

突然,天色一暗,唰地刮起一阵风,树上的叶子全被吹得翻起来。唰唰唰唰——乌鸦在小舞头上用力地振翅飞过。小舞觉得好害怕,使出全力快步奔回外婆家。

当天晚上,小舞告诉外婆想和她一起睡,外婆也欣然同意。

外婆的房间是榻榻米式,所以她都铺垫被睡觉。外婆在她的垫被旁铺上小舞的垫被,小舞拿来两条床单,熟练地为自己铺床,她先把一条床单铺在垫被上,再将另一条盖在棉被上。这个方法是外婆教她的,自从学会后她便养成了习惯。

等小舞钻进被窝后,外婆才关掉电灯并打开枕边的小灯,接着躺到被窝里。小舞在外婆准备道晚安前,抢先开口说话。她把今天在那个地方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告诉外婆。听完小舞的话,外婆回道:

「那并没有什么,因为小舞今天受到太大的打击才会这样。别想太多,把它忘了吧!」

「为什么?」

「因为,那些声音并不是小舞发自内心想要听见的对吧?要是你太在意那样的体验,之后就会一直被它影响,你不需要感到害怕,那只会助长它的气势。记住!要抬头挺胸。」外婆抬高下巴,接着说:「不去理会它,优秀的魔女绝对不会因为外界的刺激动摇她的心。」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小舞这么想。

不过,比起这件事,有件事我得趁现在赶紧问外婆,这件事已经困扰了小舞好几年,也让她害怕了好几年。每到夜晚即使她告诉自己别去想,那件事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整个人就像被吸进黑洞般,好想放声大叫。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外婆……」小舞低声轻唤。

「什么?」外婆也低声回道。

「人死后会变得怎么样?」

外婆听了,发出嗫嚅的呻吟声。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因为我还没有死过。」

外婆的妙答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但小舞总觉得那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不知不觉竟笑了出来。

「哎哟,外婆真是的!」

外婆边笑边说:「虽然我还没死过,但我已经经历过你外公的死,加上以前受过魔女的训练,也算是有某种程度的知识。况且,活到我这把岁数,早就想过死后的事了。」外婆看了看小舞,眨起一边的眼睛说道:「所以,我勉强称得上是个专家啦,小舞算是问对人罗!」

「我也是这么想。比起爸爸,外婆一定更了解那方面的事,早知道一开始就来问外婆。」

「你问过爸爸啦?」

小舞顿时变得沉默,然后接着说:「嗯,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爸爸怎么说?」

小舞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正准备开口,却感到胸口一闷,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爸爸说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对于世上的一切不再有感觉,这世上也不再有自己的存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是,假如我死了,到了早上太阳还是会升起,大家还是会照常生活。爸爸是这样说的。」说到最后,小舞忍不住抽噎出声。

外婆只是默默地听着,她掀起棉被的一角对小舞说:「小舞,到外婆这儿来。」

外婆的语气非常温柔,小舞边哭边钻进外婆的被窝。

外婆轻抚着她的背,说:「小舞一直觉得很难过,对吧?」

小舞没回应,只是继续哭着。

外婆就这么拍着她的背好一会儿,直到小舞的哭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外婆才悄悄地说:「外婆告诉你,我认为人死后会变得怎么样吧。」

小舞也轻声地回道:「嗯。」

「外婆相信人都有所谓的灵魂,人是由身体与灵魂结合而成的,不过,灵魂究竟打哪儿来?外婆并不清楚,关于这点倒是有很多说法。我们的身体会伴随着我们从出生到死亡,但是灵魂却可以永远存在。灵魂附着在新生的小宝宝身上,随着年龄增长,身体逐渐老去、死亡,灵魂则是离开身体继续下一趟旅程。外婆认为死是让一直困在身体的灵魂获得自由的方法,这是多么轻松又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那我也是一个灵魂吗?」

「小舞是灵魂和身体的结合,你就是你啊。」

小舞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摸不着头绪。

「如果我死了,像现在一样会思考、会开心、会难过的感受又会变得怎么样?一想到这些都会消失,我就好害怕。」

「小舞,记得外婆刚说过,优秀的魔女不会因为外界的刺激动摇她的心,但要百分之百达到那个境界并不容易,所以正确来说,愈是优秀的魔女,受外界刺激影响的可能性就愈低。因为啊,我们的身体只要受伤就会觉得痛,感冒了就会发高烧,意识也会变得模糊,就像有的人没吃东西肚子饿,会变得暴躁易怒……」

「我好像也有点会那样。」

「是喔?最近我也听说钙质摄取不足会让人变得情绪焦躁,就是因为身体影响了我们的意识。」

「所以,我是灵魂和身体的合体?」

「没错,死亡只是让身体的部分消失,不过,小舞死了之后会不会还是现在的小舞就很难说了。」

「魔女会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进行死亡的练习吗?」

「是啊。为了活得充实,才会进行死亡的练习。」

小舞开始沉思。

「这么说来,拥有身体似乎不是件好事,感觉好像是为了痛苦才拥有身体。」

小舞想到那些变得支离破碎的鸡群,顿时感到好无力。

「那些鸡真是太可怜了。」外婆语气平静地说。

小舞心想,外婆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感到讶异但她并不打算追究下去。

「要是得遇到那样的事,那还需要拥有身体吗?」小舞显得有些激动。

「那些鸡也有属于它们的命运,灵魂必须靠身体才能体验这世上的许多事,唯有透过体验,灵魂才会成长。所以,活在这世上对灵魂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活着是让灵魂成长的机会。」

「说什么成长。」小舞莫名地生起气来。「不成长也不会怎么样啊。」

外婆听了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得也是。不过,那就是灵魂的本能,就像到了春天,种子就会发芽,朝着阳光生长,灵魂也渴望成长啊。」

可是,小舞就是听不进去,但多年来令她心里感到痛苦的那股压力总算是消除了,彷佛开启了另一扇门,心情变得轻松许多。

「而且啊,拥有身体可以体验很多愉快的事哟,小舞现在躺在这个充满薰衣草香和阳光气息的床单,不觉得很幸福吗?寒冷的冬天里晒着温暖的太阳,炎热的夏天在树荫下吹着凉爽的风不也是很幸福的事吗?还有,第一次完成了单杠的翻身,想到身体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转动,那时的你不快乐吗?」

外婆说得没错。小舞微微地鼓起脸颊,点点头代替回答。

外婆看了露出微笑,或许是察觉到时间不早了,于是她对小舞说:「那我们该说晚安罗。」

隔天早上,小舞醒来时突然忘记自己人在哪里,想起昨晚的事后她立刻看了看身旁,外婆已经起床了。昨晚结束与外婆的长谈后,小舞左思右想搞到很晚才睡着。她看看时钟,现在已经是七点半。她慌张地起身,冲进厨房。

