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慎、之介……哥?」
险些被泥巴绊住的葵,茫然地喃喃唤道。慎之与慎之介,就在她的眼前相对而立。
「为什么?」
她交互看著两人,耸动肩膀喘了口气。
「葵葵,怎么了吗?」
慎之问道。葵回过神来赶到两人的身边。
「茜姊出事了!」
慎之与慎之介听了之后,双双将上半身往前一探,注视著葵。
葵喘著气向他们说明坍方的事、茜去了坍方现场的事,以及联络不上茜的事。
「虽然、虽然还不清楚茜姊有没有遭受波及……现在阿道去打听消息了。」
她还没接到正道的联络。
「我觉得茜姊应该没事。可是,我联络不上她,而且这里有股不太好的感觉。」
葵按住自己的胸口。从刚才开始,她的心里就一直有股冷冰冰的、不好的预感。疯狂敲门似的不祥之声,在她的胸口响个不停。
「我觉得她应该没事,但是……!」
为了说服最需要安抚的自己,葵扯开嗓子吼道。
「搞什么,别吓人啦。既然这样,我们就先等阿道联络吧。」
慎之介对著夸张地大吼大叫的葵,摆出傻眼但又略显安心的表情,搔了搔后颈这么说道。
「你怎么这么冷静啊。」
见慎之介做出这样的反应,慎之话中带刺地质问他。
「啊?」
「你为什么还杵在这里啊!」
慎之更加大声地质问他。白色的唾沫喷到了脚下。
「快点去把茜找出来啊!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啊!」
「那是因为,就算我现在过去也……」
「你这混蛋!」
慎之本想扑到慎之介身上,却被祠堂的透明墙弹了回来。慎之介瞪大双眼往后退。
「混蛋,你怎么可以不去找她!」
慎之抬手按住撞到的额头,恶狠狠地瞪著慎之介。
「别让我失望啊。你不是应该成为大牌音乐人,回来这里把茜抢走吗!」
慎之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淌血。
描绘著远大的未来、高中时期的慎之,在未能成功创造这个未来的慎之介面前,被伤得体无完肤。
「结果你居然跑去做伴奏乐团的乐手,而且还是演歌的伴奏?真不敢相信!」
「闭嘴。」
慎之介语气平静地警告他,但慎之就是不住口。
「好逊,真逊,逊毙了!感觉就好像被推入一池呕吐物里。真没想到将来,我竟然会变成你这样的家伙!」
慎之介走向慎之。祠堂的楼梯发出细微的挤压声。
那刀尖一般的目光刺向慎之。
「我叫你闭嘴!」
慎之介一把揪住慎之的衣襟。
「别吵了!」
葵的制止被慎之介的怒吼盖过。
「我啊!每天都过得很努力哪!」
两人的声音分明一模一样,但慎之介的嗓音却略显暗淡、疲惫───此刻葵才注意到,这些年来他受到了许许多多现实的磨砺。
慎之抓住慎之介的那只手回吼道。
「是啊,吉他也弹得很好了呢。既然弹得那么好,到哪儿都混得下去吧!」
一张相片,自慎之介的口袋掉落在楼梯上。那是慎之、茜、葵、正道、番场和阿保,六个人笑著在这个地方拍下的相片。
原来,慎之介是揣著这张相片度过这些日子的。
「这个世界啊,靠的是关系和运气啦!又不是弹得好就能行遍天下,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鬼!」
「对,我什么都不懂」
慎之使力抓著慎之介的手,吐出这句话。
「因为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葵当即看向祠堂的深处。十三年前,慎之搁下的茜Special就在那里。
「慎之……」
慎之或许是把为梦想燃烧的自己,与茜Special一起搁在这里了。他或许是背负著那个,称之为梦想太过沉重、有如诅咒一般的东西,启程前往东京。
慎之垂下目光,继续一字一顿地从嘴边挤出话语。
「那一天,听到茜说她不去东京了,我大受打击。到东京组乐团,举办许多场表演,正式出道,每天过得快快乐乐……这些曾是我的梦想。」
见慎之瞪大双眼抬起头来,慎之介不由得退缩。
「这些梦想,全是以茜在身边为前提。」
所以,慎之才会发誓「要成为大牌音乐人,然后回来接走茜」。他对自己下了诅咒。不知道要花上几年的时间,也无法保证来到东京的自己一定会成功。可是,时间是不待人的。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的年纪确实会随著时间而增长。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即使气喘吁吁、即使扭伤了脚、即使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动了,也还是得继续无止境地跑下去才行。
