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拿起来端详的发带放回架上,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瞄,婴儿车不见了。
咦?回头望去,也不在那里。
进驻大型购物中心的店铺之一「咪咪&莎莉」的饰品展示架面朝通道设置着。虽然很少会进店里慢慢逛,但今天也像以前那样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个饰品架。
咲良出生以后,外出时不管望向前后左右任何一方,总是会意识到压迫胸脯高度的推杆。搭电扶梯的时候、坐电梯的时候,就连走在通道上,都总是留意能否确保婴儿车的空间。婴儿车就是如此与现在的君本良枝如影随形,她从来没有在买东西的途中离开过婴儿车。
「咦?」
这回声音冲出喉咙。听着自己的声音,良枝嘴唇发僵,发笑也似地抽搐着。
七穗购物中心敞亮的通道旁,良枝把头前后左右转了转。
不好,我放在哪儿了?
心中所想不断地化成声音。她想要立刻确定婴儿车,看看咲良的睡脸。不好,我一定是把婴儿车留在「咪咪&莎莉」里面了。
陈列着一件不到一万圆的廉价服饰的展示架区隔出许多通道,良枝确信婴儿车一定就在其中一条,于是一一确认。这家店很小,可是哪儿都不见应该一眼就可以望见的婴儿车。原本隐约刮擦着背部的不安一下子化成了真实。
不见了!
她慌张奔向收银台。「请问,」对化着辣妹妆的褐发年轻女店员说话的声音沙哑颤抖。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婴儿车?」
店员怔住,那不可靠的模样令人焦急。或许婴儿车是在刚才自己待的通道上。以为不见了,或许只是自己弄错了。啊啊,神哪,婴儿车千万要在那里。良枝觉得现在的每分每秒都珍贵得不容浪费,尖叫起来:
「婴儿车!婴儿车有没有在店里!」
良枝喊着,脚已经朝店外冲了出去。她回头,望见面朝收银台摆放的人型模特儿穿着雪纺材质的上衣,一阵绝望:「啊啊。」最近她对看起来方便哺乳的前开式衣服很敏感,然而却对只要走进店里绝对会看到的这件上衣毫无印象。我今天没有进来「咪咪&莎莉」。我只看了外面的商品架,婴儿车不可能在这种我根本没进来的地方。
楼梯部分挑高的七穗购物中心天花板是玻璃材质的,刺眼的阳光如雨般倾注。天花板下以一定间隔排列的萤光灯更进一步明晃晃地照亮了这里。在宛如不允许一丝阴霾的明亮中,顾客稀稀落落的平日白天的通道上,却遍寻不找婴儿车。相似的店铺左右并排,踏在漫长的乳白色地板的脚瑟缩了。怎么办?她说出声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婴儿车上有婴儿吗?」
辣妹店员从刚才的店铺走出来,从背后叫住良枝。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在脑袋被搅成一片混沌的状态下,良枝点点头说:「嗯。」
婴儿。
被辣妹店员说的话所触动,想起直到刚才应该都还看着的咲良那柔软的嘴唇和尖细的三角型下巴,还有紧搂住她时暖呼呼的背,她哭出声来:「咲良……」
会不会是被谁带走了?想到这里的瞬间,冻结般的恐惧笼罩了全身。前阵子她才看到有小孩在超市的儿童游乐区被人抱走的新闻。血液从脑袋哗的一声流光,同时她觉得意识倏地远去。
回过神时,身旁有两名警卫,穿制服的中年人跟一个年轻人。良枝抓住年长的警卫手臂说「快帮我找」,结果右手和左手的无名指不自然地弯曲起来。被慢性腱鞘炎的钝痛刺激,弯曲的手指这下子打不开了。刚生产没多久,她就出现扳机指的症状。每早醒来,关节就感到不适和疼痛,上星期医师才说明那是腱鞘炎会有的症状。一想到自己不断地用发痛的手指和手腕支撑着咲良的头,日积月累之下,先是左手,再来是右手变成了这样,胸口就好像要被撕裂了。
「刚才还在的,咲良的婴儿车。我没有丢开它。我真的连一分钟都没有离开,可是却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每隔几小时就被夜啼吵醒,睡眠被打得零零碎碎,眼睛已经好几个月总是一片雾茫茫的状态。「快帮我找。」良枝不停地诉说。「我也会找。」她叫道。积在眼睛底下的乳白色浓雾益发膨胀,脸颊、喉咙,整张脸越来越烫。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据说是七穗购物中心的总经理现身,把手放在良枝肩上问:「你还好吗?」她被带到员工休息室的椅子坐下,脚抖得好似再也没法站起来了。良枝低垂着头,同时内心满是想要立刻冲出去外面找的冲动。可是她不知道要从这偌大的购物中心的哪里找起才好。这么明亮,有这么多员工,却找不到咲良的婴儿车。
「可能是拐带幼童。」总经理说。
良枝瞪大眼睛抬头,总经理露出「不妙」的表情,立时闭嘴,「我们正派人在找。」他接着说。
「要报警吗?」
我被卷入了什么犯罪吗?良枝难以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应该没有离开婴儿车。自己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才一眨眼而已。才一眨眼,咲良就从良枝的手中溜走了。
她后悔今早、昨天、前天,几乎每天都祈祷着能摆脱咲良。她后悔背对着催促的哭声,一边用冷水给牛奶降温,一边怒吼回去。早知道就不要奢求什么想要一个人的时间了。
我再也不敢有要离开那孩子的念头了。
呵噎呵噎,是咲良像猫叫般的哭声。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的眼睛、还未曾好好踏过地面的软嫩脚底,这些直到刚才都还在身边的,应该是自己的一部分的,现在却不见了,难以置信。
「求求你们,快帮我找。」良枝哭泣,恳求。
「你是不是该连络一下家人比较好?」总经理建议,良枝慢吞吞地翻找皮包。这时她发现自己没带手机。没有手机通讯录,丈夫、娘家的母亲电话她都不记得。她打了唯一会背的娘家室内电话,好像没人在,无人接听。
肩膀垂垮下来,眼睛明明睁着,眼前的世界却好似陷入倾盆大雨中,逐渐变得阴沉。良枝打电话的时候,警卫进房间来,她以为找到咲良了,就要起身。然而警卫严肃的脸歉疚地不看良枝,只小声跟总经理说了什么。跟警卫谈完后,总经理回到良枝这里。
「打通了吗?」
「我要回家才知道丈夫的电话。」
怎么办怎么办?她只能哭泣,吸起鼻涕。从刚才开始,脖子和脸颊就不住地起鸡皮疙瘩。总经理的眼神变得同情。
「我看这样好了,你要不要先回家连络一下亲人?这边我们会尽全力寻找。也会连络保全公司,立刻调阅监视器画面。」
良枝已经告诉过购物中心的人,她家距离这里开车只要五分钟。原本就是因为中意这样的地理条件才买的房子。
良枝不想离开这里,但听到监视器,便感觉到一丝光明。只要看监视器,一定就可以马上找到咲良。就像嘲笑现在担心得要死、怕得要命的良枝,那孩子一下子就会被找到了。
「拜托你们了。」良枝又行礼。虽然不知道监视器设置在何处,但它一定拍到了失踪前的咲良的婴儿车。或许也拍到了掳走她的歹徒。
歹徒——化成文字一想,良枝又毛骨悚然。
咲良被陌生的对象带走,现在在哪里、怎么了?她才十个月大。虽然已经开始会怕生了,但偶尔还是会对陌生人微笑。一阵晕眩。一想到那孩子跟不认识的别人在一起,良枝就快疯了。如果那孩子有什么万一,我也不要活了。
好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好希望快点有人知道咲良的下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良枝一再低头恳求,全力跑向车子。
神哪,拜托你,求求你。
良枝甩开窜遍全身的沉重肌肉酸痛,心中呐喊似地祈祷。祈祷声仿佛在暴风雨中呼啸的风或浪涛般响着,逐渐麻痹了脑袋。
把咲良还给我。为了那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把那孩子平安还给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绝对不会再放开她。豆大的泪珠簌簌滑下脸颊,滴在裙上。握住方向盘的手被汗与眼泪沾湿了。小轿车后车座载着空掉的婴儿座,朝家里驶去。
2
良枝一直很想要孩子。
二十六岁时,她与同年的学结婚,婚后已经过了三个年头。
当时发生了一起儿童失踪案,在一处地方都市的百货公司,三岁的女童说要去厕所,与父母分开行动,就此下落不明。警方展开搜查,但不到一个星期,女童就被人发现陈尸在附近的河边。女童是遭到变态绑架。报导中说凶手是当地上班族,为了猥亵目的而拐带女童,由于被女童看到面貌,怕事后遭指认,因而痛下杀手。
好像也有人指责父母太不负责任,不应该让小孩落单,但歹徒以蛇蝎般的执著在女厕前埋伏了三个小时以上,物色可以下手的女童。面对那样的恶意,又有谁能够责备父母?
