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
生涯辅导室寂若死灰。放学后走廊闹哄哄的,听得到欢快的说话声与笑声,然而这里却非常安静。自己的声音彷佛被吸进了天花板、地板,以及塞满文件的柜子里。
「我要去东京。」
果不其然,老师盯著葵的生涯规划调查表,脸上流露出些许诧异。老师所戴的眼镜好似反映了他的困惑,镜片反射著白光。
「相生……我明白你要去东京,但你并不打算升学吧,是要就业吗?」
「我要边打工边玩音乐,靠乐团红遍天下。」
葵单肘拄著桌面,细细琢磨般一字一句地说。
这回老师很明显的皱起了眉头。
「乐团?成员有谁?」
「我一个人。」
光是没挨骂、没听见叹气声,或许就该值得庆幸了。老师一副拚了老命忍著头疼的表情,接著又问了葵几个问题。那副口吻就像是要劝她「你才高二而已,还有一年的时间,希望你务必重新考虑」。葵心不在焉地望著从老师背后的文件柜露出来的纸张。
最后,老师喃喃说著「那就填就业……」,在调查表里写下这两个字。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听得葵有种心烦意乱的感觉。
「好,下一位。」
在葵离席拿起书包和贝斯琴盒的同时,老师喊了声「大泷同学,请进───」,叫下一位学生进来。
开门走进来的人,是跟葵同班的大泷千佳。她以手指卷弄著不知是不是染过的亮色头发,瞄了葵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葵一言不发地调整背著的贝斯琴盒位置,然后迅速闪到一边,让出通往门口的路。她沉默地大步走出生涯辅导室。
「……怎么有股压迫感呀。」
尽管清楚听到了这句话,葵却没有回头。
门要关上时,葵听到千佳说:「我要嫁人!」她的嗓音就好比甜死人的碳酸果汁,是那种喝了以后砂糖会沾黏在牙齿上的甜腻。
「虽然人家现在还没有对象~~」
想必老师此刻的表情,就跟听到葵宣示「要靠乐团红遍天下」时一样。尽管葵在心里嘀咕「拜托,别把我们混为一谈」,但对老师而言肯定是没有差别的。之后,老师一定也会在她的调查表里填入「就业」吧。
葵一路上都没跟任何人交谈,默默来到鞋柜区换鞋。
放学后的校内热闹喧腾,操场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还听得到管乐社的合奏与合唱社的歌声。就连鞋柜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鞋后跟,看上去都有些欢欣雀跃。
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葵险些把这句话骂出口。
走出校舍时,一辆象牙色的吉姆尼正好从正门开进来。
葵的姊姊───茜,坐在驾驶座上向她挥手。
「生涯规划面谈结束啦,辛苦你啰。」
打开车门的当下,茜轻轻甩动头发对著葵笑道。
或许是戴著圆框眼镜的缘故,茜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很温柔沉稳。跟刚才对谈的老师脸上那副冷冰冰的眼镜正好相反。
回想起老师板著的那张脸,葵不发一语地坐进副驾驶座。
「越接近年底,市公所也越来越忙碌了。下个月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了。」
车子驶离学校后,茜随即这么说道。葵忍不住回了一声「咦───」。
「从我们家走到学校,一个小时绰绰有余啦。」
茜任职于市公所的市民生活课。今年三十一岁,擅长做菜,任何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不过目前仍是单身。
「再说现在正是好季节,边欣赏红叶边爬山不是很棒吗?」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葵突然抬起头,只见附近民宅的庭院前面,树木都染上了艳红的色彩。秋天来临了。前阵子积雨云还霸占著天空,季节却在不知不觉间已转为秋天。
再过不久,高二这一年就要结束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号志灯转为绿灯。车子载著姊妹俩穿过市区,朝著红、黄、褐三色交杂的山峦加速。
「啊~~可恨的山~~」
葵脱掉鞋子,在座椅上屈膝抱住双脚。额头抵著膝盖扭了扭后,她瞪著逐渐接近的山峦。
叶片转红的树林,以及看上去有些矜持的群山,都令她觉得可恨。
原因不光是懒得走路上学而已。
「说到底,盆地这种地形就跟被墙壁包围没两样嘛。」
葵居住的秩父市,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盆地。虽然夏天湿度不高,住起来似乎比较舒适,但热起来还是很热,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
前后左右都是山。染上秋色的山峦层层叠叠连绵不绝。若不翻山越岭,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被关在巨大的监狱里。」
「出现了───!葵的中二歌词!」
看著茜咯咯笑著的侧脸,葵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尽管如此,茜依然笑个不停。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我要离开这里。」
葵撇头望向车窗外。这时,车子正好开到横跨荒川的佐久良桥。这条荒川南北贯穿秩父市,最后流入东京湾。
他们被关在这座监狱里。明知道这个地方也跟东京───跟外面的世界相连才对,自己却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那条荒川。
茜看著葵。她那副眯起眼睛有话想说的表情,倒映在车窗玻璃上。葵依旧抱著双脚,装作没注意到。
「───奇怪?」
往自家的方向爬了一段山路后,茜突然停车。
位在坡道上的某栋房屋前面,停著一辆厢型车。认识的大婶们正把东西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
茜打开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大家好───」,她们随即一同看向这边,笑著回答:「你们回来啦───」
「你们在做什么?」
「今晚的集会,正道叫来太多人了。坐垫和桌子不够用,所以我们现在正要从山口家搬一些过去。」
语毕,大婶们举起手上的坐垫示意,茜见状立刻下车。
「啊,我来帮忙吧。葵,你也快点过来。」
见茜对自己招了招手,葵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穿上鞋子。她听从指示,从附近民宅的客房搬出坐垫。一抱起厚厚的旧坐垫,便闻到一股灰尘味与霉味混合起来的臭味。地区的集会平常都是在公民馆举行,这次的出席人数居然多到需要这么多的坐垫,到底是想讨论什么事情呢?