「当时,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起了个念头───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想要永远维持现状。」
慎之直盯著未来的自己。也许对慎之介而言,他本身就是诅咒的化身。
「可是,你启程了。你确实往前迈进了不是吗!」
慎之同样揪住慎之介的衣襟。
「欸,让我期待好吗?我就是你吧?既然这样就让我期待吧。虽然可能有很多事无法尽如人意……」
犹如注入玻璃杯的水颤颤巍巍满溢而出一般,慎之的声音转为哭腔。
「不过,将来若是变成你或许也不赖……让我能够这样期待啊!」
慎之耸动肩膀大口喘气。吸气声与吐气声响彻了祠堂四周。葵那握紧的拳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我……」
嘴巴抿成一条线的慎之介喃喃吐出一个字,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慎之不耐烦地放开他。
「算了!」
慎之推开慎之介,然后用头去撞祠堂的入口───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入口立时发出一声闷闷的「咚!」,葵吓得一缩身子吶喊:「慎之!」但是,慎之没有停下来。他张开双脚用力踩著地板,双手推著那面看不见的墙。为了离开这里而奋力挣扎。
「你在做什么?」
跌坐在地的慎之介愕然仰望著他。
「我要去找茜!你就继续像个老头一样,在那里磨蹭一辈子吧!」
慎之的脚在祠堂的地板上滑动。那面只困住慎之的隐形墙文风不动,但他仍拚了命地试图闯出去。看著这一幕,葵不自觉喃喃地问:「为什么?」
「虽然我的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候……」
慎之从咬紧的牙关挤出这句话。
「对茜的爱却是永不止息的!这一点,我也不会输给你的!」
葵慢慢松开握在胸前的手。
她跑上楼梯,抓住慎之的手。
「葵葵?」
「如果要比对茜姊的爱!」
她使尽全力拉著慎之的手。
「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葵踩著台阶,使尽全力拉著他。老旧的楼梯摇摇晃晃咯吱作响。
慎之介站起来,茫然注视著他们。慎之的背后,是靠著椅子立起来的茜Special。葵看见琴弦在震动。不光是琴弦,整个琴身都开始喀哒喀哒地摇晃。
就好像将愤怒封锁在身体里。
就好像在忍受自己的窝囊与愁闷。
就好像在强忍泪水。
就好像在奋力挣扎,想要撬开这扇门。
吉他不停抖动,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声。
「葵葵,你不是叫我别碰你吗?」
慎之笑著说,一道汗水自他的额头淌下。葵咬紧牙根,仰头望天,双手更加使劲拉扯。
「吵死啦!」
大吼的那一刻,葵听见了声音。哦……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那是吉他的琴弦裂开的声音。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尖锐的声音贯穿葵的身体。
当她回过神时,人已飘在空中了。
葵仰望著晴朗的蓝天,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她的手抓著慎之的手。慎之的黑色立领制服以及亮色的头发,与蓝天相互映衬。
眼角余光瞥见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那把吉他也跟他们一样飘在空中,就好像是它把慎之撞飞到祠堂的外面。
葵的背部撞上地面。「好痛!」她惨叫一声,抬起双手按住后脑杓。
一只手伸到了葵的眼前。是教自己弹贝斯的那只手。
「没事吧?」
慎之对自己伸出了手。葵点头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立刻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慎之介交互看著他们与祠堂的深处。