既然都要杀,他们不晓得有多希望凶手至少把孩子还给他们——良枝同情那对失去无可取代的骨肉的父母。
然而另一方面,她也设想若是自己会怎么做?如果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会有半分半秒让孩子离开视线。只要自己能有孩子,要她做什么都愿意。只要孩子出生,就算自己全部牺牲也无所谓。所以请上天赐给我孩子吧——良枝每天祈祷着。
唯独这事,只能顺其自然呀——学那不在乎的声音,良枝至今无法忘怀。
良枝在高中朋友天野千波的婚宴上,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照井理彩。婚礼开始前,她们在休息室喝着迎宾饮料的时候,理彩的话让良枝惊吓极了。
「他好像想要快点有小孩,可是我的工作至少还得忙上三年,所以要他再等等。」
理彩任职于常在女性杂志上看到的海外名牌的青山分店,她提过自己的业绩很不错,所以进公司第三年就已经升了主任。
良枝困惑地抬头:
「满稀罕的呢。」
「什么东西稀罕?」
「一般说要小孩,都是老公不愿意不是吗?像我家那口子,一点劲也没有。说什么顺其自然就好,还不用急。」
「咦,是吗?我身边都相反耶。大家都像我家这样,被老公催着要小孩,烦死了。」
看到理彩惊讶回答的样子,良枝胸口变得沉重。或许理彩不是在炫耀,但听起来就像在夸耀她和老公的感情。理彩和她的朋友都对这样的幸福毫无自觉,良枝觉得她们实在太伤人了,包括没有自觉这点在内。「好好哟。」她忍不住说。理彩纳闷地说:
「真意外。你老公跟你交往的时候,感觉他对你是百依百顺,我还以为他是那种会快点想要小孩的型。」
「才不是哩。」
在同一所大学认识的学,一开始确实是热烈追求,但不管是同居还是结婚,都是良枝开的口。每次要踏入新的阶段时,学总是毫无紧张感,急什么嘛,还早嘛。
理彩结婚得也比良枝晚。她结婚应该也已经一年了,却觉得参加她的婚宴是才最近的事。
良枝无所事事地转着手中的鸡尾酒杯,坐在洛可可风的厚垫椅子上,总觉得浮躁不安。
在公司,她也碰巧才听到同期的坂井真实奉子成婚的消息。大家都说她的婚事是「喜上加喜」,祝福着她,她要请产假时,上司等主管也为她安排雇用派遣员工,填补她的空缺,这些让良枝看在眼里,也觉得无地自容。
「啊,那良枝你是已经在考虑生孩子罗?」
见良枝不吭声了,理枝开口问。良枝点点头,心想她一直一直好想要孩子。
刚结婚的时候,她确实觉得还不用急。是在何时变成了「一直想要」,良枝自己也不明白。
身边正值生产潮、育儿潮。在朋友之中,良枝算是结婚得早的。然而她却接到比自己晚婚的朋友寄来的电邮报告:「我们有喜了」、「这是我们的爱情结晶」,还附上笑脸符号,闪亮刺眼。最初的一两次她还能由衷祝福,但渐渐地每次接到这种通知,她就萌生疑念,怀疑对方是在露骨地卖弄夸耀,还是虽然客气,但还是非要通知她不可。
在茨城与公婆同住的学的兄嫂有个三岁的儿子。学非常疼爱那个侄子。然而嫂嫂皐月却在厨房排油烟机底下抽着烟,满不在乎地对来玩的良枝说「真不该生什么小孩的」。
「晚上都不能出去玩了,每天都忙得要死。良枝啊,你要好好把握现在一个人的好日子啊。」
这样哟——良枝应着,内心气愤地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神经。抱怨归抱怨,皐月还是会跟住当地的同学出去喝酒,应该「忙得要死」的育儿工作和家事大部分好像都丢给婆婆。不得妈妈疼的侄子或许是出于寂寞,每次学和良枝回老家时,就会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要玩」,缠着他们不放。一开始每次去婆家都得顾小孩,让良枝觉得很受不了,但一旦被孩子喜欢上,实在是很令人开心的事,良枝和学为了见侄子而回老家的机会增加了。
良枝替嫂嫂哄侄子入睡:心里想着自己比她更适合当母亲多了。嫂嫂怎么能丢下这么可爱的孩子跑出去玩呢?
然而到了深夜,一听到嫂嫂回家在玄关脱鞋的声音,原本在睡觉的侄子眼睛一睁,拼命地叫着「妈妈!」冲向皐月。看到这个景象,良枝一个人被抛在床上,内心一阵揪紧。
「自己的孩子更可爱哟。」
良枝陪侄子玩时,婆婆常在一旁说。
公公婆婆都常问他们孩子的事。感觉也不是在催促,而且他们只是单纯地陈述希望,觉得再添个孙子应该会更热闹罢了。尽管知道,但他们那种天真无邪的轻松态度却令良枝沮丧到谷底。
不久前过年,嫂嫂怀了第二胎。像这样有意识地去看,什么少子化社会,简直是胡说八道,听到的净是怀孕生产的消息。
回想起这些,在丈夫面前流不出来的泪水灼热地在眼角膨胀起来。
不好——良枝按住眼头,掩住了脸。理彩吓了一跳,从旁边站起来捉住良枝的手,「喂,良枝?」良枝拒绝似地默默摇头。
「新娘请进会场。」会场员工提醒的声音传来。理彩为难地小声说:「婚礼要开始了。」可是泪水止不住地流。
「如果今年不生孩子,就很难请产假跟育婴假了。」
良枝坦白情况。
她现在担任的是会计的行政人员,异于之前的业务工作,不用加班,也不用在外面跑业务,她认为这是生产后回归职场时的理想职务。她请产假和育婴假而请派遣员工填补空缺时,如果配合四月的人事异动期,对同事造成的负担也比较小。万一下次人事异动被调到更忙的部门,她就没有机会提出请假的要求了。
她从去年就一直在思考什么时候才是最不会给职场添麻烦的生产时期,然而同期同事却不管那么多,一下子就请了产假。虽然她是别的部门,但如果自己也在同一年请产假,光是这样,上司和同事对良枝的评价也会变差吧。她觉得被抢先一步,只有自己倒霉地抽到了坏签。
已经九月了。
被理彩领往婚宴会场的途中,良枝继续说着。理彩担心地看着她,「嗯嗯」地附和聆听。良枝说着说着,发现:原来如此,我是想要向人倾诉啊,原来我被逼得这么紧啊。
「你去医院看过了吗?」
坐下来后,理彩有些客气地问,良枝点了点头。
「我心想或许问题出在我,去检查过了。可是检查结果好像没什么问题,医生也叫我顺其自然。如果还是不行,再请老公过来,采取更积极一点的做法。」
从第一次去医院的那天开始,良枝就记录基础体温。可是每天早上良枝急急伸手摸起枕边的体温计含住时,身旁的学却事不关己似地沉睡不起。医院良枝虽只去了两趟,但每次都是良枝内疚地向公司请假挪时间一个人去。
「那暂时就没问题了吧。」
「可是反过来说,如果有问题,治疗就行了,但要全靠自己的话,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吗?」
为了怀孕,良枝也一再恳求丈夫付出努力。她叫他留意健康,戒烟,不要每天喝啤酒,但良枝知道学在背地里躲着抽烟。
「我说良枝啊,你从以前开始,对人生的看法就是一个阶段再一个阶段,是不是没有考虑过应该要有平台啊?」
「什么意思?」
理彩脸上浮现苦笑般的笑容说:
「觉得该交男朋友,于是交男朋友了。既然交往就该同居,于是同居了。既然同居就该结婚,于是结婚了。感觉总是不断地往前进,似乎没有每一阶段中间空间的平台部分。像我,因为不怎么想要孩子,所以到现在都还只想享受在平台的时光。」
良枝不懂理彩的意思。不管是谁,人生不都是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一步又一步地前进吗?
