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很想立刻确认天羽递给他的纸袋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但一想到如果是料想中的东西,自己是否有勇气直视后,就无法动手拆开包装。因为不安,他甚至想说要把这东西丢掉,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比起这种事……晴试著将思考切换到别的事情上,好舒缓对于纸袋内容物的紧张。虽然想立刻把从天羽那边得来的情报告诉国崇,但是晴没有手机,就算想用公用电话打给他也不知道号码。反正苍一郎应该还在家里吧?晴边想著「如果苍一郎出门了,只能等他回来再说」,边换搭地下铁回到谷中。
从千駄木的地下车站走回地上后,一阵寒风吹过脸颊。天黑后气温也一口气下降,变得相当寒冷。只穿一件衬衫毕竟还是会冷,令晴驼著背爬上三崎坂。
晴小跑步穿过通往月影寺的私人道路,跑过寺内奔向自己家。越过墓地,就看到苍一郎的脚踏车停在木门另一侧,得知他还在家令晴放下心来。原先因为立刻能联络上国崇而高兴的晴,在打开玄关的拉门后,顿时倒抽一口气。
「唔……?你在做什么?」
一片昏暗中,苍一郎低著头坐在玄关阶梯上。他缓缓抬起头,用怨恨的眼神看向晴,让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是因为被晴说了不准跟来所以在生气吧?但是,这对晴来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面对陷入复杂思绪中的晴,苍一郎用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如果正在气头上,苍一郎是不会开口说「欢迎回来」的。仔细观察他的样子后,晴发现与其说苍一郎在生气不如说是非常失落。因为对他失落的原因也有头绪,让晴在内心叹了口气。
在苍一郎询问他要去哪里时,晴用了惹人厌的方法回答,「是你要我负起责任」这句话完全是迁怒的说法。晴明明就知道,苍一郎其实是在担心看起来非常紧张的他。
晴抬头对著天花板重重呼了口气,用冷淡的语气对苍一郎说:「你这样会感冒喔。」虽然觉得自己有错,不过两人的关系太过亲密,让晴实在很难坦率地开口。他脱下拖鞋,从苍一郎旁边踏上铺著木板的走廊,将拿回来的纸袋放进工作室后走进客厅,发现室内一片漆黑。看来从自己出去之后,苍一郎一直坐在玄关阶梯上。
不悦地把灯打开后,晴移动到厨房。隔了一段时间后,苍一郎也无精打采地从玄关移动到客厅。晴先跟苍一郎说「快用暖桌暖和一下身体」,接著拜托他打电话给国崇。
「……要打给国?」
交待好苍一郎只要国崇一接就把电话拿给自己后,晴弯下腰打开米桶。因为是在傍晚时出门,晴完全没有准备晚餐。正当他用不锈钢盆洗著米时,苍一郎拿著智慧型手机走了过来。
「晴,国接了。」
晴擦乾手接过智慧型手机,一开口就宣告「我知道犯人是谁了」。国崇大概已某种程度地预料到这点,所以只短短回应「是吗」,反倒是屏息在后面偷听的苍一郎,大声喊道:「真的假的!」
「……你很吵耶。」
毕竟晴未先跟苍一郎说明自己到底是去哪里,所以苍一郎会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感到讶异也是没办法的事。晴想先跟国崇讲完再对苍一郎说明,就叫苍一郎安静一点后,才继续跟国崇对话。
「我用自己的方法确认过了,不过那是无法公开的情报。根据你的说法,目前警察的搜查行动还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所以我认为可以直接去向本人确认并观察他的反应。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哼……直接用事实刺激对方,让犯人自白吗?我知道了,我会准备好地点,就由你来开口吧。』
被国崇指名的晴先用讶异的声音回应:「什么?」接著用充满困惑和愤怒的语气追问:「为什么是我?」
国崇则满不在乎地对他说:
『因为似乎会讲到很专门的事情,你很适合。』
「国,给我等一下,我可不是警察……」
『我会再联络你。』
原本晴打算表明自己不打算跟这件事扯上更深的关系后明确地拒绝,但是国崇的动作更快,单方面地说完就把电话挂断。「国!」就算晴大喊,智慧型手机的另一头也未传来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苍一郎用认真的声音喊著「晴」。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竟然知道犯人是谁了?」
「……」
虽然很想回拨电话给国崇讲出自己的要求,不过晴也很清楚对方只会敷衍自己。叹了口气将智慧型手机还给苍一郎后,晴接著重新洗起米。他边动手,边回答在身后等待他回应的苍一郎。
「你不是也已经知道了吗?」
「那……难道说……」
晴有对从国崇那边拿回清单的苍一郎,讲过搜查总部再度开始怀疑梶的事情。表示「不对吧」而否定这个调查方向的苍一郎,在听到从华英的遗体发现的证物后,似乎跟晴想到了同一名人物。
晴原本想说,如果能在井蛙堂确认那个推测的话,那也算是一石二鸟。然而,虽然得到跟自己的预想相同的结果,晴却高兴不起来。毕竟那是杀人事件的犯人。
「动机呢?」
「我就是去调查这件事。」
「怎么调查?」
晴没有回答苍一郎,而是说明起自己思考的脉络。苍一郎紧跟在晴的后面听著,表情越来越兴奋。话一讲完,苍一郎就激动地夸奖晴。
「晴,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一来事件就解决啦!」
「这个嘛……还不一定喔,如果本人愿意承认就好了……比起这个,国到底打算怎么做啊……」
比起事件的后续发展,晴反而觉得讲出奇妙言论的国崇更加麻烦。这时,晴又想起晒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收进来,连忙拔腿奔向屋外。心想著「糟糕了」的晴,在漆黑的庭院里收起已经微微带著湿气的衣服,打从心底感叹起自己被杀人事件搞得团团转而无法过正常的生活。
当晚餐总算准备好,晴与苍一郎双手合十准备开动时,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接到国崇的来电。国崇表示明天上午,全体相关人员会在小野崎家集合。一听到国崇说「你也过来」,晴立刻明确地表示自己可没有打算露脸。问题在于,国崇是个无论何时都不听别人说话的男人。
『大家会在十点集合,既然你知道地点,应该懂得怎么过来吧?』
「唔……所以说我不要去……」
『拜托你啰。』
「国!」
虽然晴愤怒地大吼,不过已经无法透过通话被切断的智慧型手机传达给对方。晴忿忿地啐了一声,苍一郎则耸耸肩用劝告的语气说:
「不过啊,国会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喔。我不觉得那群人当中会有懂骨董的人。如果要让他们负责说明,那除非晴准备资料帮他们打好基础,不然根本办不到吧?」
「………」
正如苍一郎所言,警察相关人士中没有一个人懂骨董。回想起在小野崎家的仓库里把茶碗误认为饭碗的矢田,就让晴一脸不悦地冷哼一声。
然而,就算是这样……原本边思考边吃著炒青菜的晴,在某个想法浮现于脑中后,顿时停下筷子。国崇说会集合所有相关人士。既然晴非得在当场做说明,那不是能顺便解决梶的问题吗?