「外婆,早安。」小舞向外婆打了声招呼后,习惯性地拿起装鸡蛋的那个大碗。

「啊,小舞……」外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摇了摇头。

「啊,我差点忘了。」

小舞这才恢复记忆——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

外婆正在煮粥,小舞先擦拭了餐桌,再摆好筷子和汤匙,外婆将粥盛进碗里,放在托盘上端到餐桌。

「我和你外公结婚后第一次煮粥,结果我在粥里加了糖,变成甜粥。我本来还想那一定很好吃。」

小舞听了心中一惊,问道:「为什么?」

「因为有那种甜点啊。那时候,你外公感冒说他想吃粥,他告诉我粥就是把米煮成黏糊糊的食物。我听了马上就告诉他,哦!那个我会做啊……」外婆不禁窃笑出声,然后接着说:「我在粥里加了葡萄干、牛奶还有一些有的没的,最后照着外公的指示,在上面放了颗酸梅。其实那时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那外公吃了吗?」

「是啊,大概是怕不吃对我不好意思,加上发烧了尝不太出味道,所以就把那碗粥吃光了。」

「外公真体贴。可是,看到现在的外婆,简直就和日本人没两样,真的很难想像您发生过那样的事。您比我还懂日语呢……」

「锻练、锻练。小舞只要持续进行魔女修行,一定会有所成果。」

外婆开心地笑了。小舞的心情也比昨天开朗许多。外婆煮的粥也好好吃。

「外婆,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小舞突然想起这件事,边喝着粥边说。

「是怎样的梦?」

「在梦里我变成了螃蟹。还是小螃蟹的时候身体很柔软、很舒服。可是,渐渐长大后,身体不断地变硬。而且身体正中央快要变硬的时候,我心想,欸,我已经撑不下去了,结果却开始脱皮。我想,大概是以前养螯虾的时候,看过它们脱皮的关系吧。」

「你觉得心情如何?」外婆显得很感兴趣。

「好像泡了个舒服的澡一样,全身舒畅,我在想,人死之后灵魂离开身体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外婆闭上双眼,感叹地说:「你做了个很棒的梦。」

「嗯,我觉得心情变得很愉快。」小舞点了点头,接着说:「不过,实际的情况会怎样我还不知道就是了。」

「那外婆死了以后,再来告诉你好了。」外婆轻声地向小舞保证。

「什么?真的吗?」小舞顿时变得很开心,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啊,不过,不用那么急啦,我只是……」

外婆难得地大笑起来。

「我知道。我会想个不会吓到小舞的方式,让你知道人死后灵魂真的会脱离身体,只要让你看到证据就好。」

「那就拜托您了。」小舞恳切地低下头。

「不过,就算外婆变成鬼我也不怕,但请别选在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出现。」

「我会考虑考虑的。」外婆又露出了那神秘的魔女微笑。

就在此时,客厅传来电话响起的声音。

「会在这时间打来的,应该是小舞的妈妈,她差不多准备要去上班了吧。」

话一说完,外婆接着起身,小舞也跟在身后。外婆快步进入客厅,接起电话。

「喂?嗯,我也在想,应该是你打来的,我刚刚才跟小舞这么说呢。」

外婆一副「你看吧」的表情,眨着眼睛看向小舞。

「嗯,一切都好。多亏小舞来这儿,我每天都很开心。昨晚我们还一起睡呢……哈哈,你那时候啊……咦,真的吗?那可真是……你等一下喔。」

外婆将手中的话筒递给小舞。

「啊,妈妈?嗯,我很好,身体也都没事……什么?爸爸要来?为什么?

「哦……没有啦,他要来很好啊……嗯,我知道了,那你开车小心喔。」小舞放下了话筒。然后睁大双眼看着外婆,说:「妈妈说爸爸要来这儿。」

外婆也跟着瞪大了眼,轻声回道:「说不定你爸爸听到了我们昨晚的谈话唷。」

小舞和外婆又再回到厨房,她们聊了爸爸的事好一会儿。

「爸爸会不会是特地为了我来的?」

「你妈妈说,这是为了弥补之前没休到连假而特地休的假。」

「不过,还要等一个星期爸爸才会来啦。」

「到时候来做点好吃的东西慰劳慰劳他吧。可是,没有鸡蛋还是少了点什么。」

「才没这回事呢。」

此时,外头好像有人来了,小舞探了探窗外,看到肩上扛着水泥袋的源治正在屋外走动。她赶紧缩回了头,外婆也注意到她的举动。

「啊,是源治,他来得还真早。」外婆说完便走出屋内,追了上去。

小舞慢慢地收拾桌面,像平常那样给开在门缝角落、像是勿忘草的杂草浇水。原本以透明玻璃搭建而成的日光室,因为杂草丛长使得附近的玻璃溅上泥渍,看起来变得像毛玻璃一样。

对了!就叫它「姬勿忘草」吧!在日本,长得相似但小一点的植物,就会冠上「姬(HIME)」这个字——小舞听说过这件事。

察觉到鸡舍前似乎有人出现,小舞惊慌地躲进屋里。是源治。他好像漏拿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像座小山,大摇大摆地走着。

就像蛞蝓爬过后会留下清晰的白色痕迹,那男人走过的地方,也留下讨厌的气味,使草木受到一污染。看样子得让夜晚冰冷的干净露水好好洗一洗,再让早上纯净的阳光晒一晒才行。想到这儿,小舞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源治又走回来了,小舞移步至客厅,关紧门并拉上窗帘,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白天拉上窗帘的客厅,彷佛成了另一个空间。小舞耐心地等待暴风雨过去,期待外婆现身将她救出。等待的过程中,小舞的喉咙内开始发出咻——咻——的声音。

假如不出点力她就无法呼吸。唉,又来了,怎么白天也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屋内变暗了,身体误以为现在是晚上吧。小舞像是蚕茧般动也不动地观察身体的状况。

「哎呀,小舞,原来你在这儿啊。」

客厅的门被打开了,光线随着外婆照了进来。

「我正打算找你和源治一起喝杯茶呢……」

「外婆,我不太舒服,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小舞连忙说道。

她很庆幸自己不是为了避开那男人而说谎。不过,顺序倒是有点相反。小舞觉得不舒服,不是因为待在这儿,而是因为「一直」待在这儿的关系。不过,这应该不用告诉外婆啦。

「是喔。那你回房间去躺一下吧,是因为太亮了吗?看你还把窗帘都拉上了……」

外婆一脸担心地走到小舞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应该是没有发烧。」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外婆一听皱起了眉。

「这窗帘积了太多灰尘了。」

「没关系,过一会儿就会好了。」小舞虚弱地说,接着走上二楼。

「啊,对了,源治拿了些蛋来,等一下外婆弄一点给你吃吧。」外婆拉高音量对着正在上楼的小舞这么说。

小舞停下脚步回道:「我不想吃。」她冷冷地回了这句后,便进入房间。

充满阳光的房里,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在这种状态下入睡真是件舒服的事。而且,待在房里就不用看到源治了。小舞走到窗前,尽可能不去看鸡舍。

喉咙似乎也不再发出咻——咻——的声音,可能因为昨天太晚睡了,小舞真的觉得好困。

当她醒来时,房内已变暗下来,顿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下午。啊,对了,我睡了很长的午觉。小舞这才想起来。突然她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觉得好害怕、好寂寞。唉,我又开始想家了……小舞立刻觉悟到。算了,先下楼去找外婆吧。

