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便会觉得自己能隔绝在一大早就闹哄哄的教室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葵趴在课桌上,一面听著音乐祭要演奏的新渡户经典歌曲,一面以指尖打著节奏。
似乎有人打开了窗户。微凉的晨风,也吹到了坐在窗边的葵。那是一阵颇具秋意、乾爽的凉风。
有男学生在附近哈哈大笑。葵在心中暗骂「烦死了」,继续用指尖打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她以食指敲著桌面,用音乐填满脑海。
一个恍神,额头就会再度感觉到,昨晚被慎之弹额头时爆出的疼痛。慎之的各种表情与话语,在葵的脑海里打转。
不知不觉间,打著节奏的手停了下来。葵叹了口气,取出耳机。
「你们听我说,千佳昨天跟男人走在一块耶!」
突然间,周遭的声音清晰地跃入耳中。
「咦?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对方的年纪还比她大。」
三名女学生正以尖锐的嗓音交谈,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仍听得很清楚。她们多半认为自己是在讲悄悄话吧,但整个教室都听得到她们的声音。
「听说那个人超老成的是个大叔呢!」
「居然是大叔啊。」
大叔。一听到这两个字,葵的脸颊顿时抽搐了一下。
「不不不,听说那个人长得挺帅的喔!」
「是不是有钱人啊?」
听著三人低级的窃笑声,葵的脑中陡然冒出慎之介的身影。他搂著千佳的肩膀,两人一同走向暗处。
葵隔著那三个兴奋地继续聊八卦的女生,在走廊上发现了千佳的身影。她打了一个大呵欠,正要走进教室。「啊,千佳来了!」三人当中的某个女生这么说。
葵当即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冲到走廊上。千佳注意到葵,挥手跟她道早安。葵揪住那只手,拽著她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
「咦?咦咦?」
千佳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但葵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到位在走廊尽头的女厕。
「很痛耶!放手啦!」
千佳以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粗鲁语气喊道,在洗手台前甩开葵的手。她看著葵的脸庞,困惑地歪著头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他昨天跟你走在一起。」
「你是说慎之介先生吗?」
千佳满不在乎地提起这个名字。葵咬牙切齿地瞪著她。
「真差劲。」
「呃,什么?我们什么事也没做耶?」
骗人。
「还是说,相生同学,你果真喜欢慎之介先生吗?」
千佳眯起眼睛,用刺激葵的口吻笑道。葵更加用力地咬著后槽牙。
「怎么可能喜欢!我对慎之……」
慎之。
慎之,慎之,慎之。
我对慎之───
葵表情扭曲地垂下头。她瞪著厕所的地板,缓慢地从咬紧的牙关吐气。
看到葵陷入沉默,千佳叫了一声:「真是的~~」
「人家才不会对朋友的男人下手啦。你说的慎之,跟慎之介先生是不同人吧?」
「……没错。」
葵点头挤出这句话。不一样。慎之和慎之介不一样,完全不同。
「那么,相生同学喜欢那个『慎之』啰?」
千佳调整挂在肩上的书包,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问道。听起来好像真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对,我喜欢他!」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葵才敢说出来。千佳被这句大声的回答吓到,后退一步问:「咦,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耳里有个声音这么说。那是葵自己的声音。
「呃,没人说不行……」
千佳话才说到一半,葵便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去。
「咦───这是怎样?呃……相、相生同学~~?」
千佳那慌张的话音自上方传了下来。
「不行……不能这样。」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因为,自己有一项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自己跟慎之说好了,要撮合茜与慎之介。等两人再度交往,慎之就会回到慎之介身上。慎之会消失。他要实现这个心愿,回到自己身上。
自己怎么能喜欢上这样的他。
2
茜是在六点过后回来的。外头传来她将吉姆尼开进庭院的声音,之后依序响起开车门的声音、关车门的声音、茜的脚步声、开锁的声音。
大门打开了。
「咦」
在讲出「我回来了」这句话之前,茜先发出了一声惊呼。
葵就坐在玄关旁边的楼梯上,仰头望著茜。
太阳已完全落下,室内一片黑暗。再加上走廊、客厅、厨房全都没开灯,导致屋内更加漆黑。
「呃、葵?吓我一跳……真是的,你要先回来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啊~~而且你完全不接我的电话~~」
本来茜今天也会去学校接葵,但葵没说一声就自己跑回家。尽管觉得「茜应该会生气吧」、「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她就不再接送自己了」,她仍旧一声不吭地花了一个多小时走路回家。
「为什么?」
葵向脱了鞋子的茜提问。「为什么不跟慎之……」话说到一半,她立刻换一种称呼。
「为什么不跟慎之介哥去东京?」
正要走向厨房的茜顿时停下脚步。双脚就像是缝在地上一般,十分沉重地停在葵的身前。
「什么?」
茜的脸上仍挂著微笑。
「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当初茜姊要是跟他走,这样一来,慎之介哥绝对不会变成那种烂人!说不定他仍然会是从前的那个慎之啊!」
葵握紧搁在腿上的双手。
「呃,你在说什么……?」
葵站起身,直盯著茜。
茜仍旧面带笑容。她总是这样。自从双亲因车祸去世之后,茜的脸上总是挂著笑容。
「───我不想变得跟茜姊一样!」
就连举办丧礼的时候也是如此。在身穿丧服的亲戚及其他吊唁者的包围下,身穿高中制服的茜面带微笑说出感谢的话语。别人若是对她说「要加油喔」,她就回答对方「我会努力的」。
茜是笑著努力撑过来的。
