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回来了~~葵───!」
从祠堂归来的葵刚洗好澡不久,茜就回到了家里。此刻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茜则一脸倦容地走进来。
「你回来啦,回来得真早呢。」
「接待贵宾这种差事我没办法奉陪到最后啦~~今天就不洗澡,直接上床睡觉吧。」
葵垂下目光,盯著手中的智慧型手机。她应了一声「哦───」,手指在刚才浏览的有关「生灵」的网站页面上滑动。生灵诞生的原因、古典文学中有关生灵的描写、日本各地的生灵传说……相关资料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她再怎么调查,慎之出现在祠堂里仍是不争的事实。他无法离开祠堂,以及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现身于这座城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嗳,今天要不要一起睡?」
茜双肘支著沙发椅背,将上半身凑向葵。葵困惑地回她「什么?」,茜笑呵呵地点头道:
「有什么关系,我们好久没一起睡了。」
原以为茜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换好衣服洗好脸后,她真的在佛堂铺了垫被。一起睡觉时,她们都会把垫被铺在佛堂里,这是以前就有的习惯。话说回来,自己已有多久没跟茜一起睡过觉呢?
「茜姊。」
躺进被窝里一会儿后,葵开口起了话头。
「跟我说说金室慎之介的事。」
茜之所以提议一起睡,多半是跟慎之介发生了什么事。葵隐约有这种感觉。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在漆黑的天花板上逐一浮现又消失。真是怪事连连、匪夷所思的一天。
「嗯~~……他只是个醉鬼喔。」
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让葵确信两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现在的他,我问的是以前的他。」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光了。姊姊我呢,记忆力很差的。」
骗人,她绝对在说谎。回想起新渡户与慎之介出现在西武秩父站时茜的那副表情,葵垂下了目光。
「可是……茜姊,你后来都没交过男朋友耶。」
「其实我有过几个那样的对象喔。」
「咦?」
葵瞪著天花板,再三回味著茜这句话。之后,她激动地整个人坐起来大叫:「真的假的!」
「你完全没表现出谈恋爱的样子!为什么没告诉我」
葵讲得口沫横飞。在她的记忆里,茜不曾有过慎之以外的恋人。就连互搞暧昧的对象也没有。
毕竟跟慎之分手以后,茜始终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谈场新的恋爱。
「哎呀~~葵真的很爱姊姊呢~~」
茜那欢快的笑声回荡在佛堂里。她晃了晃被子,淘气地仰望著葵。
「什么跟什么嘛!」
到底是什么时候!那几个「那样的对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即使葵不断逼问,茜也只是取笑了一下困惑的她,不肯再透露只字片语。
「不理你了!」
最后葵幼稚地翻身背对著茜,用力盖上棉被。
2
慎之正在吃茜做给葵的便当。里面有煎蛋卷、小番茄、绿花椰菜、马铃薯沙拉、高丽菜丝、炸肉饼,以及拌入芝麻与盐巴的米饭,是很常见的菜色。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做便当的人是三十一岁的茜,吃便当的人却是十八岁的慎之。
慎之一面嚷著「好吃!」,一面将饭菜送进嘴巴里。说不定是因为,这是茜亲手做的便当,所以更让他觉得美味吧。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这是你的午饭。」
「待会儿我会去便利商店买吃的啦。」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嘴里塞满了煎蛋卷,再次笑著说:「好吃!」茜做的煎蛋卷口味偏甜,里面加了牛奶与砂糖。葵目不转睛地看著,慎之那张吃著淡奶油色煎蛋卷的侧脸。
「嗯?」
慎之察觉到葵的目光,疑惑地歪著脑袋。葵赶紧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很饿呢。」
「其实我不饿,但就是想吃东西。不管怎样,我在这里真的无聊得要死。」
「是吗?」
葵望向祠堂的角落。慎之的吉他,就摆在露营椅上。
「不是有吉他吗?既然你很闲,怎么不拿起来弹一弹。」
「弦都生锈了。」
对喔。虽说一直收在琴盒里,毕竟这把吉他已弃置在祠堂里十三年了。琴弦都生锈了,得先维修才有办法弹吧。
「要不然我去买吧?用镍弦就行了吧?」
「啊───那个……」
慎之支支吾吾地打断了葵的话。
「还是算了。」
他用小指的指尖抓了抓脸颊,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看上去就像是用笑容来掩饰为难的表情,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如帮我买JUMP周刊吧?没看《乌龙派出所》,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乌龙派出所》已经完结了喔。」
葵不经意地这么说,慎之顿时瞪大双眼。「啊……」就在葵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慎之整张脸微微抽动起来。
「什───么《乌龙派出所》怎么可能完结阿两要是没了,说好的永远不灭到底算什么啊」
「谁知道啊。」
「不会吧~~最后阿两跟谁凑成一对啊?不,我不能问,一定要亲眼确认才行……会是寿司店的人吗……不对,应该是麻里爱……」
葵呆愣地看著喃喃自语的慎之。虽然他从昨晚就一直是这种状态,这个人真的没有半点紧张感。
自己突然变成生灵穿越到十三年后的世界,但他在意的居然是《乌龙派出所》的结局。要是告诉慎之,某某艺人、某某歌手和某某偶像都退出演艺圈了,此外还发生过这种事件与那种灾害,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葵将书包与贝斯挂到肩上,接著站了起来。她拍了拍制服裙的下襬后,朝著鸟居走在早晨的树林中。
回头瞥了一眼,可以从敞开的祠堂门口看到继续吃便当的慎之。明明没有其他人在,他却笑得很快乐、很开心,嘴巴不断嚼动。
彷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啊……不过,此刻茜没陪在慎之的身边,正道、番场与阿保也没来到祠堂。
话说回来,〈平成〉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年号是〈令和〉喔。要是告诉慎之这件事,他会相信吗?