「不好意思喔,耽误你们回家。」
茜一面将折叠桌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一面愉快地跟其中一名大婶聊天。
「别客气,反正我也要出席集会。」
「对了,小茜,你要吃梨子吗?」
「咦?我要吃我要吃───!」
啊,今晚的饭后甜点会出现梨子吧……葵心想,这时背后有个人对著她说:「真是个好姊姊呢。」
「茜真的是一个好姊姊呢。」
一名大婶抱著坐垫,面带微笑注视著茜。
她眯著眼睛,彷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女儿。
「要感谢姊姊喔,小葵。」
笑咪咪地对葵这么说后,大婶便走掉了。葵看著那道似乎毫无半点恶意的背影,内心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茜是个好姊姊这一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毕竟,自从双亲因车祸去世后,一直都是茜在照顾著葵。每天帮年纪还小的葵做饭的人,是当时就读高中的茜。葵就读高中后,每天像这样开车接送她的人,以及当葵坚决表示高中毕业后要去东京时为她操心的人,也都是茜。无论是本该由父亲来做的事,或是本该由母亲来做的事,全都由茜一肩扛下。
耳边传来茜的笑声。她愉快地跟大婶们聊著天,搬著剩下的坐垫往这边走来。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感谢茜。她也明白,周遭的人为何想对她说「要感谢姊姊」这句话。
知道是知道,但───她却不由得想将对方拋来的「要感谢姊姊」这句话,狠狠地一巴掌打下来。
葵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样的心情。
多亏众人连忙搬来坐垫与桌子,总算赶在晚上集会开始前做好准备。五十多名町内会的成员挤在公民馆的宽敞和室里,叽哩呱啦的说话声都传到走廊上了。这次的出席人数是平常的一倍以上。
葵将装著热茶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然后送到和室里。茜接过托盘,将热茶分送给每个人。每次递茶时茜都会欢快地与对方交谈,而且都会笑到肩膀抖动。即便是索然无味的闲聊,她一样笑得让葵不禁想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摆在和室内侧的白板上,写著「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这几个大字。这次之所以集合这么多人,看样子就是为了这场音乐祭活动。
「哎呀───我还是希望味噌马铃薯的摊位,口味可以多点变化。例如在味噌里加入柚子或七味粉。」
在一片嘈杂声中,这句话清晰地跃入葵的耳中。
中村正道坐在白板旁边,热情地对年长的欧吉桑们发表他的意见。他跟茜同年,今年三十一岁,是市公所观光课的职员。
顺带一提,正道是茜的高中同学。除此之外,他还离过一次婚。
「可是啊,这么做真的能吸引人潮吗?」
某个欧吉桑这么问正道。身穿秩父市公所夹克的正道,张大嘴巴扯开嗓子回答:
「大叔,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这里的观光客都被市区抢走了不是吗,我们得趁这个机会给他们重重一击!」
正道特地站起来,握拳往上一挥。和室里人声鼎沸的热度,自然而然汇聚到正道这边。町内会的成员纷纷看著正道、白板或是发到手上的资料。
「是啊,如果不抓住这个大机会可是我们的损失。毕竟在观光课上班的正道都特意帮忙了。」
坐在正道旁边的男性唱歌似地这么说,周遭的欧吉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
正道拥有这方面的才能。虽然他不擅长使唤或领导其他人,却能像一阵狂风般,靠热忱与气势推动大家「做这个吧」、「试试这个吧」,让周遭的人没来由地涌现干劲。
四处分送茶水的茜,看著朗朗高谈的正道微微一笑。
「对了对了,市公所内也有传闻说,这次争取到不少这个呢~~」
茜以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个圈,面露别有深意的笑容向周遭摆出钱的手势。
「茜,你别散播谣言啦!」
正道连忙跳出来澄清。「什么,原来是谣言啊?」、「不是花了不少钱吗?」之类的话音此起彼落,正道更加大声地辩解:「不是这样的!」
葵一声不响地走出和室。明明没开暖气,和室里的空气却又闷又热。这样的温度让人不太舒服。
回到厨房一看,瓦斯炉上的煮水壶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正嗣坐在水槽旁边的地板上操作智慧型手机,大概又在玩他喜欢的游戏吧。
中村正嗣是正道的独生子。目前就读小学五年级,长相却跟父亲神似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和室那儿依然听得见正道他们的讨论声。
「不要只是从外地找来歌手或乐团,一定要有本地的元素……」
看样子,这个「音乐之都嘉年华」是场规模相当大的音乐祭活动。据说会邀请登上红白歌唱大赛的知名演歌歌手,还会请对方写一首融入当地特色的地名歌等等,计画听起来相当宏大。接连有人提出「已经邀请了吗?」、「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吧?」之类的问题。
争取到不少经费这件事,看来未必是玩笑话吧。
「小葵,你也参加如何?」
葵关掉炉火后,正嗣忽然这么问道。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游上,忙碌地动著左右手的指头。
「如果只是用来振兴城镇,那就算不上音乐了。」
葵一面将煮沸的热水倒进茶壶里,一面回答正嗣。她清晰地想起和室里的闷热空气。
「音乐是用来欣赏、使人快乐的不是吗?假如音乐蒙受痛苦,那就该写成音『苦』了。」
「你或许觉得自己刚才讲了一句至理名言,但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正嗣以毫无起伏的声调不客气地这么说。葵对著始终低头玩手机的正嗣「哼」了一声,把煮水壶放回瓦斯炉上。厨房响起金属与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听起来意外的大声。
烦躁感不断地涌上心头。老师那句「那就填就业」、千佳那句「有股压迫感」,以及附近大婶那句「要感谢姊姊喔」,全都令她心烦不已。
葵气得撇著嘴,把手伸向一直在打电动的正嗣,以拳头狂转他两侧的太阳穴。「好痛!痛痛!痛死啦!」正嗣痛得双脚乱踢,惨叫连连。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一定能靠音乐脱胎换骨啦!」
正道的说话声再度传入耳中。有办法脱胎换骨的话就随你去改变啊!葵在心中骂道。
时间已过了晚上七点,众人仍在热烈讨论音乐祭的内容。气氛已变得跟宴会没两样了。
葵在摆著一大堆鞋子的玄关换好鞋后,跟正嗣一起离开公民馆。
「葵、阿嗣!」
背后传来正道的呼叫声。葵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正道从玄关探出头来。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朝两人跑了过来。
「啊───你今天……呃……也要在祠堂练习吗?」
正道挠著肚皮,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嗯。」
「练习到九点为止喔?因为你的贝斯,低音听起来莫名响亮,让人毛骨悚然。」
正道瞥了一眼葵背著的贝斯琴盒,很没礼貌地这么说。
回嘴也只会令自己不爽,于是葵直接转身走人。
「我家有隔音室喔。」
刚走了一、两步,正道就冷不防这么说。
「什么?」
葵再度转身看去,这回正道转而搔著后脑杓。他的嘴巴呈倒V形,脸颊微微泛红。即使光线昏暗也看得很清楚。
「你……想不想有个姊夫?」
正道用的是缓慢地将球投过来似的说法。葵没傻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简单来说,意思就是正道与茜要结婚。
「……啊?」
尽管如此,葵也只答得出这一个字。正嗣耸肩说:「爸爸,别突然逼问人家。」这下子真搞不懂谁才是儿子,谁才是父亲了。
葵吸了口气。自己又不是出席集会的那些欧吉桑,绝对不会上正道的当。
「我才不会把茜姊交给离过婚的男人。」
葵撂下这句话。大概是不想听到「离过婚」这三个字,正道懊恼地捶胸顿足。
「我可是被前妻戴绿帽的受害者!是清白正直的失婚男!」
「关我什么事。」
什么清白正直的失婚男。还有,别在儿子面前讲这种话啦。
葵瞄了正嗣一眼,只见他一脸无奈地跟在自己身后。
「啊、喂!葵!」
正道仍在后方嚷嚷著。葵并未停下脚步,只回了他一声:「嗯───?」
然而,紧接著跃入耳中的词汇───名字,却让她的双脚无法动弹。
「……你还记得,慎之这个人吗?」
这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当即令小腿肚紧绷僵硬。奇妙的紧张感,自小腿肚蔓延到全身。