外婆正站在厨房里,不知道在煮些什么。小舞见到外婆后,顿时安心许多。

「外婆。」

听到小舞的呼唤,外婆立刻回过头。

「啊,你吓了我一跳。」

虽然外婆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太出惊吓的表情。

「小舞,你好多了吗?我看你睡得很熟,所以没叫醒你……」

外婆关掉炉火,朝小舞走近。

「睡了一觉后,舒服多了。我已经没事了,昨晚因为想太多拖到很晚才睡,几乎没怎么睡到。」

「那就好,不过你已经睡了午觉,晚上大概会睡不太着。」外婆边说边轻抚小舞的头。

「我已经想了很多,我想,以后晚上我应该不会睡不着了。」

「那就好……」外婆又说了相同的话,并露出微笑。

两天后,小舞已经恢复原本的生活,虽然有时仍会过上突发状况,但只要马上让自己产生「我要恢复正常」的意志力就没问题了。

「嗯,这么看来小舞的魔女修行算是很顺利唷!」外婆满意地说道。

之后小舞又去了趟她的园地,那里还是像以前一样小小的、很舒服,感受到那里还是像过去那样亲切地、温暖地迎接自己,那股「园地的意志」让小舞非常放心。那天我感觉到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定是我的错觉,小舞心里这么想着。

外婆说过,假如不是自己发自内心想要听到的声音,就算听到了也别去理它,难不成那是我心里想要听到的声音吗?我应该不会想听到那种不舒服的声音啊。

不过,要是没有那种能力,我也别指望成为魔女了吧……

鸡舍已经修好了,但里头却没了鸡。

早餐时外婆告诉小舞,如果还想养鸡的话,源治可以从认识的人那儿帮她们抓几只日本矮鸡。但小舞说她暂时不想再看到鸡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再看到那个叫源治的男人。

「不过,如果外婆想养就养吧。」

小舞心想,为了外婆我可以忍一忍。

「这样啊……不过才刚发生那样的事,我看再过一段时间好了,现在就先当作在服丧吧。」

服丧,虽然小舞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却似乎可以明白它的意思。而且,这两个字很能表达小舞的心情。

正当小舞拿起餐具起身的时候,外婆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说:「啊,对了,小舞你把餐具放着,外婆来洗就好,你帮我把这包钱拿到源治家交给他。」

小舞一听:心脏宛如停止跳动般漏了一拍,然后默默地放下餐具,接过信封。

「现在吗?」小舞闷闷地说。

「嗯,趁源治出门前交给他比较好。」

外婆好像完全没发现小舞的异状。这次躲不掉了。虽然已做好心理准备,小舞的心情还是好沉重。

今天的风很强。小舞经过前院时,正好吹起一阵风刮起漫天风沙。这也是我的修行之一,没有任何事可以动摇我。小舞故作轻松地这么想。这和吃饭、打扫、洗衣服一样,是很平常的事,我都会照着外婆的吩咐,去帮蔬菜浇水,所以现在我也只是照着外婆的吩咐,去送这个信封。没什么大不了的。喏,这不就到了吗?只要把信封交出去就好了。

眼前出现两台汽车呼啸而过,于是小舞停下脚步。立在她左手边的电线杆仍散发出那股阴湿的气息。小舞克制不了内心的不悦感。这样不行,我得学会控制,别让这种讨厌的情绪影响自己。小舞告诉自己,魔女修行就是这么一回事。

待车子驶离眼前,确认没有来车后,小舞像要甩开什么似的快步通过马路,走进源治家的院子里。

「你好,请问有人在吗?」小舞大声地朝屋内打招呼。

顿时仓库与主房之间的通道传出了狗叫声,通道入口处架着铁栅栏,里头挤了好几只狗同时往小舞这边看来。透过玄关,小舞看见破损的拉门及日晒过度裂开的榻榻米,里头有两个男人正一脸诧异地看着小舞,其中一人就是源治,另一个则是和源治长得很像的人,但小舞不认识他。

「呃,这个……」小舞站在快接近玄关门口的地方递出信封。

源治起身接过信封,确认里头的金额。

「喔。」他低语一声后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我收下了」的意思吧。

屋内,另一个男人开口问道:「这孩子是谁啊?」

源治拿着信封走回屋内。

「别人家的孙女,不好好上学跑到这儿来玩。」

「是喔,那她和你很像嘛!」

随即传来两人的大笑声,小舞觉得受到屈辱又愤怒,她努力地压抑这股情绪,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她心想,快点回家吧,就在转身的时候,她瞥见院子角落里有淡褐色的毛团,不知为何,离开源治家的院子后,她还是忘不掉那块毛团。

小舞完全不顾左右的来车就穿越马路,幸好她运气好才没被车撞到。在走回外婆家的路上,小舞一直觉得那毛团似曾相识。对了,那和卡在鸡舍铁丝网上的毛一模一样啊!

小舞心中闪过愤恨又坚定的念头。

「回来啦,辛苦你罗。」外婆正把抹布晾在晒架上。

「外婆,那个人家里的狗毛,和之前留在鸡舍铁丝网上的毛一模一样。」小舞边喘着气边快速地说。

外婆边用手拍打着抹布边回道:「铁丝网?」她的态度相当从容。

「之前,鸡群受到攻击时在铁丝网留下的,那个淡褐色的毛……」

「黄鼠狼的毛也是淡褐色的啊。」

「不,我敢保证,一定是那个人养的狗的毛,他的狗半夜偷溜出来,到我们这儿偷袭鸡群。」小舞激动地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小舞你并没有看到,不是吗?」

「不用看我也知道。」

外婆听了,叹了口气。

「小舞,你先到那儿坐下。」

小舞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外婆也跟着在她对面坐下。

「你听好,这是魔女修行最重要的训练之一。魔女必须重视自己的直觉,但不能被直觉牵着走。否则那会变成激烈的错觉、妄想,将你整个人控制住。直觉就是直觉,必须把它藏在心里,过一段时间,你自然会明白那究竟是真是假。然后,经历了数次的经验后,你就会知道得到正确的直觉是怎样的感受。」

「可是……」

「小舞觉得你想的是事实?」

小舞点了点头。

「多数不够优秀的魔女,常因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妄想而自我毁灭。」

小舞顿时感受到外婆的话中带着警告,宛如黑暗中闪着白光的利刃。

外婆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双手握住小舞的手。

「小舞,外婆真的希望你明白,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外婆不是在指责小舞说的不是事实,或许事情真的像小舞说的一样,也有可能不是那样。现在重要的不是去追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实,而是小舞的心正被猜疑与憎恨左右。」

「我想……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我心中的猜疑与憎恨就会消失了。」小舞回道。

「是这样吗?我认为你又会被新的憎恨牵制住你的心。」外婆温柔地抚摸小舞的手,接着说:「你不觉得,这种恶性循环让人很累吗?」

小舞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后像是摆脱了恶灵附身般垂下肩膀,悄悄地说了句:「没错。」

