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火原因不明呢,神秘火灾哟。」
早上才刚踏进办公室,就听见行政课长兴奋的声音。我克制住想要立刻把脸转向那里加入话题的冲动,行礼招呼说:「大家早。」不怎么宽广的办公室右边角落的会客沙发旁有一区用屏风隔开,热水壶放在那里以免被客人看到,而更换热水壶的热水,就是我每天早上的第一项工作。
「笙子,这里是不是你老家附近呀?」
我就要往茶水间走去的时候被叫住了。课长摊开的报纸,内容应该跟我今早看到的一样吧。
「课长说值勤所的火灾吗?」
「对,电视也在播,可是消防队居然失火,这可不是自砸招牌而已呢。而且起火原因还不明。笙子,我记得你老家在石蕗町南边对吧?大家都在讨论是不是你家附近呢。」
「不只是近,那个值勤所的神社就在我家正对面。」
「真的假的?」课长和几名职员睁圆了眼睛,口气变得担忧。
「那你一定很担心你妈妈吧?打电话问候过了吗?」
「她先打电话来了。火势好像相当猛烈。听说我爸跟附近的人都去帮忙救火了,昨晚几乎一整晚没睡。」
「你家没事吧?万一被波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家没事。不过从电话听来,我妈似乎相当惊慌,所以我打算今天回家一趟看看。」
上班铃声还没响,办公室里还不见局长和主管人员的人影。
「今天应该会去进行现场调查。」行政课长想了一下说。「等下跟出纳课说一声,灾害慰问金一万圆。请他们像平常那样准备好现金。」
「好的。」
手一直提着昨天水没喝完的水壶,酸得要命。我来到走廊,丝袜一滑,凉鞋鞋跟敲出夸张的声音。
短大一毕业,我就进入现在的职场,今年已经第十六年了。自从第十一年惊觉光阴流逝之迅速后,过去从没意识过的年资和年龄,开始每年异样鲜明地刻划在脑袋里。年资加上二十,就是我的年龄。
三十六岁。
这个职场的风气老旧,短大出身的女生即使是正职员工,只要结了婚,也会被迫离职,而我现在还在这里工作。
财团法人町村公共互助会地方分部。
全是汉字的一长串名称,一开始我迟迟记不住。需要的文件只要盖上橡皮章就行了,用不着手写确认,也因为这样,虽然是自己工作的职场,我却到现在都还会一时忘记是「公共」在前面,还是「互助」在前面。
业务主要是町村持有的建筑物及车辆、公共物件的保险事务。工作上面对的是在政府机关或町村公共设施工作的公务员。保险对象则是町村机关的办公室、公立学校及设施,还有这些地方各自持有的公务车。以县为单位设置的每一个地方分部,会在这些保险物遭逢灾害及意外时支付互助金。
「笙子姐,早安。」
我在茶水问把刚煮滚的热水倒进热水壶的时候,后辈朋绘过来了。她是去年刚进来的临时职员,年纪比我小了近十岁。健诊一起量身高体重时,她的数字跟我一模一样,我俩为此热闹了一阵,但我们体型完全不同,穿上同样的制服,差异更是明显。看到朋绘小巧的脸蛋,还有就像时下的年轻女孩在高高的位置苗条地收紧的腰部,我就忍不住疑惑起自己最近开始变得松垮的蝴蝶袖肉是不是黏错地方了?
「早啊,小朋。」
「局长刚到,正在聊火灾的事呢。听说地点就在笙子姐的老家附近?」
「嗯。」
「课长好像打电话跟对方说现在要过去,笙子姐也要一起去吗?」
「大概。我要跟去现场拍个照。」
「这样呀,好好哟。可以被消防队的年轻小伙子包围,人家也好想去。」
「小朋。」
我责备似地瞪朋绘。
「可是,」她耸耸肩说。「笙子姐要当心点哟,你很受男生欢迎嘛。还有,火灾现场不是很臭吗?最好在制服外面披件夹克哟。上次你去现场,回来的时候不是也浑身沾满了臭味吗?」
「嗯。」
去年夏天,县南端的村子托儿所发生小火灾时,我第一次去了现场。遇上风灾水灾或恶作剧造成窗玻璃破损,申请互助金的时候,申请人几乎都只要附上照片就行了,但火灾就没这么简单了。发放的互助金金额很大,名目上也需要调查,因此必须派职员过去。这里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来自町村的灾害报告和申请文件,但火灾一年只有一件左右。
上次的托儿所仓库,是因为举行烟火大会没有妥当管理火源而引发火灾。幸好没有造成伤亡。
「这次的火灾原因不明对吧?好可怕哟。」
朋绘接过我手中的热水壶。「没关系,我自己拿。」我婉拒道。「笙子姐快去准备啦。」但朋绘摇摇头说。
「居然在消防队的值勤所纵火,真讽刺。幸好没人受伤呢。」
「还不一定就是纵火吧?」
「一定是纵火啦。起火原因不明的时候,九成九都是纵火。」
朋绘正经八百地一口咬定说,接着又说:「啊,这么说来……」
「怎么了?」
「笙子姐老家那边,不是上次那群人的消防队吗?喏,今年年初被拖去参加的那场联谊。」
「是啊。」
我一副这才想到的样子点点头。
「是有那么一回事呢。」
「呜哇,那我还是敬谢不敏好了。还是不羡慕的好。我好同情笙子姐哟。希望去联谊的那些人不会去现场就好了。」
「没事的啦。而且这是工作,没办法啊。」
我对抱住纤细的双肩做出起鸡皮疙瘩动作的朋绘苦笑。
「笙子,课长叫你。说一小时后出发。」
办公室的男职员来叫我,「好。」我趁机应声,向朋绘微微点头:「热水壶就麻烦你了。」
2
抵达现场刚下车的瞬间,全身就被火灾的臭味给笼罩了。
那不是焦臭可以完全形容的。就好像吸进去的空气在鼻腔里面凝结成沉重的煤块似的。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只是待在这里,听从朋绘的建议穿来的职场用外套表面就被染得又黑又脏。
虽然建筑物的形状还在,但从门口和窗户看进去的内部一片漆黑,就好像成了完全的空洞。火源是平常团员聚会的二楼房间。消防车停在值勤所的神社外围,似乎是暂时从一楼的车库移开,有一半烧得焦黑。
挂在二楼窗户旁的吊钟就像被泼上了墨汁。从我在老家的房间可以看到的那个吊钟,原本应该是深绿色的。以前我不晓得在深夜被它的钟声吓醒过多少次。