「哦……隐约有点印象。怎么了?」
葵依然背对著正道回答。其实,她是转不了身。
「啊,没有啦……不记得的话就算了。」
正道又叮嘱一遍「如果要练习,最晚九点就要结束喔」,之后就返回公民馆了。葵带著鼻音「哼───」了一声。
自己既不记得,也没什么兴趣。
她以这声「哼───」来表达这个意思。
2
在葵生活的山谷聚落一隅,有一间老旧的祠堂。从公民馆徒步只要几分钟,是个被绿意包围的静谧之地。
不过,这里曾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很热闹。那是在葵年纪还很小,大约三岁或四岁的时候。不消说,当时的茜已经就读高中了。
那段时间,祠堂是慎之───金室慎之介,以及茜、正道、番场和阿保这几名高中生的聚会场所。
五人是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同学,茜以外的四个男生组了个乐团。慎之是吉他手,阿保是贝斯手,正道是鼓手,番场则是主唱。四人在市内的Live House表演了不少次。
葵曾跟著茜一起去看了许多回。在空气不流通又闷热的Live House里,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他们的脸庞与手上。现场的观众也不少,如今回想起来,这个乐团当时应该还满受欢迎的。
而他们练习的地方,就是这间祠堂。
对了,那时候茜常会亲手捏饭团送去祠堂慰劳他们。高中时代的她总是带著葵一起去祠堂。祠堂里有个小地炉,葵每次都会跟茜坐在地炉旁边,看他们练吉他或练鼓。
她也以为,自己是这个乐团的第五号成员。
当时,慎之与茜正在交往。葵不曾听说,两人是怎么变成男女朋友的。不过她总觉得,多半是慎之先喜欢上茜,并且热烈追求她,最后茜才「啊哈哈」地笑著答应与他交往。
这情景不难想像。
慎之很爱吃鲔鱼美乃滋饭团。可是,茜每次都只做昆布饭团。咸中带甜的卤昆布撒上少许芝麻,再包进白米饭里。吸收米饭水分而变得湿软的烤海苔,以及滋味浓郁的昆布是葵的最爱。
但是,把茜送来的饭团塞进嘴里咀嚼的慎之,却总是耸肩说:「猜错了,又是昆布。」
「今天全是昆布口味喔。」
茜顽皮一笑,将葵抱到腿上。
「咦───为什么啊,茜!我不是讲过一万遍,我想吃鲔鱼美乃滋口味吗」
茜瞥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慎之后,不置一词地看著葵。
「我喜欢昆布口味。」
葵大口咬著茜做的饭团这般说道,茜听了之后笑得很开心。
每一次都是如此。
「输给葵了呢。」
正道一边吃著饭团一边说。在他身后的番场与阿保,则看著慎之嚷著「啊,真的耶,里面包著昆布」、「明明讲了一万遍却还是输了」。
「啰唆,好啦,快来练习吧!」
嘴里还塞著饭团的慎之拿好自己的吉他。那把Gibson Firebird有个稍稍令人羞于启齿的名字,叫做茜Special,琴身被祠堂外射入的光线照得发亮。
「咦?我还在吃耶~~」
番场这般抱怨,但已经起身的慎之仍高声催促道:
「吃快点,我的〈茜Special〉要喷火了!」
男高中生特有的低沉,但又显得清亮的嗓音,在祠堂里回荡著。虽然慎之不是主唱,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总是倏地沁入葵的耳中。
彷佛受到吸引似的,葵泄漏了心底的声音。
「我也……」
茜最先看向葵,紧接著慎之转头面向她们,晶亮的眼眸盯著葵。
「想要玩。」
自己的话语吸进了慎之的瞳仁里。「哦?」慎之两眼发亮,举起吉他示意。
「既然这样,我来教你弹吉他吧?」
那是取名为茜Special、慎之专用的吉他。
「…………」
葵沉默地摇了摇头,慎之见状「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要不然,你想玩什么?」
她的手不自觉地指著阿保。
阿保纳闷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上的贝斯。
「咦,真的假的?小葵,你很崇拜我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
葵正想这么说,话却在喉咙里发生连环追撞事故。手里的饭团差点掉下去,她赶紧用两只手拿好。
看著葵的慌张模样,慎之咧嘴一笑。
「既然这样,等你长大了,就来做我们的贝斯手吧!」
慎之露出白牙笑得灿烂,葵顿时说不出半句话来。阿保质问慎之:「喂!那我要怎么办啊!」茜则立刻把脸凑到葵旁边。
「葵,太好了呢!」
葵激动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著她的小脑袋。
「阿保不如当和声小天使吧?」
「什么」
正道与番场哈哈大笑,看著慎之与阿保斗嘴。
就在这当下,慎之将目光移向这边。
不过,他看的不是葵,而是茜。茜也看著慎之。彷佛是在注视令人莞尔的事物般,她的眼神既温柔又流露著怜爱。
像是在回应茜的目光似的,慎之对著她微微一笑。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练习吗?」
负责打鼓的正道敲响鼓棒,坐到鼓手专用的小椅子上。
「要从哪一首练起?」
番场询问慎之。慎之沉思了片刻后,再度看著茜。
「茜,你觉得呢?」
他以非常沉稳、温和的嗓音徵求茜的意见。
「老样子!」
茜轻轻甩动长发,如此回答。阿保、番场与正道皆是一副「又是那首啊」的表情,只有慎之说了一声「好!」,拿好吉他。
「喂,要上啰,阿道!」
「是是。」
正道把鼓棒举到脸边,摆好姿势,瞥了铜钹一眼。下一刻,他露出认真的眼神,握紧鼓棒。
茜口中的「老样子」,是指〈犍陀罗〉这首歌。唱的是古印度的乌托邦「犍陀罗」,这个据说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地方。
这是一首想离开目前所在之处远走高飞的歌;是一首期盼自身未来的歌。
啊───啊,陆陆续续想起来了。
夜晚的祠堂就算开了灯依然有点暗。葵在这个地方弹著贝斯,以自己的歌声甩开从前在这里进行过的对话与唱过的歌曲。
她坐在露营椅上,翘著二郎腿,把贝斯搁在腿上自弹自唱。唱的是The Folk Crusaders的〈悲不可抑〉。
葵觉得这首注视心底不可抑制的情感……悲伤的歌,十分符合自己此刻的心境。她用拨片弹拨著贝斯的琴弦,伴随著贝斯的低音飙著高音。
不过,葵之所以用这种听起来不甚愉快的唱法,绝对是因为刚才正道在公民馆对她说出那种话。
归根究柢,她会想起慎之的事,也是因为正道提起了他的名字。
「刚才我爸提的那件事……」
在祠堂角落玩手游的正嗣突然开口说话。葵不理他继续唱歌,正嗣便抬起盯著手机的头。
「其实我也不赞成喔。」
正嗣皱著眉头,加强语气道。
「可是啊,那个人也……」
「别在这个地方提起那件事。」
葵停止唱歌,以严厉的语气撂下这句话。
她不想在这个再也听不到慎之的声音,当然也听不到吉他声的地方,思考茜与正道有可能会结婚这件事。
「换成其他地方就可以谈吗?」
「虽然我不想谈那件事,但总比在这里讨论来得好。」
祠堂的角落堆著纸箱,正道以前用的鼓就闲置在这里。葵此刻坐的露营椅,应该也是从前慎之他们带来放在这里的。
那堆纸箱的后方,放著一把吉他。
那是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吉他收在琴盒里,用胶带一圈一圈地捆了起来。
年幼的葵表示想弹贝斯后,慎之真的亲自教她弹法。对葵的小小身躯来说贝斯太大了,连要按住四根琴弦都很吃力。慎之总是纠正她:「不对不对!要再按牢一点!」不过,他并没有半途而废,始终很有耐心地陪她练习。
当时茜总是陪在他们身旁。而慎之的身边,总是看得到茜Special。
然而最后,慎之却拋下茜Special,离开了这座城市。
3
「这是怎么回事?」
葵坐在茜驾驶的吉姆尼副驾驶座上,很明显的叹了一口气。她把手肘靠在车窗框上,用质疑的眼神看著茜。
据说昨天在集会上讨论的音乐之都嘉年华,最后决定照正道提议的那样盛大举办。这场音乐祭活动将在十一月四日登场,当天是文化节的补假日。他们要在连假的最后一天,请大牌演歌歌手献唱,炒热整座城市的气氛。
「说到底,茜姊又不是观光课的人。为什么要帮阿道的忙?」
这场音乐祭活动主要是由任职于市公所观光课的正道负责筹备的,但不知为何,任职于市民生活课的茜却被派去当正道的帮手。
「嗯───因为……他本人来拜托我嘛,而且市民生活课那边好像也同意了。」
茜握著方向盘面露苦笑。葵的耳里再度响起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个姊夫」。她拚命忍住想要大喊「什么姊夫,这可恶的失婚男!」的冲动。
居然还特地拜托茜帮他的忙,显然是别有用心。
「茜姊,你知道阿道喜欢你吧?」
正道没那么聪明。他并不是个能在茜的面前藏好爱意的男人。
「嗯───这个嘛……」
车子爬上山路。放在后座的茜的包包、葵的贝斯、超市的塑胶袋晃动了一下。
「别做出会让他有所期待的事。」
「毕竟我们是青梅竹马,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在人际关系上,有些事就算隐约知道,也不能说出口。这是大人的礼貌。」