原本搁在椅子上的茜Special掉落在地板上。断掉的琴弦简直就像是伸向慎之介的手。
相较于慎之介的反应,慎之倒是一副领悟一切的神情。
「那么,我们要走了,大叔你打算怎么办?」
慎之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泥土,正面注视著慎之介。
「什、什么怎么办……」
慎之没等慎之介回答。他握住葵的手,迅速冲了出去。
「走吧!葵葵!」
葵那不知所措的叫声,就这样被拋在后头了。
「慎之!你跑得太快了!」
快要绊倒的葵这般惨叫,但慎之充耳不闻继续狂奔。由于速度实在太快,葵觉得身体似乎要飘起来了。
「还不够快!」
慎之吸了一大口气,脚用力一踏。话音拖得长长的,在林木之间回荡。
这个瞬间,身体真的飘浮了起来。摆脱重力的身躯立刻变得轻飘飘的。没想到慎之蹬地的那一刻,两人竟反抗重力,飞了起来。
穿越树林,笔直地朝著鸟居飞去。划破、撕裂闭塞感、疏离感、后悔───葵在这座城市萌生的所有情感,轻快地飞翔。
向前飞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穿过林木之间,残留在枝叶前端的雨珠沾湿了脸颊。冰凉的水珠,激得葵把惨叫吞了回去。
才刚降落在鸟居上,慎之紧接著又用力一跳。两人飞得高高的,随后降落在农田的湿土上。红黑色的泥土喷溅上来,弄脏了葵的小腿。
「我来了,茜,你等著!」
葵就这样被慎之拽著前进。她死命抓著不受重力束缚、奔向茜身边的慎之那只手。
太乱来了,这小子实在太乱来了。他变成生灵的时候就够乱来了,现在失去桎梏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酷毙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慎之踏著电缆线跳上更高的地方,愉悦地注视著底下的景色。他似乎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能力。要是被他甩下来就必死无疑了。葵双手抱住慎之的手臂大叫:「我才想问你呢!」
这时突然刮来一阵疾风,葵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们乘著风前进。身体不停转圈,时而受到重力的拉扯,吓得葵惊声尖叫。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后,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被风卷了上去,来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处。正下方可以看到细细的荒川。架在河川上的好几座桥,尺寸小得跟玩具差不多。
慎之以其中一座鲜红色的巴川桥为目标,往那个方向降落。
「看到那张相片后,我明白了许多事。」
降落在巴川桥的红色拱肋上后,慎之直视著前方。他注视著茜所在的方向,细细品味般一字一句地接著说。
「那小子是想再一次面对,当时唯有封锁起来才能前进的东西,以避免同样存在于我心中的这份情感变成后悔。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那里。」
慎之拉著葵的手,从桥上一跃而下。他们从荒川的水面上掠过,再一次乘著风飞上了高处。
见慎之伸出了另一只手,葵毫不犹豫地抓住。
「后悔这种心情,我也懂。」
两人自几乎能碰触到云朵的高处,乘著风缓缓地落下。
「要是自己没能声援喜欢的人实现心愿,就会一直感到后悔。当时我没能声援茜姊,所以我懂这种心情。」
她也知道,正是因为喜欢对方,所以自己会一直痛苦下去。
低沉且强劲的风声,遮盖了葵的耳朵。不过,她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理应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陪伴著自己才对,然而想要听清楚、想要仔细倾听,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
「所以这次,我要声援慎之与慎之介哥。」
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是不是在笑呢?
