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我长大的村子。」
在细雨绵绵的天气里,穿着雨衣的玛亚开口向我解释。
睡了一晚后,她的身体状况稍微好转,总算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当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想到前面的村子?」时,她走在满地岩石的狭窄崎岖山路上,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出答案。
「你在那个村子里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我姑且一问,她却沉默不答,摆出「我不想说」的反应,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
难道玛亚因为是魔女与人类的混血儿,小时候受尽旁人欺负吗?
不过,她虽然是混血儿,不只外表和人类没有两样,也没有使用什么可怕的魔法,更不是无法沟通的未知生物。她的个性确实是有些别扭,不过还在容许范围内。
「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理由鄙视你啊。」
我边走边嘀咕,玛亚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妈妈是魔女,这个理由就够了。」
这个国家极端厌恶魔女,光是身为魔女的女儿这一点,就足以构成迫害的理由。
「……那样实在太奇怪了。」
我为这整件事的不合理忿忿不平,玛亚斜眼瞥了我一眼。她把自己的境遇视为理所当然,因而无法理解我为何觉得「奇怪」。
「你想想看嘛,不管是你还是你妈妈,你们都没做什么坏事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被——」
「谁说没做坏事?」
玛亚咬牙强忍,紧抿双唇。
「妈妈杀了人。」
她悄声抛出这么一句话后,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应该完全没想过要向我这个外人吐露这么多,因此一方面感到惊讶,又同时表现出困惑与懊悔。
听见玛亚这一番表白,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们于是一路沉默无语,走在雨丝如雾的山路上。
山路有上坡,自然也有下坡。
乍看之下,下坡远比上坡轻松,不过那可是大错特错。我的亲身体验指出,对于不习惯爬山的登山客来说,下坡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其实远远大于上坡。
也许因为下坡使用的是平常不会用到的肌肉,也可能是登山的基本准则「保持一定的步调」太难遵守,导致体力消耗迅速,我感觉到肌肉比平常更容易累积疲劳,一边走下陡峭斜坡。
「我的爸爸是在雪山失去下落的吧?我们应该要朝海拔高的地方前进,这么一路往下不要紧吗?」
「你不是想跟文彦走同一条路线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嘟囔着,环顾周围景色。
我们一度登上万年雪堆积的高度,此时则是走在树木稀疏的绿色草地上。好不容易辛苦跨过森林界线,一下子又回到了森林里。
我苦尝着走三步退两步的复杂心境,玛亚突然往斜坡前方一指。
「就是那里,那就是我们要去的村子。」
细雨中视线不佳,我凝神注视,这才模模糊糊看见玛亚指出的建筑物。
村子独自孤立在山坡上,构造上呈阶梯状排列,在每一层建起建筑物,村落就在削成阶梯状的山坡上形成。
「这种地方居然可以形成村落,要把山坡弄成那个样子很不容易吧。」
「其实也不会太难,这里本来就是遗迹。」
玛亚发挥向导的本事,向赞叹不已的我解释起村子的由来。
在很久以前,伟大的祖先们费尽千辛万苦削整山坡,进入现代以后,人们就在这块土地上定居,不久即形成村落。人类善用身边资源的努力实在不可小觑。
「你就是在这个村子长大的啊。」
「对。」
「所以你也有可能遇到以前的朋友啰。」
我的无心之言一出,走在前头的玛亚立刻停下脚步。
「……我没有朋友。」
她背对着我,低声说道。「咦?」听见她恼火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不是有个叫做奈娜的女孩子吗?她是你的朋友吧?」
「……你为什么知道奈娜?」
玛亚回头,目露凶光瞪视着我。
这让我想起,我好像没说过窥视记忆的事情。我「啊哈哈」地干笑着,思考该找什么藉口敷衍过去。
「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摸了我的头吧?」
「呃。」
我一时答不出话,屏住了呼吸。玛亚于是迅速逼近,狠狠踩住我的小趾头。
「啊啊啊啊!」
「不准再摸我的头。」
「知、知道啦。我保证,不要再踩——」
「听好了,你绝对、不准、再摸我的头。」
「我知道啦,都听你的,别踩啦。」
我忍痛频频点头,她总算满意地把脚移开。在我抱起单脚随地乱跳时,她马不停蹄地快步在山路上前进,我只好强忍脚上的疼痛,赶紧追上。
才进到这个村子没多久,就算是天性迟钝的我,也马上察觉到这里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氛。
「嗳,玛亚,这个村子……」
走在细雨纷飞的街上,我独自观察起村子。
村庄沿着陡峭山崖形成,一旁就是山壁,相当具有压迫感。由于地形关系,这里只算得上是一个小村庄,不过旅馆和酒吧等店家一应俱全。店家沿山壁林立,大马路上人声鼎沸,充满活力。
令我在意的是,那些站在路上开心谈笑的人们一发现我们,马上吓得闭紧嘴巴。这种情形不只出现一两次,村民几乎全都在注意到我们的瞬间停止对话,并且把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
他们的目光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敌意。
不安与恐惧等各种负面情绪化为敌意,不时出现在他们脸上。他们表现出如此露骨的恶意,我并未感到困惑,反而先涌起了好奇。
「厌恶外来者的封闭村庄……看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单纯。」
我问了下走在前头的玛亚,只是她在我们之间筑起一堵无形的墙,根本无意回答。
我们在周遭锐利视线的注视下,不自在地走往村子中心。走了一会儿后,玛亚在一栋建在岩壁旁的建筑物前张开了紧闭的双唇。
「……就是这里。」
这栋建筑物比其他房屋大上两倍,似乎是间旅馆。这里就是今天晚上过夜的地方啊。
「看来总算可以碰到久违的床铺了。」
我想像着自己睡在床上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之前老缩着身子睡在架设于坚硬岩地上的帐篷里,光是睡在床上都能让我感觉到无比幸福。松软的床铺!温暖的棉被,太棒了:
