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拥有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大喜马拉雅山脉山脚下,近年来以保留自然环境为前提,积极进行开发,并有许多观光客从世界各地前来旅游,俨然成为知名度假休闲胜地……旅行社的旅游手册如此介绍道。
「现实总是残酷的啊……」
走下破旧巴士后,我看着眼前的街景,忍不住坦率说出内心想法。
巴士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没有经过整修的山路上约一个半小时,抵达旅游手册所介绍的旅游胜地……再往上爬,标高约两干公尺的小镇。这地方有着明显与观光开发无缘的悠久历史,随处可见老旧脏污,不管何时崩毁都不足为奇的石造建筑物。
我走上一条要说是石板路实在过于凹凸不平,上头沾满红土与动物粪便的道路。
道路两旁堆放许多五花八门的奇怪纪念品,当地的小贩高声叫卖,一一向路过的观光客兜售。
人与牛只理所当然似地在大马路上擦肩而过,尘埃、动物、粪尿的臭味交杂,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异味。
尽管如此,石造的古老街景与喜马拉雅山脉的灵峰相互辉映,依然令我移不开目光。梦幻如画的景色甚至让我忘了呼吸,深深着迷。
大自然与人类共存的城镇,这里就是老爸在失踪前停留的地方。
「好,先来找住宿的旅馆!」
我背着为这趟旅程准备的沉重行囊,气势十足地跨出脚步。
抬头仰望可见山顶雪白的灵峰,往前是在石板路上摩盾擦踵的人们与牛群,我兀自走进了这个活力充沛又乱哄哄的小镇。
——人们的打扮和日本没多大差别呢。
和身穿T恤搭配牛仔裤的当地居民擦身而过时,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观光客才会有的想法。
我在行前调查了一下,得知这里过去是英国的殖民地,所以能以英语沟通,人们对欧美风格的生活习惯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在地理位置上,这地方接近印度与西藏,我因此想像这里会是个富有东方色彩的地方,有许多穿着「亚洲传统民族服饰」的人们在街上走动,老实说,眼前的景象不免让我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才会在衣着轻便的人群中,发现有个女孩子穿着像是民族服饰的服装。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个子娇小的黑发女孩子板着一张脸走在路上。她穿着类似日本和服的服装,外头披着一件像是袍子的上衣,并且一手穿过袍子,另一边则是露出肩膀,穿衣方式相当具有民族服饰的特色。
真可爱,简直像娃娃一样。
我悠闲地欣赏着,少女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朝我瞄了一眼。
……我和少女的眼神瞬间交会,只消这么一眼,就让我再也无法转移目光。
我没办法清楚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女孩子,我的直觉抛开理智表示:「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我和她在经过彼此身边时互看了一眼……她面无表情,视线就这么从我的身上移开。
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们不只从没见过面,也不认识对方,就算对上了眼,她会无视我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不知怎地无法让她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我目送少女娇小的背影离去,心中反覆思量:「我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女孩呢?」
因为只有她穿着民族服饰,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吗?
因为她浑身散发出凛然气息,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吗?
还是因为她的年纪和娇小的身材,都让我不禁想起蜜菈呢?