是啊,小舞觉得好累好累。

「My Dear.」外婆伸出手摸了摸小舞的脸颊。

爸爸来了。自从过年时见到爸爸后,这是第一次再度与爸爸见面,小舞觉得好开心却又难免紧张,不过,她更在意的是,爸爸对于她现在的状况是怎么想的。

爸爸的车驶进外婆家时,小舞人正好就在前院。爸爸一看到小舞,立刻露出满脸的笑容。

「小舞,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小舞放下手中的浇水壶,跑向爸爸。

「爸爸,你休假吗?」

小舞的爸爸身材高瘦,他将单薄的身体向后仰,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这样正好,托小舞的福,爸爸也可以休息一下。」

「外婆在厨房里。」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爸爸将手放在小舞的肩上迈步向前。小舞觉得爸爸的手太重,悄悄地挪开身体,走在爸爸前头。人在厨房的外婆手里似乎正揉着派饼之类的面团。

「啊,你来啦,一路上一定累了吧?」

「一来到这里,整个人都放松了,谢谢您这段时间这么照顾小舞。」爸爸向外婆点头致意。

外婆将揉好的面团用湿布包好、放进冰箱里。然后洗洗手,拿出水壶装水,放到炉子上。

「多亏小舞来这儿住,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喔,我还希望她能一直留下来呢……」

外婆笑了笑,看向小舞和爸爸。

小舞明白外婆是故意那么说的,于是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表情。

爸爸虽然在笑,感觉却很僵硬。

「爸爸,那是什么?」小舞瞥见爸爸手上的纸袋后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这是妈妈准备的。」爸爸边说边从纸袋里拿出巧克力、罐装饼干及高丽菜心等。

「何必这么多礼。」

外婆一脸开心地接过妈妈准备的东西,放进冰箱里,高丽菜心是外婆的最爱。接着爸爸又取出一个褐色的大信封交给小舞。

「这是学校发的讲义资料。」

其实爸爸不说小舞也知道,那个褐色信封拿在手里出奇地沉重。

「对了,这才是我带来的礼物。」

爸爸拿出工作地点T市当地的点心。时尚的苔绿色包装纸外绑着细金线,看起来相当精美。

「好漂亮的包装,里面是什么啊?」外婆将茶壶、茶杯放在托盘里走了过来。

「是甜点,应该算是日式甜点,不过里面是卡士达奶油馅。」

「哇啊,谢谢你。小舞,我们来吃吧。」

也许是考虑到外婆是外国人的关系,所以爸爸才会挑那样的点心。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爸爸实在太不了解外婆了,小舞心里这么想着。这种东西外婆才不会喜欢,外婆就算吃到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只要是和当地有关的她都能接受。

卡士达奶油馅包裹在柔软的海绵蛋糕里,味道还算不错,小舞觉得有些甜腻,不太合她的口味。或许是吃惯了外婆做的那种,扎实且使用辛香料和水果干的点心吧。

外婆则是一脸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神圣的食物般,不发一语地默默吃着。

顿时间,小舞觉得气氛变得紧绷起来。

爸爸突然以严肃的口吻打破沉默。

「小舞,我和妈妈谈过了,我想是时候让你和妈妈搬到T市和我一起住了,你觉得呢?」

小舞完全没想到爸爸会提到这件事。

在小舞回应之前,外婆抢先一步问道:「那,小舞妈妈要把工作辞掉吗?」

「她是有这个打算。」

「学校呢?」小舞忍不住大声地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就得转学啦。」爸爸表情认真地回道。

小舞感觉到爸爸和外婆似乎是在试探她的反应,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异常安静,这下子害她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单就转学这件事来说,以后她就不必再去她那么讨厌的学校了,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好像又有点怪怪的,小舞心里一直静不下来,连她自己都感很意外。

「一定要现在回答吗?」

爸爸好像原本以为小舞会很高兴,没想到她却这么说,让他有些吃惊。

「呃?嗯,对啊。爸爸今晚会留下来过夜,明天就得回去了,在我回去之前小舞可以回覆我吗?」

「我知道了。」小舞点了点头。

「好吧,就先这样。对了,反正都开车来了,要不要搭爸爸的车到镇上兜兜风啊?」爸爸边说边露出微笑。

小舞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真的?外婆也一起去吗?」

「那是当然的啊。」

外婆听了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笔和便条纸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们父女俩那么久没见了,就好好去兜兜风吧。不过有件事想麻烦你们,顺道帮我买点东西回来,今天我打算做爸爸爱吃的法式咸派……」

「哇啊!」小舞和爸爸同时叫了出声。

「所以外婆您刚刚揉面团就是为了做咸派吗?真是太好了,我本来也正那么想呢。」

「小舞真聪明。那么就麻烦你们帮我买蘑菇、红椒、鸡蛋和牛奶……啊,还有培根和……」外婆边想边在纸上写下需要的食材。

小舞接过便条纸后,随即站了起来。

「那,外婆,我们出门罗。」

「咦,现在啊?」爸爸连忙喝光了茶,跟着站起身。

「视你们一路开心。」

小舞和爸爸在外婆的目送下开车前往镇上。

「小舞看起来变得健康多罗。」爸爸边开车边愉快地这么说。

「什么?我变黑了吗?」

「我是说气色看起来很好,简直就像海蒂一样。」

「谁?」

「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海蒂啊,她不是因为生病到山上住,结果身体就变得很健康啦。」

「哦,那个海蒂啊。」

原来爸爸觉得现在的我像海蒂啊。

从外婆家到镇上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车程,因为很久没坐车了,小舞尽情享受窗外沿途不断变化的景色。忽然间眼前视野一片辽阔,青绿的麦田、飞来飞去的鸟儿、在微低的树木间流动的河流,以及河边的稻田,还有窗外的风。

「以后搬到T市,应该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常来外婆家玩了……」

「搭新干线的话大概需要三个小时吧?」

「是啊。而且,外婆家离车站又有一段距离,到T市车站的时间,在新干线等车的时间,再加上从车站到外婆家的时间,少说就要花上大半天。」

「这样啊……」

虽然小舞活到现在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但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片辽阔的风景是非常得来不易的。

我不能永远都像现在这样。看着眼前的风景,稻田对面那一排向着天迎着风的杉树,以及那条微暗的河流、青山、白云和蓝天,小舞心中既怀念又感伤。

「外婆啊,很高兴妈妈决定辞掉工作唷。」爸爸的语气听来相当笃定。

「你怎么知道?」

「外婆认为女人就该好好地待在家里,守着家庭,应该是这样没错。想当初爸爸和妈妈结婚的时候,外婆也劝过妈妈辞掉工作,但妈妈不肯,从那时候起,妈妈就很排斥外婆的想法。」

不过,爸爸没提到妈妈当时差点和外婆闹翻了,光是听到妈妈很排斥外婆的想法,小舞就已经很吃惊了。

「外婆和妈妈看起来感情很好,真难想像她们发生过那样的事。」

「她们的感情是很好啊,只不过外婆的个性太严谨了。虽然爸爸也很尊敬外婆,可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她实在不够了解这个社会。」

也对啦,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得面对电脑和大量的资讯情报。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如少年般清瘦的脸庞,出现了疲劳的皱纹和轻微的黑眼圈。不过,这也代表着爸爸总是积极面对社会的现实,而小舞却选择逃避,将它们抛在山的那一头。

