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晴煮好味噌汤时,换好衣服的苍一郎也走进厨房。
「明明只要把剩下的蘑菇汤喝掉就好了。」
苍一郎一脸不满地说,晴则是皱起眉头瞪回去,接著把准备好的晚餐放到托盘上端到客厅。为了不妨碍坐在暖桌里正用手机跟人通话的国崇,晴用手势询问他要不要一起用餐。看到国崇点头,晴回到厨房跟正在添饭的苍一郎说也要准备国崇的份。
这顿朴实的晚餐包含白饭、味噌汤以及买来的熟食。东西全都在桌上摆放好时,国崇也挂断电话。三人围著暖桌而坐,双手合十说声「开动了」。
「不用在我们家吃这种粗食,身处高位的你应该有很多邀约吧?」
「虽然有人邀我去吃饭,不过我用母亲身体不好要去探望她为由拒绝了。」
「阿姨的身体很硬朗吧。话说你有先回家露个脸再过来吧?」
国崇完全无视晴的发问,喝了一口苍一郎端来的蘑菇汤赞道「真好喝」,受到称赞的苍一郎高兴地说「是吧」,接著说明那是用从岐阜采回来的蕈类所煮的汤。
「那种东西真亏你吃得下去。」
「很好吃喔。怎么,晴不吃吗?」
「你已经不记得那场骚动了吗?」
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晴、苍一郎与偶然来访的国崇三个人围著餐桌。在把同样是苍一郎出门去观察蕈类而采回来的菇丢进火锅吃掉后,就只有晴出现食物中毒的症状,还落得必须住院的惨况。
遇上那么惨烈的情况,晴发誓绝对不再吃苍一郎采回来的蕈类也是很理所当然,不过那两个人似乎已经完全忘掉这件事,甚至还指谪起晴很固执,真是令人生气。
「竟然说我固执?你们两个也去经历一次那种状况看看啊,这么一来肯定能理解我的痛苦……话说回来,国,那个可乐饼是我的。」
「不要讲那种不近人情的话,你久久未见的童年玩伴难得回来耶。」
「说什么久久未见,你根本找尽各种理由常跑回来不是吗?」
国崇在春天时被外派到新舄,目前独自住在那里。原本他做的就是人事调动和外派较多的工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派到东京都外。但不管是住得远还是近,他们与忙碌至极的国崇见面的频率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异。
「比起这个,那边的状况如何?」
像要打断一旦开始抱怨就要讲很久的晴,苍一郎向国崇问道。国崇将空饭碗递向晴要求再来一碗后,回答「似乎已经把人释放了」。
「虽说有目击证词,不过也只是说在犯案时段前后有看到疑似重要关系人的人影。由于本人否认犯案,也没有任何直接物证,再加上又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只能释放他。」
从国崇手中接过饭碗的晴,边走向厨房边听著背后传来的话并叹了口气。晴很清楚苍一郎联络国崇的目的。国崇是任职于地方警察厅的高级官员,目前的职务是新舄县警的警备部部长,不过也有在警视厅搜查一课待过的资历,所以在各处都很吃得开。实际上,他光靠一通电话就能收集到搜查状况,这对根本不想扯上关系的晴来说很麻烦。
「做出这种滥用职权的事情没关系吗?」
「我又没有要求他们要怎么做,而且担任搜查本部管理官的人是我的后辈,我只是稍微问些消息。」
把添好饭的碗递回去的同时,晴稍微讽刺了一下,不过国崇很乾脆地反击回去。丢下在内心啐了一声的晴,苍一郎向国崇问起该事件的具体情况。
「杀害方法呢?网路上说是遭人用硬物殴打。」
「没错,正确来说是水晶制的菸灰缸。在被害人的后脑杓发现被殴打的伤痕,不过那不是致命伤,被害人在遭到殴打后弹开跌倒时,侧脑重重撞到柜子角才是死因。」
「命案现场是被害人自己家里吗?」
「是自己家里的会客室,而且小偷犯案的可能性很低,恐怕是在跟犯人会面的途中,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吧。」
「所以是冲动性的犯罪啰?」
「单就杀害方法来看,实在很难说是有经过计划。凶器也遗留在现场,只是因为凶器上的指纹都被擦掉了,要怎么活用这点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就警察来说,应该想用比伤害致死罪更重的杀人罪来起诉犯人吧?内心对国崇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感到不悦的同时,晴对苍一郎提出忠告,因为只顾著讲话的苍一郎完全没有动筷,国崇则是趁机一口接著一口吃掉配菜。
「因为有国在,一个不小心就会全部被他吃光喔。」
「啊……糟糕。晴,把国的部分放到别的盘子上啦。」
「这样会增加要洗的盘子。话说回来,国,你也客气一点。我没有想到你会过来,所以只买了两人份的晚餐啊。」
「我现在这样已经算很客气了……再来一碗。」
虽然惊讶国崇还要第三碗饭,不过他每次都这样,晴也懒得抱怨了。但晴未接过饭碗,而是将放在厨房的电锅整个搬到客厅,他觉得这样比较快。但若是将电锅交给国崇,白饭肯定会被他全部吃光,所以晴把电锅放在自己身边并帮他把饭添好。
「拿去。」正当晴冷冷地把饭碗递给国崇时,「不好意思」的喊门声与玄关门被打开的声响一同传来。晴与苍一郎因为听过那道声音而吃了一惊,彼此互望一眼。
「晴……」
「……」
晴没有回答语气中透露出「该怎么办?」的苍一郎,不发一语地站起身。他走出客厅看向玄关,一如所料,话题中的主角梶一脸疲惫地站在那里。虽然梶身上穿著与昨天相同的西装,但是那股清洁感已经消失,眼白也充血发红。虽然晴知道梶会如此疲惫的原因,却不清楚他来访的意图。
面对压抑著困惑心情走到玄关阶梯前方的晴,梶开口道歉:
「突然来访真的很抱歉。」
「不会……那个,你没事吧?」
「是的……真的非常感谢。我从警察那边听说了……是白藤先生帮忙证实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不用客气,我只是如实回答而已。」
「我是来道谢的……另外,还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请教的事情。」
做为杀人事件重要关系人而接受侦讯的梶会一脸疲倦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他的表情还带著一股被逼到极限的严肃,这反而加深晴的困惑。虽然不知道梶究竟想要说什么,但是晴实在无法拒绝他。
「请进。」
邀请梶进来屋内后,晴往客厅走去。跑来偷看玄关状况的国崇和苍一郎无言地看著晴,但晴只用眼神回应他们,接著帮梶铺了座垫。
「你们正在吃饭吗?真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会,我们已经差不多要吃完了,请不用在意。」
走进客厅的梶一看到桌上的晚餐就露出很抱歉的表情,接著他看见初次见面的国崇,向晴询问:「……这位是您的哥哥吗?」
「不是喔。」
晴边觉得梶先是将苍一郎当成他弟弟,又把国崇当成他哥哥,实在没什么看人的眼光,边抱著讶异的心情摇头否认。晴适度地说明「他只是我的童年玩伴,今天是偶然来玩」后,又补充告知国崇也知道目前的状况,所以不用特别回避他。
「我们正在讨论梶先生的事情,能帮别人证实不在场证明的机会并不多呢。还有,我们跟国这家伙很熟,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
「真是一场灾难呢,不过梶先生没有被逮捕吧?」
正当晴忙著缓和梶的困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苍一郎从旁插嘴问道。面对压抑著想追根究柢的心情问得相当节制的苍一郎,梶说著「很抱歉造成各位的困扰」再次表达歉意。
「真的非常抱歉。我也……几乎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警察带走了,真的是很困扰。」
「他们是突然跑去银行把你带走的吗?」
「不是这样……关于这点,我其实也有事情想请教白藤先生……」
讲完这句话后,梶彷佛有些犹豫地闭上嘴巴。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不想讲,而是在考虑叙述的顺序,晴决定去帮梶泡茶。晴从厨房取来客人用的茶杯,拿起放在暖桌旁的茶壶倒了茶水递出去。梶先向晴道谢,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后,开口述说:
「其实……昨天从这里离开之后,我就接到小野崎先生打来的电话。小野崎先生就是……我昨天提到的A家现任当家,同时……」
「也是被杀害的被害人对吧。」
听到苍一郎迅速把话接去补充,梶虽然露出吃惊的表情,但依然点头表示肯定。晴狠狠瞪了苍一郎一眼,用眼神要求他闭嘴之后,重新面向梶。
「所以说,对方在当时……还活著啰?」
「是的,我也有跟警察讲了这件事,请他们去确认通联纪录。」
「那个……小野崎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情打电话给你呢?」
「关于这点……因为他非常慌张,我其实听不太懂他想表达什么。但是……他说了『从一开始就是赝品』之类的话。说到赝品……我只会想到那些骨董,所以回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小野崎先生只是不断重复同一句话……我实在搞不懂,就对他说我们当面谈一谈吧。」
听著梶面带困惑、彷佛是一点一点在回想般所说的内容,晴皱起了眉头。居然会说从一开始就是赝品,小野崎为什么会说「从一开始」呢?为了确认事实,晴对正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梶问道:
「请等一下。昨天梶先生不是说过,银行在同意用那些骨董做抵押时,曾通过值得信赖的管道做过鉴定,而且得到全都是真品的结果吗?」
「是的。我们委托以辨识眼光闻名的御池艺术大学的追分教授做鉴定,并由他挑选各方面的骨董专家,一同得到东西都是真品的保证。因为我真的不懂小野崎先生为何事到如今会说出那些收藏从一开始就是赝品,所以慌慌张张地搭上计程车前往位在等等力的小野崎家。当我抵达时,小野崎夫人和华英小姐已经因为小野崎先生的死亡陷入慌乱,接著警察立刻赶来现场。正当我因为想回去又无法回去的状况而烦恼时……刑警就要我去警察局接受调查……」
「我听警察说有目击者……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华英小姐在证词中表示……她回家时曾看到我从他们家离开。所以警察似乎是认为,我在杀害小野崎先生后先离开过一次,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再跑回来。真是被摆了一道……」
叹著气的梶脸上显露出他有多么疲惫。如果梶是无辜的,这个状况实在很悲惨。晴不禁用责备的眼神看向身为警界人士的国崇,他却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继续吃饭,还再度把空碗递了过来。毫不掩饰焦虑的晴,先帮国崇添了第四碗饭后,转而一脸同情地看向梶。
「真是相当悲惨的遭遇。不过……这么一来梶先生就没有跟小野崎先生说到话吧?」
「是的。没想到小野崎先生竟然会被杀害,真的让人很震惊……杀害小野崎先生的凶手究竟是谁呢……虽然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没能得知小野崎先生究竟想说什么,这点真的让我十分悔恨。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才会再次来访,希望白藤先生能协助我。」
虽然多少有「说不定会是如此」的预感,但晴也觉得,自己昨天明明非常明确地拒绝了。面对皱起眉头的晴,梶露出哀求的眼神直视著他说:
「我认为小野崎先生肯定是得知了什么事情,才会打那种电话给我,但是我完全没有该如何调查的线索……唯一的方法就是来拜托白藤先生了。如果至少能查出白藤誉先生修理过那个箱子的原因,说不定能从那里知道些什么……」
梶边说「拜托您了」边把手放上榻榻米,那几乎要把身体折断般、深深低下头的姿势彷佛在磕头。晴连忙表示「快把头抬起来」,然而梶依旧保持低头的姿势,不断重复著「拜托您了」。
让因为接受警方调查而极度疲惫、缺乏活力的梶低头拜托,实在令人感觉很糟,尤其梶原本就是个没有架子、个性相当温厚的人。对于眼前的状况,虽然晴内心觉得自己彷佛做了什么坏事,但这终究是不能接受的委托。正当他拚命寻找拒绝的藉口时,有道强烈的视线从旁边传来。
「晴。」
晴不悦地望向摆出一脸要吵架的表情叫著自己名字的苍一郎。「不觉得梶先生很可怜吗?你真是恶魔。」虽然可以感觉到这股责难正从苍一郎体内满溢出来,不过晴也能预料到自己一旦扯上关系,绝对无法全身而退。果然,这时候即使被当成恶魔也要……就在晴下定决心打算开口拒绝时,梶的额头也越来越贴近榻榻米。
「拜托您了,我现在只能依靠白藤先生!」
从梶全身散发出来的觉悟,夺走了晴原本要说的话。明明晴强烈感受到自己会卷入麻烦中,甚至有可能不得不触及自己长年以来掩盖的过去,却仍无法狠下心拒绝。晴边是心想自己究竟有多软弱啊,边叹气说道:
「……梶先生,拜托你快把头抬起来。我不是能帮上梶先生的人……」
「我并没有希望白藤先生能查明所有真相,只是,如果能知道关于那个箱子的事情,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就是说啊,就算只帮忙调查爷爷修理过的箱子也好吧?晴。」
「……」
晴一脸不满地看著帮梶说话的苍一郎,同时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了」。晴诅咒著无法反抗现场气氛、只能答应的自己,相对的,梶和苍一郎则是把高兴全写在脸上。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呢,梶先生。」
「是的,真是太感谢了。」
望著欣喜的两人,晴长叹了口气。这时,国崇对著早早就因为接受委托而后悔、整个人陷入忧郁的晴再度递出空碗。晴边怒吼著「你到底要吃几碗啊」边打开电锅,结果发现煮了五杯米的白饭几乎快见底了。他先表示「这是最后一碗喔」才把第五碗饭递回给国崇,接著再度向梶确认:
「我只会调查我家爷爷修理过的箱子而已,关于里面的赝品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没关系吗?」
「是的,没有关系。」
「……那么,能让我看看那个箱子吗?虽然没有要怀疑大东先生的意思,不过我想亲自确认那个箱子是否真由祖父修理过。」
「我知道了。但是我无法把东西从小野崎家带出来,所以得请您亲自走一趟,这样可以吗?」
「我明白了。」
「不过,小野崎家才刚发生身为当家的小野崎先生惨遭杀害的悲剧,我希望能先得到小野崎夫人的首肯再通知各位。」
听梶这么说,晴便将苍一郎的手机号码给他以便联络。原本一脸倦怠地前来拜访的梶,可能因为得到晴的帮忙而安下心来,此时表情多少变得开朗些。
梶再次为了自己在晚饭时间前来打扰一事道歉后就告辞,已经吃饱的苍一郎则送他到玄关。国崇放下空无一物的饭碗,压低声音对一脸忧郁的晴问道:
「你是怀疑那不是你爷爷修理过的东西吗?」
「不……大东先生的眼光是货真价实的,恐怕不会有错。」
「那么,你是要确认什么?」
带著锐利眼神的国崇,散发出一股晴若不好好回答他绝不罢休的气息。晴叹了口气,向他说起自己的想法。
「……即使爷爷曾修理过箱子,我们也不知道他跟这件事是否有直接关连。骨董是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来传去的东西,如果那是辗转到小野崎家的东西……那我也没办法。」
「哦……你是觉得,如果那不是特别订制的东西,就能当成跟自己无关吗?」
正如国崇所说,晴想确认的是,那到底是不是为了欺骗小野崎家前任当家所特别准备的东西。他觉得国崇用「特别订制」这个形容相当巧妙,刻意不予回应而是拿起筷子。他打算把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吃掉,却发现配菜已经全被国崇吃得一乾二净。
晴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腌萝卜,这时去送梶离开的苍一郎也回来了。
「晴,梶先生说等小野崎家许可后会立刻联络我们。」
「知道了。你接到电话再跟我说吧。」
晴跟著苍一郎一起回到客厅,把腌萝卜放到白饭上接著把茶倒进碗里。在晴吞下茶泡饭的同时,忧郁的心情不断高涨起来。虽然他已跟梶下了但书,不过,一旦确定这件事跟誉有直接关连,他也不可能当作没看到。