就算不是笑容也没关系,只要这份决心能确确实实传达给慎之,这样就足够了。
目不转睛地看著葵的慎之突然用力一拽,将她的身子拉了过来。然后,往她的额头吹了一口气。
「你……!」
葵放开慎之的手,抬起双手按住额头。
正要讲出「你做什么啦!」这句话时,葵蓦然有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衣襟的感觉。意识中断了片刻,回过神时耳边充斥著轰声。那是自己的身躯划破天空的声音;是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往地面坠落的声音。
葵虽然张著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本该化为惨叫的声音,犹如呻吟一般在喉咙里横冲直撞。葵受到风与重力的摆布,身体不断地翻转。她知道慎之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他呼叫著葵的名字,宛如子弹一般飞了过来。
荒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小小的房屋与穿梭其间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大。就连在这座四面环山的盆地城市、在这座监狱一般将有意离开者关在其中的城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与汽车的颜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
原来,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呀……正当她悠哉悠哉地想著这种事时。
「葵葵!」
慎之笔直飞来,接住了葵的身躯。他抱著葵,踩著电缆线再度用力跳上去。
葵发觉自己傻住了,连忙大叫。
「……你做什么啦!」
声音终于发出来了。葵咳了一声,对慎之怒目而视。卯足全力瞪他。
「因为我听说,只要对著那里吹气,小宝宝就会停止哭泣……」
慎之尴尬地别开目光。见他发窘而噘著嘴,葵不禁笑著说:「什么跟什么啊。」
啊……不过,也对。
慎之就是这样的人。
「……天空好蓝呢。」
刚刚摔下来的葵仰望著那片天空,喃喃说道。慎之不解地歪著头。
「之前一直想要离开,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么漂亮。」
围绕城市的群山染上了秋色。昨天下的那场雨,让人觉得颜色更加鲜艳了。城市、山川与天空,经过雨水的洗涤后呈现出澄澈的色彩。
这座监狱十分美丽。
「嗯,是啊。」
慎之的眼里,倒映著湛蓝的天空与满山的红叶。
葵注视著那颗浮现在左眼球上的小黑痣,展露微笑。
2
倒下的大树,阻断了通往隧道的路。
而且不是只有一棵,好几棵大树堆叠起来,堵住隧道的入口。简直就像是画了一条分界线,将里外分成两个世界。
大量的土砂与岩石滑落到葵脚下的路面,褐色的脏水不断从岩石缝隙流出。
周围弥漫著腐烂的气味,使得葵更加惶惶不安。
「茜姊……」
她轻唤了一声,这时背后传来一阵紊乱的粗喘声。
回头一看,发现慎之介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跑来。他一发现葵便喊了一声「终于找到了!」,然后抹掉流到下巴的汗水。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居然飞上了天,这实在太离奇了。」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葵的眼前。
「我在哪里?茜呢……!」
葵一言不发地望向眼前的土石堆。她听到背后的慎之介屏住了呼吸,彷佛是一声小小的惨叫。
「喂,该不会……」
慎之介扣住葵的肩膀。葵浅吸一口气,连忙摇了摇头。
「崩、崩塌的地方,只有隧道的入口而已。」
不要紧,茜一定平安无事。葵一面安抚自己,一面向慎之介说明。
「上面有缝隙,慎之就从那里……」
她仰望著慎之消失身影的位置。慎之以危险为由,把葵安置在这里,自己则消失在坍方土堆的上层。
都发生这种事了,掩映于林木之间的天空却晴朗无比。那片湛蓝的天空,彷佛在嘲笑手足无措的葵与慎之介。
「我知道了。」
慎之介踩著泥水,打算爬上眼前那堆土石。他抬脚踏进黑糊糊的泥土里,手抓著有棱有角的岩石。
「不行啦!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崩塌,除非你能飞上天空,否则是上不去的!」
葵连忙抱住慎之介的后背,但他并没有退下来。宽大的背部一动也不动。
「放手!」
茜还在里面!见慎之介这般大吼大叫,葵险些冲著他咆哮「我也想大叫啊」。她强忍怒吼,牢牢抱住慎之介。
脑海里闪过茜的身影。
没笑,没生气,也没哭的茜。被岩石与泥土压在底下的茜。一动也不动,没在呼吸的茜。
来到这里之前,葵始终确信茜绝对平安无事。然而为什么,现在却有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预感呢?