我把刚才感受到的强烈敌意抛到脑海的角落,雀跃地……正要走进旅馆时,注意到玛亚像尊石像一样僵在门口。
「怎么了?你不进去吗?」
「我不进去。」
「为什么?」
「我不会住在这个村子里。」
玛亚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不住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别管我了,好好休息吧。」
「等、等一下。」
在玛亚准备离去时,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周遭注视我们的人顿时不约而同地屏住气息。
「我们先进去再说。」
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注视中,我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玛亚朝门口走去。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不能放任她在寒冷雨夜中露宿。
她身体微恙,我希望她能得到充分休息。
我牵着她的手踏入旅馆,和身材微胖,坐在柜台里的中年大叔视线交会。大叔一见到我们就皱起眉头,看上去一点也不欢迎我们这两位旅客,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用英文询问。
『我们想在这里住一晚,请问费用怎么算?』
『……你和玛亚一起来的吗?』
大叔脱口说出玛亚的名字,吓了我一跳。不过仔细想想,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就算有人认识她也不足为奇。我点了个头,表示没错。
『既然这样,我不能让你们住在这里。』
他的语气明显表达出厌恶,坚决拒绝我们投宿。
『为什么不行?』
『那还用问吗,我这里不欢迎魔女。』
他那充满憎恶的口气惹恼了我,不过他没理会我的态度,轻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魔女会招来不幸,我绝不会让这种家伙住进这里!』
面对对方显而易见的强烈敌意,玛亚只是铁青着脸,低头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玛亚应该是更任性、更固执、更坚强的女孩子啊,为什么要哭丧着一张脸忍耐呢,不甘心就骂回去啊!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怒气,玛亚紧抓住我的手臂,摇了摇头后说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她故意用日语好让我一个人听懂,接着垂下双眸,往前踏出一步,用苍白的面容与一脸厌恶的男子交涉。
『我马上就离开了,请让他住在这里。』
『不行,怎么可以让魔女的伙伴入住。』
「喂!」
我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用拳头敲打柜台,并倾身向前,以随时要冲进柜台的气势,逼近退缩的男子。
「你根本不了解玛亚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我不准你再多说她一句坏话!我不会饶过侮辱玛亚的人!这种旅馆我不屑住!」
撂下狠话后,我拉着玛亚的手,快步走向门口。
一大群人凑在旅馆门口看热闹,我们一走出来,他们立刻四散,逃之夭夭。逃进一旁民宅的人注视着我们,急忙紧闭门窗,那副模样不只让人气愤,更是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搞什么鬼嘛!他们把玛亚当成什么了。」
「文哉。」
玛亚被我拉着手,有口难言似地吞吞吐吐悄声说道:
「刚才你在旅馆说的那些话……」
咦?啊,呃,我因为实在气不过,激动地放声怒吼。我在激动下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尴尬,玛亚战战兢兢地指出:
「你应该用英语撂话,讲日语对方也听不懂。」
「这种事情没差啦!」
我重新提振精神,找起今晚的住宿地点,而且必须是个玛亚也能一起住的地方。看到玛亚被当成傻瓜耍弄,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文哉,我的手好痛,放开我。」
玛亚在我的拉扯下,满嘴抱怨个不停。
我放开手,在细雨中再次打量起这个小村子。
「除了刚才那间旅馆,这个村子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了吗?」
「你这么问,我也……」
「地方不需要太舒适,只要有屋顶有床,可以遮风避雨就行了。」
问了也是白问,只要一看见玛亚,连一般家庭都赶忙闭紧门窗,怎么可能有愿意让我们留宿的怪人——
『大哥哥,你们在找地方住吗?』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我们面前。我一边佩服他年纪这么小就会讲英语,一边和玛亚同时点了点头。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住,跟我来吧。』
意想不到的邀约,惹得我和玛亚面面相觑。
『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你们不是遇到困难了吗?遇见别人有难就要伸出援手,常有人这么告诉我呢。』
小男孩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
『好啦,我来带路,你们就跟我走吧。』
我们尽管对这突来的提议深感困惑,还是急忙追上小男孩的脚步。
小男孩带领我们走到一栋面向陡峭悬崖而建、巨大又古老的石遥建筑物,我暗自想着这个村子里每栋建筑物都在悬崖旁,还真是危险,一边观察起这栋建筑物。
「……这是教堂?」
我会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不管是尖三角形的屋顶,还是适合装饰彩绘玻璃的大扇窗户,在喜马拉雅山深处,只有这栋建筑物飘散出浓浓的欧式气息。
我记得这个国家以前是英国的殖民地,就历史上看来,村子里会有栋欧式教堂也没什么好稀奇。
教堂啊……这里确实很像会对无助的人伸出援手的地力。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眺望眼前的建筑物,玛亚则以平淡的口吻纠正我的错误。
「正确说来,这里本来是教堂,现在则是孤儿院。」
孤儿院?玛亚之前说过,自己遭到母亲遗弃,在孤见院长大……
「难不成就是这里吗?」
「……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一时哑口无言,就在这时,孩童欢乐的嘻笑声从建筑物后方传来,看来这里现在仍是座孤儿院,传进耳里的嘻笑声此起彼落。
『玛亚?』
