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③

一旦得知关于井蛙堂的事,苍一郎也会知道誉做了什么。在小野崎家看到井蛙堂这个名字后,晴越来越不希望苍一郎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所以决定独自调查真相。然而,晴却面临一个相当基本的问题,就是少了苍一郎他便无法跟梶取得联络。

「晴,梶先生打电话来。」

隔天,晴吃完早餐,把家事都处理好就进入工作室。接近十点时,苍一郎拿著智慧型手机走进来。大概是被梶打来的电话叫醒,苍一郎顶著一头乱发而且睡眼惺忪。晴接下苍一郎递过来的手机,才刚接起电话就听到梶开口道歉:

『白藤先生,真的很抱歉。关于您昨天提到的清单,我可能无法立刻准备……』

「出了什么问题吗?」

『那个……因为上司不同意这件事。虽然我有说过白藤先生是在协助我们调查,不过……那个,因为很难说明白藤先生的身分……所以上司表示,不能把客户情报交给身分不明的人……』

听完梶用难以启齿的语气所说的话,晴只能无力地「嗯」了一声表示了解。梶的上司不肯同意也是很自然的事。不愿意泄漏顾客的个人情报给既没有在上班、也没在做什么正当生意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梶语带抱歉地对著表示「这也没有办法」的晴继续说:

『我会努力说服上司,能请您再等待一段时间吗?』

对梶来说,他最害怕的肯定是晴说没有清单他就不可能继续调查吧。由于光是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就彷佛能看到梶鞠躬低头的模样,反而让晴感到非常抱歉。

『等我取得上司的同意会立刻联络您。』

回答「知道了」之后,晴挂上电话。

「!」

将手机从耳边放下的同时,晴发现苍一郎的脸近在眼前,不禁倒抽一口气。苍一郎似乎是为了偷听他们的对话才凑过来。虽然晴想开口骂人,但毕竟自己跟他借用了手机,拿人手短的心态使他只是讶异地皱起眉头,就把智慧型手机还给苍一郎。

接过智慧型手机的苍一郎,露出有话想说的眼神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没办法看到清单了对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晴可以确定要是自己说「跟你无关」,苍一郎肯定会愤怒地跟他争辩,所以刻意不发一语地伸手拿起茶杯。大约一小时前泡的茶已经完全冷掉了,于是晴为了重新泡茶而拿著茶杯站起身来。

「要吃饭吗?」

晴顺便问了苍一郎一声。别说晚睡,苍一郎甚至常常直到天快亮了都还醒著,所以除非有事,不然晴不会去叫他起来。

「如果你要吃早餐,我就去准备。」

听晴这么说,苍一郎虽然点头答应,但仍是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去洗把脸再过来。」

晴下令后,苍一郎不情不愿地走向洗脸台,很随便地洗完脸又走回来。他站在在厨房重新加热味噌汤的晴背后,发散出相当危险的气息。虽然这种似乎是遭人看守的状况让人不是很舒服,不过晴觉得自己最好选择无视,所以漠然地准备好早餐。

苍一郎也动手帮忙,将白饭和味噌汤拿到客厅的暖桌上。虽然配菜相当简单,只有纳豆和酱菜,不过对家中经济严峻的白藤家来说是常有的事。看到苍一郎双手合十地说「我开动了」,晴又回到厨房泡起自己要喝的茶。

「……你今天没有要出门吗?」

晴刻意装作是随口问问,苍一郎则边搅拌纳豆边回答:「我吃完就会出门。」

「这样啊。」晴点头回应后,又补上一句:「你吃完之后把碗盘收拾一下。」

重新泡好茶拿著茶杯走回工作室后,晴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苍一郎会很不满,但是不能再让他继续涉入这件事了。晴决定配合苍一郎出门的时间,自己也跟著出门。

既然无法从梶那边取得清单,只能靠自己跑一趟。虽然知道这个方法最确实,但是一想到会很麻烦,晴就不想做。不过,他想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比起等待梶说服他的上司,晴自己走一趟肯定会比较快。

从晴重新开始工作后大约经过三十分钟,苍一郎拉开工作室的拉门,顶著不服气的表情对晴说他要出门了。

「嗯,路上小心。」

没能得知晴后续打算怎么做的苍一郎,完全是一副在闹别扭的模样。虽然他的心情可能会坏一段时间,但这也没办法。听到玄关门关上的声响后,晴先轻轻叹了口气,接著为了准备出门,收拾起工作用的工具。

十一点前离开家的晴从千駄木车站搭上地下铁,途中转乘丸之内线前往赤坂见附;在赤坂御用地旁边,从赤坂见附的地下车站来到地上,朝元赤坂的方向走约十分钟左右,春霞古美术店就在那里。

以前誉跟大东还有往来时,晴曾因为接到委托而去拜访过大东一次,所以还记得地点。不过那已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加上附近又改建成大楼,使得晴有些找不到方向。以前那种会让人想起古老赤坂的宅邸风建筑彻底改变了,这让晴相当困惑。即使设计很高级,但水泥建筑果然没什么魅力。

就算来到店门口,内心的犹豫仍使得晴暂时站在原地。放在橱窗展示的砧青瓷香炉是真品,昭告著这间店的等级,第一次来访便能走进店里的客人如果不是有相当的财力,就是胆子相当大。虽然自己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必要紧张,但毕竟是突然来访,晴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想见的人。

现在只能先进去看看再说了──正当晴用这个想法鼓励自己并朝店门口走去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让他大吃一惊。

「春霞古美术店?」

「!」

晴惊讶地转过身去,就看到乱翘的头发没整理好的苍一郎。苍一郎推开似乎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感到焦虑的晴,紧贴著橱窗凝视放在里面展示的砧青瓷。

「这香炉真是不得了耶。砧青瓷……南宋时代的龙泉窑所出产的青瓷,在日本则是称为『砧青瓷』。青瓷是中国的代表瓷器,其技术在宋朝达到巅峰。虽然自古以来从中国传入了相当多龙泉窑的青瓷,不过每个时代的称呼都不一样。南宋后……从元朝到明朝时期是称为『天龙寺青瓷』,明朝则是『七官青瓷』。据说在众多青瓷当中,砧青瓷依然是最高等级的。附带一提,在日本之所以会称为『砧青瓷』是因为……」

「你、你为什么会……」

看著小声说出青瓷相关知识的苍一郎,晴板著脸问道。被问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苍一郎,则是露出愤恨的眼神瞪著晴,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说:

「很简单啊。晴只有在自己要出门时,才会问我有没有要出门吧?」

「……」

总觉得最近才被国崇讲过类似的话,让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晴只能仰天长叹。明明他是装成无意中问起,却完全被苍一郎看穿了。苍一郎肯定是假装要出门然后躲在某处,接著偷偷跟踪晴过来这里,然而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尾随在后。

晴自认为很了解苍一郎的行为模式却疏于注意,如今后悔也太迟了。晴心想幸好自己还没有走进店里,便对苍一郎说「走吧」。但苍一郎指著招牌,向打算转身离去的晴问说:「晴,你是要来拜访这间店吧?春霞古美术店就是梶先生在过来我们家时提到的那个人开的店没错吧?」

