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做了怪梦……)
从晨辉中清醒的草十郎不太确定地思忖。
(若不是梦,发生这种事就太玄了。一只乌鸦飞来,讲出的话比山里人还溜,居然对我说它是什么「少主」……)
后来乌鸦拍翅离去,一整个下午没再现身,草十郎认为若是当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他频频揉眼,想先起床泡温泉,于是打开小屋门。
乌鸦从屋檐上翩然落下。
「你想吃早饭了?那就招待我啊。大老远飞来探望你,总该表示心意嘛。」
乌鸦闪着光亮的圆眼说道。那毫不害臊的态度,让草十郎怀疑黑鸟是否知道如何表现客气。
(果然在说话……绝对错不了……)
不顾困惑的草十郎,乌鸦又威风地说:
「我带几位舍弟来了,希望你招待它们。看吧,果然不出所料,你没留在武藏。我听说你去京城,结果到那里没见着人影。能在这种荒山发现你,多亏有它们卖命奔波,你该慰劳一番才对喔。」
草十郎注视着立在原地的乌鸦,只好问道:
「乌鸦都吃些什么?」
鸟彦王高高鼓起胸膛。
「只要是人类的食物,我们都能装下肚。可是有很多乌鸦吃的东西,人们都不敢碰呢。」
吉左的女儿总不在清晨来此,晚上却带来丰富食物顺便作为次日早饭,因此小屋里的饭桶留下些许剩饭,还有许多没吃完的雉鸡肉干和栗子。仍在困惑的草十郎取出食物,重新到户外一看,只见平坦的岩上聚集七只乌鸦,正等着大快朵颐。
草十郎走近时,鸦群一起飞向近处的松枝躲避。它们并没有飞远,满心期待地观望他的举动,草十郎了解后,将食物像在排供物般放在那块岩石上。
他离开后,群鸦仔细观察一番,飞下来开始频频啄食。它们忙着抢肉干、一副凶巴巴的吃相,简直跟一般乌鸦无异。
(它不会对自己的舍弟们说话吗……?」
草十郎感叹地注视这七兄弟,完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它们转眼就吃个精光,头也不回飞走了。他舒了口气,正想着自己也该用饭时,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说:
「好了、好了,我们也该吃早饭罗。还有留下食物吧?」
只见还有一只乌鸦拍翅而下,草十郎就惊呼道:
「你……没跟刚才那群乌鸦一起?」
「开玩笑,乌彦王吃相那么难看还得了。所以我才说它们只能算舍弟,虽然是远亲,但比一般乌鸦头脑灵光些。你很大方地招待肉干,他们一定会铭记在心。」
在群鸦吃得碎屑狼籍的岩石上,确实没留下一丁点肉块。草十郎见状问道:
「那你又是什么吃法?」
鸟彦王愈发得意地说:
「这还用讲,当然要一口一口让人喂了。对了,还有啊,拜托你把栗子壳剥干净再给我。」
草十郎不禁觉得这家伙或许真是鸟界的贵公子,它连吃饭都要别人拿筷子夹成小口份量喂食。
鸟彦王吃着吃着,想替自己辩解说:
「我也知道离乡后很少受到这种礼遇,不过让你伺候的感觉还不赖。」
「为什么认为是我就放心?」
「因为你是婆婆替我决定的最佳人选。」
草十郎彻底放弃,确定这不是在作梦,如此一来,他唯有习惯和乌鸦交谈才行。
「你的婆婆怎么会到我的家乡?」
「只是凑巧而已,老夫人当时担任宰相去周游列国。」
乌鸦等着草十郎剥栗子,偏起头说:
「嗯,该不会是她在武藏国得到什么预感吧。我不相信十年前的你能尺得那么好。如果婆婆有先见之明,那真是太神了。」
「……果然是笛子的缘故?」
草十郎想到自己是遵照乌鸦的指示才功力大进时,不禁发出了叹息。
「你的名气在东国一带可是响叮当喔。」
「我才不想吹给别人听呢。
「傻小子,当然是鸟族的评价罗。还有家伙到处宣扬,说什么听了你吹的曲子治百病。消息一早就一传百里,好了不起。」
草十郎不禁住手望着乌鸦。
「真的?鸟也会通风报信?」
鸟彦王振一下羽毛。
「嗳,受不了,所以这就是人嘛,还以为全世界自己最大。算了,你们要是永远笨下去,说不定对鸦族还有些好处。」
它的口气固然令人不悦,倒让草十郎想起某件事。
「……这么说,去年好像聚集很多乌鸦之类的……」
「要说通风报信,就属乌鸦最在行,联络网万无一失,比如有人类专门、野兽专门,还是灾害专门,各种专业一应俱全。接下来只要因应需求,比方说派遗特使到异族等等。」
乌鸦见草十郎被吓住,就快活地说:
「其实你以为我和区区七只舍弟有多大本事,能从全国搜到这里?如果人类知道乌鸦联络网有多进步,包准会吓倒哩。」
(的确,连我自己都从没想过会待在温泉地……)
草十郎暗忖着,又感觉太过匪夷所思。
「是啊,无论是同乡还是在京城的熟识,连最后离别的右兵卫佐大人……大家都不知道我在这里。」
鸟彦王斜瞟着他说:
「在你来这里吹奏之前,就算我们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在战乱结束后找到你的行踪,多亏你吹了它。听说你去打一场蠢仗,我想去找你,可是有好多铠甲武士钻来钻去,从空中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你。」
草十郎吃起剥开的栗子,双颊塞得高高鼓鼓。
「你说一场蠢仗是什么意思?」
「啊,竟然自己吃掉。一开始就知道稳输还去打,不是蠢仗是什么?」
鸟彦王拍拍翅膀表示抗议。
「不过是黑鸟罢了,口气这么跩,少给我装懂!」
眼看草十郎动肝火,它急着跳脚说明:
「当然我只是一介乌鸦,为了出外修行,是历经多年刻苦磨练才来的喔。我不但记得人类的社会结构,连有力人士的大名也倒背如流,这次去京城,还是从自幼深居大内里的乌鸦直接听说,才知道来龙去脉。原来这次战争的乱源是出自一个叫藤原信赖的男子,明明他也是雄的,偏偏受到京城上皇的暧昧宠幸而得势,甚至仗着上皇不闻不问,谋害阻碍自己升官的信西。没想到,信赖的有力靠山上皇对他见死不救,竟然自行逃之夭夭。」
「你说什么?」
草十郎惊愕莫名,茫然盯着讲个不停的乌鸦。
「我是在说这次战乱的内幕喔。」
「那就是源平对决,为了替三年前的交战雪耻──」
他迟疑地说起往事,但抵不过嘴快急溜的乌鸦,它趁少年停顿时,连忙插嘴说:
「所以嘛,保元之役(※保元元年(一一五六年),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因皇位继承而对立,上皇拉拢源为义及平忠正,天皇则招揽源义朝、平清盛的势力,两军于平安京交战,结果上皇败北遭到流放,史称保元之乱。)之后只有平清盛官运亨通,藤原信赖借着同病相怜的心理,不是拉拢很火大的源义朝吗?那只对宫内消息灵通的雌鸦说呀,信赖除了靠上皇宠爱,原本就没什么实力。」
「居然有这种荒唐传闻──」
草十郎想表示意见,对他而言,有太多听了恍然大悟的事情。他如遭当头棒喝,想起从马背滑落、一身华丽战甲的右卫门督信赖,还有自己隐隐觉得对这场战役是多么无谋而愚蠢。
鸟彦王见他一声不响,就像少年闹别扭地说:
「我没骗你,都是从对人类观察入微的乌鸦那里听来的。」
「我明白……别讲了。」
草十郎喃喃说道。然而他已丧失食欲,感到苦恼不已。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蠢仗,那么义平大人、还有殉死的武士到底为何而战?我们何苦受那种人间炼狱的滋味……?)