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而后缓缓地开进相生家的庭院。茜的脸上挂著为难的微笑。
茜从以前就时常露出这种表情。自从双亲去世、与葵相依为命后,她就学会在为难或难过的表情上,覆盖著淡淡的微笑。
「大人真是无趣。」
葵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这么说道。明知道讲这种话就跟大声强调「自己是小孩子」没两样,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先别管这个了。」
正当葵为了拿贝斯而伸手去开后座的车门时,下了车的茜看向她说道。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次?」
茜带著温和的表情,微侧著头问她。
「啊?」
葵故意装傻。
她很清楚,茜要自己「再考虑一次」什么事情。
「升学。其实,你也可以一边念书一边玩乐团。」
葵从后座拖出收在琴盒里的贝斯,接著用力关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车窗玻璃上,倒映著自己那张不高兴的脸孔。
葵的左眼上有颗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围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球上有痣。眼白的部分浮现一颗黑点。
就连这颗痣,也因为烦躁而扭曲变形了。
「这件事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过问的。」
她把贝斯挂到肩上,快步离开车子。
茜点头「嗯」了一声,声音乘著带了枯叶气味的风传入耳里。
「可别说话不算话喔。」
我去练习了。葵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后,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要是回过头发现茜仍看著自己,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她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注视著前方。
一阵粗糙得好似挟带尘土的风迎面吹来。葵感觉有脏东西跑进眼睛里,抬手揉了揉左眼。揉了一遍仍觉得不舒服,于是又揉了两遍、三遍。
慎之───金室慎之介,也跟葵一样有这种痣。他的左眼球上同样浮现一颗黑痣。
以前慎之在教葵弹贝斯时,蓦然发现自己和葵有著同样的痣。
『葵葵,仔细一看,你的眼珠上有痣耶。』
他凑近年幼的葵,盯著她的脸,指著自己的左眼。
『跟我一样!』
得知慎之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痣时,葵的心情颇为奇妙。
心里突然有股轻飘飘的感觉,而且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并不像是「因为跟某个人一样而开心」这种单纯的心情,而是更复杂的、连葵也搞不清楚的情绪。
『听说眼珠上有痣的话将来会是个大人物喔,我们是耀眼之星呢!』
不过,若要用一句话来说明,那么她是开心的。那是包含了各种情绪、复杂的〈开心〉。
葵觉得很开心,像只鹦鹉一样学慎之说:
『耀眼之星!』
她指著自己的左眼,语气非常兴奋。一旁的茜听了忍俊不禁,笑著吐槽:『这什么取名逻辑,也太奇妙了吧。』慎之粗声粗气地反驳:『笑什么啦!这名字很酷啊』
很酷!葵在心里表示赞同。
耀眼之星。
那是浮现在葵与慎之的眼睛上、小小的巨星凭证。
相生家到祠堂这段路程只有十几分钟,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山的另一边。天空逐渐从橘色变成蓝紫色。
就好像给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盖上了盖子。
葵粗鲁地打开祠堂的拉门,踢掉脚上的鞋子。右脚的鞋子飞得老远,但她不在乎,反正离开时再捡回来就好。
拿出琴盒里的贝斯后,葵将琴盒扔到一边。接著把背带挂到肩上,扣住贝斯。然后,她焦躁地将连接线插到音箱上。
音箱的音量也调到最大。
祠堂里别无他人,空气冷冽森凉。冷气自指尖透入,葵搓了搓右手的拇指与食指。
接著,她吸了一大口气。
扬起右手,然后朝著琴弦挥了下去。她就像是要将手指摔在贝斯上一般、就像是全身要随著贝斯发出声音一般,弹拨贝斯的琴弦。
耳里响起茜刚才的话音。即使身在激昂的贝斯声当中,她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次?」这句话。还听到了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个姊夫?」……之后果然也听到了附近大婶那句「要感谢姊姊喔」,以及老师那句「那就填就业……」。
自己就好像沉在水底。想要浮出水面、想要呼吸空气,因而拚了命地划水、挣扎。她弹奏著贝斯,奋力抵抗。
如此想像后,葵真的感到呼吸困难。她张开嘴巴大口吸气。
就在这时───
「吵死啦」
一道怒吼劈开了贝斯声。
葵登时肩膀一颤,缓慢地转身看向声音的出处。脖子似乎还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干么突然弹起贝斯啊!而且节奏和时间点都让人不舒服……」
有个男孩子,坐在葵平常使用的露营椅上。那个男孩子,穿著葵那所高中的立领制服。
他抱著搁在腿上的吉他───那把理应被胶带捆起来封存的茜Special。
葵非常熟悉这个男孩子。
他皱著眉头,抱怨起葵的演奏。脚尖不耐烦地踢著祠堂的地板。黑得发亮的老旧木地板,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
「为什么……」
喉咙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祠堂外面越来越暗,自窗户射入的光线越来越微弱。
然而,他的身影、脸孔、双眼,葵都看得一清二楚。淡淡的夕阳余晖,照得他的轮廓更加清晰分明。
他有著一双晶亮的眼睛,瞳仁有如经过雕琢的宝石。不过,左眼上有颗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围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白的部分浮现一颗黑点。
跟葵一样。
「你是谁?」
他坐在椅子上,抬头望著葵。葵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们是耀眼之星呢!
这张脸曾对她这么说。
「慎之……?」
有著耀眼之星的慎之,此刻就现身在葵的眼前。
那天之后已过了十三年。葵都已经是高二生了。茜与正道也已经三十一岁,在市公所任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才对,然而那个时候的他竟出现在眼前。
「没错!」
之后,眼前的慎之突然指著葵。他先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随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吗,难不成你是我的粉丝?」
他得意洋洋地伸出右手。
「要握手吗?」
看著慎之───怎么看都是慎之───摊开在自己眼前的手掌,葵慢吞吞地将挂在肩上的贝斯拿下来。对对对,慎之就是这个样子。爱耍宝,有点傻里傻气,不过个性直爽坦率。当时葵还觉得,年纪比自己大上一轮的他这种形象很酷。
葵把贝斯立在音箱旁边,然后呼吸一口气。她浅浅地吸气,接著憋气,然后往祠堂的出入口跑了过去。
「呃?」
她把慎之的纳闷声甩在身后,从祠堂外面用力关上拉门。
双手放在门把上的葵,总算又吸了一口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她不断地呼吸空气,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把冷汗。
葵抹掉冷汗,缓慢地打开拉门。她只开出一条很小很小、够她偷窥的门缝。
「果真是慎之……」
慎之就在那里。无论自己眨了几次眼睛、揉了几遍眼睛,那个人的确就是慎之。
高中生模样的金室慎之介,真的就在那里。大概是被突然跑掉的葵给吓到,慎之跌坐在地上。
「就跟你说我是啊。那么,你又是谁?」
慎之站起来,往葵这边靠近一步。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往这边走来。葵见状发出一个类似「七」的音。她喃喃念著「七、茜……」,同时往后退。
「茜、茜姊───!」
葵使尽全力关上拉门,并在心里祈祷「拜托,不要打开不要打开」。她急急忙忙穿上掉到地上的鞋子,然后拔腿就跑。
背后传来呼叫声。是慎之在大喊著「等等!」、「喂!」。葵慌慌张张地摆动双脚,一个劲儿地狂奔。呼喊著「茜姊───!」的声音,被暗了下来的天空、被树林间的昏暗小径吸了进去。