「爸爸到T市工作也快一年了,我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妈开口。这次因为小舞的关系,让爸爸有了开口的机会,爸爸真的很感谢小舞……这样说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小舞点点头。

车子开下山后来到第一个红绿灯,灯号显示为黄灯,爸爸放慢车速,缓缓地停了下来。妈妈平常总是紧急煞车,所以小舞的身子常会一个劲地向前倾,但爸爸开车就显得谨慎许多。

小舞做了个深呼吸后,说:「爸爸……」

「怎么啦?」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人死了之后会变得怎么样。」

「有这么一回事啊。那么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小舞有些愕然,但她还是捺着性子说下去。

「你说人只要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小舞把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彷佛充满怨恨,爸爸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那样的回答很正常啊。不过,坦白说,现在我倒是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因为出现了许多不同的说法。最近啊,如果说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的说法,好像已经退流行了。」

灯号变成了绿灯,爸爸缓缓地踩下油门,让车子前进。

「已经退流行了……」小舞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次。

外婆做的法式咸派超级美味,爸爸喝了兜风时买来的啤酒后,马上露出一脸睡意,于是外婆要小舞带爸爸上楼到小舞的房里休息。

「小舞,上楼后拿床单帮你爸爸铺一下床,外婆会帮你在我房里铺好床。」

小舞点头示意后,催促着爸爸起身。

「爸爸,我们上楼吧。」

「真不好意思,这阵子我几乎没怎么睡。」

「辛苦你了,上楼去好好休息吧。」

「谢谢,妈,晚安。」

「晚安。」

上楼后,小舞在走廊上打开某扇门,从中取出两条床单。

「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柜子呢,设计得真棒,浴巾和毛巾都整整齐齐地收在这里。小舞也有帮忙摺吗?」

「嗯,每一种都有固定的摺法,放的时候也要注意摆整齐喔。」小舞有些得意地说。

「你真了不起。」爸爸轻拍小舞的头。

来到小舞的房门前,爸爸突然停下脚步,把手放在爷爷的房门上。

「爸爸非常喜欢爷爷,因为妈妈对矿石不感兴趣,所以爸爸和妈妈结婚后,爷爷每次见到我就会告诉我关于矿石的事,他对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爷爷啊,只要提到矿石,就会变得像个孩子一样,眼神闪闪发光,非常入迷。有时我们到山里散步,他会突然捡起地上的石头猛盯着看,然后马上放进嘴里,咬了起来。」

「爷爷在吃石头吗?」

「不,他是在监定石头。」爸爸低下头轻声地说。「爸爸真的好喜欢爷爷喔。」

之后又抬起头,走进小舞的房间。看到小舞俐落地铺着床,爸爸不禁睁大了眼。

「吓了我一跳。不久前遗像个小宝宝的你,现在已经会做这样的事啦。看来爸爸得付一笔学费给外婆罗。」

最后,小舞在床的四个角落用力地拍了拍,说:「好了,铺好罗!爸爸晚安,今天谢谢你带我去兜风。」

「谢谢,我也玩得很开心,晚安。」

小舞觉得自己像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意气风发地下楼回到厨房,外婆正在厨房里将剩下的咸派包好并收拾整理。

「这个明天让爸爸带回去给妈妈当伴手礼吧。」

「哦,好啊!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小舞走到流理台前,卷起衣袖开始清洗碗盘。外婆站在她身旁,用乾布擦拭洗好的碗盘。

「外婆,您觉得我该转学吗?」

「嗯,我想一家人能够住在一起会比较好……」

「不过,爸爸真是的,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他居然忘记自己说过,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这样啊,所以小舞生气了吗?」

「连生气都懒得生气了。爸爸还说,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这种说法,最近不流行了,所以他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变成怎么样。」

外婆一听简直笑翻了,小舞也跟着笑了出来。

「爸爸说话很不负责任对吧?真过分,这样还算得上是爸爸吗?」

「小舞的爸爸就连这种时候也对自己很诚实呢,面对小舞的时候也是,因为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所以才会那样平等坦诚地对待你。」

虽然外婆口中说着训诫的话,但刚才的大笑让她眼里泛着泪,看起来实在很没说服力。

「是是,爸爸人很好,只是有点缺乏想像力,也不想想他那么说,年幼的女儿会怎么想……」

「是啊,不过缺乏想像力的人,这世上多得是呢。」

「我知道。」小舞简短地这么说,然后倒掉水盆里的水。

外婆也把最后的盘子擦乾后,将抹布洗干净、晾乾。

「剩下的外婆来就好,小舞去准备睡觉吧。」

小舞刷好牙、换好睡衣后进到外婆房里,外婆随即进入房内关掉电灯,躺进小舞身旁的被窝。

「外婆,您动作真快。」

「因为有小舞的帮忙,剩下的事很快就做完了。」

「那个,外婆……」

「什么事?」

「为什么爸爸不问我怎么不去上学?」

「妈妈有问你吗?」

「没有。对了,外婆也没有问我耶!」

「因为,我们都很信任小舞啊。我们相信小舞不去上学,一定有你的理由。」

小舞将棉被向上拉到下巴。

「女孩子间的相处,真的很独特。」小舞悄声地说,接着叹了口气。二开始班上就分成好几个小团体。然后下课的时候再一起去上厕所,或是聊喜欢的偶像的事。」

「应该很累吧?」

「如果跟着大家一起倒也还好,起初为了找到合得来的朋友确实费了不少心思。直到去年,我都适应得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就是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加入小团体的关系吗?」

「嗯,加入小团体就得耍心机,必须去讨好想成为同一个团体的人,就算聊到没兴趣的话题也要强迫自己做出反应,不想上厕所也得跟着去。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我觉得好肤浅。」

「我懂你的意思。」

「所以,今年我决定不要再这样下去,结果去年一直和我很要好的女生,加入了别的小团体,最后我就变成自己一个人了。」

「那个女生,已经和你不要好了吗?」

「是啊。」

小舞转身面向外婆,像在教外婆怎么使用立体音响一样。

「那个女生虽然也想和我说话,但小团体里的其他女生一叫她,她马上就得过去。换句话说,这关系着你觉得哪一边比较重要的忠诚心。」

「听起来好复杂喔。」

「是啊。不过,我不生那个女生的气,因为生气也于事无补。」小舞冷淡地说。

「这些小团体都不会互相交流吗?」

「有些会敌对,有些感情也不错,不过我们班很特别,每个小团体似乎都处得很好。」

「这有可能吗?」

「嗯,很简单啊。只要大家同时锁定某个人当成敌人就可以了。」

听到这儿,外婆已了然于心。

外婆长叹了一口气。小舞沉默了好一会儿,让心情平复下来。她觉得自己没有哭出来,表现得很棒。

「不过,我已经答应爸爸明天要给他答覆了,所以一直在考虑……」

「魔女凡事都要自己做决定喔,你知道吧?」外婆伸出食指戳了戳小舞的额头。

「嗯,我知道,但我还是想问问外婆。」

「什么事?」

「就算我转学离开了现在的班级,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所以,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只是临阵脱逃的内疚感。」

