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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上 第三章 上皇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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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布覆面的男子行动跟那身奇袭装束相映,他不由分说就朝草十郎挥拳扑来,他来不及招架唐突的攻击,只勉强避过最初的一击。接二连三来的拳脚攻势,连草十郎也摸不清的招数,男子显然练就一身绝技。

胸口结实吃了一脚,草十郎向后飞出去。所幸千钧一发避开,肋骨并未碎裂。他撞上一根篷架支柱,滚跌在扯倒的搭篷上。

(混帐东西……)

草十郎心头火起,若不是握着重要的横笛,否则就能彻底防卫,因此他怒火更炽,果然在人前吹笛净没好事。

对方乘胜追击,草十郎没起身就一个打滚顺势避开。危急中,他不忘张望及摸索附近是否有东西能当武器。趁对方还没逮到骑住自己之前,总算抓到一件东西,触感好像是木杖。

草十郎举杖架住挥下来的一击,伸脚将对方踢开,这才重新起身。然后换他挥杖凌厉出招,回敬刚才胸前受的一记。他使起来得心应手,但敌方深谙闪避要诀──朝后方跃了个漂亮的蜻蜓打转。

他曾向弥助断言翻筋斗在真正博斗时派不上用场,为此他略感后悔,原来还是有人学以致用,何况那身手洗练无比。覆面人趁着飘跃之际,突然放弃攻击,抽身逃逸而去。

草十郎重拾起木杖,听见锵锒一声。细看之下,原来是顶端有金环的锡杖,那正是属于行者之物,于是连忙环顾四周。

「日满!日满!」

这时少女发出悲呜求救,有两个覆面人正想将他拖下舞台扛走,只见女孩拼命抵抗。行者在舞台上擂动猛拳,与联袂出招的三名对手格斗正酣。

草十郎一时犹豫不决,但手中既有鍚杖,觉得该去协助呼救少女。或许刚才被喘倒让他恶气未消,想借此大打出手。于是他飞卫过去,毫不客气地举起鍚杖,朝扛着少女而来不及出手的两人猛敲下去。

周围看热闹的观众想必乐得观赏这场加演骚动,然而有骑马武士出现,戏码只能到此结束。

「六没罗的人来了!」

今日的观众仍在喊嚷中仓皇散去,被草十郎击倒的两名男子也翻身逃走。少女当场软倒在地,似乎昏厥过去。

「快跑!在这里被逮到就完了!」

日满把方箱推给草十郎,自己则抱起少女,扯着她拔腿就跑。不只鍚杖、连行囊都代拿的草十郎一阵莫名其妙,只好尾随而去。

或许是修行时练就了翻山越岭的功夫,行者扛着少女健步如飞,直冲进小街暗巷,径自逃往狭道内。草十郎挑着沉甸甸的方箱,追得一身汗流浃背。不久来到无人盘查的街坊店家后面的空地,行者这才停步,将一处放置木材和横板的地方当做平台,轻轻让少女横卧其上。

「真是感激不尽。」

草十郎交出方箱和锡杖,日满抹去额际汗水,这才对他客气地说:

「多谢你仗义救出小姐,我孤身一人差点难以收拾。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身手相当了得。」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光天化日下竟然蒙面。」

「大概是不想教人识破身分吧。一群无礼的混蛋,真可恶!」

行者低喃般答道。

「你知道他们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准是哪个戏班子的游艺人,说不定是受雇唆使的。」

草十郎猜测或许是艺者同行之间发生细故,就不假思索地说:

「你们的仇家可不少啊。」

「我们又不想跟人家结梁子!」

日满气急败坏地否认,略受挫折地垂眼望着少女。

「御前有苦衷离家出走,有些家伙想带她回去。总之,她对别人的意见绝不乖乖就范……」

草十郎也俯视着昏迷的少女,那取下乌帽子并解开上领衣结绳、乌溜长发衬卧的姿态看似纤弱。然而这名无视六波罗的禁令,胆敢再度登台跳舞的人物,绝非弱不禁风之辈。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发生的事,我再三劝阻过……」

少女眼帘微微一动,不久连眨几次后睁开眼眸,讶异地仰望着凑近窥视的行者。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日满!」

少女忽然惊叫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圆口袈裟几乎扯落。

「怎么不快点来?那些男人竟敢随便碰我,人家好不容易──特地跳的舞──」

只见少女撇起嘴,哇地一声哭起来。

「不甘心!那些臭男人倒省了给赏。」

日满连忙赔不是,半哄半劝忙了片刻,不久少女总算停止哭泣,仍伸袖掩住脸庞,不悦地说:

「我要喝水。」

行者极为困扰地望着草十郎,恳求道:

「我去取水时,能不能请你留在这里?」

其实草十郎正打算抽身离去,虽然叹服少女的舞蹈神奇到足以引发吹笛,但他确实感受到已陷入不寻常的是非中,直觉不时警告他不宜涉入太深。

然而,看来他完全错过故作不知离去的机会。

「那就拜托你了。」

草十郎落得和少女独处,愈发困惑不已。原本他就很怕与女孩子应对,其中最难招架的就属爱哭或使性子的那类型。

(简直判若两人……)

对少女而言,在舞台上以舞姬姿态对任何人都傲然不屈,以及此刻在草十郎身边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难道她本人不会对这种矛盾感到很奇特?面对如此欠缺一贯性的存在,草十郎尤其不敢领教,不知何故,女性大致上属于这类性质。

少女仍以衣袖掩面端坐,草十郎站在她身边一语未发,让时间静静地流逝。然而日满迟迟未归,草十郎觉得保持沉默的气氛很僵,就试着向她询问自己想到的事。

「你和……义平大人是什么关系?」

少女一惊放下衣袖,仰起了脸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透着不敢置信。抬头仰视的少女此刻妆粉尽落,眼眸微透肿红,愈显得像是寻常女孩。尽管如此,草十郎没料到她会气势汹汹,又吃惊地说:

「你不想提也没关系,我只是在猜你或章认识义平大人……因此才来跳舞慰灵。」

少女并不回答,小心翼翼地伏下长睫,那神情看似悲凉而哀切,草十郎不禁说:

「你该不会叫美津吧?」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口气充满惊异地说: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跟淑女搭讪时,最犯忌讳的就是问人家的过去,其次就是叫错成其他姑娘。你连这种谈话常识都不懂?」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系世,我是系世喔,乱叫成别的姑娘可不饶你。」

「唔,懂了。」

草十郎心想大概没机会再如此称呼她,就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兴致听,那我就说好了。我是武藏国人氏,与义平大人在上次的战役中并肩作战,后来一同逃到近江,因此……我很欣慰有人为亡者献舞。」

「原来如此……」

这次少女相当率真地点头。

「你一开始这样介绍自己不就好了?来自草野地方,当然不是什么风雅人士了。而且,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吹出那种音色。该怎么称呼你?」

「草十郎。」

原想说出元服后的全名,他觉得麻烦又作罢,何况更在意少女刚说的话。

「你听得出我的笛声果然很奇特?」

「你说过那是第一次在人前吹奏吧。」

系世忽然眸中精光闪烁地说:

「你最好别让任何人听到,因为那或许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音律,就像我绝不轻易在观众面前跳舞一样。」

或许是顾虑已消,少女不待他询问就主动说起身世,感觉上她天生喜欢交谈。

「我的舞艺比几位姐姐都好,妈妈说这是天性使然,不以长幼来决定顺位。我是以养女身份受调教,在最精良的环境中学习歌舞。」

「你说的这位妈妈,是熊野人氏?」

「你还以为我是熊野的巫女?这人好死板喔。从熊野来的只有日满,我是来自美浓国的青墓。妈妈是大炊夫人,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喔。」

草十郎心中不快,暗想这种事没讲谁知道,不过少女提到的地名,他倒有些印象。

「你说的青墓,就是左马头大人投宿的──」

只见系世表情逐渐变得黯然。

「嗯,是的……你还不知道青墓发生什么事情吧?义朝大人在留宿时遭到追兵袭击,朝长大人则在邸前庭院亡故……他腿伤很严重,据说亲自请求父亲代为斩下首级。」

「……是中宫大夫进吗?」

朝长就是源义朝的次男,在一起逃难之际,草十郎始终无缘与他交谈,年龄或许和自己相差无几。

「还有佐渡的重成大人,他穿上义朝大人的直垂服引走敌人,结果以身殉主。他们尽力协助义朝大人逃脱,没想到他在尾张遭遇不测……」

系世的声音渐渐微弱,草十郎不忍听下去,同样感受到这一切皆成泡影、人亡政息。

「……这么说来,据传义朝大人留下一位千金。」

草十郎正寻思该不会就是她时,系世静静地答道:

「是啊,真的好可怜,我也是为了那女孩而跳。」

少女抚着垂肩的发丝,有感而发地继续说:

「青墓的旅店有两种女孩,就是权贵留下的遗腹子,以及拥有才艺而被收留的孩子。我只有舞蹈才华,一直很羡慕她们有好身世,可是没想到发生这种残酷的事……」

草十郎感觉少女像是伙伴,都曾切身经历源氏的悲剧,而且深受震撼。

「我觉得河滩的祈祷已传达给逝者,虽然发生在闹场前的一瞬间,应该有确实传达。不过,那是……」

草十郎犹豫着该如何说明,他想表示庆幸,但没有如愿以偿的成就感。事到如今,他反而为不该尝试而自责,当然这与警告他不该涉入太深的直觉有关。

少女见草十郎含糊不语,只简单地说:

「落下好多喔。」

「什么?」

「是曼陀罗曼殊(※佛教用语,佛陀出现之际,从空中落下称为曼陀罗华及曼殊沙华之称的天界之花,如花雨般美丽芬芳,观者能获得喜悦,脱离业苦。),你看过吗?」

「不,没有。」

草十郎如此回。系世幽幽叹道:

「我以前看过,但是第一次落下这么多呢。我知道那扫兴的家伙为何忙着前来制止,因为太危险了。」

「跳舞会有危险?」

少女霎时秀眉微蹙。

「你该不会以为跟自己没关系吧?这人好迟钝喔。你的笛声还不是很危险?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最好别吹它。」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不想吹,何况吹不来。我不会在人前吹奏的……这次想加入你们只是破例而已。」

草十郎悻悻反驳道,她更理直气壮地说:

「我很明白自己为何想跳舞喔,可是感觉你在吹时,好像头脑一片空白。」

「那又怎样。」

行者取水回来时,两人早已经历这番对话,再度变得沉默。日满望着别过头的少女,就问道:

「……你还不舒服吗?」

「没有,我要水。」

系世抢过竹器,双手捧水喝起来。草十郎对日满说:

「既然任务完成,我该走了。」

「下次一定郑重致谢……请问府上是京城何处?」

草十郎只能摇头拒绝答覆,即使目前没做打劫生意,也不能透露住在盗窟吧。

「不必了。再说吧,我不想在京城待太久。」

草十郎摆脱他们离去,觉得自己是吃力不讨好,同时也尝到安心又担心的复杂心情。

(怎么会有这种奇遇……)

若不是机缘巧合,恐怕不会再相逢吧。草十郎对此毫不介意,假如对方要求见面就会谢绝,然而,他不会轻忘今日的邂逅。

鸟彦王伸喙朝翅膀里搔着搔着,说: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行事低调的人呢。」

草十郎无言以对,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能理解自己竟然加入游艺人的表演。

「只是顺其自然嘛。」

「鬼扯,你一开始就故意单独去的吧?」

「我不是为了想吹才去……没想到演变成如此。」

鸟彦王似乎亲自去仔细观赏,因此草十郎试问道:

「舞蹈快结束时,你曾看到像花瓣发亮的东西落下来吗?」

「嗯,感觉像在闪闪发光呢。」

乌鸦并不觉得惊讶地答道。

「听说叫做曼陀罗曼殊,你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玩意啊?又不是念佛号。」

「连你也不晓得?」

草十郎喃喃问道,鸟彦王失笑地发出啼叫:

「是你在人间过日子吧?这种事还问乌鸦,羞羞脸。」

「不是有一只住在大内里的万事通雌鸦黏着你吗?去问它不就行了?」

「少说笨话喔,那种不问它也讲个没完的长舌妇,你去试试看,包准它唠叨一整天不放过你。」

从它一抖羽翼露出厌烦模样来看,鸟族似乎也有苦衷,草十郎发出叹息。

「那就算了……反正大概不会再见面。」

黑鸟望着草十郎,滚圆亮眼浮现一抹好奇心。

「你跟在河滩跳舞的女孩走得很近?感觉怎么样?大内里的乌鸦都栖息深宫,它们大概不晓得游艺人在做什么。」

她是青墓的烟花女,我不会跟她亲近的,虽然有聊几句……不过那丫头真讨厌。」

草十郎随意答道,鸟彦王反而变得很有兴致。

「没想到草十很挑嘴,还是因为讨厌雌性?只要是年轻姑娘,别像我的雌鸦亲戚那么饶舌,我都相当中意呢。」

草十郎没好气地说:

「那你何必硬要留在我身边,不如跟那个女孩学习算了,修行效果还更好。不但可以要哭就哭、见识丰富,还很懂得谈话常识。」

鸟彦王倒是满不在乎。

「不,我跟定草十了。像你这样不通世故的人,最适合跟乌鸦相处。」

总之,草十郎知道这不是赞美。

从屋宅脱身那日起就没见过正藏,翌晨,草十郎便遭他痛批一顿。

「我是没听你吹过,但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到河滩献技招揽观众啊。」

正藏的语气让草十郎感到内疚,却也有几分诧异。

「……你怎么知道?」

「弥助惊动大家,我才知道你外出。我猜你大概会去哪里,不是狱门就是六条河原,反正没别地方好去。」

只见草十郎无从反驳,正藏依旧眼含笑意,但绝对来者不善。

「河滩上的游艺人借着表演猿乐(※鎌仓时代的戏艺,以表演滑稽剧为主,是能乐及狂言的源流。),作为掩饰反抗强权的手段。他们既然身分最低,行为也更大胆奔放。六波罗认为用严法对付他们有碍体面,才不致于彻底取缔。但你敢随便给人家认出相貌、识破源兵的身分试试看,包准你吃不完兜着走。」

这番话的确一针见血,草十郎懊悔自己轻率行动,感到相当难堪。正藏又说:

「你就那么想找六没罗的碴?难道只有替在狱门枭首的家伙报仇,才是你的最大心愿?你若想说除了自毁前程别无所求,那我也有打算。」

「不是这样!」

草十郎急忙说道,他不愿正藏拒绝交易。此刻当场毁弃为了来京的口头承诺,那么他将沦为只在利用正藏人情的家伙。

「……我是有点想找平氏的碴,但不认为独闯能得手。我只想向义平大人表示最后的诀别……如此而已,我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交抱胳臂的正藏注视他半晌,不久试探地问道:

「我在京城的要事大致办完了,就在今明两天打道回府,你也要一起回近江吗?」

「嗯。」

「你该不会考虑靠吹笛子为生吧?」

「才不呢。」

草十郎忿忿回瞪一眼,曾几何时,正藏带着玩味的表情说:

「你的确一开始就提笛子啊。老实说,就算听你单独去六波罗讨敌,我也没那么大惊小怪。真服了你,竟然去追白拍子,连我也想去瞧瞧。人不可貌像,原来你满爱出锋头的嘛。」

草十郎不想再听到与乌鸦相同的意见,于是面露不悦。正藏又调侃道:

「喂,我承认家中无美女。想吹的话,先回1我本寨再说。」

「我不是为了看舞才去。」

草十郎认真起来,发觉自己话中有语病,不禁面红耳赤。

「是吗?听说昨天的白拍子表演,就像是天仙下凡。」

「……是这样吗?」

草十郎反问道。正藏哑然失笑地说:

「看来你还不知道街头巷尾已传为美谈。真是的,趁你糊涂还没声名大噪前,最好赶快离京。」

草十郎等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去,正藏的行囊在来京时载着许多绢布和漆器艺品,或许就是赃物,不过在归途时大抵已销空,搬运起来十分轻便。武器或配件虽有增加,但在京城的主要收入似乎不靠买卖赚取。

(正藏在当土匪头子以前,究竟是什么身分……?)