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我们惊讶得同时回头。
眼前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宛如教会修女的女性。
她的眼尾有明显的鱼尾纹,留着一头整齐的雪白短发,面颊与手臂瘦骨嶙峋,可想见过去曾经历一段艰苦的岁月。但是她的气色不只不差,直挺的背脊和犀利的目光看上去甚至比一般年轻人还要健康。
玛亚被叫到名字,害怕地缩起身子。
『好久不见,院长。』
她像是惶恐,又像是紧张,乖巧地打了声招呼。
『玛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玛亚称为院长的这位女性露出尖锐的视线,狠瞪着玛亚。她的语气严厉,气息肃穆,实在非常有「院长大人」的架势。
在院长的逼问下,玛亚怯懦地把身子缩得更小了。
代替我们回应的是带我们来这里的小男孩。
『他们找不到地方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带他们来了。他们可以住在这里吧?』
在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中,我为了缓和场面,向被称为「院长」的女性搭话:
『您好,我们正在登山,可以让我们在这里借住一晚吗?』
『住?……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会来这里啊。』
院长了然于心似地点头,双眼紧盯着玛亚。
『玛亚,你还记得当初离开村子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事吗?』
『记得……』
『你应该答应过我,不会再靠近孤儿院一步。』
玛亚缩着身子,轻轻点了下头。气氛再度陷入尴尬……院长叹了口气,无视我们的存在,兀自走入孤儿院。
果然不肯让我们住下来啊……
我死心目送院长离去,只见她在孤儿院前猛地停下脚步。
『……跟我来。』
她背对着我们说道,说完,又继续静静迈开步伐。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被带到孤儿院内的破旧木造小屋,面对摇摇欲坠的废墟,我忍不住低声抱怨。
「这里是牛舍。」
「牛舍……这里是牛住的地方吗?」
听了玛亚的说明,我久久说不出话来。院长好意提供我们的住宿竟然是牛窝。这么说来,这间小屋里确实有股挥之不去的牛臊味。
木造小屋门户大开,乌黑墙面上开了大大小小的洞,地面是粗糙坚硬的泥土,根本不是人住的环境。
顺带一提,带我们来这里的院长叮嘱了一声「绝对不准靠近孤儿院」后,便急忙回到有如教堂的建筑物。此时,听着我抱怨的只剩玛亚一人。
「其实她大可不必特地带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睡在孤儿院里就行啦……」
「院长有保护孩童的义务,不能让我进入孤儿院。」
玛亚低喃,回头望向教堂。夜幕早已落下,细雨又让外头显得格外漆黑。黑夜里,教堂的窗户传出暖和的光线,以及孩童闹哄哄的嬉戏声。
「那是因为她以为你是带来不幸的魔女吧?她居然用这种眼光看你,我觉得好不甘心。」
「这就是现实。」
「可是……」
「别抱怨了,能住在这里总比在雨中露宿来得好。」
细雨在我们交谈时未曾停歇,我不得已只好踏进牛舍。
这间牛舍像是废弃已久,看见里面空空荡荡,我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今晚不需要与牛共枕。
而且,即使本来是问牛舍,但里头十分宽敞,光凭能挡风遮雨这点,住起来就比帐篷舒适多了。我脱下雨衣,晾乾湿透的衣服,放松了心情,甚至开始觉得这间破烂小屋颇为惬意。
趁玛亚用瓦斯炉煮水的时候,我摊开地图,确认目前所在位置。牛舍里没有通电,我于是拿出手电筒照亮地图,确认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我们终于来到目的地附近。
「我们应该来得及在封山前到达吧。」
「应该吧,希望接下来不会再出什么耽误行程的意外了。」
她这是在挖苦我掉进河里吗?还是讥讽我在山里迷路呢?由于有太多可能性,我无从驳斥。
「看来在这个村里得小心行事。」
「没错,要是引起骚动,没办法继续前进可就糟了。」
开于玛亚遭受的对待,我有说不尽的怨言,但硬是全咽了下去,毕竟顺利继续这趟旅程才是目前最优先的考量。
「……有人来了。」
玛亚轻呼一声。我望向门口,果然在雨声中听见踩踏水洼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接近这间牛舍。
难道是讨厌玛亚的村民跑来找麻烦吗?我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提高警觉,把手电筒照向门口。
灯光在雨夜里照出两道人影,分别是刚才为我们带路的五岁小男孩,另外还有一个小女孩。
『哇!真的在这里耶!』
小男孩一发现我们,立刻兴奋大叫。
他们穿着白色雨衣,避免被雨淋湿。小男孩空手而来,害羞地躲在他背后的小女孩则是抱着一个筒状的东西。
『你们是……』
『我叫库马力!她是安娜!你们好!』
小男孩朝气十足地向我们打招呼,小女孩则是畏畏缩缩地点了下头。
『大哥哥!你是外国人吗?』
年幼的库马力向我问道,眼里闪烁好奇的目光。小孩子的态度直率,我不由得心生畏怯。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呃,我是从日本搭飞机来的……』
『飞机!好羡慕哦!』
库马力感动不已,双眸熠熠生辉,躲在他背后的小安娜也盯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盎然兴致。
看来这两个小孩的好奇心极为旺盛,因为很少见到外国访客,于是故意偷溜出孤儿院,来这里聊天。他们一定是瞒着院长偷溜过来的吧,毕竟要是让院长知道他们跑来这里,依院长严厉的个性,绝对会加以阻止。
『你、你们不怕玛亚吗?』
『?』
孩子们眨了眨眼,像是搞不懂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亚为了不让孩子听懂,用日语向迷惘的我悄声解释:
「他们应该是在我离开村子后才进入孤儿院的小孩,所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原来他们不认识玛亚啊,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别说这个了,再多告诉我们一些嘛!日本在哪里?离这里有多远?』
库马力显露出强烈的好奇心,在这股再三追问的庞大压力下,我困惑地望向玛亚。不擅长与人来往的玛亚面无表情,以「向我求救也没甩」的眼神回应。
此时,比库马力安静的小女孩——安娜抱着筒状的东西,跑到玛亚身边。
『这个给你。』
安娜怯生生地把手中的水壶递给玛亚。
『这是热茶,喝了身子会暖和一点。』
她喃喃地轻声解释道。水壶里面装着热茶,她是怕我们冻着,特地拿来的吗?