学校的图书室里,保存著历届的毕业纪念册。当然,茜、慎之与正道就读高中时的───十三年前的毕业纪念册也在其中。
「咦,这个人不是阿嗣,是阿道」
葵在班级团体照那一页上,发现了笑得很失败、表情僵硬的正道。他跟正嗣像得吓人,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道以前长这样吗?难怪慎之会说阿嗣是缩小版的阿道……」
葵继续翻页。很快的她就找到了,茜身穿制服面露微笑的相片。同一页上也有慎之的相片。
「原来他们同班呀。」
当中也有全校运动会、文化祭、班际运动会,以及校外教学时的相片。毕业纪念册上放了好几张慎之开心地与茜及正道勾肩搭背的相片。
但是,在毕业前夕拍摄的相片里,慎之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茜与他隔著一段微妙的距离,脸上同样挂著愁容。两人交往到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只要看相片就能知道答案。
继续往下翻便发现,毕业纪念册的后半部分是各个班级的涂鸦留言板。每个人以「喜欢的一句话」为主题,在这个版面上留言。
【征服世界!】
慎之写了这行字。他是小学生吗?葵一边吐槽,一边寻找茜的留言。
她很快就找到了。茜的字既端正又不失可爱,可谓字如其人。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离开故乡,前往东京。想离开被高墙包围的盆地,前往宽广的世界───之前葵这么说时,茜笑称这席话是「中二歌词!」,原来高中时代的她也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类似的句子。
不过,茜的留言还有后续。
【却知天蓝】
葵的手指轻轻抚过茜的字迹,嘴里喃喃念著:「天蓝……」
茜究竟是抱著什么念头写下这段话的呢?
思考了一会儿后,葵便阖上毕业纪念册。她将毕业纪念册还给图书馆员,然后离开图书室。再过不久,就到了茜来接她的时间。自己能够直接询问当事人这个问题吗?
正当葵在鞋柜区一边换鞋一边想著这件事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两名男学生正往这边走近。
一时间她疑惑地暗想「谁啊?」,随后「哦……」了一声。两人跟葵是同年级的同学,上周曾拜托葵加入他们的乐团,担任他们的贝斯手。当时,她应该就已当场拒绝了他们才是。
「我说,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看看?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乐团……」
「跟技不如己的人组团只是浪费时间。」
葵打断他们的话音,穿好鞋子。她自认上周已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但对方似乎没听懂。其中一人气得大骂:「丑八怪你说什么!」葵不以为意,径自离开了鞋柜区。
「真浪费~~」
这句话从一旁飘了过来,葵突然停下脚步。
同班的大泷千佳,就坐在鞋柜区前面的阶梯上。葵蓦然想起,她在生涯规划面谈中宣称「我要嫁人!」时,那犹如融化的冰淇淋般的声音。
「啊?」
「在全是男生的乐团里,唯一的那朵红花可是吃香得很耶。」
千佳以手指卷弄著亮色的头发,看著葵如此说道。
「唉,不过,你没这方面的烦恼吧~~」
啊,别理她吧。葵当机立断,迈开脚步。
可是,千佳轻快地站起来后,依旧纠缠不休地跟在她的后面。
「你之所以要去东京,也是因为年长的男友在那边吧?」
千佳在葵的耳边这么说。「唔哇───……」葵忍不住叫了出来。原来,千佳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啊。
「听说~~每天都有男人开车接送你呢。嗳,把你男友的朋友介绍给我吧。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不会提告的~~」
出什么问题啊?难不成你曾经搞出问题吗?葵险些忍不住问出口,她努力保持沉默。
这丫头真的就像是融化的冰淇淋。无论是刺探自己的目光,还是甜腻的声音,全都黏答答的。
来接我的人是姊姊,不是男朋友!不过,就算实话实说,这丫头也不会相信吧?葵叹了一大口气,转头看向千佳。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现在就陪我过去?」
葵以一副「就让你见一见那位年长的男友」的口吻说道。千佳顿时愣住,不过那双眼睛随即绽放精光。「呀比~~」她发出一声好似有音符要从头顶飞出的欢呼,蹦蹦跳跳地跟在葵的身后。
「相生同学的男朋友已经在工作了吗?他有没有还在念书的朋友?跟社会人士交往也不错啦,但人家很想尝试一次,跟大学生男友一起去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呢~~」
都说不是了,为什么她就是听不懂呢?对自己不利的话就不听,只管笑著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卯足全力奔去。
啊……对了,这种乐观过头的感觉,跟正道十分相像。
走出正门后,便发现茜的吉姆尼正往这边开过来。葵轻轻挥了挥手,激动不已的千佳当即将半个身子探到车道上。
「来了吗」
然而一看到坐在吉姆尼驾驶座上的茜,千佳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
「哎呀~~是葵的朋友吗?你好~~」
茜丝毫不晓得千佳内心的跌宕起伏,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向她打招呼。千佳一面回答「啊,你、你好~~……」一面看向葵,脸上写著「怎么跟讲好的完全不一样」。葵十分夸张地把头撇向另一边。
随后,茜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看样子有人打电话给茜,她把手机贴在耳边说了一声「喂───」。千佳仍然不依不饶地盯著葵。
「我没骗你吧?」
听到葵这么说,千佳「唔唔唔……」地噘起嘴巴。
「───什么!」
这时茜突然大叫一声,吓得葵和千佳皆肩膀一僵。
「被鹿干掉了」
看到茜罕见地大呼小叫,葵不由得与千佳面面相觑。
「鹿」
两人连声音都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3
「对,贝斯手伊藤先生和鼓手儿玉先生都食物中毒了。」
在市民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这名自称是新渡户经纪人的男子,对著茜与正道深深一鞠躬。之后他呆愕地看向躺在旁边病床上的伊藤与儿玉,这两位伴奏乐团成员。
两人的手臂插著点滴管,嘴里则不断嚷著「真是好吃到了极点……」、「我一点都不后悔……」。神情看上去既痛苦,却又有些心满意足。
「给我好好后悔啦!人家不是说一定要煮熟再吃吗!」
经纪人对著两人吼道。这里明明是医院,一旁的护士却没怪他大呼小叫,反而傻眼地看著伊藤与儿玉。
事情的经过,葵已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听开车的茜说明了。
据说昨天抵达秩父的新渡户团吉与伴奏乐团的成员,今天探访市内的观光胜地,到处品尝人气美食。因为新渡户坚决主张,一定要这么做才有办法写出地名歌。而且他还表示,如果不把店内所有的菜都吃过一轮,就无法感受到店主的心意。葵心想「呃,那不就是敲竹杠吗?」,但她怕话题扯远,所以刻意默不作声。