「草十。」
鸟彦王发出呜叫:
「草十。」
名字既被简化,草十郎没留意是在呼唤自己。听它啼叫几声后,他才仰起脸。
「嗯?」
「伤还痛吗?」
「不会……差不多痊愈了……」
乌鸦飞向草十郎的膝头,昂起鸟喙说:
「……其实,我们对人类的知识了解很透彻,但不太明白你们的行为动机。为了学习了解人心,我才来这里,婆婆常说我没彻底跟定一个人就学不来,还指名要我去找的人选就是草十。你好像不乐意,是吗?」
草十郎承认道:
「嗯,是有点没错。」
「都是我批评打仗不好,你才不愿意?」
沉默片刻后,草十郎答道:
「……因为我好不容易想开,觉得自己尽到武士本分,而且今后将去追随义平大人。」
「那家伙行不通啦。」
乌鸦立刻否定,草十郎蹙起眉心。
「为什么?」
「我不是说要跟你奉陪到底吗?」
「你这样强人所难,我非拒绝不可。」
「啊,好过份。」
乌鸦飞向岩石,又停在檐端横木上。非于高过头顶,草十郎必须仰头才能望见它。
「草十比我想得还容易动气,也许你无法接受,但我必须逐一说明,你要有耐性听喔。当时我不晓得草十的行踪,一直在京城观望,所以得知许多详情。首先,藤原信赖在战争翌日就在河滩问斩,听说他去仁和寺向上皇求情,结果被赶出来。」
「是吗……?」
草十郎想起那个不配当武夫的人物,死到临头终究没出息,除了怜悯,也不免为他汗颜。
「还有那个源义朝,他在逃往尾张国后还是被杀害,首级被带往京城。以人们的历法来计算,日期是正月七日。献上首级的竟是长年随待他的家臣,由于是诛讨主公的叛逆事件,还轰动京城呢。」
「……他被杀害了?」
一时感觉还不真切,只是近乎麻木,他想起义平曾提到青墓的烟花女是「用不着担心窝里反的对象」,如此说来,历代家从的变节叛主早已司空见惯,左马头义朝终究没有机会抵达坂东。
草十郎不禁垂下头,感觉沉重到抬不起来。
「只有……一个首级?」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乌鸦不禁反问:
「你说什么?」
「我是问只有左马头大人的首级吗?」
他重复叫问一遍,鸟彦王随即答道:
「有两个,另一个是叫鎌田的人。」
(鎌田大人也不在人世了……?)
想起孔武有力的鎌田兵卫就令人哀痛,然而他不禁暗自放心,所幸牺牲者不是那几位少主。如此说来,赖朝应该已随义平前往东山道吧。他正想抬头询问时,鸟彦王扑扑翅膀说:
「草十,所以我叫你别去追随了。那叫源义平的家伙根本是个狂人,单枪匹马的竟想诛讨平氏。他回京后当然没如愿,还给人活捉起来,前阵子在河滩被砍了脑袋。就在前几天的二十一日,早知这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就好了?」
草十郎这回当真无法呼吸,尖锐吸气后,肺中遽然凝如坚石,耳中轰隆隆乱呜,一瞬间宛如嗅到晴天霹雳的焦息。
(怎么可能……)
「草十?」
乌鸦感到讶异问道:
「你怎么了?」
草十郎竭力问道:
「……今天是几日?」
「二十五日,乌鸦很会算日子喔。」
(就在……四天前……)
当正藏命他去温泉疗养时,义平已遭逮捕,被带往贺茂河滩。
(我被蒙在鼓里,没有任何预警……)
不知何故,这件事让草十郎万分内疚,他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
然而,义平若得知生父已逝,做出这种宁为玉碎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就像草十郎不求苟活一样,义平随时都能毅然舍命;不是为了讨伐叛父的家臣,而是一心想彻底击垮平氏,这固执之处,在在显示义平特有的坚持。
恶源太义平究竟从何处听到义朝被杀的消息?他有什么想法?为何成了阶下囚?倘若是少主,纵然身旁没有追随者,他仍会战至最后一刻,绝对会选择浴刃身亡。
在遭宿敌平氏斩首的那瞬间,他想些什么……?
随着痛苦期生的疑问如漩涡、如奔流,让他无语问天。草十郎好不容易挤出一句疑问:
「首级在哪里?」
鸟彦王的回答令他张口结舌。
「都挂在树上,捡说战争的主谋就是叛贼,所以挂在那里,手法很像伯劳鸟把猎物串在枝上哩。」
草十郎随即明白那是在京城牢狱前枭首示众的地点──狱门,他曾目睹信西入道(※指在俗家剃发僧服,以求佛道的皇族或公卿。)的首级挂在该处,那正是藤原信赖和源义朝的势力所为。草十郎不再怀疑鸟彦王,假使因为消息听自乌鸦而失笑,那么这些内容也未免过于真实。
(可是我不能不经求证就放弃……)
晌午时份,登美来到小屋,她一直以为草十郎在泡温泉,却见他装束整齐,毛皮背心和绑脚皆整齐就绪,不觉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登美眼里的草十郎面色苍白,露出未曾有的严峻表情,语气则同样严肃。
「登美婶,我要下山,想见正藏一面。」
2
面对正襟危坐的草十郎,正藏的眯眯笑眼微微张了三分缝。
「哦……气色好多了,复原到最初看到你的模样。倒是温泉疗养刚结束,你杀气腾腾赶回来,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啊?」
草十郎深深吸气,竭力克制情绪后开口说:
「只问你一件事。」
「何事?」
「正月时,你知道左马头义朝在尾张国被杀的事吗?」
「只要住在京城和尾张之间的居民,没有不知情的。」
「我却不知道。」
「因为你在养伤啊。」
「不!你知道我是源氏的随从才故意隐瞒,对不对?」
正藏瞥着草十郎身后的登美,妇人连忙说:
「我没讲喔。」
「那么,这小子怎么晓得这件事?」
「他说是作梦得知……」
草十郎认为与其明说乌鸦告知,还不如另找理由恰当。姑且不管两人反应,他又一脸凝重问道:
「你知道鎌仓恶源太的遭遇吗?」
正藏没有即时回答,只紧盯着他。
「喂,你该不会连这种事也从梦里得知吧?京城的消息传到本地,不过是前两天而已──」
「他是被枭首示众吧。」
「你跟巫女一样能通灵啊?」
震惊不已的正藏反问道,草十郎在膝上握紧双手。尽管不容置疑,他心中仍怀一丝希望,然而义平遭到处决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旦垂头丧气,空怅感犹似引发伤疼。草十郎俯下脸,心想不能就此气馁,于是再度望着正藏。
「我想亲自确认是否就是他本人,让我去京城。」
正藏半晌不作声,或许感到拿他没辙,但外表显得若无其事。
「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才说这种话?」
「就是清楚才来跟你谈。」
草十郎毫不让步又说:
「你可以随意使用我的铠甲,甚至指使我。既然是舍弃家乡的亡命之徒,没人知道我还活着。只要现在让我去京城,确认他们都不在人世后,我一定回来。」
正藏交耗起胳臂,忿忿地说:
「如果你以为讲了就行得通,表示你根本没见过世面。我倒要问问,凭你这种态度哪算是拜托人?」
「我绝不低头!」
草十郎瞪着对方。
「我不会向你求情,而是做个交易。想死的时候,这条命随时奉还。」
「哦──」
正藏似乎感到意外,抚着下巴注视他,然后慢条斯理说:
「我有点欣赏你了,再怎么说,我们的信赖关系是建立在交易上。无论再有自信的家伙挂保证绝不计较得失,假如没有明算帐,可会被对方轻易出卖的。其中最要不得的是把人情当筹码的家伙,你若懂这个道理,前途还有可为喔。」