「我觉得现在对你而言,应该是人生的第一个平台吧?事与愿违或许是一种压力,不过既然如此,干脆就享受小俩口的时光怎么样?照这样下去,你会觉得既然结婚就该生小孩,既然有小孩就该买房子,又会只想着该怎么爬上下一个阶段了。」
「啊,房子的事我已经在考虑了。学说老想孩子的事也没有结论,虽然或许还早,不过可以先想想房子的事。」
思考房子的事,的确可以转换心情,轻松一些。可是一想到儿童房的位置和大小,亢奋的下一瞬间又觉得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便消沉下去。
理彩不说话了。良枝又泫然欲泣。
不觉得很过分吗?良枝望过去,理彩只是暧昧地微笑。一会儿后,她拿着送来的红酒说:
「可是你们公司福利很好吧?产假跟育婴假应该都有吧?」
「产假是从生产前两个月就可以请,育婴假只要申请,最多可以请三年。」
「这么久!?好棒的公司哟。那段期间,你不在的空缺要怎么办?」
「会雇派遣员工帮忙。」
良枝工作的大型食品企业贩卖标榜健康美容的自然食品和加工食品,或许是受到延寿饮食、乐活等风潮推波助澜,即使在不景气之中,营收也蒸蒸日上。社内环境对女性员工友善,或许也和现任社长是女性有关系。可是我又不是要说这些——良枝觉得不耐烦。
良枝还想要对方多听一点,但这时女主持人宣布婚宴即将开始。「啊,开始了。」理彩说。
照明转弱,众人拍手迎接随着音乐进场的新郎新娘,「千波好漂亮。」良枝与理彩说。良枝把相机对着身穿婚纱的新娘,然而看着小画面里的千波,内心却一阵激荡。千波是保母,而且常说她喜欢小孩。或许她也会很快就怀孕了。或者只是没说出来,其实已经……。
这么一想,不安便从心底深处一点一滴地涌了上来。
3
参加天野千波婚礼后的两个月又三天,十一月十三日,良枝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使用荷尔蒙或排卯药,而是照着医师指示,自然等待。生理期的预定日过去,用市售的验孕棒验出阳性反应时,良枝因为太高兴了,害怕可能验错,又验了一次。那天是星期六的晚上。她迫不及待地等待星期一早上医院开门。
她不是去谘询不孕的私人诊所,而是去网路评价很好的两站以外的综合医院妇产科。然而一反期待,医师出示超音波的内诊画面,指着白色的圆状阴影说「还要再看看」,那声音显得不可靠极了。
「只有九公厘,大概三星期吧。应该能顺利成长,两星期后再来看看。」
如果无法确认胎儿心跳,好像就不能确诊是怀孕。不是怀孕吗?还不能高兴吗?良枝正在困惑,医师或许是从她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弥补似地说了句:「啊,恭喜。」
她本来还以为医师会更开心地告诉她:「你有喜了!」
不过至少医师还是说了「恭喜」,两星期后一定能确定怀孕才是。良枝想着,却觉得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漫长得不得了。
昨天良枝就已经在家中月历的今天写上「第一次看诊」。从医院回来后,她在底下追加了几个字:「九公厘,三周」。
她有股冲动,想要立刻翻开下一页写上「第一个月纪念日」、「第二个月纪念日」、「第三个月」、「第四个月」,然后是预产期。她都已经准备好贴纸要贴在旁边了。
两星期后就诊看到的画面上,上次的浑圆影子这次变得又扁又长。她以为心跳是扑通扑通慢慢地跳,实际上却是又快又急的颤音般声响。
她以为医生这次一定会说「确定怀孕了」,但可能因为是大医院,这次的医生不是上次那一个,他以为良枝已经被确诊怀孕了,只冷淡地说「下次来确定预产期吧」。良枝就这样错失了欢天喜地的时机,总之自己的怀孕好像确定了。
「预产期好像还要再等两星期才能决定,决定以后,也还不能拿到母子手册。明明网路上说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是在第二次就诊就决定预产期的。还不能拿到电车上看到的『我肚子里有小宝宝』的孕妇贴纸吗?」
良枝对丈夫埋怨,但学却很乐观:「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看到他单纯地开心的模样,良枝感到幸福,心想虽然他对小孩不是那么积极,但也是很高兴的。不过也没有高兴到又叫又跳。
「那这样洗澡后的啤酒可以增加到两罐了吧?」
厨房传来开冰箱的学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应话。
虽然也不是因为听到确诊的缘故,但第二次就诊的隔天开始,良枝就严重孕吐起来。结果一直到生产,即使进入稳定期后,她仍然不断地呕吐。
良枝原本就几乎滴酒不沾,所以不了解,但她心想宿醉或许就类似这种恶心的感觉。胃部不舒服极了,却又同时有股饥饿感,好想吃白米那类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吃不下多少,却动不动就肚子饿,无论有没有吃,都一样频频作呕。总之整个人又困又倦。她还曾经在下班回家的电车突然贫血坐倒,被扶到站员室去。
她传简讯给朋友说,若是没有一直想要孩子而期盼怀孕的喜悦,实在是无法承受这种苦。能向众人报告怀孕的消息和过程,她开心极了。
她为了别的事写电邮给在天野千波的婚宴见面的照井理彩时,附上一句「我家的小鬼头已经六公分大了」,理彩惊讶地回信:「咦!?你怀孕了吗?」良枝发现那个时候跟理彩商量以后就没再连络,正式向她报告:「是啊!托你的福。」
真想快点请产假。
良枝的父母还有公婆都很期待良枝生产。回去学的老家时,学会「堂弟」这个词的侄子摸着良枝日渐浑圆的肚子说:「里面有堂弟吗?」令她感动万分。婆婆也很关心怀孕中的良枝,慰劳她说:「得一直工作到八个月,真辛苦。你真是努力。」
良枝与在公婆家当家庭主妇的嫂嫂不一样,连和婴儿一起生活的新居都得自己去找,而且今后也得支付新房子的房贷。什么都不用烦恼,可以轻轻松松怀孕的嫂嫂真教人羡慕。
即将请产假,整理职场办公桌时,一想到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不用工作,她便对今后的生活心生期待。同时就要离开职场的最后一天也令她依依不舍,寂寞得都掉了泪。
夫家已经有长孙了,但对娘家来说,良枝的孩子是第一个孙子。她听从母亲回故乡待产的建议,回去静冈的娘家,在母亲找到的风评不错的助产所由父母接送看诊。良枝有驾照,但父母都坚持不让孕妇的良枝开车。父母无法接送的日子,就搭计程车回家。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一天,计程车的司机攀谈说。
就算没有孕妇贴纸,看到良枝明显隆起的肚子,周围也经常这么问她了。
「下个月就要生了。」
「这样啊。我们家也是夏天生的,夏天出生的孩子特别壮哟。已经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吗?」
「是女生。」
良枝觉得当孕妇的时间格外令人珍惜。生产过的朋友都来信说:「再不久就要生了,好好珍惜母子一体的宝贵时间吧。」事实上,孩子出生以后会有多忙,她真是不敢想像。
「我是很期待,不过这是第一胎,多少觉得不安。」
良枝回答,司机透过后照镜看了良枝一眼,然后说:「不会有事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是啊。」良枝回道,下了计程车后,玩味司机说的话。这样啊,她兀自点点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在东京看诊的综合医院对于孕期的营养管理和体重限制非常严格,但思想传统的祖母和母亲为了让良枝多多摄取营养,每天餐桌上都摆满了母亲亲手做的五花八门料理。