他们到长瀞搭游船,吃天然冰做成的刨冰、味噌猪肉盖饭、胡桃荞麦面……以及鹿肉。一群人用市公所的预算大吃特吃,最后终于落到食物中毒的下场。
「唔哇,Rock~~!好有音乐人的感觉!」
千佳站在葵的旁边,有些激动地看著两人。为什么这丫头会跟来医院呢?葵彷佛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当她回过神时,千佳就已经坐在茜那辆车的后座,略显兴奋地问:「咦,音乐人?他们帅吗?」
「总之,在肠胃消炎之前要禁食一周喔。」
除了葵和千佳以外,所有人在听到护士这句话后都大惊失色。茜仰望天花板「哎呀」一声,正道则抱著脑袋烦恼不已。
「看样子他们很难在活动当天上台伴奏呢。不过,反正我们还有伴奏带,要是面临最糟的情况,不用现场伴奏也没关系。」
正道向经纪人这般提议。就在经纪人一副「只好这样了」的表情刚要点头应答时,葵背后的那扇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恕我拒绝这项提议。」
新渡户宛如在唱演歌般以转音讲出这句话,悠然走进病房。
「音乐是一种生物喔,它有生命的。如果不是现场伴奏,就唱不出演歌的精神。我新渡户团吉,坚决不用伴奏带唱歌!」
新渡户走到正道的身前,以浮夸的动作及手势如此宣布,让人很想吐槽他「这里是你的舞台吗」。想必在新渡户的脑海里,此刻的他正沐浴在聚光灯下,聆听观众席传来的掌声与欢呼声吧。
「可、可是,如果现在才要找新的乐手……」
经纪人连忙提出异议。葵听到那张侧脸发出惨叫:「这个欧吉桑又来了!」正道也大大地点头,附和他的意见。但是,新渡户就是不肯退让。他夸张地一再坚持:「我拒绝!」
始终默默看著三人争论的茜,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般托著下巴。不知为何,她看著站在出入口附近的葵。
「目前缺的是鼓手和贝斯手,对吧?」
茜喃喃地说,正道回答她:「是啊,没错。」茜听了之后忽然笑逐颜开,「啪!」的一声拍手道:
「如果要找鼓手和贝斯手!这里就有现成的啦!」
茜先是凝视著正道,接著再一次看向葵。
「───啊?」
葵不禁疑惑地微微歪著脑袋瓜。
音乐之都嘉年华的会场───秩父缪思公园,正在进行排练的准备工作。
缪思公园是一座建在山顶上的大公园,音乐堂、户外舞台、网球场、游泳池等设施也一应俱全。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在音乐堂内用来排练的小表演厅里到处走动。
由于鼓手和贝斯手吃鹿肉吃到食物中毒,最后决定由正道与葵代替他们上台演奏。
伴奏乐团的成员在音乐堂的门厅得知这项消息后,表情全都蒙上一层阴霾。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著突然冒出来的葵,以及身为观光课职员的正道。
「啥~~这是怎么回事?」
慎之介率先表达不满,恶狠狠地瞪著经纪人。他身后的小号手与键盘手,则是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由女高中生和市公所职员代打啊。」「好像挺有意思的嘛。」
「欸,这样行不通吧。」
慎之介依旧摆著一张臭脸。
「可是,新渡户先生兴致勃勃的,现在还亲自去市公所说明呢。」
经纪人这番话,听得正道一个头两个大。葵听到他低声挤出一句:「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焦躁的慎之介,不知为何千佳竟然脸红了。她的眼神既紧张又兴奋,眼睛里甚至冒出了爱心。不不不,拜托饶了我吧。这场面看得葵都要头痛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丫头会一起跑来音乐堂啊?
「我不希望我们的表演,被人拿来跟『小孩子的游戏』相提并论。」
慎之介那格外冷漠的嗓音,让门厅的气氛瞬间冻结。葵甚至听到了,如玻璃裂开般劈里啪啦的声响。
那声响来自于她的内心。
「我们可是以此为工作的职业乐手。」
慎之介一字一句、细细咀嚼似地说道。他明明讲得很淡然,但葵却从「职业乐手」这四个字感受到强劲的重力。她悄悄握紧拳头,不让任何人发现。
「……你以前明明说过,我是耀眼之星的。」
高中时期的这个人,明明说过她是耀眼之星。
「啊?」
慎之介的话音带著刺。他以疲懒的眼神看著葵。
他的眼球上,确实有著跟葵一样的黑点───耀眼之星的凭证。
但是,慎之介连这种事都不记得了。说不定,他根本就忘了葵拥有耀眼之星。亏人家───亏我还一直记得这句话。
内心的怒意远比受到的打击还要强烈。葵再度握紧拳头,咬紧牙关。
「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是不是在玩吧。」
自己的这句话,升高了嘴里的温度,吐出来的话音更是灼热。
「喂……」就在正道想劝解葵而看向她时,音乐堂的出入口,传来一道音量比正道更大的声音。
「好主意!请务必让我们见识一下!」
那大概是排练用的服装吧,穿著运动服的新渡户意气昂扬地走了进来。他一副「无论走在哪里,自己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的姿态,慢条斯理地站到葵他们的面前。
茜就跟在他的后面。葵注意到,慎之介很明显地转开目光不去看茜。
葵听从新渡户的指示,踏入正在进行排练准备的表演厅。茜与正道、慎之介与伴奏乐团成员一个接著一个跟在后头。
虽说是排练用的小表演厅,里面却很气派。葵站在小舞台上帮贝斯调音,天花板射下的橘色灯光照亮了她的手。
慎之介背著手站在葵的正前方,一副「有本事就试试看啊」的表情瞪著她。千佳在他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看了实在很碍眼。
「阿道。」
葵的身后有一组鼓。正道就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我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说归说,正道还是有些自暴自弃地脱掉西装外套,松开领带。接著卷起衬衫的袖子,然后举起鼓棒。他稍微露出一点十三年前担任乐团鼓手时的模样。
慎之介依然板著脸瞪著葵。
葵则狠狠瞪著这样的他、瞪著他眼中的耀眼之星凭证。
她深吸一口气,用夹在指间的拨片弹拨琴弦。一次,两次,三次,弦音串联起来───葵弹奏起贝斯。
听得到背后的正道在用小鼓打节奏。是的。就算没特别练习、就算没事先讨论,正道也配合得了葵才对。
因为,葵选的曲子是〈犍陀罗〉。
葵对著摆在眼前的麦克风,用腹部吐气。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 都可以实现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歌声径直扑向慎之介,他的表情依然如故。不过,葵的声音在表演厅里扩散开来。淡橘色的灯光与贝斯的低音混合交错,随著正道的鼓声起舞、回荡。回响的乐音,犹如下雪一般堆叠在表演厅里。
伴奏乐团的成员们正在角落谈论著什么。葵虽然听不到内容,不过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很明快开朗。
千佳尖声喊著:「哇啊,帅呆了───」站在她旁边的慎之介依旧板著脸。
搞什么嘛。
葵一边唱著歌,一边在心里骂道。为什么要用那种表情聆听〈犍陀罗〉?