「那是笙子的老家吗?真的就在正对面呢。」
「是的。」
课长指的那栋房子,中间隔着狭窄的马路,与现场相距不到十公尺。仰头望去,可以看到我以前住的二楼房间窗户。因为高度和团员出入的值勤所几乎一样,进入少女时期以后,我打开房间窗帘的次数便寥寥可数。即使如此,还是有一次,我从开了一条缝的窗帘间与经过二楼通道的一名团员四目相接。从此以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看对面了。当时的我穿着睡衣。直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对方站在灿亮得近乎暴力的照明下,尴尬地别开脸去的那一瞬间。
我明白自己固然不想被人看见更衣的场面,但对方也不是爱看才看的。我的父母在祖父母家的土地盖起这栋房子的时候,神社还很安静,值勤所在别的地方。后来值勤所迁到这里,从此以后我家周围就变得吵闹了。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值勤所会迁来这里,父母也不会把女儿的房间安排在那种位置吧。
「不好意思,我们是灾害互助会的员工。」
「啊,好的,辛苦了。」
可能是事先知会过了,现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近课长。几个人就像听到信号似地回头看这里,微微向我们点头致意。
警方好像勘验过现场了,但现场还有许多男人各忙各的。
「喂,那边的私人物品里面,如果知道是谁的东西就连络一下吧!」
远处传来一道格外宏亮的声音。回头望去,黑底印有白色「南」字的短大衣背影顿时映入眼帘。
异于消防员的橘色作业服,穿着衣摆镶着红边的短大衣的人,是当地的消防队员。也就是使用这个值勤所的男人们,火源责任者。
不同于消防署的消防员是因为职业而出动灭火,消防队主要是由当地的年轻人所组成的所谓义工。他们平时从事各种不同的行业,有事的时候便出动协助救火。他们也经常被请去支援当地清扫工作或祭典等活动,很大一部分算是居住在同一地区的男性成员聚会喝酒旅行的互助会。
住在老家的时候,没有火灾的日子,值勤所的二楼窗户也多半是亮的。麻将牌搅动的刺耳声响。下流没品的大笑声。还可以听到有人的手机响了以后,走出室外的人对着或许是老婆的对象哀叹:「他们还不肯放我回去。」听说朋绘兼差的陪酒服务,每个月会有一次被找去消防队的酒席陪酒。朋绘因为白天在政府相关机构上班,不知道何时会碰上认识的人,所以这种时候都会向上头的妈妈桑说明,请假不去。
刚才那个男人对着疑似后辈的人拉大了嗓门说:
「开去那边的消防车里面有人检查过了吗?放在二楼的预备钥匙呢?要好好收在一处管理,不要乱丢!」
「大林哥,可是那都已经烧焦不能用了。」
「问题不在那里!」
男子以机敏干练的声音一一下达指示。
接到指示的一名团员注意到我们,微微行礼致意。踏入现场的女人只有我一个。年轻的团员讶异地看着格格不入的我,但只有指挥他们的年长男人近乎顽固地背对着我和课长,绝对不肯回头。
我也别开脸去,不再看他。大林命令后辈整理现场的怒吼声依旧持续着。
听完负责人的说明,扣完照片以后,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在巡视现场的时候,我好几次望向老家。我期待母亲会不会混在疑似来参观火灾现场的邻近居民之中,但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课长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样子,开口说了:
「已经中午了,你回家去看看吧。我会自己随便在附近找地方吃。一点过后,我们在车子那边会合,然后回办公室。如果你担心你妈,下午请假也可以。」
「可以吗?」
「都这么晚了,而且照片也拍了,等下我会请对方提出申请,没问题的。」
谢谢课长——我道谢以后,听从课长的好意回家了。
一离开现场,暂时麻痹的鼻子又想起来似地闻到了沾在外套上的火灾臭味。我脱下外套用力甩了几下,想图个安心,但感觉没法拍掉臭味。
正好在吃午饭的母亲依然激动不已。
她看到我回家,扬声叫道:「哎呀,小笙!」然后用早上讲电话时相同的兴奋语气说起昨晚的火灾。
「总之那烟真是吓死人了,还烧到神社的树木去,森林居然没烧起来,我真是难以相信。」
「听说火源是二楼?」
虽然没有实际去过,但香烟烟雾缭绕的室内沉迷于打麻将的众男人模样却历历在目。即使有人乱丢烟蒂,引发火灾也不奇怪。可是母亲一口咬定说「是纵火」,身体哆嗦了几下。
「听说这几天消防队没出动,没有人进去值勤所。啊啊,实在是,我怕都怕死了,这样是教人怎么住得下去?最近好多可疑人士呢。居然放火烧消防队,真是……」
「昨天那边的团员怎么样了?他们没办法拿出灭火道具吧?」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焦黑车库和水管说。
「可是他们很拼哟。」母亲答道。「他们用神社大水沟的水还有我们家的自来水,用传水桶的方式拼命灭火。还哭着道歉说居然是消防队的建筑物起火,对不起大家。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今天早上他们又上门来道歉了。看那样子,应该是挨家挨户地去道歉吧。」
「这样啊。」
「好像还整晚没睡,一直在收拾现场哟。」
我想起印着「南」字的短大衣。
我觉得身为今后也要居住在同一个地区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礼数,但他们的应对似乎让我的母亲感受到了十足的诚意。
「他们也真可怜呢。」母亲接着说。「道歉得最诚恳的啊,就是那个大林。」