「解决根本的问题这种事,不是小舞这样的新手魔女办得到的。在我看来,最根本的问题应该是你们班每个同学心里都存在着不安,大家各自为了不同的事不安才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不过,我还是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小舞逞强地这么说。「我果然是个软弱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像独行侠那样坚强地活下去,还是选择和大家在一起轻松地过日子……」

「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你认为自己选择了能够轻松生活的方式,就没必要感到内疚。就像仙人掌不必勉强自己活在水里,荷花也不需要在空中绽放,如果北极熊觉得在北极生活比在夏威夷快乐,有谁会去责怪它吗?」

外婆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但小舞还是没被打动,现在她对外婆已经毫无顾忌了。

「外婆总是要我自己做决定,可是,我老觉得外婆是要我照着你的话去做。」

外婆睁大了眼看向某处,明显地是在装糊涂。

隔天早上,爸爸起床下楼时,小舞和外婆已经吃完午餐了。看到穿着睡衣现身的爸爸,外婆笑说和小舞真是一模一样。小舞有些不服气地鼓起脸颊,爸爸则一脸不好意思地在餐桌边坐下。

「我真的睡得好舒服,小舞,谢谢你。」

小舞快速地准备起爸爸的午餐,外婆和爸爸相视而笑。

「小舞,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爸爸边喝茶边问道。

这次,换小舞和外婆互相看着对方。

「我决定和妈妈一起搬去和爸爸住。」

爸爸听了眼睛一亮。

「真的吗?太好了!」

小舞看到爸爸开心的表情,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虽然她还不知道新的学校会不会是她的「北极」,但凡事总要有所尝试。小舞下定决心告诉自己,就把新学校当成新手魔女的秘密修行地吧!

「因为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尽可能快一点会比较好。」

「爸爸,我想自己先去看一下学校……我想自己选择要念的学校。」

「哇啊!小舞变得好积极喔。很好,这样很好。」爸爸简直乐坏了。

外婆将从田里摘来的蔬菜装进瓦楞纸箱里,又把香草绑成一束束,到处忙东忙西,然后又把之前和小舞一起做的果酱和昨晚的咸派放进漂亮的盒子里。

「这个果酱是小舞做的唷。」外婆的语气充满得意。

爸爸感叹地回道:「小舞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乡村女孩罗!」

但爸爸硬是把「外婆理想中的」这几个字吞了下去。

带着对未来的光明愿景,爸爸回到妈妈身边,小舞和外婆一起到庭院目送他离开。

傍晚的虫子们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蚂蚁们排着队进行着大移动,小苍蝇和蜜蜂们也到处飞来飞去,西边飘来了暗灰色的云。

「好像要下雨了。」外婆喃喃低语。

隔天早上,小舞醒来时果然下着雨。凌晨的时候,小舞在睡梦中就依稀听见雨的声音。她走到窗边往外看,院子里的草木在雨水的敲打下垂着头。

小舞这阵子没办法再那么悠闲了,再过两、三天就得离开外婆家,也得开始做搬家的准备。妈妈也经常打电话过来。

搬去T市后,就不能再像现在一样常来外婆家。虽然小舞和外婆嘴上都不说,心里却都很明白这个事实。

小舞等到雨势稍微变小后,起身前往她的「园地」。她在平常的那块残干上坐下,这儿的确是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她不经意地瞥见前方竹林附近的草丛不自然地动了起来。是小鸟吗?小舞定睛一看,结果,竟然是拿着锄头的源治。

小舞当场大吃一惊:心脏开始狂跳。源治似乎还没发现到她的存在,只见他专心地用锄头砍着竹林前那块落差的地方。他在做什么啊?难道他……在入侵我的园地,拓宽自己的土地?想到这儿,小舞顿时全身寒毛直竖,打了个冷颤。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没想到,正好和源治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源治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般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后马上又露出诡异的微笑。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小舞强烈的憎恶感,开口说了句:「我在挖笋子。」

真不像他的作风。

小舞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跑离那个地方。

「外婆!」

看到面无血色的小舞,人在菜田里的外婆急忙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外婆赶紧让小舞坐下,静静听她说话。等小舞说完后,外婆在她身旁坐下,用手拍了拍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背。

「小舞,你忘了魔女的修行吗?」

小舞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努力地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你这么容易受到影响怎么行,看看你一脸像是要被杀掉的表情。」

小舞心想,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那个,粗鲁卑鄙的男人竟然敢入侵我的园地,想到这儿小舞就忍不下这口气。

「反正,不管怎样,我就是克制不住讨厌那个人的心情。」

关于这点,即使对方是外婆,小舞也丝毫不肯退让。

「源治不是说他是在挖竹笋,这样不就好了吗?」

「他说的话怎么能信!」

为什么?外婆就是不了解。为什么?外婆要和那个卑鄙下流的男人打交道。每次只要扯到那男人,外婆就会变成我不认识的那个外婆。

小舞觉得很烦躁、很孤单,好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并说:「他那样是犯罪的行为。」

外婆没有回应。

「如果放任他不管,总有一天我那块地都会被他抢去。」

外婆看着小舞,微笑说道:「那儿不是有樟树吗?还有栗子树和其他树木、植物,就算源治真的像小舞说的那样,他也不会越过那些界线的。」眼见小舞准备开口反驳,外婆先是轻轻地制止,接着说:「而且,小舞对源治做了很失礼的事,你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跑回来了不是吗?你这么做很伤他的心喔!」

小舞咬了咬嘴唇,他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又有多好?外婆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在背后说外婆的坏话。可是,我不能这样告诉外婆,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我看到那个人就是没办法不受影响,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喜欢那个人。那个龌龊的家伙,他干脆、干脆死了算了!」

「小舞!」外婆喊了一声,并打了小舞一巴掌。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小舞完全愣住了,接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反正外婆觉得那个男人比我还重要!」小舞咬牙挤出这句话后,随即起身快速地冲向阁楼的房间,跳上床用棉被蒙住头。

外婆好过分。居然让我承受那么屈辱的事。而且,还是为了包庇那个男人!外婆好过分,我没想到她是那么野蛮的人。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错,如果没有他,我和外婆一直都相处得很融洽。那种人凭什么活着!可恶,我好不甘心……

小舞哭着哭着,最后就这么睡着了。

半夜,她被一阵声音吵醒,是外婆悄悄打开门的声音。虽然小舞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很狼狈,但为了让外婆知道她已经醒了,于是她开口问道:「现在几点?」

安静的房间里,小舞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外婆轻声回答:「十一点了,你肚子饿了吧?要不要下楼吃点东西?」

说也奇怪,就在此时小舞的肚子真的叫出声音,而且是很长的一声咕噜——外婆忍不住笑了出来。小舞也很想笑,但还是极力忍耐,结果脸上出现僵硬的怪表情。看样子她是得下楼吃点东西了。

餐桌上摆着番茄汤和加了优格的香蕉苹果沙拉。外婆手脚俐落地把汤加热,顺便烤了切成薄片的吐司。小舞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外婆非常温柔,好像小舞得了感冒一样。小舞心想,我才不会被骗呢,却又怀念起之前和外婆共度的愉快时光,这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吃完之后,准备回房间的小舞,背后突然传来外婆的声音。