草十郎暗想着,这号人物仍令他难以捉摸。

浮现和蔼笑容时的正藏,感觉像是世故的生意人,然而不论是强势手段或精细态度,又迥异于寻常的街坊店主。

从熟悉京城的地理环境及情况来看,他不像是久居地方之人。连这座宛如废屋的右京屋宅,或许也是不得擅入的禁地。

草十郎对离京并没有任何留恋,应该是说从当天下午他就期盼尽快离去。因为最后一次到东市采买时,发现民众见到他就回头,或是互扯衣袖指指点点,看来他真的是出尽锋头。

行囊比预期更早打理完毕,当决定翌日出发时,草十郎心下一宽,实在受够了熙攘人潮。

次日清晨,草十郎告诉飞来的鸟彦王将动身出发,它爽快地点头。

「那我去向大内里的雌鸦辞行,再忍耐一次听它饶舌吧。」

一行人前往京城边缘的大路,只见今日的六条河原显得冷冷清清。草十郎无意间想起不知日满和夕世会在何处过夜,他难以想像漂泊流民能在京城借宿。

弥助对河滩的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不禁惹恼草十郎,男孩只好噤声,仍又按捺不住问道:

「你讨厌观赏表演,是因为比较喜欢观自登台吗?在家里没吹过笛子,却能在河滩表演,是不是没听众才不想吹啊?」

「正好相反。」

「我虽去过一次,要是还有表演机会就好了。」

「罗唆,别再提了。」

草十郎很在意路人,于是制止他。弥助望着河滩,感到依依不舍。

「可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说不定没机会了……」

行至五条桥时,众人留意到有五、六个腰配长刀的严肃男子,正在桥头盘查过桥的民众。正藏一行显得若无其事,其实当然顿时心生戒心。那些人当中有几位身穿赤红狩衣(※古代及中世的公卿责人常穿的便服),从装束可知正是担任检非违使(※平安初期设置的官职,初为取缔平安京的犯罪及不良风俗等警务工作,此后权力扩展为处理审案诉讼。)的公职。

即使平民百姓也忌讳与朝廷的警护官人──检非违使有所瓜葛,来往的民众纷纷尽量避免在他们面前走过。站在桥上的官员没有逐一查问,却虎视眈眈地监探动静,让过路人个个畏心吊胆。

就在正藏等人想尽快通过而加快脚步时,一个并非赤红装束,而是寻常衣装的矮小男子走近前,挡住一行人的去路。

「小人有事相告,想向各位的主子问安。」

如此郑重的开场白,并没有怀疑他们之意。正藏下马后,和气地对应道:

「唉呀,没想到在此有人相询,请问有何贵事?」

男子行礼后,以拘谨的语气说:

「小人名唤幸德,奉某位贵人之命正在寻人。由于另有隐情,不便向诸位说明这位大人的要求,实在情非得已,只能向其中一人秉明详情。那位大人不但通晓艺曲,而且雅好此道──」

草十郎顿感不妙,这矮少男子外表像是毫无风采的下仆,却隐含一种遏力压抑的锐魄。

「──大人对日前在六条河原的舞蹈格外感兴趣,期待能招待艺人进府,在他面前表演一番。因此,还请其中一位能来为舞蹈伴奏。」

正藏装起了糊涂。

「这是怎么回事啊?看来您是认错人了,我们都不是艺人,没有荣行为贵人助兴。」

「我不会认错人。」

在对方灼灼逼视之下,草十郎只好死心,绝对是他错不了──这矮少男子正是袭击自己的覆面人。

「我可以笃定,那名年轻人曾在河滩吹奏。」

正藏朝身后瞥了一眼。

「就算当真如此,他也是由我关照。我们返乡在即,是否能谢绝那位贵人的好意?」

「最好别不识相。」

矮小男子冷静说道,两名身穿官服的魁梧男子从左右蓦然上前,态度显然不容他们有异议。

「这是在蓄意刁难吗?那位能指派检非违使、来头不小的『匿名』大人,就算您是他属下,我也自有坚持哪。」

正藏细声细气地说道。乍见他温和稳健,此刻却有凛然不让的威势。矮小男子就半哄半劝说:

「我不是强行带他走,只想让您了解是多么迫切地唤请他。说到什么缘故,其实是一位舞姬接受府内邀请,但她坚持没这名年轻人吹笛就跳不成舞,因此拒绝在大人面前献舞,真教人困扰万分。」

(……这丫头……)

草十郎眼前浮现系世那张下巴翘得老头的倔脸。光想到彻底卷入这场是非,他就心头有气,说来说去,都是在自作自受。

「哦,可是这样一来……」

气势略挫的正藏支吾其辞,这时草十郎心意已决,他不想继续拖延,总不能带给正藏等人困扰,尤其不愿在桥上对应,频频引来侧目。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走向那些人,说:

「我答应你们的邀请,这样总行吧?」

「喂,决定权在我啊。」

正藏忿忿抗议道,草十郎对他说:

「这样下去将没完没了,看来只有我去才能摆平,那就先去一趟再说。我不会待太久,事后会去找你们。」

矮小男子的眼神显然不欢迎草十郎,他慎重地叮嘱道:

「今天绝不能动刀动拳,你想要比划,我劝你最好别贸然行动。我们待奉的对象,是这辈子原本无缘同席的人物。你敢放肆就小心脑袋搬家。反过来说,若能承蒙贵人赏兴,就可得到丰厚赏赐。」

草十郎只耸耸肩,正藏不便再有意见,草十郎就与前往近江的众人挥别,在愕然驻足观望的人群中,由检非违使陪同走向大路。

2

男子们朝五条南方走去。

(什么玩意嘛……)

草十郎对走在前方的幸德看了就讨厌,认为他的夸张告诫无非是想恐吓自己。公卿贵人根本不可能聆听河滩浅艺,或许以游艺人来看,那位算是贵人吧。

一行人通过六条堀川,此处曾是源义朝的府邸所在,一直来到毗临八条大路的地点才停步,该座府邸正位于八条大路和堀川的转角处。

这是一座豪府,瓦顶泥墙和殿宇大门皆铺着耀眼夺目的鳞瓦。然而觉得像是一流贵族府邸的原因,是因为从大路即可望见道旁建有一栋连接屋宇、有如楼座矗耸的高殿。草十郎想起三条殿的内侧结构,但属于完全不同的形式。

通过侧门后,草十郎知道自己被领往的地点,正是那座面临大路的高殿,因此并不退却。进门后,只见有好几名护卫模样的武士,他们见到游艺人就轻蔑地立刻走开。

草十郎环视四周,渡廊(※连接殿宇之间的长廊)长绕的广苑、府邸主人的寝殿和其他殿舍皆映入眼底,可知的确是财势雄厚的人物。这座府邸看似新建不久,处处金壁辉煌,无论是刨磨的邸柱、大量采用金襴锦缎的垂帘或日用器物,连名贵的薰香气息,都与草十郎曾稍微见识过的内里用品相差无几。

几名检非违使在带领他到门前后结束任务,仅剩幸德和草十郎留在侧廊上,以及前来接待的府内从仆而已。三人脱鞋后拾级而上,接着行经板地走廊,绕过庭苑转角。

忽然间,一片怵目惊心的艳彩飞入眼底,草十郎细看之下,原来是几个女子所穿的绚丽华裳。

「看啊,果然是幸德,总算找到人了。」

「是谁?在哪里?别挤着人家嘛。」

只见眼前挤满四、五个钗环琳琅的女子,草十郎等人只好在走廊上停步。她们个个脸露好奇,为了想争睹草十郎,连该持扇子遮面都忘了。

幸德摆起臭脸说:

「请让道,这样我们没办法通过。」

「幸德,真是这小伙子没错?」

「错的话就不会带来了。」

矮小男子万分不悦地说道,强行穿过稍微让开的一点空间,草十郎不禁想转身离去,但顾虑后面还有府内的从仆,于是只好作罢。

「唉哟……真意外,我还以为长得更粗犷呢。」

「不说是乡巴佬吗?」

「系世难道不中意大叔型的?」

「我觉得他穿的直垂服若不是深蓝色就更配了。」

只听见交谈窣窣,光凭这几句,草十郎便明白她们口没遮拦,不觉纳闷这些女子究竟是何种身分。

突破重围之后,出现一名身穿五重挂衣的女子,服色显得相当稳重。幸德就向她问道:

「系世小姐在何处?」

「她闭关在对面的仓房中,简直快入定了。」

「请你带这位年轻人去见她。」

草十郎又从幸德转由女子领路,继续走向府内深处。

此处不愧是贵族府邸,沿着北侧的整排房檐下有许多小厢房,来到角落一室,领路的女子朝里面呼唤:

「系世小姐,您指名的那位人士,幸德已经找来了,正在此等候。」

幽雅绘着鹤舞云波的板门先露一线缝,接着猛然拉开,瞪圆大眼的系世出现了。

「为什么?怎么竟然带你来了?我以为铁定找不到你。」

劈面说出这种话,草十郎终于忍无可忍。

「你胡说些什么?我才不胜其扰呢。」

「你不是说只会暂时留在京城?」

「要不是那个惙蛋埋伏在桥边,我早就上路了。」

领路的女子作势咳了一声,两人一惊,停止互嚷。

「那么恕我告退,请二位交谈愉快。」

这句客套话灭了他们的气势,目送女子离去后,系世低念一句「天哪」,当场坐倒在地。

如今系世不再是礼衣男装的打扮,而是与走廊上的那些女子一样穿着亮泽赤袴和重层衣裳,那鲜艳的薄红和深赭色随少女坐下时渲展开来。

「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借口……甚至不惜跟日满离家四处逃避,结果还是被带回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找出婉拒邀请的借口。」