母亲一面帮我盛饭,一面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有应话,默默地看着桌上母亲做的佃煮③和腌菜。老家隐约飘散着一股食物的味道,甜甜的。我直瞪着好似泡过酱油的旧餐桌花纹看,母亲又说了:
「他在公家机关工作,又是消防队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也特别自责吧。我觉得他人很不错,小笙,你觉得他怎么样?」
「……嗯。」
我故意几乎听不见地低应了一声,看到母亲把碗搁到我前面,便起身走去厨房:「有味噌汤吗?」
即使知道我来了,也绝对不肯回头的大林的背影。然而指挥的声音却了亮得做作,精力十足。
我讨厌那个人——这样的感想现在依旧不变。对着担心女儿身边完全没有男人影子的母亲,虽然是含糊其词地,却泄露出大林曾经邀我去约会的事,这如今令我懊悔极了。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要让母亲明白她的女儿做为一个女人还是有吸引力的。母亲说要帮我找相亲对象,我一时气愤,才会说溜了嘴。
为了追求变化,三十岁一到,我就一个人搬出去住,父母至今仍对此不表赞同。每次回老家就被问:「你还没有对象吗?」令我厌烦。「看看你,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身边每个朋友都有家庭了,看你是要怎么办?」这种担心我也快受够了。就是因为他们这种态度,我才会搬出家里,父母却毫无自觉,让我嫌恶。
我说出大林的事时,记得母亲用一种还不赖的表情问:「你说大林家那个在公家机关工作的儿子?」大林这个人怎么恭维也称不上是好男人。头发稀疏,嘴唇肥厚,从下巴到脸颊是一片刮过胡子后的青色。虽然不胖,也不是骨瘦如柴,但全身的肉松松垮垮,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身材迈遢。
告诉母亲后,得意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我感到一股自我作践般的罪恶感,立刻结束了话题:「他一直死缠烂打的,讨厌死了。」
每次母亲想起来似地提起大林的名字,心的表面就像被砂纸推磨似地,变得一片粗糙。
明明应该半点都不觉得他吸引人,然而每当母亲表现出在大林身上找到价值的态度,我就忍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惜的事?或许那个男人也还不错吗?明明绝对没那种可能。然后,我觉得自己的价值每况愈下。
「对了。」
母亲对从厨房回来的我说。
「你爸之前的上司说要介绍对象给你……可是小笙你没兴趣对吧?」
可能是在提防女儿生气,母亲低调地开口说。她不等抬头的我回话,匆匆接着说了:
「爸跟妈是觉得都可以啦,可是介绍的人说他以前看过你,觉得你很漂亮,才想帮你介绍的。」
「我不要相亲。」
身边也有好几个朋友是相亲结婚的。可是她们都是从以前就跟恋爱完全无缘的那种类型,也不怎么注重外表。而我从念书的时候就不断地被身边的人说「笙子超有男生缘的,真好」,也曾在社团被两个受欢迎的学长争夺。这样的我居然相亲结婚,连要请朋友来参加婚宴都觉得尴尬。
可是这时我听到意想不到的话:
「那个人是注册会计师哟。」
咦?我眨眨眼睛看母亲。
「说是在邻町帮忙叔叔开的事务所。虽然还年轻,但已经是副社长了呢。」
「还年轻?几岁?」
「跟你同年。」
「……这样。」
「要看照片吗?」
「有照片吗?」
有啊——母亲点点头,假装不怎么起劲,匆匆离开餐桌去里面的房间拿了。
我很明白跟事业有成的男人结婚会很辛苦。可是既然是注册会计师,至少应该也是大学毕业,也不用担心调单位。是长男还是次男呢?既然是在叔叔的事务所工作,那就不是老板的直系亲属了吧。
是相亲认识的这件事,只要婚事定下来了,要怎么隐瞒都成。问题是照现在这样下去,我永远没有机会认识男人。
3
跟大林一起去横滨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母亲也是。
今年年初,在职场出入的石蕗町公所的职员邀我去联谊,我没办法拒绝。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都是单身,大家一起连络连络感情嘛。」
那厚脸皮的说法教人气愤,但想到今后得在工作上继续打交道,也不能太不给面子。我问朋绘要不要一起去,她说「可以呀」,然后又喃喃说「笙子姐太神经质了啦」。
「换成我就拒绝了。笙子姐是不是想太多啦?用不着那么认真理他的嘛。」
「可是今后会在工作上碰到呀。」
我跟朋绘不一样,是正职员工。只要待在这里一天,不知何时又会因为什么事与对方有接触。我觉得不太高兴,但如果朋绘拒绝,我就没有其他人可以约去作伴了。
「不好意思,这次就好,可以陪我去吗?要选哪间店呢?最好是尽量不会碰到认识的人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全包厢的店?还有,对方说两边的负责人要连络,叫我告诉他手机号码耶。」
「哎哟,告诉他职场用的电子信箱就好了啦。」
说着说着,朋绘的声音露骨地变得不耐烦。「可是对方都告诉我们手机了。」我说,但她很冷淡:「不用理他啦。」我想要圆滑地应对,朋绘却完全不肯为我着想,让我一阵恼火。
朋绘常说我「很得男人欢心」。
「温柔婉约,是公务员最想娶回家的候补No.1。」
起初听到她这种说法时,我以为她是在抬举我,但那其实大概是在贬低我,因为我看起来很乖巧,会任由男人摆布。别瞧不起人了。事实上我这人个性刚烈,也痛恨被人踩在脚底下。
没办法轻易拒绝别人的要求或邀约,是礼貌问题。我只是在非常普通的常识范围内回应对方罢了。奇怪的是那些趁虚而入、不知礼貌的家伙们。为什么态度诚恳的我反而要被那些人搞到觉得吃亏呢?