所谓将人情视为筹码的家伙,莫非就像藤原信赖那种人……?草十郎不禁如此思忖着。正藏话说完,垂手站起身。
「登美婶,打点行囊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让他去京城?」
登美不禁诧异问着,正藏露出笑容答道:
「应该说是我想去一趟京城,亲自去收拾年底战乱造成的那场混乱,决定去瞧瞧修复的进展如何。或许要逗留几天,请你来打点吧。」
草十郎回到先前住的角落房间。鸟彦王等他身旁无人时从檐端飞下来,停在半开的高悬板窗上问道:
「我在想啊,你是源义平的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与他非亲非故,只是随同参战而已。」
草十郎喃喃说道,黑鸟愈发不解地偏着头。
「参战者不知有几箩筐,死者和无头尸不是满街都是?可是只有那个义平,你非看到他的首级不肯罢休。」
「他不该被枭首示众,下场不该那么惨……」
或许鸟彦王想以乌鸦的立场表示关切,就如此说道。草十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目睹,只觉得看了不能心服,只会对将来更无望。
「我只想下定决心。」
草十郎答道,鸟彦王探询地望着他。
「我还在意你说要追随义平,都是我没看清状况就全告诉你。若害你跟他下场一样,我真的会很头大喔。你叫我跟来学习,应该不是自暴自弃的心境吧。」
草十郎暗想连正藏都不太放心,鸟彦王或许更担忧。它那孩子气的率直,不禁令人莞尔。
「我不会学义平大人的,想那魔做也没办法,因为我跟平氏无冤无仇。」
他说这些是好让乌鸦心安,黑鸟伸嘴整理羽毛,又疑惑地问道:
「如果这样还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参加打仗?这点我就不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参战啊?」
「因为我是武家出身,是源氏的随从。」
草十郎依照常理回答,忽然发觉自己参战无非是想获得认同罢了。
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是否具备杀人的理由或资格──
在打理前往京城的行囊时,正藏将短刀交还草十郎,并没有一并归还那把黑漆长刀。
以为能尽早取回长刀的草十郎发出抗议,正藏却不答应。
「你在腰间的配着那把大刀,到五条一带闲逛试试看。岂止把我们视为土匪,简直是叫京城的强盗来抢宝货嘛。」
「你本来不就是强盗?」
草十郎反驳道,正藏并不以为意。
「差别可大了,我们到京城是货真价实的生意人,盗亦有道,可不能侵犯同行的地盘。再怎么说,京城里讨生活的同行竞争总是激烈,你可别糊涂乱闯,在路上成了肥羊喔。」
在前往温泉疗养时,为草十郎牵马的男孩原来叫弥助,这次充当从仆随同进京,草十郎原想婉拒弥助为自己牵马,但见他满心欢喜,就不忍说出口了。
弥助以崇拜的眼神望着草十郎说:
「我什么杂事都做得来,希望你有空能传授秘招给我。」
「秘招──你是指什么?」
草十郎以为是指自己与能通人语的乌鸦交谈一事,不禁大吃一惊,所幸弥助热心提到的是别的事情。
「爹他们都说要是你当时没受伤,不知有多少人遭殃。还说你神勇无敌,是因为有绝招吗?」
草十郎蹙起眉头。
「我没什么绝招……只有自创的打斗招式而已。」
「那也没关系,请收我做弟子吧。
对草十郎而言,弥助虽与盗贼同伙,个性却格外亲人,可说相当难得。
在乡里时,草十郎武艺愈高强,愈遭到同伴孤立。他曾协助同乡与其他地方的青年帮派打群架,当时众人对他的身手另眼相看,却无人愿意与他称兄道弟。
「老爷曾说希望你教大家打斗技巧,不过我已经是你的大弟子。」
(……这就是我派上用场的理由?)
草十郎瞥着脸查驮马的正藏,他似乎没听见弥助的话语。草十郎也不是没猜到这个原因,正藏显然想让手下更像正规的武士团。
然而正藏从未当面向他提起,草十郎也无暇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含糊答应弥助的要求,一行人整装扮作普通商人,牵起积放行囊的马匹,连同六、七名护卫朝京城出发。
横渡势多之际,草十郎不禁忆起细雪纷飞的日子,越过逢坂山之后,又想起前年秋天初进京城的情景,那正值连峰低峦泛红染黄的季节。
当时听说京城的贵人享受赏枫雅趣,草十郎只觉得讶然,他能体会动物勤奋过冬的心情,却无法理解人们有闲情观叶。不仅如此,他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期待,几乎到了崩溃地步。
如今,街道左右的景色在寒意中透着春兆,向阳的土堤萌生款冬和荠菜,接近人里则有白梅绽放,京城近郊的民家似乎盛行栽植梅树。
迎冬而冬暮,草十郎不禁思索,在这一季,自己的立场转变如此显著,回忆当时满怀憧憬、精神抖擞赴京的情景,仿佛一段遥远往事。
来到五条桥后,草十郎发现栏杆和铺板经过补修后焕然一新,六波罗将这些拆去制造大盾的部份予以修补。过桥后即可望见京城大路,草十郎的情绪更是跌落谷底。正藏劝他到旅店歇息,草十郎摇头拒绝,在他心底不能容许有片刻耽搁。
随从们牵坐骑和驮马朝右京走去,只留下正藏和草十郎、弥助三人辅北徒步前往。几日前的落雨让大道又泥泞异常,道道车痕深陷,前进时还需留心择路。
来到三条大路时,正藏突然说:
「我听说三条殿焚毁一空,那里是上皇御所,宝物想必在里面求救吧。」
正藏由衷抒发了大盗的心声,边望向道旁延伸高筑的瓦顶泥墙,御殿深掩在广大空间的内侧,从大路看不见烧毁情况。
「绝对有人想趁火打劫、猛捞一票,袭击御殿的家伙大多数是觊觎财宝。不是听说连受困战火的妇孺都不准逃出宫门,全都格杀勿论吗?据说信西父子藏匿其中,结果他们根本没在御殿,只是乱开一场杀戒而已,真没天理啊。」
对草十郎而言,那仅是扛着长柄刀疲于奔命的夜袭,还没踏入御所就宣告停战。然而那夜烟腾满空,隔着苍郁的庭前林木和瓦顶泥墙,都能清晰望见在暗空下燎燃的焦灿火舌。他惊悸之余,唯有盲目地跟着呼喊的人群奔闯。
正藏见他不发一语,又和蔼地说:
「听说被火围困的人们无法脱逃,结果跳井丧命,死尸叠成了堆。京城里盛传你们源氏党羽在内里恣意论功行赏时,竟有高官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地说:『该封个官儿给井做,那几口井立了大功呢。』」
草十郎仍然一声不响。
从设牢狱的近卫大路上,有一条路通往大内里的阳明门,这里是上次战役时,内里与六波罗两军交战的据点。草十郎终于来此,发现四周景物依然似曾相识。
囚狱绕砌着高耸的瓦顶泥墙,墙面上裂痕历历在目,薄板屋顶建造的正门没上漆涂,显得相当寒怆。门柱侧有一棵苦楝,隔墙只见空枝,罪大恶极的犯人首级就挂在这枝头上。
瓦顶泥墙前面有人群聚集,义平的首级才悬挂不久,观看的群众兴致正浓,有戴乌帽子的男子、拄杖老僧、卷起裤袴的工匠、头戴菅草笠的遮面女子。
苦楝树上挂的几颗头颅中,有些已五官模糊到难以辨认,不过义平的首级还未腐烂。草十郎认出他后顿时别过脸去,那模样实在不忍卒睹。
这时弥助指着围墙下方。
「你们看,那里有写字喔。」
只见雨沟前立一块小牌,上面写的是京城常见的匿名留笔,多插在引人注意的河滩或告示旁,基本上是随地插放。
弥助眯眼想看清楚,最后放弃问道:
「老爷,那写些什么?」
正藏就念给他听:
「这是一首和歌:『下野守思官,柱在枝梢挂,狱门苦守楝,宦途未必佳。』哦,写得很高明啊。」
弥助偏头不解。
「这算写得好……?」
「源义朝在出任左马头以前曾是下野守,将『纪伊守』拟为『枝梢』,『义朝』比喻成『未必佳』(※原歌是指曾任下野守的源义朝岂止求得功名,最后竟落得纪伊守这种挂在枝头看守栋树的下场。「纪伊守」为官名,日语发音同「木上」(树の上),歌中以双关语作为调侃。),这对义朝而言,根本不算是飞黄腾达(※「义朝」发音同「よしとも」,暗喻不被看好。),沦为挂在树上,看来他的官运并不亨通。好家伙,真是妙喻啊。」
正藏叹服一阵后,望着垂头丧仔的草十郎。
「好了,这样你该死心吧,都尽人事了。你要记住无名小卒堆尸成山,死者不仅是挂在树上的家伙。该走了,在这种地方叹气,只会招来狱卒疑心。」
正藏推着他的肩膀催促动身,草十郎一时恍惚不知置身何处,他宁愿回到麻木状态,只是这个念头无人可以倾诉。
京城的区划分中,临贺茂川的左京区有豪府林立,一直延伸至八条和九条。进入右京区却是排水欠佳的地域,居民因此锐减。正藏前往的右京屋宅,正是建在枯苇丛间的荒凉地。
比起东市附近街店鳞列的热况,此处属于府第格局,只不过鬼气阴森,原本为中流贵族居住而建,但因某些缘由任其朽败,经正藏等人悉心修缮后方能重新居用。
无论是铺板房内积满灰尘,还是壁角黏沾蛛网,草十郎都毫不介意,打好地铺倒身就睡。不放心的弥助来叮咛一番,但他不像登美婶会催逼,草十郎终究没有进食。
或许是空腹难眠,当银勾新月升至天际的阑夜时分,草十郎仍未阖眼。他终于忍不住悲痛,在幽暗中起身。
(这样下去不行……)
他不能坐视不管,怎么能忍心置身事外。左马头义朝曾多么努力避免源氏的首级遭到曝尸,现在他的头颅毫被挂在树上供群众观赏,更何况是挂着供人讪笑,他绝不能任其受辱。
草十郎摸索取过裤袴,迅速穿整衣装,却不见搁置的短刀。一想到是弥助拿走就火冒三杖,但他心意已决,不带武器就径自外出。此刻他坐立难安,只想猛冲出去。
星光微亮,草十郎在幽暗中行走还不致于吃力。只要白天看过的地点,他就完全记得全部的梯段。他在廊缘疾步前进,懒得寻找草鞋,直接赤脚跃下庭院。
「你想去哪里?」
冷不防听到有人唤问,草十郎大吃一惊,只见正藏蓦然出现在荒芜的暗庭中。
草十郎并不回答,正想朝侧门走去,正藏却身手矫健地挡住去路。他的庞大身躯堵得密不透风,少年只好停步。
「我问你要去哪里?」
「狱门。」
草十郎豁出去地答道,正藏深叹了口气。
「你还想硬抢回来?真是傻到没救,你以为那颗头轻易就能得手?居然相信六波罗在晒首级时没做防范?你把牢房当什么?那里的监兵不时待命,只要踏入半步,立刻将你逮捕。」
「我不能不管。」
「不管也认了,帮助死人只是白费劲,谁会谢你?那是一团腐肉了。」
咬牙切齿的草十郎挤声道:
「给我闪开!」
「免谈,你根本是个傻蛋,小命已经归我管。我有权利和责任不能让你去乱闯,就算强迫也不许你走。如果不想惊动吏卒锒铛入狱,就给我立刻回房去!」
正藏沉着说道,草十郎勃然大怒,正想冲上前揍他,大汉又说:
「是谁说要交易的?你不是说过等确定他们全部丧命后,就任由我处置吗?你真是说话不算数啊。」
(是啊,正藏说得有理……)
草十郎霎时虚脱,紧握的拳头也松了,他不知心里的苦闷该向谁发泄,只能伫在原地奋力思索着。
「我……只是……」
正藏抓住草十郎的肩膀,就像当时在狱门前催他快走一样,多少是出自同情。
「如果谁都知道一定会有人为某个死者哀悼时,大概就不会任意杀戳吧。我是靠打劫为生,但只想夺回那些贪婪家伙搜括过量的东西,并且小心避免滥杀无辜,你应该为这种正念发挥自己的长才。」
「这算哪门子的正念啊?」
草十郎不禁脱口而出,不料正藏的态度极为认真。
「从为自己而活这点来看就是正念,现在你还免谈,因为做不到,还欠缺明辨是非的眼光。连挂在狱门树上的几个家伙也一样,根本摸不清朝廷的执权者有多嚣张,到头来唯有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
草十郎连发火都力不从心,只小声喃喃说:
「你也说是一场蠢杖?」
「想想看吧,你的脑袋瓜不是还留着?你认为那群背叛者、送当今圣上去六波罗的那批朝廷贵族如何?还有对藤原信赖见死不救的上皇又如何?那只是皇亲贵戚间起内哄,算是家常便饭,但发生权力斗争时只会殃及无辜。舍命赴死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人。」
「不,那不是无谓牺牲,义平大人最后都没放弃……」
草十郎想表示义平不管面临多惨重的败北,始终乐观面对敌人,那果敢的行动绝非荒无意义。他满腔悲愤却苦无言语,反而眼眶盈满热泪。
他惊讶之余,总算找到发泄苦闷的出口,了解自己其实想做什么,那就是哭泣──如此而已。
自幼,草十郎便领悟落泪是无济于事,他甚至忘记该怎么哭泣,对悲伤的感觉也变得麻木。然而,一旦落下男儿泪却不可收拾。
面对抽泣的草十郎,正藏一语未发,他默默推着少年的背脊,带他回房后就径自离去。草十郎不再反抗,独自尽情恸哭一番。
3
翌晨,情绪激动后的草十郎精神不济,正茫然眺望屋前的荒庭,这时鸟彦王振翅飞来。
它在檐廊铺板上砰地一声落地,忿忿地啼道:
「草十,听说你哭了,这是真的?」
草十郎只顾装聋作哑,黑鸟张开双翅朝他直扇,闹别扭似的跺着脚。
「你怎么不说嘛?别等我不在才哭啊,真是不负责任。你不该顾虑我的鸟眼,就趁晚上外出嘛,早知如此,我也想法子摸黑出去。」
「少胡扯了。」
草十郎听它大惊小怪,不觉心中有气。
「谁掉泪会先向乌鸦报备啊。」
「你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是专程来修行的。喂,鸟类不会哭喔,野兽也一样。只有人会哭,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你们怎么哭,可是草十舍不得掉泪,在我面前哭一下又不会死。」
黑鸟说出歪理,而且煞有介事。听它一个劲儿说有哭,草十郎颇不是滋味,但从乌鸦的话领悟到原来鸟兽皆无泪。
「……你们要是看到喜欢的乌鸦在眼前死了,难道不会悲伤?」
「当然会了,所以要尽快决定是否该把这件事忘记。」
鸟彦王睁着黑亮的圆溜眼,望着他说:
「鸟决定悲伤的话,不消几天就挂了,确实有家伙因为同伴亡故而悲伤死去。为了活命就必须忘记伤痛,或许走兽也一样。不过,只有人类记住悲伤却不致于送命,因为你们懂得流泪。」
草十郎听了这番话有些叹服。
「原来如此……」
「鸟彦王的血统让我必须活得和人类一样长,因此必须记得哭泣的方式,也就是长期记住悲伤却不致死的方法。下次在我面前哭麻,都怪那个害你掉泪的,他叫正藏对吧?臭家伙,他算你什么人啊?」
乌鸦如此问道,草十郎不置可否,只就事论事说:
「当我濒临死亡时,是正藏出手相救,现在食宿全靠他。」
「啧啧,你的意思是欠他人情?在我来之前,不过被他抢先一步。真扫兴,你别忘了我们的缘分是从十年前算起喔。」
乌鸦无缘无故就想别苗头,草十郎只能哭笑不得,思索昨夜正藏的那番话,他不得不承认因为认同大汉,事情才有意想不到的发展。
草十郎迟疑地开口说:
「那人的意见和你说的差不多,说真的,我还不太能明辨是非。」
「至少我知道你太生嫩,从人类的岁数来看,婆婆常说我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尽管不服气,她已经是百岁姥姥了。」