草十郎指责道:

「如果想逃走,又何必在河滩跳舞引人注意?只要多听话,不是就能顺利避风头吗?」

「我很少跳舞,可是仍有非跳不可的时候喔。」

系世下巴一翘,固执地说道。

「在光天化日下处决实在太过份了……据说有好多人围观。我仿佛看到悲哀和憾恨始终盘据不去,在河滩逐渐变成怨灵。虽然无法确认那瞬间是否真的传达心意,只要能消除一点怨气,跳舞就很值得了。」

草十郎也认为的确值得,少女也在在表明了解自己为何而舞。

「你……只为死者送别时才跳舞?」

「不是的,可是当我在舞蹈中感到某种脉动时,仍会不畏惧地跳下去。那是视情况而定,只要置身于那种情况就能明确知道。」

她抽起插在胸前的扇子,流畅打开说:

「像这样……舒展羽翼。不过,那是在我的心舞动时才如此,我不能勉强登台,这点大炊夫人也能理解,她曾说我不想接受邀请就可以回绝。可是这次连夫人都难以拒绝……从青墓唤来许多姐姐进府,她们好像暂且搁下陪待工作。」

「你说的姐姐们,就是那些打扮像花蝴蝶的人啊?」

草十郎总算恍然大悟。系世微带愠色地说:

「她们可是精挑细选的名姬喔。听说在府内的贵人对今样(※盛行于平安时代中期至鎌仓时代,是当时流行歌的总称,狭义则是指七五调四句的新式歌谣。)极为热衷,你相信这栋楼座般的殿舍,就是为了他的兴趣而建吗?目的居然是为了邀集许多女艺人来吟唱跳舞,或是有时观赏街头艺人的表演呢。」

草十郎认为那种世界与自己完全无关。

「反正你根本不想在这里表演吧?我也没兴趣吹,只是不想在桥上惹事非才顺从进府。既然你表示不需要伴奏,我去跟那个叫幸德的说要回去了。」

「带我一起走嘛。」

系世突然站起身,恳求般望着草十郎。

「我想回青墓。你悄悄带我离开,好不好?」

草十郎不禁露出难色。

「这样不是太强人所难吗?」

「不然你只要联络日满就好,能不能帮我记住府内布局,然后告诉他呢?我想日满一定有办法,这座殿舍建得这么偏远,偷偷潜进来是没问题的。」

草十郎哑口无言,半晌注视着一脸无邪的系世。

「难不成……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叫我来?」

「才不呢,我没想到会找到你,明明你连住处都不肯透露就匆匆溜掉。」

系世鄙起了嘴。

「结果你既然来了,至少帮我一点小忙嘛。」

「……对我又没好处。」

「唉呀,当然有罗,保证介绍你成为熟客。如果你或你的朋友到青墓借宿时,系世会亲自盛情款待,包你可以炫耀喔。」

少女的语气含着天真自信,让草十郎有些失笑,但多少受她的气势所迫,不免寻思究竟能炫耀到什么地步,还得请教正藏或鸟彦王才是。

不一会儿,系世就将前天和草十郎分开后如何来这里、在何处跟日满失散,几位姐姐对她说什么话、闭关在仓房中究竟想些什么等等,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来。总之她就是孤单才闷得发慌,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势。

不过,此处的生活让她相当无助却是事实,草十郎兴起暂且陪她的念头。他就算不答腔,系世也不以为忤。然而,先前领路的女子又裳声簌簌地返来。

「系世小姐,请问可以准备晋见了吗?」

话刚问完,系世迅速关门扣栓,草十郎吃了闭门羹,尴尬地对女子说:

「……她根本不想跳,说什么要笛子伴奏,都是信口乱讲的。」

「这小姐还真矫惯啊。」

「没错。」

草十郎表示同意,女子思索半晌后,终于点点头。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现在只好放弃让她表演,请你随我来吧。」

「我可以回去了?」

草十郎满心期待地问道,对方却冷冷望着他。

「绝不能再违抗主上的意思了,让他久侯可不行。事到如今,只好由你单独出面缓局,主上听说你来府还非常关切,想必很期待你献上一曲。」

「不,我就是没办法吹。」

草十郎打算说明原委,女子却轻蔑地说:

「吹不来就别吹,在主子面前得讲清楚理由,他是明理人,只要合乎情理就能谅解。你该不会耍孩子脾气,也想闭关吧?」

遭对方如此抢白一顿,草十郎没有理由推托,他诧异事态为何演变至此,只好代替系世接受传唤至主厅。

府内行事进展缓慢,草十郎在侯传房内等待许久,看来经过层层通报,各自又做冗长说明一番。

等到传唤时,草十郎已不耐烦,正寻思当初就该在大路上决斗,不惜半途脱身才对,在被带往殿内途中,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方才遇见的那群莺燕全在宽广的主厅陪待,只听见艳笑满座。

主人的席位豪华异常,袋阶上铺有镶锦的榻榻米,身后竖立凤凰彩绘屏风,扶手是描金漆绘。在此有位斜倚着凭肘、身穿亮白绫绢直衣(※天皇或贵族、朝臣的平常装束。)的人物。

草十郎只好跪在走廊和主厅之间,行了武士之礼。他俯下头时,上座传来慵懒的声音说:

「不必如此拘礼,楼座里没有上下之别,这几位倾城佳人不需指点就可自在应对,你该学学才是。」

女子们相对轻笑。

「您说笑了,尽管您这么吩咐,还有许多凶巴巴的待从在待命呢。」

「一开始就调侃生手,他未免太可怜了。」

慵懒的声音又道:

「他是最难伺候的系世御前指名的人,怎么会是生手?」

「您错了,我们都不认识这个人,从没在花街见过他。」

主人将螺丝细阖扇往桌上一敲,对草十郎命道:

「别待得远远的,过来。」

众目睽睽中,草十郎只好前进到列坐的女众身旁,这次正面跪着,仰头就能看清那位主人。

以为高居上座的人年纪较为苍老,岂料并不然。男子年纪大约三十出头,面容白皙,有着催倦鈇阖的双眼和薄髭,神情微带几分亲意,相貌堪称俊秀。不过从这副容貌,可知此人成天沉溺于风花雪月。

「你几岁了?」

「新年后是十七岁。」

「真年轻啊。」

主人细细端详草十郎,说:

「这样的小哥儿,我不信他是名笛手,受系世青睐一定另有缘故。」

女子们又轻声倩笑。

「我们也这么猜呢。」

「恐怕是虚有其表的半调子吧。」

草十郎隐忍不语,上座的主人就淡淡命道:

「好,究竟如何神乎其技,姑且吹一曲来听。」

「请恕我失礼,在此无法为您吹奏。」

总算能不吐不快,草十郎如释重负地开口说:

「直到现在,这枝横笛都不是吹给人听的,我原本在山丘彼方或草原上吹奏。就算想让人听,也没办法吹出旋律。那次刚巧能在系世跳舞时吹出曲调,此外完全吹不出声。我来晋见的目的,是想为辜负您的期待而致歉,还望请见谅。」

一时满座哑然,群花愕然失色,草十郎认为就算被当成无礼的家伙,也必须讲明事实。于是主人开口道:

「这话听来好玄。那么,系世若不舞,你就绝对无法吹了?」

「是的。」

「系世却说少了你伴笛,她就不能起舞。这两人好似比翼鸟、连理枝,是不是?」

「主上真会妙喻。」

一个女子笑起来,倒是这草十郎完全不知所云。只见他偏头不解,主人忽然神采奕奕,发觉有趣似的对她们说:

「我以前错经告诉你们,所谓歌乐弦管,必须引发天地共赏,舞姬丽质天成,有时反而掩过应有实力。这项定论是我多年的心得,不过如今又有新触发,原来擅长丝竹的乐人,不也应证同样道理?系世算是有监人之才了。只要身为正统艺人,即使是雅乐的乐师,也应以容色为重。你们对我的观点有何见解?」

一群烟花女露出困惑的表情。

「主上,美女也有投艺不精的哟。更何况,谁相信真有才色兼备的乐人存在呢。」

「那不见得。」

主人显然充满自信。

「我也喜好管笛,因此深解其道。与生俱来的嘴型将决定吹奏技巧的高明与否,还有齿列是否整齐也很重要。这年轻人嘴型生得巧,无论是唇表厚度,还是左右匀称,都是理想完美的形状,光感也很润泽……想必自幼开始接触吧。」