眼眶泛起泪水,葵紧紧地闭上眼睛。她想到了双亲的葬礼。身穿丧服的一大群人在周围动来动去。茜就站在哭泣的葵旁边。她握著葵的手,直盯著前方。
幼小的葵忽然抬头一看,发现茜不在旁边。左看右看,转身往后看,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好奇怪。
只剩下茜了呀。自己的家人,只剩下茜了呀。为什么不见了?她去哪里了?
往前一看,本该放著双亲遗照的地方,竟摆著茜的相片。
黑色相框里的人,是彷佛在哭脸上盖著淡淡的微笑般,露出悲伤笑容的茜。
原本还是个孩子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成高中生,茫然若失地看著茜的遗照。
「───茜!」
慎之介的吶喊,让葵蓦地回过神来。
他不断呼喊茜的名字,说什么也要爬上那堆土石。
「就跟你说不可以啦!」
葵对著慎之介吼道,使尽力气阻止他。不行,绝对不可以。要是慎之介有个三长两短,茜会怎么样?慎之会怎么样?
尽管这些想法都只是基于「茜平安无事」这项假设前提,葵依然不敢放开慎之介的手臂。
「绝对不可以!」
今天太常吼叫,声音都沙哑了。葵轻轻咳了两、三次后,继续喊著「不可以!」并拖住慎之介。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头顶有阳光照射下来。一再坚持说什么也要爬上去的慎之介,身体突然放松了力气。
「你们在做什么?」
慎之的话音从天而降。他的声调,就像是在跟误闯自家庭院的狗狗说话一样。彷佛受到他的声音引导一般,葵仰望著头上。
慎之背著光,整个人看起来全然是一道黑影。
不过,飘浮在蓝天中的他,两只手正牢牢抱著茜。是茜。茜回来了。她平安地回到葵的身边了。
茜注意到葵后,随即绽开嘴角。她的脸颊沾著泥巴,但她擦都不擦,只是面带笑容看著葵。
葵慢慢松手放开慎之介。她差点全身无力当场瘫坐下去,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一降落在平坦的地方,茜就甩开慎之的手臂,朝著葵这边奔去。脸上挂著笑容,人没有受伤,也没有哭。她甩动著轻柔的头发,笑吟吟地跑了过来。
「茜!太好……」
慎之介张开双臂说道,但茜直接从他的旁边经过。葵刚开口发出一个音,茜就扑过来抱紧她喊著:「葵───!」尽管葵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手仍自然而然抱紧茜的身体。
「等……!」
茜扑过来的力道过猛,使得葵与她一起倒在地上。背部摩擦到微湿的土地,肩胛骨一带也有点疼。
「茜姊好、好重……」
「咦?你有点过分耶!」
茜鼓著腮帮子抬起头。是一如往常、令葵不禁莞尔的茜。眼泪就快夺眶而出,葵赶紧开口问道。
「你没事吗?」
「一点事也没有啦~~你真爱操心。」
喏,你看。茜从口袋里拿出新渡户的坠饰───那个亮晶晶、造型低俗的万恶根源。
「我是在坍方发生之前找到的。」
归根究柢,一切都是这玩意儿惹的祸……想起那位白目大牌演歌歌手的满面笑容,葵顿时有点想把这枚坠饰丢掉。
「说这什么话!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慎之与慎之介站在远处,表情复杂地看著这边。好歹多分一点心思给那两个人嘛……就在葵这么想的瞬间,茜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对不起,葵~~!让你担心了~~!」
见茜不断说著对不起,葵耸了耸肩。是啊,没错。茜总是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所以她才会跟慎之介分手。比起她最爱的慎之,比起她跟慎之的约定,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我。
这份爱,我得用世界第一认真的态度好好接受才行。
「啊……真是的───……人家真的很担心耶!」
葵也用力抱紧茜,并且任由茜再度将她压倒在地上。
茜完全没问起慎之的事。高中生模样的他就出现在眼前,而且三十一岁的慎之介也在现场,但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扑过来抱住葵。
两人在隧道里说了什么呢?