如果能受到这样的疼惜照顾,一直当孕妇也不错——良枝忽然想。进入产假以后,她第一次感觉到平日的白昼时间是如此珍贵。看诊后,她在助产所附近的义大利餐厅边用午餐边写母子手册和日记。她抚摸着临月的肚子,环顾时髦的店内装潢,内心想:我还能来这里几次呢?将成为母亲的恐惧,还有即将造访的决定性的生活变化,她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今后应该无法夫妻俩一道出门约会,或是去时髦的餐厅外食,发廊和电影院也没办法自由前往了。
4
超过预产期两天才来的阵痛持续了十七个小时。历经背骨被敲碎般的剧痛之后,第一眼看到助产士抱过来的咲良时的感动,是过去的人生中任何喜悦都难以取代的。咲良可爱得不得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孩子的母亲了。她浑身大汗,头发乱成一团,但咲良一道哭声,就把她生产后的疲倦全给融化了。面对这可爱的孩子,餐厅、发廊、购物中心,全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什么都不可惜。把今后这几年献给咲良,根本算不了什么。
每个人看到咲良,都异口同声说她像父亲。异于良枝的双眼皮、瓜子脸,咲良是单眼皮圆脸。
良枝提议要把孩子取名为咲良时,学说:「咦?我们家也要取这种名字哟?」良枝吃了一惊,然后大失所望。
「什么叫这种名字?」
反问的声音又冷又硬,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咲良这名字不是很常见吗?很可爱呀。我想了很久耶。最近很多小孩的名字都是笔画一大堆,看了也不晓得该怎么念,太可怜了,所以我决定要取个一看就念得出来的名字。」
「可是看到『咲良』两个字,知道要念成『SAKURA』的人,我觉得应该没有几个耶。而且春天生的也就罢了,她是夏天出生的耶⑤。再说,『良』可以念成『RA』吗?」
「你不晓得这个念法吗?」
良枝皱起眉头。她订购的孕妇杂志里有个附照片介绍新生儿的单元,在那里头,这是理所当然的读法。丈夫的无知和迟钝令她憎恨。
「咲良的『良』就是良枝的『良』。」
这是个很女孩子气的可爱名字。在良枝心中,这孩子已经是咲良了。她一直这么呼唤孩子,手册上也已经这么写了。
「也不是说不行啦。」
学急忙打圆场似地说。但现在才讨好也已经迟了。名字被挑剔,把良枝气坏了,她气愤地沉默,不理会学。
她认为她知道学说的「这种名字」指的是哪种名字。就是「龙来亚(RUKIA)」、「乃绘琉(NOERU)」这类笔画多读音又特殊的名字。她觉得这种名字经常出现在可怕的虐童新闻里,也常和还没有长大的小妈妈、同居男友、待业这些字眼连结在一起。她曾在电视上看到教育界的名嘴评论「现代人给小孩取名字的感性,跟给宠物取名没有两样」。她觉得很不甘心,觉得那样做的明明只有少数一部分的人。然而即使只有一瞬间,学居然把我们的宝贝女儿看作跟那种人一样,良枝无法原谅丈夫。
刚出生的咲良,从呱呱落地起就是个爱哭鬼,住院的时候,咲良晚上寄放在护理站里。
出院回家以后,良枝的父母和祖母都喊孙女和曾孙女「小呋」,宠溺有加。只要一有空,就去咲良和良枝睡觉的房间抱起开始呀呀学语的咲良,捏捏她的下巴并抚摸她。大家都说没看过这么可爱的婴儿。
生产后坐月子的期间,良枝想在娘家悠闲地度过,然而刚出院时母亲还温柔地说:「生产等于是受了伤,要好好休息。」过了三星期之后却严厉地定下期限:「一个月后就该回家了。」
「学,偶尔要带良枝和咲良一起回娘家呀。万一良枝突然爆发,对小呋做什么就糟了。」
母亲开玩笑地说,笑着送她们离开。要离开那么疼爱的孙女,母亲应该也觉得寂寞万分吧。即使如此还是把女儿还给女婿,良枝觉得父母的态度很正确。
在学前来迎接的车子后座,良枝坐在婴儿座旁,望着远去的故乡景色。离开住了近三个月的娘家的寂寞,还有往后生活的不安,让她的心难以平静。
爱哭鬼咲良在娘家的一个月期间,每天晚上每隔一小时就夜啼:育婴书籍和网路上说哺乳时间「间隔会渐渐拉长」,却也一点都没有要变长的迹象。在娘家的生活有母亲帮忙清洗尿布,在东京的公寓,良枝实在提不起劲亲手一一洗涤。她觉得无助,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从今而后,她需要良枝的扶持才活得下去。而良枝则体会到与婴儿在一起的生活就是这种一刻都不得疏忽的沟通。
已经开始了。
良枝回到东京的公寓当天,母亲就打电话来问:「平安到家了吗?」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带泪。
「有小呋在身边的日子虽然忙乱,可是每天都很快乐呢。」
讲电话的时候,咲良在一旁哭了起来,良枝把话筒凑过去说:「听到了吗?」母亲开心得近乎夸张:「才刚过一天,就已经开始想念小呋了。」明明咲良听不懂,母亲却在电话另一头呼唤她的名字。
「听到了吗?小呋,是奶奶哟。小呋,今后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哟。」
听到母亲开心的呼唤,良枝又快掉眼泪了。「我会再打去。」良枝应着,忽然理解到自己是在美好的家庭成长的孩子。
父母和祖母对待、疼爱、呵护咲良的方式,应该就是良枝出生时所受到的待遇吧。自己以前备受呵护疼爱,是他们的掌上明珠。透过自己的女儿,良枝看到了近三十年前的那个情景。
5
在七穗购物中心附近买下的三房二厅一厨的公寓,小得跟独栋独户的娘家完全不能比,也没有宽阔庭院的开放感,但三个人住,大小已经足够。不过由于买在堉玉的郊外,离丈夫位在都心的职场相当远,学回家的时间也必然变晚了。
习惯之前可能会很辛苦——新生活完全就像母亲和祖母所担心的那样,良枝怎么样就是习惯不了新的环境。
育儿或许应该要在良枝成长的那种人多的乡下进行。不得不与良枝两个人单独待在狭窄室内的咲良很可怜,刚回来的一个月哭了好几次。
如果待在娘家,就可以在规律的时间起床,吃母亲准备的三餐,在母亲帮忙下为咲良洗澡,在固定时间入睡。咲良也可以让许多家人轮流逗弄拥抱,但只有每天忙着做家事的良枝,还有回家时间不固定,而且常与同事喝酒回来的学,咲良根本无法得到足够的陪伴。明明在娘家的时候,咲良是那样被大家争先恐后抢着拥抱,受到公主般的对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即使知道咲良在黑暗的卧房哭叫着伸手呼唤自己,但一旦开火动手下厨,就没法半途中断。平日的白天,好好哄过、哺乳,总算睡着后放到床上,准备动手洗衣服的瞬间,咲良又哭了起来,吵着要良枝。因为也没有发烧或什么紧急状况,暂时任由她哭也没关系,但尽管脑袋明白,只是放任不理,就令良枝充满罪恶感。
对不起哟,你很想念奶奶她们对吧?良枝想起娘家,又掉下眼泪。
咲良的声音很大。
尤其是肚子饿吵着要吃奶的声音简直像恐龙,「嘎啊啊!嘎啊啊!」地哭叫的声音仿佛在威胁良枝。「好好好,来了!」「小呋真是个贪吃鬼。」本来良枝还会像这样边哄咲良边跟她说话,但是身旁没有聆听的观众,说话的次数自然也减少了。她默默地抬起咲良沉重的头,用发痛的手腕搂着她的身体,把乳头塞进她的嘴巴。定期发作的乳腺炎引起一阵剧痛,可是要促进母乳分泌,缓和疼痛,又只能要咲良多喝奶。乳房总是又热又胀,难受极了。
