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小哲吵了一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起床起心情就很很不好,小哲又对我讲了一大堆话。他的言辞与嗓音都让我觉得刺耳。即使是他取剪刀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膝盖,也令我心头烦乱。
「真讨厌,要打翻了啊。」
虽然装牛奶的杯子差点被打翻,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反而是我不该呆在这里碍手碍脚。
即使温柔的小哲对我道歉说了一句对不起,也没有令我的心情好起来。这种氛围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四处传染开来,渐渐地小哲的心情也变得不太好了。我们两人紧挨着对方却谁也不吭声。翻杂志时的哗哗声听上去十分大,仔细地逐字读着书上的内容,但却怎么也进不去脑袋。同一篇文章读了三遍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说了一声出去一会儿便拿起了外套,但小哲并没有回应我也没有说路上小心,当然也没有目送我。我一个人穿上鞋独自把门打开了又关上,只身走出了家门。抬头看着夕阳西下的天空,轮廓模糊的云彩慢悠悠地从西边流向东侧。云的上方因为吸进了黑暗人显得昏暗,下方则接受着正在西坠的晚阳的余晖,染得通红。望着天空,鼻子里莫名地一阵酸涩。
我不想哭。
徐徐淌过的风中微微有一股夏天的味道。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不久之后春天也逝去,然后,夏天来了。就如同这样,许多东西在不住地循环交替。
往天上遥望了一会儿,我走向了云彩所飘去的那个方向。只是随兴地走着。作为一个在市中心住了很久的人,觉得这里哪儿都十分地乡下。总的来说这里还是首都圈的范围内,跑去市中心上班的白领也不少。可眼前那一整片的卷心菜田、无限宽广的天空、无止尽的一座座铁塔,这些风景在市中心都是没有的。对着这个不纯粹的乡土环境,我松了口气。不是繁华的市中心,也没有乡里的那股寂静,我来到的刚好是这个中间地带。
两个人住在一起,也不好好工作,而是追求着幸福快乐互相慰劳,也许这样生活有些许卑鄙,毕竟人生绝不可能总是美好的,总是温柔的,总是美丽的。自然而然与美好同等分量的肮脏是存在着的,而或许人们是应当默默地承受着那一切的一切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有意地把肮脏的事物隔离,过着这样日子的我和小哲一定犯了一个十分重大的错误。
或许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污秽正在悄悄地堆积起来。
曾几何时熏女士说过,越是努力着想要变美好,就越是会积攒起肮脏不堪的东西。
「瞧瞧那个女孩子。化妆化得十分漂亮,穿的衣服也十分高档,身上那件外套或许还是品牌直供的,小牛皮的外套那得多少钱呀。」
在多家大型企业参与的合作项目的完工宴会上,各式各样的人集中在了一起。对默默地干着画报行业的我来说,影视业的人们都是花哨艳丽的。
熏女士所指的那个女孩,摆着像花儿般的笑容和那些人说着话。
「那个女孩子像是把男人们的幻想化成铸模,原封不动地浇注出来呢。她一定十分受欢迎,大概是找到了手法很好的医生吧。」
「医生?」
「脸庞和下巴。」
「做过整形么?」
「估算一下差不多至少要二百多万日元吧。效果做得那么好,二百万是最低了。而她今后能赚到多少,简直无法估量呢……」
简直就像是学生时代经常听到的绯闻流言一样,什么有美把孩子打掉了,什么男朋友连医院也没有来,还有什么英子脚踏两条船了又或者是被人家脚踏两条船了。但那是从熏女士口中得知的,所以应该是真的事迹吧。也许这些事情并不会被遮遮掩掩,因为就连我这个打杂的设计师也经常有所耳闻。
「二百万日元,你还真估算得出呢。」
熏女士呵呵地笑了一声,她的脸又吓人又丑陋,但又很美丽。
「越是变得漂亮,那些污秽就越是堆积了起来。那种程度的容量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才能吧。」
熏女士的「容量」也一定很大吧。