想到好方法后,虽然还在吃饭,晴依然要苍一郎拨电话给国崇。联络到国崇后,晴指示他帮忙准备一件事。由于晴的委托不是什么难事,国崇立刻就答应。
隔天早上,晴跟苍一郎一同前往小野崎家。两人在约好的十点前不久到达等等力站,走到小野崎家就看到大门的对面跟前几天看到的一样,停了两辆车子。一辆是警察的车,另一辆则是东亚银行的车。
按下电铃没多久,便见矢田从玄关现身。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走来的矢田刻意耸了耸肩说:
「不用摆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吧?我可是特别来迎接名侦探呢。」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这种地方惹人厌吗?」
「不不,我很清楚白藤先生相当讨厌我喔。请进。」
晴板著脸从矢田打开的大门走进去。从矢田那边听说大家都已经在客厅集合后,晴等人迅速走向玄关。因为是第三度拜访,晴已很清楚小野崎家的格局。让矢田走在前面、三人进入客厅后,现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迟来的晴和苍一郎身上。
警方相关人士有国崇、担任管理官的明智、组长胜见以及秋津。此外还有从医院回来的小野崎夫人。东亚银行那边则有特殊担保管理部的梶,以及等等力分行融资课的吹石。看了看在场的相关人员后,晴往国崇身边走去。
「你委托我的东西在经过夫人的同意后,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站在沙发前方的国崇指著长桌对晴这么说。这时胜见开口,请点头回应国崇的晴坐到中间的沙发上。因为这样也比较便于说明物品的事,晴就拉著苍一郎照做了。
对面沙发上坐著脸色憔悴而且相当紧张的小野崎夫人,于是晴先开口对夫人问道:「您还好吧?」
「……没事。我听刑警先生说,你会负责说明犯人是谁……所以说华英也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的啰?」
「……」
晴没有明确回答夫人的问题,而是麻烦夫人让他先说明自己的想法。夫人轻轻地点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麻烦你了。」
晴要苍一郎帮忙,把桌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这两个箱子是国崇依照晴的指示,从小野崎家的仓库拿出来的东西。留在小野崎家仓库中的全都是赝品,不过晴打算向大家说明在那这之中混了不同种类的东西。
参考那张清单,请国崇帮忙拿来的两个箱子当中,分别装著野野村仁清制作的茶碗,以及尾形乾山制作的绘皿。两者同样都是赝品,而仁清更是让晴与小野崎家的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关键物品。晴把仁清放在中央,确认大家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后,开始说明:
「……首先,我要讲的不是杀害小野崎先生的犯人,而是说明我从事件背景所想到的事。从小野崎先生被杀害的状况和时期来看,事件的主因应该跟小野崎家的收藏品有关。至于那个问题……正如各位所知,在取得东亚银行的融资时,小野崎先生是用前任当家的收藏做担保,而在那之中却混了许多赝品──虽然这些东西刚抵押给银行时曾做过鉴定,而且都被判定为真货。因为其中也有与我祖父有关的物品,所以东亚银行的梶先生才会委托我调查个中原因。我曾去找了祖父生前认识的朋友们打探消息,不过收集这些物品的前任当家已经去世,与前任当家合作的业者们也把店面收起来了,我无法取得详细的情报……不过,在看到这里的物品后,我做了某种推测。」
晴曾答应不会把从大东那边听来的事情讲出来,所以刚刚讲的内容有著微妙的含糊之处,国崇和苍一郎一定有注意到,不过他们都没反应。晴边确认两人的模样,边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仁清茶碗看向苍一郎。晴在事前就跟苍一郎说好,由苍一郎负责向这群对骨董不熟悉的人们做解释。
苍一郎一副等很久了的模样从晴手上接过仁清茶碗,开口做说明。
「这是野野村仁清制作的茶碗……的赝品。仁清是在江户时代初期活跃的京烧陶艺师,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他是拉胚的名家,上釉药的技术也很优秀,还有一说是确立色绘陶艺品的人就是仁清。他在有名的茶道大师金森宗和的指导下,制作了非常多茶具,那种华丽且典雅的作品风格广受大名们喜爱。仁清的作品也有被指定为国宝。然而,在陶瓷器的世界中,后代的陶艺师会为了学习去仿制这种有名陶艺师的作品,所以世间才会存在大量仿制品。这类在刚制作出来时只是『仁清风格的陶艺品』的物品,随著时间流逝,却脱离了制作者的原本意图,被用于其他地方。也就是说,那些精致的仿制品会被刻意施以让外观变古老的加工,拿来做为赝品。」
「所以……这也是那种仿制品什么的吗?」
矢田的上司胜见,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发问。虽然已经知道矢田他们是外行人,不过似乎连他们的上司也一样。晴心想著「跟苍一郎说得一样呢」,这时传来苍一郎接著回答的声音。
「恐怕是。我认为这是在大约一百年前,在京烧的陶艺工房制作的东西。前几天我们在这边的仓库与矢田先生他们碰面时也曾说明过,这个赝品其实非常粗糙,只要是对骨董稍微有点兴趣的人,都能很简单地看穿这是赝品。」
苍一郎先大动作地让在场所有人都轮流看过他手里的仁清茶碗后,才将它放到桌上。接下来,他拿起放在旁边的绘皿。
「相对的,这虽然是尾形乾山的赝品,不过因为做工精致,外行人相当难以判断。乾山所做的器皿由于形状容易模仿,因而存在著很多赝品。虽然可以用绘图与字迹做为判断真伪的基准,然而,即使是鉴定专家其实都很难判断。让这个问题浮上台面的,就是在昭和三十七年时发生的那起有名的『佐野乾山事件』。乾山晚年是在栃木县的佐野度过,所以市面上有很多说是他在佐野制作的作品流通,也让人开始怀疑那些作品是否为赝品。当时,这个问题在陶瓷器学者与美术史学家等大批的专家之间争论不休,最后却没有得到具体的结果,只做出佐野乾山几乎都是赝品这种模糊不清的结论。从即使经过当代专家们的讨论仍难以得出具体结论这点来看,大家不觉得这就代表乾山所做的器皿真的难以鉴定真伪吗?附带一提,尾形乾山是仁清的徒弟,也是名画家尾形光琳的弟弟。另外,他的曾祖母还是本阿弥光悦的姊姊喔!这人相当厉害吧?」
「苍一郎。」
晴板著脸叮咛讲得太兴奋而开始离题的苍一郎。被晴瞪了一眼后,苍一郎一脸「糟糕了」的模样耸耸肩,将话题拉回正题。
「……所以,仓库里有像这个乾山一样,即使是鉴定专家也难以判断的精致赝品;以及跟这个仁清一样,一眼就能看穿的赝品。也就是说,在小野崎家的收藏中,虽然这些都是赝品,其中却有著明显的差异。」
讲完这段话后,苍一郎补上一句:「对吧?晴。」将解说的主导权还给晴。晴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接著说:
「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状况,并且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当我用自己的方法去猜测原因时,突然注意到某个事实。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不只收集骨董,也有收集绘画,但是绘画中却没有任何赝品。也就是说,前任当家虽然有看画的眼光,鉴定骨董的功力却不高。我可以向夫人您确认是否有听说过这回事吗?」
突然被询问的小野崎夫人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接著微微皱起眉头,应该是在回想同时是她公公的前任当家吧。过一会儿后,她才慎重地回答「有」。
「爸爸在年轻的时候曾学习过绘画,自己也会提笔作画,所以应该很了解绘画。至于骨董……虽然有看过他在学习,不过我不太清楚爸爸究竟有没有鉴定的眼光。」