苍一郎是跟晴一起听梶讲话,记得店名也是当然的事,这样晴根本无法蒙混过去。想不出别的办法的晴原本打算自己先离开,却被苍一郎一把抓住手臂。

「唔……放开我!」

苍一郎的身材瘦高,至少比晴高十公分以上,因此还算颇有力气,晴根本无法甩开苍一郎认真起来抓住自己的手。

苍一郎强硬地抓著试图反抗的晴想往店里走去,然而晴很清楚一旦进入店里就会遭麻烦缠身,所以努力试著逃脱。春霞古美术店毕竟是让大多数人望之却步的高级店家,两名年纪不小的男人在这种店的门口起争执,就算千百个不愿意也很引人注目。不只是行人们朝他们投以奇怪的眼神,对店家来说也是很困扰的事,所以店员满脸疑惑地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

被那道客气的声音吓到的晴和苍一郎,一同转头看向店门口,只见身穿白色牛津衬衫搭配黑色裙子这种朴素服装的女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站在那里。晴原本打算跟对方说「我们立刻就走」,但苍一郎抢先说出不必要的话:

「那个,请问大东先生在吗?」

「唔……苍一郎!」

「麻烦你告诉他,是白藤来找他。」

听到老板的名字后,那位女店员望向两人的眼神也越来越疑惑。虽然大东的确是店老板的名字,然而这两名起争执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春霞古美术店的客人。听到女店员问:「有预约吗?」苍一郎一脸认真地点头说:「有的。」

晴连忙要否定,却被苍一郎摀住嘴巴无法说话。女店员看似相当疑惑,但仍对他们说:「请进来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通知老板。」

被苍一郎拉进店内的晴,看著女店员往店内深处走去的同时,以尖锐的声音生气地喊了「苍一郎」。毕竟是身处十分静谧的店内,虽然晴已压低音量但仍显得很大声,所以晴转而咬牙切齿地在看起店内展示柜的苍一郎耳边问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可没有预约喔!」

「要是说没有预约应该就会被赶走吧?」

「明明没有预约却说有,也会面临同样的下场吧?」

「……你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吗?我对画作完全不了解。」

设置在店内墙上的展示柜中挂了彩色画作的挂轴。疑惑地皱起眉头的苍一郎虽然有丰富的陶瓷器知识,却对日本画和书道不甚了解。

看著歪头凝视展示柜的苍一郎,晴板著脸回答:

「是狩野探幽。比起这个……」

「狩野……江户时代好像有个狩野派之类的对吧?」

苍一郎困惑地确认,晴则哑然点头。这人刚刚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解青瓷,却对名画家狩野探幽没什么印象,明明狩野探幽这个名字和其代表作应该曾在学校学过才对。晴叹了口气,看向挂在展示柜内的挂轴。

「狩野派是始于室町时代,由担任幕府御用画家的狩野正信所创立。即使时代改变,该族也经常以画家的身分侍奉当权者。探幽是活跃于江户初期的人物,你有看过二条城的障壁画(注6)吧?」

「二条城是在京都吗?」

「不然还有别的二条城吗……」

正当晴不悦地回应苍一郎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而且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属于刚刚那位女店员。朝女店员之前离去的方向看去,便见到身上披著深紫色夹克的大东走来。虽然因为彼此见过面,晴立刻就认出大东,不过对方跟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差异颇大,使得晴有些疑惑。

晴跟大东最后一次见面──正确来说是看到他来谷中自家拜访的时间点,是在十年前,晴离开日本前不久。当时,四十五、六岁的大东身材更显福态,头发也还是黑色的,现在的他却几乎已满头花白,而且因为瘦太多使得脸型都改变了。

晴注意到大东的相貌改变似乎不单是年纪变大的关系,礼貌地低下头说:

「……好久不见,突然来访真的很抱歉。」

「真的是好久不见。你是白藤的孙子……晴,对吧?」

「是的。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名叫宇多。」

注意到大东的视线看向站在斜后方的苍一郎,晴不得已只好做了介绍。虽然声称苍一郎是朋友总有些不协调感,但要说明是亲戚似乎又会惹出什么麻烦。幸好大东没有多问什么,直接请两人坐上沙发。

春霞古美术店是从江户时期开业至今的老店,其前身是某位大名专属的道具商。有历史的老店就连店面也充满典雅的感觉。晴和苍一郎一同坐在置于店中央的皮制沙发上,大东则坐在他们面前。晴对明明没有预约却愿意见他们的大东深感抱歉,正打算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时,反而是大东先开口致歉。

「抱歉。」

「咦?」

由于不懂大东为什么道歉,晴只能做此回应。大东露出抱歉的神情,开口询问起誉的事情。

「我不知道白藤先生去世的事情。因为染上病痛,我休息了一段时间……从东亚银行的行员那边听说白藤先生已去世的事,真的吓了一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东婉转地询问誉去世的时间,晴回答:

「在前年去世的。」

「这样啊。」

大东低声回应后,又接著问起死因。

「是因为心肌梗塞……话虽如此,我当时并不在国内,回来时葬礼也已经结束了,所以别说是当时的情况,我甚至连遗体都没有看到。」

「……这样啊。」

再次回答相同的话后,大东彷佛陷入短暂的思考般,眼神不断在空中游移。大东跟誉是在吵架后分道扬镳的,对大东而言有很多事情可以回想吧。「真是可惜……」大东如此表示的声音也相当沉重。

誉虽然不爱说话,仍是公认手艺高超的工匠,所以很多人得知他过世时都觉得非常可惜。即使在晴归国后,仍有不少很晚才接到讣闻的人数度前来拜访。在誉去世已经超过两年后,最近这种来上香的客人已减少,但是在面对大东这样的对象时,晴总觉得当时的罪恶感又再次复苏。

晴的双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之后他就由誉一个人扶养长大。明明如此,晴却丢下年老的祖父独自出国,因此被批评是个无情的孙子。由于晴也觉得错都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完全没有反驳。

「所以说……你今天会过来的原因是……」

露出奇妙表情保持沉默的晴,在大东主动开口时才惊讶地抬起头来。晴不可能事到如今才送誉的讣闻过来,大东似乎也察觉到这点;加上大东自己也说出东亚银行这个名字,可能多少已经猜到晴来访的理由,所以才愿意跟他见面。正当晴打算说出来意时,突然想起苍一郎坐在旁边,又重新把嘴巴闭上。

「……」

直接跟大东确认会比较快,所以晴才决定要来拜访春霞古美术店。他原本不确定能否见到面,结果仍像这样得到跟大东交谈的机会。然而……问题在于苍一郎也在场。

一旦在这里跟大东交谈,就算不愿意苍一郎也会听到。依谈话内容,有很高的机率会谈到不想让苍一郎知道的事实。虽然好不容易见到大东,但晴判断应该下次再来会比较好。然而苍一郎看穿了晴的想法,在晴开口之前,便主动先向大东说出他们想问的事情。

「是关于小野崎家的事情。」

「……唔!苍一郎!」

「东亚银行的梶先生说,因为大东先生推荐他才会来拜访晴。而且大东先生还说过,因为晴的爷爷修理过装著赝品的箱子,他来拜访一下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面对代替晴说明的苍一郎,大东露出「果然是这样」的表情点点头。晴虽然很想教训苍一郎,但是在大东面前最多只能皱起眉头。大东没有察觉到晴的心情,而是说道:

「我有从梶先生那边听说虽然白藤先生去世了,不过,他有见到白藤家的孙子,并且跟对方说了小野崎家的事……所以我就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得知自己没有预约就能见到忙碌的大东,果然是因为对方有预料到自己会来访,让晴微微眯起眼睛。大东让梶去拜访誉的理由……恐怕就跟他想像得一样。

虽然晴能预料到接下来会是自己最不乐见的情况,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也没办法回头了,只能做好觉悟。晴朝苍一郎瞥了一眼,问起大东跟小野崎家扯上关系的理由。