大林的事是最极端的一个例子。
与石蕗町公所的酒宴,说什么联谊,根本是虚有其名,其实是他们的发泄大会。他们那边是以单身年轻人为主的例行聚餐,我们等于是被找去作陪的客人。找我去的互助业务男负责人对于他找到女人来参加这件事显得洋洋得意。
相对于我们只有两个人,男人大概有十来个左右吧。每一个都是公家机关的员工,部门都不一样。大林在他们当中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任职于自来水课。
他今年三十八,才刚跟镇上建设公司的女儿相亲失败。不过好像是大林这边拒绝的。后辈说:「那个女生那么可爱,拒绝不是太可惜了吗?而且对方的父亲好像很想促成这门亲事呢。」
「别说傻话了。」大林这么回道。「你以为我在建设课的时候被他们家关照过多少?而且他们家的哥哥是我同学,要是娶了关系那么密切的人家的女儿,绝对要吃苦的。」
我内心禁不住讶异。我以为大林是个毫无魅力可言的穷酸男,原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男女邂逅啊。只要后辈叫他,他便会开心地应声,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虽然不是社会一般价值观中的好男人,但在这里似乎是受人爱戴的存在。
也提到了消防队的事。
或许是因为公家单位职员的立场,在场大半的人都隶属于消防队。今年的开工仪式怎么样、去年的旅行是第一次出国,去了韩国,当时喝过了头,谁出了怎么样的糗……就像这样,他们滑稽逗趣地接连谈论自己人的话题。
「火灾真的很可怕,千万要小心啊。一把火就能烧光一切的。」
酒宴到中盘,大林说了很有消防队风格的发言。
「像照片什么的,连回忆都会被烧个精光,什么都不留。」
「可是去年的现场找到戒指了呢。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喏,就是河下游的老婆婆家。大林哥说要帮忙……」
「是啊,虽然费了好一番工夫。」
听说独居老妇的家付之一炬时,打火行动结束后,消防队留了下来,众人一起在现场帮忙寻找带着老妇珍贵回忆的金戒指。当时是平日早上,他们甚至延后上班时间,陪着老妇寻找。找到戒指时,老妇放声大哭,再三道谢。
「哇!真是感人!我好感动哟,你们真是太帅了!」
不晓得是不是兼差训练出来的,朋绘老练地感叹说。「也没什么啦,毕竟我们都认识那个老婆婆嘛。」这么害臊微笑的年轻男人们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林在酒宴途中坐到我旁边,问我家住哪里、几岁。这是个小镇,就算隐瞒,也马上就会曝光吧。我坦白说出老家就在消防队值勤所对面,这似乎令他顿时感到亲近。——我没有说出因为值勤所就在对面,让我度过了多么难堪的少女时期,还有那也是我搬离老家的原因之一。
大林说他喜欢《浴火赤子情》这部电影。主角是消防员,故事描写投身正义的男子汉们舍命追捕威胁小镇和平的纵火犯。他热烈地诉说他在学生时期看了这部片,心生憧憬,一直想加入那样的硬汉集团。
反正没有第二次了——我怀着这种想法效法朋绘,选择会让对方开心的话应和着。就算现在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许哪天会在工作上碰到。而且老家就在附近,如果冷漠相待,万一起磨擦就不好了。
大林亮出他的手机给我看,待机画面是他家养的猫。「好可爱哟!」我说,他更开心地让我看了好几张照片。其实自从小时候被大型犬扑倒以后,不管是猫还是狗,我都很害怕。每次去室内养宠物的人家玩,那种动物的臭味总是令我毛骨悚然,我完全无法理解人怎么能生活在那种臭味中。
我说我因为进了可以从老家通学的短大,所以从来没有离开县外,大林便说:「我大学念的是横滨的学校。」他说他是新年的长距离接力赛跑中常听到名字的某私立大学毕业的。
「横滨吗?真想去看看。」
我反射性地附和说。我很喜欢横滨,念短大的时候,我和朋友不惜砸钱订了还不错的饭店,一起去参观红砖仓库和外国人墓地。从移动的电车中看到的港未来站的摩天轮灯光浪漫极了,出现在都会之中的游乐园灯光真是时髦洗练到了极点。
「那下次我们这群人一道去吧。我可以当导游哟。我知道很多中华街好吃的餐厅。」
「真的吗?一定哟!」
我回以社交辞令,没想到大林立刻拿出手机,递出趴睡猫咪的桌布画面说:「告诉我手机号码跟电子信箱。」我望向朋绘求救,但她跟别的男人聊得正开心,没有看我这里。一个穿作业服的男人正在为她倒啤酒。
「我的电子信箱很难记。」
「那你知道怎么红外线传输吗?」
「我知道怎么接收,可是不会传送。你可以教我,我再传给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我们交换手机号码的样子。大家都喝醉了,对我们毫不关心,这对我而言是唯一的救赎。我从大林的手机接收了电话号码和电子信箱,把手机收进皮包的时候,大林叮嘱说:「一定要连络哟。我等你。」他还故意小小声地、佯装轻描淡写地对我低喃,光是这样,我就觉得被压得疲惫万分,沉重极了。
回程的车中,朋绘用爽脆的声音说:「真无聊的联谊。」「嗯,谢谢你陪我来。」我微笑着道谢,其实好想找她商量。也就是不小心拿到大林的电子信箱,还有接下来非回信不可的事。
可是我不甘心又被她当成傻瓜看。每次被她批评我太认真、太软弱,我就想回嘴说才不是那样。我只是想要合宜适切地处理。我只是不想被人当成不知礼数的女人。今天喝酒的帐单全是男人付的。既然人家都请客了,我也不能不知感恩。
我想了篇冷漠又简短的内容,好尽量让对方看出我没那个意思。因为好像会带给对方希望,所以我不敢立刻回信,但其实我好想快点回信了结这件事,不过我还是等了三天才传简讯给大林。
『上次多谢你们招待。今后如果有机会在公事上碰面,还请多多关照。』
我没有使用笑脸图案,也不忘加入「公事」两个字。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没想到一下子就接到了回信。
『上次喝得超开心的。我们都是当地人,而且也都喜欢横滨跟猫,共通点这么多,真令人吃惊!下次要不要好好一起去吃顿饭?市内有家叫橡实屋的牛排馆,很好吃哟。上次你好像是开车去的,所以没喝酒,但其实你也能喝对吧?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可以开车去接你。回程的时候车子再请人开就行了。自从取缔酒驾变严格后,代客驾车就变得很便宜了。到我家大概只要三千圆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拿手机的手脱力了。