乌鸦的口吻让草十郎有些不悦,随后他留意到一件事情。
「……新年后,他也十七岁吗?」
「以乌鸦来说,我算是堂堂成鸟了。当鸟彦王还太年轻,不过我算你的前辈喔。」
乌鸦连这种芝麻小事也想占上风,草十郎只得苦笑,他仰望着显示即将是朗日的青空,悲伤依然波涛席卷,但他知道能记住,将悲痛沉潜于回忆中活下去。
「你只为了哭来向我学习?」
草十郎询问它,乌鸦在板缘摩擦着鸟喙说:
「不对、不对,应该是多元学习,不能以偏概全喔。鸟中就属乌鸦的社会最繁复,但不致于像人类错综复习。对了,你想增广见闻的话,人烟稠密的京城或许不错,虽然我觉得太乱啦。」
它一个飞跳来到草十郎膝上,刻意发出啼叫声讨好。
「我啊,决定好好待在你身边,你就凡事把我当靠山吧。我还会带你去京城大路,或是哪里都行。」
草十郎不知是否该对提议表示高兴。
「给人听见我们在说话,恐怕不太好吧。」
「啊,这点不用担心。能听到我说话,是因为草十的听觉很特别,不然去街上试试看,一般人完全听不见。」
「是吗?」
「普通人连你的笛声也完全听不见喔。」
「真的?」
草十郎愈发惊奇,如此说来,他终于了解鸟彦王的婆婆为何特意挑选自己的理由了。
「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上……?」
他独自承受打击,鸟彦王却愉快地说:
「去街坊问题不在我,是你讲话的声音喔。下次去学学腹语术,怎么样?」
正藏对深夜的事当做从未发生,见到草十郎时只提醒他该工作了。
草十郎完全不知该做什么,总不能光吃闲饭,就算被命去打杂也埋怨不得。
正藏就像寻常商人,在热闹的左京路上经营店家,右京的这间破宅今后也会揽客上门。
吩咐草十郎和弥助的工作是先整顿荒废的屋宅,打理成足以待客的厅堂和厨房,过程固然繁琐,却不是吃重工作。
弥助仍像小狗似的跟前跟后,厨夫性情和善,为草十郎等人做午间用的饭团。气氛安闲和乐,连草十郎都不禁暗自怀疑他们是否真是一窝盗匪。
鸟彦王更是悠哉,一旦确认草十郎拿着饭团,就立刻朝他飞去。当它扑翅落在草十郎肩上时,弥助顾不得嘴上沾饭就哇地发出惊呼,往后飞身跃开。
「你几时收养这只乌鸦的?」
「前阵子吧。」
草十郎只好补充说:
「……我喂过它一点饭。」
「你在养它吗?」
「不……没有。」
剥下少许饭团放在手上,鸟彦王威风地大口吞下。随助看在眼里,压低声说:
「草十郎,你真行。乌鸦明明是吃死尸的鸟,全身黑漆漆不吉利的,听说它叫几声,就表示快跷辫子的人能活几岁喔。」
鸟彦王尖喙一转向他。
「馒头脸的笨小子,乌鸦当然什么都吃了。人们私底下规定什么干净肮脏的,对我们一点意义都没有,乌鸦比你们还能体会在这世上啊,可不是靠这种小小基准在衡量呢。什么叫不吉利?你们吃进肚里的还不是尸体?这些饭粒不都是死草来的?」
「别说了。」
面对嘎嘎不休的鸟彦王,草十郎急得发慌,反倒弥助没有大惊小怪。
「哇,它在瞪我,好像听得懂我在讲坏话。」
(弥助听不到鸟彦王的抗议……)
草十郎重新认清事实后,觉得十分奇妙。乌鸦更加盛气凌人,竟威吓弥助说:
「喂,小不点,就算对草十摇尾巴也没用。我和他的交情,跟你那种路上撞见的不能混为一谈,敢来搅局试试看,去!去!」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头。
「想吃就闪远一点,你才碍眼呢。」
「要你管。」
鸟彦王呕起气来,故意扑扇翅膀,翼端长羽一下子扫过他的面孔,草十郎早就料到有这招。
(……为什么我能听到它说话?为何觉得乌鸦讲得头头是道?)
弥助会如此后应,草十郎并不奇怪,在故乡武藏的乡民也同样认为鸦啼是不祥之兆。然而,草十郎和它亲近相处之后,丝毫不觉得乌鸦不清净。鸟彦王的清亮语气总是有条不紊,值得仔细聆听。
(……这样的我,该如何为自己而活?)
他漠然想起挂在树上的首级,正藏称那是一团腐肉。冷静思考确实如此,鸟群恐怕不分果实还是首级就去啄食吧。这若是事实也无可厚非,逝者唯有还诸大地。
然而并不仅于此,在草十郎内心,的确潜存某种让他永远无法纯真如鸟的感受,如今未曾消失,仍在他体内某处余烬犹燃。
得知早上工作结束后仍有空闲时,草十郎决定像在故乡时那样每日练武。他因受伤修养而松懈身体,回想上次夜间外出的那股冲动,还是觉得更该多动筋骨才是。
因此,他勉强答应传授武艺给拼命要求的弥助。
「总之习惯成自然。」
草十郎从未指导过别人,觉得有些吃力。他并非吝惜传授,而是难以言传。
「……拉弓时,身体没有完全稳住就无法命中目标,必须练习到记住自己体内的『全神贯注』。双脚踏地时身体仍处于不断摇晃的状态,拉弓时更容易晃动,这和骑马道理相同,绝不能错失凝神专注的一刹那。」
弥助不管他说什么都嗯啊点头,反让他不易指导。练弓结束后,草十郎要男孩拿起适当长度的木棍。
「我也常使用棍子,手中若有武器就拿着四处走动,直到了解持棍和徒手时身体重心不同为止。在感受棍端属于自身的一部分之前,先试着跑一跑、挥挥看。」
草十郎忽缓忽急、流畅耍动那根原木棒,弥助看得浑然忘我。
「好厉害喔……」
「在某种程度上,自用武器最好有点重量才能掌握感觉,挥动时不容易产生反力。如果太用力导致手中武器反弹,那么身体也要跟着武器走。」
草十郎挥开木棍,轻轻侧转恢复平衡,弥助见状就佩服地说:
「草十郎,一般人做不到的。」
「是吗?」
一段时间缺乏练习,草十郎比预想的更容易喘吁吁,他不禁露出苦笑。
「所以我不是说过这是自创的打架招式吗?我不太擅于以肉相搏,因此需要武器。」
弥助有些失望,注视手中木棍。
「那么必须从练习翻筋斗开始……你的身手好轻快。」
(或许没错。对了,倒是铠甲真重啊……)
草十郎想起铠甲的沉重感,仿佛把人钉在地上,初披战袍时既兴奋又骄傲,从没想过行动不便。
他心中掠过一种想法,觉得不适合穿战袍就不能当武士,就对弥助说:
「你不需要向我学习,只要随兴练习就好了。」
弥助立刻摇摇头。
「不,我也要练习翻筋斗,因为很酷嘛。」
刚巧路过的正藏见两人在练招,就失笑说: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想当杂技师吗?又不是耍偶戏的。」
弥助反驳道:
「才不呢,这是锻链身体喔。」
正藏于是停步,笑容可掬地望着草十郎。
「对了,你要不要跟我过招一次?我正想找时机较量一番,你就把当初遇到时用的那招秀给大家看看。」
自从在正藏面前哭泣后,草十郎还不能轻易化解尴尬,一见到他,就呕气撇过头答道:
「这算不上什么招数,只要观察对手的动作,谁都办得到。」
正藏盯着板起脸的草十郎一会儿,以下巴向弥助示意说:
「喂,去取我的木刀来。」
弥助逢人便说,取来木刀后,围观的人数开始增加,连正藏的几名属下也觉得机会难得,于是聚拢过来。
庭院的地上画了大圆圈,先出界的就得认输。不过除了刀剑可拿任何武器,赤手搏斗时容许拳脚相向,这种竞技在草十郎的故乡也常举行,比起相扑,这种竞赛略显粗暴。
草十郎拿着刚才的原木棍走进圈内,长腕的正藏更适合使刀用棍,一想到对方赌上威信绝不认输,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他领教过正藏的厉害,光是见到那威武的身躯悠然挺立,便知道是个经验老手。大抵上,草十郎面对人高马大的对手反而能激发斗志,想把这种靠蛮力取胜的家伙好好痛揍一顿。然而,正藏并非虚有其表。
(接下来该怎么办……?)