「想做的事忍著不做,为没能做到的事后悔,在这种地方结束一生───我绝对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害茜不得不这么做的人,是葵。她心知肚明。所以,她并不想对茜说出这种话。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她并不想对茜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像个傻瓜一样……!」
真正傻的人……是我。
葵上下抖动肩膀,浅浅地喘著气。她缓慢地抬头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
尽管听到葵口不择言,茜的脸上依然挂著笑容。那双眼里笼罩一层落寞的阴翳,对著葵保持微笑。
「像个傻瓜,是吗?」
茜搔了搔脸颊,轻声说道。虽然没有惹火她也没有惹哭她,但葵很清楚自己伤害了茜。
膝盖在颤抖。犹如痉挛一般,咯哒咯哒地打颤。
在颤抖蔓延全身之前,葵就先冲了出去。她抱起回到家后就扔在玄关的书包与贝斯琴盒,慌乱地穿上鞋子,然后将大门完全敞开。
户外的冷空气拂上发烫的脸颊。
「葵!」
茜的呼唤声砸在葵的背上,她拔腿夺门而出。
不能去祠堂。葵很清楚,去了那里只会更痛苦。最后她选择的地方是正嗣家,他完全没过问详情。
「啊───……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糟糕的人。」
葵坐在正嗣的和室椅上,摸著贝斯琴身喃喃自语。正嗣则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打电动,闻言立即点头「嗯」了一声。
「突然闯进小学生的房间,还当自己的房间一样随便坐下来休息,我觉得这一点真的很糟糕。」
「那个慎之介要比我糟糕几千倍吧!」
正嗣那淡漠的口吻听得葵火冒三丈,气得大呼小叫。正嗣冷静地提醒她「小葵,你的内裤露出来了喔」,但她置若罔闻,径自站了起来。
「我决定了!」
葵步出正嗣的房间沿著走廊前进,最后在起居室看见正道坐在暖桌里打呼。
暖桌上摆著做了许多注记的乐谱。搁在旁边的鼓棒,棒头的部分磨损得很严重。
「小葵,你冷静一点。」
正嗣追了上来,但葵不理他,大声呼叫正道。
「阿道!」
她毫不客气地走到正道旁边。正道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睛,仰头看著葵,发出一声呆傻的「啊?」。
「我会帮忙撮合你和茜姊的!」
听到葵这般大声宣布,正道一边伸著大懒腰,一边揉著眼睛说:「哦───是喔……」随后,他瞪大双眼,仰起上半身。
「咦───」
正嗣站在背后提醒他:「爸爸,现在是晚上,别叫得这么大声。」正道连忙抬手摀住嘴巴。
「葵、葵啊!」
尽管摀住了嘴,他的音量仍旧不小。房子似乎都给震到晃动了。
「你之前不是说,坚决反对茜跟失婚男结婚吗?」
「我撤回那句话。跟你结婚总比被现在的『慎之介』抢走来得好。」
即使跟慎之介交往、即使跟他结婚,茜也绝对不会幸福的。绝对不会。
面对紧咬嘴唇的葵,正道不知怎的竟露出平静的表情。
正道神情沉稳地看著葵,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表情多变的他。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需要你帮忙。」
他一反常态,以略显淡漠的嗓音拒绝葵。
「咦?」
「我之所以决定将这次的工作委托给新渡户老师,就是因为慎之会来。」
因为……慎之会来。
正道这句话,听得葵瞠目结舌。她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挤不出声音来。正道拿起暖桌上的罐装碳酸酒猛灌一口。
「我想,那些心结与疙瘩如果不解决掉,我们是无法前进的。毕竟我和茜啊,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嘛。」
他一副「大人就是这样啦」的口吻。
那张侧脸,点燃了葵内心的某种情绪。
她抓起正道放在暖桌上的罐装碳酸酒,将里面的酒往他的头淋了下去。正道惨叫一声「好冰!」,倒在榻榻米上打滚。
葵握紧铝罐,将它捏扁。
「喂,葵,你干什么啊!」
正道瞪著她,葵也卯足全力瞪回去。
「好脏。」
竟然在得知慎之介并未风光地实现梦想后,打算藉由与他再会让茜死心。
无论是使用这种卑鄙手段的正道,还是变成这种窝囊废大人的慎之介,全都骯脏又龌龊。
大人竟然得靠这种方式才有办法前进。无论愿不愿意,自己竟然都得随著年纪增长变成这样的大人。
「不管是大人还是阿道的心肠,全都脏死了!」
「啊?」听到葵这般吶喊,正道皱起眉头。正嗣唤了葵一声,担心地觑探她的脸庞,但葵把碳酸酒的罐子塞给他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正道家。
结果,葵没有地方可去了。此刻她才痛恨起这座在这种时候居然无处可逃的城市。
葵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家的大门。茜似乎正在洗澡,客厅与厨房皆一片安静。晚餐是吃炖菜吗?厨房残留著淡淡的香味,闻起来像是酱油与砂糖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餐桌上摆著一个盖了布的托盘。掀开那块布一看,托盘里有两个饭团。
葵呆呆注视著用海苔包得漂漂亮亮的饭团,不久走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葵,你回来啦。」
茜用毛巾擦著头发,走进了客厅。
「你没跑去祠堂呢。」
「茜姊,你去了祠堂吗……?」
葵提心吊胆地问。因为,慎之应该还在祠堂里。
茜面带微笑,彷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看样子,慎之并未犯下被茜撞个正著的失误。
「我做了饭团带过去,结果发现你不在那里。你去了阿嗣家吗?」
「哦……嗯,对啊。」
茜一面用毛巾包住头发拍了拍,一面往厨房走去。
「锅子里有蔬菜炖鸡肉,配著饭团一起吃吧。你的肚子一定饿了吧?」
她瞄了一眼餐桌上的饭团,困惑地歪著脑袋说:「奇怪?」
「……怎么了?」
「饭团应该有三个才对呀。」
托盘上只有两个饭团。
这也就是说───
「奇怪,掉在路上了吗?因为外面很暗,我完全没发现。」
茜扶著脸颊笑道:「讨厌啦~~真是的~~」葵见状抿住了嘴唇。
她抓起饭团,塞进嘴里。里面包的是昆布。咸中带甜的卤昆布,撒上了少许芝麻。葵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带著芝麻香味的口感。
「坐下来吃吧。我去帮你加热炖菜。」
「饭团全是昆布口味吗?」
葵一边嚼著昆布饭团,一边问道。茜头也不回地答道:「当然啰。」她犹如唱歌一般摇动肩膀,站在瓦斯炉前面。将炖菜盛放到容器里后,便拿去微波炉里加热。
茜做了三个饭团。其中一个是慎之吃掉的。
高中时代,慎之总说他想吃鲔鱼美乃滋饭团,但茜从来不曾帮他做过,他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吃昆布饭团的呢?