「喂,等一……」
慎之的叫声不自然地中断,随后响起一声沉闷的「砰!」。
葵战战兢兢地查看背后,不知怎的慎之居然巴在祠堂的门口瞪著葵。门明明敞开著,中间却彷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在阻挡著他,他焦急地摆动手脚。
「放我出去───!」
慎之那格外响亮的吼声,吓得葵「唔哇啊啊啊!」地抱头加快奔跑的速度。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跑得这么快……她吃惊地想著,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茜、茜姊!」
在玄关踢掉鞋子后,葵立刻冲进厨房。
茜正哼著歌,揉著调理碗里的绞肉。今天的晚餐是吃炸肉饼或汉堡排吧,如果是炸肉饼就太棒了……葵的脑海一隅闪过了这个想法。
「奇怪?你已经练习完了吗?今天要做你最喜欢的炸肉饼───」
「慎、慎之他!」
葵大叫著打断茜的话音,茜那只揉著炸肉饼材料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她的的确确停止了动作。
茜缓慢地看向葵。电灯在她的镜片上,落下了微弱却又锐利的反射光。
「你说……慎之怎么了?」
刚刚葵一路边跑边喊著「茜姊」,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慎之出现在祠堂里。高中生模样的慎之就在那里。我确实看到了───这种事,她怎么敢告诉一听到慎之的名字,就愣怔地停下手边工作的茜。
「啊,没有啦……对了,我是在练习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葵游移目光看著茜以外的东西,同时这么回答。两只眼睛慌忙地注视著,冰箱门上用磁铁固定住的超市特卖传单、贴在墙上的倒垃圾时间表、倒扣在沥水架上的茶碗与杯子。
「毕竟一直都没有联络嘛。」
茜的手慢慢地揉起炸肉饼的材料。绞肉、洋葱末和面包粉混合在一起,发出黏腻又湿润的声响。
就在这声响停歇之际,茜突然叹气似地笑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茜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她的侧脸不管怎么看都带著怀念与落寞。
这时,玄关传来一声「喂───」。紧接著,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接近她们。
「大门没关耶,太不小心了。」
出现在饭厅的那个人是正道。茜困惑地喊了一声「阿道?」,但正道随即盖过她的声音,错愕地看著姊妹俩。
「你们两个在搞什么啊!」
「还能做什么……」
葵看了茜一眼,只见她把沾满了绞肉的手摊开给正道看。
「就是准备……晚饭。」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正道气急败坏地大吼,葵语带威吓地回了一声:「啊?」不过正道完全没放在心上,而是更加大声地说:
「你不是要来支援这次的活动吗!」
「这件事我听说了,不过……」
见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歪著脑袋,这回换正道露出讶异的表情。
「奇怪?我没告诉你今天的行程吗?」
「今天?」
「啊───总之!快点出发就是了」
明明是正道忘了通知茜,他却招手嚷著「快点!快点!」,径自往客厅走去。
葵本想送一脸无奈洗著手的茜出门,没想到正道又乒乒乓乓地走了回来。
「葵,你也一起来!」
结果她也被卷进去了。
4
正道开车带她们去的地方,是西武秩父站。由于已过了七点半,四周完全暗了下来。特快车红箭号抵达了灯光朦胧的月台。画在灰色车厢上的红线,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等老师一来就一口气拉开!要气势十足、唰地拉开喔!」
正道在车站前的圆环人行道上,意气昂扬地指示众人。载著乘客的计程车,从他的背后开了过去。
聚集在这里的,有葵、茜与正嗣,加上正道共四个人。正道要求他们拿著一条折叠起来的大横布条,在略微昏暗的圆环人行道上等待某位人物的到来。
乘客自车站验票口鱼贯而出。那些身著西装的上班族注意到拿著横布条的葵他们,纷纷带著疑惑的表情从旁经过。
「原来爸爸昨天熬夜,就是在做这个玩意儿啊……」
正嗣傻眼地说,还顺便叹了口气。葵因为等得不耐烦而跑去站前的贩卖部买了味噌马铃薯,她边啃边不满地哼了一声。串起来的马铃薯天妇罗飘散著味噌酱的甜香。
茜也站在葵的旁边,一脸无奈地嚼著味噌马铃薯。令她无奈的那个人,是正道,还是正在呕气的葵呢?
「喂,味噌别滴到横布条上喔。」
正道这般提醒,但葵充耳不闻。人家现在哪有闲工夫陪你做这种事啊……
「不过,为什么是今天过来呢?活动不是一星期后才举办吗?」
茜询问正道。葵他们等待的那位人物,是受邀参加音乐之都嘉年华的大牌演歌歌手───新渡户团吉。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连葵也能依稀想起他的长相。去年的红白歌唱大赛,他好像就是乘著亮晃晃的华丽轿子演唱歌曲。
「那是因为,新渡户老师不是地名歌大师吗?他说一定要先接触当地才有的美食与人情味,否则没办法唱出那片土地的灵魂。」
「这笔费用是由市公所出的吧?」
听到茜指出这一点,正道的肩膀顿时一颤。
「这样的话,一定会被敲竹杠啦……」
正嗣喃喃地说。正当葵想回他「绝对会这样啦」时,正嗣转向背后「咦?」了一声。
「阿嗣,怎么了?」
葵也叼著味噌马铃薯串转身查看。
「───啥?」
她一叫,嘴里的味噌马铃薯串便掉了下去。
一辆大卡车开进了车站前的圆环,并且响起连续的击鼓声。咚咚、咚咚的声响宛如巨人的脚步声,而且正一步步逼近他们。
「怎么回事?」
茜与正道也注意到这阵鼓声,惊讶地看著那辆卡车。
卡车停在四人面前。卡车的货厢宛如一个宝箱,逐渐掀开了盖子。刺眼的光芒自缝隙迸射而出,那阵连续的击鼓声变得更加响亮了。
「让各位久等了。」
自卡车货厢里现身的那个人,正是身穿和服的新渡户团吉。他的胸前挂著一枚品味欠佳的大坠饰。新渡户笑眯了那双细小的眼睛,威风凛凛地俯视著葵他们。虽然在电视上看过这张脸,不过本人的存在感莫名强烈,似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七福神当中。
「男子汉新渡户团吉,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前来赠送笑容给各位啦!」
那枚闪闪发亮的坠饰与透过麦克风扩音的开场白,登时令葵浑身一僵。
货厢的盖子完全掀开后,随即打上更强的灯光。灯光照亮了圆环,回家途中的上班族也都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当中有人惊呼「是新渡户团吉!」、「是阿团耶!」,还有人举起智慧型手机拍照。
「居、居然发动佯攻」
正道一副「我还以为他会搭红箭号过来」的表情大叫。
茜站在葵与正道之间,只有她始终保持沉默。
「茜姊……?」
葵叫她也毫无反应。茜手上的味噌马铃薯串掉了下去,撞击地面后,孤零零地在地上翻滚。
茜看都不看那串马铃薯,双眼只注视著某一点。
她并不是在看新渡户团吉。
葵循著她的视线望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咦?」
惊讶声径自脱口而出。
新渡户一手拿著麦克风迈开步伐,轻快地唱起歌来。那悠扬的歌声彷佛要传遍整座城市,嘈杂的现场响起一阵阵掌声。
新渡户的背后是一支伴奏乐团。刺眼的灯光照亮了小号与萨克斯风。长号的低音回荡在这一带。除此之外还有鼓、贝斯、键盘以及……吉他。
吉他。
有个男人在金光照射下弹著吉他,葵的目光无法自他身上移开。彷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她连眨眼都办不到。
弹吉他的那个人,正是金室慎之介。
他的表情看起来意兴阑珊。明明站在舞台上弹著吉他,眼前这个人却一点也不像高中时代的他。这个人与葵和茜在祠堂及Live House见到的他、与爱耍宝又有点傻里傻气,但总是笑哈哈地教葵弹贝斯的他完全不同。
慎之介的侧脸好似在说「这个世上毫无有趣的事物」,看得葵倒抽了一口气。那口气就这么哽著,让她无法呼吸。
「慎之……」
她听到茜喃喃地唤了他一声。
葵顿时有种挨了一巴掌的感觉。除了怀念与落寞外……还有什么呢?葵不晓得。茜的声音里包含了许多情绪,听得葵喉咙一紧。
想必从一开始,茜姊的眼中压根儿就没有新渡户的存在。
「喂,阿嗣!拿好横布条啦!」
正道的声音,让葵蓦地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那条横布条已不在葵与茜的手上。正道抱著横布条,从葵他们的面前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正嗣虽然对姊妹俩的反应感到纳闷,仍然乖乖捏紧了横布条的边角。
展开的横布条,被刮过圆环的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欢迎新渡户老师莅临秩父!】