『这个给你,不要告诉院长我们来过这里哦。』
安娜拿来的热茶是慰劳兼贿赂,考虑得非常周到。
玛亚点头,从安娜手中接过水壶。她连声谢谢也没说,不过她的态度冷淡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令人在意的是,她说不定是不习惯接受他人的好意,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你可以摸摸她的头啊。」
我用日语提供建议,玛亚听见后明显慌了手脚。
「我、我……我没摸过小孩子的头……」
看着焦急的玛亚,我在内心苦笑着「这家伙到底多不擅长与人来往」,朝她施加无声的压力。别管了,你就摸一下嘛,快点。
玛亚在我的注视下,不敌压力,神色紧张地把手伸向安娜。
她缓缓把手放在安娜头上,像是在碰触易碎物品,轻柔地摸了下安娜的头,只见安娜难为情又开心地笑逐颜开。
看见安娜的笑容,玛亚也跟着笨拙地露出微笑。
『玛亚!』
突来的怒吼令玛亚身子一颤,赶紧缩回伸出的手。我望向门口,发现可能是尾随小孩前来的院长全身被雨打湿,神情严峻地瞪着我们。
玛亚被院长这么一瞪,吓得连连后退。
『安娜!库马力!快过来这里!』
『可是……』
『过来!』
安娜和库马力在院长的怒吼声中浑身发颤,边观察着我跟玛亚的脸色,边走近院长身边,院长俯视两个孩子,怒斥着说道:
『我说过不准接近这两个人。』
『可是……』
『你们不听我的话吗?』
『……对不起。』
挨骂的库马力丧气地垂下头来,我因为可怜一味遭受责骂的库马力和安娜,不自觉地谴责起院长的行为。
『请等一下,他们又没做错事。』
孩子们只是好奇心旺盛,这绝对不是什么坏事。我一为他们辩护,院长先是瞠了我一眼,接着转向瞪视玛亚。
『我就像这些孩子的母亲一样,有责任保护他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院长于是摆出坚毅态度,理直气壮地宣称:
『只要待在玛亚身边,孩子们就会遭逢不幸。』
你不是扶养玛亚长大的亲人嘛!你怎么忍心在本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玛亚按住我的手臂,试图压下我的气愤。她用力握住我的手臂,但还是挡不住我的怒气。
『为什么?玛亚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大家都不肯靠近——』
『你毕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她看着我的眼神既严厉又慈祥,和看向玛亚的冰冷目光截然不同。
『的确,玛亚也许没有犯错,不过那一点关系也没有。魔女只要存在,就会招来不幸。』
从院长的表情看不出贬低玛亚的恶毒意图,不仅如此,我甚至感觉到她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出于好意提出忠告。
『玛亚的母亲是魔女,而且还是个残杀许多无辜村民的邪恶魔女,玛亚继承的就是这样的血统。』
玛亚身上流着邪恶魔女的血液,所以只要跟她扯上关系就会遭逢不幸。
院长是关心我,才会出言警告。
『你也不要再接近玛亚了,在因为玛亚而遭遇不幸之前,赶快跟她断绝往来。』
院长的眼里没有恶意,她只是单纯担心无知的旅人,想拯救我这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玛亚是在这个人的抚养下长大的吗?
第一次见到玛亚时,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过着处处受限的生活。
如今,我终于了解她为什么决心「独自过着不与他人往来的生活」。
因为她是在这个人的抚养下长大……因为她是在这个村子成长……因为她从小就被灌输这个国家所惯见的、「魔女会唤来不幸」的观念,当然会想孤独终老。
与魔女扯上关系的人会遭逢不幸,玛亚不想害任何人身陷不幸。她天性温柔,就是太温柔了,才会决定这一辈子绝不与他人来往。
……我握住了紧抓着我手臂的小手。
『玛亚就是玛亚,不管她是人类还是魔女都一样。』
我的愤怒与不平传达到玛亚心中了吗?她惊讶地仰望着我,接着有些开心地露出幸福微笑。
玛亚的笑容令我心痛,不忍卒睹。
『你不知道玛亚的母亲做了什么事,才能说出这种话。』
院长向庇护玛亚的我说道,语气里充满哀怜。她轻轻抱紧库马力和安娜的头,像是要掩住他们的耳朵,接着开口:
『玛亚的母亲是这一带无人不知的邪恶魔女。』
院长自顾自说了起来,说起玛亚的母亲多么邪恶,做出什么令人发指、惧怕的恶行。
『她的母亲亲手毁了整个村庄。』
在玛亚面前,院长平淡且冷静地道出事实。
『她的母亲引起山崩,活埋了整个村子的人。』
院长带走孩子们后,小屋顿时悄然寂静。
听着逐渐增强的雨声,我茫然望向从孤儿院里传出,浮现在暗夜中的灯火。此时此刻,院长肯定在向库马力他们说明魔女是多么恐怖的生物。
……那些孩子也许不会在玛亚面前再度展露笑颜了。
这么一想,我觉得好不甘心,好悲伤,好难受。
「……文哉,今天趁早睡了吧。」
玛亚窝在睡袋里向我搭话。我怨恨地叹了口气,钻进铺在垫子上的睡袋,打算用睡眠遗忘所有烦闷。
可是,当我闭上眼,院长的话却在脑中盘旋不去。
玛亚的母亲活埋了整个村子的人,灭了一整座村庄。她为什么会痛下毒手?她真的是邪恶的魔女吗?
「……文哉。」
玛亚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一睁开眼,就看见窝在睡袋里的她躺在我身边。
「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回村里。你一个人过去,旅馆应该不会拒绝——」
「你再这么说,我就要发火啰。那个村子里的人把你看作坏人,我怎么可能想住在那种地方。」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凝视躺在一旁的玛亚。
「……而且,我今天晚上想待在你身边。」
听了我的话后,窝在睡袋里的玛亚一阵乱动,把头埋进了睡袋。
「可是……」
她藏起脸,发出微弱细话。她以平常不可能出现、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轻细语声呢喃。
「和我待在一起,你也有可能遭到不幸。」
「才不会呢。」
长久以来,她一直被称为「带来不幸的魔女」,受尽轻蔑与迫害。因此我非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不可。
「遇见你之后,我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为什么?」
玛亚依然把脸藏在睡袋里,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温柔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忆起过去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小魔女哭泣的脸庞。
回到乐园的前一刻,她终于知道我骗了她,大哭大闹了起来。那是当时的我为她着想所采取的行动,那时的谎言是我竭尽所能的温柔。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温柔反而惹哭了她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正确。
「温柔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我低喃着,然后沉默无语。
不晓得沉默了多久,一会儿过后,我感觉到玛亚在我身边挪动身躯。
「文哉……」
玛亚在我耳边低语。
我一转过身,玛亚的脸庞就近在眼前。
「……我要拜托又笨又温柔的文哉一件事。」
「好啊,我尽力。」
这一定就是玛亚所谓的又「笨」又「温柔」吧。对方还没说出请求内容,我就先答应了。
我知道玛亚的过去,也是真心想帮她的忙。
没办法,这就是个性使然啊。
又笨又温柔的我,是真心想助玛亚一臂之力。
……玛亚接着道出一个渺小的心愿。
「我希望你能摸我的头。」
「咦?呃……可以吗?」
玛亚向困惑不已的我轻轻点头。
「除了妈妈,没有人摸过我的头。」
这也是莫可奈何,毕竟只要一摸她的头,就会窥见她的过去。对于努力隐瞒过去的玛亚来说,不让他人摸头是再自然不过的判断。
「不过,其实我一直想要有人摸摸我的头,就像妈妈一样……告诉我……『玛亚真是个乖孩子』……」
眼瞳湿润的她如此梦幻、楚楚可怜……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摸起她的发丝。
我温柔而且慈祥地抚摸她的头。
「……玛亚真是个乖孩子。」
玛亚眯着眼,开心地——但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温柔的笨蛋文哉。」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语气悲伤地低声说道。
「……拜托你不要讨厌我。」
然后,我看见了玛亚的过去。
※ ※ ※
「你居然把真实身分告诉人类……你做了什么好事……」
金发女子满脸惊恐,猛摇头拒绝接受事实。
我从小孩子的视线高度仰望眼前的金发美女。
……这是玛亚的记忆,站在我面前的美女应该就是玛亚的妈妈。我正穿越时空,体验玛亚过去的经历。
我身处在一个简陋的木造房屋,屋内空间狭小,只摆放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光看这朴素的装潢,就知道她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玛亚的妈妈应该是和玛亚过着避人耳目的隐居生活吧。
女儿草率的行动,轻易毁了她一直以来隐瞒真实身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生活。
「我告诫过你很多次,要把魔女的身分当成秘密,为什么你还是说了出去!」