看这样子,又非得回信不可了。这人怎么迟钝成这样啦?我愤恨地想,这次也隔了一天以上,写了更简短的回信:
『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没办法跟你去吃饭。对不起。』
『不用客气啦!等你有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空的当天也行,打电话给我吧。如果我正好在忙,会直接跟你说的。周末的话有空吗?我随时可以带你参观横滨哟。』
还附了一张猫的照片。
底下铺的毯子起了一堆毛球,沾满猫的白毛,肮脏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令我无法直视。我阖上手机,心想这种内容的话,不用回信也行,便放下心来。
可是过了一阵子,明明我没有连络,对方却又传简讯来了。又附了猫的照片。跟上次的照片不一样。
『其实今天是我家小空的生日。小空是无人期盼下出生的小猫,我把它捡回家的日子,它不停地发着抖。今天应该也不会有人为它庆生,不过如果你愿意,当你今天有机会看到天空的时候,请对着天空对它说声「生日快乐」好吗?我捡到它的日子,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大好晴天。』
没女人缘的男人们为什么老爱寄些猫啊狗的照片呢?
女人只要看到小动物或小孩子,就非得无条件地称赞「好可爱」吗?我也不喜欢小孩。每次去结了婚的朋友家玩,看到在旁边吵闹的小孩就觉得烦死了。如果说出口,会被视为冷血心肠的家伙受到责备,所以我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其实我真的觉得很受不了。
大林寄来的简讯后来也都是那个样子。我不晓得多少次想要找朋绘商量。
我也想过完全不要回信算了,但邀我去联谊的石蕗町的互助业务负责人现在频繁地出入事务所。我不确定大林有没有告诉他我的事,但我没办法完全忽视大林。因为大林说不定会在哪一天调到互助部门去,在公事上有往来。我就像最早邀请吃饭的信那样,只对明确期待我回信的简讯,回以最低限度的简短内容。
在工作上犯错,或是心情疲倦时,我也会非常偶尔地想起大林的脸。事实上,只见过一次的大林相貌平凡,即使试着去回想,印象也不是那么清楚。有时候我也会好似怀抱着希望,要自己相信或许大林的相貌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我期待他邀我去横滨的简讯会因惰性而越来越低调,没想到出乎预期,简讯攻势日趋强硬。我只是不想当一个没礼貌的人,然而对方那种见缝插针、得寸进尺的态度几乎快让我崩溃了。
我会答应他的邀约,是因为我想把这没完没了的状况做一个了结,还有想要再确定一次只有依稀印象的大林相貌,好好看清我和他今后究竟有没有交往的可能。
4
看到在会合地点现身的大林,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好久不见!」
举手的动作很笨拙。身上的毛衣胸口不知为何大大地印着「Lemon」。不是任何品牌名称,而是意义不明的英文单字。如果是全素面的或许还好,不过大林的长相跟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不好也不坏。看到他的脸一眼,我登时全想了起来:没错,他就是这副模样。
我们直接在横滨车站会合。我谎称前天我要先去横滨找嫁去那里的朋友。因为要和大林一起兜风那么长的一段路,实在令人却步,而且在平常活动的范围内共同行动,不晓得会被谁看到。
「那我们走吧。」
才一见面,他就跨步走了出去。在简讯里话那么多,实际见面,却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眼。难得大好假日,为什么我却得转搭电车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看到大林那体态丑恶的穷酸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遭到极不合理的对待,不晓得该往哪里发泄这股怨气才好。
大林好像是开车来横滨的。他说他把车子停在出社会后每次来横滨都会光顾的廉价停车场。
「那里离市中心很远,再回去开很麻烦,而且横滨市内的话,搭电车跟公车比较方便。」
「这样。」
住在乡下,平常几乎不会搭到公车。一想像大林这种一把年纪的男人抓着吊环在电车里摇晃的景象,我觉得古怪到家了。不过跟他单独两个人兜风的画面更令人抗拒。
前往中华街的电车因为是假日,十分拥挤。
「住在乡下真的很麻烦。一过三十,连邻居都要来管你的闲事。」
我和大林抓着吊环站在一起,大林径自说了起来。
「我妈说是附近的老太婆老爷爷问的,说你们家的儿子既然在公家机关上班,脑袋应该也不差,却一直没结婚,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这事还传了开来。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嘛。乡下就是这样。」
大林笑着说,我暧昧地点头应声:「哦。」如果这是事实,我也不晓得被附近的街坊邻居传得有多难听。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们那里的消防队也是,几乎每个都结婚了,要不然就是离过婚。从没结过婚的就剩下我一个。以前大家都说我应该会第一个成家,世事真是难料呢。每次有人结婚就会办婚宴或婚礼,然后由我们消防队表演余兴节目,而我总是帮忙庆祝的那个。晚辈都吵着叫我快点让他们祝贺,可是唯独这档子事啊……」
可能是随着时间过去,大林找回了自己的步调,他开始变得饶舌。我敷衍地应和他那让人听了都觉得丢脸的大剌剌说词。但是不管再怎么后悔,今天一整天都非得和他度过不可。
「余兴节目都表演些什么?」
「这在小姐面前不好说,不过有个叫新娘检查的,这是消防队才有的闹场活动吧。就是评论新娘某某身材姣好、腰扭起来特别带劲,新郎某某开起车来技术如何等等,续摊的时候,几乎都是黄色笑话了。」
那歪笑的嘴巴让我浑身爬满鸡皮疙瘩。乡下男人的余兴节目都很没水准,我在以前参加的各种婚宴中早就见识过了,实在不该特地再问。嘴上说什么在小姐面前不好说,却夸耀似地谈论同伴之间的亲密情状,教人吃不消。或许他自以为是在展现幽默的一面。
挑人毛病也只会扫兴,但我又没办法像朋绘那样,兴奋地嚷嚷着一起欢笑。我沉默不语,结果他终于道歉说:「啊,失礼了,抱歉抱歉。」但语气轻浮,一点都感觉不出内疚的样子。
