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当村里进行惯例的食材交换会时,女性们目睹到了相当稀奇的景象。
权和他的同伙被拘束在村中广场示众。飒的部下站在一旁监视,详细对村人解释他们被束缚在此处的理由。
在一个小时内,村民都耳闻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根据飒部下所述,昨晚权一行人打算夜袭琉璃和小夜。但利欧迅速察觉到有人入侵,在一阵激烈打斗后,立刻击退了权一行人。最后,利欧痛殴了首谋者权,让只穿着内衣的权整晚待在秋天寒冷的夜里,浑身受冻。
当村人们听到夜袭一事时,纷纷怒火中烧,当他们目睹颜面肿账的权待在室外冷得发抖的身影后,心里想着「活该」的同时,也感到畅快。
因此,昨晚发生的事情从早就成为村里的热门话题。当利欧一早出门去交换食材时,村民纷纷笑着称赞他做得好。
利欧仍在反省昨晚发生的事,就算心里感到不舒服,仍留意着要表现得跟平时一样,没有流露出内疚的心情。就连在汤波、琉璃、小夜和飒的面前亦是如此。
服侍在飒左右的侍从和其他部下们,皆前去监视权等人及进行调查,只有汤波、琉璃、利欧、小夜和飒等五人待在村长家。
汤波和飒已经起床,琉璃和小夜似乎很晚才睡,利欧便自愿要煮早餐。这也是利欧早上会去交换食材的原因。不久,他煮好早餐,琉璃和小夜也起床了,大家都聚集在起居室后——
「各位,昨天造成了大家的困扰。不好意思。」
利欧重新向大家道歉。
目睹他人施暴本身就是一种暴力。琉璃和小夜只是普通的乡村少女,昨天利欧施暴的景象一定造成了她们的阴影,说不定还会留下永久的心灵创伤。
利欧想要好好向两人道歉,担起责任。他会心甘情愿承受指责。可是——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谢谢你保护了琉璃和小夜。」
汤波代表大家摇了摇头,为了让利欧安心,她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可是,我让琉璃小姐和小夜小姐感到害怕……」
利欧有些错愕,但表情迅速变得阴郁。
「你不需要在意琉璃和小夜。两位,我说得没错吧?」
汤波望向两位女孩。
「嗯,我昨晚确实很害怕……可是,小夜告诉我『利欧大人是为了救我们才会如此愤怒。我们不能够害怕,不然利欧大人会受到伤害』。」
琉璃点了点头,抱歉地说。
「利欧大人,你并没有错!请不要跟我们道歉。」
小夜猛摇头,坚定地告诉利欧。
「利欧阁下,既然她们三位都已经开口了,身为外人的在下或许不该插嘴,但你无须太过在意。倘若你当初没有动手修理他,可能就换在下动手了。」
飒耸着肩膀同意。
「……谢谢各位。但我当时的确怒不可遏,做出了有欠思量的行为。我救了她们,却用了错误的手段,请让我向各位道歉。」
利欧感到无地自容,表情不禁变得扭曲,但他设法咬住牙根,重新一鞠躬。大家的温暖发言令他刻骨铭心。即使获得当事人的原谅,他也不能轻易改变态度。
「你真严谨,跟某个人很像呢。」
汤波的脸上浮出笑靥。
「谁啊?」
琉璃不可思议似地望着汤波询问后——
「谁知道呢。不说这个了,利欧特地早起帮大家准备了早餐,趁热吃吧。还有问题要处理呢。关于那群家伙的处置,我们就让对方村庄的村长过来一趟,迅速讨论出解决方式吧。」
汤波改变话题,开朗地说道。他们请飒的随从帮忙,请权的村庄村长和犯人亲属过来这里。对方两天之内会造访此地,讨论这次的事件。
大家露出苦笑,准备开始用早餐。
过了一会儿——
「小夜!小夜没事吧!?还有琉璃!?」
玄关门猛地打了开来,信和其他年轻男人出现在面前。
「哥、哥哥!」「哎呀哎呀,大家都到齐啦。」
看到信突然出现,小夜杏眼圆睁,琉璃扬起苦笑。
「喔、喔喔、是小夜和琉璃!你们没事吧!?」
信等人看到两人的身影后,惊慌失措地询问。
「不要紧。小声一点哪。你们几个,来得太迟了吧?」
汤波错愕地说道。
「我、我昨天在窦拉师傅家跟这些家伙喝酒,睡、睡过头了。梅太太把我喊醒后,才告诉我这件事情。很、很抱歉。」
信等人上气不接下气,一脸尴尬地道歉。
「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放心吧,只是未遂罢了。利欧已经击退权了,飒阁下等人也逮捕了其他同伙。你没去广场上看看那些灰心丧气的家伙吗?」
汤波露出感叹的笑容。
「我、我匆匆忙忙赶过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之后会告诉你详情。你去骂权他们几句后,快点回家吧。如你所见,两人都很有精神。」
「好、好吧……」
男孩们点了点头,颓丧地正要离去时——
「飒先生,还有……利欧,谢谢你们救了她们!」
只有信独自留在原地,尴尬地望着利欧,开口道谢。其他男孩们也面面相觑,纷纷回过头,对着两人说道「抱歉啦」、「谢谢你」。
「在下什么都没做。利欧阁下才是最大的功臣。」
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利欧脸上挂着有些尴尬的笑容,琉璃和小夜也微微一笑。