玛亚的妈妈甩乱秀发,美丽的容颜染上怒色。也许是被怒目横眉的妈妈吓到,玛亚回答的声音微弱又无力。
「我、我保证不会有事,奈娜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保证』又有什么用!」
玛亚的身子在怒吼声中猛然一颤。察觉到自己吓到女儿的母亲捣住脸,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怎么会这样……这么一来人类会把我们……」
她叨叨念着。玛亚因为担心,想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无意识地甩开了那只幼小的手。
「冷静点.我得采取行动补救。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玛亚……」
她用双手捣住嘴,在狭小的屋内茫然徘徊。玛亚担心地轻轻叫了声「妈妈」,可惜就连声音也没传进她耳里。
她下定决心,悲痛地抬起了脸。
她走近玛亚,抓住年幼孩童的双肩。也许是她用力过猛,被抓紧双肩的玛亚喊了声「好痛」。
「听好了,你接下来要一个人过活。」
「……什么?」
「你现在就去山另一头的村子,你要在那里生活。」
「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吗?妈妈不跟我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能和玛亚在一起了。」
她以像是教诲,又不容分说的坚决语气命令女儿。
「我们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你以后要一个人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和妈妈分开,我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说出去了,我会当个乖孩子!拜托你原谅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玛亚哽咽地说着,紧缠住妈妈,却被使劲甩了出去。
妈妈转身背对脚步踉跄的玛亚,指向大门——指向了出口。
「快滚。」
「……不要。」
玛亚被妈妈命令仍不死心,哭着抓住妈妈的衣服。
啪!
她被妈妈扇了一巴掌。
「我叫你滚!不准再回来了!」
被扇了一巴掌,被怒吼,被命令不准回来的玛亚半晌说不出话,跌跌撞撞地频频后退。
「妈妈……不要讨厌我……」
玛亚的视线模糊,盈眶的泪水让她看不清前方。她摇着头,抽抽噎噎地说着。
「滚出去!」
玛亚的妈妈披头散发,单手高举。玛亚在挨揍前哭着跑向出口,她因为焦急,双手不受控制,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打开门,冲向门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着在漆黑夜里狂奔,没命地跑在满是灌木的荒地,肌肤被树枝划出无数道伤痕。
抬头仰望,漆黑天际降下滴滴水珠。
流淌在脸庞上的水珠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已经无法辨明了。
——回过神,玛亚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建筑物里。
从背上的柔软触厌,她察觉「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在雨中不顾一切奔跑,在越过山头的途中因为体力耗尽,失去了意识,看来在她倒卧路边时,遇上了好心人善意帮忙。她仰望天花板,那是在村里不曾见过的雄伟建筑物。
「这里是……哪里……?」
迷茫中,她环视屋内。
不久,漆黑里传来两个成年女性的对话,她于是竖起耳朵,偷听两人轻细的交谈声。
「你为什么救了那种孩子啊?」
「她倒在雨中啊,我怎么忍心弃她不顾呢。」
「可是你也看见了吧?我一摸那孩子,她的记忆就传进我的脑海。她在诏忆里叫魔女妈妈,她是魔女的小孩啊!绝对不会有错!」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在雨中抛下失去意识的孩子吗?」
「你应该这么做!你也知道魔女会招来不幸吧?要是那孩子让灾祸降临到我们身上,那怎么办?不,不只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孩子,如果她留在这间孤儿院……」
救了玛亚的好心人似乎是孤儿院里的人。
她们很快就对救了玛亚这件事感到后悔,那是这个国家遇上魔女的正常反应。
「妈妈……」
玛亚的视线噙满泪水。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到妈妈身边……」
她拚命爬出床铺,雨淋得她全身发烫,身体沉重不听使唤,不过她还是使尽浑身解数爬下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啪睫啪嚏,房间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她蹒跚走近门口,听见刚才对话的两位女性再加上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三人口气凝重地在讨论些什么。
「山另一头的村子好像因为山崩全毁了。」
男子的话让玛亚差点无法呼吸。她屏气凝神,继续听了下去。
「你是说真的吗?」
「幸存的村民越过山头来求救了。我从那个人的口中直接听到这件事,肯定没错。」
「不过真是让人不敢置信,山崩居然会大到摧毁整个村子。」
「那是……跑来求救的人说,那疑似是魔女下的手。」
「魔女?」
「对,魔女施展魔法引起山崩,活埋所有村民。她不晓得跟那个村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使出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残忍了。」
——都是我害的。
玛亚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都是我害的,因为我说出秘密,妈妈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于是活埋村民。因为我告诉奈娜……因为奈娜不晓得会再告诉谁……所以妈妈一不做二不休,灭了一整座村子……
「是我……是我害了大家!」
玛亚放声哭喊,双手槌地。门外的人们听见声音,纷纷围着玛亚,出声想止住她的泪水,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猛槌地,失声痛哭。人们压住她,把她压回床上,还是止不住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玛亚喜欢人类——喜欢奈娜。
玛亚喜欢魔女——喜欢妈妈。
这一天,玛亚害得自己同时失去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 ※ ※
回过神后,在睡袋里的我泪流满面。
往旁边一看,被我摸着头的玛亚也泣不成声。
「文哉……」
玛亚伸出颤抖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她的脸颊被泪水濡湿,柔软的触感传进我手中。
「我讨厌憎恨魔女的人类……我讨厌杀害人类的魔女……不过,其实……我最讨厌的是……」
啊啊,不行,不能说出那句话。我如此心想,却找不出阻止她的话,只能沉默地听着她的心声。
比起人类和魔女,玛亚恨之入骨的人就是——
「自己……我最讨厌的是自己。我痛恨自己,要不是我做出那种事……要是我不存在这世上……就不会有人遭到不幸……是我的错……这一切全是我的错……」
「不对,你错了。」
「我有说错吗……我是个坏孩子……我是魔女的女儿……是我带来灾害……和我有关的人全都会陷入不幸……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对!你错了!才没这回事!」
我发自内心怒吼,玛亚把我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一笑后说道:
「……你果然是个温柔的大笨蛋。」
说完,玛亚离开我身边,柔软的触厌也随之从我的手中消失。
她两眼泛泪,脸上露出黯淡的微笑。事到如今,尽管我明知自己得说些什么,不能让她再这么继续自责下去,但我仍无话可回。
「谢谢你,文哉。谢谢你摸我的头。」
玛亚移开视线,手指梳理似地抚摸自己的发丝。
「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摸摸我的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这么做了……我真的非常高兴。」
只要摸玛亚的头,就会窥见她的记忆。
她想和人来往,又怕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曝光。
茌她心中,摸头这件事带来喜悦,同时也带来恐惧。
「这样就好了,你摸了我的头,我已经觉得满足,再也没有遗憾了。」
「别说得好像你『随时都可以死』一样。」
玛亚无力地笑了笑,这次换我伸出手,主动轻触玛亚的脸颊。
「不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满足,你应该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没有,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一个温柔的笨男人摸了她的头,这份回忆将永远留藏在她心底,陪她继续度过躲避人类,厌恶魔女,囚禁在罪恶感里的余生……
她认为这样就够了。
——这样真的好吗?