「大东先生为什么……会接下贩卖小野崎家收藏的委托呢?」

「我们店从很久以前就有跟东亚银行合作。虽然我其实没什么意愿,不过也只能接下对方的委托。」

「为什么会没什么意愿?」

晴重复大东的话提问,不过大东只是微微歪著头没有回答。看到大东似乎有些迷惘地压低视线,晴决定先从别的方向讲起。

「……您知道小野崎家发生了杀人事件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大东立刻有所反应,他抬起脸颔首说:

「我看到新闻后……惊讶地打电话给梶先生,他却跟我说他被怀疑是犯人。看来这件事情真的变得很麻烦呢。」

「警察之前认为,犯人是跟小野崎先生之间有融资相关问题的梶先生……不过梶先生在杀人事件发生的时间正好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他有不在场证明……可是,在小野崎先生遭到杀害前不久,他曾打电话给梶先生,似乎还跟梶先生坦承说『从一开始就是赝品』之类的。您有听过这件事吗?」

「不……因为梶先生似乎很忙,所以我很快就挂断电话。」

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件事,大东板起爬满皱纹的脸小声说道。他抱在胸前的右手按著嘴唇,短暂地思考一会儿后,看著晴询问:

「你有去过小野崎家吗?」

「有的,就在昨天。我有进去仓库里面……也确认过祖父修理的箱子。因为这样我才想跟大东先生当面谈一谈,所以过来这里。」

「……就跟你想得一样哟。」

隔了一拍才开口回答的大东,双眼直视著晴。这么一来,就会讲到不想让苍一郎听到的事情了……看著因为迷惘而无法开口的晴,大东用平静的语气续道:

「因为跟井蛙堂的老板也有关,我觉得应该要交给你的祖父去处理。因为你祖父跟井蛙堂的老板很熟,但井蛙堂的老板不会理睬我呢。」

虽然视线停在轻轻耸著肩的大东身上,晴还是透过肌肤得知身旁苍一郎的反应。苍一郎之前询问晴知不知道井蛙堂时,晴只回答「跟你没有关系」,那是因为晴不想让苍一郎知道井蛙堂跟誉……以及跟自己的关系。

大东的说法听起来像在自谦,实际上却不是如此──不是不被理睬,而是大东无视对方。井蛙堂跟春霞古美术店虽然同为骨董商,定位却是分处两极。

如果春霞古美术店是正道,井蛙堂就是邪道。正如同阴与阳,两位店主的理念与人格完全不同。在不发一语的晴面前,大东为难地皱起眉头,轻轻咳了一声。

「我想说如果是白藤先生的话,应该可以圆滑地应对这件事……没想到却给他孙子……给你添了麻烦,真是抱歉。」

「……不会。大东先生,您其实……对小野崎家前任当家的收藏中混了赝品的原因心里有数对吧?」

对大东来说,他肯定是有所觉悟才会提出井蛙堂这个名字。做为背负春霞古美术店这块招牌的店主,那是可以的话绝对不想扯上关系的对象。晴可以确定,大东的那股觉悟,包含著他其实知道真相的意思。

大东露出严峻的表情回望著晴,并且压低声音要求两人的承诺。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能请你们对东亚银行保密吗?」

晴点头答应,并催促一旁的苍一郎也快点答应。听到苍一郎同样回答「当然没问题」后,大东长吁了一口气,开始说了起来:

「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小野崎欣吾原本是画作收藏家,到了晚年也将热情放到古美术品的收集上。然而,跟因为喜欢而收藏的绘画不同,他完全缺乏鉴定骨董的眼光。」

大东的话语足以让人从开头就预料到结果,毕竟这种问题算是经常发生的事。晴询问大东是否曾见过前任当家,大东严肃地重重点了点头。

「我在拍卖会上见过几次,他几乎都跟柳絮庵的老板一起参加,也有传闻他是拍卖会相当重要的客人。前任当家相当精明,所以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眼光不好,只光顾特定的几间店,有柳絮庵和……」

「空蝉堂以及……井蛙堂对吧?」

大东似乎也料想到晴已经得知前任当家的收购管道,所以毫不惊讶地点头承认。只跟固定店家交易是相当聪明的做法,然而,如果从一开始就选错合作对象,那就毫无意义。

「要让选定为目标的对象上钩,由数间店合作欺瞒是最好的方法。这么一来就算目标对象怀疑是不是赝品而拿去其他店家做鉴定,只要那边也是一丘之貉就会把赝品说成是真品。柳絮庵和空蝉堂都已经收掉了,当时却是颇有名的店家。如果那种店巧妙地将真品和赝品混著贩卖,除非客人眼光很利,不然很难识破吧。我是在接到东亚银行的委托,前往小野崎家的仓库做确认时,才确定是柳絮庵、空蝉堂和井蛙堂三间店联合起来欺骗了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

「咦……那么……也就是说,从刚买来时就是赝品啰?」

苍一郎惊讶地反问,大东则表情沉重地点头肯定,大概是同样身为骨董商所以觉得有些丢脸吧。

苍一郎向板著脸的大东提出疑问:

「但是……我听说银行有找能信赖的人做过鉴定,对方也保证那是真品啊?」

「所以我才不想接受这份委托。」

大东叹了口气才回答一脸困惑的苍一郎。大东一开始就说过自己没什么意愿接受委托,原因在于……

「说到御池艺术大学的追分教授,是这个业界无人不知的鉴定家。他基于深厚知识所培育的鉴定眼光受到很高的评价,甚至到了光凭追分教授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物品价值的地步。所以东亚银行也是想借用他的权威,才委托追分教授做鉴定吧。然而,当时追分教授已经一把年纪了。」

「……是鉴定的眼光退步了吗?」

「不只是眼光,连判断力都不行了。加上追分教授在私生活方面也出现一些问题,甚至开始跟以前绝对不可能接近的人打起交道。也就是说……追分教授因为金钱短缺,开始任由一些闲杂人等利用他的权威。但东亚银行不知道这件事,仍旧委托教授做鉴定。」

「那么,难道说……」

晴先是摇头制止想自己接话的苍一郎,示意大东继续说。

「……在东亚银行提出委托请我帮忙贩卖小野崎家的收藏品时,一听到是追分教授做的鉴定,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可以的话我原本想拒绝,但毕竟是从父亲那一代就有合作的银行常务所提出的委托,我也只能接下来。不过,我有特别强调如果里面混了不能在我们店里贩卖的品项,要让我明白地说出来。虽然那位常务说在做为银行抵押品之前,曾给追分教授做过鉴定所以没问题,结果却是正因为如此才有问题。听说他们不相信我的鉴定,还去询问了其他业者,但是不管去哪里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根据东亚银行的讲法,之前会找追分教授做鉴定似乎也跟井蛙堂有关。接下来只是我的推测……或者该说是臆测:井蛙堂他们在前任当家去世后,虽然不再跟小野崎家来往,但是在听说那些收藏品将被当成银行的抵押品时,肯定相当慌张吧。因为自己卖出去的物品中也混了赝品。所以才会诱导东亚银行,去找能『鉴定』出有利结果的追分教授。」

「为了把赝品……鉴定成真品吗?」

苍一郎为了确认开口发问,大东则用力点头回应。保证是真品的鉴定结果其实是伪造的,让苍一郎露出一脸大受冲击的神情,双手环胸将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坐在旁边的晴则冷静地向大东确认:

「大东先生……您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东亚银行吗?」

大东在讲这些事之前,已经先要求他们保密。然而,只要把这些事说出来,东亚银行便能理解为什么收藏里面混了赝品,做出造成银行损失之判断的大东所处的立场也能有所提升。面对晴的问题,大东露出微笑地摇了摇头。

「追分教授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做出会伤害死者名誉的事情。而且刚刚也说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

「但是……」

「我已经决定绝对不当告密者。不过,我也能理解东亚银行……梶先生必须调查出原本被认定是真品的东西竟然是赝品的理由。之所以想让他经由白藤先生去找井蛙堂……是因为我觉得应该由本人亲口把真相说出来。」

大东介绍梶过来的意图,正跟晴所料想得一样。但大东希望由自己以外的人说出这件事和井蛙堂有关的想法,因为誉去世这个出乎他预料之外的妨碍而无法达成。如果……誉还活著的话,事情会变成如何呢?