3
眼看后天就是音乐祭了,今天的天空却乌云密布。
在这种即将下雨的天气里,缪思公园的音乐堂前停了好几辆卡车。为了后天的活动,户外舞台那儿正匆匆忙忙进行准备。
葵站在挂著【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这面巨型看板的舞台上,望著忙碌地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
茜拿著笔记夹板走在观众席的对面。千佳抱著小箱子,边喊「姊───姊」边往那里跑去,向茜请示著什么。
令葵意外的是,千佳十分勤快地帮忙音乐祭的准备。她穿著运动服,抱著物品或文件到处奔走。
「相生同学───」
千佳注意到葵,对她大大地挥了挥手。葵摆明了不理她,径自离开舞台。
以伴奏乐手身分站上舞台的葵,用不著过去帮什么忙。她今天也必须一个劲儿地练习,以防正式上场时出错。
「嗳───嗳───你要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就在葵离开户外舞台,准备前往音乐堂的小表演厅时,千佳追了过来。
「别靠近我,浪女。」
葵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她没有停下脚步,往音乐堂的门厅走了进去。
「唔哇,取名的品味好糟 」
千佳一时愣住,随后看似故意地以非常夸张的动作耸肩。即使遭人批评是「浪女」,千佳也能一脸平静毫不在乎,葵真的、真的搞不懂她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呀?」
千佳一副「你都不听人家解释~~」的口吻,听得葵火冒三丈,甩乱头发看著她。
「怎么可能什么事也没做!渣男和浪女凑在一起,铁定会发生不纯洁的事啊!」
「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呀。没想到他超正经的,简直是个胆小的无卵男。」
千佳垂下肩膀,露出扫兴的表情如此回答。她一副期待落空的样子玩弄发梢,看得葵嘴巴半开。
「啊───啊,带我离开这里的王子到底在哪儿呢……」
千佳一脸厌烦地仰望著乌云密布的天空,这时户外舞台那儿有人呼叫她。
「大泷同学───刚才拜托你拿过来的表单───」
「是!」千佳立刻以不同于平时的正经声调回答。「不好意思!我放在入口和这辆手推车上了!」她跑向活动工作人员所在的地方。
最后只剩下葵茫然站在原地。怎么搞的呢?她不禁觉得,只有自己是十分幼稚、肤浅、非常丢脸的存在。
葵粗鲁地哼了一声,打开小表演厅的门。里头空无一人。本以为可以尽情练习,然而拿起贝斯后,她却完全无法进入状况。葵犯了好几次平常不会犯的错,结果不到三十分钟就离开了表演厅。
表演厅的门将要关上时,鼓组跃入了她的眼底。正道跟她一样,不练习的话可能会不太妙,但身为市公所职员的他今天工作似乎很忙碌。
正道为了茜,邀请新渡户在音乐祭上表演。他安排茜与慎之介再度见面,期待茜斩断她对慎之介的留恋。
除此之外,也期待茜选择自己。
葵一度有过「撮合茜与正道」的想法,但在得知正道的企图后,这个念头就彻底消了下去。她再度陷入无计可施的窘境。
走出音乐堂后,葵往冷冷清清的建筑物后方走去。户外舞台那儿不断传来喧闹声,她实在不想过去那里。
葵两手插著口袋,走在种植著阔叶树的步道上。
一踩到落叶,脚下便发出乾涩的声响。夏天这里还是绿叶成荫,没想到现在全变成鲜艳的黄色。红色,黄色,褐色。葵瞥了一眼染上秋色的林木,默默地前进。
潮湿的气味越来越浓烈。看样子,搞不好要下雨了。就在葵这样想著,仰望铅色的天空时───音乐乘著风,传入她的耳里。是吉他声。
是慎之介的吉他声。
沿著步道循声走去,最后走到了音乐堂的后面。
慎之介就坐在别无他人、静谧的阶梯上弹著吉他。
葵今天还没见到他的人影。原本以为他又在偷懒了,没想到他却露出认真的眼神,直盯著吉他的琴弦。葵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点慎之的影子。
而且,他还自弹自唱。
唱的是〈犍陀罗〉这首歌。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 都可以实现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抱著成为大牌音乐人的梦想前往东京,结果没能实现这个梦想,也没办法再勇敢作梦的、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
他正唱著那首,寻找位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据说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乌托邦之歌。
葵茫然注视著自弹自唱的慎之介。快到副歌时,慎之介就不唱了。葵觉得自己撞见了不该看的画面,连忙躲到建筑物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
「───为什么不唱了呢?」
她听到了茜的声音。
茜从葵的对面现身。她是来找活动工作人员,或是市公所的职员吗?