横布条上用大大的粗体字这么写著。但是,葵实在没心情去看那种玩意儿。
欢迎新渡户的那行字底下,还写著一行小字。
【欢迎回乡 慎之介!】
看到那行字后,她才终于真切地体认到,眼前正在演奏的男人就是金室慎之介───是慎之。
同时也领会到,就算跟那个时候相比有多大的不同,他的的确确就是慎之本人。这感觉就好像一根冰冷的大桩子,打进了身体的中心。
慎之他……回到这里了。
5
葵冲进黑漆漆的佛堂,端坐在佛坛前双手合十。
「爸爸、妈妈,以及诸位祖先,请你们赐给我力量!」
要是有鬼想纠缠我,拜托你们帮我赶走祂!葵对著双亲的遗照不断默念这句话,而后抓起放在佛坛前的佛珠。她还顺便拿走饭厅里紧急时刻用的大手电筒,然后再次冲出家门。
付完计程车钱的正嗣就站在屋外,他不知所措地说:「虽然拿了收据,但这要怎么处理啊?」
葵一把攫住正嗣的手,拽著他拔腿就跑。两人沿著散发湿土气味的昏暗道路,朝著祠堂奔去。
葵边跑边告诉正嗣,自己在祠堂里见到了高中生模样的金室慎之介───也就是慎之。
「那个叫慎之的人,真的在那里?」
两人穿过通往祠堂的鸟居。这里的鸟居颇为矮小,就连葵都得弯腰才能通过。挂在鸟居上的御币碰到后背,发出「咔沙」的声响。
「嗯。我本来以为是撞鬼了,可是,刚才在车站见到了真正的慎之……既然这样,我在这里见到的究竟是……」
「长得很像的人?」
怎么可能啊,那个人怎么看都是慎之。
「不知道!不过那个人肯定也是慎之……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定有问题!」
葵拿手电筒照亮他们的脚下,并且握紧手里的佛珠。
祠堂静谧无声。葵偷窥著室内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后,正嗣就一面查看四周一面往里头走去。
「怎么样?」
葵对著正嗣那矮小的背影问道。
「嗯───没有半个人在啊?」
「怎么可能……」
他该不会冷不防从后面冒出来吧?葵留意著背后,拿手电筒照著室内。刚才被她扔下的贝斯,依然立在音箱旁边。
葵也慢吞吞地踏入祠堂。正嗣打开祠堂里的灯。变得明亮的室内,除了葵与正嗣之外确实不见半个人影。
就在葵正要关掉手电筒时。
「喂。」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勾住她的肩膀。肩膀感受到的体温,以及从近得超乎想像的位置传来的、低沉又清亮的嗓音,登时吓得葵张大了眼睛。
那个长得跟慎之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正一脸不悦地看著葵。
「你刚才干么逃走?」
「咿───!」惨叫声自喉咙深处窜出,手电筒从她的手里滑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喀锵」后,灯光便熄灭了。正嗣被这动静吓到,立刻大喊「小葵!」并赶到她身边。
「放开小葵!」
虽然正嗣很可靠地喊了这么一句话,并且试图殴打慎之,但两人的体格差距太大了。小学五年级生对上高中三年级生,这根本连打架都算不上。慎之就像是在面对一只幼犬,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制止了正嗣的攻击。
「嗯?」
慎之看著正嗣的脸孔,皱起眉头。
「咦?怎么搞的,这小子长得好像阿道。」
他双眼发亮,彷佛在说「是阿道,怎么看都是阿道」,并把头凑过去盯著正嗣的脸。葵趁著这个机会,挣脱了慎之的手臂。正嗣急急忙忙靠过去,站在葵的身前张开双臂。
「你、你到底是谁?」
听到葵这么问,慎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脸。
「就跟你说,我是慎之!我才想问你是谁呢!」
慎之气势汹汹地指著葵。正嗣连忙转身对她说:
「小葵!先逃再说!」
小葵。
听到正嗣大喊的名字,慎之瞪圆了双眼。
「小葵?」
那双眼睛直盯著葵。目光从头到脚,来回扫了好几遍。
「你是……」
葵立刻指著自己的左眼。
指著浮现在眼球上的那颗黑点。
「……相生葵。耀眼之星……二号。」
这是十三年前,慎之给予她的称号。一说出口,喉咙便有种遭人搔抓的感觉。
「……咦?」
慎之慢慢张开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惊叫声。他凝视著葵,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从葵的头顶扫到脚尖。好似要将他记忆中那个年幼的葵,与眼前这个高中生模样的葵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耀眼之星已经长这么大了」「话说回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时代?」慎之连珠炮似地问东问西。正嗣告诉他,现在与他原本存在的时代相隔了十三年。葵只是在一旁看著淡淡说明的正嗣,以及茫然听他说明的慎之。
最后,慎之吞了口口水,再一次凝视著葵。看了他的反应后,葵体认到一点:啊……这个人果真是慎之。
「那个时候,茜对我说……」
慎之盯著葵,目光一下子就飘远了。
「茜对我说,她不去东京了……」
再怎么不愿意葵也知道,他想起的是哪个时候的往事。她的心里热辣辣的,还窜过一阵刺痛。
那是十三年前的往事。当时葵四岁,茜则是高三生。
本来高中毕业后,茜应该会跟慎之一起去东京才对。这是两人立下的约定。四岁的自己,对于这件事多半是似懂非懂。
双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车祸而离开人世。因为开在对向车道的驾驶一时分心,结果害得两人再也回不了家。
没错,就是那个时候。事情就发生在这间祠堂附近的树林里。
葵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会在现场。或许是以为,去见慎之的茜说不定会就此消失无踪;或许是担心,自己会变成孤单一人,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我不能去。』
葵在树林枝叶的另一边,听见茜对慎之这么说。傍晚的树林落下了深色的影子,从葵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茜的表情。
『为什么……』
不过,慎之的表情她却看得很清楚。
他很震惊,一副被重要之人背叛般,既痛苦又难过的表情。
『为什么啊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念东京的专业学校吗!』
慎之以双手扣住茜的肩膀。『是吧?我们约好了吧?』面对他的逼问,茜低头不语。虽然看不到茜的脸孔,葵却不禁觉得,她的肩膀似乎在颤抖,她似乎在忍著不哭出来。
回过神时,葵已经冲了出去。她拨开长得很高的野草,朝那两个人奔去。细草的尖端割伤了她的手背。
葵抡起渗出些许血水的右手揍向慎之。
『不准欺负茜姊!笨蛋!』
她挥舞双手捶打慎之的肚子与大腿,并且大声喊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吶喊,用力到喉咙都要出血似的。
『不准带走茜姊!茜姊和我要永远在一起!』
慎之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表情逐渐变得僵硬。他抿著嘴唇,皱起眼周,扭曲了耀眼之星的凭证,垂眼看著葵。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往事,葵却记得很清楚。晚霞与树林的颜色、慎之的呼吸与茜的背影,一切都历历在目。
「当时,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模样跟那时毫无二致的慎之喃喃说著。葵一下子从回忆被拉回到现实,蓦然抬起头。
「于是,我在这里想了很多事……」
茜一脸为难地哄著葵,带著她回家去了。慎之被孤零零地拋下,无精打采地走进祠堂───这幅光景在葵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后来,当我回过神时,就已经早上了?」
慎之在地炉旁边坐下来,对自己说的话感到纳闷。盘腿坐在远处的正嗣疑惑地眯起眼睛问:「为什么用疑问的语气?」虽然他是为了保护葵而与慎之对峙,但葵实在不认为他靠得住。
「我也搞不太清楚啦。不过,当时我莫名觉得很累,所以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就被恐怖的噪音吵醒……」
慎之将目光移到葵身上。葵忍不住用双手撑著地板,将上半身往前倾。
「噪音?你刚才说那是噪音」
慎之不理会葵的吐槽,低声哼哼唧唧。
「真的是一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了。就算你们突然跟我说现在是十三年后,我也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原来如此,就跟浦岛太郎一样吧。」
正嗣托著下巴点头道。为什么?为什么这小子总是这么淡然与冷静呢?