「谢谢。我接下来要说的仅是我的想像……只能算是一种假设:我觉得在前任当家购买的骨董当中,很可能混杂甚至能够欺骗专业人士、极为精巧的赝品,而且连最初做鉴定的人也没有注意到……」
「也就是说……您是指追分教授的鉴定有错的意思?」
「我认为这样想会比较自然。」
晴很明确地回答面露困惑地开口确认的梶。实际上并不是追分教授出错,而是他明知那是赝品依然鉴定成真货,不过晴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梶。在经过各方面的考量后,晴得到的结论是,让已经去世的追分教授当坏人是最好的方法。实际上,追分教授的确有帮忙做坏事,而且他又已经去世,无法抱怨。
梶一脸不安地看著放在桌上的茶碗,向晴反问道:
「但是……这样的话,那些明显是赝品的东西又该怎么说呢?也是因为追分教授没有发现吗?」
「不。接下来我要讲的内容,就跟小野崎家发生的杀人事件有关了……」
晴如此起头后,整个客厅就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晴边感受到警方相关人士几乎令人感到刺痛的锐利视线,边凝视著放在桌上的仁清。
「不只是追分教授,想必连前任当家应该也能注意到这个仁清茶碗是赝品吧。即使鉴定骨董的眼光没有那么好,前任当家依然收集了如此大量的收藏品,我认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这种东西蒙骗。所以……我就想到另一个假设。」
轻轻咳了一声后,晴再度伸手拿起仁清。他用双手彷佛拥抱般拿起茶碗,环视一圈凝视著自己的人们。在确认过这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低著头之后,晴继续说下去:
「在仓库中的收藏被拿去抵押给银行后……是不是有人把东西偷偷卖掉?」
「你说的……难道是小野崎重吾?」
面对讶异地举出这个名字的矢田,晴沉重地点头表示肯定。立刻有所反应的人是小野崎夫人,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听过这件事。
「我丈夫对骨董完全没有兴趣,要说他拿去卖掉实在……」
「虽然这样说有点失礼,不过我听说小野崎先生在资金周转方面相当困扰,而有价值的骨董能够立刻变卖成现金。」
「难道……」
如此低语的同时,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继续否定。晴对浮现不安神情的夫人露出微笑后,继续说出他的推测:
「在仓库中所发现的粗劣赝品,都是仁清、祥瑞、唐三彩等很受欢迎的骨董品项,即使是对骨董没有兴趣的小野崎先生,想必只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它们的价值。再加上,只要稍微询问一下,便能知道市面上有很多仿造品……所以他能像这样,只把内容物卖掉,然后将赝品装进去。」
「那个赝品是……小野崎先生自己放进去的?」
「如果整个物品消失,银行也会发现异状吧?但如果箱子还在,只把内容物调包,乍看之下就不会有人发现。毕竟是曾鉴定为真货的物品,就算银行来检查,也不会大手笔地请专家跟著一起过来确认吧?因为小野崎先生身亡,如今已无法确认本人的意图,不过他之所以会替换赝品,很可能是想总有一天要把东西买回来恢复原状。」
晴补了一句上述都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后,又继续说下去:
「这次,对小野崎先生来说最不幸的,搞不好是将收藏品委托给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先生这种拥有扎实鉴定功力的人贩卖一事。在经由业界权威的追分教授鉴定为真货后,还能够判断该物品其实是赝品的人物非常少。如果是半吊子的业者,很可能不敢违抗追分教授的鉴定结果,而将所有东西都当成真货。但是,大东先生不会被权威给束缚,只会靠自己的眼睛做判断。我认为大东先生之所以没有跟东亚银行报告追分教授的鉴定有问题……是因为他有身处业界的苦衷与立场。虽然他不会直接挑明之前的鉴定有误,但是会说『本店不经手这个物品』。这算是骨董店老板常用的说法,意思就是『这其实是赝品』。」
大东自己也说过,他实在没有什么意愿接下委托,毕竟就算说出实情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他当然会这么想。实际上,东亚银行也的确怀疑过大东的鉴定,还去找其他业者再次确认。欺骗与被欺骗──关于这类问题,无论是谁都只会留下不好的回忆。
「……此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小野崎先生很困扰,就是大东先生将仁清的箱子当成提示,告知负责调查为什么收藏中会混入赝品的梶先生可从这边著手。由于那个箱子是我身为传统木工师傅的祖父修理过的东西,站在大东先生的立场,是希望找来与业界没有直接关系的祖父,来对外传达鉴定有问题这件事吧。但那个箱子里面的仁清……正好是小野崎先生卖掉的品项。对于除了自己卖掉的东西之外还有其他赝品一事感到困惑的小野崎先生,在看到自己做坏事时取出的品项被大东先生挑出来后,应该非常焦虑吧。他烦恼到最后,决定打电话跟梶先生表明真相……」
「就、就是那通电话吗!」
紧张地听著晴说明的梶,此时惊讶地大喊。晴看著梶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小野崎先生说不定知道梶先生有来拜访我们家。他想在事情传出去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先跟梶先生商量看看,所以才打了那通电话。小野崎先生对梶先生说『从一开始就是赝品』对吧?」
「是的,因为小野崎先生似乎非常狼狈,我根本搞不懂状况,想说跟他见面好好谈谈,挂断电话就立刻搭上前往小野崎家的计程车。」
「我刚从梶先生那边听说这件事时,原本以为小野崎先生是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骨董中混有赝品,但其实不是这样。小野崎先生对骨董没兴趣,不可能有看穿赝品的眼光。其实他想表达的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赝品』,而是『居然从一开始就有赝品』(注9)。也就是说,小野崎先生害怕如果被人从仁清茶碗查出自己做的坏事,会让人觉得连其他那种精巧的赝品也是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没办法在电话中把这件事讲清楚,只能等梶先生过来……而杀害小野崎先生的犯人,也在这时现身。我认为杀害小野崎先生的凶手,正是跟他一起贩卖骨董的共犯。」
在听到共犯的瞬间,警察们全都双眼放光。「所以有共犯吗?」明智开口确认,晴向他点头表示肯定。因为不能说出他曾委托天羽做过确认,所以只能让犯人本人开口说出真相。晴很慎重地举出自己会这样思考的理由。
「一开始说不定是小野崎先生独自行动吧,但是,途中可能因为他在搬运物品时遭人目击之类的理由,让人发现他在贩卖收藏品中的骨董。接著,共犯就开始协助小野崎先生。小野崎先生不会开车,而这个家里会开车的人只有华英小姐。虽然骨董不算庞大,但毕竟有一定的体积,而且要携带高价物品搭乘大众交通工具,果然还是会犹豫吧?如果叫计程车,又会被夫人和华英小姐询问要去哪里。」
「跟小野崎先生有一致的利害关系,又会开车的人……」
「而且还是就算开车出入小野崎家,并跟小野崎先生一同出门,夫人和华英小姐也不会起疑的人。」
胜见低声碎念完后,晴接著他的话补上几个条件。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当中,有两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那就是东亚银行的梶……以及吹石。明智和胜见看著两人,矢田和秋津也动作迅速地绕到梶跟吹石背后。梶露出害怕的表情,表示这件事跟自己无关。
「我、我……怎么可能会去贩卖做为担保的物品……」
「我们知道梶先生实际上不可能杀害小野崎先生。让身处谷中的梶先生,能在几乎同一时刻于等等力动手杀人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存在。」