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首歌,你───你们以前不是常唱吗?
In Gandhara Gandhara
They say it was in India
Gandhara Gandhara
爱的国度 犍陀罗
本来是想露一手给他瞧瞧才站在这里。本来是想让慎之介想起一切、想让他后悔的。
然而唱完的那一刻,极为冰冷又疼痛的某样东西,自表演厅的天花板,不,是从更高的地方降落下来。内心顿时一阵刺痛,葵在余音之中放开了琴弦。
「太精采了!」
葵与正道演奏完后,新渡户立即笑容满面地赞美他们,还拍著厚实的手掌给予掌声。茜站在他旁边,喜眉笑眼地看著他们。
「我在你们的演奏中感受到『爱』!这一定能成为本次音乐祭的亮点!」
正道坐在鼓组的椅子上吐出一大口气。虽说这是高中时代经常演奏的歌曲,许久没打鼓的他仍是一副相当疲惫的表情。
葵垂下目光,看著冒汗的手掌,以及带著热度的拨片。她喘著气,肩膀随著呼吸而起伏,目光移到慎之介身上。
眉头深锁的慎之介像是要甩开葵一般,咂嘴别开目光。高中时代的他一直存留在葵心中的笑容,登时落下了一个黑色污点。转眼间这块污点就扩散开来,变得越来越大片。开什么玩笑啊!葵的喉咙里发出了低骂声。
4
「葵葵,你很厉害嘛!这个年纪居然能混进职业伴奏乐团里!」
听葵说明完这件事后,慎之有些兴奋地探身凑向她。祠堂里虽然开了灯,但周遭却是一片漆黑。今晚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由于现场很安静,慎之的赞赏,以及「葵葵」这个令人怀念的称呼,莫名地在葵的耳里萦绕不去。
「还好啦,这算是阴错阳差的结果吧。」
葵拿布擦拭贝斯的琴弦,尽可能冷淡地回答,以掩饰她的害羞。
况且,只要看到慎之的脸,就一定会想起慎之介的事。
「这样不是很好吗?小葵若能接近本尊,自然也可以增加茜姊见到本尊的机会吧。」
正嗣坐在地炉旁边,边玩手游边说。慎之兴味盎然地探头看他打电动。对喔,十三年前还没有智慧型手机吧。
「对啊,撮合两人的机会来了呢。」
「可是,真的办得到吗?」
葵将擦亮的贝斯放在自己的腿上。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今天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贝斯。
「要跟职业乐手同台演奏耶……」
要在东京靠乐团红遍天下───亏自己还这样告诉老师。一面对巨大的不安,自己就露出了软弱的一面。葵领悟到自己只是拚了命地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茜的身边。分明没有半点自信,却还是试图逃离目前所在的地方,就只为了让茜摆脱自己。
「办得到吧?」
听到慎之这么说,葵蓦地抬起头来。即将沉入黑暗漩涡中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空气浓密的地方。
「因为你跟我一样,是耀眼之星啊。」
慎之指著自己的左眼笑道。
真不敢相信。这个慎之在十三年后,竟然会变成那副德行。竟然用枯草似的眼神,对葵怒目而视。
待在祠堂里的生灵慎之,跟那个时候一样叫葵「耀眼之星」,告诉她「你办得到」。
三十一岁的慎之介制造出来的黑色污点,被他爽快地一掌抹掉了。
「好,那就来练习吧!你有带总谱过来吧?」
葵发觉自己的嘴角失守了。正嗣看著她,一脸狐疑。葵赶紧从书包里拿出总谱。
就在这时。
「喂───葵───你在吗───?」
外头传来茜的呼唤声,距离这里很近。
此时此刻,茜就在门外。
葵赶紧放下贝斯站起来,正嗣也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只有慎之茫然注视著门口的方向。
喂,别愣在那里,快点躲起来!葵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茜就打开祠堂的拉门走了进来。
「嗯?」
茜手上挂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困惑地歪著脑袋。
「你们两个怎么了?为什么摆出奇怪的姿势?」
葵与正嗣皆以一种不上不下的姿势僵在原地,茜看著他们笑道。葵转头一看,发现慎之已经不见人影了。她跟正嗣一起扫视室内,但哪儿都没看到他。
「没、没事……茜、茜姊才是,你怎么来了?」
一时之间,茜露出既似尴尬,又似抱歉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啊───那个……对不起喔?今天难为你了。」
「咦?」
「一想像你站上大舞台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提议了。」
茜之所以提议让葵与正道加入伴奏乐团,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葵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那可是新渡户团吉的伴奏乐团。不仅如此,慎之介还是成员之一。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这种理由,这种跟傻爸妈没两样的理由。
「没关系啦。再说,我也有点期待了。」
葵将目光从茜的身上移开,如此说道。「这样啊。」茜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
「啊,这是零食。阿嗣也吃一点吧。」
茜将塞满零食的塑胶袋递给葵后,留下一句「别太晚回家」便离去了。
逐渐远离的那道背影步伐显得有些轻快,葵心想,茜应该很介意傍晚的事吧。
「勉强蒙混过去了呢。」
正嗣接下葵手中装满零食的塑胶袋,从中拿出一包饼乾打开包装。
「……嗯。」
话说回来,慎之到底消失到哪儿去了?葵东张西望查看四周,结果慎之「唰啦!」一声从天花板落了下来。
「呀啊!」葵顿时惊声尖叫,但慎之置若罔闻,以脚勾天花板的梁木悬在半空中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著祠堂门口。
「她变成老太婆了呢……」
慎之双手抱著后脑杓,看起来很开心。能够见到未来的茜,他一定很高兴吧。
「而且……」
毕竟对慎之而言,两人几天前才见过面,但在现实中却已经过了十三年嘛。葵正想这么说,就听到慎之用力吸鼻涕。
「还是个超级可爱的老太婆。」
慎之滋噜、滋噜地不停吸著鼻涕。他维持倒吊在半空中的姿势,用手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她变成了一个比模特儿、比写真偶像更可爱、更漂亮的老太婆了。」
虽然慎之一直叫人家老太婆,他的眼神却很温柔。那双湿润的眼眸,正注视著茜刚才出现的地方。