葵仰望著蓝天陷入沉思,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好幸福。
「啊?你要一个人回去?」
众人回到茜停放吉姆尼的地方后,葵便表示要独自回去,慎之介闻言一脸纳闷地转过身来。
「咦,为什么?车子载得下所有人呀?」
茜双眼圆睁,指著吉姆尼的后座说道。
「不不不,茜姊的车四个人坐太挤了,我半路拦计程车就好。」
慎之介提议「既然这样,我自己回去吧」,但葵依旧摇了摇头。
「不了,你们三个一起走吧。」
葵把不知所措的慎之介晾在一边,对茜与慎之使了个眼色。茜不解地歪著脑袋,慎之则是默默无语。
他沉默地看著葵。
「……再见了,慎之。」
葵这么说后,慎之以那双有著一颗黑痣的澄澈眼眸注视著她。再见了。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感觉却有如吃了一嘴玻璃渣。正因为是简单的道别话,感到的痛楚更加强烈。
慎之平静地点头,微微一笑。
「谢啦,耀眼之星。」
葵强忍著想开口的冲动,转身离开了三人。
行走的速度逐渐加快,估计三人已看不到自己后葵便跑了起来。是啊,没错,我是耀眼之星。她往自己的胸口拍了两、三下,对自己这么说,鼓励自己,然后卯足全力向前冲。
◆ ◆ ◆
「奇怪?这小子睡著了吗?」
慎之介回头看向后座,发现慎之正舒适地躺靠著座椅睡觉。
「有什么关系。毕竟他刚才很努力嘛。」
茜透过车内后视镜查看后座的人,呵呵一笑。
「你在隧道里,跟这小子聊了什么吗?」
茜握著方向盘,顽皮地笑著问:「你想知道?」
「毕竟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详细的情形。」
「我问了很多问题喔。他说自己是你的生灵,这件事真的很荒唐无稽,很有你的风格。」
其实慎之介有许多想问的事。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诞生?今后会怎么样?不过,听到茜这句「很有你的风格」后,这些问题便咻地缩回了心里。
「你相信啊?」
「因为实际上,他真的就出现在这里呀。」
再怎么说,她也未免太处变不惊了吧。慎之介深深坐进副驾驶座里,交抱著双臂哼哼唧唧。
他侧耳聆听慎之那细微的呼吸声。居然能听到自己睡著时的呼吸声,耳朵后面顿时痒得厉害。
「我啊。」
「嗯───?」
慎之介目不转睛地看著车内后视镜里慎之那张睡脸,而后突然放松了嘴角。与此同时,他用力抱紧了手臂。胸口再度感受到慎之的体温。
「我想起了自己确实一直在往前迈进。」
「咦?」
「不过,那些梦想全都还没实现。我还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
之前他觉得自己打从独自前往东京的那一天起,就一步都没有前进过,甚至觉得自己反而是在后退。一事无成,唯有年纪徒增,被周遭拋下,明知道自己落后了一大圈,却还是笨拙地继续跑著。但就算如此,自己依然前进不了。不敢面对那一日的自己。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
「所以,我也不想放弃。」
慎之介回想起被慎之揪住衣襟的自己、大吼大叫的自己,双眼直盯著前方。道路的前方,看得到十三年前翻越过的那片山依旧矗立在那里。当时自己翻越包围城市的群山,离开了这里。既然如此,同样的事无论几次应该都办得到才对。
「嗯。」
茜微笑以对,慎之介顿了一拍后对她说:
「所以,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到一阵风吹进了心里。那是一阵芬芳、清爽、耀眼的风。自己已有几年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呢?慎之介瞥了一眼后座,如此想道。
「呃……」
茜游移著目光,不时注视著慎之介。后来发现号志灯转为红灯了,才赶紧踩煞车。慎之介连忙伸手撑著仪表板,微微点了个头。
过了一段静默的时光后,号志灯再度转为绿灯。茜缓慢地开动车子。
「三个人一起走,是吗?」
换完档后,茜徐缓地喃喃自语。慎之介发觉茜是在讲葵,便转动目光看著她。
「对喔。葵已经跟那个时候的我一样大了。」
想起葵独自走山路回去的背影,慎之介喃喃地回应茜:「是啊。」
「人是长大了,但态度不友善,不过个性倒是很直率。」
「直率这点,跟你很像。」
茜注视著前方,如此补充道。