又或者,她是来找慎之介的呢?
「继续唱吧?」
茜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慎之介目不转睛地看著她,之后像是死了心一般放开吉他。
「从前我以为,只要离开这里到东京去,任何梦想都能实现。」
顿了一拍后,慎之介垂下肩膀。
「但是,我错了。」
「梦想不是实现了吗?你的确以弹吉他为工作了。」
茜温柔地回答。
「我才不想当什么演歌歌手的专属伴奏乐手。」
「可是……」
「我并不是心有不满。我很感谢新渡户先生,光是能从事音乐工作就该谢天谢地了。」
慎之介的侧脸十分疲惫。他露出苦笑,一句一句地慢慢说著。
「只是……我不晓得,当初是否真有必要不惜舍弃许多东西,也要专程跑去东京。」
许多东西。慎之介口中的「许多东西」,肯定有一大半是指茜。
恐怕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看著她低头的模样,葵紧紧抓著身上那件连帽T的下襬。
「那么,我可以点别首歌吗?」
茜面带笑容抬起头,慎之介听了之后皱起眉头:「啊?」
但是,茜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
那是葵听都没听过的歌名。可是,慎之介闻言却惊慌失措,耳朵都红了。他抬起右手摀著嘴巴,喃喃地问:「为什么……」
「我有买喔,你的单飞出道曲。」
慎之介的……单飞出道曲。
什么?葵差点叫出来。她不知道,慎之介已经单飞出道了。这件事,茜、正道以及慎之介本人都没提过。
「应该说是不堪回首的作品吧。」
慎之介低头掩饰表情,茜慢腾腾地靠近他。彷佛要填补过去那十三年的时光一般,一阶一阶地走上阶梯。
「我对这首歌的喜欢程度不亚于〈犍陀罗〉喔。」
茜坐在慎之介的旁边笑著说。慎之介喃喃地「咦……」了一声,凝视著茜。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段期间刮起了两阵风,吹得一旁的树木枝叶摇曳。黄色的树叶一片、两片、三片地掉落在葵的脚边。
慎之介一语不发地仰望著天空。他像是为了吸取氧气而把头探出水面一般,吸了一大口气。
左手碰触吉他的琴颈。随后,葵就听到了前奏。
慎之介开口唱了起来。
茜将手搁在腿上拄著脸颊,静静聆听他的歌声。
他唱出来的歌词,听得葵难为情到喉咙险些发出一声「唔!」。
我一点也不喜欢 恐怖片与牛奶糖味道的吻
就是这么令人难为情的歌词。正因为知道这首歌唱的是谁、是为了谁而唱的,感觉更不好意思了。葵既觉得难为情,又觉得非常痛苦。
就连唱著这首歌的慎之介本人,似乎也忍受不了这股羞耻感了。他霍然起身,突然改变曲调。
「新渡户团吉风格!」
他换成演歌风格,以转音接著唱。
空虚心灵的陷阱 过于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对著茜这么唱著。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你正经一点唱啦!」
茜捧著肚子笑了出来。
「接著是,教数学的齐藤风格!」
曲调又换了。教数学的齐藤是谁啊?而且,他用的还是黏乎乎、让人不舒服的唱法。可是,茜却听得哈哈大笑。她一面嚷著「肚子好痛!」,一面拍著腿大笑。最后似乎还笑到流眼泪,只见她摘下眼镜以指尖擦了擦眼睛。
两人之间那些即便隔著十三年的空白,依旧蓄积在彼此心中的回忆,随著慎之介的歌翻涌而出。
对了。这幅光景,在当时是很稀松平常的。
十三年前,茜带著葵去祠堂时,慎之总是用搞怪的唱法逗茜笑。他模仿葵不认识的老师或同班同学唱歌。葵虽然不认识那些人,但依然看得很开心,觉得很幸福。
能让茜笑成那样的人,只有他而已。
「哈───!肚子好痛……真是的,你正常地唱啦……」
歌唱完了。茜捧著肚子,气喘吁吁地说。
「感觉果然很愉快。」
慎之介再度坐到茜的旁边,直视著前方。
「跟你在一起,总觉得心里很平静。」
「咦?」
「我不如回来这里吧。」
音量明明不大,慎之介的这句话却刺入葵的耳朵。
「反正现在的工作也没有未来可言。该怎么说呢,身边的人都从事稳定的工作,也结了婚有了家庭。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到了这种年纪了吧。」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因为,这样一来───葵差点就把这句话喊出来。
慎之介要回来这里。他要再一次与茜交往。
然后,「慎之」就会消失。
葵用力踩著脚下的落叶,整个人就快冲了出去。她想立刻冲到两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猛跺著脚大喊:「不行!」
阻止了这股冲动的是……茜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傻话。」
茜面带笑容,以开朗的嗓音看著慎之介说道。彷佛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恢复了生机,迅速地仰起头来望著天空。
「现在的时代,三十几岁还算年轻人吧?要定下来还早得很呢。许多事我都还没放弃喔。」
茜呵呵笑著眯起了眼睛,慎之介闻言睁大了双眼。
「路还很长呢。」
茜语气坚定地说。「嗯,很长很长!」她不断点著头。
面对茜接二连三的话语,慎之介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最后他的唇间终于逸出一声「这样啊」。
「没错没错。」
「说得也是───嗯。」
不知是谁先这么做的,两人皆仰望著天空。今天是阴天,不是秋季的晴天,此刻看不见蓝天。可是,对两人而言,那肯定是一片晴朗无比、美丽的天空。
慎之介背起吉他,走下阶梯。茜以目光追著他的背影,静静地站起身。
「你要回去了吗?」
「对,差不多该过去了。」
下了阶梯后,慎之介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花了点时间,转身面向茜。