那张脸让人无法直视。那种看著心爱之人的眼神,让盯著他的葵都感到不好意思。
「呃,你不要紧吧?」
正嗣一脸惊讶地问。
「说这什么话!」
慎之迅猛地从梁木上跳下来,眼里已看不到泪水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在他眼里绽放著耀眼的光芒。
「茜比我还要辛苦吧?」
是决心。那是下定决心的眼神。
「虽然对我来说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茜却一直是孤单一人。我想快点让茜也得到幸福。」
像是要牢牢记在自己的心中一般,慎之这么说道。葵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
「慎之……」
孤单一人。茜的确是孤单一人。
虽然茜始终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却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都是形单影只。尽管茜说她有过几个〈那样的对象〉,但到头来她现在仍是孤家寡人一个,这绝对是葵害的。
是我害茜姊变成孤单的一个人。
「啊───话说回来,成了老头子的我,弹吉他的技术一定变得很好吧!」
「这个嘛,是弹得不错啦。」
「真的吗」
正嗣把零食放回塑胶袋里,然后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
「要我帮你录影吗?」
就用这个拍。正嗣举起智慧型手机示意,慎之的眼睛顿时一亮。
「居然连这种事都办得到啊!智慧型手机太厉害了。你刚才玩的游戏也很有趣,借我一晚吧!」
「不行。」
正嗣冷漠地摇了摇头,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反倒是葵从制服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要不然,我的借你吧?」
正嗣一脸错愕地「咦!」了一声,但他的声音被慎之一句宏亮的「可以吗」给盖过了。
「没关系啦,反正才借一天而已。况且会打给我的人只有茜姊和阿嗣。嗯,密码是……」
「等等,你的个资!」
葵不理会正嗣的劝告,将解了锁的手机交给慎之。慎之喜孜孜地把手伸到葵的头上。
「谢啦,葵葵!你真的长成了一个好孩子呢」
骨感分明的大掌来回揉了揉葵的脑袋瓜。
「喂!别随随便便碰我的头!」
即使手被葵拨开,慎之的脸上依然挂著笑容。他一直「哇哈哈哈哈!」地大笑著。
「阿嗣,你真的要录影吗?」
离开祠堂走在回家的路上,葵回头询问身后的正嗣。他们沿著幽暗的小径,一面闪避树枝与树根,一面朝著鸟居走去。
「为什么这么问?」
正嗣不解地歪著脑袋。葵忍住叹气的冲动。对喔,正嗣并不晓得三十一岁的慎之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慎之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搞不好会很失望。」
「会吗?」
「会啦!慎之虽然是个笨蛋,个性却很温柔体贴,绝对不会瞧不起别人!」
一切都跟三十一岁的慎之介完全相反。
「而且……!」
话说到一半,葵发觉正嗣正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那是一种觉得她很奇怪、带著质疑意味的眼神。葵的脸颊登时「轰!」地热了起来。
还好。还好这条回家的路很昏暗。
「怎么了?」
她迫不得已挤出这句话,正嗣一副呆愕的样子耸肩道:
「没事。」
啪嚓!正嗣踩著小枯枝,再度迈开步伐。等他走了几步后,葵也跟上了他。
5
「───所以?」
葵刻意冷冰冰地询问拿智慧型手机对著她录影的千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天也要在缪思公园的音乐堂进行排练。葵带著贝斯来到音乐堂后,便看到千佳一副自己也是相关人士的模样坐在门厅的长椅上。
由于离开学校时没看见千佳的人影,葵本来放心了,没想到她居然先跑来了。
「你们不是要拍慎之介先生吗?交给我吧,这种事我很拿手!」
紧握手机的千佳接著又说:「其他像是打杂或社团经理的工作我也会做。」看来她完全没打算回去。企图表露无遗,反倒让人觉得乾脆。
正嗣就坐在千佳旁边的长椅上玩手游,葵愤恨地瞪著他。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喔。」
然后,正嗣就把拍摄慎之介的事告诉了她,是吗?
「哎呀,多一个人帮忙拍摄影片不是很好吗?」
「你真是明理呢,小朋友!」
见千佳哈哈大笑,葵与正嗣皆叹了口气。这时,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走过来对葵说:「差不多要开始排练了,麻烦到舞台上就定位!」
───因为你跟我一样,是耀眼之星啊。
葵想起昨晚慎之说过的话,回了一声「好的」。
排练从傍晚四点开始在小表演厅进行。他们按照音乐祭当天的曲目表,一首一首地合奏。
千佳与正嗣拿著智慧型手机假装在拍葵,实际上摄影镜头是对著慎之介。
「慎之介先生真的好帅!」
千佳拿著手机尖叫。慎之介虽然表情不变,眼里却蒙上一层烦闷的阴影。葵觉得他似乎在说:「居然带著朋友来排练,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好的~~辛苦各位了。现在要检查器材,请大家稍等一下。」
曲子结束后,工作人员便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葵抱著贝斯喘了一大口气。她勉强能够跟上众人完成演奏。正道也是面带吓人的表情握著鼓棒,他跟葵一样拚命。
每次开始演奏曲子时,心脏就会僵硬地跳动。每当曲子演奏完后,整个身体就会缺氧。
「你什么意思?」
慎之介的话音突袭似地传了过来。
葵抬头一看,发现慎之介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以犀利的眼神盯著她。
「小葵,你在开玩笑吗?」
「什么?」
「你是贝斯手吧?为什么一直想出锋头?」
葵再次问了一句「什么?」,然后看向站在附近的小号手与长号手。两人都面露苦笑,将目光从葵身上移开。
这代表,慎之介说得没错。
「对……对不起。」
葵不敢与慎之介对看,微微低头道歉。她突然觉得很丢脸,低著头不敢抬起来。自己不是来玩耍的小孩子。自己并未因为能混进职业乐团里演奏而飘飘然起来,也没有要向职业乐手炫耀自己的技巧。
明明是这样的,但她发现眼下的情况无论何种解释都说得通。
「真是的,女人啊,本来就不适合弹贝斯。」
慎之介撂下这句话,他的声音与慎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既然这样,等你长大了,就来做我们的贝斯手吧!