「而且……」

大东接著补充,他认为誉应该会把「井蛙堂」这个名字告诉东亚银行。

「我对装在白藤先生修理过的箱子里的那个仁清茶碗持有疑问,所以想说能藉由东亚银行……得到跟白藤先生见面的机会。」

晴听到大东说的话吃了一惊。恐怕大东在看到那个仁清茶碗时,感觉到了跟他一样的不协调感。

「难道说……」晴先起头,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您觉得那未免太粗糙了,是吗?」

面对直视著自己的晴,大东正面承受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发现彼此是共犯的紧张感弥漫,大东和晴都很清楚,誉除了是手腕高超的木工师傅以外,还拥有别的身分。大东原先似乎无法判断身为誉孙子的晴知不知道这点,现在听到晴的发言后有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是的。说实话,如果是白藤先生跟井蛙堂『准备』的作品,那未免太过粗糙。如果是井蛙堂不可能使用那种物品。特别是还请白藤先生修理过那个箱子,肯定会使用更精巧的东西才对。」

听到大东压低声音如此断定之后,晴将手放在嘴边深深叹了口气。誉有在帮忙制作赝品,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虽然誉不是主导者,也仅仅是完成他人委托的工作,但依然是动手做了坏事。

而且,找誉协助的正是井蛙堂。誉和井蛙堂的老板交情匪浅,他之所以帮忙制作赝品并非被强迫或是为了金钱,而是誉本身也深深著迷于制作赝品这件事。晴曾对在深夜专心致志地握著道具面对箱子的祖父感到恐惧。

誉有刻意隐瞒,完全不让晴看到跟制作赝品有关的工作,晴也故意装作不知情。在深夜时分,随著询问「在不在?」的声音,玄关大门被拉开,而原本待在客厅的誉便会要求晴不要出来,然后跟带来「工作」的客人一同走进工作室,对方正是井蛙堂的老板。晴其实在懂得人情世故后,就已经察觉到那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没错。自己明明很清楚井蛙堂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却对此视而不见。晴想起当报应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曾深深陷入悔恨中的那个自己。他努力忍耐著不要表现在脸上,回应一声:「这样啊。」

缓缓地长吁一口气,尽量让心情平静下来后,晴将意识拉回与大东的对话。

大东会与誉分道扬镳,正是因为誉跟井蛙堂有往来的缘故。晴确定大东的看法并没有错,同意地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在看到那个仁清茶碗的瞬间,我就觉得很奇怪……而且,即使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眼光不算好,毕竟也是收集了那么多收藏品的人。这样的人会被那种东西蒙骗……这也让人很疑惑。」

「我也很不解……因为装在那个箱子里面的就是那种程度的东西,但又无法否定……这只是偶然的可能性。」

面对露出困惑表情的大东,晴接著提出另一个问题。

「虽然可能跟前一件事无关……不过,我很在意被杀害的小野崎先生在电话中跟梶先生说的内容。他会说『从一开始就是赝品』,是因为他已经注意到追分教授做的鉴定有问题吗?」

不过,大东立刻否定晴这次提出的疑问。晴没有见过小野崎,但是负责贩卖收藏品的大东曾跟他见过几次面,因而可以断言对方不是能做到那种事的人物。

「小野崎先生对骨董和美术品完全没有兴趣,开口就是在讲钱的事情,只要稍微交谈一下就能知道这个人没什么品味,我也不觉得他能看出那个仁清是赝品。」

「那么……小野崎先生会知道收藏中混了赝品的事情,是因为大东先生的指谪吗?」

「是的,我在东亚银行的人也在场的情况下将事实说出来。」

「他当时的模样是?」

「虽然很不安……不过看起来不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样子。」

因为收藏被鉴定为真品,才能拿来做抵押。如果真的知道那些收藏从一开始就是赝品,小野崎应该会保持沉默吧。那么……那时候他为什么会打算对梶说出真相呢?正当晴思考起这个谜团时,突然感觉到旁边传来一道视线。

在跟大东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因为又想起以前的事情,让晴完全忘记要顾虑苍一郎在场。一转过头,晴就看到苍一郎不悦地看著自己。听到把赝品故意鉴定成真品而陷入沉思的苍一郎,又因为晴与大东接下来谈论的内容遭受强烈的冲击,因而完全说不出话。

面对露出锐利眼神要求说明的苍一郎,晴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待在店内深处的女店员来向大东报告有人打电话来,大东跟她确认过对方是谁后,要女店员向对方表示自己晚点会回电。

听到两人的对话,没有预约就来拜访的晴,面带歉意地开口告辞。身为名店老板的大东自然非常忙碌,光是能占用他这么多时间就让人非常感谢了。晴一开口道歉,大东就表示必须道歉的是自己才对。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给身为孙子的你添麻烦。东亚银行那边就由我来……」

「不会,我也很在意仁清的事情……而且眼前的情况算是骑虎难下,我会继续调查一段时间,也绝对不会泄漏大东先生说过的话。」

再次表示自己会保守秘密后,晴从位子上起身并催促苍一郎也起来,接著向大东深深一鞠躬道别。晴用眼神向打算说些什么的苍一郎示意晚点再说,两人朝门口走去。

「当时……」

跟著出来目送他们离开的大东,突然对著晴走到店外的背影开口。觉得意外的晴回过身,看到大东正望向远方而不是看著他。大东露出彷佛想起往事……而且是包含著痛苦回忆在内的哀伤表情,继续自言自语。

「我还太年轻……可以说还太不成熟,无法理解像白藤先生那般手腕高超的工匠,为什么会跟井蛙堂扯上关系。不过……我现在明白正因为他是有著高明技术的工匠,才会有那种业障般的东西……所以我对于跟白藤先生是以那种形式分道扬镳感到悔恨。其实……我多么希望今天找上门来的人是你的祖父。」

「……」

久未见面的大东,在样貌上有著不可能单纯是因为年老所造成的改变,因而在听到他说自己生过病时,晴立刻就理解了。晴边想著大病一场也许是导致大东心态改变的契机,边再次低头致意。在晴为打扰这么久而致歉后,大东也表示以后随时都能联络他。

「真要说起来,把白藤先生牵扯进来的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尽力帮忙的。而且,你应该也很忙吧?」

「……嗯……」

「你不在日本的那段时间是去留学吗?」

大东很自然地询问,晴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早已跟誉分道扬镳、连誉去世都不知道的大东,似乎误会晴还处于跟以前相同的环境当中。正当晴烦恼著该如何说明时,大东接著说道:

「虽然作品深受期待是很辛苦的事,不过那是只有特别的人才做得到的工作。请务必在体力充沛、人还年轻的时候多创作一些……」

「我已经放弃了。」

眼看在思考该怎么说时机会就要溜走了,晴便像是要吐露感情般简短地说道。大东似乎无法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露出讶异的表情歪著头。晴吸了一口气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次。