草十郎缓缓移步朝右绕,完全凭本能行动,思虑只会让脚步迟疑。在感到对方来势汹汹之际,轻盈点步才是关键,因为曲指力踏只会徒增恐惧。
正藏也朝右前进,与草十郎保持距离伺机进攻,他陡然出招,作势从正面劈下,却矫捷伸足横扫过来。
草十郎直觉闪开,没有使劲纵身,由于飞跃必须先奋力蹬地,这样难免暴露跳跃时的破绽。他轻巧避过,扭身探手一记敲中正藏的前臂。
倘若是长棍,轻轻一挥就能还以痛击。不料正藏敏捷跃向后方,并没有造成打击。草十郎按兵不动,他还没掌握对方的下一步招数。
「哦,怎么不进攻了?」
正藏说话时带着微笑,或许已面露正色。此人不愧身手矫捷,体魄是得天独厚,草十郎没有他的能耐,但轻快闪避的技巧则是平分秋色。
他以棍尾招架木刀的连番攻击,渐被逼向界线,却巧妙穿出对手的攻击范围。接着双方再度形成对峙局面,不时伺攻破绽。
草十郎缓缓转着手中木棍,这具有不被识破步法、可让对方分心的效果。
抓准混乱节拍的瞬间,就是出招时机。这时抢得先机必须足不点地;他没有预备蹬地,而是直接飞身跃向对方。在正藏察觉前洞烛机先,不待对方迎击就先发制人。
只见正藏手腕遭到一记痛击,木刀脱了手,观众齐声发出惊呼。草十郎匆匆走出圆圈,拄着木棍说:
「不想比了,假如用刀就是我嬴。」
弥助愣然询问正藏:
「老爷,你怎么不动手?现在是草十郎获胜吗?」
「不,不是……」
正藏的语气充满惊讶,他瞠大眼缝望着草十郎。
「你决斗时总是这么克制动作?」
「需要大展身手时我会尽量发挥,倒是你很擅长虚晃一招啊。」
草十郎由衷答道。他觉得一旦绝招露底,恐怕很难每次夺得先机,实在不想与正藏这种类型交手。
弥助以外的围观者见草十郎住手,又陆续返回工作。有一半手下认为是正藏手下留情,弥助也不太服气地说:
「草十郎,你比赛时怎么没翻筋斗?」
「一般上阵时没机会翻的,很容易露出破绽。」
「害我特地练习呢。」
「不了解预备动作,就无法掌握如何避免做出预备动作的要诀,所以练习不算白费喔。」
就在对弥助说明时,正藏走近草十郎。有少数几人见正藏输给草十郎很不服气,气冲冲要求重新对决,反倒是正藏并不恼怒,只醠出看到稀有动物的表情。
「喂,你刚才说这种招数『谁都办得到』吧?」
「没错。」
预备动作可透过观察得知,在从准备动作释放手脚姿势的瞬间,即可测知接下来的动向。
草十郎思忖时,正藏交抱起胳臂说:
「看来你不了解是因为从没使过『谁都办得到』的招数啊,你从没被人点破吗?」
气势略挫的草十郎说:
「别说我是怪胎,我早听腻了。」
「你没受过旁人指点就无师自通了?」
无师自通──这个字眼让他感慨,因为总是孤独一人。
没有师徒之谊、没有金兰之交,草十郎不像所有乡里的年轻人,会集结在各村落的青年组织集会或休憩的宿屋──也就是若众宿──每晚呼伴出游好不快活。这种时候,他会走向无人山丘吹笛。
「……我只受过必要的训练而已。」
草十郎缄默后,又直截了当地答道。正藏不觉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将他头发乱拨一通。这种拿他当小鬼的举动让草十郎有些光火,正藏却大乐地说:
「我想你若是天狗(※一种想像的妖怪,栖居于深山,外貌高鼻赤脸,能自由飞行。)的徒弟,那可有意思了。受过什么训练的话,绝对要传授我们,想必大大有用。」
草十郎忆起故乡,一时抑郁不已。
(……看来我擅长一些别人没有的绝技,可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事,我却做不到。)
他心下了然,其实自己很孤立未必是长期受同伴排挤所致。尽管幼时受人欺侮,长到定岁数后,只要有心还是可以加入伙伴。无意亲近他的不是乡民,而是自己──不像一般期待热络互动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独奏横笛比融入人群更愉快。
对于生父和兄姐,草十郎并不曾敞开心怀,他第一次觉得最可亲的就是义平。
最初觅得的知己,已遭问斩──
他心情郁闷到只想吹笛,京城却没有合适地点。长久以来不曾在人前表现,如今一时兴起也无法吹出旋律。
原因之一是他明白吹笛时自己处于无防备的状态,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民户四周无法产生可以吹响旋律的绝妙空间。尤其京内的大街小巷,无一处能引发他的奏兴,原因在于他太熟悉人车喧嚷,以致无法唤起细微的共呜。
原本京城远比武藏偏乡更常听见笛和太鼓的演奏,频繁到甚至以为连日有社寺在举行庙会。草十郎无心记住的曲调不少,只当做无关紧要的旋律,对此不太感兴趣。
弥助见草十郎在发怔,便扯他衣袖兴奋地说:
「对了,听说河滩有杂艺表演,大家都去凑热闹,我们也去瞧瞧吧。」
他们按照吩咐采买完毕,此时来到东市边缘,贺茂川的河滩就在两条通道的对面,既然买到必需品,稍微溜达一下也无妨。
然而草十郎望之却步,他不想去六条河原──因为会望见对岸的六波罗府。
「别摸鱼了。」
「我们去看嘛。走啦。」
弥助一副绝不想错失良机的模样,这是在所难免,毕竟运气好就能免费观赏表演。有时游艺人想博聚众人好评,因此在引人注目的河滩表演。
「要去你自己去。」
草十郎冷淡说道,刚要踏上归途,顿时又转念折返。原来他想起平氏处决义平的地点,应该唯有在六条河原。
「草十郎想去吗?」
「嗯,可是我不想看表演。」
「那去做什么。」
弥助嘀咕怨道,结果两人相偕走向河滩。
道路对面的景色在眼前开展,只见聚集了许多群众。从土堤上俯瞰的观众排在路边,草十郎先凑入这群人。河滩平地上张起一座小搭篷,并竖着几根木椿,椿上拴有绳索,将舞台划成一小方块,观众将舞台层层包围,简直形成一堵厚墙。
只见简单搭建的舞台上空荡荡并无演出,弥助随意向旁人问道:
「请问现在是表演结束,还是即将开始?」
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答道:
「应该快开场了,大家都在等呢。」
「表演什么呢?」
「大概是神明降灵之类的吧,据说是来自熊野的巫女将表演神乐舞(※神社或民间祀神活动时,以笛鼓演奏迎神乐曲,并由巫女表现歌舞。)。」
草十郎一开始就兴致缺缺,此时更漠不关心地眺望着河滩,他不敢相信义平的刑场就在这里。再怎么说,竟然在半个月前行刑的地点兴起表演,未免太不尽人情了。
(可是,或许这就是京城……)
贺茂川悠长缓流,河滩幅地宽阔,这一带曾是千军铁骑踏石奔腾、甲兵血流成河的地方。那场杀伐和哄呜的余响犹存耳际,京城人则早就抛在脑后、相聚作乐。
草十郎望向别处时,舞者已从小搭篷静静步向舞台。她穿着亮泽赤袴,上衣清一色莹白,施粉的脸庞犹如那身雪衫,头上盘戴常青藤,秀发垂至膝后,右手举着金铃,左手高捧铃上的五彩穗线。
那铃声,清啷响起。
4
铃响几度后,草十郎恍如梦醒,陡然一惊。
他眨眨眼环顾四周,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只见眼前那名穿绯袴的巫女缓缓移步,沿着搭绳的四方舞台绕行。
搭篷旁坐着三名乐师,分别以笙、横笛、鼓奏着五音不全的曲调。牵动着十郎的并非乐师,因为那无力的音色堪称杂音。然而,巫女摇铃的振响,完全无视于那些伴奏节拍,清音亮澈,宛似划破沉沉暮睡的京城河滩。
(这是怎么回事……?)