就如同那笑得像花儿般的女孩,任何事物都一定有两面性。不可能总保持着美好的那一面……
和熏女士一起的时候还讨论过这件事。
「小牛皮?那是什么?」
「真正优质的小牛皮其实是在小牛出生前割取的。剖开母牛的肚子把小牛取出来,当然,小牛站不起来,而且也无法呼吸,因为还没到分娩的时候嘛。就这样硬生生地把小牛拉出来然后马上取走皮。」
「人类的欲望真是残酷啊。」
「但是这种小牛皮质量十分好呢,我也有这类的东西。」
熏女士一边继续说一边掏出了烟袋。深灰色的,外侧覆盖着一层短毛,我用手摸了一下,触感十分的柔软。
「这虽然是马身上的。」
「马……」
「各种种类的都有,只要是能够取到毛皮的,基本上都有。」
为了得到柔软的皮革,不惜剖开母体的腹部将胎儿拉出来。还没有呼吸过便被杀死以剥去皮革。这些举动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邪恶呢?但是羔羊肉,也是小羊羔的肉啊。
这个世上绝对不会只有美好的东西。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并不美好的东西,只要换个角度也是十分美丽的。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哪方才是正确的。
没过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晚笼罩了整个世界。我沿着国道走着,由于四周都亮起了灯光,地上投射出许多影子。虽说脚下哪边都是我自己的影子,但有些显得较长,有些则显得较短。每走一会儿它的长短和浓淡程度都会改变。我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耸起肩走着,伴着几个浓厚而又暗淡、悠长而又细短的影子一起走着。
半路上买了一罐饮料,在国道上的人行天桥上打开了拉环。身体靠着天桥的扶手,而在扶手的对面,一辆又一辆的翻斗车扬长驶去。每次驶过一辆,铁制的天桥就会摇晃一下,放在扶手上的饮料罐也会随着摇晃丁零当啷地发出声响。
每当缠绵冗绕的夜风吹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就会随之摇荡。
回家的路上,我顺便路过了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饼屋。虽然是种廉价的粗制点心,但小哲非常喜欢吃这个。大大的购物袋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显得有些奇妙。我一边晃着特别轻的购物袋一边向家走去。
「我买了这个哦。」
小哲看到盒子笑了。
「太棒了,这点心我最喜欢了。」
他立即打开盒子吃了一块。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喊着「真好吃」「智子,这个好好吃。」的他就像小孩子一样。
「智子,你也尝尝嘛。」
他给我吃了一块。虽然是十分廉价的味道,但这的确令人怀念。
「晚饭做好了,现在吃吗?」
「晚饭做了什么?」
「卷心菜卷。这次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哦。在肉里面放进香辛料,用手咯吱咯吱地拌的呢。要点就是要一直拌到有韧劲,然后再放锅里加入洋葱炒到糖稀色。手法的顺序也很重要,在揉拌之前是不能放进洋葱的。我放了三种香料进去,会有股特别的味道。」
「听上去很好吃啊。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吃饭吧。」
「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只是热一下而已。」
我对着赶去厨房的小哲的背影说了句对不起。刚才真是对不起,刚才有点烦躁。而小哲也转过身来对我说了句我也是,他害羞的笑容看起来像在哭似的。
卷心菜卷确实味道特别,我一边反复地称赞好吃,一边又吃了许多。当然,小哲也吃了很多。我们边说边笑,马上就忘了刚刚吵架的事情。
我们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吗?
是不是呢?熏女士。
我们是否只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美好呢?
2.