高中时代的慎之,曾对四岁的葵这么承诺。你承诺过吧?你曾经……你曾经这么承诺过我吧?发不出去的声音,在葵的心里大吵大闹。
「毕竟手和身体都很小,要维持节奏也───」
慎之介又在对她恶言恶语。顶著跟慎之一模一样的脸孔,用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跟慎之一样都拥有耀眼之星的凭证,但开口闭口都在否定葵。
「好了好了!我们是业余的嘛!」
正道插嘴缓颊道。他坐在鼓组的椅子上,对著慎之介挥动鼓棒。
「毕竟才刚开始排练,或多或少……」
「业余的跑来职业的世界搅和才是问题吧」
喉咙登时一紧,呼吸变得困难。葵紧紧握住贝斯的琴颈根部。
「再说阿道,你不就是被贝斯拉走,节奏才会乱成一团吗?鼓手不能维持节奏的话还演奏个屁……」
的确,慎之介说的或许没错。
但是,就算如此,她实在很想让这个只会抱怨、只会吐出否定话语的三十一岁大叔,看一看高中时代的慎之。也许高中时代的慎之沉不住气又有点笨,但他却是个比现在的你更坦率、更温柔、更好的人───为什么要舍弃那个时候的自己呢?
正当葵开口想要回嘴时,表演厅的出入口鱼贯走进了几个人。三名身穿颜色花俏的洋装,梳著华美发型的女性,对著这边───正确来说是对著慎之介挥手。
「啊~~小慎~~!找到你了~~!」
这女人的声音与千佳那种甜腻的声音又不太一样。她只是装甜而已,其实根本是辣味的姜汁汽水。三人好奇地打量表演厅,七嘴八舌地嚷著「哇 这里好大喔!」并朝这边走来。
鞋跟颇高的高跟鞋踏著表演厅的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
「哦───英子!」
吹长号的男人亲昵地叫了其中一人的名字。葵小心翼翼地看向慎之介。只见他一副快要喊出「惨了……!」的表情,凝视著那群女人。
「呃?为什么……」
困惑的声音从他的嘴里挤出来。
「听说她们是来接你的喔。」
继这群女人之后,茜也走进了表演厅。慎之介的表情顿时僵住。
「听说新渡户先生先去店里了。真不愧是职业乐手,果然不一样呢~~」
茜的话音不带一丝情绪,连葵都听得后背发冷。看样子,这三名打扮华丽的女性是酒店的公关小姐。
「人家来接你啰~~小慎!」
其中一名公关小姐依偎著慎之介。慎之介反覆说著「不」、「我不是……」,但伴奏乐团的其他成员都应她们的邀约,纷纷收拾起东西。
「好啦,小慎,走吧~~?」
「谁叫慎之介先生的酒品不好呢~~」
「动作快点~~小团还在等你们呢~~」
三人似乎是刻意拉长尾音,逼迫著慎之介。原以为千佳会大失所望,不知为何她却开心地说:「哇啊,原来他是野性男呀~~」这丫头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么乐观呢?
葵不想再看下去,便将目光从慎之介身上移开。
茜则轻轻地,真的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表演厅。
「今天就到此结束了吧。」
正嗣结束拍摄,将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后这么说道。千佳则在他的旁边操作手机。「你在干么?」正嗣探头查看她手中的小萤幕。
「相生同学───」
随后,千佳呼唤葵。
「我把影片的档案发送到你的手机啰~~」
葵打从心底后悔,昨晚自己干么要把手机借给慎之。
「这个───臭老头───!」
祠堂里响起慎之的大吼声。那声怒吼大到建筑物本身似乎都给震得晃动了。
他握紧手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下子滚到这边,一下子滚到那边,在祠堂里边滚边大吵大闹。
「你看到了啊───」
正嗣打开祠堂的拉门,「哎呀───」一声后以手掌盖住眼睛。
「这个卑劣的大叔是怎么回事啊!而且还上酒店……照这个情况来看,我不能放心把茜交给他,在撮合两人之前得先矫正这个家伙才行!」
慎之再度盯著手机。葵坐到这几天都被慎之抢走的露营椅上,凝视著自己的贝斯。
虽然她也不想看慎之介的丑态,但排练时自己的表现更加惨不忍睹。随著时间流逝,这股压力变得越来越沉重。
「……不过啊。」
原本大吼大叫的慎之,语气突然放缓了。葵看向慎之,发现他背靠著墙壁,望著远方。由于刚刚在地上打滚,他的头发乱成一团。
「那小子真的当上职业乐手了呢。」
慎之的嗓音蕴含著对未来的自己、对成了恶劣大人的自己而生的羡慕与温情。
「可恶,那个家伙明明是凸肚脐,居然还敢耍帅!」
「咦,你是凸肚脐吗?」
葵忍不住插嘴问道。
「对啊!给你瞧瞧吧?」
慎之掀起他的衬衫下襬。还没看到他是不是凸肚脐,葵就别过头说:「不用露给我看。」
「言归正传,既然这样,就该葵葵上场了。」
慎之放下衬衫,站了起来。
「咦?」
「用你的高速演奏狠狠地粉碎那小子的自大之心吧!」
慎之用力握拳这么说,葵当即碰触贝斯的琴身。
她想起了排练时慎之介的冷漠眼神、咂嘴的动作,以及不耐烦的表情。自顾自地演奏抢出锋头的自己,更是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办……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啊!如果是你,绝对没问题的。」
慎之倏地指著自己的左眼。
「对吧?耀眼之星!」
那双与十三年前一样澄澈的眼睛直盯著葵。他的眼眸真的很澄净。圆圆的瞳仁里,充满了期待、自信、野心这类闪亮耀眼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葵已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没错……」
神奇的是,当她点头后,随即有一股力量泉涌而出。一阵暖热的风自心底吹出,环绕著葵的全身。
「───没错!」
此刻的心情很奇妙。傍晚才面临失败,现在却觉得自己办得到。既然慎之相信自己,她也想相信自己看看。
正嗣一副「你真单纯耶」的表情看著振作起来的葵,不过葵没跟他计较。
「好!那就快点来练习吧,你们有节拍器吗?」
「应用程式也行的话,那支智慧型手机里就有。」
「又是智慧型手机这玩意儿真的很厉害耶。」
慎之盯著智慧型手机里的节拍器看,葵瞥了他一眼后,就自顾自地调整挂在肩上的贝斯背带。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如果慎之介再度与茜交往。
到时候,「慎之」就会回到「慎之介」身上。
这样一来,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慎之」,究竟会怎么样呢?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又会怎么样呢?