我左思右想,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在沉思中,我望见少女消失在茫茫人海。
『哞————!』
「哇啊!」
就在我愣愣站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少女时,一头体型巨大无比的牛只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对了,我得趁日落前找到今晚落脚的地方才行。
我在小镇里走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一栋外表类似旅馆的建筑物,赶紧一鼓作气走了进去。一走进大厅就是柜台,我在那里发现一个貌似柜台人员的年轻男性。好,就用英语问他再打。
『不好意思,我想在这里住一晚。』
『没问题,请在这里签下您的大名。』
柜台人员彬彬有礼地欢迎我这个临时前来投宿的旅客,我松了口气,写下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是来旅游的吗?』
『不,我是来找下落不明的爸爸。』
『您的父亲失踪了吗?』
『对,我爸爸非常喜欢魔女,他听说这附近有魔女出没,所以来到这个地方,只是在那之后,他就音讯全无……』
『他来找魔女吗?』
原本和气的柜台人员脸色一沉。
我本来以为因为我突然提起「爸爸失踪」这个话题,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可是……
『——非常抱歉,今天已经客满,没有空房了。』
『咦?可是你刚才说有房间……』
『很抱歉,请您离开吧。』
他的态度慎重,拒绝的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死心,继续死缠烂打,结果不晓得从哪里付出好几个看似警卫的壮汉,从两旁抓起我的手臂,在我惊慌失措时把我赶出了旅馆。
行李跟着我一起被丢在旅馆门外,我茫然地偏过了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什么惹恼他的话吗?我试着回想刚才的对话,还是搞不懂柜台人员为什么赶我离开。
不管怎样,既然这间旅馆不留客,继续待在这里苦恼也是无济于事。我于是带着行李,无精打采地漫步找寻其他旅馆。
『请等一下,这位大哥。』
走不到三步,在路旁堆放杂物的男人亲切地唤了我一声。
『大哥,买个纪念品回去吧,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纪念品?那些东西怎么看都是杂物啊。」
『大哥,买个纪念品回去吧,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没听懂我的日语,脸上挂着营业用笑容,反覆说着同一句话。
我大可视而不见,匆匆走过,不过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他既然每天面对外国观光客,也许见过老爸。于是我从行李里拿出老爸的照斤,递到他面前。
『他是我爸爸,为了找魔女到了这个镇上,你见过他吗?』
我一问,原本笑容可掬的男人明显表现出不悦。
『不知道。』
他冷淡地应了一句,快步走回杂物堆里,独留拿着照片的我呆杵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搞的?」
居然一看见老爸的照片就无视我的存在,这张照片哪里惹到他了吗?
……老爸该不会在镇上闯下了什么大祸吧?大家才会像这样避而远之,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毕竟老爸是极力主张「就算语言不通,只要靠肢体语言就行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用拳头沟通!」的人,我尽管是个小孩子,还是忍不住暗想:「用拳头只会沟通不良吧。」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老爸从以前到现在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失落地垮下肩膀,继续颓丧地移动脚步,找寻今晚的住宿之处。
「唉……惨了。」
薄暮时分,我走在直通小镇中心的大马路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为了找旅馆,踏遍整座城镇,终于了解到「这个镇上只有一间旅馆」的事实。换句话说,早在一开始被旅馆扫地出门的那一刻,我就等于失去了唯一可以投宿的地方。
「今天得露宿街头啦……我记得这里的高度和富士山差不多……」
我想像自己露宿在富士山的山顶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正当我穷途末路时,一个貌似当地居民的黑发少女从我面前经过。
少女穿着这地方的民族服饰,黑色短发随风飘逸,精神抖擞地走在路上。意志坚定的眼瞳,花蕾般的粉唇,稚嫩而端正的容貌,即使是我这个外国人都能断言,她真的很可爱。
我记得她是我一来到这里,就在路上碰见的女孩子!
我们不过是擦身而过,为什么我会对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纳闷,莫名地盯着她的身影不放。
和刚才一样,她双手抱着东西。在可以轻松装下一个小婴儿的大布包里,我窥见了大量蔬菜,她是出门采买食物吗?这量还真是惊人……想着想着,我看见她手上的东西撞上行人,在马路中央一脚踩空。
「危险!」
我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正要上前帮忙时,她像是早习惯手拿重物,若无其事地重新挺直了身子。
我的叫声一定是吸引到她的注意力了。她停下脚步,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我。我和少女目光交会,为了化解大声喊叫带来的尴尬气氛,我微笑着用英语打了声招呼:
『你、你好~』
我试着和善地轻轻挥了挥手。
『……』
少女面露警戒度高达MAX的严峻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嗯,这也不能怪她,素昧平生的外国人突然和自己搭话,当然会提高警觉。
『呃,我不是什么怪叔叔,我只是在找人。你看,我在找的就是他——』
我打算拿出老爸的照片,证明自己的清白,洗刷冤屈。我微笑着走近她身边,把手放进怀里,正要掏出照片时——
『!』
我一把手放入怀里,少女不知为何突然拔腿就逃。喂,你别急着逃啊!
少女逃走时,手上的袋子掉出一颗疑似是马铃薯的蔬菜。
「等一下!有东西掉了!」
我用日语大叫,追着少女狂奔。
少女两手提着重物,逃也逃不快。我轻松追上,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并且在她回头时,从她的衣摆窥见赤裸的美腿线条——
砰。
少女华丽的踢击在我的头颅侧边炸裂。
「唔、唔……」
「你醒了吗?」
我微微睁眼,亚麻色头发的美女正直视着我。
她的年纪约二十五、六岁,脸型细长,身穿类似军服的制服。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咦?我为什么会躺着呢?