慎之介的脑海里浮现出,高中时代的茜,以及当时才四岁的葵姊妹俩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四岁的葵长大了,也成为高中生了。
同样的,自己跟茜也成为大人了。十三年来,各自生活在不光只有梦想、理想与漂亮话的世界。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茜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了这句话,当时的慎之介不敢直视那一页。他认为那是茜留给自己的讯息,他不想接收。他觉得自己要是接收并认同这句话,就会没办法一个人前往东京。
「却知天蓝。」
慎之介从裤子的后口袋里,抽出在祠堂前面拍摄的相片。葵的旁边,是面带笑容的茜。这十三年里,他屡次拿出这张相片来看。相片里的她总是对著他笑。
「到了东京以后,我才察觉到你喜欢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曾离开井底的青蛙,不认识外面的世界。
但是,它非常清楚,从井里看到的天空有多蓝、有多美、有多惹人喜爱。
「我好庆幸自己喜欢的人,是无论我讲了几遍想吃鲔鱼美乃滋饭团,却总是只做妹妹爱吃的昆布饭团的茜。能够喜欢上最重视妹妹的茜,真是太好了。」
茜默不作声地听著。即使慎之介说完了,她依然沉默地握著方向盘。
慎之介既不是真想要她明确地说点什么,也没想要她给点什么反应。硬要说的话,慎之介只是想确定,她正是自己的「天蓝」。
「现在的你所说的话,你来救我时也说过。」
就在慎之介以为,他们大概会这样默默无语地回到缪思公园时,茜冷不防这么说道。他觉得茜是故意用这种不易理解的讲法。
「下次,我也来做做看鲔鱼美乃滋饭团吧。」
把鲔鱼和美乃滋拌在一起后,要不要也加点酱油呢?加入洋葱好像也很好吃,你觉得呢?茜兴高采烈地说著,慎之介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这席话的意思,以及茜的真正心意。
「咦?」
慎之介缓慢地看向茜,上半身挨近了她。
「茜,你的意思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后座空荡荡的。慎之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句道别都没有,就从慎之介的面前消失了。
◆ ◆ ◆
葵仰望著被林木包围的细窄天空,一个劲儿地奔跑。
途中,她藉著奔跑的冲劲奋力一跳。身体先是轻飘飘地浮起来,而后受到重力拉扯立刻变重。她无法像慎之那样在空中飞行。尽管如此,她依然前进了。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但她仍旧继续跑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葵大声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就算模样难看她也不在乎。因为她认为,像这样硬逼自己前进,是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我才没哭!」
她摆动手臂,抬起大腿,张大嘴巴吸气,动用身体各个部位来奔跑。森林变得开阔起来,葵来到一条宽广的道路。她吸了口气,这时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是一阵彷佛从山上刮下来似的强风。
那阵风「呼───!」地吹起了葵的浏海。
她睁大眼睛,停下脚步,抬起双手碰触额头。手触摸到的地方微微发热。
啊……他消失了。
刚才那一瞬间,慎之消失了。
他看到茜与慎之介复合后,终于安心了,于是回到了慎之介的身上。
葵抖动著肩膀,在原地蹲了下来。
一吸鼻涕,水珠便从眼尾沿著脸颊流下。她用力抹掉那颗,滑至下巴即将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珠。
「我才、没哭。笨蛋慎之……」
葵咬紧嘴唇,站了起来。
由于起来得太快太猛,她差点就直接往后倒。天空依旧蔚蓝。尽管太阳略微西斜,天空依然很蓝。
一望无际的蓝。
葵抬起双手盖住湿润的眼睛,接著迈出步伐。
「啊───……天空有够蓝的。」
知道这片天空有多蓝的自己,能够做什么呢?
能够成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