「贝斯手呢,无论场面有多混乱,都必须打著正确的节奏辅助大家才行。你要听周遭乐器的声音,并且维持自己的步调。」
慎之无视于葵的担忧,兴高采烈地提供建议。葵目不转睛地看著,痣的位置跟自己一样的他那张脸庞。
不,用「看得出神」来形容或许比较正确。
直到很久以后,葵才察觉到这件事。
◆ ◆ ◆
公关小姐们来袭的隔天,慎之介并未在表演厅现身。放学后葵前往缪思公园的音乐堂,结果只看到缺了慎之介的伴奏乐团成员正在准备乐器。
「咦~~慎之介先生不在吗~~?」
千佳从正道那儿得知这项消息后,失望地垂下肩膀。葵忍不住逼近正道质问:
「为什么没来!正式表演的日子就快到了耶!」
「哎呀,毕竟今天本来是没安排排练的……」
的确,原本今天应该是不用排练的。是因为葵与正道以帮手的身分加入伴奏乐团,才突然安排练习的。
「而且他还说,配合业余人士练习,会害自己的技术退步。」
正道小声地补上这句话,葵的脑中顿时发出「啪嚓!」的断裂声。
「……烂透了!」
她低头骂了一句。拿著贝斯琴盒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他跟慎之完全不一样嘛。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
「慎之?」
千佳没听漏葵的那句话,立刻歪著头问道。
「哦……是慎之介以前的昵称啦。」
正道解释给千佳听。葵摇了摇头。
「不───对!慎之才不是慎之介!」
不对!不对!葵不断地摇头,看得千佳满头问号。
活动工作人员从表演厅出来呼叫正道。他回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看著葵说:
「好啦,去练习吧!我们节奏组一定要稳住,否则什么都不用谈了。」
「我知道啦!」
既然慎之介没来,今天就不会被他搞得心浮气躁了。自己得趁这个机会尽情练习,让慎之介大吃一惊。
对葵的决心一无所知的千佳,在她的背后喃喃自语:「既然慎之介先生不在,那就回家吧。」
当天他们练习到表演厅的使用时间将至才结束。少了慎之介的乐团既安静又和谐。没有人会公然挖苦葵是小孩子、是女人、是业余人士,葵也跟慎之介以外的伴奏乐团成员达成了完美的合奏。
然而葵总觉得,没来练习的慎之介似乎就站在平常的位置上,不耐烦地看著她。好像还听得到慎之介咂嘴批评她「弹得真差」。葵就像是要摆脱这种错觉一般,用拨片弹拨贝斯的琴弦。
表演厅的练习结束后,葵转移阵地,这回来到祠堂与慎之一起练习。
「好,那就再来一次。」
葵伸手去拿放在音箱上的智慧型手机。正准备重新播放新渡户要在音乐祭演唱的歌曲工作带时,慎之问她:「不要紧吗?」
「你一直在弹,都没休息耶。来这里之前,你不是也跟阿道一起练习吗?」
慎之伸著双腿坐在祠堂的地板上,担心地看著葵。
「没事。」
「况且快要九点了吧?」
正道确实叮嘱过她,在祠堂练习贝斯最晚只能练到九点。
「现在情况特殊,阿道也会谅解的。」
「你不用念书吗?」
「放心啦,反正我又不升学。」
葵的语气变得不太高兴。她以手指滑著手机萤幕,慎之又接著问:「是喔,那你毕业后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葵很犹豫该不该说。
「……去东京,组乐团。」
从来没有人在听到这个回答后,给予她正面的反应。无论是茜、老师、正嗣、正道、朋友还是同班同学全都一样。
然而。
「哦哦哦哦!继承我意志的人原来就在这里!」
室温顿时飙升。接触到皮肤的空气变得好温暖,葵就像是受到吸引一般看著慎之。
慎之涨红著脸,上半身探向葵这边。葵顿时有种流星在他眼里闪过的错觉。慎之一副现在就要冲过来的激动模样。
啊……没错。慎之就是这样的人。
「别那样直爽地夸我。因为我的动机不单纯。」
「不单纯?」
葵以双手握紧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我之所以想离开家乡,是希望茜姊能够活得随心所欲。」
眉间隐隐作痛。葵攒眉蹙额,垂下头来。
「因为我的关系,茜姊肯定忍下了许多想做的事。要是我留在这里,茜姊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地方。」
自己明明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的呀。明明一直要求自己别说的呀。
葵有气无力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看著慎之。慎之一直沉默地注视著葵。既没别开目光,也没低下头,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
话语哧溜哧溜地自体内滚滚而出。
「况且,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实在不希望茜姊把钱浪费在我身上。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关系,给茜姊添麻烦了。」
彼此明明相隔一段距离,葵却听得到慎之的吸气声。
「你这样未免太过自责了吧。没人认为是你的错啊。」
「无论是附近的大婶还是亲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就读高中时茜骤失双亲,本来有著许多未来想做的事与快乐的事,结果却得照顾四岁的葵。
茜为了葵放弃了一切。
无论是与慎之共赴东京的约定,还是慎之这个人,葵都害茜不得不放弃。
「葵葵……」
慎之呼唤著葵。就像以前那样,就像小时候那样叫她「葵葵」。
「这是事实。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把埋藏在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后,身体变得轻松了一点。葵叹了一大口气,不知怎的嘴角竟微微扬起。
「你很了不起呢。」
慎之突然这么说。
「啊?」
刚才说的那番话,他有仔细在听吗?葵睁大双眼,注视著慎之。
「老实说,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慎之仰望著祠堂的天花板,继续说道。
「我还是认为,生灵不是因留恋而诞生的。」
但是───
这么说后,慎之将目光投向放在房间深处的茜Special。他注视了一会儿,自己那把琴弦已经生锈的吉他。
「其实,我或许是害怕离开这里吧。」
对喔,现在的自己跟慎之一样都是高中生。而且,彼此都一样想离开这座城市。葵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她从椅子上起身,接著靠近慎之。
「就这点来说,你真的很了不起呢。就算有许多烦恼,你也会认真思考,然后决定离开这里……」
慎之话还没说完,葵就把手伸到他的头上。就跟他前天的动作一样。就像十三年前他对葵做过的那样,粗鲁地揉著他的头。
「啊?」
慎之不解地看著葵。她赶紧收手。
「……这是上次的回礼。」
葵连忙别过头,不得已这么说。
「什么回礼,你……」
「因为贝斯手必须辅助大家才行!」
慎之沉默地凝视了葵一会儿。不久,他呵呵苦笑。
「是啊!」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
「不愧是我们未来的贝斯手。」