「嘎啊啊啊」的哭声在脑袋中央隆隆振动。这种时候良枝总是觉得连鼓膜都要破了。即使咲良静静地睡着,她也无时无刻担心她是不是确实地在呼吸,如果丢下咲良去看电视或看杂志,她就觉得自己在偷懒,而感到心神不宁。这种时候,平时嫌窄的公寓房间总是让她觉得大到无助。虽然得勉力举起沉重的手腕,但只有哺乳的时候,她的内心才会因为完成义务而安下心来。
学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十点过后回来的学,走近总算入睡的咲良床边,歌唱似地喊着她的名字,就要抱起她时,良枝忍不住出声:「不要闹她!」学以为她刚才花了多少时间喂她喝奶,哄她睡下?而且今天晚上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被她的哭闹吵醒。
「我工作那么累,回家以后抱一下咲良安慰一下会怎样哟?」
学噘起嘴巴说,「可是……」良枝顶回去。像他那样只想挑好处拣,可以原谅吗?就算被夜啼吵醒,可以让纯喂母乳的咲良停止哭泣的也只有良枝,学总是推说他还得上班,绝对不会起身帮忙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低声抱怨过「吵死了」。虽然说得像梦话,但那绝对不是梦话。
原本每小时一次的夜啼在出生半年后,减少为三小时一次了,但婴儿依旧以机器般的精准在相同的间隔醒来。良枝听着身旁的咲良闹脾气的声音,脑袋想着得换尿布才行、得哺乳才行。虽然早点起来比较好,但在她大哭起来之前,再睡一下也行吧。再五分钟就好……。
换好尿布,沾上药用肥皂水洗手,好了,接下来要哺乳了——良枝回到卧房抱起咲良,然而一成不变的哭叫声却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远远地不断传来,令她不可思议极了。良枝奇怪地眨眼,咲良哭得涨红的脸映入眼帘。她发现刚才换尿布洗手,全都是自己站着睡着做的白日梦。啊,本来以为只剩下哺乳了,这下又得从换尿布开始。日复一日,都是这样的情形。
她在网上看到超市的塑胶袋搓揉声可以防止夜啼。好像是因为那声音近似母亲胎内的心跳声和血流声,婴儿听了会感到安心。良枝半信半疑地试验,原本哭得那么厉害的咲良竟一下子不哭了。真开心。她觉得还几乎无法沟通的咲良第一次回应了她。肚子饿、脾气闹得太凶时没有效,但这个技巧让良枝得意极了,她把磨擦塑胶袋的声音录起来,用电脑设定成不断重播。
「这样咲良就不会哭了,你也可以试试。」良枝教丈夫,学苦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不想像那样偷懒。我会好好把她抱起来哄。」
就在那时候,腱鞘炎引发的手腕疼痛开始变成慢性疼痛。早上起床,左半身就有种变成了石头裂开般的感觉。怀孕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不让孕妇搬重物,然而一旦生产,每天都得随时抱着三公斤重的婴儿。出生时三一一五公克重的咲良,两个月后重量变成了两倍。
良枝闻言顿时面无表情,学急忙补充说:「不过你每天都一整天陪咲良,偶尔放松一下没关系啦。」
与咲良的生活,一切都是第一次,是一连串的紧张。在只有两人的家中,即使想要一起洗澡,也不晓得自己在洗澡和洗头发的时候,该怎么处置还不会自己坐的咲良。在娘家买的婴儿沐浴用澡盆,她选了以后可以当椅子用的小尺寸,可是摆在狭窄的浴室里,良枝冲洗身体时,水还是会淋到咲良头上,而且咲良的脖子都还没长硬,良枝实在不想让她坐着。
结果良枝只能草草冲澡算数,然后再带睡着了的咲良一起洗。一开始把咲良一个人丢在无人的房间去洗澡,让她害怕得不得了。莲蓬头一开,那孩子的哭声就会被水声盖过,听不到了。万一她在我冲澡时出事怎么办?可是每次洗澡都要上演一次的紧张,在每天的反复之中也自然地渐渐没那么在乎了。她也不再感到罪恶,反正只有短短几十分钟而已。不再担心以后,反而对之前那么害怕离开咲良、那么神经质感到不可思议了。浴室距离婴儿床才几公尺远而已。
或许母亲就是像这样一点一滴地对各种事情变得大胆、习惯——可以从容地泡澡的时候,良枝望着蒸气迷蒙的天花板心想。
去七穗购物中心买东西时,第一次也是紧张万分。
一个人应该没什么的购物,光是带上咲良,一切就都变得不同了。放在婴儿背带里抱着走,还是坐婴儿车推着走,是不是都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万一咲良哭起来怎么办?良枝每次都胆战心惊,只匆匆买了食材,就急急忙忙回车子了。过了好久一段日子,她才敢从食品和生活杂货的一楼移动到二楼的女性服饰卖场。虽然不能逛太久,但还是渐渐变得从容,可以逛逛橱窗。
一天,良枝在二楼的店里看到可爱的发束。咲良出生后,她平日只在七穗购物中心和自家往返,与人见面的机会也减少了。虽然她不想买新的衣服,但头发每天都会绑。天鹅绒光泽布料的宽幅发束,缎带周围有金色镶边,看起来不错——良枝伸手的瞬间,应该在婴儿车里睡觉的咲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原本难得安安静静,半声不吭,现在却哭得激烈极了,简直就像被虫给螫了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良枝一边问着,一边窥看婴儿车里面。店里面的客人和店员都纳闷到底出了什么事,望向良枝这里。良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她并没有想要像单身的时候那样去逛名牌,或是去精品店、百货公司。她只是在七穗购物中心,在当地的女高中生会逛的那种廉价饰品店想买一样杂货罢了——胸口阵阵刺痛。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咲良已经哭累睡着了,但良枝不想再回到刚才因为咲良大哭而受到众人注目的那家店里。
把咲良抱上婴儿座时,微微睁眼、露出白眼的咲良忽然冒出松饼上的奶油融化般的甜蜜笑容。看到她那张表情,发束和购物、还有刚才她大哭造成困扰的事,全都变得无所谓了。把脸凑上去,便闻到混合了奶水和婴儿香皂气味的咲良香味。
实际上咲良很可爱。
有一天良枝去看牙医,在治疗中打了麻醉,这段期间不能哺乳,所以换成奶粉。原本可以尽情吸食的奶头被没收,咲良哭着一次又一次把握成拳头的手塞进自己的嘴巴舔着,没多久就累得睡着了。她那个模样教人疼惜极了,举起双手呈W字的睡姿,还有反射性地抓握空气的动作可爱无比,真希望她多做几次。用拳头摇铃铛似的招财猫动作,还有发现陌生东西时把头一摆一摆的动作,都教人百看不厌。睡觉的时候,如果良枝躺到旁边,她就会把手探进胸脯找乳头。
良枝为了工作忙碌的学,在咲良差不多该学会翻身的时候,把摄影机固定在咲良的床上整天开着。回家后的学看到咲良在镜头前翻来翻去的模样,说着:「好厉害,长大了呢!」让良枝感动得眼睛一热:啊啊,太好了。
咲良是良枝的天使。
可是抱住夜啼的咲良,良枝觉得这样的时光好似将这样永远持续下去。毫无变化地,只有良枝和咲良两个人,一天开始,一天又结束。星期的感觉消失,注意到时已经星期五了,心想:啊,明天开始丈夫会在家两天。一成不变的每个星期像这样累积着,然后过去。
6
这是良枝在天野千波的婚礼后第一次与照井理彩见面。
理彩连络说她因为工作的关系会来到附近。良枝到车站去接她,招待她到家里玩。她以为理彩应该不喜欢小孩,没想到她笑着对儿童座上的咲良招呼「你好」,颇开心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好漂亮!新公寓果然棒,我们也该考虑一下了呢。」
理彩一进玄关就说。
「谢谢。」良枝应道。「其实是想盖一栋有庭院的房子,不过我跟学商量后,决定小呋还小的时候住公寓就好了。」