「玛亚。」
我笔直凝视她的双眸,提出心中的想法。
我不知道这么做可以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带给玛亚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没办法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她心中应该有远比被我摸头更美好的回忆,我希望能帮她寻回。
「我想去你出生的村子。」
换句话说,我想去被魔女引起的山崩摧毁的村子。
那里有玛亚和母亲生活的回忆,有她和朋友玩耍的回忆。
那里不只有痛苦的回忆,应该还有很多幸福的回忆。
「和我一起去吧。」
我希望玛亚能想起与家人及朋友的幸福回忆,我希望她能想起与人类交往带来的不是不幸,而是幸福。
然而,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时间绕路,你有你需要做的事。」
「要是时间不够,我们就彻夜赶路,所以……」
「文哉。」
玛亚露出既像豁达——又像死心般的表情,双叭直盯着我。
「我不想再想起以前的事,那只会增加我的痛苦而已。」
玛亚曾在那地方与家人和朋友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如今却不愿再想起。
「我不奢望什么,只要能继续过着现在的生活就好。」
说着,玛亚微弱地笑了一下。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希望呢?她如果愿意,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忙,只要她开口要求,我……
就在这个时候——
天摇地动的轰隆巨响朝我们袭来,突来的剧烈摇晃吓得我赶紧跳起,望向门外。雨声中,类似淇水奔流的巨大轰鸣响彻大地。
「这声音是——」
我话还没说完,玛亚已经钻出睡袋,奔入雨中,我于是赶紧跟上,冲进冰冷雨夜。
我在黑夜里凝神注视,只是雨幕阻碍我的视线,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我侧耳倾听,听见雨声中夹杂孩童的哭闹声,以及院长「快点、快点」的催促声。
「在那里!」
玛亚大叫,我急忙朝在夜里散发光芒的孤儿院跑去。
此时,大地再次轰隆作响,天崩地裂的轰声与孩童的惨叫同时传进我耳中。
「山崩……」
玛亚低呼,黑暗在我面前吞噬了孤儿院的灯火。
眼前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山崩」,其实更接近「悬崖崩塌」。
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位于森林界线之上,没有树木生长,因此与土石一同滚下山坡的不是树……而是悬崖遭破坏后滚落的大量岩石。
我和玛亚冲到孤儿院时,只见在山崩的摧残下,村里随处是巨大的岩石。
其中有一幢埋在大量土石中的屋子,有被近乎人类尺寸的落石击中屋顶的屋子,也有坚固的石造建筑物遭土石压垮,毁得看不出原形。
我愣望着村子的惨状,忽然听见院长的叫声在近处响起。
『大家都没事吧?有人受伤吗?』
孤儿院前,许多小孩子哭着坐在地上。
看似孤儿院职员的三个大人围绕在孩子身边,其中一人……在这种危急时刻仍挺直背脊,态度坚毅的院长正在点名,好确认孩子们平安无事。
太好了,孤儿院里无人伤亡。面对这不幸中的大幸,我总算松了口气。
「走吧,玛亚,我们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牵起玛亚的手,准备跑上前去帮忙,玛亚却一动也不动,宛如僵住了一般。我这一瞧才发现,她脸色苍白,愣站在原地。
这让我想起,她看见山间小屋遭山崩掩埋时的样子也不太寻常。原来是这样啊,山崩在玛亚心中造成了难以抹灭的阴影。
「玛亚!振作点!」
在我摇晁玛亚的肩膀时,院长也许注意到我的叫声,立刻神情严厉地转过头来。
她踩着坚定的步伐朝我们走来。玛亚带着空虚的眼神,茫然望向院长。她一走到我们身旁,马上举起被雨淋湿的手。
啪!她狠狠扇了玛亚一巴掌。
『你……都是因为你在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魔女是会招来不幸的生物,院长对这错误的常识深信不移,尖声斥责玛亚。
玛亚被打了一巴掌后,仰望责骂自己的院长,双唇轻颤,泫然欲泣。
『对不起……』
她不需要道歉,却哭着请求原谅。院长听了更是气愤难耐,再次举起手,准备再给玛亚一巴掌。
『住手!』
我赶紧抓住院长的手臂。她气得两眼直瞪,我也不服输地瞪了回去。玛亚在一旁语带哽咽,轻声叫着「文哉……」。这一声更坚定了我的意志,我绝对不松手。
我和院长彼此互瞪,但并未维持多久。
『院长!』
出声的是造访过牛舍的小男孩——库马力。他从孩童群中飞奔而出,冲向院长,扯住她的裙摆。
『安娜不见了!』
听见他近似哀鸣的叫喊声,我随即想起递热茶给玛亚的小女孩。
『怎么回事,库马力。安娜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院长甩开我的手,凑近库马力。库马力畏畏缩缩地说:
『安娜在山崩前偷偷跑出孤儿院。』
『偷跑出去?外面下着雨,她想跑去哪里?』
『她说牛舍里很冷,要拿毯子给大姊姊……』
玛亚听着库马力的话,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安娜为了送毯子给我们,偷跑出孤儿院,就这么失去下落。
「安娜该不会是被山崩……」
院长应该听不懂我说的日语,却狠狠盼了玛亚一眼,接着带库马力叫到一人神小孩身边。
她明快地向一旁的大人下指示,似乎是打算分头寻找安娜。
「我们也来帮忙。」
说着,我回头看向玛亚,只见她露出空洞的眼神,凝视自己的掌心。
「玛亚?怎么了?」
玛亚茫然凝望双手,像是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抓住她的肩膀,发现她小小的双唇颤抖着,脸色发白。
「……是我害的吗?是因为我摸了她的头吗?」
玛亚怀疑是自己害安娜遇难,为安娜和自己扯上关系而遭逢不幸自责。
「振作点!你一点也没做错事!」
「可是……」
「玛亚!」
我怒吼着,紧抓住玛亚湿透的肩膀。
「没有人会陷入不幸!我们会找到那孩子!我们一定会把她救出来!」
我的怒吼总算唤醒了玛亚,她喃喃说了几声「嗯、嗯」,频频点头。
我和脸色苍白的玛亚走在遭山崩袭击的村子里。山崩波及的范围甚广,村子中心的建筑物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破坏。