草十郎顿时愕然,丝毫不解自己为何心生退却。

「姿势也很重要,要能通透吹息就必须保持端正的体态才行,就像他一样,正因为保持昂立的姿态才能做到。至于体力也是必要,不能只顾笛子。来一下……快过来。」

对方伸出折扇招着,草十郎更加不知所措,又不能不回应,只好前进来到镶锦的榻榻米旁跪下。

「让我瞧瞧你的手。」

草十郎迟疑地高抬右手,主人点头道:

「掌形也很重要,果然唯有浑然天成啊。」

这时背后一片悄静,上座的主人执起草十郎的手,缓缓循着他的手指轻抚一番。

「……如此修长的手指在调管弄弦时尤不可缺,必须纤长细巧,若是使了巧让骨节粗络,那就万万不该。多秀气的手指,现在还不是名手,但凭这点就让人刮目相看。」

尽管说不出理由,草十郎确实感到不快,他想抽回手,主人却不肯放。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告退了。」

「想不想吹我的龙笛(※雅乐用的竹制横笛)?若是其他的横笛,大可不必靠系世也能吹了。」

草十郎正想这家伙再不放手,哪怕是贵人也非甩开不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甜美的歌声。

访社祈神探奴意

薄情未改黯自返

山鹿慕雌表思情

夏毛也应冬来换

「……多悦耳的嗓音啊,清婉嘹亮。」

主人说道,松开草十郎的手。

只见系世正持鼓站在相隔主厅和走廊的殿柱旁。她穿着刚才那袭女裳,头上只结乌帽子,不协调的装束反将她衬得十分俊俏。

「我用尽方法非哄即劝,你都固执不肯答应。系世御前,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上座的主人话含讽意,在场女众也心中附和。系世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

「风月场中不请自来是惯例,只为随心取兴,但凭您是否接纳这种游兴方式。系世是为了唱今样而来,您若有兴趣,我们来一段竞歌如何?」

主人表情忽而明朗起来。

「这才合我意,假如竞歌由我得胜,可以重新要求你献舞吗?」

「当然可以。」

(……怎么这样出尔反尔……)

草十郎不禁眉头深蹙,她曾说为了拒绝献艺不惜离家出走,为何轻易就变卦?不想待在仓房的话,就不该让自己代她接受召唤。

「真鹤姐,请帮忙拍点。」

系世避开草十郎的目光,只走向他身旁,伸鼓递给其中一个女子。那女子略显担忧地抑望她。

「你……不在乎吗?」

系世泛起有恃无恐的笑容,朝上座望了一眼。

「我想起来了,唱今样不需要笛子伴奏呢。何况那个吹笛人只有在我跳舞时才能吹出旋律,可是我就算没有配乐也能跳喔。他留在这里没用,可以让他退下吗?」

主人瞥了草十郎一眼。

「没有伴奏也能舞?跟我上次听你讲的不同啊。」

「当时是一时兴起说的,原本白拍子只要有鼓就行了。」

「那么,用不着他吹笛了?」

「系世是担心您在唱时……会心不在焉。」

主人苦笑着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唤来待从带草十郎退下。

被迫收下两匹绢的薄礼,草十郎完全获得释放。

(搞什么嘛,岂有此理……)

草十郎只觉得被系世摆了一道,倘若烟花女的言行就可轻易变卦,那么这种人真是毫无信用。

他走到大路上四下张望,只见鸟彦王从屋宇翩然飞下。

「草十,你不是离开京城了?我进大内里时,你到底跑去哪里啊?幸亏舍弟的眼睛雪亮,你该不会想弃我而去吧?」

面对停在肩上啼叫的鸟鸦,草十郎闷闷答道:

「我在五条桥上被检非违使拉走,真气人。」

「你究竟去藤原显长的府邸做什么?」

「哦,那个大白天就聚一票女人玩乐的家伙,原来叫藤原显长?」

他气忿地说道,鸟彦王惊讶地扑扑翅膀。

「不是啦,显长是内里的大官,目前在处理朝政。你遇到的一定是院(※对上皇的尊称。),就是上皇。」

草十郎边走边嘿嘿冷笑,说:

「少寻我开心了,上皇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

「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自从三条殿烧毁后,上皇就算从仁和寺返驾也没有御所可住,只好借居位于八条的显长府。不对,应该是说他从以前就很向往住在八条府,这次正好乐得搬迁,因为府内有观赏祭典用的楼殿。」

草十郎猛然驻足。

「难不成……她们说的主上……不会吧。」

「草十,你见到他了?」

「才怪,一定是别人。」

草十郎仍不敢相信。所谓上皇,就是凌驾天子权位的治国君主。据说平时只能隔御帘谒见,皇族不可能直接垂询庶民。然而这位贵为天子父皇的先帝,竟然跟一群青墓的妓女──身分最低微的浮浪女同席厮混。

「他看起来又不老。」

「上皇才三十三、四岁喔,第一位皇嗣正是当今圣上呢。」

「可是,不可能……」

「草十,你见过他了?」

草十郎困惑地答道:

「那人差不多是那样的年纪,可是,一定不是上皇吧。」

「如果会唱今样,那就是上皇。听说他从亲王时代就以爱歌成痴而闻名,连街头艺人唱了什么稀奇歌曲,他都毫不顾忌照样接见。」

草十郎终于无法继续否认,鸟彦王窥探他的面孔问道:

「喂,贵为天子的人长什么模样?我听说尤其有什么『龙颜大悦』之类的形容词,他的脸真的与众不同啊?」

「……一样长着眼睛鼻子。」

「那声音呢?他有对你说话吗?」

岂止说话而已,草十郎不禁望着右手。

「如果我一把将他撂倒或推开,早就脑袋搬家了……」

「你们距离这么近啊?」

乌鸦一瞬竖起翅膀表示惊异。

「你一点都不晓得他是上皇?这小子真莽撞,有眼无珠的罪过可不轻喔,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呢?」

「我哪知道。」

草十郎在饱受震惊之余,鸟彦王不忘乘势追击:

「你该不会是被盯上吧?草十就是不谙世故才教我担心。还记得我提过藤原信赖的事吗?只要上皇看中意的,不管雌雄都照样下手喔。」

草十郎总算了解来龙去脉,也知道自己为何买常不快的原因。

「好恶心……」

「你喔,后知后觉。」

乌鸦一副唾弃他的语气,对俺住嘴的草十郎说:

「你能糊里糊涂、没缺手缺脚的回来,这才是天大奇闻。到底你是怎么脱身的?」

「因为系世来了。」

草十郎喃喃说道,一想到少女莫非是来替自己解围时,突然心绪纷乱起来。

「最初原本是她叫我去府邸,若不是那丫头闹别扭,我也不会被带到那种地方……」

「好险,千钧一发。还好烟花女见惯场面,要是草十准会搞砸。」

既被鸟彦王说破,草十郎只能闷不吭声,他愈发觉得系世早已洞悉内情。

3

「啊,小矮助来了。就是瞧他不顺眼,我先闪一步,失陪了。」

鸟彦王突然啼道,就啪达啪达飞走,只见弥助朝此奔来。

「草十郎!」

他讶异地望着喘吁吁的弥助。

「你怎么在这里?」

「老爷吩咐我到你去的么邸外盯哨。」

「我不是说过不必麻烦,稍后就去跟你们会合吗?」

想到对方信不过自己,草十郎蹙起眉头,弥助扯他手说:

「太好了,比我想像的更早出来,老爷突然决定不回乡了。目前他在前面的街店里,跟我来吧。」

「大家都在吗?」

「不,只有老爷和另一人,是个修验道的行者。」

草十郎纳闷地随男孩同往,只见一间经营器皿生意的店家里面,有一间屏风遮挡的板地狭室,正藏果然坐在此。墙角有根眼熟的鍚杖,坐在里侧的另一人正是日满。草十郎愕然眨了眨眼,日满尴尬地低头。

「让你受到牵连,真是罪过。」

草十郎望着正藏。

「你们何时认识的?你不是回近江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被带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八条崛川府。」

正藏细眯着眼睛说:

「检非违使和你离去后,这人前来搭讪,大致说明原委和八条府里的事情。再加上我很关心八条府内的情况,所以才留在这里等你出来。」

「关心府内情况?」

「上皇不是在府里吗?」

「嗯……」

草十郎一阵困惑,望着正藏那张难以捉摸的面孔。

「你为什么关心上皇的事?到底知道什么?」

「我以前曾提到有哪些人掌握朝廷实权吧?其中行径最怪异的就属当今上皇,你和他见过面了?」

草十郎蹙起眉心。

「算是见过,他不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身旁有许多妓女在陪侍。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他是一国之主。」