「再见。」
讲出这句不自然的道别话后,慎之介便离开了茜。他头也不回,踩著乾燥的落叶,往户外舞台走去。
再见。葵在乾涩的口中,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意思。体会这句话包含的决心,以及残酷的含意。
现场只剩自己一人后,茜再度坐到阶梯上。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色好一会儿。
肩膀微微颤抖。
茜垂下了头。
滴答,滴答。两颗水珠滴落在茜的镜片上。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看得出来。葵都看到了。
茜没有出声,静静地、静静地哭了。连在双亲的葬礼上都不曾流泪的茜哭了。无论何时,总是宛如戴著面具一般保持温柔微笑的茜,竟然哭了。
一滴雨珠,落在了葵的鼻头上。
4
到了傍晚时分,天空终于降下雨来。雨势如瀑,整个屋内充斥著雨珠敲打屋顶和集雨槽的声响。
葵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远望沿著玻璃窗滑下的雨水。一颗又一颗的水珠不断顺著透明玻璃流淌而下。
「原来,茜姊哭起来是那个样子。」
她以目光追著雨珠,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自己都不晓得。毕竟自己从来没见过茜哭泣的样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泣的呢?这种问题,不必想都知道答案。
左脚后跟痒得不得了,葵伸手挠了挠。脚后跟起了一个被虫叮咬的红色肿包。不知是不是在户外走动时给叮的。
没错,比方说,音乐堂的后面之类的地方。
挠了之后反而变得更痒,葵坐起上半身。
「茜姊,帮我拿无比止痒液……」
葵忍不住跟往常一样呼唤茜,讲到一半就闭上嘴巴。茜还没从缪思公园回来。仅听得见雨声的家中,此刻只有葵一个人在。
无可奈何下,葵挠著脚走向厨房。她翻了翻抽屉,寻找蚊虫叮咬止痒药。由于平常都是茜拿给她的,葵完全不知道药放在哪里。
「嗯───真是的……」
葵挠了挠脚后跟,打开位在下方、平常不会去碰的橱柜。猛挠著肿包的那只手骤然停住。
她发现了一本笔记本。封面写著【葵攻略笔记】、【三年B班相生茜】,那是茜的笔迹。此外还画了葵的肖像。
「什么攻略……」
她试著翻开笔记本。
【葵不喜欢的东西 第二十一项……葱白:烫过之后变得黏黏滑滑的那种。如果切成葱花就没问题!】
【如果是脆脆的梅乾,葵就愿意吃了!】
【在炒饭里加入竹轮,葵吃得很开心!】
葵又翻了一页,发现上头写著运动会当天的便当菜色。为了在菜色里加入葵爱吃的炸肉饼,高中时代的茜苦心摸索了一段时间。
【肉饼又炸失败了。外观很漂亮,里面却半生不熟……油温真难掌控。但跟之前炸得焦黑的肉饼相比要好多了。距离运动会当天还有一个星期!】
茜的喜怒哀乐,透过文字传递了过来。
肉饼炸得焦黑时的难过;炸得半生不熟时的气愤;成功炸好时的喜悦。运动会过后的那一页写著【葵说炸肉饼「好吃」!太好了】。葵看著句尾的双重惊叹号,脑海闪过了笑容满面的茜。
不光是做菜。帮葵缝制要带去学校的抹布与美劳用具袋、梳什么发型能让葵开心、最近葵似乎喜欢这样的衣服等等───里面写的全是关于葵的事。内容全是有关葵的大小事,钜细靡遗到几乎让人烦腻。
葵顿时喘不过气,她吸了一下鼻涕。
她很爱吃茜炸的肉饼。
圆滚滚的炸肉饼,外层是酥脆的薄面衣,里面则塞满了绞肉与切碎的洋葱。茜没使用什么特别的调味料。肉与洋葱滋味甘甜,一咬下去,肉汁就如光点一般从中间溢出来。葵特别喜欢趁著肉饼刚炸好时,不淋酱汁直接享用。啊……不过,她也喜欢放在便当里、已经冷掉的炸肉饼。另外,她也好喜欢酱汁渗入后变得湿湿软软的面衣。
小时候,葵经常悄悄溜到厨房偷吃茜炸的肉饼。大口咬下刚炸好的肉饼,边吃边喊著「好烫!」,就这样全部吃光光。那是最美味的吃法。
『好好吃!』
只要听到葵这么说,茜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同时对她说:『既然有空,你也帮点忙吧。』
『咦───我不要!反正茜姊很会炸东西嘛,而且交给拿手的人烹调,食材也会高兴地欢呼啦!』
即便葵讲出欠扁的话,茜也没有生气。她只会笑著说『也是啦』,然后愉快地炸好剩下的肉饼。
「还敢说不想给她添麻烦。」
葵以手指抚过茜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茜一步步摸索的足迹。与现在的葵一样就读高中时的茜,默默努力的证据。
茜什么事都会做。无论是做菜、打扫、洗衣服,任何事都做得无可挑剔。其实,她只是看起来很完美而已;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完美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葵。
「……我在做什么呢?」
水珠伴著雨点落下的声音,滴落在笔记本上。葵又吸了一下鼻涕。
葵在倾盆大雨中,朝著祠堂奔跑。她踢起漂浮在水洼上的落叶,溅起泥水弄脏了袜子,湿淋淋的手握紧伞柄,双脚朝著目的地奔去。
葵在祠堂前面扔掉雨伞,把门打开。慎之吓了一跳,迅猛地转身面向她。他的屁股刚离开地板,身体僵住不动。
「搞、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慎之松了一口气,重重坐回地上。
「怎么没喊暗号,暗号呢?真是的,吓我……」
「我喜欢你。」
葵打断慎之的话音,这么说道。
他并不惊讶。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惊讶呢?只见慎之抬起右手按著内眼角,吐出一声「啊───……」。
「那个,我很高兴你有这个心意。可是,你仔细想想,我是生灵……」
「闭嘴!」
葵紧闭双眼叫道。她知道,慎之一定会这样回答自己。