「我放弃……雕刻了。」

在大东还会来白藤家拜访时,晴是艺术大学雕刻系的学生,而且是将来备受期待的新星,被评为百年难得一见的逸材,就连大东也听过这件事。

「为什么?」

面对表情僵硬地询问的大东,晴露出困惑的表情,说出他向每个知道他过去的人所用的藉口:

「我变得无法随心所欲地雕刻……这样实在太难受了。」

那是拥有才能之人的纤细世界。大东也很清楚这件事,所以只回应一句「这样啊」就没有再说下去。大东道歉说「抱歉说了多余的话」,晴立即表示「没这回事」并再次低头致意。

看著大东走回店里,晴朝苍一郎所在的方向转身。看著苍一郎一脸不悦地站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晴轻轻叹一口气。虽然知道必须解答苍一郎的疑问,但是晴也很难主动开口,最后只说了「走吧」。

大概是听到晴跟大东的对话,让苍一郎也很迷惘该如何开口。而且苍一郎很清楚,晴很不擅长应对别人询问他为什么要放弃雕刻这件事。当保持沉默的两人即将走到赤坂见附站时,苍一郎总算提出问题。

「……你们说爷爷跟井蛙堂『准备』的物品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指爷爷有插手赝品的制作吗?」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晴在小野崎家的仓库看到井蛙堂这个名字时,模样为什么会怪怪的……还有你为什么会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因为你很清楚爷爷究竟做过什么事,对吧?」

「……」

「晴。」

晴能清楚听见苍一郎从后方传来的声音。即使大东在对话时避免提及「假货」和「赝品」等字句,但从对话听来依然能理解是那个意思。虽然在某些方面颇为散漫,但苍一郎并不是笨蛋。

晴深深叹一口气,停下脚步转头面对苍一郎。苍一郎也站在原地直视著晴,他的表情非常认真,让晴无法用一句「与你无关」打发他。

「因为你很仰慕爷爷,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也不想让你过来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爷爷要做这种事?为了钱吗?」

「不是。」

晴对一脸无法理解的苍一郎摇摇头,同时想起大东刚刚说过的话。确实,那对誉来说或许是无法抗拒的业障。除了制作出品质优良的五斗柜,誉也在帮忙制作能骗过眼光高超之人的赝品。如果要说哪一边能让他得到满足感,那肯定是后者。

一旦感受过那种悖德的快感,就再也无法放手了。对于能因此感到快乐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誉和晴虽然有血缘关系,在这点上却不同。而誉虽然不喜欢自己这种个性,却没有跟井蛙堂断绝往来。

直到发生了最关键的那件事为止。

「爷爷他……喜欢做这种事情。」

「喜欢……用假货欺骗别人可是坏事耶?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吧?」

「……」

那肯定是生性开朗的苍一郎无法理解的事。正因为如此,大东最后也跟誉分道扬镳。无论怎么说明苍一郎都无法理解,而且晴觉得不需要让他理解,就只是说出结论。

「或许你无法理解也不一定,但是爷爷有在帮忙制作赝品是事实。至于小野崎家的那个跟爷爷是否有关,还需要再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说完之后,晴就转身背对著苍一郎,重新迈出脚步。当晴踏上前往地下铁月台的阶梯时回头一看,苍一郎已经不见踪影。

「……」

因为晴认定他一定会跟上来,完全没有注意背后,所以根本不知道苍一郎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想起一脸痛苦地辩驳的苍一郎,晴忍不住重重叹一口气。就是因为会这样,晴才不希望让苍一郎知道。光是从大东那边听到的事实就很让人头痛了,他如今还非得要分神担心苍一郎。

彷佛在嘲弄晴忧郁的内心般,一阵寒风呼啸而过。

虽然晴在出发之前很犹豫是否要造访春霞古美术店,结果却得到超乎预想的收获。小野崎家的收藏品中混杂赝品的理由应该跟大东的判断一样,但是,问题在于晴无法把这件事直接告诉梶。

该怎么遵守与大东的约定,同时跟梶做说明呢?还有,苍一郎的事情也让人很头痛……晴忧郁地搭乘地下铁回到千駄木后,由于想顺便去买晚餐的材料便绕道前往超市。

晴边回想著冰箱里的东西边买好食材,爬上三崎坂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如今已是冬天的气息相当浓的晚秋,因为是一年中太阳最早下山的时候,还不到三点就有些黄昏的感觉。

穿过月影寺、准备往白藤家走去的晴,听到背后传来「小晴」的呼唤声而停下脚步。他转过头去,看到身穿和服及日式围裙的登喜子拿著锅子站在那里。

「阿姨。」

「你来得正好……怎么啦?」

「咦?」

「小晴的表情很恐怖喔。」

听到面露笑容的登喜子皱起眉头这么说,晴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可能因为在思考事情,晴很自然就露出严肃的表情。

刻意放松表情后,晴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喔。」

「真的吗?」

「阿姨找我有什么事?」

为了不让登喜子担心,晴用开朗的语气询问。闻言,登喜子轻轻举起她用双手捧著的锅子,表示她正要把这个拿去给晴。

「我煮了关东煮想当晚餐的配菜,但是煮太多了,想分一点给你们。」

「谢谢阿姨。」

边道谢边接下锅子的晴突然想起某件事,而将视线停留在登喜子身上。正当晴烦恼著到底该不该说时,登喜子颇感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询问:「怎么啦?」在剎那间判断不要说比较好的晴,摇摇头表示:「没事。」

晴不希望说了什么多余的事情而被卷进争执当中,目送说了句「再见」后往月影寺正殿方向离去的登喜子,接著迈步向墓地走去。

登喜子是月影寺住持的妻子,从小就跟祖父两个人生活的晴,在各方面都经常受到她的照顾。誉去世时也是,找出晴身在何处并通知他的人正是登喜子,她更一手包办葬礼等等的各项工作。让晴抬不起头的人有很多,其中欠最多人情的就是登喜子。

拿著沉重的锅子回到家的晴,一打开玄关的门锁就直接前往厨房。他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不过随著拿锅子的时间增长,锅子的重量逐渐变成负担,而当他将锅子放到瓦斯炉上打开锅盖一看便明白了,因为锅子里的关东煮分量多到很难说是「做太多所以分一点过来」的程度。

「……」

搞不好登喜子是那种第六感很准的类型──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是做多余的猜测只会自找麻烦而已,晴决定不要多想,收拾好买回来的食材就走进工作室。预定之外的外出行程耗费不少时间,导致他今天的工作完全没有进展。晴的收入取决于工作量,他过著每天都要赚取当天生活费的日子,所以有为自己订定最低必须达成的目标。

该怎么跟梶说明?苍一郎又跑到哪里去了?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让晴甚至忘了时间只是默默地工作。当不发一语地持续雕刻的晴,因为听到玄关传来声音而抬起头时,太阳早已经下山,工作室里也变暗了。

由于天还亮著的时候手边就开著灯,使得晴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经变黑。看了看时钟,晴这才发现已经是八点多。抱著「糟糕」的心情放下雕刻刀,晴边敲著因为一直维持相同姿势而发麻的脚,边站起身来。

「欢迎回来……」

晴以为是苍一郎回来所以开口打招呼,然而站在敲土上的人是国崇。平时的话,晴根本不可能出来迎接人,在发现自己有多在意苍一郎后,晴感到一阵厌恶。内心之所以会冒出这种失望的心情,正是因为他很担心苍一郎。