良枝请理彩到摆满婴儿用品的客厅,泡了无咖啡因的茶。理彩环顾房间说:
「这个杯垫是钩针作品?难道是你自己做的?」
「嗯,做的不太好。」
「哪会!超精致、超漂亮的!那个有咲良名字的座垫也是吗?」
「啊,那是现成的座垫,把名字刺绣上去而已。」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
趁着上午做的香蕉重奶油蛋糕,理彩边吃边称赞。色调柔和的木制家具、贴在冰箱上的手作磁铁、阳台上种的罗勒和薄荷,理彩都称赞很有良枝家的味道。
「真好。良枝真的是个完美主妇。待在这里呀,我都想跟我家老公道歉了,说抱歉你老婆是这种德行。」
「才没那回事呢,理彩在工作上很活跃,很棒呀。」
「也还好啦。今天也是,只是说要在百货公司设柜,就跟现场负责人吵起来了。」
理彩把手放在肩上,边叹气边说,良枝听了,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那家百货公司对幼儿超不友善的。上次去的时候,厕所的尿布台坏了,不能用耶。虽然上面贴了张纸叫客人去其他楼层,可是他们怎么可以丢着不修?」
结果害良枝得在马桶盖上铺毛巾换尿布,但咲良大哭大闹,花了好久才安抚她。
「生了小孩以后,观点完全变成父母了。像是电梯标示记号还是段差、斜坡,对轮椅记号也变得很敏感。」
「……这样啊。白天基本上只有你跟咲良两个人吧?还好吧?你在这附近也没什么朋友吧?」
「嗯。以前的朋友几乎都在都内,所以今天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良枝这么回答,理彩面露有些复杂的笑容说:「这样啊?」
良枝也去过市内的儿童馆,期待或许能结交一些妈妈朋友,但那里的母亲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要突然向她们搭讪,门槛太高。尽管知道要在那种地方结交朋友,只能不断地去,成为熟面孔,但一旦退缩,实在很难再去第二次。虽然这栋公寓是自己主动希望买下的,但她已经不晓得后悔过多少次为什么要搬家了。
进入十月以后,咲良开始会走了,更不能有半刻疏忽。辽有咲良的哭声依旧一样大、液晶荧幕异于映像管电视,完全经不起小孩子恶作剧——良枝指着画面上的手印一一叹道。她抱怨咲良还是一样半夜啼哭,没想到晚上无法睡觉有这么痛苦,理彩闻言夸张地皱起眉头说:
「哇,真辛苦。我最喜欢睡觉了,绝对没办法带小孩。」
「咲良对蛋类有点过敏,所以连我都得过着完全禁食鸡蛋的生活呢。因为万一跑进母乳就不好了。像这样一看,不管是面包还是蛋糕,世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部有鸡蛋,不能吃的东西一下子变多了。」
「真的吗?对不起,我应该送你无蛋面包之类的才对。」
「啊,没关系没关系,学可以吃。」
良枝把理彩送的饼干盛盘后放到桌上说「你吃」,理彩「啊,思」地点点头,但不管是饼干还是蛋糕,都没有再继续多吃。为了做香蕉重奶油蛋糕而买的鸡蛋,是良枝家好久没出现的蛋。
「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实在没办法忍受,但小孩子被这样抓着当人质,真的没法不乖乖遵守呢。」
良枝抚摸皮肤发疹而一片红的咲良脸颊。
「嗳,碰到小孩子的事,怎么样都会变得敏感。像我姐她们家,只是小孩不小心吃到洗澡的婴儿肥皂,就打电话到厂商那里去问呢。」
「咦?」
「我妈也笑他们太夸张了。」
「欤,然后怎么样了?」
「咦?什么东西怎么样?」
「婴儿肥皂。厂商说没问题吗?是哪一家的?莱拉?鹫冢肥皂?如果是莱拉,我们家也是用莱拉的。」
良枝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直以为既然都叫「婴儿专用」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和咲良一起洗澡时,咲良应该也不小心吃过好几次。
理彩好像有点慌了,「我没问那么多。」她说,「可是既然都能拿来笑话讲了,一定没问题的啦。」
「真的吗?如果下次遇到你姐姐,可以帮我问问吗?」
「好。……可是小孩平安出生,真的太好了。」
理彩看着抓住桌子边缘,摇摇摆摆走路的咲良说。
「千波的婚礼就要开始的时候,你突然哭出来,害我真的担心死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被逼得很紧。」
理彩的脸上突然没了表情。一会儿后,她面露苦笑,小声呢喃:「你不道歉啊。」
「咦?」
「我以为你至少会道个歉,说声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因为你后来一下子就怀孕了。」
「才不是一下子呢。医生一直没有确诊,从头到尾都没有好好跟我说恭喜。」
「育婴假你打算请到满吗?」
「嗯。一开始我打算一年就回职场,结果还是决定请满三年。可是如果那时候可以生第二胎是最好的。那样的话又可以继续请三年,合计起来就可以休六年了。」
理彩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发出「咦~」的怪叫。
「都休了六年,还能再回去吗?我不知道你们公司职场是什么气氛啦,可是六年耶,制度什么的应该也会有很多变化吧?」
「可是我妈跟阿姨都说最好不要辞掉工作。我也觉得不要辞掉比较好。」
现在或许觉得孩子很可爱,也全心忙着育儿,但是如果辞掉工作,孩子长大以后,自己就失去生活的重心了。辞职或许很简单,但事后懊悔就来不及了。长期以来一边工作一边育儿的她们以真实体验这么建议良枝。
说老实话,良枝已经不想工作了,想要在家永远照顾咲良就好。可是公寓的房贷还有很多年要缴,也想让咲良学才艺。她不像变得像学的嫂嫂那样,明明在家闲着没事,却也不好好规划一下儿子的教育问题。
「那你不辞职罗?」
「嗯。……可是要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感觉也很辛苦,所以我想尽量一年就回职场,然后在咲良可以进托儿所的时候开始照顾第二个。现在有很多小孩在排队等进托儿所,好像很难进去,不过尽量啦。」
理彩不吭声了。不过她很快地「哦?」了一声。
「就算母亲请产假在家,小孩子也可以继续待在托儿所哟?」
「嗯。以前好像规定小孩子要先退出托儿所,很麻烦,不过现在只要进了托儿所就没问题了。」
「哦,这样啊。」
理彩再次沉默了,良枝见状「啊」地补充说:
「嗳,不过那样说的话,小孩年纪相近的母亲都是亲手一次带好几个,真辛苦呢。」
「这样啊。可是我好吃惊。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工作呢。找到工作的时候,你说你很高兴能进想进的公司,还说你很乐在其中。」
「我很喜欢工作啊。而且也很有成就感。所以我才说我不会辞职啊。」
可是每天早上不管任何情况,都得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在上下班的通勤尖峰时段挤在满是人潮的电车里摇上一段路;还有不管调到哪个部门,只要过个几年,人际关系就会出现磨擦,还有来自上司的不合理要求、被迫无止尽的加班,不想回到那种单调日子的心情不是道理说得清的,而且也是另一码子事了。理彩应该也不是不明白。
所以怀了孕,开始休产假时,一想到那样的生活即将会有戏剧性的变化,良枝开心极了。没想到事与愿违。