某个下着雨的周末,小泽突然登门来访。
「你好,我是小泽。」
门口的对讲机传来的声音很焦急。留下一声稍等一下后我就把听筒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是谁?」
正在缝东西的小哲过来问我。那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缝制的拖鞋,直到最近才终于快要完成了,但这也只是右脚的那只而已。左脚那只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许是三天、一个月后、也可能是一年。
我回答说是小泽后,小哲抬起头来。
「今天不上课啊」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打开了家门只见身穿天蓝色派克大衣的小泽站在那儿。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的额头和脸蛋上。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她的肩膀也淋湿了,因为只有那个部位没有天蓝的颜色。虽然说不上成了落汤鸡,但看上去像是在这下雨天没撑伞就跑来的。
「怎么了?」
我正打算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到她身体不住颤抖后,在她应答之前就把拉进来了。我们走进客厅后,小哲连忙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浴巾塞给我,然后直接走进了厨房。
当我准备把浴巾递给小泽时,她战战兢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这个,小泽开口说。
「我捡到的」
在小泽的娇小的手中,有一只更小的小猫蠕动着。因为完全淋湿了,所以看上去像是别的动物,甚至有点像老鼠。
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抬起头看了看小泽,而她也摆出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面孔。犹豫了许久,我决定不把浴巾递给小泽,而是用它裹住了小猫。浴巾中的柔软好像稍微用点力就会被压瘪一般。我甚至有点担心它是否还活着,不过随后它的小耳朵就微微颤抖了几下。
「这只猫是怎么了?」
「是被抛弃的。我是在雨中听到猫叫声,所以才…」
「捡来了?」
「嗯」
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会无可避免地遇到某些事情,就像交通事故一样。你即使惊慌失措,还是得处理眼前的事实。
「你准备养它么?」
我问了一下,但她没有回我。
那就是她的回答。
没过多久,小哲匆匆地赶了过来,手上拿着盛有热牛奶的杯子。他十分不解地看着呆呆地站着的我们,靠近了一点后他也理解了整件事。
「哇」他吃惊地喊了一声。
「吓我一跳,这不是小猫吗?」
「嗯」我回应到。
「是的」小泽也回应了一声。
「这只小猫,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和小泽无言以对。
听小泽说这只猫是被扔在了饮料公司的仓库后面。也就在垃圾回收日时人家过来收垃圾的地方。小猫只是一味地在湿透了的纸箱里鸣叫着,结果正巧小泽路过了那里。不知为什么抱到了我家。大概是没法抱到自己家吧。
小泽喝起了热牛奶,而我和小哲则站在她面前看着浴巾里的小猫。被浴巾裹得紧紧的小猫摆出了一幅不知情的神情。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呆呆地注视着四周的空间。渐渐地,湿搭搭的毛逐渐干燥了,终于看起来像只猫了。
可是这么小,可以吗?
看上去明显不是该离开母亲的时期,即使我们照顾它也没办法保证它一定能够活下去。
「怎么办?」
小哲问。
我也不知道。
小泽把小哲新拿来的浴巾往肩上一挂,手里的热牛奶也稍稍倾斜着。因为派克大衣湿透了,她现在是身穿褐色的T恤衫。衣服有点大,袖子中的胳膊因此显得有些纤细。
她还是小孩子啊,我感慨着。虽然这是毋需多言的事情。
小泽穿着的T恤衫身上印着硕大的「be truth」的商标。虽说是面向小孩子的T恤衫,但这也颇为奇怪。如果说「be」后面跟的是名词的话,那就需要冠词。意为真实的「truth」不能用「a」做冠词,前面一般都会加「the」。