遭土石毁坏的歪斜房子、遭岩石压垮的半毁建筑物,以及逃过一劫,在全身泥泞中相拥的家人。路上满是污泥,随处可见宽约一公尺的岩石阻碍通行。
雨势没有停歇之意,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山崩。寒夜中,村民们大多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虽有许多人受到轻伤,目前看来还无人在这场山崩中丧命。
『安娜!你在哪里?听到的话回我一声!』
我们走在积满污泥的路上,到处找寻安娜。村民聚集在路旁,靠提灯和手电筒等灯光照明,纷纷朝我们投来冷酷的冰冷视线。
——会发生山崩都是你们害的,快滚出这个村子!
我怕他们忍不住破口大骂,认为不宜在此地久留,于是赶紧抓着玛亚的手快步离开。
「玛亚,你还好吗?」
「嗯……」
玛亚被我牵着跑走,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也许是山崩留下的阴影加上安娜失踪造成的创伤,这时候的她身上完全看不见平时的坚强。
「总之先大叫安娜的名字,她如果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定会回应的。」
「嗯……」
她应了一声,神色却显得十分怯弱。我用力握紧她的手,连她的份一起大喊:
『安娜!听到的话回我一声!』
我放声喊叫,不畏寒冷冰雨,不畏湿滑路画,不畏随时可能崩塌的土石,一路扯开喉咙大喊。
『安娜!你在哪里,安娜!』
原本垂头走在身旁的玛亚抬头仰望,空虚的眼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拚命呼喊小女孩的模样。在她眼前,我一再叫着小女孩的名字。
渐渐地,她的双眸再度有了神采,然后握紧我的手。
『你在哪里,安娜!快回答我!』
『……安娜,快出声……安娜,安娜!』
我和玛亚牵着手,高声呼喊。
我们全身湿透,走在满是烂泥与岩石的脏污道路上,不以为意地迎着村民们的冰冷视线,一心只想赶快找到安娜。除了救出安娜之外,我们什么也不在乎。
『安娜!快回答我!你在——』
「文哉。」
我们走到长裤上满是污泥,玛亚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一回头,玛亚正四下张望,眼瞳闪烁着熟悉的坚定神色。
「我刚才听见安娜的声音了。」
我立刻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可惜传进耳中的只有雨声,根本没有小女孩的呼救声。
「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为何,我一表现出困惑,玛亚立刻直直凝视我的双眼。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听见了,相信我。」
没错,玛亚不可能说谎,她一定听见了安娜的声音。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玛亚却能听见安娜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院长出现在我们面前,身上的黑色长袍湿透,裙子沾满烂泥,一看就知道她拚了命地四处找寻安娜。
她露出谴责的目光盯着我们,看来还是认为会出事都是玛亚的错。尽管我内心不安,玛亚还是直接向院长表明:
『我刚才听见安娜求救的声音了。』
『安娜的求救声?』
院长一听,立刻大叫『安娜!你在哪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满脸失望,瞪视玛亚。
『你让我在雨中听你胡说八道,是在耍我吗?』
『我没有!请相信我!』
她央求院长相信,可是实际上不只声音,就连安娜的气息也感觉不到,院长的脸上写满猜疑。
我一脚站到院长面前,保护玛亚不受冰冷视线伤害。
『玛亚没有说谎,请相信她的话。』
『她如果没有说谎,为什么我没听见安娜的声音?』
我在院长的逼问下绞尽脑汁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玛亚听得见安娜的声音?玛亚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对了,魔法。」
「魔法?」
「没错!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可以和动物用心电感应交谈,既然你可以和动物透过心灵对话,应该也能听见安娜心里的声音吧?」
安娜遭到活埋,她的声音传不到地面,不过她希望得救的心声,说不定能传进玛亚这个魔女的女儿耳中。
「玛亚,你知道安娜在哪里吗?」
「……我试试看。」
玛亚点头,阖上双眼。她眉间紧皱,似乎是在集中意识,提高魔力。不晓得是因为冷还是集中精神施展魔法的影响,她的身体轻微颤抖。她满脸痛苦,用力地咬紧牙关。
我的耳中只有雨声,不过玛亚应该正在竖耳倾听附近许多生物的心声,其中一定有安娜的求救声——
「……在那里。」
玛亚阖着眼,指向悬崖下方的瓦砾堆。
那堆瓦砾是仓库的残骸。土造的小屋遭宽约五公尺的巨大岩石压垮,歪斜变形。唯一还看得出原本形状的一堵外墙和散乱一地的建材碎片,显示出这里原本是间仓库。
「安娜的声音就在那块岩石的下面。」
我马上赶到瓦砾堆旁,确认下头有没有人,但是大量土石和巨大岩石挡住我的视线,根本看不见瓦砾堆底下,更何况被这么一块巨石压住,能够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玛亚说安娜就在这底下。
「我要搬开这块岩石!玛亚,帮我!」
我使力试图推开压在上头的巨石,只是光靠两个人的力气,巨石还是不动如山。
『有人可以帮忙吗!拜托!』
我高声请求协助,稀疏人影中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院长把我们的举动看在眼里,愕然低语:
『冷静点,那间仓库里怎么可能有人,就算有,在这种状况下也不可能活着。』
院长认为玛亚会听见安娜的声膏,不是错觉就是听错。不管是院长,还是周遭村民,没有一个人相信玛亚说的话。
『不对!玛亚不会说谎!』
我卯足全力推着岩石,哑着嗓子大喊。
『你们仔细看清楚!玛亚一心只想救出安娜!你们要相信她!』
然而,就算我喊破了喉咙,村民的态度还是一样冷漠。他们根本不信任玛亚,一点也没有要帮助魔女的意思。
我深刻感受到,向这些人求援只是白费功夫。
「玛亚!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安娜了!我们要自己把岩石推开!」