「Night, night, sweet night.」

小舞回过头,像是朝着远离自己的小船用力丢出绳索般,语气坚决地说:「外婆您还说我,您自己不也是因为我的话受到了影响。」

外婆笑了笑,眨起一边的眼睛。「就是说啊。」

隔天早上,外头还是下着雨,屋里屋外一片安静。待在房间里,小舞觉得好像听见了雨水渗入腐叶土的声音,那雨水彷佛也渗入了她的心,小舞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动也不动地待在房里。

雨势慢慢变小,到了下午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一片阴暗,好像随时又会再下起雨。小舞向外婆打了声招呼后,就前往后山。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脚下的腐叶土吸饱了雨水,小舞每踏出一步都很小心翼翼,免得滑倒,可是来到那个「园地」的入口前,小舞却犹豫了。

小路深处的杉树林,雾气冉冉升起。小舞不自觉地移动脚步,往那里走去,她觉得那一头应该是个更明亮、平静的悲伤世界。

不知怎地,小舞想让自己更加沉浸在悲伤之中。她走进针叶林里,林子的对面是片沼泽,雾气从那儿冉冉升起,有别于晴天时,小舞隐约感觉到有股青草的热气化做细小的绿色水微粒渗入她的皮肤毛孔与鼻腔内。

小舞心想,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突然间,天空变得明亮,阳光微弱地照了进来,小舞闻到一股很甜的气味,她朝着那个方向仔细地瞧。

沼泽对面山的斜坡上有棵约莫二、三十公尺高的大树,还有好几株将近二、三十公分大的白色花朵,随处绽放。那些花朵比洋玉兰大上了一倍,看起来就像荷花一样。

对了,这就是开在空中的荷花嘛!虽然外婆说过荷花不会在空中绽放。开在雾里的白花宛如梦境一般。小舞被它深深吸引,呆站在原地。啊!如果真像外婆说的,人真的有灵魂,我真想让我的灵魂在这些花的附近飘游,那一定很棒。

察觉到自己似乎太陶醉其中,小舞感到有些害怕,她怕自己又会像上次一样听到「不是她内心想要听到的声音」。于是她转身想要离开,却不小心滑了一跤,掉进一个大窟窿里。所幸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全身沾满了泥土,正当小舞准备站起身时,眼前的景象又让她大吃一惊。

窟窿旁有个更深的洞,里头开满了美丽的银色花朵,那个地方是树林的深处,又黑又暗,几乎照不到阳光,那些植物大约有二十公分高,没有叶子,茎上布满银白色的鳞片,上头开着像是银雕工艺般的小花,和兰花有些相似。那些花的数量不是只有几十朵而已,而是像蘑菇或笔头草一样长满整个地面,那景象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小舞不禁看到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耳边传来雨水滴落树缝间的声音,才赶紧起身。啊,膝盖好痛。小舞忍痛摘了朵神奇的美丽花朵后,离开了大窟窿。

当小舞回到厨房的后院时,正好过上拿着伞要出门的外婆。大概是因为下雨了,所以外婆打算去接小舞。外婆一看到小舞浑身都是泥土,连忙凑上前去,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得那么脏。有没有受伤?」

「我发现了从没见过的花,说不定是新品种。」

小舞故意强装镇定,因为她还不想和外婆和好,可是她很不喜欢这个样子。

外婆当下虽然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开心地说:「哇啊!」并接过小舞手中的花。

「这是银龙草,今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小舞就是掉进那个窟窿里了吧?来,快进屋里把衣服换下来。」

听到外婆那么说,小舞知道自己并没有发现新品种,所以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先去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来到厨房,结果看到那朵银龙草被插在一个小花瓶里摆在爷爷的照片前。外婆替小舞倒了杯热红茶。

「这是爷爷最喜欢的花,他把它称为矿物的精灵。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摆一朵银龙草放在他的照片前。小舞还小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去摘过喔。没想到今年……」外婆的语气像在对外公说话一样。「是小舞一个人去摘的唷!」

小舞边喝红茶边问:「这种花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会开吗?」

「是啊,下了很多雨后,土地吸收了很多水分,就会准备开花了。银龙草不需要阳光就会开花。」

「对了,我还在沼泽对面看到开了很多白色花朵的大树喔。」

「哦,那是朴树,那种树要照到阳光才会开花。开花后会一直保持原样,但只要阳光消失,花马上就会缩起来,等到阳光出现又会再绽放,朴树开花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气味。」

「我好像有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气味。」

「没错,就是那种气味。闻起来很吸引人对吧。」

小舞凝视着那朵银龙草——矿物的精灵。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存在的美。

小舞觉得那就像是外公送给她的礼物,这一刻彷佛外公就在她身边。这天在厨房的餐桌边——小舞和外婆,以及某个人一起静静地坐在那儿喝着茶——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终于到了小舞离开外婆家的日子,直到昨天还下着雨的天气,突然放晴变得好平静。来接小舞回家的妈妈发现她似乎没什么精神,心想,大概是舍不得和外婆分开吧。外婆再次问妈妈,真的打算辞掉工作吗?

妈妈先确定小舞人在日光室后才回道:「这是我和小舞爸爸讨论后的结果,现在我们一家人分住两地,我因为工作忙好像让小舞承受了不小的负担。所以,我决定辞掉工作和小舞一起搬到T市,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还好啦,我只是考虑到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外婆听了露出微笑。

「这种事还要考虑啊?」

外婆的笑让妈妈不太高兴。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喔,我只是『暂时』辞掉工作而已,我不可能照着妈的生活方式过日子,我有我的人生,就算是妈,也不能干涉我和小舞的生活方式喔!」

外婆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说:「看样子我已经过时了。」

其实,妈妈和外婆的对话小舞全都听见了,小舞正在给那株姬勿忘草浇最后一次的水。外婆的语气听起来好孤单,小舞实在待不下去了,但妈妈的心里何尝不是很难过呢?

「妈您怎么啦?这样很不像您耶!」

「怎么样才像我?」

「您总是充满自信啊!」

没错!小舞也是这么想的,外婆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就像院子里的草木每天都实实在在地生活着。相较之下,小舞总是很不安,对自己做的事很没自信。

过了一会儿,她们三人又像小舞刚来到外婆家那天一样,做了三明治来吃。妈妈注意到小舞没有把金莲花的叶子拿掉,但她什么都没说。

最后上了车,小舞向外婆道别时,突然好想哭,比起和外婆分别的悲伤,她心里存在的那个疙瘩更令她难受。外婆一脸担心又难过的表情看着小舞,小舞很明白,外婆希望她说出那句话。在那件事发生前,她常说的那句「我最爱外婆了」。但小舞终究没说出口。

妈妈发动引擎,驶离外婆的家门,弯过小路后,虽然已经看不到外婆,小舞还是能感受到外婆殷切的视线。

一转眼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小舞每天照常上学。

新学校和以前的学校一样也存在着小团体的问题,但没那么严重。小舞在新学校交到了新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祥子。