一直皱著眉头把茶泡饭吃完后,晴突然发现国崇正在嚼著腌萝卜。明明国崇整整吃了五碗饭,还几乎一个人把配菜全都吃光,竟然还有食欲吃腌萝卜实在令人瞠目。
「你打算连别人家的酱菜都吃光吗?」
「这只是在去除味道。」
「我可没有端出需要去除味道的菜喔?」
「比起那种事,你们觉得犯人是谁?」
苍一郎一脸无趣地看著餐桌上的幼稚争执,手托著脸向两人徵询意见。讲到杀人事件就更没有兴趣涉入的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国崇则是歪著头回答「谁知道呢」。
「搜查总部似乎还没有锁定下一个嫌疑犯。原本以为有目击证词便能早早破案,结果却事与愿违,现在他们应该非常焦虑吧。」
晴从旁瞪著边说「这么一来只能一个个调查相关人士」边吃著腌萝卜的国崇。他感受到这样下去腌萝卜真的会被吃光的危机感,赶紧收起腌萝卜,把它送回冰箱里避难,接著在苍一郎的帮忙下把碗盘都拿到水槽。晴边洗著碗盘,边听著另外两人在身后做著各种推理,不过那些推理内容对晴来说,根本怎么样都无所谓。
某个想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内心的焦虑也不断累积。越是不祥的预感越是准确──一想到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如今已经去世的誉,晴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忧郁。
隔天中午过后,原本外出的苍一郎于两点左右回到家。晴板著一张脸,看著边说「梶先生通知我已经得到小野崎夫人的同意了,立刻出发吧」边冲进工作室的苍一郎。
「……知道了,我现在就出门。小野崎家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啊?难道晴打算一个人出门?」
「你没有必要跟去吧?」
「有啊,当然有。」
晴知道要是带著苍一郎一起过去就非得注意一些额外的事情,原本打算独自前往,但是苍一郎却一脸不满地表示自己也要跟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辩论后,苍一郎占了上风。
「真要说起来,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前往小野崎家吧?」
「所以我才要你告诉我住址啊。」
「即使知道住址,要是迷路了你要怎么办?晴没有手机,根本无法跟梶先生取得联络吧?」苍一郎一脸胜利地说:「我可是有智慧型手机喔。」
晴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该怎么反驳,但发现不论如何苍一郎都硬会跟去后,就放弃争辩了。「随便你吧。」晴愤怒地说完,收拾起工作用的工具。
与晴一同出门后,苍一郎走在晴斜后方表示他跟梶约在小野崎家碰面。
「在世田谷吗?」
「在等等力喔,从日暮里那边过去吧。」
看著用智慧型手机确认路线的苍一郎,晴板著脸点点头。虽然他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没有感觉到智慧型手机的必要性,不过在这种时候,有智慧型手机果然很方便。然而,那终究不是绝对必要的东西,晴也没有自信能像苍一郎使用得那么上手,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有需要智慧型手机的一天。
晴与苍一郎并肩而行,先到JR的日暮里站转乘京滨东北线,到了大井町站后换搭东急大井町线,再花费约一小时后到达等等力站。
因为正值午后稍早的时间,电车相对来说比较空荡,晴和苍一郎也找到空位坐下来。昨晚突然来访还把电锅里的饭全都吃光的国崇,原本似乎打算就这样直接住下来,不过因为接到召集命令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苍一郎对此不满地说「都没有跟我说一声」,晴则是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那家伙又不是来玩的,现在应该没空理你吧。」
「网路上也没有出现新的新闻,搜查可能没什么进展。」
侧眼看向嘟起嘴滑著智慧型手机的苍一郎,晴漠然叹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梶到底是怎么跟小野崎夫人沟通的,不过怎么想都不觉得对方会欢迎他们,毕竟那个家的一家之主才刚去世,而且是惨遭杀害。
「听好了,我们只是去请对方让我们调查那个箱子,跟那起杀人事件无关。你可不要说出什么多余的话喔。」
「我知道啦。不过,你都不在意凶手到底是谁吗?」
「又没什么好说的。小野崎家目前应该也一团混乱,我们只要早早做好分内的事就赶紧离开。」
晴不断重复叮咛苍一郎小心不要有无谓的发言,总之闭嘴待在旁边就好。在抵达等等力站后,他们靠著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前往小野崎家。
从车站往多摩川方向走了约十分钟,便见到小野崎家位于能将等等力溪谷的丰沛绿荫当成自家风景的位置,是在附近的高级住宅当中也相当引人注目的大型豪宅。有著烟囱的房屋墙面上覆盖著砖瓦,彷佛童话中的洋房般,不过庭院和房屋有不少地方没有好好维护,颓废的寂寥感就连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
晴在确认过写著「小野崎」的古老门牌后,就叫苍一郎打电话给梶。梶已经抵达小野崎家,没过多久就从门外看到他出现在玄关。从走道小跑步过来的只有梶一个人,没有看到应该是小野崎家家人的身影。梶很熟练地从内侧开锁并打开门扉。
「昨天真的很感谢两位的协助,不好意思让你们特别跑一趟。没有造成两位工作上的不便吧?」
「晴虽然有在工作,不过总是给人一种像是没在工作的感觉,所以没问题的。」
「不要说那种会让人误会的话。而且那是你吧,我很忙好吗?」
「很抱歉造成两位的困扰……话说回来,虽然我有听说两位是亲戚,不过你们住在一起吗?」
梶边带著两人走进庭院边随口问道。苍一郎立刻回答「是的」,不过他接下来所说的同居理由,让晴无法听过就算了。
「爷爷去世之后,没有正职工作又独居的晴总让我放心不下。正好那时候我又非得搬家不可,就想说一起住应该会很方便,所以……」
「啥?你在说什么啊?你自己还不是差不多。」
苍一郎指谪晴没有正职,但他自己也是处于当助手领取微薄薪水的不稳定情况。虽然在大学里工作听起来很好听,不过他只是末端的末端,收入根本少得可怜。每次晴要求苍一郎支付电费和餐费等等费用时,他总是说手边没钱,从来没有支付过。
虽然晴高声表示「明明是我在照顾你吧」,不过苍一郎会住进白藤家的契机,在于誉去世时晴正好离开日本,而且无法立刻联络上他;即使在誉火化后,苍一郎仍一直住在白藤家等著晴归来。接著在晴回国后,他也就这样继续住下来。
虽然丧礼相关的事情并不是苍一郎负责处理的,但即使如此仍给他添了相当多麻烦,这让晴至今仍有些过意不去,态度始终无法强硬起来,只能把抱怨吞下肚。这时,梶再次问出很单纯的问题。
「是这样吗?那……白藤先生是在打工啰?」
「不……我只是做些摆饰拿去卖。」
虽然能得到足以糊口的收入,不过那实在不是能抬头挺胸讲出口的工作。晴含糊其词地蒙混过去后,转头瞪向苍一郎。他才刚跟苍一郎叮咛过不要说些多余的事情,实在很想质问他到底懂不懂,不过梶也在场,晴没办法摆出强硬的态度。
晴想说等到两人独处时再好好叮咛他后,重新把视线转向小野崎家,接著目光落到停在走道旁边的两辆车子上。小野崎家的车库应该在别的地方,而且那两辆车给人的感觉就是商用车,不像是小野崎家的车子。侧眼看著银色与白色的轿车,晴向梶询问是不是还有其他客人在。
梶的脸色微微一沉,说明其中一辆是他任职的东亚银行的车子。
「在过来这里之前我先绕去分行一趟,所以是搭分行融资课的车子过来。另外一辆则是……警方的车子。」
「……警察还在进行现场调查吗?」
「不,那个部分已经结束了,不过……」
注意到梶的语气相当沉重,晴心想梶被警方怀疑是犯人,还因此遭拘禁几乎一整天,想必对警方有不少怨言,因而没有继续追问警察的事情。为了转换话题,晴开口询问小野崎夫人怎么轻易就同意让他来做调查。
「说实话……是我硬拜托夫人同意的。夫人因为过度惊吓,甚至表示收藏的骨董不管是赝品或真品都无所谓了……所以其实是她不想多管才会同意。」
「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她的丈夫才遭人杀害。」