看到晴明显表露出失望的模样,国崇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询问:「怎么了?」

「……没事。你为什么过来?」

「我很在意前天的事情。苍一郎人呢?」

「……还没回来。」

冷冷地说完后,晴走回工作室收拾起工作用的工具。他关上灯前往厨房时,看到国崇穿著大衣坐进暖桌当中。

「至少把大衣脱掉啦。」

「很冷耶。差不多可以把暖炉拿出来了吧?」

「目前只要有暖桌就够了。要吃饭吗?」

「你要吃的话我就一起吃。」

听到国崇毫不客气的回答后,晴点燃了瓦斯炉,并趁著加热从登喜子那边拿来的关东煮时做起其他准备。因为晴在看到登喜子分送的关东煮时,曾冒出「该不会……」的念头,所以有多煮一些饭。他将事先做好放著的凉拌青菜及牛蒡丝装进中型碗里,与装了满满一大碗饭的饭碗一同端到客厅。

与苍一郎的想法不同,晴从长年的经验得知,找国崇帮忙准备只会增加自己的麻烦。在坐进暖桌中看著平板电脑的国崇面前摆好饭碗和盘子后,晴接著将加热过的关东煮放到暖桌中央。

「哦?今晚是吃关东煮啊。很有冬天的感觉呢,真不错。」

「这是阿姨送过来的。」

「……」

「我觉得她应该知道你过门不入喔。」

晴冷哼一声如此表示,国崇则是不发一语。

登喜子跟国崇是亲生母子,也就是说国崇是月影寺住持的儿子,还是应该要继承家业的长子。明明是这样,国崇却选择与僧侣无缘、调动又多的职业,过著完全不管老家的生活,登喜子自然不会给这样的儿子好脸色看。

前天国崇也是溜过自己老家的月影寺,跑来拜访白藤家。对于只要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就绝对不回老家一事,国崇也有他的理由。

「只要一露脸,他们就会对我说教啊。」

「会说教表示他们爱你。而且,人家不是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吗?」

「那种话是说给没有年老双亲的人听的。」

「你在说什么啊,阿姨跟伯父都才六十而已,不能用年老来形容吧。」

「没错,正因为他们都还很年轻而且超有精神,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在闲下来的时候跑去露脸。」

「但是会跑来我家?」

晴受不了国崇连续说出那种自我中心的烂理由,大声地回嘴,结果只得到国崇简短地要求一句「给我黄芥末」。虽然啐了一声,晴还是去厨房帮他拿软管装的黄芥末酱。晴对于明明来到附近却不肯跟父母见面,还大口大口吃光关东煮的国崇感到目瞪口呆,把黄芥末丢给他时说道:

「你会有报应的。」

「我每天都在接受报应啦。话说回来……比起这种事,前天发生的那起事件现在如何?虽然我昨晚有想要过来,不过实在太忙了……跟苍一郎之间也都只有用语音信箱留言,完全没讲到话。」

一听到苍一郎的名字,晴就忍不住皱眉。国崇很敏感地察觉到异状,开口询问:「怎么了?」

「你指什么?」

「是吵架了吗?」

国崇也好、苍一郎也好,明明平常看起来不像感觉敏锐的人,对晴的观察力却好得不得了,这让晴忍不住在内心叹息。因为不想被追问苍一郎的事情,晴简单回答「没这回事」后,就说起之前拜访小野崎家的事情。

「东亚银行的梶先生跟小野崎夫人询问后,就让我去那边确认了有问题的箱子。这么说来,来过我家的刑警当时也在小野崎家,似乎是搜查一课的刑警。那位大叔的性格有够差,光是跟他交谈就让人很火大。」

「你觉得性格温和的人有办法在一课工作吗?」

「你也包含在内啦。」

「我只待了两年左右喔。」

虽然国崇表示不要把他跟那些人相提并论,不过看在晴的眼中根本是一丘之貉。晴边怀疑两人的差别大概就是狐狸与狸猫的程度,边说明起在小野崎家确认过的箱子。晴模棱两可地表示,箱子的确曾让誉修理过,不过誉跟箱子里面的赝品是否有关还不清楚。闻言,国崇一脸认真地反驳:

「这不是一句『还不清楚』就能算了的事情吧?」

「为什么?」

「如果不找出确实的物证否定关连性,之后提到这件事时会很麻烦喔。」

「笨蛋,我又不是在找杀人事件的犯人,而且,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比起这个,搜查进行得如何?」

对国崇职业病般的发言吃了一惊后,晴指谪他该担心的是那个部分才对。虽然没有在看报纸或电视新闻,不过犯人如果被逮捕,晴肯定会在某处接触到这类消息。然而,如今完全没有听说这类情报。

晴询问国崇搜查工作是不是遇到瓶颈,国崇边吃关东煮边板起脸孔说:

「似乎是那样。原本单靠目击情报锁定的重要关系人完全落空,警方现在应该转为慎重行事了。」

「如果是在小野崎家中被杀害,那应该不会是外人所为吧……不,如果是小野崎撞见潜进来偷东西的犯人,那就有可能了。」

「这个可能性很低的样子,因为没有小偷潜入的痕迹,小野崎家也没有遗失东西,而且待在会客室的被害人撞见小偷的机率很低。小野崎之所以会待在会客室,自然是因为他正在跟某人见面,或是有那个预定。」

「这么一来……家人就被排除在嫌疑之外吗……」

「正因为如此,梶才会被怀疑。」

点头同意国崇的意见后,晴从关东煮的锅子里夹起自己想吃的东西。他夹起染上漂亮颜色的鸡蛋放到盘子里,接著看到原本装满整锅的关东煮已逐渐减少,不禁板起脸孔。

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苍一郎回来时会没东西可吃,所以晴起身去拿分装用的盘子。完全没有发现晴在担心什么的国崇,则在这时递出空碗要求再来一碗。

「不过,被害者的家属其实有犯案动机喔。」

「是什么?」

「被害人似乎有投保钜额的保险金。」

「保险金吗?感觉好像连续剧的剧情。」

在国崇的碗中添好饭后,晴把饭碗跟用来分装的盘子一起拿到客厅。他边夹出要留给苍一郎的关东煮,边询问关于杀人动机的保险金一事。

「即使是被杀害的情况也能领得到保险金吗?」

「如果是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若是保险金的受益人跟该事件有关,保险公司可以拒绝支付保险金。」

「是喔。不过,国,小野崎家拿来做贷款抵押的骨董中混杂很多赝品现在成了问题,无法全额回收贷款让银行大为恐慌,难道保险金不会被拿来填补欠款的大洞吗?」

如果保险金也得用来还债,实在很难想像小野崎的家人会为此杀人。听到晴的疑问,国崇摇了摇头说:

「不,寿险的保险金并不会被认定成被保险人生前的财产。保险金是受益人固有的权利,无论被保险人是否有债务都能领取。如果受益人同时是继承人的情况,那也只要申请拋弃继承就不需要承接负债。」

国崇保持他一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说明,而且他这番话的难度跟那副表情相当符合,是晴无法立刻理解的内容。

「所以呢?」

虽然一脸平静还点头回应,晴却进一步询问,国崇惊讶地回望他反问:

「『所以?』是指什么?」

「麻烦你用简单易懂的方法解释一下。」

「……也就是说,即使受益人是他妻子,她只要拋弃继承就能跟欠债划清界线,将保险金完全放进自己的口袋当中。」

晴抱著总算明白的心情说「原来如此」。话说回来,即使受益人在法律上能够领取保险金,但是听说小野崎还有透过东亚银行之外的麻烦管道借钱,所以不知道是否能那么顺利地领到保险金。不过对警察来说,只要能找到动机就够了。