以在华英的遗体上找到的证据为基础,警察又再度怀疑起梶。晴先表示他很讨厌这种武断的行动后,将视线往梶所在的方向看去。但他并非是看著梶,而是凝视著站在梶斜后方的人物,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人只会是你了,吹石先生。」
晴混著叹息的声音,在这流动著沉重空气的客厅中响起。一直低著头的吹石,在被晴点名之后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缓缓将视线移到晴身上。
面对露出不悦表情瞪过来的吹石,晴毫不闪避地直视回去。
「我不是警察,无法做出查证之类的事情,所以并不清楚详情,不过吹石先生身为融资课的负责人,如果小野崎家无法顺利还款,你在立场上会很麻烦吧?所以,即使你发现小野崎先生在偷卖骨董,你也没有阻止他。也可能是被小野崎先生用『如果未来赚了钱再买回来,只要忍耐到那时候就好』之类的理由说服了吧。然而,小野崎先生的事业破产,事态演变成银行要将抵押品拿去变卖。在这时发现除了跟你们两人有关的物品之外还有其他赝品存在,对吹石先生而言说不定是好事。明明这么一来,自己做过坏事就能蒙混过去,然而小野崎先生却不这么想。要是他把真相告诉梶先生的话,吹石先生将会很困扰。我是不清楚将做为担保的物品拿去卖掉是否有罪,不过,那确实是银行的负责人不该插手的坏事。吹石先生这样下去可能会被开除,所以……」
「他就动手杀了小野崎先生。」
苍一郎代替在这时换了口气的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尖锐地传开,吹石的脸颊也反射性地抽搐。苍一郎凝视著吹石,像是要确认般问道:「华英小姐也是你杀的吧?」
听见这句话后,国崇低声询问:「动机呢?」苍一郎轻轻耸了耸肩,讲出他跟晴事先谈好的内容。
「因为华英小姐的目击证词。华英小姐在小野崎先生遭到杀害时,曾提出她看到梶先生离开小野崎家的证词。但是,正如大家所见,梶先生和吹石先生两人的身高差不多。如果只有在一瞬间看到背影,那应该无法确认到底谁是谁吧?然而,华英小姐能单凭背影就一口咬定是梶先生,是因为她看到西装加上绿色围巾这般服装搭配。梶先生经常使用绿色围巾,又经常出入小野崎家,所以华英小姐对此有印象。吹石先生应该是利用围巾这个特徵,刻意让华英小姐产生误会。华英小姐受到些微的诱导,断定那人是梶先生,结果说出那段证词……不过,华英小姐似乎发现这件事了。」
「发现那人其实不是梶?」
「吹石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受到全员注视的吹石没有回答苍一郎的问题,而是再次低下头去。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紧张,光是凭这点便能显示晴跟苍一郎的推测是正确的。面对这样的吹石,一脸困惑至极的梶开口向他确认真伪。
「杀人什么的……难道你真的……」
「……」
「吹石,如果这是误解的话,你快点解释清楚……」
吹石虽然看了一眼劝他辩解的梶,但是依然不打算开口。全员都窥探著不发一语的吹石,最先开口的人是矢田。彷佛不打算放过吹石任何些许的反应,矢田用严峻的眼神紧盯著他,同时用严肃的语气问道:
「吹石先生在小野崎先生被杀害的那天,说是正独自一人从客户那边离开,所以没有人可以帮你证实不在场证明,对吧?能请你再次详细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移动到哪里吗?我会仔细去调阅监视摄影机拍摄的影像来确认。」
「……」
「华英小姐去世的那天也是……你表示虽然待在家里,但因为是独居所以很难证实不在场证明对吧?我们有从华英小姐的指甲中采集到男用西装的纤维,而且颜色正好跟你现在穿在身上的类似。」
担心地听完矢田的补充说明后,吹石不安的视线开始飘移。眉头深锁的吹石,虽然先是瞪著地板一动也不动,但过了好一会儿后,就用彷佛硬挤出来的声音小声说:「我也没别的办法啊。」逼使他坦承的契机可能是得知自己留下了物证吧,在说出第一句话后,吹石就断断续续地开始自白。
「……我偶然看见小野崎先生从仓库里搬出骨董……虽然惊讶地想阻止他,但是他表示这是为了不延迟还款,才会暂时这么做……而且公司的业绩很有机会恢复,他总有一天能买回来,最后我被他说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知道小野崎先生的事业已经不行了……但是我想晚点再报告……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忙他……一如预料,小野崎先生的事业破产,事态也演变成要将收藏品变卖。我努力说服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焦虑不已的小野崎先生保持沉默。知道小野崎先生将骨董卖掉的人只有我而已,所以只要我们贯彻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应该就没问题……在听到发现了其他赝品时……说实话,我觉得得救了……所以我再次要求小野崎先生绝对不要说出去……然而……」
「小野崎先生却打算把事情告诉梶先生是吗?」
矢田开口确认后,依然望著地板的吹石点了头。
「……梶先生在调查赝品相关的事情……小野崎先生似乎觉得梶先生注意到他卖掉了茶碗,因为担心事情会曝光,又开始焦急。我明明就说没问题了……结果那天,我接到小野崎先生的电话,说他要把事情告诉梶先生,所以我急忙赶过来。然后,发现小野崎先生在会客室……说他打电话给梶先生后,梶先生要过来当面商量……可能因为那个人已经失去一切了所以无所谓,但是,如果他真的说了……我会很困扰……我们吵了起来……接著……我忍不住……」
「拿起菸灰缸打了小野崎先生吗?」
吹石低著头,无力地点头。在旁边看著这幅景象的梶露出非常绝望的表情,晴的内心也因为看到梶的表情而相当难受。对梶而言,自己只是为了职务进行调查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坏事。然而,就结果而言他的行动却造成杀人事件,这肯定让他相当惊讶吧。
「……因为一时冲动……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小野崎先生在倒地时头部撞到柜子的边角……等我回过神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我并没有……打算要杀他……」
虽然表示自己没有杀意的吹石露出悲怆的表情,但是警察们的眼光非常严峻。矢田不悦地抓了抓头,开口指出吹石的矛盾之处。
「但是,在那之后你为了让人认为凶手是梶先生,所以刻意伪装成他让华英小姐目击到又是怎么一回事?绿色围巾可不是那种能随手准备的东西。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小野崎先生吧?」
「………」
「华英小姐的案件也是。你让她看起像是自杀,还留下疑似是遗书的讯息。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耸肩说完,矢田喊了声「组长」向胜见寻求指示。胜见与明智小声地讨论完后,命令矢田与秋津带吹石到世田谷西署协助调查。已经放弃的吹石没有反抗,被矢田与秋津一左一右夹著离开客厅。然后,胜见也跟著走出去,明智则向小野崎夫人礼貌地低头致意。
「今天真的很感谢您,杀害您丈夫和女儿的嫌疑犯应该是吹石没错,等真的逮捕他后,我会再来跟您报告。如果将来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到时还请您多多协助。」
「……好的……非常感谢。」
「望月前辈,真的很感谢您。证实推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明智绕了个圈子叮咛国崇不要再插手,并向晴表示之后说不定还会再去请教后,就小跑步追著胜见他们离去。在警察相关人士们都离开后,脸色发青、神情紧张的梶,向小野崎夫人深深低下头致歉。
「身为与吹石在同间银行工作,而且同样是被派来负责小野崎家的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夫人道歉才好……」
面对不安地开口谢罪的梶,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是梶先生的错……这全都是……我那个做了蠢事的丈夫所引起的……就连华英也因为这样……」