慎之笑著说出这句话,葵顿时屏住了呼吸。「啊,哎呀?现在就是未来了吧?」他十分认真地这么说,葵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记得吗?」
听到葵这么问,慎之愣愣地眨了个眼。
「当然记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约定才练贝斯的吗?」
葵用力握紧搁在腿上的双手。慎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没花多少时间,葵就发现慎之会露出那种表情,是因为自己脸红了。脸颊烫得彷佛有火在烧。
「你也……这样对我。」
葵低下头遮掩表情,声如蚊蚋地说。要不然,她的声音可能会颤抖起来。
「哪样?摸头就行了吗?」
耳边传来布料的摩擦声,葵知道慎之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头上。她晓得。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慎之的体温慢慢靠近了自己的发旋。
跟他前天摸自己的头时相比,感觉又不一样了。两者有著很大的不同。
此刻任他摸头的自己,有办法跟慎之介同台弹奏贝斯吗?一想到这儿,葵猛然用力抬起头来。
慎之吓了一跳,把手收了回去。葵无视于他的反应,抬手撩起自己的浏海。
「额头!拜托,弹我额头!」
来吧!葵将额头往前一送,慎之见状微微皱起眉头「咦───」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啦。」
葵紧闭双眼,大声说:「尽管用力弹!」
「看我的。」
她感觉到慎之贼贼一笑。随后,剧痛伴随「叩!」的声响在额头上炸开。
「痛死啦───!」
葵抬起双手捂著额头大叫。彷佛要从全身吐出什么一般、彷佛要将全身的血液燃烧殆尽一般,用尽全力大叫。
「葵、葵葵……?」
慎之一脸担忧地看著她。葵不理会他,径自站了起来。
「我走了!明天见───!」
她丢下不知所措的慎之,冲出祠堂。慎之在她背后不知说了什么,还喊了她的名字。
葵没理他,只管狂奔。她穿过漆黑的道路,脸颊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打中,感觉有点疼。
穿过鸟居,冲下石阶,来到离祠堂够远的地方后,葵才终于停了下来。她耸动肩膀,喘著气沿著夜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葵抬手去摸被慎之弹过的额头。
「我在干什么啊……」
自己的家逐渐出现在眼前。灯是亮著的。茜就在屋内。她一定在准备晚饭,等著葵回来。
「一定要撮合茜姊和慎之介哥。」
她用自己的声音,将自己的话,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这是为了茜姊───也是为了慎之。」
要不然……要不然,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动摇而丧失斗志。
◆ ◆ ◆
这名店员真是不亲切。
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么,店员摆著一张臭脸结帐,然后将发票与找的零钱递给慎之介。
那副表情,跟葵有点像。
慎之介没去练习,葵一定很生气吧。何况他还让正道转告葵「配合业余人士练习,会害自己的技术退步」,肯定会让她更加恼火。
慎之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天前,在小表演厅唱著〈犍陀罗〉的葵,以及葵的演奏与音乐。
当时她露出了轻蔑的眼神,好似慎之介是这世上最可恶的人。慎之介还以为自己会被她的目光烧穿。窝囊的自己在心里懊恼得直跺脚。
慎之介拎著装了漫画杂志的袋子,操作收银台旁边的咖啡机倒了一杯热咖啡。他一手拿著咖啡杯走出便利商店后,便看到一群高中生嘻嘻哈哈地经过店前。
其中有两名学生带著吉他琴盒。是不是放学后要去某个地方练习呢?他们是不是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呢?
他们的身影,与高中时代的自己───自己和伙伴重叠在一起。
慎之介、正道、番场、阿保,以及茜。现已成为狂妄高中生的葵,在当时仍是娇小又可爱。
那个时候,众人仍以「慎之」这个昵称呼唤自己。慎之有著梦想与希望;有著自信并确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灿烂的」。他有著过大的野心,认为只要付出越多的努力就有办法开辟道路,所以离开这座城市后能在东京实现梦想。
他在位于小鸟居与树林另一侧的老旧祠堂,以这过大的野心为画笔,描绘著远大的梦想。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东京。
茜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天,慎之介在祠堂里窝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用胶带把以她为名的吉他,连同琴盒一圈一圈地捆了起来。
别无他人的静谧祠堂里,不断响起捆著胶带的刺耳声响,这个场景仍鲜明地存留在慎之介的心中。
无论是亲手扣好吉他琴盒的锁扣,还是那冷冰冰又令人不舍的声响,他全都记得。
后来,慎之介独自前往东京。搬进月租四万日圆的小公寓当天,他在连片窗帘都没有的空房间里对自己发誓:等梦想实现之后,就回去故乡接茜。
对了,那栋公寓面对著西武池袋线,窗外看得到开往秩父的红箭号飞驰而过。慎之介便是瞪著灰色车厢上的红线发誓。我要成为大牌音乐人,好让自己能够回去接茜、好让茜能够安心地握住自己的手。他对自己下了这道诅咒。
可是,现实真的、真的、真的没那么美好,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即便组了乐团,无论制作出多棒的曲子、无论有多勤恳地到处表演,仍旧一点也红不起来。不久成员便接二连三地以「这个乐团没有未来」为由、以「觉得自己该找工作了」为由、以「要回乡下」为由退出。每次更换成员,他们的音乐就会停滞不前。单飞活动也是一样非常不顺遂。
就在这种时候,有人找他加入新渡户的伴奏乐团。起初他的感想是:谁要加入演歌歌手的伴奏乐团啊。
可是最后,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心想: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就再也没有音乐之路可走了。
慎之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才发现咖啡太烫了,还没办法喝。
就在他轻轻喊了声「好烫!」,皱起眉头时。
「啊───!」
一名正要走进便利商店的女高中生指著他,发出莫名甜腻的叫声。
那个连蹦带跳地朝他跑来的人,是昨天跟葵一起来表演厅的女孩子。慎之介觉得以一对朋友来说,两人的气质实在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这女孩带著已是高中生的葵不曾展现过的满面笑容,站在慎之介的面前说:「发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