「那么……保险的受益人有犯罪的嫌疑啰?」

「受益人似乎是小野崎的妻子。」

「小野崎的家人是妻子和女儿两个人……而女儿提出了她曾看到梶先生的目击证词。梶先生在离开我家之后,立刻接到小野崎先生的电话,所以就前往小野崎家……我又听梶先生说在他抵达时现场已经一片骚乱。发现尸体的人是妻子还是女儿?」

「第一发现者是妻子。我听说她们一起出去买东西,当时女儿正去车库停车。」

国崇只要听过一次就能把内容全都记下来。晴边听著国崇说明,边回想起小野崎家的模样。只是坐在客厅沙发上、完全不出来迎接客人的两人,与其说她们正为了家人的去世感到悲伤,给人的苛刻印象还比较强烈。

「不过,如果那两人是共犯……先进去家里的夫人动手犯案的可能性……」

低声自言自语的晴突然回过神来,并反省自己竟然无意识地讨论起杀人事件,这样他根本无法指谪苍一郎。晴重新告诫自己这件事与他无关,并且将萝卜、蒟蒻、鱼肉山芋饼、牛筋、鸡蛋和海带各取了一个放进从厨房拿来的盘子并封上保鲜膜。当晴心想这样苍一郎回来时就可以吃,起身要将盘子拿去厨房时,国崇用很平常的语气询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

其实只要跟平时一样回答「谁知道」就好,不过因为晴也很在意,所以反应变慢。

「果然是吵架啦。」

国崇如此说道,晴则是叹了口气否定。

「不是。」

晴边回答自己跟苍一郎才没有吵架边走回客厅,只见原本装满关东煮的锅子已经能看到锅底,而且有几样菜已经完全消失。晴取出剩下的白萝卜,正打算吃饭时就感觉到国崇的视线。

国崇望向他的表情非常严峻,让晴有种身处审讯室的感觉。从小的经验告诉晴,要隐瞒国崇是很困难的事,所以早早就放弃要蒙混过去的念头,表明:「苍一郎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事?」

「爷爷跟制作赝品有关连这件事。今天,为了询问小野崎家的事情,我去拜访了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先生。大东先生是负责贩卖小野崎家收藏品的骨董商,也是他建议梶先生来拜访我们家。大东先生以前曾跟爷爷交情很好,而且他知道是爷爷维修了那个箱子。在询问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提到爷爷过往的事……我原本没有打算要带苍一郎一起去,却被他跟踪了。」

「交情很好是指……做坏事的同伴吗?」

「不,正好相反。大东先生曾苦劝爷爷不要继续做坏事,也因为这样,两人在吵架后断绝往来。正因为大东先生知道爷爷以前做过什么事……」

回想起离开时,大东那望向远方显露出后悔神情的侧脸,让晴感到一阵寂寥。大东肯定是想趁著这个机会跟誉和解吧,然而,那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事。

轻轻叹一口气的晴正准备将煮得软烂的萝卜放进口中时,国崇再次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问道:

「苍一郎知道的……只有爷爷的事情吗?」

「……」

晴立刻就了解国崇是在确认什么,下意识地停下筷子,又发现萝卜的汤汁滴落,慌忙把东西放回盘子上。他被大东误会自己至今仍在从事雕刻创作时的那种不知所措再次冒出,晴无言地点头。

国崇也很清楚表情僵硬的晴正心烦意乱,所以他将视线落到锅子中,很自然地将话题拉回来。

「那么……你从那位大东那边得到了什么情报吗?」

「……有,东亚银行想知道的事情大致上都厘清了。」

「告诉我。」

「……这只是大东先生的推测,我还跟他约好要保密,不打算如实告诉梶先生。」

「我也不会说出去。」

并非是晴不信任国崇,但国崇毕竟是警察,这让晴有些犹豫。当晴再度夹起萝卜准备放进嘴里时,国崇面无表情地重申「我发誓」。直到晴说出来为止,国崇肯定会纠缠不休,所以晴只好不情愿地以从大东那边听来的资讯为基础,说明起小野崎家的收藏品中为什么会有赝品的理由。

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所买下的物品从一开始就混了赝品,还有人暗中牵线让赝品被鉴定为真品。但由于完全没有证据,而且做鉴定的人也已经去世,所以这终究只是推测。

国崇边吃边默默听著晴说话,接著自己拿著空碗去厨房添饭。添完饭回到客厅后,国崇向大致上把事情都讲完的晴,询问赝品跟誉是否有关连。

「我刚刚也说过了吧,还不清楚。」

「但是,大东之所以会要东亚银行的人过来这里,就是因为他确信这件事跟爷爷有关吧?大东很清楚爷爷做过什么事。」

「……」

由于国崇的指谪非常犀利,让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嘴。虽然晴很清楚大东建议梶来找誉的真正目的,但是一讲出来就会把话题带往晴厌恶的方向。国崇仔细观察晴迷惘的反应后,微微皱起眉头用鼻子哼了一声。

「果然是跟那个男人有关吧?」

「……」

「我记得……是井蛙堂没错吧?」

听到国崇语带愤怒所说的话,让晴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明只是在过去曾稍微跟他提过一、两次,却能把井蛙堂这个名字牢记起来的国崇,真的让晴哑口无言。晴判断既然国崇已经察觉到这种程度,自己再装傻也没有用,只好痛苦地点头肯定:「没错。」

晴其实不想让国崇知道这件事与井蛙堂有关。因为国崇不但知道井蛙堂跟誉有在做不好的事情,也知道晴跟井蛙堂的事。晴边在内心祈祷国崇不要提到那件事,边说明起大东的想法。

「……大东先生身为背负老字号名店的老板,实在不想跟井蛙堂的老板那种男人扯上关系。所以……他似乎是打算让爷爷来告诉东亚银行,这件事其实跟井蛙堂有关。」

「大东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的事情吗?」

「因为他们吵架后就断绝往来,而且他本人似乎也大病了一场。」

「这样啊……」

国崇点了点头,大口吃起新添好的饭。变得完全没有食欲的晴则放下筷子,手撑著脸颊看著残留在自己饭碗中的白饭。

那个宗和箱肯定是誉修好的,而且把那个卖给小野崎家的正是井蛙堂。也就是说,既然委托誉修理箱子的是井蛙堂,誉知道里面的东西是赝品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是……有个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地方。

晴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讲出大东也持相同意见的事实。

「……但是……太奇怪了。」

「你是指什么?」

「我在小野崎家确认过爷爷修理的箱子和装在里面的东西……箱子里的那个东西实在太过粗糙。」

「太过粗糙……那是假货吧?粗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假货也有分等级。爷爷只会跟精巧得连名店的主人都难以判断的赝品扯上关系。但是,小野崎家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是连只要有点眼光的外行人都能分辨的……单纯的仿制品。」

晴的说明让国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复述「等级啊……」。虽然国崇是个非常精明的男人,却是典型的艺术白痴,关于这点他也有自觉,所以没有评断晴这番话,只是看向装著关东煮的锅子。从所剩不多的种类中挑选了牛蒡甜不辣后,国崇开口说了句「所以……」改变话题。

「那苍一郎呢?他怎么了?」

「……他似乎大受打击……所以消失无踪。」

两人在赤坂分别后,苍一郎不但没有联络也没有回来。晴叹气地回答,国崇则耸了耸肩,放下筷子拿起放在一旁的智慧型手机,似乎是要打给苍一郎。国崇将手机贴在耳边好一会儿,不过因为没人接电话而放弃。