在场最痛苦的一定是失去家人的小野崎夫人,她那让人不忍卒睹的难过表情实在令人心痛。夫人要求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而梶向夫人表示,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话他一定会尽力,夫人随时都能联络他。晴和苍一郎则分工将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收拾好,并告诉夫人他们会负责拿回仓库。
晴请对仓库很熟悉的梶陪同,为了将手中的东西归还走向仓库。打开厚重的门扉走入静谧的仓库,就感受到乾燥的空气和些许的灰尘味道。走上阁楼,将箱子放回原本位置又走回来的梶,向晴低下头说:
「真的很抱歉,给白藤先生……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不,我还好……真正难过的是夫人。」
晴低声说完,梶也无力地回应:「是啊。」
低著头的梶看起来一口气变得衰弱了。因为梶完全没有怀疑过吹石,他肯定受到了比晴天霹雳更大的冲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晴边回忆痛苦的过去,边听著梶叹息地说出的话语。如果小野崎家没有这些被人认为有价值的收藏品,可能就不会陷入这种事态了。拥有能拿来抵押给银行的物品,成为这场不幸的开端。
「还真是讽刺呢。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应该是为了利益开始收集骨董,结果这却成为灾难的种子。」
依照人类为求自身方便和欲望的不同,即使是能转变成庞大利益的物品也可能一文不值。如果是真货就能高价卖出,要是被当成赝品就卖不了多少钱,被看不出真正价值的物品玩弄于鼓掌之间而破产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真货?还是赝品?唯一知道真相的并不是人类,而是该物品本身。
「……所以,我才讨厌骨董。」
晴愤恨而低沉的声音,在只剩下赝品的仓库中空泛地回响。这个失去内容物的华丽仓库,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落入同样被甘甜的香气所吸引的人手中,再次放入充满业障的物品吗?晴光是这样思考就感到一股不舒服的寒气窜起,不禁皱眉缩起身子。
晴跟梶一同关上仓库回到客厅,看到苍一郎跟国崇在那边等著。他们表示夫人已经回自己房间休息,并催促著大家快点离开。四人离开小野崎家后,梶说自己必须去跟上司报告状况,拦下计程车回银行去了。
「再次向各位道歉。」
低头致意的梶表情看来非常悲痛,晴只能请他节哀。
虽然他们在十点前就抵达小野崎家,不过在专心说明案件的这段时间内,已经过中午了。三人走向等等力车站的途中,苍一郎说他肚子饿了,晴闻言立刻要求国崇请客。
「我找到真正的犯人,还让他自白,如果你不请吃鳗鱼饭那未免太说不过去。」
「好耶!鳗鱼饭!好久没吃了,我们去柳家吧。」
听到要吃鳗鱼饭,苍一郎提及的是谷中在地的名店。对于苦哈哈度日的晴和苍一郎来说,那是跟他们没什么缘分的店,不过两人都知道那里有多好吃。虽然那间店的价位让国崇板起了脸,不过他似乎也想吃鳗鱼饭,所以仍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回到谷中,三人在正值中午而客满的柳家排队一段时间才有位置。排队时受到蒲烧香味攻击的三人,都毫不犹豫地点了鳗重(注10),然后引颈期盼著料理上桌。
他们大口吃起端来的鳗重,等到肚子有被填饱的感觉后,苍一郎说起吹石的事情。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个人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完全没想到他会动手杀人。真是恐怖。」
「我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工作还是什么,不过,我实在无法理解为求自保甚至动手杀人的思考模式。」
晴对苍一郎的意见表示赞同,板起脸轻轻摇著头说道。今天晚上应该就会出现杀人犯被逮捕的新闻,东亚银行肯定也会受到严格的检视。晴对应该会很辛苦的梶感到同情,同时烦恼起仅剩的两片蒲烧鳗鱼是否该先吃尾巴肉时,国崇压低声音询问他:
「……你是怎么确认犯人的?」
「……」
晴不打算跟任何人说自己是从天羽那边打听到的。看著没有回答,只是将选好的那片尾巴肉跟饭一起吃下肚的晴,国崇接著问道:「没事吧?」虽然他的表情和语气都跟平常一样,不过晴知道国崇在担心自己。
晴轻轻点头用动作回答,等到把口中的东西吞下去后,才开口询问国崇:「你何时要回新舄?」
「……在这边吃完饭之后,我就要去东京车站。」
「这样啊……搭上越新干线吗?我还没搭过呢。」
「你找一天来玩吧,苍一郎也是喔。」
一同受到邀请的苍一郎,虽然嘴里塞满饭,依然高兴地点点头。不过,国崇光是回来都是场麻烦,要晴特别跑去见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苍一郎在把饭吞下去后向晴说:「那我们就去一趟吧?晴。」但是晴无论如何都不回应。
国崇是个高度的麻烦制造者。这次也是,如果没有跟国崇扯上关系,晴可能不会涉入那么深。即使是在外派地的新舄,国崇肯定也百分百发挥他旁若无人的性格,因此变成名人的可能性相当高。晴边在内心默念「桑原桑原」(注11),边将吃完的鳗重盖起来。
吃完饭后晴将帐单递给国崇,把结帐任务交给他就先走去店外。晴向碎念著好贵却依然请了客的国崇说声「谢谢招待」后,目送他拦下计程车离去。
「新舄吗……离山很近呢。」
「我可不会去喔。」
等奔驰离去的计程车完全消失后,苍一郎小声地这么说。晴觉得如果不先表明立场,苍一郎绝对不会放弃,所以不悦地拒绝。「又不会怎样?去嘛。」晴无视这么说的苍一郎,迈开步伐回家。
午餐托国崇的福吃到鳗鱼饭,但晚上就是跟平时一样的粗食了。晴想著不知道苍一郎有什么预定,开口询问:「你晚餐时会不会在家?」结果被苍一郎反问:
「国是在担心什么?」
「……」
一阵紧张的晴忍不住转头看向走在身旁的苍一郎,看到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更让晴想要叹气。苍一郎在柳家时没有开口追问,晴原本以为他没有注意到。
「没事。」冷淡地回答后,晴从苍一郎身上移开视线,「哈」地呼了口气后,抬头看向高远且蓝得清澈的天空。
十年前,晴什么都没有跟还是高中生的苍一郎说就离开国内,直到前年誉去世为止,他从来没有回国过,也不曾联络苍一郎。
苍一郎不知道晴离开日本的理由。在晴刚回国时,苍一郎曾直接询问却被敷衍过去,虽然他从此不曾再问过,但晴也知道苍一郎其实很想知道。然而,晴就是觉得这不是可以告诉苍一郎的事情。只要没有什么契机,晴应该绝对不会主动把那件事说出来。
现在可能是不错的机会吧?回想起隔了十年后再次见到的天羽,晴困扰地抓了抓头。不断烦恼该怎么开口的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晚餐要吃什么?」
「……我们才刚刚吃过中餐吧?」
「……也对。」
听见苍一郎讶异的回应,晴无力地点头。即使觉得这可能是个好机会,但晴还是说不出口。晴心情复杂地走著,这时身旁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一脸烦躁地拿出电话的苍一郎,先「呃」了一声才接起电话。
「……是。没错……是的……现在吗?」
虽然苍一郎用不情愿的语气拒绝打电话来的人,但是最后依然推辞不掉。晴看著板起脸说「我出去一下」的苍一郎,露出苦笑问:「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会在晚餐前回来。」
「既然午餐很豪华,晚餐就吃茶泡饭吧。」
「晴,你在说什么啊!晚餐是晚餐吧!」
苍一郎强调「晚餐跟午餐无关」之后,向晴道别朝车站走去。目送飞奔离去的背影后,晴独自一人回家。最近总是因为杂事拖延到进度,使得工作无法如期进展,晴想著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赶不上下次的交货日,一回到家就立刻进了工作室。