正藏摇头表示不然。

「那种随兴狂逸已到了反常地步。上皇喜欢接近下层艺者,忽视贵人应有的伦规,因此引发周围的强烈反感。加上不在乎跟妓女同席,那就更招人非议,原本他从亲王时代就浪荡成性。」

「他有哪点配做天子啊?」

草十郎疑惑地问道,正藏诡异一笑。

「的确,要说那人只是有怪癖的昏君也不为过,看来你对这次晋见印象不佳。」

「下次再召唤的话,就算杀头我也非逃不可。那种人怎么会掌握朝廷实权呢?」

正藏抚着下颚,后覆寻思后说:

「或许包括上皇本人在内,谁也没料到他会继位。在异常的局势演变下,这个毫无皇太子历练的亲王在二十九岁登基,却在前年让位成了上皇。连年战乱中,他唯有在沉迷游艺方面绝不改本色,如今照样召妓为乐。在某种意味上倒故人佩服,真想知道他有多少坚持到底的毅力。」

正藏的语气让草十郎感到困惑。

「你满了解内情嘛,口气好像从以前就很清楚这些底细。」

「也算是吧,我曾多次见过上皇。当时他还是亲王,住在皇兄的御所,年纪老大不小了,却没有保护者支持。」

草十郎注视着直言无讳的正藏。

「……你曾担任官职?」

「我很快就失意罢官,昔日曾出仕鸟羽法皇(※法皇即「太上法皇」之略,是太上天皇入佛门后的称呼)。」

日满惊讶地插嘴道:

「你曾是法皇的臣下,那可真行啊。为何要舍弃武士们称羡的地位,宁愿留在民巷里?」

「因为我深有体会,不论武士置身何处,只不过是贵族的走狗罢了。同样要搏命,我宁可为自己卖命。」

笑容可掬的正藏对日满说:

「成为没有主从身分的化外之民,还能以对等眼光来审视上皇这种贵族,这和游艺人的立场有些相似。就这点来说,我对你相当好奇,对上皇招揽艺民的举动也很感兴趣。」

草十郎不免惊讶,正藏竟然能和日满意气投合,只见日满恭谨俯下头。

「有你这番话,日满感激在心。我不便对任何游艺人置评,但至少系世是出淤泥而不染,她的心地洁澈,因此能逃离上皇的召宠。以她的个性,身分财富都是过眼云烟。」

「那位青楼姑娘的确择善固执。」

正藏也点头认同。

「我听说草十郎卷入是非的原委后,愈发觉得她是有骨气的女孩,而且对自己的才艺自恃颇高。」

日满忧心忡忡地望着草十郎。

「御前怎么了?一切安好吗?有没有因为拒绝献舞而受责罚?」

「系世并没有受罚,好像是她自愿闭关,一切都很好。」

草十郎答道。不等日满放心,他又一口气说:

「不过在我离开府邸时,她已经前往主厅,答应与上皇竞歌,若是比输就非献舞不可。」

「啊,那不要紧。上皇技巧再高明,系世小姐唱起今样可说从来没输过。或许那是在拖延时间……她很了解自己在做什么。」

日满的语气充满笃定。

「不过就算是御前,在那种场合若想婉拒也很难推托的。她曾向我交代什么事吗?」

草十郎迟疑地点头。

「……她叫我记住府内布局再转告你,还说要是日满就一定能设法帮助她。」

行者自豪地连连点头。

「那当然了。既然如此,我就试试身手,必须救出小姐才行。」

「你是当真吗?」

草十郎傻眼望着毫不犹豫的日满。

「你想潜入八条府?可不能小看那些护卫武士喔。」

「只要是御前的心愿,我在所不辞。」

草十郎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是熊野的修验行者吗?究竟什么缘故,让你情愿去当女艺人的随从?」

「说来话长,我为小姐效命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就是活菩萨。」

「菩萨?」

吓一大跳的草十郎重复道。

「该不会是观音菩萨的菩萨……?」

「正是,她是为普渡众生而降临世间。」

「这太夸张了吧。」

草十郎不禁冲口而出。像系世那种会使性子、说话不饶人、任性爱蹶嘴的丫头竟然是观音菩萨,他怎么看都很难联想。

日满极为认真地望着他。

「当然不夸张,他修的功德犹如佛袓,一舞就能天降花雨,就像你在河滩吹笛时看到的光景。」

草十郎不觉说道:

「曼陀罗曼殊……」

「正是没错,怎么,你很清楚嘛。那就是曼陀罗华和曼殊沙华,据说是佛陀在灵鹫山说法华经时落下的天界之花,此时大地将会因产生六种(※佛教用语,指大地感动于佛说,显示出六种现象:动、起、涌、觉、震、吼。)而振动,风送白檀沉香之气。」

只听行者念出一连串佛门用语,懵懂的草十郎被对方气势慑倒。

「我还是觉得……有点离谱。」

「就算你这么认为,我已背负协助系世小姐的使命,置生死于度外。」

草十郎困惑地注视日满,这个醉心于系世的男子,不管被摆布多少次,恐怕也欣然认命吧。他认为把任性的系世数落一顿也不为过,但想起先前欠她人情,不免说不出口。

这时正藏望着草十郎。

「喂,她要你记住的府邸布局,还记得吗?」

「有一点印象……」

他出府时一肚子火,不过仍记住少女的提醒,确实比平时多注意周遭的环境。

「如果有纸,你能画出来吗?」

「也许可以。」

「那就画画看,若能清楚掌握府邸内部的情况,就让我来想想办法。」

「难道你要去助阵?」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兴致高昂的正藏说:

「听说同行还没在八条府动过手,只要有一张草图,对京城同行来说是如获至宝。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向他们宣扬一下咱们的名声也不坏。」

草十郎握着木炭片,在板地上铺开的纸上涂涂抹抹,费一番心思画出配置图,不过还得将府内深处无法得知的部分完成才行。他眺望着草图,突然发现从空中俯瞰就可一目了然。

来到屋后,草十郎环望着屋顶和树枝,果然看到有只乌鸦在停歇。他试着招招手,乌鸦却振翅离去,似乎是鸦王的舍弟。

不一会儿,又有只乌鸦从屋顶对面朝他直飞而来,那正是鸟彦王。它停在草十郎伸出的手臂上,发出高兴的啼叫。

「哇,你竟然叫我来,这是头一遭喔。什么事啊?」

「我想画八条崛川府的草图。」

草十郎展开纸,对着站在他头上想看图的乌鸦做了说明。

「那么,我不知道府邸后面的情况,你能去看看房舍的布局吗?」

鸟彦垂下长喙,若有所思般望着他。

「画草图?你不觉得自己像做贼?」

「的确没错。」

草十郎也承认。

「正藏靠打劫为生,我受他照顾也有样学样了。」

「别讲得轻松,那你不是堕落了?最好别跟那种家伙一起混。」

鸟彦王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还在想你尽道义的对象是何许人也,没想到居然是个恶棍。被这种家伙救回一命,根本没必要报恩。」

草十郎认为乌鸦讲得没错,就说:

「我当然知道当盗贼不对,但不认为他是强盗就不必报恩。正藏是个怪人,他认为当盗贼比做武士还有格调,所以才走上盗匪一途。」

鸟彦王吃了一惊。

「当盗贼比武士还厉害?你也这样想啊?」

「我不知道,可是觉得正藏绝对是有缘故才这么说。或许不能一概认为盗贼就是恶棍、武士就是好人。不久以前,我还以为武士在战场杀人是理所当然……结果真的杀死对方……」

草十郎目光落在图面上,小声说:

「我不觉得武士犯的罪比盗贼轻,也目睹过许多惨事。如此一想,就算成了盗贼,自己也不会改变,其实两种感觉都差不多。」

「草十,人生自暴自弃就完了。」

乌鸦一副晓以大义的口气,草十郎不禁一笑。

「我不是自暴自弃,现在只有点想体验一下他的生存方式。」

「你还满欣赏正藏的嘛。」

「或许吧。」

鸟彦王鼓起羽毛,悻悻地说道:

「拜托喔,你想差遣出身高贵的鸟彦王去当小偷的喽罗?我还受过再三叮嘱,在人间修行时要尽量保持中立呢。」

「不想去就算了。抱歉叫你来,我只在想若有你帮忙就好了。」

草十郎说话时并不太失望,原本就该凭自己的记忆完成。

「你啊,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

鸟彦王发出失望的啼叫,草十郎有些惊讶。

「是吗?」

「当然了。既然都叫我来了,你就更恳切一点,多多拜托我嘛。难道没人说过你身后放得不够低?」

「……我很少求助于人。」

草十郎没把握地答道,乌鸦振了振尾羽。

「那就让我愿意只好为你委屈一次嘛。原本相处之道不就是如此吗?我是赏识你才来人间,去府邸探查不过小事一椿。」

草十郎一时感到无措,这才说:

「那……请务必帮我一次大忙。」

「懂得诀窍就好。从个性率直这点来看,我觉得草十很可爱哩。」

乌鸦随意说完就飞远了。不多时它又返回,将理解图象的高度智慧完全发挥,让草十郎得以完成草图。

入夜后,正藏和日满在灯火下一边眺着草十郎画的草图,一边聆听他详细说明,两人的视线几乎将他洞穿。

正藏开口说:

「我以前就觉得你好像有神明附身,这张草图真是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随你怎么想,我不希望你们这次被逮到,只想尽力而已。」

草十郎绷着脸答道,日满佩服地说:

「或许你前世积了许多阴德。」

假装没听见的草十郎望着正藏。

「光凭这张图,还不知道武士数量和守卫据点喔。你们有什么对策?」

「上皇的护卫大概与十年前一样少有更动,何况八条府的卫护人数其实不比在三条殿,还是有机会潜入府内。」

日满也提出意见。

「若说到是幻术,我还能略施小技。虽然有时不能立即见效,不过我会隐遁术、混入敌阵,还会使障眼法。」

这次轮到草十郎心服口服了。

「日满,你真有两下子。」

「这全是拜修行所赐。」

正藏双臂支在草图上说:

「好,决定今夜行动。我们期待这位仁兄发挥幻术,就从正面攻入吧。」

正藏召集几名待命手下来此,依照草图在重要据点把风,决定仅由日满和正藏从正门侵入。草十郎曾在府内露面,只能到最安全的后方墙外负责监探动静,他心有不满,但这种安排是情非得已。

夜阑人静的漆黑后巷阒然无响,在此待命的草十郎连正藏等人何时开始行动都不知道。

一旦有可疑情况就必须去通报,然而无人向草十郎报告。他完全处于隔离状态,甚至为留在原地而难受万分。

当空明月已近半缺,月光在凝云间时透时隐。草十郎恐遭识破而覆面前往,眺望之下,围墙间并没有犬类出没。夜半时寒意逼人,待在原地更难受,可是总不能生起火堆。

(万一正藏被捕的话……)

那么画草图的自己难辞其咎,原本若不去投靠,正藏也不会受牵连。如此一想,草十郎好生后悔,就算被拒绝也该跟他去正门才对,如今留在此处,府内发生骚动也完全听不见。

(至少能了解他们的动向就好了……)

他兴起爬墙的念头,是基于这个消极理由,但完全没有潜入府内的打算。既然已准备细绳和铁钩等简单工具,就算枯等下去也不会有人来墙外。

草十郎将绳索朝墙内松枝一抛,试过树枝韧度后,尽量无声攀墙而上,不料泥墙上铺排的瓦缘仍喀啦喀啦响个不停。他稍显失态,手脚并用趴在瓦顶上,朝府内窥视之下,只见在渡廊另一端有护卫持着赤焰摇曳的火炬。

他冷汗直冒,暗想该不会被发现,便保持平伏不动,只见护卫没朝围墙走来,而是缓缓沿着渡廊通过。

火光逐渐消失后,草十郎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将缠绕在松树上的绳索收回。就在此时,有某种东西从围墙内近距离瞄准他直飞而来。

草十郎惊觉时已措手不及,左足踝被那东西缠住,接着一阵猛力拉扯。脚既被抄起,他赶在落墙的刹那前抓住自己身上的绳索,仍然失去重心,右足也跟着落下墙头。

身体一瞬吊挂后,草十郎立刻松手,因为悬空容易成为箭靶。他蜷住身体,祈求别摔得太惨。

所幸地面没有石块,他虽感到痛楚,总算能一个翻转起身,拔出短刀将对方扯落自己的那条细绳割断。

(我太大意了……)

只顾目送护卫的火炬远去,完全没发现墙下还潜伏敌手。不过草十郎仍感到对方的锐气,从那无声无息的动作中透露出身手非凡。

草十郎在来不及招架下,突然被踢中手腕,短刀不翼而飞,脸和腹部连吃了几拳。他背脊撞向墙坚,霎时几乎休克,敌人揪住他前胸恨恨骂道:

「窝囊废,敢引来护卫就毙了你。」

草十郎记得这拳脚功夫和压低嗓音,勉强动着被殴打的下颚,莫名其妙地喃喃问道:

「你是……幸德?」

「原想把你揍个半死,但现在没闲功夫。快给我滚出八条府,去找救兵来。」

(救兵?)

视觉习惯黑暗后,矮小男子的轮廓较为明显,草十郎看清他也同样覆面,简直无法相信此人在府内当差。

「你该不会是──?」

草十郎刚想询问他是否在做梁上君子时,发现对方背后有个人影隐没在黑暗中。那个比幸德更娇小的人走近前,怯怯地轻问道:

「抓到笨贼了吗?」

即使声量压低,含着银铃般的声调绝不会听错,草十郎不禁没头没脑喊道:

「系世?」

「唉呀,可不是草十郎?」

对方口气也满是惊讶。

「幸德,刚才你把他修理惨了。」

「是他妨碍我们逃走啊。」

幸德含怒悄声回答,草十郎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为何跟这家伙一起行动?」

「当然是为了逃出府邸回青墓,你被他打伤的地方不疼吗?」

「那日满呢?」

「你见过日满了?」

「你没遇到他?」

彻底被打败的草十郎愈说愈激动。

「请问是谁叫我去通风报信的?所以日满才决定要救你啊。可是你说没遇到他,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不知道。看来日满今晚会来府内,真是惨了。」

听到系世现在才吃惊的口气,草十郎更加火冒三丈。

「要是不想靠别人帮忙,一开始就别要求嘛。如果有人被捕,都是你害的。」

「好过份喔,明明是你不愿讲清楚是否帮人家,这种人才差劲。」

系世反驳道,幸德迅速制止两人。

「够了,你的声量太大,若在越过围墙前被发现就完蛋了。」

草十郎又对幸德气势汹汹地说:

「没事把人痛扁一顿,你也该分清是敌是友。原本听上皇吩咐带系世来,怎么现在又想帮她逃走?」

「少罗唆,只要带御前离开府邸就行。」

系世忍不住压低声量悄悄说:

「幸德已经了解我的苦衷,只要诚心沟通他就能理解。可是当我们详谈时,你早已离开府邸。」

幸德告诉草十郎说:

「我不想跟你套交情,不过认为系世小姐应该回青墓,因此才让她回去。我不能丢了目前当差的饭碗,必须在盘查前尽快行动。」

男子松手放开他,草十郎蹲下寻找掉落的短刀,幸德迅速拾起塞还给他。既然对方如此,草十郎打不还手,只能咽下的这口怨气。

草十郎率先攀上围墙,蹲在瓦上将跟随在后的系世一把拉上来,幸德在下方帮忙推她上墙头。系世毕竟不习惯,但她身轻如燕,两人不如想像吃力。他伸脚踏上瓦片却失足一滑,草十郎连忙扶住,少女起了一阵轻颤。他以为是害怕,原来少女正忍着差点没笑出声。

幸德没有爬上围墙,他在间中仰望两人,悄声说:

「系世小姐,请保重。我这就返回府内,原本打算以声东击西来诱开护卫,不过听说有人闯入,这反倒成了脱逃良机。」

「别让日满被府里的人逮住喔。」

「我会尽力而为。」

幸德点头应允,在幽暗中无声离去。草十郎在旁听了偏头纳闷,为何每个家伙都对系世唯命是从。然而,他自己还不是为草图大费周章?实在没理由说别人。

先是草十郎沿着绳索溜下墙外地面,关照接着惊险落下来的系世。不出所料,她在滑落时几乎摔下,惊慌的草十郎只好在下方接住。

从少女的体重可以肯定她既非菩萨,也不是仙女。何况草十郎早有觉悟,就算掉下一根柱子,他也承受得住。然而人身是如此柔软,如此富有热息和弹力,让草十郎不禁心慌意乱。对于抱着少女飞奔的日满,此刻只有肃然起敬。