「你得再躺一会儿,不能乱动哦。」
我正打算起身,穿着制服的大姊姊马上轻柔地压住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
我打量了下四周,有一群与大姊姊穿着相同制服的人正面向桌子,埋头工作。看来这里是她工作的场所,这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间公司呢?
「这里是警察局哦。」
「警察局?这么说来,你是警察啰?」
「对,我的名字叫萨莉塔。你倒在路上,是我把你带过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那身让我误以为是军服的服装是警察制服……咦,等一下哦。
「萨莉塔小姐,你会讲日语吗……」
「会啊,我在日本留学过,是这个镇上唯一会讲日语的警察呢。」
哼哼,萨莉塔神气地挺起胸膛。光看外表,她可称得上是个成熟的美女,行为举止却相尝可爱。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倒在马路正中央呢?」
「…………啊。」
我的太阳穴疼痛不已,总算记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了,我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重重踢了一脚,失去意识。
我说出事情始末后,萨莉塔的嘴角扬起了分不出是微笑还是苦笑的笑容,这么说道:
「那一定是玛亚。才刚到镇上就遇见玛亚,真不晓得算你走运还是倒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是怕生吗……她非常讨厌与人相处,平常总是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除非是采买食物,否则几乎足不出户,真伤脑筋呢。」
「呃,这样啊。」
她再怎么伤脑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那个叫做玛亚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踢我的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该不会是你对玛亚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萨莉塔盯着我,目光充满质疑。慢、慢着,遭到身为警察的萨莉塔怀疑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不,你别误会了,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笑着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突然跑走……因为她在跑走的时候掉了东西,我不过是追上去,想把东西还给她而已!」
「嗯,换句话说,玛亚因为有个陌生的外国人笑嘻嘻地和自己说话,于是赶紧逃跑,结果男人追了上来,她怕被抓住,忍不住出手,虽然实际上她出的是脚就是了,呵呵。」
萨莉塔自顾自地笑着,像是在称赞自己讲了个好笑的笑话般,我因为嫌麻烦,没有加以理会。
「好,我大致明白了。玛亚不该使用暴力,不过是你先吓到她的,你也有错。」
「我没打算吓她啊……」
「不要找藉口了,真不像个男子汉,你还是认真反省自己的行为吧。」
摆起架子说教的萨莉塔显得威严十足,我不自觉地垂下头,乖乖说了声:「对不起」。
「非常好,既然你已经在反省了,今天就先放你一马,你可以走了。」
「咦?不用做笔录吗?」
「不用啦,反正又不是什么大案子,而且我也不喜欢做笔录,这一类的文书工作麻烦死了。」
萨莉塔在警察局内说着不像警察会挂在嘴边的话,这种不拘小节的个性适合吃警察这行饭吗?我不禁为她感到担心。
还是说在这个国家,这样的应对再普通不过了?
我边想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朝萨莉塔鞠了个躬。疑似萨莉塔上司的壮硕男子见状,马上扯开喉咙大吼,要萨莉塔过去一趟。「等我一下哦——」萨莉塔笑着走向上司,过没多久,她潸潸泪下,哭着走了回来。
「麻烦你配合做笔录……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呜呜。」
「你被骂啦……」
老实说,发现萨莉塔敷衍了事的应对在这个国家并不寻常,反而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名字是柏崎文哉,从日本来的。」
「柏崎……」
萨莉塔在笔录上写下我的名字后,突然停止手边动作,陷入沉思。
「柏崎、柏崎……你该不会是柏崎文彦的亲戚吧?」
「你知道我爸爸吗?」
我忍不住大喊出声,周遭的视线一时间全集中在我身上。我察觉到这点,连忙压低音量。
「……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嗯,大约一个月前,他在酒吧里大闹。这里很少有观光客惹事生非,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在酒吧里大闹?」
「对啊,他和这里的居民因为魔女起了争执,双方后来甚至大打出手。」
和别人聊起魔女,讨论到火气愈来愈大,这样的行为实在非常符合魔女迷老爸的个性。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对方说了什么,惹得老爸勃然大怒?