「……」
一打开拉门,就看到昨晚放在工作室里的纸袋。今早因为忙著赶去小野崎家,让晴完全忘记从天羽那边收下的纸袋。他板著脸瞪著脚下的纸袋,轻轻吐了口气后坐下来。
虽然也可以不拿出来看、直接收进某个地方,不过晴才刚领悟到不可以背对著过去不去面对,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放在纸袋里用白纸包著的东西拿出来。
将沉重的那个东西放在地上,打开包了好几层的薄纸后,一尊古老的佛像从中出现,那是一尊约二十五公分大小的观音菩萨立像。见到袋中装的是自己预料的东西,晴长吁了一口气。
「………」
晴已经十年不曾看过这尊有著慈祥表情的观音菩萨像。就跟他觉得不会再跟天羽见面一样,晴也认为自己不会再看到这尊佛像。这明明是毁掉自己人生的东西,晴对此却没有愤怒或憎恨这类感情。他边想著「可能因为这是佛像吧」,边拿起这尊雕像。
十年前,还在艺术大学学习雕刻就已备受瞩目的晴,被天羽委托了一件事。出于某些缘故,天羽需要这个复制品,于是晴以天羽给他的照片为基础,雕刻出这尊佛像。
晴拥有能将看到的东西直接成形的天赋。在那之前天羽也常拜托他制作复制品,晴便以打工的心态接下委托。因为晴相信自己与天羽之间的信赖关系,完全不觉得他会拿去当赝品使用。
明明他很清楚天羽是什么样的男人。
「灾难的种子……啊。」
晴重复了一次自己在小野崎家的仓库中,用来形容前任当家收藏的话语。对晴来说,灾难的种子就是这个。天羽为晴雕刻的佛像赋予了时代感──也就是经由加工让它看起来变得古老。伪装成鎌仓时代的骨董卖掉的这尊观音菩萨立像,很讽刺地落入晴的恩师手中。恩师在看穿这是赝品的同时,也怀疑这个雕像是否出自晴之手。
被恩师怀疑的晴陷入惊愕,接著对一切感到绝望。恩师虽然选择包庇晴,没有检举他,但是晴依然舍弃了雕刻这条路,决心离开日本。而誉和天羽断绝往来也是源自于此。
为了斩除接二连三苏醒的痛苦回忆,晴重新用薄纸将手中的雕像包起来。他拿著那个雕像起身,走到位于工作室后方自己的房间,将墙边五斗柜最下层的抽屉拉开,放进还空著的地方。
那时候,晴明明已下定决心不再雕刻,结果却为了糊口而破戒。在鄙视自己意志薄弱的同时,他也每天催眠著自己这是为了生活,所以无可奈何。即使如此……目前的生活还不算太差。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相信著,他才能去见天羽吧。晴边这么想著,边重重吐了口气,走进工作室开始工作。
隔天,晴打开几乎不看的电视,与苍一郎一起盯著新闻。昨晚的新闻曾短暂报导东亚银行的行员被警方逮捕的消息,到了今天各家媒体都做起特别报导,毕竟这是一起大银行的行员杀害了顾客,而且还接连杀死父女二人这种丑闻性十足的事件。从电视上看见小野崎家的模样,让晴和苍一郎得知有众多记者正聚集在那边,令两人担心起小野崎夫人的身体状况。
当天傍晚,东亚银行的高层召开了记者会。排排站著的高层们,为了行员造成的丑闻在镁光灯前面鞠躬谢罪。虽然苍一郎试著寻找里面是否有梶的身影,不过这种场合似乎没有一般职员登场的余地,画面中完全找不到类似的人影。
小野崎家的事件被认为是融资问题所引发的杀人事件,至于成为吹石杀害小野崎重吾与其女儿之原因的骨董相关问题,则完全没有看到媒体报导。不可思议的是,在东亚银行的高层开完谢罪记者会的隔天,就发生大量人员死伤的电车脱轨事故,媒体的焦点很自然地就转移到电车事故上,与小野崎家杀人事件相关的报导也变得不显眼。
晴只有在隔天的星期一特别看了新闻,到了星期二就再度回到不看电视的生活。警察跟梶都没有跟他联络,晴就跟平常一样,每天在工作室里为了赚取饭钱而努力。
在事件之后,第一批来拜访白藤家的是矢田与秋津。
听到喊著「打扰了」的声音而放下手边工作起身的晴,在拉开玄关门后立刻板起脸。看到浮现亲切笑容的秋津,以及站在些许距离外的矢田后,晴轻轻叹一口气。他没有打算让刑警进到家里,将手伸到背后把拉门带上。
看著表情僵硬地走出来的晴,矢田用一听就知道在说客套话的语气道谢:
「前几天真是太感谢了,非常谢谢您的协助。」
「……不管怎么听,矢田先生都不像是在说真心话啊。」
「不不,上至管理官开始,整个搜查总部都很感谢白藤先生。能够早早逮捕吹石都是托白藤先生的福。因为白藤先生有条有理地说明了吹石的行动与动机,我们只要跑腿做查证的工作就能结案。」
「……所以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晴心想著「果然是来挖苦人的吧」,眯起眼睛看向矢田询问来意。矢田表示,因为警方成功起诉了吹石,想说晴应该会想知道在那之后经过搜查而水落石出的事实,所以特别过来告诉他。因为晴的确很在意无法透过新闻得知的事,所以没有拒绝,只点了点头。接著,在矢田的示意下,秋津拿出记事本开始说明详细的事件经过。
「在小野崎重吾杀害事件中,吹石当初表示『正从客户那边离开』的不在场证明遭到否定了。在小野崎重吾的推测死亡时刻前后,吹石有被架设于等等力车站附近的监视摄影机拍到。用来让梶先生背黑锅所使用的绿色围巾也在他家中找到了。附带一提,从被害者小野崎华英的指甲中采集到的纤维,跟在吹石家中找到的西装所使用的布料一致。」
「对于杀害华英小姐一事,吹石是怎么说的?」
前几天晴只有从吹石本人口中听到他杀害小野崎重吾的事情,之后则从新闻得知,被请去协助调查的吹石也自白了他杀害华英的事。
秋津用生硬的语气,继续向询问详细状况的晴做说明。
「正如白藤先生所说,小野崎华英发现自己认错人,所以要求吹石说明。吹石虽然装傻,但也害怕华英将这件事告诉警察,所以将她杀害后伪装成自杀。那封手机上的简讯是吹石用来掩盖自己罪行的伪装。」
「虽然有点晚,不过司法解剖的结果也出来了。小野崎华英确实有他杀的嫌疑喔,时机还真是刚好。」
因为从华英的指甲找到疑似是犯人遗留的纤维,所以紧急改做司法解剖一事,晴曾听国崇提过。晴回应「真是太好了」的同时,想起脸色憔悴、疲惫不堪的小野崎夫人,便询问夫人的状况如何,矢田回答夫人在葬礼上表现得相当坚强。
「因为小野崎重吾的葬礼也还没结束,所以夫人等领回华英的遗体后,将两人的葬礼合并举行。两名死者昨天正式下葬,我有去露脸,媒体也来了。虽然因为发生电车事故,让报导大战告一段落……不过夫人看起来相当疲惫。实在很不幸呢。」
「的确……今后夫人会独自住在那栋房子里吗?」
「不,那栋房子的产权属于前任当家所创立的公司,小野崎家其实是承租下来居住。所以夫人表示,在把事情处理完后就会搬家。这样也比较好吧,她应该不想一直住在丈夫跟女儿遇害的房子里。」
用力点头同意矢田的意见后,晴轻轻叹一口气,在内心期望著夫人能在新天地恢复精神。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一股盯著自己的视线,觉得奇怪而看过去后,就跟矢田的目光对上。矢田露出了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蕴含深意的表情微笑说:
「有一件我们查不到的事情。」
「……什么事?」
「小野崎重吾和吹石贩卖骨董的买家。」
晴一直有预感警察总有一天会来问他这件事。在看到矢田等人的脸时,他就已做好该有的觉悟,所以此时无言地回望矢田。矢田慎重地观察著表情没有任何破绽的晴,继续说下去:
「关于小野崎先生究竟是如何找到骨董的买家,在本人已经去世的现在我们也无从得知,不过吹石曾数度带小野崎先生前往交易地点。他们的目的地……是代官山的一栋公寓大楼。吹石只有把车停在大楼前面等著,所以他也不知道小野崎先生究竟是如何把东西卖掉,更不知道买家是谁。但是,经过调查,那栋大楼中并没有骨董店,也没有疑似是骨董商的人住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白藤先生在讲到小野崎先生和吹石共谋将骨董卖掉时,语气听来彷佛是拥有确切的证据呢。我觉得也正因为是这样,吹石才会放弃挣扎吧……」
面对用殷勤的语气询问「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呢?能请你具体地告诉我们吗?」的矢田,晴只重复「我不知道」这句话。事实上,晴会确定吹石是犯人,是因为在井蛙堂时天羽拿给晴看的影像中,有出现吹石的身影。那恐怕是吹石将车子停在代官山的大楼前,等候小野崎回来时的模样。
当时虽然听天羽说是监视摄影机拍下的影像,不过现在仔细想想,那很可能是已料想到这个状况而刻意拍摄下来的东西。微小的疑惑闯入内心,但是晴认为这终究只是自己的推测,所以用冷静的语气表示:
「我会认为吹石是犯人,只是用了单纯的消去法。在出入小野崎家的人之中,只有梶先生跟吹石会穿西装。如果梶先生不是凶手,那就只会是吹石了。其实我多少算是在诱导询问,他能主动承认真的很幸运。可能他还是有受到良心的苛责吧。」
「是这样吗?」
「我可不是警察,没办法做查证喔。」
矢田看著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的晴好一会儿。大概是判断晴丝毫没有动摇吧,他先用鼻子重重呼了口气,然后不悦地抓了抓头。
「白藤先生跟望月前管理官是在不同意义上的麻烦人物呢。」
「请不要把我跟他相提并论,我很普通。」
「这么说来,白藤先生是怎么认识望月前管理官的?」
听到秋津这个彷佛临时想起来的问题,晴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矢田。矢田曾说过,他从苍一郎那边得知两人是童年玩伴,不过似乎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秋津。晴用眼神示意矢田说明,不过矢田只是耸了耸肩,晴只好不情不愿地回答:
「……我们是童年玩伴。」
「童年玩伴!你与那位望月前管理官吗?」
「是的。」
晴点头看著秋津讶异的眼神。虽然国崇只在搜查一课待了两年左右,但他似乎留下很不得了的传说。
秋津一脸认真地看著心想「我绝对不要听那些事」的晴,开口询问:「他从以前就是那个样子吗?」
虽然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像带有恶意,但看到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矢田阻止秋津说:「够了啦,秋津。那个人好歹是警察厅的热门人物喔。」
「矢田先生,我觉得最好不要用『好歹』这个说法会比较好。」
「……虽然我不是不能理解矢田先生的心情,不过这是我难以开口评论的话题。」
听晴询问「没事了吧」,矢田等人点了点头。晴站在玄关前目送道别后离去的两人,但在发现原本打开木门要前往墓地的矢田又走回来后,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晴试探性地询问:「有什么事忘记说吗?」矢田则说出晴很不愿意听到的台词:
「如果之后还有什么事,再麻烦你了,名侦探。」
「………」
果然,不管怎么想自己都跟矢田不对盘。看著板起脸的晴,矢田露出诡异的笑容转身离去,晴则不爽地回家。
接著,过了一个星期,时间再度来到星期日时,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接到梶打来的电话。一听到梶说希望能当面谈谈并询问是否方便过去拜访,晴立刻答应了。等待大约三十分钟后,玄关那边传来招呼声。站在玄关地板上的梶,礼貌地向出来迎接他的晴和苍一郎低头致意。
「先前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梶先生……」
「你真的没有必要对我们那么恭敬地道歉啦,请进来吧。」
在苍一郎的强力劝说下,梶一脸不好意思地走进客厅。梶依然正经八百地跪坐在坐垫上,晴关心地询问:
「你最近应该很辛苦吧?」
在新闻上看到的东亚银行道歉记者会中站了一整排的高层人员,而梶与吹石同为负责小野崎家事务的人,肯定会被追究责任。
「我完全没发现吹石做出那种事……真的是我的能力不足,实在太丢脸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般来说根本不会去怀疑同事啊。」
「梶先生的职位没有改变吧?」
「因为我原本隶属的部门就不算是主要部门……即使遭到降职,就职位来说也不会差太多……不过银行内有数名董事辞职。等等力分行自然不用说,总行的融资部门也会有大规模的改组。」
毕竟从一开始,答应对小野崎家融资就是个有问题的决策。银行似乎也是有很多限制的组织,晴同情地表示「你真是辛苦了」,接著听梶讲起参加小野崎家葬礼时的事情。
「其实没有我出面的余地,不过我想向去世的小野崎先生和华英小姐道歉……明明就算受到夫人斥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却愿意让我去上香……真是太感谢夫人了。」
「小野崎夫人变成孤身一人呢……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虽然这远称不上是道歉,不过本行会帮忙处理小野崎家其他负债和拋弃继承的手续。虽然已失去所有财产,不过夫人是小野崎先生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她应该能靠那笔钱生活下去。」
听完梶说的话后,不只是苍一郎,连晴也松一口气地点点头。总不能让一口气失去一切的小野崎夫人沦落至流落街头的惨状。由招致自身不幸的东亚银行介入协助,对夫人来说可能多少有些在意,不过这样一来,至少比她得独自辛苦地背负眼前生活所需的金钱负担要来得好。
报告完小野崎夫人今后的事情后,梶再次为了自己给晴添麻烦一事致歉。
「这次真的是给白藤先生造成困扰了,让您被卷入这种杀人事件实在是……」
「不,请不要在意。比起这个,结果关于梶先生委托的事情……我只给出一个很模糊的答案,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晴要跟梶报告的事情,也在解说小野崎家的杀人事件时,趁乱混著一起讲完了,而且,还是「东亚银行所委托的鉴定人追分教授很可能判断错误」这种仅止于推测的内容。晴开口确认银行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报告内容,梶则微微放松了表情点头。
「没问题。我将白藤先生所说的内容转达给上司后,上司也接受了。因为追分教授已经去世,无法向对方确认,但这样思考事情就能说得通了。我们今后会确立『询问数名专家意见』的因应对策,不过,现在其实不是该想这种事的时候。」
对于因为吹石引发的事件而陷入混乱的东亚银行来说,依目前的状况,肯定是不管什么样的报告都能接受吧。一路追求事件真相的梶露出了苦笑,晴也受他影响跟著苦笑起来。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对晴来说也比较好,所以,这么说虽然很讽刺,但总觉得好像是被吹石给救了。
在事件结束后的这一个星期之间,每天都在向人说明和谢罪的梶会一脸疲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晴再三感谢他即使如此仍特别过来拜访一事。晴和苍一郎一同走出家门目送梶离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木门之后,两人都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就算完全结束了吗?」
「应该是吧。虽然对梶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说实话,这真是一连串的灾难啊。他的工作完全没有进展,还因为交通费让多余的花费增加……」
「说不定还有喔。」
「……什么意思?」
「说不定还会出现跟爷爷有关的赝品。」
晴皱起眉头,看向讲出不祥预兆的苍一郎。虽然很想回「怎么可能」,不过晴很清楚誉帮忙过数件坏事也是事实,所以难以否定。
虽然誉有经手制作部分的东西,不过从来没有直接制作赝品,所以应该不会遇上要被究责的状况。晴彷佛在安慰自己般如此思考,但假如又跟这次一样,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指出与自己有关的话……
「开什么玩笑……」
晴低声抱怨完走回家中。他想到洗好的衣服还没有晒,就拿著洗衣篮走进庭院,这才发现苍一郎还站在玄关大门前。
听到晴说「不要在那边发呆,快过来帮忙」,苍一郎走了过来。他遵照晴的指示,边把毛巾挂到晒衣竿上,边开口呼唤:「晴。」
「什么事?」
「……我认为自己也算是爷爷的孙子,所以我们一起负起责任吧。」
「……」
听到苍一郎这句彷佛下定决心的话语,晴惊讶地看向他。正在用夹子夹住毛巾的苍一郎侧脸非常认真,让晴无法跟平时一样回答「你在说什么啊」。