「有些事必须先跟白藤先生说一声。虽然我有请夫人跟您谈谈,但因为现在这种状况,夫人……以及华英小姐的态度可说是相当严苛,还请您多多包涵。她们原本就不算亲切,如今又有警察在场,情绪也就更加紧绷。」
梶先向晴和苍一郎表示对方可能会说出相当失礼的话,看到两人对看一眼点头回应后,他拉开双开大门的其中一扇门邀两人入内。宽广的玄关并排著三双皮鞋,这表示屋里至少有三名男性客人。接著,梶将拖鞋递到脱下鞋子的晴和苍一郎面前。
「梶先生相当熟悉这个家呢。」
正如苍一郎所言,梶这一连串动作都彷佛他是小野崎家的成员。不管是走出玄关帮忙开门也好,递出拖鞋也罢,他的动作都非常自然。苍一郎的话语让梶露出苦笑,表示从银行决定要把抵押品处分掉以来,他每天都会来小野崎家报到,所以已经习惯了。
「前任当家还在世时,连同最琐碎的事情在内,大小事都交给帮佣处理,夫人和华英小姐什么都不用做。所以开门这点程度的事情,甚至连自己拿拖鞋出来穿,都变成理所当然的事……」
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边说「请往这边走」边引导两人前进。环境没有整理这点屋内也一样,天花板上的华丽吊灯全都爬满蜘蛛网,走廊的角落满是灰尘,地毯和墙壁也褪了色。
梶带著两人从玄关大厅转进往右边延伸的走廊,走到底之后敲了敲转角的门扉。梶说声「打扰了」把门打开后,两人就看到摆著大型沙发组和古典钢琴的客厅。落地窗的另一侧似乎是广阔的庭园,但是因为拉上了蕾丝窗帘,所以无法看清楚。
面对面摆设的两张沙发上各自坐了一名女性,大约五十岁的女性是小野崎夫人,另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应该就是她的女儿华英吧。
华英后方的椅子上坐著一名比梶年轻、身穿西装的男性,那是晴没有见过的人。男人臭著一张脸双手抱胸,感觉根本不在乎晴他们。
另一方面,当晴发现自己认识站在面向庭园的窗子前面的两名男子时,忍不住皱起眉头。昨天为了确认梶的不在场证明而拜访白藤家的刑警们,在看到晴和苍一郎走进客厅后,立刻靠了过来。
「非常感谢你昨天的合作。」
殷勤地开口打招呼的是较年长、名为矢田的刑警。
「不会。」
晴简短地回答后,矢田立刻询问他今天为何会过来,不过晴很自然地无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由于昨天强烈感受过自己跟矢田不对盘,为了避免和矢田交谈,晴麻烦梶向小野崎夫人介绍一下自己。
梶带著晴走向坐在左侧沙发上的小野崎夫人。夫人摆出严峻的表情,为了不让视线跟人对上刻意将脸转向庭院。
「这位是白藤先生。」
在梶介绍完之后,晴对著依然没有转过头的夫人低头致意。
「我是白藤,在夫人如此悲痛的时候前来打扰真的很抱歉,我会尽速完成工作,及早离开。」
「……」
夫人瞥了晴一眼,轻轻叹一口气后,非常不悦、话中带刺地说:
「那些赝品根本怎样都好吧。事到如今,就算知道那些为什么会是赝品的原因又能怎么样?当然,如果你说这么做就能把真品找回来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初次见面就被狠瞪的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困惑地看向梶。梶用眼神指示晴什么都不要说,向夫人道歉:「抱歉造成您的困扰。」梶打算赶紧带晴离开,不过动作因为坐在夫人对面的华英开口而停止。
「果然是梶先生杀死爸爸的吧?」
那种带刺的语气和小野崎夫人十分类似,让晴佩服地心想「真不愧是母女」而打量起华英。穿著黑色连身裙的华英虽然长相不差,不过还不到能用美女来形容的程度。特别是她现在眼神凶恶地瞪著梶,让嘴角的皱纹变得十分明显。
「华英,够了。刑警先生也说过梶先生有不在场证明。」
「但是,我有看到梶先生啊。那个围著绿色围巾的人绝对是梶先生。而且,如果真如梶先生所说,爸爸曾说过『从一开始就是赝品』这种话,那他的确有动机不是吗?他肯定是生气自己被骗,所以把爸爸给杀了。」
即使被母亲责备,华英依然没有放弃指谪梶。梶一脸困惑地站在原地,为了否定是自己所为而缓缓摇头。矢田和秋津两名刑警虽然看著这情景却什么都没说。看到华英准备继续逼问梶,苍一郎早一步开口插话:
「但是,在小野崎先生被杀害的时间,梶先生在我们家喔。而且,梶先生在离开我们家后立刻接到小野崎先生打来的电话。从我们家过来这里,不管怎么飙车都得花上三十分钟,所以他不可能是犯人。」
听苍一郎用冷静的语气如此反驳,华英皱起眉头瞪向他。梶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铁青,他说著「走吧」催促苍一郎和晴离去。彷佛是被华英严峻的视线赶走般从客厅移动到走廊后,梶深深低下头向两人道歉说:「真的非常抱歉。」
「为什么梶先生要道歉啊。」
「但是……你们可能会因为帮我说话而不愉快……」
「有错的是她们,竟然擅自认定梶先生是犯人……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觉得苍一郎说得没错,毕竟梶先生不可能是犯人。」
晴也附和一脸不悦的苍一郎,开口安慰梶,接著询问箱子放在哪里。虽然梶的表情还有点僵硬,不过仍说著「往这边走」,露出微笑引领他们。跟著梶走在古老宅邸的走廊上,晴向梶询问先前在客厅的另一名男子的身分。
「刚刚坐在华英小姐后面的那位是……」
「啊啊,他是我们银行的行员。」
「银行的?」
「隶属等等力分行融资课,担任小野崎家负责人的吹石。」
梶有说过他是搭分行的车过来。之前曾听梶提过,东亚银行负责小野崎家的分行部门,原本不打算同意这笔贷款,那么融资课的负责人会摆出臭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正当他们忙著从已经无计可施的小野崎家回收款项的时候,还发生当家被杀害的事件。
晴将那人视为跟梶一样抽到下下签的可怜人,转头看向走廊旁的窗外,便看见氛围和西式主屋相异、有著白色墙壁的仓库。仓库跟主屋用走廊连接在一起,狭窄的通道走到底后,有著数阶与仓库门相连的阶梯。
「这是前任当家为了收藏美术品和骨董特别建造的收纳库。虽然外观是传统仓库,不过内部有装设完善的空调系统,而且防火性能相当优秀。」
仓库的出入口装了电子锁,但似乎已没有在使用,梶轻轻一拉就轻松把门打开。他向晴说明有价值的真品全都已经运送出去,还留在里面的就只有赝品而已。
「前任当家还活著的时候,这个电子锁的密码只有前任当家知道。虽然东西都有受到妥善保管,但是……」
「那么,那时候东西都还是真品啰?」
不管是晴或梶都没有回答苍一郎所提出的单纯问题,而是一同打开厚重的门扉进到仓库里。仓库当中跟梶说得一样,有著完善的空调设备,温度和湿度都保持在适合保存收藏品的状态。在感应器感测到人影后,灯也跟著打开。晴边闻著彷佛美术馆内那种乾燥又带著灰尘的味道,边眺望跟旧式经典外观不同、机能性强大的仓库内部。
仓库的前段直到二楼高度的天花板都空无一物,深处则以阁楼的形式做为收纳库。在开放的空间中央设置了兼具观赏和作业用途的巨大桌子,椅子整齐地排在四周。梶先是请晴跟苍一郎坐下,接著走向通往仓库阁楼的楼梯。
「先前听梶先生提过,前任当家也有收藏画作,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
「前任当家很喜欢印象派,所以有收集柯洛和窦加等名家的作品。」
「其中也有赝品吗?」
「不,很幸运的是画作全都是真品。」
梶边爬上楼梯边回答,晴简短地回应「这样啊」。为什么只有骨董混了赝品呢?晴静静地环视仓库内部思考著,这时梶慎重地拿著有问题的物品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用紫色包巾包裹起来的箱子放到桌上,说著「请看」促请晴确认里面的东西。
「……那就让我确认一下。」
解开包巾的结后出现一个古老的桐木箱,从盖子微微隆起的形状来判断,可以确定这是被称为「宗和箱」的盒子。如果仁清的作品是其来有自的传承品,那么大多会收纳在宗和箱里。
晴用严肃的眼神盯著箱子,苍一郎也从旁凝视著箱子。
「……箱子上还有落款呢……色绘藤花文茶碗。」