一起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我看见大林从毛衣里露出来的手背布满了一层浓密的毛。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画在上头似的清楚皱纹及肮脏的皮肤,我觉得站在旁边的自己凄惨极了。
途中的车站有人上下车,两个女生站到我们身后。她们大概比朋绘年轻一些,学生样貌、打扮入时,手里抓着吊环,一个正用吸管吸着有星巴克图案的饮料。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热中于聊天的她们,就要再次转向另一边时,大林突然动了起来。他在她们背后出声说:
「同学,饮料可以拿好吗?万一泼出来就糟糕了。在车厢内饮食,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什么?」
我吓了一跳,女生们更是吃惊。大林的鼻息粗重,声音有些兴奋沙哑。透明的塑胶杯里,冰块和液体加起来还不到一半高。
「啊,好。对不起……」
半晌后两人应声,但那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反省,而是想要避免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大林满意地点点头,默默地离开她们身后,回到我旁边,半带叹息地说:「我看到那种的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我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回头一看,她们其中一个瞥了这里一眼,皱起眉头。我急忙垂下头去。接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我甚至可以一清二楚地想像她们正一脸不快地交头接耳:「才剩这么一点点,最好是会泼出来。」
车厢里的视线显然集中在我们身上。大林不仅毫不介意,反倒是志得意满,惺惺作态地向我转移话题问:「对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把肩膀缩得小小的,低垂着头,不晓得第几次被深切的后悔灼烧着:我怎么会答应他的邀约?现在还是去程的电车,我却已经超想回去了。好想快点抵达目的地。
下一站,又有人下车了。
「坐吧。」大林催促,在前面的座位坐下,原本跟我们背对背的女生也在对面座位坐下来了。因为太尴尬了,我又要垂下头去,结果看到两个男生走近她们。「啊。」我见状更是无地自容了。因为车厢很挤,她们之前好像跟朋友分开站。
她们小声对男友们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看这里。两个男生个子高挺,姿势端正,没有胡子也没有皱纹、年轻漂亮的脸蛋正看着这里。
我不知道旁边的大林在想什么。我再也没有抬头看前面。
在大林介绍的中华街餐厅一起吃过午饭后,我说:「我忽然有急事。」就算不自然也不管了,我一个人返回车站。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摆脱想要追上来的大林的。
回家的电车里,我窝囊地放下心想:幸好之前没找朋绘商量大林的事。
隔天不出所料,大林传简讯来了。
『你奶奶的病情还好吗?她突然住院,你一定很担心。昨天真可惜,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带你去。真的玩得很愉快,那边除了肉包跟煎饺以外,干烧虾仁也……』
我看到一半就不看了,认真地思考要怎么甩掉他。
我没有回信,也换了手机门号跟电子信箱。我完全清醒了。我和大林之间就这样断了。
5
母亲对火灾仍心有余悸,我告诉她今天下班我还会过来,下午先回去办公室。
我再次披上夹克,走进现场的森林一看,大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那两个后辈,似乎被他交代了什么事,正蹲在灾后现场继续工作。
课长还没有回来。他是开办公室的车去吃午饭了吧。
我站着发呆,看着以前经常在那里玩的神社,结果听见穿消防队短大衣的一个向同伴低喃说:「我说,浴火赤子兄还不退休哟?」
我偷偷观察他们的脸。联谊时没看到这两个。他们戴着手套的手染得漆黑,正翻找着什么东西,被攀谈的那个揶揄似地笑道:「才不会哩。他可是把一切全奉献在这上头了呢。」
「拼过头了啦。浴火赤子兄是单身贵族,除了这里大概没有别的归属,可是也希望他想想我们这些被拉来作陪的人啊。」
「而且像今天,他的工作咧?我们是自己开店的还没关系,可是浴火赤子兄不是公务员吗……?」
「听说他请假。好像是白天过来,等晚上算加班的时间再回去工作。」
「真的假的!那加班费不是我们的税金吗?公务员可以这样子吗!」
「我看他反倒是对此引以为豪咧。还逢人夸耀他从早到晚辛勤工作,牺牲奉献。」
「不愧是浴火赤子兄。」
我马上就想到了。电影片名就是大林的绰号。
我明明应该可以跟他们一起讪笑的,却窒息似地感到呼吸困难。我离开他们,站在据说昨天火灾时从这里汲水救火的神社大水沟。好久没仔细看这条沟了,水位看起来确实减少了许多。
我父亲以前也参加过消防队。当时值勤所还不在这里。每年到了年底,我都看到父亲他们抽掉这条沟里的水,进行清扫活动。他们的手被冰冷的水冻得通红,口鼻吐出白色的呼吸,那模样看了教人心疼,感觉辛苦极了。父亲原本就不擅长与人交际,一过了可以退休的三十五岁,便立刻退出了消防队。
「啊,辛苦了,浴火赤子兄!」
回头一看,刚才的消防队成员正在向回来的大林挥手。在眨着眼睛的我面前,大林洋洋得意地也向他们挥手,扬声说:「噢,辛苦了!」
原来那不是在背地称呼的绰号,而是当面这么喊的。一想到大林甚至欢迎这个绰号,一股异于刚才的窒息感涌上心头。大林的视线就这样转向我。我们对望了。
我微微行礼。
明明上午就发现我了,大林却吃惊地点着头「噢」了一声,走了过来。那完全一如预期的态度,让我打从心底失望透顶。他大概是在等我主动搭讪。
「笙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我来进行公共建筑物的灾害调查……」
我一边回答,立刻就发现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
在初次认识的联谊上,我就已经说明过自己的工作内容了。我还提到火灾时我们会前往现场调查,制服在上次的火灾现场染上浓浓的臭味,不得不拿去送洗的事,于是大林也用力点头同意说—火灾现场的臭味真的很特别呢。他不可能忘记。
忽然间,一个想法闪过脑海。
纵火的是不是就是大林?