「再见。」
信害臊地开口后,转身离去。其他男孩也紧跟在后。汤波雀跃地哼了一声,目送他们的背影。
后来,信等人在广场上看到权身上凄惨的伤痕后,发誓再也不去挑衅利欧了。
◇ ◇ ◇
两天后。
在飒随从带领下,权等人的村长抵达村里。一行人被带至集会所,与汤波会面。
利欧也一同出席,飒则以这场面谈的证人身分参与会议。
「关于这次的事件,你们村庄打算如何调解?」
汤波询问坐在自己对面的村长——也就是权的父亲。
「这些家伙也让我们村庄十分头大。我们对这起事件感到很抱歉,但我们认为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权的父亲暧昧不清地回答后,夸张地摇着头。
「也就是说,身为村长,你会为那些家伙闯的祸负责吗?毕竟你有责任要监督他们。」
「这又是两码子事了。不管各位怎么处置,我们村庄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他们必须为自己闯的祸负责。毕竟都已经成年了。」
听到汤波直接了当地想要追究责任,权的父亲赶紧划清界线,规避责任。
待在他背后的人们也相当平静。他们抵达这里前大概事先讨论过,决定要放弃那些人。
「各位的村庄应该也过着艰苦的生活,我能理解各位不想背负多余的负担。可是,我方也不能轻易作罢,让我先把我方的方针告诉各位吧。」
汤波这么说后,将预先想好的处理方案告诉对方。
「首先,有一点我们无法退让。要惩罚主嫌权,将他赶出这个国家。我已经询问过飒阁下了,他大概会成为犯罪奴隶。」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权的父亲遗憾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反应让人感到无情,但他应该也对权感到束手无策。
「再来是帮助权的其他共犯。老实说,不会像对待权那样严厉地处罚他们。虽然可以选择施以鞭刑或是短时间的有期徒刑后,释放他们,但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处置。我们必须获得该有的补偿。于是,我们想要把几个特别恶质的人卖到王都,成为契约奴隶。买卖的金额就当作是我方的赔偿金。」
汤波冷冷地说。
「……契约奴隶的卖价确实很高,但我不认为那些家伙会同意。你打算用什么内容跟他们签约?」
权的父亲讶异地询问。
倘若要把他人卖做契约奴隶,签约时一定需要徵得当事人的同意。倘若未经这道手续,就把对方押为契约奴隶,必须要提出借据或证人,证明当事人已经破产。
权的同伙并没有借款,也没有为了支付赔偿金而签下借据。尽管他们会因参与犯罪一事感到内疚,仍不可能会同意成为奴隶。
「关于这方面,想要请你帮忙。倘若你愿意帮忙,我就保证不会追究各位村庄的责任。你意下如何?」
汤波抿嘴一笑,紧盯着权的父亲。
「……我要怎么帮你?」
权的父亲一脸戒备地反问。
「我希望你去告诉那些家伙,权之外的人得以不需要以罪犯的身分被赶出国家,但必须支付赔偿金。」
「……那些家伙根本没钱支付赔偿金。就算回到村里,也会遭受孤立。」
听到汤波的说明,权的父亲插嘴讽刺。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清楚那些家伙没有积蓄。你就当作借了赔偿金给那些人,藉机让他们签下借据。然后,你使用那些借据,以借款当理由,把那些家伙卖做契约奴隶。我不用多做解释了吧?」
「什么!?」
权的父亲瞠目结舌,表情扭曲——
「未、未免太无情了吧?这么一来,确实能在不经本人同意的状况下,把他们卖为奴隶,但这可是在欺骗他们喔。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似乎感受到了良心的苛责。
待在他后方的共犯者亲属也议论纷纷。
「哼,在农村社会之中,确实有私通的习惯。但仍需经过双方的同意。在未经许可下企图侵犯他人,可是与强盗和杀人同等的重罪。帮助主嫌的共犯也必须受到该有的报应。再说,他们可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打算让我重要的孙女受到残留一生的伤痕。我不打算忍气吞声。」
「唔、唔……」
听到汤波蕴藏愤怒的主张,权的父亲无法反驳。
「倘若你不愿意帮助我们,也别无他法。只好从头谈起了,届时我会好好要求各位负起监护人的责任……对了,关于你们交易队马车中的货品,我们先扣押了。」
看到权的父亲露出犹豫不决的模样,汤波若无其事地告知对方。
「……啊?你、你说什么?」
「我们把交易队马车中的货品当作赔偿金的抵押。」
「……开、开什么玩笑啊?竟然扣押其他村庄的商品,真是太蛮横了,这是偷窃!……飒、飒大人,你允许这种行为吗!?」
权的父亲慌忙大喊,乞求似地询问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飒。