祥子有着独特的思想与价值观,小舞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快乐。祥子说话很直,但没有恶意,而且说的话都有其道理。不过,祥子在班上确实有些格格不入。然而祥子不认为自己需要和别人一样,她总是抬头挺胸面对一切,毫无畏惧。就连祥子剪了指甲,那被剪掉的指甲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属于祥子的,她的个性就是那么清楚明确。

小舞转学后没多久,因为某件事和祥子变得很亲近,后来无论做什么事,她们总是黏在一起。

小舞并没忘记自己正在进行魔女修行,即使到了现在,只要是自己决定的事,小舞都会默默地努力到最后,唯有这样,她才不会断了和外婆之间的联系。

每次想起外婆,小舞总会感到心痛。那时候把源治骂得那么难听,都是因为自己控制不住感情的「外流」。(「外流」这两个字是小舞最近看书学到的,不过实际生活中还没用到过,所以说起来还觉得有些陌生)但她至今仍不感到后悔也不想去反省。

那时候,外婆也打了我一巴掌,那不也是因为控制不住感情的「外流」吗?即使外婆是魔女,但她也是个人嘛。自从和外婆分开后,小舞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

虽然小舞心里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原谅外婆,但要让自己的心一直保持那样的状态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小舞开始觉得累了,况且……最后离开时我也对外婆做了很过分的事,用那样的方式把外婆独自留下的我,不是更残酷吗?

想到这儿,小舞顿时觉得心情变得好沉重。比起外婆对我做的事,我做的事更应该取得外婆的原谅。于是她下定决心,下次如果见到外婆,就要把所有心里的话都告诉她。全部都说出来后,再向外婆撒撒娇。这么一来,外婆一定又会像以前一样露出那抹微笑,然后说出那句能让我放心熟睡的话。

小舞总是这么告诉自己,不过,一见面就对外婆说这些,会不会把气氛搞得太沉重啊……

在那天来临前,小舞决定好好实践外婆教导她的事,下次见到面,我要让外婆感到高兴。因此小舞努力并坚持做好每一件事。

没想到,小舞的这个决定竟然获得了祥子的尊敬与赞赏,因为祥子是个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人。

只不过,自从那次分别后,小舞一直没有机会再去外婆家。等小舞的学校生活上了轨道后,妈妈又开始工作了,爸爸还是那么忙,小舞也有不少事要做。

去外婆家的路上,小舞想起来两年前的那段时光。对了,还有那个我很喜欢的「园地」,这两年来,她几乎没有想起「那个园地」,那么重要的地方应该没有改变吧?对小舞来说,那里好比是神殿一般的地方。可是,我却忘了它……小舞对此感到自责不已。

当妈妈的车开进外婆家的前院时,那儿已经停了辆她从没见过的车。小舞和妈妈赶紧下车,朝玄关走去。源治从屋里走了出来,小舞怀抱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许久不见的源治。

「我妈呢?」妈妈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问。

源治沉默不语,伸手指向屋内外婆的房间,妈妈什么都没说,直接往屋里冲了进去。

源治看向小舞,虚弱地点点头,小舞也生疏地点头示意,然后追在妈妈身后。

外婆安详地躺在棉被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顿时间小舞觉得有桶冷水浇在她头上,内心产生很大的震撼——外婆也得像其他人一样,盖上白布吗?

就在此时,妈妈冷冷地说:「我们家的人不需要这种东西。」接着将盖在外婆脸上的白布取下。

外婆那削瘦、苍老的脸庞随即出现眼前。想不到短短两年的时间,外婆已经变得那么老了。

「这样的死法才适合她。」妈妈的语气听来低沉且不带任何感情。

小舞觉得此刻的妈妈,看起来就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小舞,不好意思,你先到厨房好吗?」

小舞默默地照着妈妈的话去做,比起外婆过世带给她的哀伤,已经无法挽回的强烈悔恨感就像焦黑的煤油般包覆住小舞的心,胸口彷佛被划了又深又长的一刀。小舞觉得整个人被那疼痛的感觉紧紧勒住,她知道她已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忽然间,她听到妈妈崩溃大哭的声音,小舞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冷得直发抖。她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直到妈妈走进厨房,她才回过神来。

「我得打电话联络英国那边,爸爸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了……我记得外婆当老师时的通讯录是放在这边的样子……」

妈妈打开柜子开始翻找,小舞也起身帮忙一块儿找,最后在裁缝箱里找到了通讯录。

「妈妈到那边去打一下电话。」

「嗯。」

她们各自带着不同的悔意,小舞留在厨房,妈妈则走向客厅。

妈妈离开后,小舞低头趴在餐桌上,然后歪着头,用力地喊了声:「啊!啊!」

并不是因为难过,小舞也不明白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或许悲痛这两个字是最贴切的说法吧。小舞流不出泪。我好无情。我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厨房的门突然传来叩叩叩的声响。小舞抬起头,是源治。她缓缓地起身,打开了门。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消失了,好像有上千张的薄糯米纸像结茧般包裹住她的身体。

眼前的源治不像过去那样充满嚣张傲慢的气焰,他弯着身子一副卑微的模样,朝小舞递出一样东西。

「可以请你,收下这个吗?」

是银龙草。

小舞不自觉地「啊」了一声,然后用双手接过那株银龙草。

「我很喜欢这家的老爷爷,虽然我是个大老粗,他还是对我很好。」源治边说边眨了眨眼。

小舞仔细一看,原来他正在哭。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尽管说别客气。」源治喃喃地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突然间,他停下了脚步。「这附地草,开得真好。」

小舞也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被她称为姬勿忘草的花,美丽地盛开着。

「这个叫做附地草吗?」

仔细想想,这还是小舞第一次没对源治感到厌恶,或许是因为她正被包裹在糯米纸的茧里,所以才没感觉到吧。

「是这么叫没错。」源治点点头后离开了。

小舞拿在手里的确实是银龙草,宛如银雕工艺般的奇妙花朵。没想到过了两年再次见到它,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小舞目不转睛地盯着银龙草看。

小舞照着外婆的做法,把银龙草插在小花瓶里,放在外公的照片前。然后,为了替她怀念的姬勿忘草浇水,来到门缝间、蹲下身,不经意地瞥向那片脏掉的玻璃。顿时间,她像是被电流击中般大感震惊,就那么坐了下来。

那片脏掉的玻璃上,似乎留着什么痕迹,就像小朋友用手指在上面乱画一样。

西方魔女要告诉东方魔女

外婆的灵魂脱离成功

小舞心想,刚才并没有这两行字啊。刚才,源治来的时候也没看到。难道……有吗?是我自己没注意?

啊,外婆她……外婆她,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那一瞬间,小舞感受到外婆满满的爱化做一道光照耀着她的身体,那道耀眼的光芒融化了层层包裹住她的茧,消失的感觉全都回来了。外婆,真的离开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小舞闭上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准备反击似的握紧拳头。

她不断地大喊:「我最爱外婆了!」

过了一会儿,眼泪终于溃堤。

这时候,小舞清楚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她发自内心想要听到的声音,从她的心里与厨房里,伴随着微笑在耳边响起:

「I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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