像这样子考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我决定问清楚这件事。
「小泽,你打算怎么办?」
小泽还是闭口不言。
「没办法考虑今后该怎么办吗?」
「嗯…」
「你是不能够养它的吧?」
「是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们也没有做好处理的准备。
我回头转向小哲。
「你觉得这只小猫生下来多久了?」
「感觉有一段时间了。大概一两个月吧。」
「会是谁丢的呢?」
「丢弃它的估计不是附近的家伙。因为要是被熟人看到就糟了,应该是从稍远的地方过来的。」
「怎么办呢?」
许多疑问来了又去,但终究都收束到了同一句话,养它还是不养它。虽然不太想养猫之类的东西,但也不能就放着这条柔弱的小生而命视而不见。
本来的话应该是让小泽负责的。把它捡来又推给别人,这实在太没有责任心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放由它自生自灭来的干脆,小泽可能还不知道半吊子的善意是多么残忍。
不过,现在并不是批评她的时候。
「带到兽医那边去吧。」
我边叹着气边说。
「超市对面有一家吧。」
虽然小哲回了声「嗯」,但似乎还在犹豫。
「智子准备养它吗?」
「没决定呢,可……」
「可?」
我并没有回答他。
「小泽,你也要一起去!」
我站了起来特地用命令的口吻说。
「这可是你捡来的。」
她拿着杯子点了点头,杯子很早以前就已经空了。我拿出塞满书籍的纸箱,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然后把裹着浴巾的小猫放进去后,我们三人就出门了。纸板箱由小泽拿着,我负责给她撑伞,而小哲则一个人跟在我们后面撑伞走着。途中我回头看他好几次,他却都摆出了一副好像要问我什么似的神情。
「智子,这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所以我们只能默然无言地走着。
「老师」
先开口的是小泽,这令人十分意外。
「对不起」
「嗯」
「那时候只能够想到老师您了。」
「嗯」
「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的道歉反而鼓起了我烦躁的心情。现在该做的不是道歉,而是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道歉这一举动,是把眼前的情形寄放到他人,实在是不负责任。」
我一边走一边讲着。
听着刺耳的话语,小泽的背越来越弯了,她是在忍受我的这份刻薄。
「可以了,别再说了。」
最后,小哲发话了。
「这些加奈妹妹也都知道。」
「可是——」
「智子!」
我突然被他的疾呼喊得清醒了过来,回头看了一下,小哲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他虽然没有出声,但眼神却在询问着我。
「没事吧?」
我想说些什么,可也说不出什么,嘴唇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我慢悠悠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大概是由于小猫的出现而忘了吃药,所以情绪不太稳定。也想过先回家把药吃了,但做了几回深呼吸后情绪逐渐地安定了下来。
「不要紧的,没事。」
我自言自语似地跟小哲说。
3
小猫最终还是在我家定居了下来。但作为交换,我和小泽做了几项约定。每天抄写一页单词、做十道习题集中的练习题、朗诵三页课文,然后听一遍自己朗读的录音后后再读一遍。
「还有,如果能做到这点就最好不过了。」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点。
「我觉得你还是去学校比较好。」
小泽考虑了一会后小声地说了一句「知道了」。这并不是允诺,也不是答应,仅仅只是代表她听见了。
小猫现在还寄放在兽医那儿。根据兽医的判断,对猫一无所知的我们暂时是没有办法饲养的。得知是被人丢弃的猫之后,兽医把治疗费算得便宜了些。听他说被遗弃的幼猫被捡到后送到他这里来是家常便饭。
兽医对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探望。所以我和小哲每天都跑去瞅瞅那小家伙。但即使跑去看小猫,它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蜷缩着身子在睡觉,就连我们来了也很少察觉到。虽然这样,但看着小动物睡觉的样子,我渐渐地对饲养小动物萌生了一种喜悦。