「……没有接呢。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啦。」

「……那种表情是指?」

「跟母亲在担心离家出走的儿子一样。」

正当晴因为国崇那带著捉弄的语气而不悦地打算反击时,玄关传来门被拉开的声音。看到晴的脸反射性地往玄关转过去,国崇露出苦笑揶揄一句:

「你离家出走的儿子回来啰。」

没有听到有人说「我回来了」让晴在意地站起身。他绕过铺著木板的房间朝玄关窥探,发现苍一郎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站在那里。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国他……来了?」

「是啊。要吃饭吗?」

看到苍一郎点头,晴就往厨房走去。虽然国崇总是令晴很烦躁,今天却觉得好险有他在。苍一郎应该也这么觉得吧,在客厅叫著「国」的语气相当高兴。

「不好意思,我都没接电话。」

「这是我要说的话。」

苍一郎说明自己打电话给国崇的原因,是想知道警察的搜查状况后,国崇便向他重复先前跟晴讲的内容。

边听两人的谈话边准备好晚餐后,晴把东西端到客厅。见到晴为了苍一郎先留下来的关东煮,国崇立刻双眼放光地说:「原来还有啊。」

「你在说什么!这是苍一郎的份,你给我去吃……」

正当晴打算说「锅子里的」而转头看去,才发现锅子里面已经空了,明明在他夹起萝卜时还剩下一些。晴一脸「真受不了你」的神情看向国崇,国崇则是露出一脸「这也没办法」的表情递出空碗。

「那么,再来一碗。」

「……你到底要吃几碗?」

虽然晴想说国崇可能会来,多煮了一些饭,不过也差不多要见底了。这让晴有点火大,但想到正因为有国崇在,他才不用体会跟苍一郎独处时那种尴尬的气氛,只好不情愿地拿著饭碗去厨房帮国崇添饭。

在苍一郎吃完饭时,国崇也真的把电锅里的饭全都吃光。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待著也没什么意义,晴想快点打发国崇回家,不过钻进暖桌内躺著、整个人放松下来的国崇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喂,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在时间来到九点多时,终于忍不下去的晴对国崇说道。即使晴的语气中带有不悦,国崇依然毫不在乎,只是平静地开口回应:

「别担心,我出差的行程已经全部结束。」

「我才没有担心。既然这样,你快给我滚回新舄。」

「明天跟后天是周末所以休假,我打算悠哉度过。」

「想悠哉就给我回老家去。你老家就在眼前吧!」

正当晴啰唆地碎念时,洗好澡的苍一郎过来说:「国,浴室没人用啰。」国崇回一声「好」之后,站起身来准备前往浴室,这让晴吃了一惊。

「给我等一下!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洗澡?」

「又不会怎样?别那么小气嘛。」

国崇用悠哉的态度回应面露怒气的晴后,朝浴室走去。白藤家对国崇来说是从小就经常出入所以非常熟悉的地方,晴无法阻止国崇以一副「这里是我家」的态度擅自行动,只能放弃地走回自己房间。

「受不了……」

老家明明近在眼前,为什么要在白藤家洗澡?反正这样下去,他肯定会睡在暖桌里过夜吧。晴中午时还犹豫过要不要跟登喜子报告国崇回来的事,要是当时有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不过,那么一来他将会陷入另一种麻烦中。

叹了口气将被褥铺好后,晴躺进被窝里。虽然曾一时觉得还好有国崇在,不过也因为这样,晴反而完全没跟苍一郎讲到话。明明他必须好好跟苍一郎谈一谈,也要思考该怎么跟梶解释。平时只要躺进被窝,睡魔就会立刻上身,今晚的晴却相当难入睡。

好不容易睡著时已经是半夜,他就这样熟睡到天亮。让晴从沉睡中苏醒的,是国崇在他耳边的呼唤声。原本晴焦急地心想,自己竟然熟睡到让国崇进来房间叫自己起床的地步,结果伸手拿起枕边的闹钟一看,发现时间才刚过早上七点。

而且,就算是真的睡过头,对于自由业的晴来说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晴叹了一口气起身,看著国崇问他:「怎么了?」才发现他的表情异常认真。

「发生大事了。」

「什么事?」

「小野崎华英死了。」

「咦……?」

那是刚睡醒的脑袋无法理解的内容。小野崎华英……晴在脑中重复这个名字数次后,才总算想起这个人的模样──在小野崎家的客厅里,对梶吐出辛辣的指谪,身穿黑色连身裙的女性。

心想怎么可能的晴皱起眉头,向国崇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国崇身穿跟严肃表情不搭、向苍一郎借来的缤纷花纹便服,拿著手机双手抱胸地表示他也还不知道详情。

「我目前只知道小野崎夫人报案说女儿死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是负责小野崎杀害案件的管理官联络我的,说他们正在赶往事发现场的途中。你要过去看看状况吗?」

「说什么过去看看……就算我真的去了,只要警察在场我就进不去小野崎家吧?」

「有我在。」

虽然晴对国崇的提议感到迷惘,但是在仔细思考前就先点头了。如果华英也是遭人杀害,那就有两名与小野崎家有关的人被杀了。即使晴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但说实话他还是会在意。

国崇为了换衣服走回客厅,晴也脱下睡衣准备出门。他想不能不告诉苍一郎就跟国崇两个人离开,于是穿过客厅朝后方的房间走去。晴打开侧面的拉门,朝著混乱到让人犹豫要不要踏进去的房间内喊道:

「苍一郎,小野崎家的女儿似乎死了,国说要去小野崎家看看,你呢?」

乱七八糟得让人根本不知道苍一郎睡在哪里的房间内,某个部分突然有所反应。平时就算遭到晴怒吼也不会立刻起床的苍一郎,可能是如今的状况太令人震惊而让他醒了过来。苍一郎顶著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看向晴,问道:「什么?」

「如果你想一起去就快点准备。」

毕竟晴也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他想说与其做些多余的问答不如要苍一郎快点准备,所以简短地交代完后就把纸门关上。听著背后传来足以让凌乱的房间整个天翻地覆的巨大声响,晴走进客厅,看到已经换好西装的国崇正拿著手机在讲电话。

晴边用手势和国崇交谈,边一同往玄关走去。在两人穿好鞋子正准备出门时,连衬衫扣子都没扣好的苍一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

锁上玄关大门,三人一同迅速穿过月影寺院内。因为国崇依然在跟某人讲电话,所以苍一郎用兴奋的声音向晴询问状况。

「竟然死了……难道是被杀了吗?」

「谁知道,这点目前还不清楚……你扣子扣错啰。」

「没关系,反正外头会再穿一件毛衣。如果她是被杀害的话……那么,夫人就会变得很可疑吧?」

虽然头发乱翘,眼镜也是歪的,苍一郎的眼睛却完全不像刚睡醒似地闪闪发亮。因为昨晚才跟国崇讨论过保险金的事,苍一郎才会怀疑小野崎夫人是不是犯人吧。

晴什么都没说,只是耸了耸肩。走过月影寺的私人道路来到三崎坂,正当晴准备前往日暮里车站时,国崇招手拦下路过的计程车。

「我可没钱喔。」

「我来出。」

对穷惯了的晴跟苍一郎而言,是不可能使用计程车这种奢侈的移动方式,至于国崇虽然收入不算高,但仍有一定水准。晴跟苍一郎心存感激地接受国崇的好意,三人搭上计程车,前往位于等等力的小野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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