听著苍一郎屏气凝神地小声念出箱子上的落款,晴举起箱子,从四面八方察看。他在底部找到维修的痕迹,这恐怕是把出现破损的底部整个都换掉吧。没有看到调整长度的痕迹,让晴在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修复的完成度极高,在外行人眼中根本无法分辨修理过的位置以及修理的手法。修理时使用与原本的材料相同的古桐木,并且配合木头纹路来完工是非常困难的技术,因而可以理解大东为何会判断这是出自誉之手。能精巧地办到这一点的工匠,在誉去世之后很可能没有别人了。晴思考著这些事,并询问梶自己能否看看里面的东西。
「当然可以。不过……大东先生鉴定那是赝品……」
「我知道。」
晴向满脸担心的梶点点头,将以鹿皮绳绑起的双向绳结解开,拿起盖子,取出用古裂(注4)织成的袋子装著的茶碗。由于箱子和袋子都是真品,实在很难想像内容物是赝品。晴抱著「大东的鉴定该不会是出错了吧」的些许疑惑打开袋子,但在茶碗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代替因为讶异而不发一语的晴,苍一郎用惊讶的语气说出自己的感想:
「啊啊,真的耶,这是赝品吧。」
「……」
这层层包裹之下的茶碗,是连身为骨董宅但缺乏实际接触经验的苍一郎,都能立刻判断出是赝品的物品。正因为如此,晴才觉得难以理解,甚至说不出话来。毕竟在看到箱子和收藏方法时,甚至让他怀疑起大东的判断,结果实际放在里面的物品,却是反差大到能让人一眼看出的赝品。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晴集中精神思考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他身旁的苍一郎则朝茶碗伸出手,用双手捧起茶碗后倒过来确认碗底的部分。碗底盖了一个小判金币的印记,还能看到仁清两个字。
「不过碗底有仁清的印记……」
大概是至今仍不太愿意相信大东的鉴定,梶用试探的语气向苍一郎说道,似乎是想向曾展现了大量仁清相关知识的苍一郎徵询意见吧。一脸为难的苍一郎放下茶碗,用煞有其事的语气回答:
「我觉得仁清应该不会给人这么生硬的感觉。而且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要模仿仁清是非常困难的事。晴,我说得没错吧?」
晴眯起眼睛瞪著平常抓到机会就爱披露知识,但真的遇上事情只讲得出直觉式的意见,还打算把问题丢给别人的苍一郎。先用鼻子呼了口气后,苍一郎将视线移向包巾上的茶碗。
「正确来说,这是很『精巧』的赝品。仁清不只在绘图方面高超,在成形和上釉药等部分也有优秀的技术,所以要完全仿造是很困难的事。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有很多人靠著模仿仁清来学习。从幕末到明治时代,很多京烧的陶艺工房都有在制作盖了仁清印记的仿造品。而且因为这些东西有在市面上流通,所以仁清的赝品相当多。虽然我无法断定,不过这个茶碗很可能是在那个时代所制作,或者是再晚一点的东西。」
梶听完晴的说明,失落地说:「果然是这样吗?」这时,一道带著揶揄的声音传来。
「你还真是了解呢。」
晴立刻就判断出那是谁的声音,不悦地把头转向仓库的出入口,看到矢田和秋津一同走了进来。来到晴身旁的矢田露出满脸笑容向他问道:
「我昨天忘了询问,白藤先生是骨董商吗?」
「……不是。」
「这样啊?不过白藤先生对骨董真是了解得不像是外行人呢。」
这种刻意的语气实在令人火大,晴忍不住板起脸孔看向矢田。明明是来调查杀人事件,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跑来仓库?面对脸上明显表露出怀疑的晴,矢田夸张地耸了耸肩说: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吧?我们也对这个很有兴趣啊。」
「……对骨董吗?」
「没错。那个碗看起来很贵呢,不过看上去装不了多少东西……」
见到矢田露出一脸自己很了解的表情看著放在桌上的茶碗如此低声说道,让晴和苍一郎对望了一眼。对于用来喝茶的碗,讲出装不了太多东西这种感想未免太不相称。矢田可能有微妙的误会吧。
「……他是不是把茶碗误会成是饭碗啦?」
「别管他。」
晴眯起眼睛,对小声在自己耳边说著悄悄话的苍一郎,做出无视矢田的指示。发现矢田虽然嘴上说有兴趣,却别说是骨董,甚至连茶道相关的知识也完全没有,让晴相当意外。正当晴感觉心情舒畅不少,也多少感到满足时,就听到较年轻的秋津询问梶:
「这是赝品吗?」
「是的。」
「哦……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看过真品吧,我完全分辨不出来耶。总觉得有种古老的感觉就是了……」
站在桌子旁边弯腰看著茶碗的秋津虽然也不甚了解,不过直接讲明自己不懂的态度让晴颇有好感。至少比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当中,站在一旁藐视一切的矢田要好多了。
「骨董很古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这是赝品耶。」
「那赝品也很古老吧。」
「这才没有那么古老呢。」
虽然晴要求苍一郎无视他们,不过他无法忍受矢田身为外行人却用高傲的态度跟秋津一问一答,还是开口插话了。他无视一脸不悦地瞪著他的晴,解说起眼前的茶碗。
「仁清本来是西元一千六百多年……从现代算起约是三百多年以前的作品,但是这个赝品应该是在较接近现代的年代所制作。所谓的仿造,是指为了学习而去模仿有名的作品,这就是仿造出来的成品。」
「哦……比较接近现代……所以这是最近制作的啰?」
「不,虽说是比较接近现代……但若是幕末到明治时期所制作的仿造品,至少也有百年的历史。」
「百年?那也十分古老了吧。所以这也能算是骨董吗?」
虽然概括上来说秋津的意见不能说有错,不过这就是骨董最困难的地方。苍一郎认真地继续说道:
「虽然百年的岁月的确很长,但是在骨董的世界中还称不上古老。那么,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算是骨董?这方面其实没有明确的定义。虽然欧美的骨董业界明确将制造后经过一百年的物品称为antique,但『antique』和『骨董』的定义并不一样。日文里『骨董』这个词,在过去是指老旧无用的东西,而非像现在这样用来指称有价值的东西,因而有人认为应该要用『古美术品』来称呼才对。如今『骨董』这个词,一般用来指有稀少价值的古美术品,依物品的不同有价值的年代也不一样。例如,不管有多古老,仍没办法说绳文时代和弥生时代的土器价值很高。该物品必须附加上美感、稀少价值以及作家风格等等复杂的要素后,才能得到做为骨董的价值。」
苍一郎滔滔不绝的讲解让秋津一脸惊讶地说著「是喔」点了点头。由于领教过苍一郎炫耀知识的功力,让梶露出苦笑看著这幅景象,站在一旁的矢田则用佩服的语气说:
「白藤先生的朋友也相当了解呢。这位朋友是从事骨董相关的工作吗?」
「不,这只是我的兴趣。」
被矢田询问的苍一郎很乾脆地摇头否认,接著拿起放在眼前的茶碗。由于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不包括晴──都因为知识不足而热心倾听的关系,让苍一郎的心情相当雀跃。他假装没看到坐在斜前方的晴正不悦地托著脸颊,继续发表自己的知识:
「像这种陶瓷茶具,最有价值的就是桃山时代的作品。各位知道原因吗?」
「桃山时代……是丰臣秀吉对吧?」
「是因为天下统一了吗?」
「因为千利休对吧?」
跟想到战国武将的秋津和矢田相比,梶则讲出苍一郎期望的答案。与矢田和秋津这般彻底的外行人不同,梶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拥有这类知识。
「没错。」
苍一郎很高兴地回答,晴则用死鱼般的眼神看著他。
「千利休就是受到丰臣秀吉重用,让与现代茶道紧密相关的『侘茶』(注5)概念正式成形的茶道专家。利休也有在做茶室的设计和茶具的制作,而茶碗中以乐茶碗最为有名。由于桃山时代的期间相当短,在这段期间制作的东西也不多,换言之就是稀有度很高。另外,茶碗也有所谓的转换期。国烧的茶碗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取代了在那之前被当成宝物的唐制品和高丽茶碗。」
「所谓的国烧是在日本制作的意思对吧?那唐制品呢?」