萨莉塔接着详细说明当时状况,为我解开了疑惑。
「他说自己来这个国家,是为了寻找魔女。他喝得烂醉,在酒吧里高谈阔论地表示:『我的使命就是保护濒临绝种的魔女』,这番言论当然引来了在地人的敌意,双方吵成一团,骂声四起……」
「等一下,我不懂,这里的人为什么会对我父亲抱持敌意?」
「什么?啊,对了,说的也是,我记得当初在做笔录的时候,他也一再问我相同的问题。」
萨莉塔眉头紧皱,面色苦恼地按着太阳穴。
「这该说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还是传说呢……这倜国家的人认为魔女是不祥的徵兆,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常识呢。」
「常识?『魔女是不祥的存在』在这个国家是常识吗?」
「对啊。魔女从以前就被视为『灾厄的象征』,各种灾害——不管是洪水、旱灾、山崩,还是龙卷风……只要有天灾发生,大家都会怪罪到魔女身上。魔女是唤来灾害的生物,人们相信光是待在魔女身边,就会遭遇不幸。」
听着这番话,我一时迷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魔女是濒临绝种的贵重生物,必须严加保护,这是一般的常识,照理应该是世界各国共通的观念,可是这地方居然住着一群厌恶魔女的人,真教人难以置信。
「我会被赶出旅馆,该不会是因为我提到『找魔女』的事情吧?」
「哎呀,难怪你会被赶走,这个国家的人一般都不想和魔女扯上关系呢。」
「……你也相信魔女会带来不幸吗?为什么?」
萨莉塔没有明确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耸了耸肩,脸上浮现苦笑地说道:
「现在的年轻人其实已经不太理会那些古老的传说了,但不论是好是坏……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文化冲击吗?我从没想过,甚至不曾想像这世上居然存在讨厌魔女的国家。
看到我意志消沉,不发一语,萨莉塔柔声安慰道: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父亲出事了,请节哀顺变。」
萨莉塔似乎以为我在为了老爸的事情难过,她应该无法理解,这世上竟会有人在得知魔女被讨厌后倍受打击。
不过,错不在萨莉塔。在这个国家,这样的想法再普通不过了。
「我的父亲只是失踪,说不定还活着。」
「……是啊,你说的没错。」
「关于我父亲的行踪,你知道些什么吗?」
「行踪?可是那……」
萨莉塔秀丽的容貌一下子显得阴郁。正因为知道老爸在山里遇难,生死未卜,她没办法故作轻松,好让我安心。我了解她的顾虑,但还是继续追问:
「什么消息都好,请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在我的坚持下,萨莉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她目光满溢柔情地说道:
「好吧,我就带你去见向导,她应该知道你父亲打算去哪里。」
「向导?」
「外行人要想独自攀登喜马拉雅山,那简直跟自杀没两样。入山时一定得雇用高山向导,这是山里的常识。」
萨莉塔淘气地眨了下眼。她沉默不语时宛如知性美人,只是在看过她调皮的一面后,她身为警察的威严简直荡然无存。
「你的意思是,和我父亲一同登山的高山向导就住在这个镇上吗?只要问他,就能知道我父亲是在哪里遇难……」
「对,不过你要小心点哦,那个向导的个性很古怪呢。」
「古怪?他是个怪人吗?」
「嗯,毕竟她帮了公开表示自己是为『找魔女』而来的人。就这一点看来,她实在是和这个国家格格不入的怪人。」
在人民无不厌恶魔女的国度里,帮忙老爸这个魔女迷的怪人……
我顿时对这个人大感兴趣,赶紧拜托萨莉塔带路。
太阳沉落山间,北极星在暮色中闪烁之际,我们穿过弥漫牛粪味的小巷,抵达位于镇外的一间破屋。
破屋……不对,是破烂小屋……不,就算说是废墟也不为过。总之,我们站在一间不像有人居住,老旧又破烂的木造小屋前。
「那个高山向导就住在这里吗?」
「嗯,对啊。」
萨莉塔应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敲起了门。叩叩叩!叩叩叩!