慎之穿越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里,这种事……这种离奇的事,真的发生了吗?假如是真的,穿越了十三年光阴的慎之,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既然时间都已经过去了,那就没办法啦!」
慎之无视于葵的担忧,语气轻松地这么说。
「你接受现状的速度还真快呢。」
听到正嗣语带佩服地说,慎之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葵立刻举起手里的佛珠。
「没有啦,这都要多亏你让我能够接受。」
慎之走近正嗣,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不管怎么看都是缩小版的阿道耶!」
正嗣粗鲁地挥开慎之的手,转身面向葵说道。
「总之这个人不是鬼,他有实体。」
「可是,这样的话……」
葵疑惑地看著慎之。他双脚都在,能发出脚步声。此外也有体温。待在他的旁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呼吸。
「会不会是……生灵?」
正嗣喃喃地说。「生灵?」葵与慎之的声音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喏,人家不是常说吗,如果对某个人抱持著强烈的情感,生灵就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跑出来。」
「我有听过!生灵跑出来后就会去咒杀那个人对不对!」
说话的同时,葵的脑中浮现出茜的脸孔。「啊……」她看向慎之。
「慎之是因为被茜姊甩了才……」
「也许他就是因这股留恋而生的。」
正嗣也一脸赞同地点头道。但是,当事人慎之却一副爽朗的表情,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胡说什么呢。」
他霍然站起身后,扬起嘴角俯视著葵与正嗣。
「哪有什么留恋,我根本就还没放弃呢!」
慎之张开双脚,神气地交抱著手臂继续说道。
「我想了很多,最后终于做出决定。总之我先到东京成为大牌音乐人!然后再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回来接茜!」
慎之先是握拳,然后大大地张开双臂这么说。很像是爱耍宝,有点傻里傻气,不过个性直爽坦率的慎之会有的想法。
没错。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慎之,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这过剩的乐观是怎么回事……」
葵忍不住喃喃吐槽。正嗣用力地点了个头,彷佛是在面对奇妙的生物般仰望著慎之。
自己要成为大牌音乐人;要能够回来接走茜。
他一副毫不怀疑未来的自己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啊!茜今年三十一了吧?三十一……!」
他试著想像三十一岁的茜───结果大概是失败了吧,慎之倒吸一口气。
「喂,茜还没结婚吧」
见慎之步步逼近,葵连忙后退,结结巴巴地点头回答道。慎之听了便握拳大喊:「很好!」
「啊,不能高兴得太早,我得快点把她娶回家才行。」
「……你要不要见见她?」
葵小心翼翼地试探。慎之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后大吼一声:「你白痴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葵火冒三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怎么能去见她啊!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一定要等我成为大牌音乐人以后……」
「虽然不知道大不大牌,你已经当上了喔?」
正嗣像是想起来了似地看著葵问:「对吧?」
「是啊,的确如此。三十一岁的你,姑且算是音乐人了。」
只不过,若问那是不是慎之所梦想的音乐人,答案肯定不是吧。
葵本想说出这句话,却发现慎之瞪大双眼看著自己与正嗣。
耀眼之星一号的眼睛闪闪发亮。
「帅呆了!」
安静又带点凉意的祠堂里,回荡著慎之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反观葵的内心却是倏地凉了下来。
「我去瞧一瞧吧。」
慎之立刻跳起来,打开祠堂的拉门。他该不会是打算直接去见三十一岁的自己,以及三十一岁的茜吧?
要是看到自己成了演歌歌手的伴奏乐手,他会作何感想呢?
「等───」
葵才要起身,慎之已站在敞开的拉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准备走出去。凉意丝丝的秋风吹了进来,拂动葵的浏海。
然而下一刻,慎之却在这个理应空无一物的地方,「砰!」的一声撞上了某个东西───例如透明墙之类的东西,当场倒了下来。
带著落叶气味的风,照常吹进了祠堂内。
茜应该正与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本尊在一起吧,此刻她在做什么呢?葵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她不认为两人之间的气氛会有多愉快。
「果然还是出不去……」
慎之倒在地上呻吟。正嗣小心翼翼地接近门口,轻轻地将手伸向外头。结果手并未碰触到看不见的墙,正嗣的身体能够正常出入祠堂。葵也试了一试,结果跟正嗣一样。
只有慎之遭到看不见的墙阻挡,无法走出祠堂。
「既然无法从这里出去,与其说是生灵,更正确地说应该算是地缚灵吧?」
葵转身面向慎之,喃喃说道。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好像也像这个样子没办法离开祠堂。」
「明知道出不去,居然还敢那样猛劲地往前冲。」
正嗣俯视嘴里不断骂著「可恶」的慎之。葵则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
不过───
「愿望……实现了呢。」
慎之的两条手臂覆盖在撞到的额头上,带著莫名感触的话音自手臂之间传了出来。葵顿时有种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的错觉。
温暖的光芒包裹著他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心想,要快点从高中毕业,快点去东京,希望未来快点到来。我想早点回去接茜,希望那一天可以快点来临。所以,就算成了生灵,我诞生的原因也绝对不会是出于怨恨。」
慎之霍地坐起上半身。蹲在旁边的正嗣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不管怎样!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慎之竖起右手的食指,接著也竖起左手的食指。然后,轻轻地将两根食指贴在一块,犹如两个人肩并著肩。
「只要未来的我和茜,两个人凑成一对,一切就能圆满落幕了吧?这样一来,化为生灵的我就会咻───地回到本尊身上。」
这回慎之抬起两条手臂,宛如火箭发射一般迅速地举到头上,然后咧嘴一笑。葵才开口回了一句「可是……」,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撮合未来的自己和茜?这种事……这种异想天开的发展,怎么可能发生?