「就是从中国传来的物品,高丽则是指朝鲜。跟利休无关,在茶碗中最高级的是天目茶碗。天目茶碗是在宋代,于福建省的建窑制作出来的,其中被称为『曜变天目』的茶碗更是……」
「等等。」
晴板著脸阻止了兴奋地准备讲起天目茶碗的苍一郎。目前明明是在讨论仁清,却在不知不觉间讲到曜变天目去了。晴害怕这样下去茶碗的讲座会没完没了,打算把话题拉回来,苍一郎却一脸意外地反问:「怎么了?」
「现在的问题是仁清吧?」
「啊啊,对了对了。所以说……虽然就经历了百年岁月这点来看,这个赝品的确相当古老,但这不是真品;而且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仿造品通常没有任何价值。骨董的价格是由买方来决定,由于没有公定价格所以无法一概而论,不过,真品和仿造品有著天差地远的价格差异。」
「如果那个茶碗是真品的话,究竟可以卖多少钱?」
听到秋津的询问后,苍一郎转头看向梶。虽然脑中装满书本上的知识,但是苍一郎对实物和市场价格相当陌生。而东亚银行则相信这是真品,还将仁清当成抵押品。被问到原本预估会是多少钱后,梶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我听说评估的金额是五百万圆……」
「五百万!这个吗?」
「矢田先生,这个没有那种价值喔,因为是赝品。」
矢田立刻对这般高价有所反应,还一脸震惊地看向苍一郎手中的茶碗。被秋津叮咛他弄错了之后,矢田先是哼了一声,接著露出尴尬的表情说「我知道啦」,并且为了蒙混自己的失败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东亚银行的先生为什么要找白藤先生过来这里?根据昨天听到的,白藤先生不是说他不清楚这些东西是赝品的理由吗?」
被当成是杀害小野崎先生的重要关系人接受调查的梶,有对警察详细说明他昨天的行踪,结果矢田等人才会去找晴确认梶的不在场证明。可能是矢田的质问让梶想起自己接受调查时的紧张感,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白藤先生说……他想要好好调查箱子,所以我请夫人让他过来调查。」
「箱子……是指这个吗?」
秋津指著放在茶碗旁边的箱子向梶确认。
「我想要调查收藏品中混杂赝品的理由,但是因为找不到线索,可以说完全无计可施……因此想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便请白藤先生帮忙。我认为,如果知道白藤先生的祖父为何修理过这个箱子,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头绪……」
「箱子只是单纯的容器吧。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
苍一郎回应了狐疑地提出问题的矢田,然而他似乎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箱子很重要,只能转头向晴求救。晴虽然觉得要跟两名顽固的刑警讲解相当耗费心力,不过仍在苍一郎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开口:
「以茶具来说,箱子非常重要。附带一提,刚刚矢田先生似乎将这个误会成饭碗,但这是用来喝抹茶的茶碗。」
被指出错误的矢田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耸了耸肩。看到那种完全不觉得自己丢脸的态度,晴边怀疑对方是否有听懂他的话,边继续讲解箱子的事情。
「这个茶碗是赝品。然而,假使它是真品,若是处于裸身──也就是没有箱子的状态,价格也会因而降低。箱子是用来表示内容物来历的东西,我们会像这样在箱子上看到落款,也就是箱内物品的名号以及来历。如果曾传到有名的茶道专家手中,而且还曾留下其署名,茶器的价值将会更为提升。因为在茶席上使用有名的器具时,箱子本身也会让人鉴赏。」
「鉴赏……请问,是像将抹茶的茶碗转来转去那样子吗?」
「……箱子不会被转来转去喔。」
秋津一脸认真地边做动作边问,晴则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秋津也好、矢田也罢,别说茶席了,连茶道基本的规则与步骤都不清楚吧,毕竟是会把茶碗误会成饭碗的人啊。不过,茶道相关的知识恐怕连苍一郎也不太懂……晴抱著这个怀疑看向苍一郎,就发现对方似乎也在思考这件事,还用视线拜托晴千万不要把话题丢过去。
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解说根本没什么意义,但仍指了指放在眼前的箱子说:
「例如,这是被称为宗和箱的箱子,是由名为金森宗和的知名茶道专家依照自己的喜好所制作的东西。宗和也是将仁清带入茶道的人物,甚至还有『有来历的仁清就要用宗和箱收藏』这种规则。虽说是规则,但也并非真的那么严谨,然而只要是宗和箱与仁清茶碗的套组,光是这样就有其价值。讲到茶具,除了宗和箱外还有纪州箱、田安箱等等,很多东西单靠箱子就能知道其来历。所谓的来历,是指能得知谁曾经是拥有者。只要出身明确,东西自然也不假。纪州箱正如其名,代表物品是在纪州德川家流传,田安箱则代表是在田安德川家流传。田安德川家是纪州德川家的分家。」
晴在讲解的同时,察觉到除了苍一郎之外的人越听越兴趣缺缺。他叹一口气,说了句「总之」准备做结论。他也很清楚这些事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很无趣,只要他们知道在接触骨董──特别是茶具类──时,外箱有多么重要就够了。
「各位只要记得,箱子是能够从其取得大量情报的东西就足够了。」
「晴,可以再多讲一点吗?」
苍一郎兴味盎然地要求,晴则是摆臭脸回瞪他。矢田轻咳了一声问道:
「所以说,你知道什么了吗?」
「……我祖父确实修理过这个箱子。」
没有抬起头地直接回答后,晴无言地看著并排在桌上的箱子和茶碗好一段时间。虽然下定决心不跟「箱子里」的东西扯上关系,不过在面对眼前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状况下,晴总觉得必须先确认一下事实才行。
话说回来,就算是誉修理过的箱子,但若是在经过一波三折后被用来装这个茶碗,那就能如国崇也说过的那样,只要说与自己无关便能抽身,但是,他必须先找到没有直接关连的证据。晴轻轻吁了口气,转头问道:
「梶先生,你知道这个仁清是在哪里买的吗?」
梶请晴稍等一下后,走向刚刚去取装著仁清的箱子时用来爬上阁楼的阶梯。身影消失在二楼的梶,过不久又拿著一本老旧的帐簿回来。
东亚银行在决定拿仓库的收藏当抵押品时,曾寻找过买卖契约书之类的东西却遍寻不著。对前任当家的收藏毫无兴趣的小野崎家其他成员们,没有人记得各项收藏品究竟是从哪里买来的,留下来的只有写在这本帐簿上的纪录。梶边做说明边把帐簿递给晴。
「这比较类似记事本,而且没有记载所有东西的来源。」
「让我翻阅一下。」
翻开帐簿,就看到用毛笔写的何时在何处购入了什么物品的记录。由于物品的下方总是重复出现同样的购买店家,可以得知前任当家光顾的店家相当有限。在晴旁边一同看著帐簿的苍一郎,低声说出店家的名字:
「柳絮庵、空蝉堂……晴,你知道这些店吗?」
晴没有回答苍一郎,直接翻开下一页。如果他的预想正确,应该会有那间店的名字才对。为了寻找那间店而翻动书页的手指动作,随著内心的焦虑不断加快。虽然希望直到最后都不要看到那个店名,但晴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翻到下一页后,晴轻声吸了一口气,动作也跟著停下。在至今为止不断重复出现的柳絮庵和空蝉堂两个名字之中,混进一个新的店名,那正是晴既不希望看到却又寻找著的店家名字。
啊啊,果然……在理解的同时,晴的内心也涌上让他说不出话的复杂心情。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主动接触,双方就不会再有所关连,结果竟然以这种形式再次与这个名字扯上关系。
坐在因陷入痛苦的过去而不发一语的晴旁边,看著帐目的苍一郎将内容念了出来。
「啊,是这个吧?野野村仁清制作……色绘藤花文茶碗,购入店家是……呃,井蛙堂……这是念成『seiadou』吗?」