送理彩回车站的车中,「这么说来……」她想起来似地说。理彩告诉良枝,她们那天参加婚礼的主角天野千波现在似乎正在进行不孕治疗。她刚过二十岁的时候得了子宫肌瘤,烦恼或许是这个原因,跟丈夫两个人在昂贵的诊所进行治疗。
「好像很辛苦呢。」理彩说,「这样啊。」良枝应着:心想真可怜。千波一定很想要孩子,却没办法生,真可怜。
从车站回来后,良枝急忙帮咲良洗澡,开始准备晚饭。现在已经长得相当大的咲良已经能坐浴室椅了,所以可以跟良枝一起洗澡。晚上虽然还是会睡到一半哭起来,但勉强也算是养成了九点或十点入睡的习惯。
今天理彩来了,所以整天的预定都乱掉了。即使只有一天,咲良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万一乱掉,感觉会无法再矫正回来,因此良枝急忙准备可以迅速弄好的纳豆拌饭做离乳食品。
7
「吵死了!」良枝吼道,拍了一下哭个不停的咲良额头。
我打了咲良。
凌晨三点咲良突然哭起来,「乖呵,乖呵。」良枝哄着,但咲良还是哭个不停。良枝困得要命,困得要命,实在是困得要命,继续以温柔的声音哄着,但咲良不仅不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声。
「吵死了!」
打了她的额头后,咲良的声音一瞬间停了。
很像出生第二个月,第一次接受疫苗接种那时候。咲良露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接着发疯似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良枝第一次打咲良,她盯着自己的手茫然自失,坐倒在不断哭泣的咲良面前,完全不想伸手碰孩子。
咲良凶猛的哭声终于让睡在旁边的学爬起来了。良枝已经发现咲良夜啼的时候,睡着的学有一半以上都只是在装睡。「怎么啦?」困倦地询问的声音不是在问良枝,而是她怀里的咲良。学没有看良枝的脸,只看着咲良。
「欸。」
良枝叫住学似地说。
「我打了她。」
肩膀热了起来。良枝背对着,等待学会怎么回答。学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哄着咲良说:「噢,这样啊,妈妈打你呀,好怕好怕,没事没事。」然后他草草摸了孩子的头两三下,马上又翻身回去睡了。
良枝垮着肩膀,咬紧嘴唇。哪里没事了。
才不是没事。我已经快不行了。
这个人一定觉得我们家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定觉得那些可怕的事情只会发生在一小部分、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家里。
良枝大大地叹了口气,把哭累而音量稍微变小的咲良拥进怀里,悄悄地走出阳台。为了让哭个不停的咲良吹吹晚风,过去她也经常这样做。大楼的灯光在远处零星亮着,底下的马路传来汽车喇叭声。不知何处有狗在吠。低头望去,看得到车头灯或车尾灯的红灯。怀里抱着咲良沉甸甸的屁股,高度让脚瑟缩。
不知道是不是明白自己刚才被打了,咲良的哭声听起来像报复。感觉像在责备:你打我,讨厌。
良枝抱紧继续哭的咲良,大叫:「哇!」
她用比咲良更大的声音大叫。
咲良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一颤,停止哭泣,仰望咲良的脸。良枝接着又叫。哇!哇!哇!越是出声,就越是停不住。哇!哇!哇!中途开始,泪水滚过脸颊。
她紧抱住咲良,觉得累了。
对咲良的愧疚、罪恶感、自觉窝囊、羞耻,这些感情全都无所谓了,她只觉得,好困。
有一天,良枝发现自己忘了买葱。
在料理节目看到的,可以冷冻保存的猪肉葱汉堡看起来很简单,而且好吃,即使是疲累的日子,也可以马上为学的晚饭加一道菜,吸引力十足。猪绞肉已经调味好,开始动手料理了。她想再出门跑一趟,可是想到又要抱着咲良上车,在七穗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打开折叠式婴儿车,把咲良抱上去,只买束一九八圆的葱又回来——光是想像这个过程就感到挫折。
到七穗购物中心只要五分钟车程。要买的只是一束蒽。
婴儿床对于平常睡在一起的咲良来说,大半的角色是良枝在做家事时的牢笼。随着咲良年纪增长,良枝把木头栏杆的高度调高固定,让笼子变得更深。咲良还没办法一个人下床。良枝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对咲良危险的物品后,离开屋子。
快,快,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为收银台前没几个人的队伍和红绿灯焦急着,尽可能火速买完东西赶回家一看,咲良若无其事地还在婴儿床里。她看到良枝提着伸出蒽来的购物袋,开心地叫着:「啊呜啊。」客厅开着没关的面包超人影片正好播完一集,正在放片尾曲。咲良随着歌曲展露笑容。看到那张脸,良枝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这么简单。
8
应该很简单的。
咲良不见了。咲良不见了。明明一直在一起的,婴儿车却不见了。
从七穗购物中心回到公寓,连在停车场关上小轿车的门都嫌浪费时间,良枝紧握住汗湿的手,哭着回到家里。为了连络学。为了告诉他孩子不见了。
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搭电梯上六楼。
看到放在玄关前的婴儿车瞬间,良枝全身一阵战栗。怎么可能!她惊愕,嘴巴痉挛起来。座椅铺着粉红色樱花图案毯子的婴儿车,确实是咲良的没错。
她用发抖的手开锁推门。找成那样、慌乱地想要确认平安无事的咲良正在婴儿床里安睡着。床单和铺在上面的浴巾被推挤得乱七八糟。可能是一直哭个不停,眼角有流泪的痕迹,嘴角有干掉的口水痕。过去也见过几次这样因寻找良枝而哭累睡着的咲良。
一股冻结全身的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来。背脊发冷,脸越来越滚烫。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告诉自己。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每天只有零碎的睡眠,还得在这当中打扫房屋,苦心设计离乳食品,为自己还有晚归的学准备时间不同的两次晚餐,把必须拆开细细清洗的咲良的吸管学习杯用热水消毒,脑袋已经朦胧混乱了。认定必须跟咲良形影不离,脑袋,混乱,所以。
身体猛地一个哆嗦,就像浸了冰水似地,内脏好似打从胃底冷起来。
自从生产以后,出门时咲良的婴儿车无时无刻总是在身边。推杆的压迫感、存在感总是理所当然地捣在胸脯一带。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坐立难安,好似忘了什么。
睡着的咲良胸脯上下起伏。身上衣服的兔子脸配合呼吸平静地隆起,安静地降下。布料皱起或拉长,印在衣服上的兔子脸看起来像在生气,也像在哭泣。
良枝感到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做出来的事。一方面觉得这是办法的事,却又不知所措,混乱不堪。良枝今天没有带咲良去七穗购物中心。可是明明才不久前的事,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出门、逛了七穗购物中心的哪些地方。丢下装手机的肩包,只带着钱包出门,自己是想做什么?想要在七穗购物中心买什么?