消防队的值勤所火灾。不偏不倚发生在我家正对面的公共建筑物的灾害。
我想起那知名的江户时代菜摊阿七的故事。阿七爱上寺院里的小伙计,心想只要发生火灾,就能逃进寺院里避难,再次见到那个小伙计,因而纵火。这会不会是那个故事的劣化现代男版?
正因为如此,纵火的目标才会是公共的值勤所。为了在自然的状态下与换了手机门号和电子信箱的我再会、为了让我到这里来。
背后一阵发凉,全身毛骨悚然。
大林好似享受着火灾这种非常状况,神采飞扬,用力拉正短大衣的衣襟。今天看不到底下应该俗到极点的便服。
「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矫揉造作地这么说的声音,我觉得是说给他身旁的后辈听的。那种说法透露出淡淡的男女尴尬。明明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没什么。我无法忍受背后那些团员兴致勃勃的观察视线。
课长的车子回到神社森林来了。大林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回绝说「告辞了」,快步走向车子。即使背对着,我也知道他的眼睛盯着我的背影和脚。被丝袜包裹的脚就好像被煤灰抚摸过一般,被隐含着一股刺人的恐怖力道紧紧绷住。
6
值勤所火灾一个月后,大林被警方逮捕了。因为他在公民馆的仓库纵火。
现任消防队员——而且是公务员这令人哑口无言的丑闻传遍了邻近街坊,还没看到新闻,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说你啊,不得了啦。真是的,不敢相信,大林家的儿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小笙,你没事吧?你没被他怎么样吧?」
「我没事。」
我茫茫然地听着母亲担忧的声音。我曾经怀疑过。虽然没有说出大林的名字,但我叮嘱老家的父母千万要小心火烛还有门窗,而且我也因为担心,回家的次数增加了。同时我也开始觉得一个人独居令人不安。
可是没想到……。
我们的办公室当然也闹得沸沸扬扬。朋绘不用说,课长也在现场看过大林一次,更重要的是,被纵火的地点又是公共建筑物的公民馆。
「干嘛偏偏要放火烧那种地方?」
在说出这样的话的同事面前,我颤抖着,确信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个中理由。
根据报导,大林深夜在公民馆的仓库泼上汽油,正准备纵火的时候,被偶然听见声响的邻近居民发现,逮个正着。这次的火灾还没有扩大就被扑灭了。大林也承认上个月的值勤所纵火是他干的。
关于纵火的动机,他还没有透露。
我心焦地听着新闻报导。我害怕他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说出我的名字,内心七上八下。万一他说出来,报纸和电视会以嗜血八卦的态度大书特书这桩男版菜摊阿七的故事吧。他们会把它报导为一个傻男人因为过度思慕心爱的女人而犯下的愚蠢犯罪。
光是想像,我的胸口就被搅得一团乱。
媒体应该也会找上我。让一把年纪的男人为之痴迷疯狂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性女人?朋绘一定也会大吃一惊。因为她也参加了那场联谊,却只有我被古怪的男人单方面地爱上了。
想到这里,我赫然惊觉。
——朋绘虽然会吓一跳,但是如果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应该会对我刮目相看。
午休时间,我们面对面吃着便当,我忍不住抬头说了:
「小朋,那新闻你怎么看?」
问的时候,胸口紧张得怦怦乱跳。
「我吓死罗!」朋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说。「大林不是那时候摆出一副前辈架子,自吹自擂的家伙吗?坐在笙子姐旁边那个。」
「其实后来他一直约我,死缠烂打……。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的哟。」
「真的假的!?笙子姐,你告诉他手机哟?」
「不是,我只告诉他职场的电子信箱,没告诉他手机。他都透过互助业务负责人找我。」
大林因为中意我,透过町公所的互助业务人员传话给我,想像一下,这说法颇有真实性。尽管不想被知道我们用手机互传简讯,还有我跟他一起去了横滨的事,但又不想再把大林的事深藏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我一直没有回复他,结果上次在值勤所火灾的现场碰到时,他跟我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哎哟好讨厌,他是要干嘛啊?」
朋绘睁大了眼睛。我接着说:
「他甚至请了假去清理火灾现场。」
「值勤所不是就在笙子姐老家对面吗?……好可怕,简直就像跟踪狂嘛。欸,难道他纵火的理由……」
朋绘赫然一惊似地正襟危坐。我急忙摇头: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是怎样,所以小朋,你也不要乱讲话哟。」
「可是那家伙知道笙子姐的工作,而且第二次纵火的地点也是公共建筑物不是吗?他一定是为了想见笙子姐才纵火的啦。呜哇!恶心死了!笙子姐,你怎么不早一点跟我说嘛?」
「因为我很怕嘛……」
「你最好去跟警方说。」朋绘说。「我再想想。」我摇摇头。就算放着不管,大林迟早也会自白吧。
我想起母亲的事。