不知何时起小哲开始叫那只小猫「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
「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今天醒着呢,它看着我的脸撒娇一般地叫了几声,小猫的声音实在是太可爱了。」
看着欢闹着的小哲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我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医院,所以那天见不到小猫。而那天小哲正好有空,所以他独自去看小猫。
我还没有办法称其为「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
「我到了一会儿后加奈妹妹也来了,我俩一起探望它呢。比起我来那小家伙更亲近加奈妹妹。真窝心啊,今后养它的可是我们呀!」
「它是不是记得被捡来时的事情?」
「医生告诉我们说比起男人小猫更亲近女人。」
「哦?是这样啊。」
边说我边做着蔬菜沙拉。把洋葱和卷心菜都切成小片之后撒了点盐进去放上一会,然后轻轻地揉捏。这是微量腌泡的秘诀,蔬菜会变得柔软,这样也就更方便吃了。单单只有卷心菜的话单调了一点,所以我还放了火腿肉。
当然,沙拉酱没有用外面卖的。
另外取出一个小碗钵,放入芥末粒和蛋黄酱,还有醋、盐和胡椒粉,将它们用调羹搅拌。
「这个怎么样?」
我把自己调的沙拉酱递给了正在做意大利面的小哲。小哲像小鸟一样把嘴巴张开舔了一下调羹。
「我比较喜欢芥末再入味一点。」
「芥末是吧。」
我打开了买来的大瓶的芥末,加了两勺进去。捣均匀了以后再加入了蔬菜,这样蔬菜沙拉就完成了。
今天的晚饭就只有蛤蜊意大利面和蔬菜沙拉。
「虽然都是简单的菜色,但很好吃啊。」
「嗯,很好吃。比较难做的菜式固然很好,但这个也很不错。啊,不过沙拉酱里好像胡椒粉放的有点多了。」
「我喜欢这个味道。」
「那就好」
「那个」小哲说。
「你今天去医院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吗?」
「和平常一样」
「药买回来了?」
「嗯,买了。和平常一样的量。」
咔地一声,小哲皱起了眉头。
「这蛤蜊没把沙子吐出来。」
「质量有点不太好啊。」
「可现在差不多应该是吃蛤蜊的时令呀。」
蛤蜊的壳看上去不大,里面的肉也很少。
「医生说我们家的那小家伙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
「差不多该给它想个名字了。」
到头来给它起名字的是小泽。
「我觉得豆豆很不错。」
一次上完课之后,她突然讲起这件事。和式的矮脚饭桌上摊着练习册和复印材料,小泽正用她那十余岁孩子的纤细手指地有条不絮地整理着这些东西。
「豆豆?为什么?」
「因为这是豌豆。」
小泽指向了我给她的英文画册。我们用了三周来学习这只住在孤岛、名叫「豌豆」的猫的故事。「豌豆」虽然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但它正快乐地打着猎睡着觉。
我听完以后豁然开朗。
「豆豆,可能还不错。」
「怎么?在给猫起名字?」
这时小哲拿着托盘连忙地走了过来。「给」说着他把鲜橙蛋糕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他昨天夜里亲手做的。
这几天,学习后的茶点已经成了惯例。
小哲和小泽两个人把三份蛋糕和红茶摆在了桌子上。而我则自认懒散,只是看着他们。
「小泽说豆豆好听。」
「为什么?」
「当作参考书的画册里有一只叫「豌豆」的猫。它背上有豆子一样的斑点,所以叫它「豌豆」。
「哦,英文pea就是豆子的意思啊。」
「那就这样吧」小哲一边把蛋糕塞进嘴一边说。
「那只小猫背上也有豆子斑点呢。」
提出建议取这个名字的小泽并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只是一味地吃着鲜橙蛋糕,一边吃还一边重复地说着「好好吃,真的很好吃!」简直让人心烦。
「这个蛋糕是藤岛哥哥做的吗?」
「是唷。」
小哲露出得意的神情。
「比外面卖的还好吃呢。甜味适当,香味也不刺鼻,而且这个小盆子很可爱呢。」
「这个小盆子是伊塔拉的。伊塔拉是个北欧的品牌。这个盘子是伊塔拉比较罕见的系列。」
「杯子也是吗?」