抬头一看,天空非常晴朗。彷佛在宣告冬天来临般的天空蓝白分明,长长一条飞机云看起来彷佛是秋刀鱼,让晴想到了晚餐的菜单。
「……晚上就吃秋刀鱼吧?」
「好耶,用炭火来烤吧。」
「也要准备蕨和五月艾的份。」
秋刀鱼对自家的猫来说也是美食。如果没有想到它们并做好准备,到时自己可就吃不到了。晴说要用整只秋刀鱼来煮蒸饭,就当作是庆祝事件顺利解决,苍一郎则露出爽朗的笑容点头同意。
晒完衣服回到家里后,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在宣告完「我现在要出门,不过晚餐前一定会回来自己动手烤秋刀鱼」后,苍一郎就飞奔而出。晴讶异地想著「他真的做得到吗」,将为梶端出来的茶杯拿去厨房的水槽。
心想著把杯子洗好就开始工作的晴才刚打开水龙头,就听见玄关拉门被打开的声音。晴想说可能是苍一郎忘记带东西所以跑回来拿,却怎么也等不到他那应该会冲进来的身影。觉得事有蹊跷的晴关上水龙头,边擦手边探头往玄关看去。
「怎么了──」
晴一心以为是苍一郎而出声询问,然而站在那里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看到身穿高雅三件式西装的矮小老人──天羽的身影后,晴倒抽一口气,全身顿时僵住。
天羽会知道这栋房子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他跟誉是长年的好友。两人在晴出生前就已认识彼此,从前最常造访这个家的客人也是天羽。不过,誉因为天羽让晴卷入赝品事件并因此失去大好前途而发怒,从此与天羽断绝往来。
从那之后过了十年,天羽似乎很怀念似地环视这个家,用沉著的声音低声说:
「……我究竟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呢?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有什么事吗?」
天羽不可能毫无目的地来访。虽然他当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不过晴也知道不能相信他说的「欠了你很多」这句话。
看著紧张地询问的晴,天羽蓄著胡子的嘴角露出微笑说:
「我有件事想拜托晴。虽然我想事先打电话但不知道号码,就直接来拜访了。这个家没有电话吧,你有手机吗?」
「……我没有。」
「讨厌电话这点真的是跟誉一样呢。算了,无妨,像这样走一趟也不赖。」
「想要我帮什么忙?」
晴完全不打算让天羽进到屋内,依照他委托的内容也有可能会严正拒绝对方,更不想陪天羽回忆过去。面对表情凶恶地询问著自己的晴,天羽露出苦笑小声地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希望你能把那个箱子让给我。」
「箱子?」
「小野崎家那个誉修理过的箱子。」
回想起在小野崎家看到的宗和箱,晴微微眯起眼睛。祖父修理过的那个古老箱子,其完成度用来装小野崎替换过的粗糙赝品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天羽会想要那个箱子呢?晴的脑中不断闪过不好的回忆。见晴猜测他又打算做坏事,天羽彷佛想阻挠这般想法,主动说出自己想要箱子的理由。
「那个对我来说也是跟誉有关的纪念品。如果要丢掉的话,不如交给我吧。」
「……就算你又打算拿那个箱子去做坏事?」
「怎么可能?我也一把年纪了,如今只想活在回忆里而已。」
天羽笑著耸了耸肩膀,晴无法看穿他真正的想法。在短暂考虑之后,晴回答会跟小野崎夫人问问看。正如天羽所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对夫人来说那也是不需要的东西吧。比起当场拒绝天羽,而使自己觉得好像亏欠对方什么,晴觉得还不如接受这个简单的委托会比较好。
「那就麻烦你了。」
听到晴的回答后,天羽的嘴角露出微笑,接著转身背对晴拉开门。晴也穿上拖鞋,随著天羽走出家门。
天羽停在玄关前,缓缓转身看向白藤家的古老平房建筑说:
「这里不管是什么时候过来都很安静呢,真不错。」
看著天羽的身影,晴突然有种一直卡在脑袋角落的某种东西掉下来的错觉。前往日本桥造访天羽老巢时看到的景象,一直强烈地停留在他的潜意识中。理由在于……
「……像是扑克牌的记忆游戏吗?」
在露出感慨表情望著古老房子的天羽旁边,晴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天羽则彷佛是觉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晴。近距离看著天羽的脸,晴发现他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深,这除了表现出他的年纪增长外,总觉得似乎也在显示天羽老奸巨猾的程度又增加了多少。
在那摆满蛊惑人心之物的房间里,仁清的色绘茶碗随意放在展示柜上。留在小野崎家的纪录以及写在箱子上的物品名称为「色绘藤花文茶碗」,而在天羽那边看到的茶碗……也是藤花的纹样。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那个说不定就是该箱子真正的内容物。
注意到晴是因为这么觉得,才会说出「扑克牌的记忆游戏」这种字眼,让天羽露出诡异的笑容。
「晴果然很厉害呢。」
「………」
「我至今仍想要把井蛙堂让给晴继承喔。」
听到天羽这么说,晴深深皱起眉头眯著眼睛瞪回去。看到晴那充满厌恶的表情后,天羽脸上的笑容转变成苦笑。他轻轻耸了耸肩就转身朝木门走去,晴则用严厉的眼神看著那道背影离开。
从天羽没有否定来看,晴认为自己的推测应该没错。虽然用了彷佛有第三者存在的讲法,但是暗中帮小野崎重吾贩卖骨董的人说不定就是天羽。他将卖给前任当家的东西,趁著小野崎家出事时低价买回,并打算重新跟箱子组合起来卖给新目标。
打开木门往月影寺的墓地走去的天羽完全没有回头。直到看不见那道背影,晴才深深叹了口气仰望天空。拜访井蛙堂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正当晴因为这于事无补的后悔而握紧拳头时,脚边突然有猫咪跑来磨蹭的感觉。
他讶异地低头一看,发现蕨不知何时跑出来了。已经是老猫的蕨每天都待在客厅里睡觉,几乎不曾离开过家。
「……蕨。」
晴露出苦笑将蕨抱起来,看到它用严肃的表情「喵」了一声,总觉得它是在代替誉忠告自己「千万不要再走上错误的道路」。
晴将颇有分量的蕨稳稳抱住说:
「今晚苍一郎要负责烤秋刀鱼喔,所以非得出门买东西不可了。」
晴边对著蕨如此说道边将它抱回家中。即使过著穷苦的日子,就算每天再怎么单调,只要能享受到微不足道的乐趣,并且好好地过日子,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例如秋天的秋刀鱼、冬天的火锅、春天的竹笋、夏天的凉面……
「全都是食物呢……」
配合反省地自言自语的晴,蕨再度「喵」了一声。
注1:菩提寺 日本寺庙的一种,为代代归依、埋葬祖先遗骨、吊菩提之寺,也称作「菩提所」、「菩提院」等。
注2:敲土 一种将砖红壤、砂砾等物质与熟石灰和卤水混合加热,涂敷后便会硬化凝固的建材。由于混合了三种材料,因此又称为三和土。被用来制作土间的地板。
注3:鳞柄白鹅膏 此种蕈类的日文原名是毒鹤茸。其外型似可食用的洋菇,但是毒性极强,会对肝脏造成损伤,是致死率极高的毒蕈。
注4:古裂 指二战前织成的布料。
注5:侘茶 反对豪华奢侈的茶文化,追求内心的和平、恭敬优雅的方式、清静自然的态度与悠然寂静的境界。
注6:障壁画 意指绘于屏风、纸拉门上的画作。
注7:行政解剖 用于与犯罪无关的非自然死亡尸体,「司法解剖」则是用于与犯罪有关的非自然死亡尸体。
注8:柯比意 Le Corbusier,法国建筑师、室内设计师,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并是功能主义建筑的泰斗,被称为「功能主义之父」。
注9:「居然从一开始就有赝品」 原文是「最初から伪物だったなんて」,此非单纯的叙述句,而是带有轻视、不满的语气。
注10:鳗重 于装在重箱中的白饭上方放上蒲烧鳗鱼、淋上蒲烧酱汁的日本料理。
注11:「桑原桑原」 最初是用来祈祷不会被落雷打中的话语,后来演变成远离讨厌的事情与灾难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