我没有叮咛母亲别多嘴,或许她现在正在向邻居说起我的事,说那个纵火案的犯人是为了我女儿才纵火的。我甚至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出听到这话的邻居表情。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
「呜哇,换成是我绝对讨厌死了,丢死人了。」
「咦?」
「我可以了解你不敢说的心情。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跟那种男人有过什么,恶,我都不要活了。」
「什么有过什么……我不是说我们没什么了吗?」
我明明好好地解释了,朋绘却只听进自己想听的,教人气恼。「有吗?」可是朋绘却歪着头否定。「可是绝对不想被人家知道呢。」她又说。
「那场联谊之后我听人说,大林那个人真的是超一厢情愿的,被人取了个怪绰号还沾沾自喜,明明没什么的事情也拿来炫耀个老半天,没发现晚辈都是在给他面子呢。我朋友也觉得他烦死了。」
「朋友?」
她说的朋友是谁?朋绘「啊」了一声,像是懊悔不小心说溜嘴。「那个时候町公所的。」她说。
「谁?哪一个?」
「笙子姐知道是哪一个吗?穿作业服直接过来的,头发有点长的那个。我跟他交换连络方法,后来一起去吃了几次饭,没想到他人还不错哟。上次我们还带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南方溪谷钓鱼。我说我只钓过鲈鱼,结果被他笑,我就叫他带我去。」
「结果是这样啊。」
「咦?」
「我还以为你没兴趣。你之前不是说那场联谊有够无聊吗?」
心底阵阵翻搅。我完全没发现朋绘在那时候跟别人交换手机号码。当时看起来大同小异的那群男人当中,朋绘居然找到了想要继续发展关系的出众对象吗?只因为对方穿著作业服,我就连对方的脸也没仔细看,真是错了。手心渐渐冒出汗来。
「你们去钓鱼,怎么没告诉我?」
「可是笙子姐不是讨厌比你小的吗?」
嘴角抽搐,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同时刚才的兴奋就像退潮似地,我冷不防清醒了。
没什么。我跟大林根本没什么,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只会像朋绘那样,随便听听就算了。明明是对方一厢情愿地追求我,我却会被当成跟他有过什么吗?
一想起大林毛发密布的手,背上一阵毛骨悚然。
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朋绘?我陷入强烈的后悔中。我好想现在立刻打电话回老家,阻止母亲把我跟大林的事说出去。朋绘也是,难保她不会告诉别人。
上次母亲说的跟注册会计师相亲的事,照片上的对象身材微胖,而且老得一点都不像跟我同年,所以我也没跟人家见面就拒绝了,但今后爸妈一定还会继续帮我找对象。到时候万一被人家误会我跟大林有什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仅如此,或许今后根本连相亲的机会都没了。
脸颊热了起来。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感到无地自容。
回家的路上,我在超商买下所有报导了大林纵火案的报纸。每一份报纸都还没有提到动机。内容跟今早的新闻一样。大林什么时候会说出来?什么时候,跟那个男人明明毫无瓜葛的我会变成众所瞩目的焦点?
我几乎要发疯了。
我读着每一份完全没提到动机的报纸,甚至希望他干脆快点说出来算了。
我想起大林不肯回头看我的短大衣背影。
明明是他自己要喜欢上我的,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把我要得团团转?专挑公共建筑物下手,还纵火烧了两栋。
隔天早报刊出了大林纵火的动机。
〈我想要充英雄〉
石蕗南地区消防队团员因纵火焚烧消防队设施及石蕗町公民馆等无人建筑物嫌疑被捕一案,搜查人员于十五日透露,身为同町公所自来水课职员的嫌犯大林勇气(三十八岁)在县警的侦讯中自白「我想要充英雄」。
大林嫌犯并表示「只要发生火灾,我们就能出动,可以为当地做出贡献,受到感谢。我不想害人受伤,所以选择了没有人居住的建筑物。」
报导中完全没有提到我,也没有提到他一厢情愿的爱情。
我一次又一次重读,却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没有任何地方透露出我的存在。我愣住了,然后感到一股强烈的怒意。
我揉起报纸,狠狠地砸向旁边的墙壁。搞屁啊!——我骂道。
事到如今居然想当作没这回事吗?
打墙壁的手晚了一拍才感觉到麻痹。我不甘心极了,掉下泪来。那不是为了我而做的吗?我丢开手中皱巴巴的报纸。或许大林这次说的想要充英雄的动机只是表面话,今后也许还可能提到我。或许那个一头热的家伙是想要包庇我,免得我被媒体骚扰。可是锋头过去以后才说出来的动机,就没有一开始的冲击性了。它将会失去冲击性,只留下让我受伤的结果。明明想要让事情果断地了结,我却无法摆脱今后可能会被他提起的惧怕,就这样被抛了下来。
今天去职场,或许朋绘会说:「原来大林的动机跟笙子姐没关系呀。」那个没神经的女生可能会直接跟我说到这种地步。那样的话,我只要淡淡的、贯彻我成熟的态度说:「好像是呢,我也吓了一跳。」然后从此以后绝口不提那家伙的事。
为什么?我咬紧牙关。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遇到那种货色?当时明明就有让朋绘想要跟他一起去钓鱼的像样男人,为何我却过不到那样的对象?今后究竟要怎么样才能邂逅那样的对象?我完全无法想像,一筹莫展。
啊啊,丢死人了。太倒霉了。我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