盛着红茶的杯子握手处呈漩涡状。这是我和小哲最喜爱的杯子。
「那个是唯宝牌的,是德国的牌子来着?「
「嗯,是的。」
小哲向我询问所以我回答了他,但小泽却并没有听。她勤奋地把蛋糕送入嘴里,并且发出「嗯~」之类的声音。
「真的很好吃哎,蛋糕的表面为什么是毛毛糙糙的呢?」
「那是因为我把橙子榨汁以后和砂糖搅拌在一起,然后涂在表面。」
「啊,所以就会有这种口感啊!」
小泽用叉子叉起蛋糕表层细细地品味了一番。
「真的好香,用新鲜的橙子真是奢侈呢,下次也教我做吧。」
「那么等你有空了就教你怎么做吧。」
「我一直都很有空!」
「我不去学校的嘛」小泽说的话让人不知道该不该对她笑,果然她还是不准备去学校。
「小猫的名字就叫豆豆怎么样?」
我强行地插入对话,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赞成,发音听上去挺可爱的。」
「我也赞成。」
看上去好像只有我在纠结猫的名字,而小哲和小泽光讲着蛋糕。
豆豆从头到脚都是病怏怏的。先是被检出身上有三种寄生虫,然后还有鼻炎和结膜炎。虽然这些都由医生治好了,但猫艾滋则似乎没法治疗。和人类的艾滋病一样,这种病目前还没有根除的疗方,猫艾滋携带期和健康的猫一样可以过平常的生活,但只要发作过一次,剩下的日子就会逐渐地衰弱下去。「这只猫没有办法活太久」长着圆嘟嘟脸的兽医说。但也不是马上就会死。三年、又或许是五年。总而言之,症状出现前还是能普通地生活的,听上去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纯粹的坏事。
「仔细想想其实和人类是一样的。」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在林荫道上时小哲说。
「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是啊」
我点着头,手里抱着旅行包。这个旅行包是小哲想了很久才买下的。包是牛仔布质地的,上面那橙色的绣花十分可爱。而豆豆就在这个可爱的旅行包里面乖乖地蜷缩着身子。我钻到里面瞧了几眼,和豆豆对上眼后它抖了抖身子然后好奇地嗅了嗅我。它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爱,我也禁不住地笑了出来。但一想到豆豆会在三五年后死去,我的笑颜又覆上了一层悲伤。
早上起床的时候,豆豆在我的腋下卷着身子还在睡觉。盯着它看的时候,它似乎感觉到了一样也慢慢地醒来了过来。但它就算睁开了眼,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朦胧的眼神非常地惹人怜爱。所以我每天早晨都会紧紧地抱着豆豆。而每当那时,枕旁的小哲就看着我窃喜。
「真不甘心啊」
他边笑边说。
「好像智子被豆豆霸占去了一样。」
「才没有那回事呢」我坚持说着。
「我还觉得你被豆豆抢去了呢。」
小哲跑去附近的建材市场买回来一些木材和工具给豆豆做了可以爬上爬下的架子。这东西听人说是叫作猫咪塔。虽然门外汉做的东西不免东歪西斜的,豆豆还是满心欢喜地一口气爬上了两层。
但猫咪塔的三层它上不去。
豆豆用娇小的屁股抵着二层的架子,伸出头来瞧了瞧几十厘米上方的第三层。
「豆豆,怕吗?」
小哲发出爱惜得不行的声音,声援着坐在和肩一样高的架子上的豆豆。
「快,还差一点点,加油!」
他把手放在三层的架子上,从架子边将食指一伸一缩。豆豆好奇地望着小哲的手指,但还是觉得有点怕。心里想要跳上三层,而屁股却立马坐了下来。
可能由于心里充满了恐惧,豆豆慌慌张张地跑下猫咪塔来到了我的脚下。
我抱起它那小巧的身子说。
「没事的哦」
「总有一天能够爬上去的。」
是的,总有一天。
4.
小泽今天一点动力也没有,总是在开小差。朗读的声音小,发音含糊,尾音发得也很随便的。
「V的发音要有意识地咬到下唇。」
我提醒她之后,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忧郁地说了一句「哦」。
「好,我们再来一次。」
「One day, Pea got lost in the forest. He knew everything about the forest, because he waked around there every day. He knew where all the trees are, and where to catch many mice. Despite all of that, he got lost.