对于苍一郎的询问,晴先是深深叹一口气后,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即使曾经预想过,但光是找到那个名字仍让晴感受到一阵冲击。将仁清卖给小野崎家的是井蛙堂,他期望眼前此事与誉没有直接关连的愿望也破灭了。不祥的预感都很准确。虽然对此有所觉悟,不过沉重的现实依然让晴发不出声音。注意到晴的样子不太对劲的苍一郎,一脸不可思议地向他问道:
「晴?你怎么了?」
「……没什么。」
表示自己没事并摇了摇头后,晴阖上已经用不著的帐簿。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晴其实很想抱头大叫;不过现场除了苍一郎以外,还有梶跟矢田等人在场,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平静。在井蛙堂这个名字出现后,他已经无法说此事与自己无关。不过晴也知道,打从大东把誉介绍给梶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不可能置身事外。
这应该是因为自己不愿面对过去,只顾著逃避而遭受的惩罚吧。陷入忧郁当中的晴,被梶用担心的语气搭话后吓了一跳。
「白藤先生?」
虽然晴自认表面上保持著平常心,不过还是有所动摇的样子。晴向询问他状况的梶摇摇头后,边向他道谢边把帐簿还给他。梶也发现晴的模样会变得不对劲的原因在于帐簿的内容,所以露出试探的眼神看著晴。
「您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不能说……有找到线索,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能给我一点时间调查吗?」
「呃,好的。毕竟我能拜托的也只有白藤先生……」
听到晴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如此请求,梶面带困惑地点头回应。这时,因为晴的异状而弥漫一股诡异紧张感的仓库中,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秋津连忙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机,且在与来电者短暂对谈后,就在矢田耳边讲起悄悄话。虽然听不见秋津在讲什么,不过晴知道那表示有急事找他们。
「……我们先离开了。」
原本矢田他们就是为了调查事件才过来小野崎家,看到两人慌张地离开仓库,对杀人事件兴致盎然的苍一郎显得坐立难安。
「是有什么新发展吗?」
虽然苍一郎这句低语遭到晴无视,不过他似乎无论如何都很在意,丢下一句「我去厕所」就追著矢田他们离去。
虽然晴一脸惊讶地打算阻止他,不过想到反正苍一郎只会遭受矢田的冷言冷语就放弃开口了。晴先为了苍一郎的躁动向梶道歉,接著向梶说出希望他帮忙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给我一份这个仓库里的骨董之清单……包含大东先生鉴定为赝品的东西在内。」
「好的,我会准备。」
梶点头答应晴的委托,表示他准备好会立刻联络晴。
「拜托了。」
晴低头致意,接著收拾起放在桌上的茶碗。他把装进袋子的茶碗收入箱子中,盖上盖子。虽然是赝品,毕竟仍是别人的东西。晴的手法相当细腻,而且非常熟练。
在旁看著的梶,用佩服的语气夸奖正在动手绑鹿皮绳的晴。
「您的手法真是优秀呢。那个绑法……」
「是指双向绳结吗?」
「对,就是这个。如果有四条绳子的话……」
「就会是十字绳结吧?十字绳结,会依形式分成从左边绑起以及从右边绑起,两者使用的场合不同,最好要多加注意。总之,基本上是一开始怎么收纳就照著绑回去。」
因为想到梶在工作上常有机会接触到骨董,晴才会如此建议。他边说确认箱子的正面和盖子的上下也很重要,边轻拉打好结的绳子两端。
「双向绳结大多使用在更小一点的物品上,不过在宗和箱的鹿皮绳上也很常见。拿起箱子时……绑上十字绳结的状况也一样,一定要托住箱子下方。虽然绳结原本是为了方便携带才绑上的,不过大部分的绳子都已太过老旧,很可能会发生绳子断裂的状况。」
最后,晴用包巾将箱子包起来,请梶将东西放回原处。「我知道了。」虽然梶点头答应,却看著捆好包巾的箱子一动也不动。「梶先生?」晴感到不可思议而开口叫他后,梶才惊讶地抬起头。
「我没事,只是觉得……白藤先生真的对骨董很熟悉而感到很敬佩。虽然苍一郎先生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过该说白藤先生的知识比较偏向实务性吗……总让我有种您跟大东先生一样是一名骨董商的感觉。」
「没这回事。」
摇头否定的晴露出苦笑。见状,梶想起晴明确表示过自己讨厌骨董,连忙说:
「非常抱歉,白藤先生说过自己很讨厌骨董对吧?」
听到梶说「还请您多加见谅」,让晴有些困扰地搔了搔头。那时候他只是一心想著不要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所以说了相当难听的话。晴对于梶的体贴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反省自己的用词实在太过粗鲁。
不过,那毕竟是真心话,晴也找不到其他说法。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环视一片静谧的仓库。
「梶先生觉得,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为什么要收集骨董呢?」
晴提出的问题实在过于唐突,使得梶面露疑惑。梶微微皱起眉头,说出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答案。
「果然是……因为喜欢骨董吧?」
「的确,我也认为他是因为喜欢,才会大量收集骨董到甚至要建造这么一座仓库来收藏的地步。不过……单就记载在刚刚那本帐簿上的内容,我看不出来他究竟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您是指喜好类型吗?」
「因为喜好而开始收集的人都会偏向某些品项,例如茶具、酒器或是盘子。好的收藏会有一种中心品项,哪怕除此之外也收集别的东西是无妨……虽然我没有看到所有物品所以不清楚,但小野崎先生可能是业者推荐什么就买什么的类型;而且我觉得业者推荐的方法,是『这东西以后绝对会增值喔』那种会让人产生欲望的说法……当然这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晴虽然以此做结,梶却缓缓摇著头,并轻轻叹一口气,用明白的表情开口:
「大东先生也说过跟白藤先生同样的话。」
「……」
果然……晴硬是吞下这句话,低头看向裹著包巾的物品。抱持欲望收集的收藏品,肯定会在某个地方产生扭曲。这种不乾脆的感觉,很可能也跟其中混杂赝品的理由有关。
骨董有种魔力,能将人纯粹追求「美丽、赏心悦目」的心转变成邪念。想利用这点的人,也潜藏在与骨董相关的世界中。
晴深深的叹息,在空荡的仓库中化为寂寞的声响。
由于在意说要去厕所就离开仓库的苍一郎,晴将收拾箱子的事情交给梶,早一步离开仓库。正当晴想著:「人究竟跑去哪里?」在走廊上四处张望时,就听到苍一郎的呼唤声从后面传来。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矢田先生他们,但是完全找不到。已经结束了吗?」
晴板著脸对指著仓库询问的苍一郎点点头,表示自己要回去了。两人回到梶先前带他们走过的走廊,前往玄关。走到玄关大厅后,苍一郎向晴问道:
「不用去跟小野崎夫人打声招呼没关系吗?」
「……那种事交给梶先生处理吧,我们跑去打招呼可能只会让她的心情更糟。」
「也对,气氛真的超级紧绷。」
从短暂的对话中就能得知,不论是小野崎夫人或是她女儿华英,都并非单纯只是受到杀人事件的影响,而是如同梶所说,属于平时就很不亲切的个性,跑去打招呼只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差而已。
苍一郎对晴的意见表示赞同后,转而找起拖鞋脱下后该收纳在哪里。
「这个该放在哪里才好啊?」
「就随便……」
正当晴打算说出「放在这附近吧」的时候,听到一旁有人搭话。因为是没听过的声音,觉得意外的两人一转身就看到先前曾在客厅看过的那名男人。那位正是从梶那边听说过,任职于东亚银行等等力分行融资课、担任小野崎家负责人的男子。