「因为,你的声音很温柔。拥有这种嗓音的人,这种时候都会说些安慰或同情的话。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呃?」
葵如连珠炮般飞快地说著,慎之顿时说不出话来。
「就算不是要安慰我,毕竟你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总觉得……听了之后心会很痛,所以我不想听。」
葵收起下巴,抬头挺胸。然后俯视著慎之,深吸一口气。
「总之,先让我把自己的心情全部说出来。」
听到葵这么说,慎之将身体转了过来,与葵面对面。他一语不发,等葵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不是『慎之介』,而是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慎之』。」
室内听得到雨声。雨珠敲打祠堂屋顶与树林枝叶,发出的不规则声响连成一串,听起来就像是一段音乐。葵一句一句地倾吐内心的话语。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与其让你回到『慎之介』身上,我宁可保持现状。」
每说出一句话,胸口就一阵刺痛。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话、不能希冀的事。
然而,慎之并没有生气。「葵葵……」他以认真的语气,呼唤葵的名字。
「可是……」
在慎之接著说出什么之前,葵硬是抢先说道。
将心底累积已久的东西一吐而出。
「可是!我也好喜欢茜姊!」
再见。听到慎之介这么说后,茜哭了。
她竟然哭了。
「茜姊还喜欢著『慎之介』。如果考量到茜姊的幸福……」
如果考量到她的幸福,自己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只有一件事而已。只要那么做就行了。
「但是,这样一来,慎之就会……」
慎之就会消失。他会与慎之介合而为一,与茜过著幸福的生活。葵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去。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
慎之一句话也没说。他望著蹲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葵,静静地把手伸过去。
他一定是想跟之前一样,温柔地摸摸葵的头。
「别碰我!」
慎之顿时停下动作。犹如一只挨骂的狗般,表情僵硬。
「要是被你碰了,我不就会越来越喜欢你吗!」
「不、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
慎之一副半是困惑,半是傻眼的样子,从地上起身大吼。葵也随著他站起来。
「那就算了!」
葵转身冲出祠堂。慎之立刻大喊「等等!」,并呼唤葵的名字。别叫我。别用那个声音叫我的名字。别叫我「葵葵」。葵在心里对著他怒吼。
她穿上鞋子,捡起雨伞,就这么跑了出去。
「就叫你等一下了!」
水洼的积水哗啦溅起,打湿了小腿。但葵毫不在乎。她得远离慎之,如果不远离他───自己会疯掉的。
可是。
「算我拜托你!」
慎之的恳求划破雨声窜入葵的耳中,使得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慎之就巴在祠堂的出入口上。
「拜托你,等一下啦!我没办法追出去啊!」
明知道出不去,慎之依然拚命用双手猛推、猛打那面看不见的墙,用额头去撞。
「我就算想去追你也没办法。只能从这里目送你离开。」
葵握紧捡回来后就一直拿在手里的伞。雨珠沿著脸颊滑下。
「我也不知道,回到原本的自己身上后会怎么样。可是,要我只能在这里目送哭得跟小孩子一样的你,我实在是……」
「我才没哭。」
葵抬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如此答道。
「我才没哭,那是雨水。」
她一次又一次抹著自己的脸,最终还是拔腿而去。
慎之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
5
一夜过后,天气晴朗到让人不敢相信昨日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表示,音乐祭当天,也就是明天不必担心天公不作美。户外舞台的布置进行得很顺利,此外也开始设置摊贩的帐篷。
一踏进音乐堂,葵就看到千佳坐在门厅的长椅上玩手机。她一如往常地向葵道早安。
葵握著贝斯琴盒的提把,慢慢地垂下目光。想起昨天的事,她有点烦恼,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再度看向千佳。
「早安。」
生硬地拋出这句话后,葵朝著她走去。
「那个……昨天很抱歉。」
见她低头道歉,千佳瞪圆双眼「咦」了一声。
「别这样,你没必要道歉吧?毕竟我也缠得你很烦嘛~~」
「可是……」
话说到一半,门厅突然响起一声男人的吶喊。那声吶喊碰撞到门厅的天花板与走廊后产生回响,因此听起来格外大声。
「不见了!」
是新渡户的声音。不愧是大牌演歌歌手,声音的浑厚度就是不一样。地板似乎都在震动了。
「不见了~~!」
吶喊并未停歇,反而越喊越大声。
葵与千佳面面相觑,而后一同前往传出声音的地方查看。她们窥看休息室,发现新渡户将自己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大行李箱里的高级和服都散落出来了。
光看这幅景象就知道,发生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老师,您说什么东西不见了?」
送便当到休息室的正道这么问。无论是伴奏乐团的成员,还是跟正道一起送便当过来的茜,所有人都一同注视著新渡户。休息室里唯独不见慎之介的身影。
「怎么了?」正嗣从门厅那儿赶来。葵和千佳默默无语地指著新渡户的方向。
「坠饰!我平常戴著的坠饰不见了!」