他惊讶地凝神专注,才发现两女摇铃时的节拍宛如乱拍子(※中世舞蹈的影式,有鼓笛伴奏,以特殊舞步来绕踏表现。)。而且巫女踏着想确认什么的步伐,看似极其徐缓的舞中,仿佛想衍生另一种意境。
巫女开始移动后,步步酝酿着迥然相异的气魄。
草十郎凝目细视,他的眼力极佳,只是距离毕竟过远。巫女行动时裤袴如滑行般悄静,从高处不易看清些微的动作,然而他第一次热衷观赏舞蹈,觉得很有意趣。
(……舞蹈原来自有其妙啊。)
庆神活动总是结合女性舞蹈,就算是草十郎,也曾看过巫女跳舞。除了巫女在神社前殿表演,也有地方少女斋戒沐浴,在特别日子集体舞蹈。既然是奉神并让神明欢喜的表演,因此属于神圣活动──不过与身为男性的草十郎并没有什么关联。
草十郎觉得有趣的,是历经风风雨雨的河滩上仍有艺人表演,而且展现独特的清净。在舞者周围,确实转化了气氛。
在河滩的宽阔空间里,奏乐时断时续,巫女的铃声愈响,愈显示舞蹈蕴含魄力。
从远方猜不出面施白粉的舞者年龄,指尖动作看似少女,却具备神灵附身者该有的老成威严。总之在不知不觉间,连无心观赏的草十郎也紧盯入神。
清脆的铃音节拍如此悦耳,他直觉那声音是在测算、依据什么而响,然而连对节拍直觉敏锐的草十郎都无法捉摸。但不知何故,他确切感受到了,听着那清啷入耳,自己从未意识到的郁闷也随之释怀。
「嘿,不过是跑江湖的巫女,倒有两下子嘛。」
「长得标致的话,做我的相好也不错哩。」
「喂喂,别乱来,再怎么说这里是……」
草十郎周围的观众轻薄交谈着,毕竟不是庆神活动,只是杂艺表演罢了。他感受到商人对游艺人的蔑视,不禁同情专注在舞着的巫女身上。
这时,有人发出高嚷盖过观众的喧骚。
「六波罗的人来了!」
现场气氛霎时被破坏,舞台上的巫女比任何人反应都快,只见她大惊失色,顾不得舞步优雅就奔进搭篷。
就在莫名其妙的草十郎傻眼之际,围绕舞台的观众开始做鸟兽散。原来出现三名骑马武士,从对面五条的方向正朝此冲来。他们没有披甲,却煞气十足。三人刚到舞台,就挥鞭抽打在河滩走避不及的民众,还伸脚踹起木椿和搭篷。
「快逃──」
土堤上的人群也开始溃散,不过与舞台距离尚远,还有缓冲时间。草十郎在离去时,仍一脸意犹未尽。
「草十郎,走吧,这里很危险了。」
他一直杵在原地,弥助随即拉他的手臂。四周已不见人影,草十郎留在原处,直到确认平氏武士没逮捕任何人后这才离去。他没有看见巫女等人是如何逃逸,但可以肯定他们已迅速藏匿。这群游艺人分明知道会招惹六波罗,却依然从事表演。
「我也去看了。」
鸟彦王说道。
「草十郎欺负我,所以偏不找你。」
「你还在记仇啊。」
草十郎感到啼笑皆非,乌鸦停在檐下的竹竿上,若无其事地说:
「六波罗的家伙当然不爽,因为他们在河滩斩了藤原信赖和源义平。熊野的巫女传达神论要祭祀死者,只会让六波罗受谴责啊。」
「这么说,那里果然是斩首的地点……?」
乌鸦倾出鸟身,忙将囤积一箩筐的话倒出来:
「你听我说,这是大消息喔。大内里的雌鸦说啊,自从在京城的嵯峨天皇那时处决一个叫藤原仲成的叛臣以来,据说过去的二十五代天皇都废除死罪。可是三年前的保元之役后又开始执行,当时上皇还在位。没有一个地方像贺茂河滩这样设置杀一儆百的公开刑场。雌鸦说这是头一遭故意选在光天化日下,让那两个人在街头百姓面前被杀头呢。都是平氏干的好事。草十,你知道什么是作祟──像是怨灵之类的吗?」
「……我知道。」
草十郎简短答道,想到义平有多悔恨就让他抑郁难平,无意再多言。
「我还不太了解什么是怨灵,大内里的雌鸦都见怪不怪了,还说一定有怨灵作祟。人在死后还能随心所欲啊?你认识的义平也是这样吗?」
「很难说……」
草十郎口中喃喃道。
「乌鸦才不相信呢。我们都尊敬死者,不过因为它成了活乌鸦的食物,解救大家的性命,它不可能作祟的──啊,我懂了。」
鸟彦王的黑翅扇得扑扑响,像是有重大发现地说道:
「一想死者会作祟的话,不就无法安心吃进肚里了?难怪人们不吃同类啊。」
草十郎将乌鸦的话当耳边风,只问道:
「在河滩跳舞卖艺的舞者……听说是来自熊野的巫女,那是什么身分的神职者?」
「在河滩的不是巫女,那是艺人,巫女都待在神社里。」
乌鸦明快地指正,草十郎也同意它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觉得那名舞者气势凛然,纵然表演遭到中断,她不顾忌平氏──只想献舞来祭祀处决者。
(连我也无能为力……)
草十郎思忖着,发觉自己正为此事心烦,无法为逝去的义平──为他镇魂而采取任何行动。
草十郎将感触告诉鸟彦王:
「就算她不是巫女而是艺人,那铃声节拍实在太神妙了,仿佛有响彻冥界的魄力。」
「冥界是哪里?」
「就是死后要去的地方。」
鸟彦王偏起头来纳闷。
「这么说,草十郎居然相信死去的义平还有各种感觉,还能听见铃声啊。」
乌鸦的语气充满惊讶,草十郎不禁轻笑起来。
「嗯……这种想法或许是安慰自己。」
河滩响起的铃声教人难忘,草十郎在练武时心不在焉,眼前不时浮现昨日所见的情景。
他反复思索着,认为那是游艺人想提高知名度的行径。尽管如此,他们挑衅人人畏惧的平氏,对处决者表示哀悼却是不争的事实。
草十郎回过神,发现自己离开右京的屋宅,连紧跟左右的弥助都不曾发觉。
他并不熟识神佛祭典或仪式。自己曾协助处理家乡的例祭或邻家丧仪,对这些仪式不太了解,只漠然认为凡事该照形式进行。
对于供养无形神佛及亡魂,他还是第一次认为意义深重。
(这不知是为逝者,还是生存者……)
草十郎不想到六条河原滋事,昨日遭六波罗的武士残暴驱逐的游艺人不可能逗留。然而,他想依照鸟彦王提供的消息,再去眺望贺茂河滩。
当他离开屋宅时,鸟彦王拍翅飞来停在他肩上。
「怎么了?难得孤伶伶的。」
「我想一个人独处。」
草十郎直截了当地答道。
「有我在,你也算一个人吧。」
「不,你太罗唆了。」
「啧啧,任性小子。」
乌鸦不爽说完,又飞走了。
来到六条河原时,土堤上聚集比昨日更多的观众,草十郎见状一惊,不禁仿照弥助向在场者问道:
「今天该不会又是神乐舞吧?」
「这回不一样。」
结伴来的男子们一脸诡笑望着草十郎,神情摆明了他们连续两日都来凑热闹。
「听说接下来将表演白拍子舞(※流行于平安时代末期至鎌仓时代的即兴歌舞,原为巫女在巡礼传教时的舞艺,后来转由擅于歌舞的妓女(亦称白拍子)表演。)。」
「白拍子舞?」
草十郎从没听过,感到相当惊奇。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歌舞喔,还没见识过就来开眼界吧。」
「可是……在这种地点表演,今天六没罗的武士该不会又来揍人?」
「管它的,反正快点开溜就行了。」
男子毫不在意地说道。所谓京城的居民,无论是观众还是艺人,对大小骚动早已司空见惯。草十郎佩服他们真是处变不惊,于是步下土堤,这次想走到舞台旁边。
在绳索划界的内侧,有一个男子正缓缓绕着舞台,他头戴方巾、外衫挂着圆口袈裟,一身山野修练的行者装扮。细看之下,只见那人伸出斗笠向观众索讨赏物,他高举念珠施礼,那副模样就像是接受布施的修行僧。不过在这种场合会有行者出现,反而显得十分怪异。
那名行者没有强行索讨,不过草十郎站在最前列,不给赏光毕竟不妥。他一探怀中,想起得到过几枚宋钱(※中国宋代铸造的铜钱,传入日本后,流通于鎌仓至战国时代。一般交易主要是由绢帛取代货币。),就放心走向舞台前。他还不习惯使用铜钱,倒是正藏等人有许多钱币,还喜好以钱交易。
尽管如此,草十郎此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想看表演,他在意的是神乐舞,并非京城最流行的时兴表演。然而他终究想看平氏何时会来阻挠,因此决定留在原地等待。
行者绕走一圈后回到搭篷旁,他端坐在铺毯上,慢条斯理地端起鼓,郑重唱喝一声,同时开始拍鼓。舞乐的伴奏是由行者担任,今日不见横笛和竹笙的乐师在座,或许是昨日尝到苦果而逃之夭夭。
不一会儿,搭篷的垂幔掀起,舞者缓步出场。
她的装扮与昨日极为不同,草十郎不禁瞠大眼睛。
执扇出场的舞者头戴乌帽子、身穿礼衣裤袴,竟然是以男姿示人。
只见她身穿湛蓝衣衫,袴布有浅蓝条纹,礼衣上的袖结穿编赤线,衣身则是浮纹的雪白质地。戴着乌帽子的秀发绢亮如流波,娇容薄施脂粉,从白妆下通透若现的樱色肌肤可知是个豆蔻少女。
年龄约莫十五、六吧。从外型来看,那不带矫媚的表情仿佛真是少年。然而草十郎首先感觉到的是,是她简直毫无防备。
少女的男装打扮,岂止掩饰女身,反而更突显特质。没有华丽女裳却透露身分的原因,就在于她本人拥有的美质──樱色辉泛的肌理、眉目纤秀、乌发蕴泽,以及娉弱的颈项和指尖,让人觉得她暴露在大胆众目之下,却丝毫不以为意。
舞者将阖起的折扇直指前方,步伐稳健地前进到舞台中央。几声鼓响后,她踏着独特的节拍配合鼓韵起舞,挥曳衣袖后,以清亮的歌喉唱道:
十方世界烦恼悟
阿鼻业火唯心造
极乐净土广池水
清净不离自在心
那是唯有少女方能展现的嘹亮,宛若铃音远扬,又与铃声迥然不同,是具有柔婉、澄净的气魄和韧力,随着轻颤唱腔传向遥远彼方。
草十郎犹如受到震击,她的声音是铃声无法比拟,明确蕴含着人心思念──祈盼或心愿、憧憬、悲凄。
连不谙歌艺的草十郎也知道少女受过训练,从她无视于河滩辽阔,可知她拥有独特的亮嗓。
眼看观众逐渐安静,拍鼓声鲜明迥荡在阒静的四周。舞者飒然开扇,轻展扇翼化蝶翩翩,接着反复唱道:
十方世界烦恼悟
阿鼻业火唯心造
极乐净土广池水
清净不离自在心
(或许是同一人……)
草十郎不能肯定,仍感觉男装少女就是昨日的巫女,无论从舞者的挥袖动作,还是移步姿势,他都明白是出于同样的清净,或许比昨日更明显,因为少女今日更卖力将舞艺献于天。
(果然还是祭祀表演……?)