不是想要便宜的发束。只是想要一个人的时间。
因为一直没睡,踏在地上的脚没有现实感。宛如处在梦中,视野底部的白雾已经堆积了好几天。「怎么办?」良枝说出声来。七穗购物中心里,警卫和总经理应该还在找咲良的婴儿车。他们还说要报警。
我搞砸了。
沉睡的咲良脸颊上散布着红疹。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她的嘴巴软软地、无力地张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咲良。只能相信我的咲良。
用不着心理准备,良枝一瞬间就决定了。她咬紧嘴唇,匆匆把咲良的头从床上抱起,搂到胸前。装手机的皮包这次搭在肩上,丢在玄关的婴儿车没有打开直接拖走,搭电梯下楼。把睡着的咲良放上婴儿座,婴儿车塞到脚下,急忙赶往七穗购物中心。如果停下来思考,似乎就会踌躇不前,她只知道要快。鼻头渗出汗珠。
不是停在平常停车的户外停车场,而是开进室内的立体停车场三楼,打开婴儿车把咲良放上去。咲良睡着没有醒。看到那张无辜的睡脸,胸口被揪紧似地发疼。可是除了这么做以外,良枝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她要把载着咲良的婴儿车丢在附近的男厕。
要是男厕的话,良枝就不会被怀疑吧。放下婴儿车后,良枝再回去刚才的员工休息室。没事的,没事的。警卫很快就会找到丢在那里的婴儿车。一定几分钟就会找到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找到,良枝再自己冲出去找就行了。
可是——一道不祥的暗影罩上胸口,就像要把她推入漆黑的深渊。
可是,万一丢在那里的几分钟内,真的有人把咲良跟婴儿车带走的话。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咲良很快就会被警卫或员工找到。不可能真的被掳走。可是万一,万一真的发生那种事,这次良枝真的不用活了。
握住婴儿车握把的手被汗湿透了,随时都像会滑掉。得快点才行,得快点才行。
走过被微弱的萤光灯照亮的灰蒙蒙停车场,把婴儿车推进散发出有如暗夜城市中唯一明亮的便利超商灯光般的购物中心入口。没有人。延伸到热闹通道的电扶梯发出震动声转动着。看到那个景象,良枝双脚瑟缩,一阵作呕。她想像自己和咲良被卷进电扶梯里,粉身碎骨的景象。她硬是撇过头去,把婴儿车往逃生梯的方向推。平常不会使用的楼层间平台厕所的标示就在底下。
良枝深深吸气,把咲良连同婴儿车抬起。每次看到学在没有斜坡的地方用蛮力这样做,良枝总是觉得惊险万状,同时气愤为什么大家都在使用的地方,居然没有电梯和斜坡这些必要的设备?
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口气搬运,似乎就会脱力,让咲良摔下去。重心不稳,身体连同婴儿车歪倒,就快踏空阶梯的时候她勉强恢复平衡,把婴儿车的车轮放上平台。与其说是放,更接近猛力一扔。弹跳让睡着的咲良反射性地发出「呼欸」的叫声。
额头浮出汗水。目的地的男厕就在眼前了。
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不正常的母亲。会被烙上再也洗刷不掉的、育儿精神衰弱而大吵大闹的不正常母亲的烙印。会再也不能来七穗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买东西的。贷款也还没付完。会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对不起,良枝看着婴儿车里沉睡的咲良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再道歉。咲良出生以后,她好像就一直在向这孩子道歉。对不起,我是这么糟的母亲,对不起。
她手指颤抖着,明明怕得不得了,但还是抬起头来,准备动手把婴儿车推进男厕。
就在这个时候。
婴儿车里的咲良忽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单眼皮、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眼睛捕捉到良枝的身影。焦点确实地凝结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良枝动弹不得。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压垮了胸口。
呜哇啊啊啊啊啊!她放声大叫。
良枝抓住本来就要放开的把手,迈遢地颓靠在推杆上,哭叫起来。咲良的眼睛吓了一跳似地睁开,仰望良枝。良枝膝盖以下脱了力,蹲踞似地瘫坐下去,不停地哭泣。
人来了。有人问「怎么了」。她在泪眼迷蒙的视野中看到警卫蓝色的制服。是刚才良枝抓住他的手臂,求他帮忙找婴儿车的那个人。他发现在哭的是良枝,「啊」地一叫。
警卫急忙检查婴儿车,确定咲良就在那里。
他用力拍打良枝的肩膀,「太太,」他说,「太太,你找到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听到良枝的哭声,不知道是客人还是员工,人开始聚集过来。警卫用无线电连络,叫着:「找到了,找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许多人抚摸着良枝的背。
「太太,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太太,太太,不断投上来的这些话,令良枝抬不起头。她觉得那些声音遥远得、生疏得不晓得是从哪里传来的。
这十个月以来,良枝梦见过好几次她害死咲良。在浴室手滑、在阳台不小心,让咲良从这双手中摔落,过失致死的梦。来不及、构不着,任她坠地的梦。我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可能是看到许多人,被吓着了,咲良尖声哭了起来。
即使再也无可挽回,即使越过了不能越过的一线,即使破灭,今后我还是会搂紧咲良。会永远拥抱住她。
良枝总算抬起一直按在婴儿车推杆上的脸,呼唤咲良。当她把手伸向座位,双手触摸到咲良的脸颊瞬间,喉咙深处又漏出挤出来似的哭声。
对不起,她说。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各篇初次发表
〈仁志野町的小偷〉 ALL读物 二〇〇九年十月号
〈石蕗南地区的纵火〉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四月号
〈美弥谷社区的逃亡者〉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一月号
〈芹叶大学的梦想与杀人〉 文春MOOK《ALL推理》
〈君本家的绑票〉 文春MOOK《ALL推理二〇一二》
①译注:日本朝日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放的现场直播音乐节目。
②译注:长谷川町子的四格漫画,曾多次改编为动画及电视剧等,是日本代表性的国民漫画作品。
③译注:佃煮是将海鲜类加入砂糖与酱油等调味料炖煮而成的家常菜,因调味重而适合保存。
④译注:母音「ウ」浊音化而成的「ヴ」,是日本近代才出现的表记方法,表日语发音中没有的「V」音,一般用在外来语上。在过去,「V」音在日文中都是以「ブ」(音BU)来表示。
⑤译注:「咲良」的名字发音,与日文中的「樱花」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