系世的发间和衣裳散发着府内薰染的香郁。不仅如此,他还闻到一缕温香,似乎是出自于本人。

「你满重的。」

草十郎说溜了嘴。与其说系世的不悦显露于外,毋宁是从抱住他的臂腕传透而来。

「这种话说给淑女听,你比上次更失礼喔。怎么总是少一根筋啊?」

「不,日满他──」

话说一半,草十郎又觉得不需要辩解,就坦然向她赔不是。

「我失言了。」

系世自行站稳后,凑近窥视他的面孔。浴在淡弱的月光下,她那双明瞳在幽暗中烨烨生采。

「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救我吗?」

「不是,救你的只有日满和正藏,我负责把风。」

草十郎说明事实后,系世果然感到诧异。

「正藏是谁?」

「是我们的头目,早知道你有幸德帮忙,我就不让他潜入府内。」

「那人是为了救我才专程进府的?」

正藏当然另有目的,但此时不宣当场说破。

「没错。可是那他们不知道你离府,目前正处于险境。」

「幸德一定会想办法。」

听她讲得乐观,草十郎不禁气恼起来。

「那家伙是敌人欸,你信得过他?」

「唉哟,我从不觉得他是敌人,都算是同行嘛。我觉得只要有心沟通,对方一定能了解我们的苦衷。」

草十郎不想多费唇舌,拉着少女就走。

「但愿你们今后能解决同行间的纠纷。老是被卷入是非,我可受够了。」

就在几名把风伙伴彼此打暗号准备紧急撤离时,正藏和日满已深入府邸内部,因此毫无回应。

直到破晓前,在草十郎等人心急如焚下,日满方才平安现身,不久正藏也归来。众人来不及询问两人在府内闯出什么乱子,就仓促离去了。

日满在声路时说:

「若不是那个矮小男子来告知御前已经离府,我一定会耽误更多时间。小姐没在前方殿舍,因此我潜到内侧寝殿……」

系世带着责备语气说:

「那么伙几乎闯进上皇的寝房?日满,你好过份喔。」

「只要为了御前,我不顾自身安危──」

「我的意思是说,你以为人家在陪侍的这种想法太过份了。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只见日满无言以对,在旁的正藏说:

「是我提议去府内,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潜入。你这样责备日满,他也未免太可怜了。你是风尘女子,有时免不了陪客过夜吧。」

「不,您错了,正牌的名姬可以断然拒绝这种事。我们才不是无艺卖色,就算有意,对象也只限于值得托心的公子。」

就在系世傲然表示时,朝霞彩云渐淡渐薄,周遭迅速转为明亮。她那微乱的发丝和嘟嘴的小脸,此时清晰可见。就连夜潜逃时穿的宽大衣衫、用细绳随便扎紧的装扮都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正藏再度注视少女的面孔时,不觉发出由衷的赞叹。那玉润如雪的面容映在朝阳中,仿佛从清肌透泛光华。

「让你认为值得托心的人真有福气,能不能透露你中意的是哪一类型?」

系世一时板着脸回望正藏,接着缓缓绽起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

「其实,我是不能谈恋爱的。不过在面对才华洋溢的公子时,还是难免有些动心。尽管如此,我不会忘因负义,您和日满合力营救素昧平生的系世,真是感激不尽。」

在草十郎和其他属下的眼里,可以确定此时的正藏已拜倒在系世的石榴裙下。

「我一定设法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果方便的话,由我为你安排前往青墓的马匹如何?就算是交换条件好了,可以请你来近江的寒舍作客吗?不管住几晚都行,我会盛情款待。近江既能通往青墓,途中有歇脚处岂不更美?」

系世露出担忧的神色。

「虽说如此,但我违逆上皇的旨意逃走,恐怕留宿会给您造成麻烦。」

「不,你尽管放心。」

正藏再三保证道。

「没人能命令得了我,有人想强行带走你,我大可击退那些家伙。我虽与上皇对立,但寒舍并非图谋不轨的场所,这点和你的立场很像。」

背着方箱的日满点着头。

「我也赞成。」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系世起先没把握地说道,不久便心意已决,露出开朗的神情。

「这样道别的确不能表示谢意,如果您不嫌弃,请容我在贵宅表演吧。」

「太好了,能请到青墓的头牌名姬,大家一定欣喜若狂吧。」

此后系世骑马时,正藏一直殷勤紧跟在左右。

在后面目赌一切的草十郎,对并肩同行的日满嘀咕说:

「我现在才了解正藏原来很爱女色。」

「不,他的表现还算普通。」

日满望着草十郎,引以为傲地眨了眨眼。

「御前敝敞开心怀时,任谁都觉得仿佛获得无上的褒赏。她的确很美,不仅发于外貌,而是拥有纯真的气质使然,因此笑容灿烂……不过坚持己见时,又像换个人似的不许任何人亲近。」

「看来你过去吃过不少苦头啊。」

草十郎指出说道,日满搔了搔太阳穴。

「不过,一旦看到她的那张笑脸,就会决心为她尽心效力。」

系世这个少女,不容许别人在她面前有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点草十郎多少能理解。若不是彻底服从、侍奉她,就是拒对方于千里之外。

(为何系世的舞能让我产生吹奏的力量……?)

草十郎即使想疏远她,也逃不开这个疑窦。何况少女已掌握他的弱点,草十郎为此感到不安。

抵达正藏在近江枯野的宅邸后,当系世由衷想宾主尽欢时,果真能发挥她盛情待客的一面。

或许这正是自幼在欢场里学习的技能,她的歌舞表演不多,观众将正藏家的主厅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皆自行或歌或舞。系世巧妙地让观众尽兴,自己则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只灵巧地赞扬他们的表演。

草十郎小心选择角落的席位,不必担心被指名,因为有那么多人不断自和奋勇上台,满座欢闹不断,而系世也特意忙着避免与草十郎相处。

眼看她在人群中欢笑的模样,草十郎觉得相当欣慰。那是极其自然、发自心底的笑容,在她周围的人皆能感受到愉悦。有人为了求那一笑而烦躁闹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和系世不同……)

不知何故,草十郎如此思忖着。系世和他都拥有类似的非凡天赋,可是她能极其自然地融入人群,与他们同欢作乐。随着深更酒过三巡,宴席显得更加热闹,草十郎从席间悄悄溜向户外。

他从马厩牵出马时,鸟彦王循着篝火飞来。

「你去哪里?」

「没人的地方。」

「啊,我也要去。」

「乌鸦的眼力可以吗?」

「还没到完全摸黑喔。」

乌鸦坚持说道,草十郎不再多言就策马出门。说起正藏的宅邸附近,不需多远就有好几处旷野。

不久,他来到一处浅丘后下马,树梢彼方是缓坡草原,只见月影浮现于空。他对月抒怀,吹起了横笛。

果然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知道总被自我这种核心所束缚的感觉已离开躯体,随着音色扩散在黑夜中。没有思考或感受的自觉,而是感到林木疏密或周围地形──在此就能从肌肤感觉不远处有湖泊。

风势的强弱、穿越茂丛的野兽等感觉,不需期待就能与他的音色化为同调。就在不知彼此是谁的配合之际,苍天仿佛叹息般扬起风,草十郎方才如梦初醒。

草丛间,发出野兽急促逃走的足音。狐狸和野兔接近或留在他身边的时候居多,但不可思议的,此处并没有出现弱肉强食,看来连掠食动物也恍惚聆听。

「嗯,我第一次这样专心听你吹奏,果然不同凡响。」

鸟彦王突然说话,忘记它在场的草十郎吓得踹起来,只见黑鸟煞有介事地停在拴绑的坐骑鞍上。

「一时大意可能会引发天地变异,你曾想要呼风唤雨吗?」

草十郎注视手中的横笛。

「没想过,我在吹奏时没有思绪……总是不太晓得自己的行为。」

「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鸟彦王说道,草十郎没把握地试问:

「最后不是有起风吗?你知道到底是从何处吹来的?」

「我想不是从什么地方吹来,而是开了一点门。」

「门?」

草十郎反问道,乌鸦没当一回事地说:

「这世上到处有门,鸟类对这种事最清楚。偶尔有家伙飞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它穿越门的消息就成了话题。」

「穿越门……是怎么一回事?」

「有很多种说法,我想就是前往异界。你不是也讲过死去的人会到冥府吗?就像那种地方。」

草十郎苦思片刻后问道:

「这么说来,系世曾说苍天开启,就跟你说的『开门』一样吗?」

「她这样讲大概就是了。该怎么说呢,那只雌娃跳的舞能削弱阻隔,她在人类中算是稀有品种吧。」

「天降花雨……」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倘若如此,日满所言未必是无稽之谈,人们或许因此而陶醉在系世的翩舞中。

乌鸦晃着长喙说:

「如果有谁知道原因,我倒想拜见他。首先得问问看,为何会有我这只鸟彦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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