他初次观赏白拍子舞,这是只配合鼓韵的即兴舞蹈,可以感受舞者是以技巧取胜。为了完全吸引观众,少女似乎想表现什么,那舞姿绝不是让她骋醉在神灵附身的境界,而是经过精准测算的节拍。
草十郎不禁想着──这就像是试图夺得先机。从舞步节拍来看,少女犹如凌波在空,他从没见过别人也有这种步法,光是这点就值得细观。接着他发觉自己是以这种步法攻击对手,少女却借此来吸引人。
更何况她尝试吸引的不仅是周围观众,而是更高难度的对象。
莫非正是亡者。
(是在河滩被处决的人……)
一想到此,草十郎背脊发凉,不禁观察周围的气氛,发觉这个地点形成可以引发共呜的空间。在京城各地,都无法让他感应到能尽情吹奏的那种纤细、微振的空间,却即将在这方舞台的周围形成。
他只能认为,这是跳白拍子舞的少女透过歌舞所交织的空间。
少女跳毕一支舞,缓缓垂下手中阖起的折扇,恍如着魔的观众席霎时化解紧张。这时,草十郎下定决心走向搭篷,他不便向舞者开口,觉得可能较适合与拍鼓的行者商量。
行者感到有人拍肩,就诧异地回首,草十郎明知是无理要求,还是不顾一切说:
「我可以吹一曲吗?」
「啥?」
行者扬起一边眉毛,果然满脸疑惑。
「你是什么来头啊?」
「我先声明自己不是六波罗的人,也不是来闹场,只想吹笛子而已。」
「用不着你来凑热闹,这又不是农村庆典,莫名其妙!」
行者粗气一哼,那外型相当彪悍,看似已过盛年,生着一张浓胡赤脸,予人动辄蕴莽撞出手的印象。草十郎不想动武,但一时口快说:
「你想拒绝,是因为我临时加入表演对吧?反正我非吹不可,恐怕连你也阻止不了。」
男子倏地起身,一把揪住草十郎的衣襟。
「开什么玩笑!御前(※封建时代的家臣对贵人及其妻室的敬称,亦用于称呼白拍子。)的舞技出神入化,原本不该在这种别脚地方浪费时间。这不知几两重的臭小子──」
「日满。」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唤住行者,语气中带着责备,只见一身礼衣裤袴的舞者朝他们走来。
少女来到面前,没想到身形十分娇小,草十郎惊讶之余,不禁凝视对方。她在舞台上舞袖惊艳全场,平时不舞时却显得纤弱。
然而,她不为所动地回望草十郎的态度,具备了武藏故乡的同龄少女所没有的气魄,细长而含泽的眼瞳正大睁着注视他。
「我想你应该了解我时间紧迫,请别来搅局。」
少女硬涩的语气暗示绝不轻易让步,然而草十郎也不肯妥协。
「在被六波罗的人赶走前,你一定很想将心意传达给逝者吧?可是未能如愿──我很明白,因为我也想表达心意。」
草十郎说道,少女霎时凝住气息,变得木无表情。
「你是为此才在河滩跳舞吧?」
草十郎鲜少尝试说服别人,因此没有把握能完整表明心意,不过他必须表达,于是又说:
「我没有想搅局的意思,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无法言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吹笛子,明明知道是万分困难──不过当你跳舞时,我似乎能吹了。」
原本扯住草十郎的行者放松了手,仍保持戒心插嘴说:
「那么我想问问你有为舞乐伴奏的经验吗?是属于哪一个戏场?什么流派?」
「我是第一次在人前表演。」
「荒谬!」
愤怒的男子使劲挥手想赶走草十郎,少女又阻止道:
「日满,算了,再跳一支舞就结束表演。六波罗的武士可能再来阻止,或许我的表演已经尽力,就随他去吧。」
「御前……」
心有不服的行者咕噜着,少女的决定显然不容改变,男子不情愿地回到置鼓的地点。少女凝视草十郎片刻,这才移开眸光,她压抑着情感喃喃说:
「昨天的铃声很嘹亮,我感觉好像能成功,可是接着变得非常困难……如果想传达心意,就必须让天开启才行。」
草十郎觉得她像是独自而语,不过仍应道:
「假如有必要,就让它开启吧。」
不久行者拍起鼓,节奏比刚才更急促,仿佛在宣泄怒气。重新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女翩然旋身,又唱了一曲:
晓静引人醒
忧思频泪溽
虚度沧桑世
终需归净土
歌声愈渐清悦悠扬,可感受到蕴含祈愿的心意。
(果然是这种感觉……)
草十郎此时确信自己能够吹奏,将横笛按在唇上。少女尽心倾力,透过肢体引发共呜,如此一来,这片空间方能得以清净。原来大千世界里,竟然有这等天赋异秉的人物存在。
草十郎配合少女反复吟唱,朝着竹管送息,一旦吹奏,他总是与从前一样陶然忘我。
原本他就不在乎曲调转折,只为求与眼前的舞蹈共呜而吹奏,这其非难事,这片空间已盈满了歌声舞影。
笛声随着律动愈强而渐趋调和,然而音色本体可说毫无意志的存在,是发自一种无心,因此草十郎才得以奏出笛韵。然而在此让他首度找到某种具有强烈目的之存在,而且得到共呜的,就是传送悼亡、慰抚、疗伤的意志──
草十郎不禁渴望传送自己的心意,感觉义平就近在咫尺。
天开启了──
从四面八方来风的熟悉感觉中,他看见灿如花瓣之物飘飘纷落在舞袖的少女身上。草十郎无法分辨那是实景还是心象,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目标正确,或许能完成心愿。
不知何故,正随着疾拍旋舞的少女泛起一丝微笑,想必她也认为终于达成。她在淋受花雨的同时,那一身男装、欢喜旋转的美姿是如此超凡入圣。
然而,臻至完美的境界好景不常。
突然间,有个黑影起身挡住草十郎的视野。
草十郎以为男子也是自天而降,只见那人浑身黑直垂服,同样以黑色布巾包住头,只露出一对眼睛。那目光森冷异常,草十郎不由得放下横笛,若非陶醉忘情,他应该提早察觉到危险。
有人抢在六波罗武士闯入前,蓄意来破坏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