吼噢噢嗅!我发出嘶吼,把全身重量放在巨石上,却没办法挪动它半寸。
不过,能救安娜的只有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我咬着牙,以头部血管都快要爆裂的力道用力推。在我满脸涨得通红、试图推开巨石时,玛亚朝应该被埋在瓦砾堆下的安娜喊话。
『安娜,加油,再撑一下,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
我咬紧牙关,使尽浑身力量推动巨石,只是巨石依然一动也不动。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放弃希望,继续用力推,推到双手逐渐失去知觉……
这时,院长站到了我们身边。
『……玛亚,安娜就在这下面吧?』
『对、对!』
院长点头,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推起岩石。「一、二、三!」我发号施令,三人呼吸一致,用力推石。我们使出全力,其中以三人之间最娇小的玛亚喊得最大声。
「安娜!我们一定会救你!我绝对会救你出来!」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在我身边。
身为村民的他看了眼我和玛亚,深深一呼吸,二话不说推起了岩石。
接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站到他身旁,中年男子隔壁则是个从没见过的年轻女子。在他们对面,出现了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然后……
不知不觉中,我们身边围满了人。他们出于自己的意志,一个接着一个推起岩石。他们和玛亚一起,合力推石。
五人……十人……人数逐渐增加,不论男女老幼,被雨水和烂泥弄脏身体的人们与玛亚共同奋力推动岩石。
「一、二、三!」
在我的号令下,全员呼吸一致。尽管我是以日语发号施令,所有人全配合得天衣无缝。
原本稳如泰山的巨石总算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一、二、三!」
全员齐心协力。
在衬民卖力的呐喊声中,岩石往旁边一斜,滚向另一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从瓦砾堆上被推了出去。
我耗尽力气,一时说不出话,院长于是代替我指挥前来帮忙的村民。
『有个小孩子被压在这下面!请帮忙把她挖出来!』
在场所有大人不约而同地动手清理土石,搬走瓦砾。他们深信安娜就在瓦砾堆下,相信玛亚的话。
然后,从众人动手挖掘的洞穴下头,终于传来女孩子的啜泣声。
『安娜!』
院长大叫,安娜也跟着在洞里哽咽地回了声『院长』。
接下来的救援没花多少时间,聚集在此的村民合力以加倍的速度清理土石。
不久,安娜顺利从瓦砾堆底下被救出。她在被救出时,仍小心翼翼地抱着厚重的毛毯。
我后来才得知,仓库里收有好几条老旧的毛毯,那些毛毯减缓了冲击力道,安娜因此得以幸免于难。
安娜被救起后哭着抱住院长,周遭村民纷纷鼓掌欢呼,其中甚至有人大叫「这是奇迹啊」。
促成奇迹发生的玛亚则是站在远离人群处,开心地望着安娜与院长相拥。
「辛苦你了。」
我说,玛亚微微一笑。
「文哉。」
玛亚的脸上满是烂泥……以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口吻轻声低语。
「我很庆幸自己是魔女的女儿。」
她以魔法拯救了一条小生命,对于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连系涌起万分感谢。她守望着安娜平安无事的身影……然后全身无力地瘫倒在我身上。
「玛亚!」
我急忙抱住她的盾,撑起她娇小的身体。好不容易免于瘫倒在地的玛亚躺在我的臂弯里,喘不过气似地仰起头。
「不要紧,我只是魔法使用过度,有点累了。」
她为了听见安娜在地下的声音,耗费了不少魔力,而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消耗魔力。她苍白的脸庞以及急促的呼吸,无不显示她为救安娜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可以不用这么勉强自己……」
「我只是想救出安娜。」
她在我怀中扬起满足的微笑,看着她爽朗的笑容,我忍不住脱口说出此时心中的想法。
「你真的很喜欢人类呢。」
……为什么呢?我无心的话语似乎触动了玛亚的心弦。她颤抖着摇了摇头,接着频频点头,止不住满面的泪水。
「我……喜欢人类吗……」
她泪眼汪汪地问我。我正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有人走了过来。
走过来的是满身烂泥的院长。
院长俯视我怀中的玛亚,递出破烂不堪的毛毯。
『安娜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院长跪在水洼中,轻轻将毛毯盖在玛亚身上。毛毯虽然破烂,看起来却非常温暖。
接着,院长伸出堆满皱纹的手,握住了玛亚的手。
『……对不起……谢谢……』
我在院长的声音中听见了爱意。
院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便不发一语地离去。她的神情依然严峻,眼瞳里却散发出慈祥光芒。
「……文哉。」
玛亚一边目送着院长离去的背影,一边倚偎在我的胸膛。
「我…………」
她的双眸湿润,语声轻颤。
「我其实想跟大家好好相处。」
她睁着被泪水沾湿的眼眸向我泣诉。
「我想交很多朋友。」
我点头,握住玛亚的手,让她冰冷的小手感觉我手中的温暖。
我用手为她取暖。
「玛亚……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不知道这么做可以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带给玛亚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没办法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
玛亚的心伤——我希望能为玛亚粉碎她内心的那堵高墙。
所以——
「我们还是一起去你出生的村子吧。」
那里有她和母亲生活的回忆,有她和朋友玩耍的回忆。
那里不只有痛苦的回忆,应该还有很多幸福的回忆。
那里应该有远比被我摸头更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