「抱歉这么晚才跟两位打招呼,我是隶属东亚银行等等力分行融资课的吹石。」
走向晴和苍一郎的男子,边拿出名片盒边自我介绍。面对这名熟练地递出名片的男子,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低下头。
「……我是白藤。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吹石应该比三十五、六岁的晴还要年轻,不过银行员特有的严肃气质和一丝不苟的服装,让他看来较为沉著。吹石比同样任职于东亚银行的梶更给人一种菁英感,同时也能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到一股源自于任职融资课这个明星部门并负责重要工作的傲气。
虽然跟在大型银行工作却因为隶属特殊部门,所以没什么架子的梶给人的印象相反,不过这才是一般银行员给人的感觉。看了一眼后,晴将吹石递来的名片收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同时疑惑地看著吹石。
晴怎么想都不觉得吹石过来搭话,单纯只是为了打招呼,话虽如此,他也想不到吹石找自己有什么事,所以只能等对方主动出招。吹石边用不安的眼神看著通往仓库的走廊,边询问晴前来拜访小野崎家的理由。
「你没有从梶先生那边听说吗?」
毕竟梶是搭吹石的车子过来,怎么想梶都不可能没告诉他晴来拜访小野崎家的原因吧?晴讶异地询问后,吹石微微皱起眉头回答:
「是有听说您的爷爷……修理过装骨董的箱子之类的事。」
「是的。所以,他希望我帮忙调查为什么仓库中的收藏品会混入赝品。我今天过来是为了确认实物。」
吹石露出很为难的表情听著晴说话,让人想起他在客厅里也是露出很严峻的表情在思考事情的样子。正忙著回收款项时,小野崎家竟发生杀人事件,身为融资课的负责人会苦恼该怎么办自是理所当然,晴也觉得他的处境很可怜。然而,吹石却说起了东亚银行内部的情况,而非小野家的问题。
「其实……梶先生的行动让我们很困扰。」
「……困扰是指什么?」
「梶先生……或者该说对他所隶属的特殊担保管理部而言,这次状况是很严重的失误。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了解背后原因的心情,不过对我们来说,根本不需要执著赝品的事。就算知道前因后果,找到真品的可能性也很低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比起这个,要如何收回不足的金额才是最大的问题。在这种时候还那么悠哉地……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好听,但重新去调查已经结束的事情……对分行来说感觉实在很差。」
由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脸色难看地指谪梶的吹石,晴只能含糊地应道:「是吗?」
晴朝苍一郎看了一眼,发现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想,所以瘪著嘴对晴耸了耸肩。
「所以说……我希望白藤先生也不要太认真。」
「不要……太认真吗?」
「要是您觉得我讲得太过分,我向您道歉。不过,我觉得为了那些人的自我满足,就让第三者如此辛苦实在太不好意思。」
吹石最后说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并很有礼貌地鞠躬道别后,就朝客厅的方向走回去。等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晴跟苍一郎一同从玄关朝外面走去。穿过门扉走在走廊上,苍一郎小声地说出他对吹石的想法。
「那个人感觉不太讨人喜欢呢。」
「是啊。」
「梶先生遭人讨厌了吗?」
「上班族就是会遇上很多工作上的麻烦事啦,像我们这种没工作的人才不会懂。」
苍一郎点头同意晴这番语带自嘲的感想后,突然「啊」了一声。晴惊讶地询问:「怎么了?」并顺著苍一郎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矢田和秋津两人正站在停在大门旁的银色轿车旁边。
那是苍一郎遍寻不著的目标,他赶紧朝两人飞奔而去,晴则是苦著一张脸看著他们。
「矢田先生,你们到底跑去哪里啊?」
「有什么事情吗?」
「与其说是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事件的调查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你们也是因为这样才离席吧?」
听到苍一郎的询问,矢田只是歪著头重复:「进展啊……」虽然看起来不像能胜任工作的人,不过该说真金不怕火炼吗?毕竟是隶属于警视厅的招牌──搜查一课的男人,对方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泄漏调查情报吧?
晴追上苍一郎催促他「回去了」,不过苍一郎像在做最后挣扎般再次向矢田问道:
「警方有锁定嫌疑犯了吗?」
「你这么感兴趣啊?」
「当然。自己身边发生杀人案件是很难得的事吧。」
大概是中意苍一郎坦率的语气,矢田露出笑容从怀中取出香菸。他点火后吸了一口,皱起鼻头表示调查状况并不乐观。
「因为有华英小姐的目击证词,我们原本觉得凶手绝对是梶,何况他的确有动机。」
「什么动机?」
「应该是真品的骨董却是赝品,这对负责管理的梶来说是很困扰的事情吧?就算他因此责备小野崎也很正常……话虽如此,白藤先生你们已经证明梶不可能犯案。只要你们没有说谎,梶就不是犯人。」
晴皱起眉头,瞪向讲话时总是刻意要惹人生气的矢田。他愤怒地心想「我有什么必要说谎啊」,再次催促苍一郎「走了啦」,但苍一郎依然不肯放弃。
「除了梶先生外,没有其他有动机的人了吗?」
「这个嘛……你有注意到什么吗?我想听听看做为参考。」
看到矢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就觉得他绝对不会泄漏自己手上的情报。晴带著「真是受够了」的心情耸耸肩,丢下苍一郎自己走出大门。接著,一脸不满的苍一郎也跟矢田他们说「我们先离开了」,跟上晴的脚步。
「真是不知变通,稍微跟我说一下又不会怎样?」
「看脸就知道那个人不知变通了吧,何况刑警要是不懂得保密那还得了?」
用鼻子哼了一声,驼著背的晴加快走向车站的脚步。晴不像苍一郎那样还有余力对杀人事件感兴趣,因为在小野崎家的仓库确认到的事实,正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虽然请梶给他一些时间,但他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晴边思考边向车站前进,苍一郎则走在他身旁。
「这么说来……」
虽然苍一郎是用平常的语气开口,晴却发现他的声音中混杂不太对劲的情绪,这使得晴紧张起来。虽然苍一郎只是很普通地开口,但是两人毕竟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再细微的差异都能分辨出来。
一如所料,苍一郎讲起晴最不想碰触的话题。
「刚刚……在仓库里翻阅帐簿时,晴似乎有点怪怪的哦?」
「……」
「是井蛙堂吧……那是你认识的店家?」
感受到试探的眼神射向自己的侧脸,晴轻轻吁了口气。不能跟苍一郎讲井蛙堂的事情。正因为晴觉得可能会出现这个名字,才不希望苍一郎跟过来。
「这跟你没有关系。」
晴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苍一郎则紧盯著没有回答「不知道」的晴。
「是井蛙堂的人委托爷爷修理箱子的吗?」
「……」
平时那么大而化之,在不需要的地方直觉却很准的苍一郎真的让人觉得很麻烦。晴用力皱起眉头,带著迁怒的心情重重哼了一声。
「就说跟你没有关系了。」
加快脚步走到苍一郎前方后,晴眉头深锁地瞪著地面继续前进。为了不让苍一郎追问,晴散发出带刺的拒绝气息,不过仍能感觉到背后传来足以突破这般防御的强力视线。
「真是的,有够麻烦,所以我才不想扯上关系。」
虽然嘴上如此抱怨,但这只不过是马后炮罢了,让晴更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