新渡户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抱著脑袋回答。
「坠饰?哦……是那个品味奇差的玩意儿。」
千佳说,葵也「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她想起新渡户平常戴在身上的、那枚亮晶晶的华丽坠饰。由于他一副面临世界末日的表情,葵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原来是那枚坠饰。
「那可是我的元气弹。」
新渡户盖上行李箱,用力握拳。
「里头收藏著我在各种地方接收到的、许多人的心意。要是少了那枚坠饰就没办法唱出当地的精神。我会无法唱出演歌的精神啊!」
之前他好像也是以同样的理由,用市公所的预算吃吃喝喝到处观光。葵偷偷瞥了茜一眼,果不其然,她摆出一个傻眼的笑容。
「之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
茜喃喃自语,姊妹俩登时四目相对。葵吓了一跳,连忙别开目光不去看她。正好就在这时,新渡户的经纪人冲进了休息室。
「老师,那枚坠饰果然也没掉在车里。」
新渡户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仰头对著天花板喊了一声:「啊───!」他是个就算陷入危机,反应依旧浮夸的男人。
「总之老师先想想,最后一次见到坠饰是什么时候?」
负责吹长号的男人问新渡户。「啊,既然这样……」经纪人闻言掏出智慧型手机。看样子,他还规规矩矩地留著一行人在市内到处逛时拍的相片。
葵、千佳与正嗣全凑过来,查看新渡户他们欢快地到处吃吃喝喝的相片。
「啊,是和铜遗迹。」
千佳说。这是市内一处很久以前开采过和铜的遗址。新渡户在美女的左簇右拥下,于仿「和同开珍」钱币的巨大摆设前留影。他的脖子挂著那枚坠饰。仔细看会发现,站在新渡户两旁的美女是之前闯入表演厅的那几名公关小姐。
「这里是三峰神社吗?」
茜指著手机列出来的相片。这是一间历史悠久的神社,同时也是著名的能量景点。在公关小姐的包围下于社殿前留影的新渡户,胸前同样挂著那枚坠饰。
「未免太享受了吧。是说,怎么全是跟女人勾肩搭背的相片啊。」
正嗣错愕地喃喃说道。但新渡户却一笑置之:「哈哈哈!我这可是在与当地人互相交流啊!」她们的确都是当地人,不过……你交流的全是公关小姐啊───葵决定先不吐槽他。
「从这里开始是昨天拍的。」
经纪人一直滑著手机里列出来的相片。
「啊!」
茜突然叫了一声,指著手机。
「就是这个,从这里开始就没戴那枚坠饰了呢。」
昨天分明下了雨,但新渡户似乎跑去安谷川溪谷健行了。他在红叶树林的围绕下,背对著水量增多的河川摆出姿势,而脖子上并未挂著那枚坠饰。
他们查看前后的相片。戴著坠饰的新渡户最后留影的地点,是在一条老旧隧道的前面。
「哦,这条隧道!很有味道对不对?虽然有栅栏围著,不过我就像这个样子,轻轻松松地钻进去。」
「就是这里!」千佳与葵打断开心说明的新渡户,互看著对方。
「啊,的确!毕竟这里很有野外求生感嘛。说不定坠饰就掉在那里了。」
新渡户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一副「是自己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地方」的样子,高声笑道:「肯定就是掉在这条隧道里了!」
「既然这样,我去找找吧。」
茜查看隧道的相片,自告奋勇这么说。正道闻言惊讶地「咦!」了一声。
「至于老师就请准备排练吧。」
茜走出休息室。当事人新渡户似乎很快就转换了心情,他对众人说「我们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没时间休息了!」,随即著手准备排练。葵暗想: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想吐槽「你没资格讲这句话」了。
「那、那个茜,小心一点喔!」
正道这般提醒。葵想了一下后,追上茜离开休息室。
茜的吉姆尼就停在建筑物后方的停车场。她正站在车子前面,设定智慧型手机的导航功能。
「茜姊!」
尽管心有犹豫,葵还是跑到了她旁边。
「葵?怎么了吗?」
虽然叫住了茜,葵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自己分明有好多想说的话,以及非说不可的话呀。
「没事。」
葵僵硬地摇了摇头。
「路上小心喔。」
听她挤出这句话后,茜点头回了一声「嗯」。
「你也要努力排练喔。」
语毕,茜坐进吉姆尼里。车子穿过有好几滩积水的停车场,转眼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追过来……葵心想,转身返回休息室。
排练从上午开始,中午过后就先休息一下。今天是第一次在户外舞台上演奏,但即便到了休息时间,慎之介依旧没现身。新渡户与伴奏乐团成员皆表示「慎之介就算不排练也没问题」,看来他的实力备受信赖。
「嗳,刚才是不是摇了一下?」
葵下了舞台后,千佳便拿著手机向她确认:「刚刚绝对有地震啦。」
「有吗?」
「咦───绝对有摇晃啦!」
由于刚才都在专心演奏,葵完全没注意到。正嗣从观众席走过来后,千佳也问他一样的问题,但他同样疑惑地说:「有吗?」
「嗯───速报还没发布呢……」
葵与操作著手机的千佳及正嗣一起前往音乐堂。新渡户的休息室里应该准备了便当才对。
「咦!」
门厅的自动门一打开,正道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葵忍不住停下脚步,发现正道站在门厅的角落讲电话。
「好,我知道了,就这样。」
正道挂掉电话后,千佳便问他:「怎么了吗?」
「听说日野那边发生坍方。观光课得发布警告启事,所以叫我先回去一趟。」
「坍方?」
「地点好像在山里,目前还没传出什么灾情。」
听完正道的说明后,千佳看著葵与正嗣说:「看吧,刚才果真有地震!」
「再加上昨天雨也下得很大。」