‘No worries’he thought ‘I’ll find a way if I keep going.’」
「有一天,豌豆在森林里迷路了。因为他每天都在这边看守着,所以这座森林他了如指掌。在哪儿有什么树,哪儿可以捉到很多的老鼠,他都知道。可尽管这样,他还是迷路了。
‘不要紧’
豌豆想。
‘只要走下去总会知道该怎么走的。’」
小泽很随便地读了一遍,和刚刚没什么两样。我觉得再这样上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但我有教这个孩子的责任—毕竟从中拿着工资—所以还是决定再试试。
「小泽,我也很想好好地教你。」
「嗯,我知道,可是…」
「可是」二字有些令人在意。
「那就集中精神,还剩三十分钟了。」
「嗯」
「把下文再好好地读一遍。意思都知道了吧?要边读边想着它是什么意思。」
「Yet after the sun had set, he was still lost. Out of fear he began to run, but in time became exhausted and fell asleep under a tree. The moon and stars illuminated the sky, and night birds flew across the forest.
Pea woke up the next morning and was stunned to find that his house was very close to where he had spent the night. He had never gotten lost in that area.
「How could that be?」 Pea said to himself, 「How did I get lost like that?」
But no matter how he considered this, he could figure out the way.」
「天色渐渐变暗,他还是迷着路。他心生恐惧,跑了起来。不一会,他跑累了,在一棵树下睡着了。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闪烁着微光,夜间活动的鸟儿从森林上方扬长飞过。第二天早上,他震惊了。他的家原来就在昨晚他睡觉的地方的旁边。此前从没有过在那儿迷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
‘为什么会找不着路呢?’
但无论想多久,他都弄不明白。」
还是不行。所读的一字一句全部都马虎之极。很明显,她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即使对方还是个孩子,但这也太气人了。要是我现在开口说话的话一定会带上焦躁的语气,所以还是决定不出声了,就在这时,小哲叫我了。
「智子」
他从拉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我招手。
「什么事?」
「来一下」
「还没结束呢。」
虽然对小哲不满,但我还是起身走进旁边的房间,小哲扯了一下我衬衫的袖口。让人觉得好像是想把我留下来似的。
「今天还是结束吧。」
「我知道。」
「你还发起脾气了。」
「我哪儿有?至少我还没出声说这说那。」
「你真是不了解自己啊」小哲摇摇头。
「很早开始你的语气就很吓人了。」
可能对无法隐藏情感的自己觉得很后悔,又或是觉得可怜,我一头雾水地叹了叹气。
「真是受不了自己啊」我小声嘟囔了一下,开始向小哲抱怨了起来。
「但是我教这个孩子是拿着工资的,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而且让学生打起精神来去学习也是我的工作啊。」
「智子,你还不算是真正的教师吧。」
「是啊,怎么了?」
「话又说回来,你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死脑筋地考虑这件事。而且每小时的工资也就800日元。」
「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
「我知道并不能因为钱少所以可以随随便便地不负责任,我只想说你可以适当地放轻松一点。总之今天就算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他的话让我有点出乎意料。
「交给你?」
小哲哼哼地笑着走进了客厅。他向小泽搭话后,小泽不耐烦地点点头站了起来。至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到。
「智子,我出去一会儿。」小哲精神地对我说。