啊……不过,慎之的确会讲出这种无厘头的话。葵莫名接受了眼下的状况,耸了耸肩。正嗣也是同样的反应。
「拜托你啰,耀眼之星!」
慎之突然将目光移到葵身上。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跟十三年前一样澄澈。
「……什么?」
我?葵疑惑地指著自己的脸。慎之一副「不然还有谁」的样子,大大地点了个头。
「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吗?」
正嗣拿著葵带来的手电筒照亮夜路,边走边问。
「嗯───……大概吧。不过我觉得他以前比现在更成熟一点。」
那个时候自己才四岁,现在则跟当时的慎之一样是高中生。在年幼的自己眼中,慎之看起来一定非常成熟吧。
「怎么办?」
正嗣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道。
祠堂到鸟居之间的窄路很暗,黑影落在正嗣的脸庞。
「要照慎之哥说的那样,帮忙撮合他们两个吗?」
葵想起慎之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同时也连带想起了,今天出现在车站前,身为新渡户伴奏乐手的慎之介。
「……这样或许也不错。」
「是吗?」
是啊,不错。
因为,要是茜与慎之介复合,再度交往的话───
「总比让茜姊继续被我───被这个地方绑住来得好。」
葵想起刚才自己对慎之说的「地缚灵」一词,用力咬著嘴唇。
一抬起头,便看到鸟居对面的秩父群山。夜空之下,黑漆漆的山岳宛如高墙一般矗立在远方,彷佛是在嘲笑想离开这里的人。
◆ ◆ ◆
「哎呀,这也是一种缘分哪!」
面对放在圆形炭炉上烤著的动物内脏,新渡户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新渡户的啤酒杯已经空了,坐在隔壁的茜赶紧帮他倒啤酒。
金室慎之介侧眼看著这幅景象。
「我也吃了一惊!」
坐在茜旁边的正道探出上半身这么说。
「我想拜托新渡户老师制作地名歌,所以搜集了老师的活动影片,没想到会在伴奏乐团里看到儿时玩伴!」
正道看著慎之介,往他的肩膀用力一拍。「是吧,慎之!」正道用从前的称呼,十分亲昵地向慎之介搭话。
「……痛死了。」
慎之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最后做出了既像朋友又像陌生人、距离感颇为微妙的反应。
茜理应听得到他们的对话才对,但她只是默默地把内脏排在炭炉的烤网上。
「对慎之介老弟而言,这是一场凯旋公演嘛。到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一手精采的吉他独奏才行!」
听到新渡户这么说,负责吹萨克斯风、小号与长号的成员纷纷嚷著:「好羡慕喔───!」既然想到了这个点子,新渡户绝对会付诸实行吧。
慎之介想像著站在音乐祭的舞台上,表演吉他独奏的自己;想像著面带「他是我从这座城市发掘出来的逸才!」的得意表情握著麦克风的新渡户,以及在观众席上望著自己的熟人面孔───他不愿再想下去,于是大口喝著自己的酒。然而,这些不愉快的想像依旧挥之不去。
茜与正道正在说些什么。这时,酒劲上来而脸色发红的新渡户冒冒失失地插话。
「哎唷?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
垂挂在脖子上的坠饰闪过一道诡秘的光芒,新渡户别有深意地贼笑。这个年龄不详的男人,基本上不懂得也不会去察言观色。他总是一脚踏进别人的地雷区,在里面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
茜一脸呆愣地回了一声「啊?」,反观正道则是眉开眼笑。他回答新渡户「请自行想像!」,害得茜更窘了。
慎之介一口气喝掉杯里还剩一半左右的酒。即使不知道店员送来的酒是谁点的,他也抢过来喝掉。过了不久便听到新渡户说:「奇怪,我的啤酒没送来。」慎之介却装作不关自己的事。
真是奇妙。
自己正与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以及乐团伙伴坐在一起喝酒。这间内脏烧烤店,正好就位在三人的高中母校与车站之间。一景一物都与当时毫无二致。
可是,他们三个都已经三十一岁了。
慎之介呆呆望著放在炭炉上烤著的内脏,脑海逐渐浮现出刚刚在西武秩父站从卡车上看到的光景。正道,以及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茜,以及她的妹妹葵。
前往东京后的十三年里,自己理应深刻体会到这段时光的残酷才对。然而在见到这四个人后,慎之介才有种现实被摊在眼前的感觉。
面前炭炉上的内脏「噗滋!」一声喷出油汁。油滴在木炭上,登时窜起一道长长的橘色火焰。
───不准欺负茜姊!笨蛋!
十三年前听到的、葵的那声吶喊在脑海中重现。
那孩子当时才四岁。她挥舞双手不断捶打慎之介,边哭边吼:「不准带走茜姊!」
那个时候,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呢?
纷乱无序的思绪,犹如炭炉升起的烟般在店内飘飘荡荡。找不到落地点,只能轻飘飘地四处徘徊。新渡户在远处大笑道:「现场客人吃的喝的,全都由我们买单吧!」整间店顿时欢声四起。这一笔餐费多半是由正道付钱吧,看得出来他的脸都绿了。
不知不觉间,慎之介已来到店外,弯腰扶著膝盖哼哼唧唧。
周围传来说话声。他听到新渡户说:「接下来,我们去续摊吧!」正道则慌忙地寻找下一家店,伴奏乐团的成员顺了顺他的背说:「喂,慎之介,要吐去厕所吐啦!」
「真拿他没办法呢。反正我没喝酒,不如开车送他回去吧。」
他听到了……茜的声音。
新渡户领著伴奏乐团的成员,意气风发地沿著马路步行离去。正道被新渡户勾肩带走,一脸担心地边走边回头瞥向慎之介这边。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茜的车内播放著GODIEGO的〈犍陀罗〉。慎之介坐在副驾驶座上,恍恍惚惚地望著茜那支连接上汽车音响的智慧型手机。
他有种时间不连贯、跳来跳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才刚坐上车子,此刻却已来到今天下榻的饭店。
「你醒了吗?」
茜握著方向盘问道。传入耳里的〈犍陀罗〉顿时变得清晰。
「我……姑且算是实现梦想了吧。」
什么狗屁梦想。
他在心里臭骂自己。
但是,茜却用一句话轻轻带过。
「真的实现了呢。」
她的语气并不冷淡。不过,慎之介听得出来,这句话并未包含任何情绪。
好残酷。时间真是残酷。
「……你很瞧不起我吧。」
「原来你是这种会发酒疯的人呀。」
不光是酒醉后的丑态。慎之介觉得三十一岁的自己,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遭到否定了。他听到茜说:「没想到三十一岁的你会变成这样。」
「听说你还是单身。你是不是在等我?」
所以,这句话才会脱口而出。
「嗯───是不是在等你喔?应该不算吧。」
茜的语气依然如故。车子驶入饭店的停车场,茜把车停在很靠近门厅的地方。慎之介本想独自走回房间,怎知下了车后脚步却踉踉跄跄,他连忙伸出双手扶著引擎盖。「真受不了你。」他听到了茜的笑声,随后茜便将他的手臂架到自己的肩上。
两人就这样走向慎之介的房间。左半身传来茜的体温,慎之介觉得很怀念。但那并非平心静气、温暖的怀念,而是锐利又冰冷、谴责现在的慎之介似的怀念。
「好啦,到啰。」
茜拿门卡解开门锁。慎之介在她的搀扶下走进房间。茜把门卡放进门边的插槽后,间接照明便自动打开,亮起朦胧的灯光。
这个房间很小。才摆一张小双人床、一张书桌与一台电视,整个房间就塞满了。慎之介的行李则随随便便扔在那里。今天早上离开家门时穿的衣服,也是脱下来后就随便乱扔。一切是那么的死气沉沉。
「你自己走好喔。我现在去拿水过来……」
把慎之介推向床铺后,茜就转身准备走出房间。她应该是想去电梯间的自动贩卖机买水吧。
「相生小姐,我们继续喝吧。」
慎之介倚著系统浴室的门这么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感觉很不可思议。
「别说傻话了。」
茜头也不回地拒绝慎之介,然后将手伸向门把。
慎之介攫住那只手。茜的上臂顿时一颤。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刚刚正道得意洋洋说著「请自行想像!」的表情,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不光是正道,一切都让他火大。
「好嘛……」
慎之介用另一只手扣住茜的肩膀。手劲大到超出自己的预期,茜的衣服都被他抓出大片皱褶。
茜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抓紧慎之介的手臂后,身体立即用力一扭。其实她的力气不怎么大,但慎之介却被她轻而易举地甩开,整个人摔在地上。刚才抓她手臂的那只手掌,以及撞到地板的背部,皆感到一阵冰冷的疼痛。
茜默默无言地俯视著他。
「搞什么嘛。」
也不知道是懊恼、丢脸,还是觉得悲惨,话语径自脱口而出。
「都这把年纪了,别装模作样啦。」
自己真是个烂人,他想。
「你是说认真的吗?」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一块肉……」
烂透了。就算归咎于酒精,自己仍旧差劲到了极点。
「阔别十三年再次见面,你要说的就是这种话呀。」
一股寒气拂过后颈。茜的语气就是那样的冷若冰霜。此刻的感觉就好像被刀尖刺中了胸口。
握著那把刀的人并不是茜。而是十三年前,立志要成为音乐人而离开这座城市的、十八岁的金室慎之介。
「别让我失望。」
茜把快从鼻子上滑落的眼镜重新戴好,同时这么说道。慎之介多希望她撂狠话或者怒吼,可是她的态度十分淡然。茜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走出房间。
房门关了起来,茜的气息逐渐远去。在昏暗的房间里,慎之介直接仰倒在地板上。连间接照明的朦胧灯光都令他觉得刺眼,于是他抬起右手臂盖住眼睛。
「我也不想回来啊。」
一个人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
没错。自己一点也不想回来。
故乡、茜生活的城市、高中时代描绘灿烂梦想的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我一点也不想以这个模样,回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