「……不好意思,各位让如此粗暴的人们担任村庄代表,参与交易队。你们需要负起莫大的责任。当他们惹事生非时,你们本来就打算要划清界线吧?就算汤波阁下扣押交易品,国家也不会有所行动。」
飒果断地说后,冷淡地摇了摇头。
「怎、怎么这样……」
权的父亲垂头丧气。他们必须靠卖掉交易品的获利来维持村民的生活。假如对方夺走货品,将会为村里带来莫大的损失。
「正因如此,我才为各位准备这些选项。是你们养育出了那样的孩子吧?究竟是要让他们为自己负责,还是由你们来帮忙善后,选一个吧。」
汤波冷酷无情地逼迫对方做出判断。
「……我知道了。我会让那些家伙负责。」
权的父亲犹豫半晌后,沮丧地说。
◇ ◇ ◇
当大家讨论出权等人的处置方式后,利欧独自造访搭建了双亲坟墓的北方山丘。太阳即将西沉,利欧俯视而下,一片染上橘红的秋天景色在眼前扩展开来。
利欧站在双亲的坟前,右手轻轻碰触石柱,回想起打算殴打权致死时的景象。
发生事件的这三天,利欧不断面对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我的心中确实怀抱着杀意。我将杀意转化为暴力,打算杀了权。我认为就算杀了他也无妨……)
利欧的右手离开石柱,紧盯着自己的双手。
他清楚这抹情绪。不,不单是清楚。利欧过去只对一个人怀抱这样的情感。这是一股让人恶心的恶意、让人癫狂的痛恨、乌黑又纯粹的杀意。
那个将母亲从利欧身边夺走的男人。
过去的利欧想要对那个男人报仇。他当时生活在宛如地狱的环境中,脑中只有这个念头,这个愿望。
什么时候有了转变呢?
他开始认为杀人是人类犯下的罪恶中,最原始的恶行。他开始认为复仇是不被原谅的罪孽。他开始遮蔽沉睡于内心深处的恶意。
利欧很明白是从何时有了转变。
是当天川春人的记忆和人格寄宿在利欧心中时开始。
因为天川春人一直忽视这些事。
身为利欧,他痛恨杀了母亲的男人。身为天川春人,他却开始犹豫要不要复仇——
就算报仇,他也不会有任何收获。母亲也不希望自己这么做。就算成功了,等着他的也只有空虚。
而且,他开始对此感到厌恶——
就算他决定复仇、杀人,玷污自己的手,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他的所作所为依然跟那个男人如出一辙。
他不想知道,不想察觉。
自己其实是个利己主义者。跟那个男人一样,都是肮脏的人。傲慢、丑陋、忠于欲望地活着。
因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比较轻松。他只需要舔舐伤口,用漂亮话包装自己。
因此,利欧曾为了是否要杀人而犹豫不决。他认为杀人是不对的事情。他想要成为一位拥有自制心、不让任何人困扰、品德高尚的人。
这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这都只是些漂亮话罢了。只是利欧的理想。不适合残酷的现实世界。
人类是独一无二的。各式各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人理性,有人自私。每个人皆拥有自己的价值观。
于是人们会发生冲突。这个时候,就会流露出本性。
举例而言,当发生冲突时,最理想的解决方式就是妥协。但有些人并不愿意这么做。有些人会趁对方妥协之际,追求自身利益。有些人会心怀恶意,主动与他人发生冲突。
利欧至今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也和这些人互相磨合。即便如此,他几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本性,权却有办法激出他真实的一面。
他不能跟杀害母亲的男人一样。考虑到这点,利欧一直留意着要成为一位理性又高尚的人,他却听从本能与欲望,差点杀了权,险些玷污了双手。这让利欧感受到心中的矛盾与天真,也让他理解了一件事。
利欧希望日后能成为一位理性、品德高尚的人,拥有强烈的自制心,不为他人带来困扰。但是,世界上仍有无法原谅的人,这与任何道德或道理都无关。
(这是我第二次打算杀人。不,我确实差点杀了对方。用自己的双手、意志杀了权。既然如此——)
弄清楚了这些事情,他便不能继续姑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强者只会坐享其成,玩弄弱者,满足自我。这样的人有可能会对利欧和他重要的存在伸出魔爪。
有时候也必须进行残酷的抉择。为了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时刻,他必须做好觉悟。
(不可以逃避。不可以后退……既然如此,差不多该前进了。我要和软弱的自己诀别。)
他不要再逃避、不想再逃避。为了生存、为了守护重要的人,必须接纳自己丑恶的一面。就算偶尔玷污双手也在所不惜。
利欧发誓后,紧紧咬着嘴唇。然后,他苦涩又愉快地自嘲。
(过一阵子之后,我先回去修托莱地区吧。)
利欧思索。
这一天,他将深埋在心中的无力和懊悔,转化为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