随后他便带着小泽出门了。没过多久,我就从南边四块半左右榻榻米的房间看到他们走在路上。小哲把两手叉在了背后,看上去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走着。而在后面追赶着他的小泽的背影却有几分犹豫。
被一个人留下的我则躺在红色沙发上叹着气。为什么总是没法顺心呢。只不过是教中学生英语而已。再者说,小哲说得对,我没必要在每小时的工资只有800日元的工作上钻牛角尖,要是小泽没什么干劲的话,那我也随意做呗。
我一边说着这些话给自己听一边躺着把身子翻来覆去。就在这时,豆豆跳到了我身上。「好疼啊」,我大声地叫唤着,可豆豆毫不在意似的把四条腿矗立在我的胸前看着我。我的脸照映在它黑色的眼瞳中。小小的眼珠子里映射出小小的我,那个非常失落的自己。我抚摸着豆豆的头,豆豆仿佛很享受地将眼缝眯了起来。而同时我那失落的表情也在对面那两张稀薄的眼皮里消失了,我只是摸着豆豆那毛茸茸的毛发,心情就慢慢地柔和了下来,觉得奇怪的我不由地笑了。明明问题并没有解决。
然而却像是已经解决了。
「我回来了,老师。」
过了没多久,小泽就高高兴兴地和小哲一起回来了。
「我要开始做奶酪蛋糕了哟。」
「奶酪蛋糕?」
「藤岛哥哥说要教我做!」
这和刚才的气氛大相径庭,叫我一头雾水。小泽的脸上浮现着华丽又活泼的笑容,刚才那苦巴巴的脸蛋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茫然若失的我向大门口望去,只见跟着进门的小哲特地对着我眨了下眼皮。他单手提着的购物袋里装的大概是做奶酪蛋糕的食材吧。
他们两个人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似的快步冲向厨房。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而豆豆也因为屋子内突然的骚动跑来跑去,很兴奋地卷着尾巴。不知是高兴呢还是被惊吓到,趁着势头豆豆一下子跑到了猫咪塔下然后一口气就爬上了二层。
「豆豆怎么了?」
我边笑边说。我一边和豆豆玩耍一边听到从厨房传来小泽那活泼的嗓音。比起狗尾巴草豆豆更喜欢细小的绳结。它正兴奋地追着我手上晃着的塑料绳结的小碎片。我把塑料绳咻地晃一下,豆豆就随之改变了面朝的方向,它摇着屁股的姿势非常可爱。
接着我把绳结藏在了报纸下面,等着豆豆跑过来跟我玩耍,而这时小泽从厨房出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盆东西摆出一副十分夸张的神情,「噔噔~」高兴地说。
「老师,做好了。」
摆在台子上的奶酪蛋糕烤地很透,并不是半生半熟的奶酪蛋糕,而是烘培透彻的奶酪蛋糕。看上去既不是蛋奶酥也不是纽约蛋糕,应该是最基本的老式蛋糕。
「想不到这么简单呢。」
这个我知道,奶酪蛋糕其实很简单。先把饼干搅碎摊出蛋糕的形状,然后在上面浇上奶酪、白砂糖、鸡蛋和生奶油的混合物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要把它放进烤箱里烘培就可以了。大概一百七十度的火候烤四十分钟。
「人家想要做出来看上去气派一点所以才想得很复杂,其实奶酪蛋糕做起来很方便。特别是基本的老式蛋糕,只要把食材搅和在一起烘烤一下就可以了。」
「老师你也知道吗?」
「是小哲教我的。」
「这样啊,那我们俩就是藤岛点心教室的学生呢。」
「对。所以你们一定要对我尊敬一点哦。」
小哲骄傲地说着向我们走来。他右手拿着三个小盘子,左手持着三个叉子。
「开吃吧。」
我们三个人把英语的教本扔到了地上围着桌子吃起了奶酪蛋糕。蛋糕显得很蓬松,吃起来非常美味。既有嚼劲又很酥软,似乎各式各样的味道都混杂进这块奶酪蛋糕了。我们三个人吃掉了半个蛋糕。
小泽拿着余下的半个回家了。
「小哲,你施了什么法术?」
「法术?」
「小泽能一下子变得心情这么好。不是吗?」
「哦~」小哲点了点头。
「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呢,当然会想要做蛋糕给喜欢的男生吃。那种情绪一旦高涨起来就会想织毛衣做蛋糕什么的,就和男生们会买哑铃天天锻炼一样。」
「你买过哑铃啊?」
「不,没有买,把家里的日语词典当作哑铃用了。那本书又厚又大的。虽然没怎么翻过,但有一个礼拜天天它举上举下的。」
「一个礼拜?」
「没有坚持下去嘛,练肌肉很容易厌的。」
「话说回来小泽是恋爱了吗?没有什么精神也是因为恋爱吗?」
我有些神经质地问了一下。
「嗯」小哲说。
「好像是的。」
「原来如此,恋爱了呀。」
「真好」
「真让人羡慕呢」
「真是的」
我们边笑边谈论着。而豆豆则在我们脚下衔着塑料绳结得意洋洋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