正嗣点头道,葵没理会他,嘴里琢磨著正道刚才的说明。
「日野……坍方……」
浮现在脑海里的词汇串联起来,最后化为茜的面容。咚!一阵有如遭人用力拍背般的强劲冲击,窜过了葵的身体。
「我说,日野……日野不就是,茜姊去的那条隧道的所在地吗!」
三人一同看著葵。「啊!」正道霎时脸色发青。
「茜、茜姊她!」
葵茫然地一再嚷著「茜姊她!茜姊她!」,正嗣连忙喊了她一声。
「冷静点,你先打电话给她看看。」
葵听从他的建议,拿出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打电话给茜。
然而,听筒随即传来「嘟───……嘟───……」的电子音,连回铃音都听不到。是手机收不到讯号吗?还是没电了?又或者是───
或者是。
「不行!没人接!」
葵把手机贴在耳边,狂搔自己的头发。千佳语带担心地唤著葵的名字,声调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总之,我先回市公所一趟!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们,你们就在这里等著!」
正道出了门厅。他也向姗姗来迟的新渡户等人说明情形,然后转身面向葵他们。
「阿嗣,之后就拜托你啰!」
正嗣缓缓地点头回应正道。
葵盯著自己的手机。显示在萤幕上的【茜姊】二字与电话号码,微微地颤抖起来。
「小葵……」
正嗣探头觑了觑葵的表情。葵不理会他,径自往外走去。
「等等,相生同学?」
「小葵!」
葵像是被千佳与正嗣的声音触发一般拔腿就跑。
一冲出音乐堂,便看到正道边走边讲电话。葵从他的旁边跑过去。
「葵!你要去哪里啊!」
等一下!正道在身后大喊,但葵不顾他的制止,自顾自地狂奔。
不要。
死都不要。
我再也不要,失去重要的人了。
如果不跑、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所以,葵只能一直跑下去。
◆ ◆ ◆
由于昨天下了一场大雨,令人怀念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慎之介爬上石阶,弯腰钻过小鸟居后继续前进,鞋尖被泥巴与破碎的落叶弄得脏兮兮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上残留的雨珠绽放著光芒。他越走越觉得,这些闪闪发亮的水珠益发晃眼了。
不过原因并非出在雨珠。而是因为,无论过了多少时间,对自己而言这里都是个耀眼的地方。
树林的前方出现了一间老旧的祠堂。慎之介停下脚步,凝视著手中的相片。
那张相片是在祠堂入口拍摄的,影中人有慎之介、茜、葵、正道、阿保与番场。年幼的葵,笑嘻嘻地抱著慎之介与茜的手臂。
相片里的慎之介所想像的未来的自己,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所以,他原本死都不愿意来到这里。
但是,他还是来了。
拿著相片的那只手不自觉地使力。抬头一看,这间比慎之介记忆里的还要老旧一点的祠堂,这个被雨淋湿、令人怀念的重要场所,被一颗颗的光点所围绕。光影随著云朵的流动而变化。
就在这时,本该空无一人的祠堂,那道拉门滑顺地打开了。
「嗯───!」
一名穿著立领制服的男孩子,在原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像是要放松全身的肌肉一般,交叠双臂不断拉伸自己的身体。
「……嗯?」
松开交叠的手臂后,他注意到了慎之介。
他与慎之介紧紧捏在手中的相片里,那个高中时代的金室慎之介,长得一模一样。
「───啊?」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
鸟儿从附近的树上飞了起来。振翅声与尖锐的鸟叫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
「这样啊。」
穿著立领制服的金室慎之介,冷静地点头说道。
「你是来拿茜Special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你用打工存下来的钱,跟茜一起去买的宝贝吉他吧。不过你好像把它丢在这里好几年了。」
这句带有挖苦意味的话,听得慎之介眉毛一抽。
啊……是我。这小子是高中时代的我。是昵称为「慎之」、描绘著远大又狂妄的梦想、高中时期的我。
感到烦躁的同时,慎之介如此确信。尽管自己被眼前的状况搞糊涂,认为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确是自己。
「真逊。就算梦想没实现,犯得著这样自暴自弃吗?」
因为当时的自己确实在这个地方,留下了最为强烈的执念与执著这类情感。
「你这小鬼懂个屁。」
「我才不想了解卑劣的大叔呢。」
没错。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就会这么认为。
既不知道社会有多难混,也不晓得现实有多无情。如果是当时那个以为凡事都能靠一己之力克服的我,就会这么认为。
社会与现实,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美好。你根本不明白这一点。
心里既烦躁又火大。真想当场给那自以为是的嘴脸一巴掌,将他打趴在地。
可是,自己却又羡慕这小子,羡慕得不得了。
抿住嘴唇的慎之介,听到了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那阵脚步声听起来慌慌张张的,似乎就快要跌倒了。既似哀号,又似啜泣的喘气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
葵跑著爬上树林间的斜坡。
「慎之!」
葵呼唤的,一定是他。
慎之介仰望著站在祠堂门口的那个高中时代的自己,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