「萨、萨莉塔小姐?你不会敲得太用力了吗……」
「别担心,要是不敲这么大力,她是不会出来的。」
萨莉塔使劲敲门,力道之猛不免让人担心门会不会被她敲坏了。
结果就如萨莉塔所言,门打开了,住在破屋里的人走了出来。
「咦?你是刚才的……」
听到「高山向导」这个词,我还以为是个体格魁梧的山林莽汉,走出房门的意外身影令我不禁屏息。
破屋里出现一个身穿民族服饰的女孩子,那个踢了我一脚的黑发少女。她板着脸看了一下萨莉塔,眼神又接着移到我身上,纳闷地皱起眉头:
『……有事吗?』
『有个人想见你,我带他过来了。』
『想见我?』
少女用英语和萨莉塔对话,一边定睛凝视着我。不晓得是不是我多心,她的视线尖锐,深深刺痛了我。
「慢着,萨莉塔小姐!我父亲雇用的高山向导,难道是……」
「就是她啊。」
萨莉塔认臭回应。她的态度稳重,显得非常冷静,只有眼里尽是盈盈笑意。她该不会是想吓我一跳,刻意瞒着我吧……
「可、可是,我不相信,这么娇小的女孩子居然会是喜马拉雅的高山向导……」
「哎呀,玛亚可是很优秀的呢,我劝你别光凭外表评断一个人哦。」
「就算你这么说,她的个子小,手脚又细,这种小孩子有办法爬上那么危险的高山吗?」
「小孩子?」
对于我坦率的想法,用日语做出反应的是……穿着民族服饰的少女。
咦?她刚才说的是日语吗?
「啊,对了,我忘记告诉你,玛亚也会讲日语哦。」
萨莉塔补充说明,这回连嘴角都扬起了笑意。我以为对方不懂日语,直截了当地把心中的感想全说出口。此时的我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望向少女。
我分不出她是生气还是冷漠,总之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恐怖,真的好恐怖。
「唔……有女孩子当高山向导也不错呢。」
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硬挤出亲切微笑,尽量摆出友善态度,开朗地朝始终面色冰冷的少女搭话。
「你、你好,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玛、玛亚……妹妹。」
「噗。」
我一加上妹妹这两个字,身旁的萨莉塔马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行。」被称为妹妹的玛亚本人则是一口回绝,并且牢牢关上了门。
我僵着笑脸杵在门口,萨莉塔在一旁叹了声「哎呀」,轻松地笑着。
在我忿恨的眼神瞪视下,她只说了句「加油吧」,便朝我挥了挥手,走回警察局。
我一个人孤伶伶地被留在破屋前……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呃,玛亚妹妹?你听我说好吗?玛亚妹妹——」
我试着在屋子前发出安抚小猫咪的声音,屋里没有传来回应。我苦恼着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她是高山向导这件事感到半信半疑,不过她是我追逐老爸的脚步前来后,总算掌握到的唯一一条线索,绝不能在此轻易放弃。
她如果真的担任过老爸的向导,应该知道老爸经由哪一条路径上山,又是在哪里失去下落。我要是想知道老爸走过哪些路,没有比玛亚更准确的消息来源了,我一定得取得她的协助。
「玛亚妹妹——开门好吗?玛亚妹妹——」
我用力敲门,里头还是没有回应。刚才萨莉塔好像敲得更大力,我还是再用力一点敲好了。
「玛亚妹妹——可以出来一下吗?一下子就好了,玛亚妹妹——」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大叫着她的名字,一再敲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的手愈敲愈痛时,门微微开启,门边的小隙缝露出少女不开心的脸。
「……吵死了。」
「我想知道爸爸的事情。」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抱怨,开门见山地直接表明来意。
「你父亲关我什么事?」
「我爸爸从这个小镇入山后下落不明,那时候和他同行的高山向导是玛亚妹妹……」
「不要叫我妹妹。」
玛亚妹……啊,玛亚冷淡地应道,从门边隙缝朝我投来警戒的目光。
「在我的带领下矢踪……你是柏崎文彦的儿子吗?」
「没错!我在找爸爸的下落,你方便告诉我有关他的事情吗?要是你可以带我到他失踪的地点,那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想进到山里吗?」
她目露凶光,不断打量着我。
顺带一提,我身上穿着为这一天新买的鲜艳登山服,背上背着新买来的登山背包,手边还拖着一个塞满日常用品的行李箱。
「……你有登山的经验吗?」
「没有,不过我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
「回去。」
玛亚说没两句话,就这么关上了门。
「喂,等一下啦!你只要告诉我爸爸的事就好了!」
「吵死了。」
紧闭的门扉后方传来话语声,看来她完全不打算开门了。
「喜马拉雅山不是外行人能贸然挑战的地方,你还是直接放弃,回日本去吧。」
「不行,你如果不肯带我入山,至少告诉我爸爸在哪里失踪,我之后会再一个人想办法过去。」
我扯开嗓门大叫,门的另一头鸦雀无声,她似乎已经决定要彻底无视了。
夜幕早已降临,四周一片漆黑。这附近没有街灯,只能仰赖月亮与星光照明……老实说,单独被留在这种地方还真教人胆战心惊。
不过,我绝不会退缩,毕竟玛亚是我唯一的线索。
我从行李里取出塑胶垫,垫在破屋前,然后横躺在地上。反正我也没有旅馆可以投宿,倒不如在这里坚持到天亮,看是她先受不了走出门外,还是我先放弃离开这里。这是一场对决!
我打定主意,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满天的星光闪烁。
在连五等星、六等星的微弱星光都清晰可见的星海里,我哑然无语。面对美到难以形容的庄严光景,让我更深刻体会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日本。
在遥远异乡,我独自躺在石板路上,仰望星空……
说不定,这样的处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
「爸爸也看过这片星空吗?」
老爸抛下亲生儿子,在世界各地旅行,违扫墓和过年都没回家,倒是常寄明信片给我。
明信片上的照片出现过亚马逊河的丛林秘境、地底下的巨大钟乳石洞穴、冰天雪地的俄啰斯,以及火热的沙漠……每一张都是旅途中遇见的风景。
我完全无法认同老爸自由奔放的个性……不过,看着这些明信片里的风景,我不免有些羡慕。
「……老爸把旅程的其中一小部分送来给我了呢。」
仰望星空,我想起逍遥自在的老爸,鼻头深处一酸。
糟糕,好想哭。
我为什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哭泣呢?离开故乡,思念家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的身体不知为何竟止不住颤抖。
「爸爸……」
我在无意识中轻声呼唤,双手捣住眼睛。没有人看着我,我却拚命地辽起整张脸。
……喀嚓,开门声传进耳中。
我的手遮住了脸,看不见对方身影,不过我非常清楚感觉到有人正盯着我。
「……」
对方盯着我,默默无言。
这是个大好机会,我得赶快说些什么。我心里这么想,又在意眼角发热,思绪无法集中。
「……我在找爸爸。」
我的思绪紊乱,像是被催着开口。
「我想见爸爸。」
「……为什么?」
少女在暗夜中低声问着。
为什么?我为什么想见老爸?
「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我想让他知道我和蜜菈之间发生的事情。」
玛亚理应不认识蜜菈,却没有深入追问,反而提出了一个更残忍的疑问。
「你的父亲在雪山遇难,而且一定死在山里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我相信老爸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呢?」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露出开朗的笑容答道:
「我当然相信啊,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
漆黑中,我察觉到身旁有人动了一下。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晓得她是否有确实感受到我的心意。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拜托你帮忙找我的爸爸吗?」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却还是开口提出了请求。她听了之后——
「……你睡在那种地方,会被野牛踩到的。」
——便针对喜马拉雅山的现实层面对我提出警告。
这地方哪来的野牛?难道我看到的那些不可一世,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的牛是野生的吗?原来这地方的野牛这么狂傲自大啊。
「哈、哈哈哈。」
我高声大笑,手依然捣在眼睛上。在交杂呜咽的笑声中,少女轻细的话声响起。
「你要是在我家门口被踩死就太碍眼了,所以……进来吧。」
少女的口气冰冷,我再次放声大笑。
我站起身,收拾好塑胶垫,冷漠的女孩子便趁着这段时间搬运大型行李,使劲拖着看起来比自己的体重还重的背包。那副模样令人心中莫名涌起暖意,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简直就像看着蜜菈一样。
我帮她开门,向这位异国少女介绍自己。
「我叫柏崎文哉,行李由我来拿吧。」
吃力地搬运行李的少女停下脚步,抬起眼望着我。
「……我是玛亚,对一个高山向导来说,这点行李算不了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少女手中拿过行李,惹得她双颊微微泛红,别过头去,举止十分可爱,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