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Sapphire
翻译:Sheep
修图:Sapphire
校对:Sapphire
汉化组:虹色project(微博、微信公众号同名)
「皇贵妃娘娘,瑶扇宫出乱子了。」
「又出乱子了?」
翻账簿之手停住,李紫莲挑起柳眉。
「许丽妃这月,惹多少回麻烦了。」
「据奴婢所知,四回了。」
跟随皇贵妃的掌事女官惠惜香答道,面色温和。
「第一次是毒打宫女,第二次是为秋千,与蔡贵妃起了争执,第三次是节食过度,在皇太后娘娘面前昏倒了。」
「真是,这孩子真不安生。这次又怎么了?」
「听说正责骂远芳容呢。说是远芳容扯坏了快芳仪裙子。快芳仪得许丽妃欢心,许丽妃便大发雷霆。」
「远芳容真扯坏了快芳仪裙子?」
「远芳容否认,说非她所为。许丽妃听也不听,暴跳如雷,正让远芳容在外面跪着。」
「在这雨中跪着?」
紫莲视线跃向窗外。透过月洞窗玻璃,只见鸳鸯梅沾湿红雨。
「去瑶扇宫。来帮我梳妆。」
惜香答应着,正欲退下,又被紫莲叫住。
「拿最近染的绸缎来。要芍药红的、蜜黄的,还要青瓷的、郁李的。」
一刻后,紫莲更衣毕,登上肩舆。妃嫔肩舆称华辇,妃嫔之首皇贵妃的华辇,则特称玉辇。十八名宦官肩担玉辇,紫莲乘辇轻摇,坐椅后伞盖之下,凝望花雨,行于红墙之路,墙耸若天高。
行至丽妃住处瑶扇宫。搭惜香之手下了玉辇,便见朱漆大门两向张开。循花砖小径穿外院,垂花门前,内院铺展开来。踏足而入,内院雨景之中,垂枝碧桃如朱墨泼洒,娇艳盛放。铺石之上,跪着位妙龄美人。
「给皇贵妃娘娘请——」
「不必多礼。打上这伞。」
发觉紫莲前来,远芳容正欲拜礼,却被她止住,递过伞来。跪在旁侧、与主人同受雨打者,为跟随远芳容之掌事女官。
微笑着走过二人,便自游廊方向,听得匆忙足音。
「拜见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已下至檐底,胸口袒露,似要自襦裙衣襟迸出,双手搭左腰,微屈膝,行万福礼。其年二十四,小紫莲四岁。丽姿妖艳,彷佛芍药精灵,以色作比,殆为艳红。
许丽妃数步之后,快芳仪同样行礼。这位年方二十。白眦低垂,活泼娇媚飘荡其间。以色作比,盖为橘黄。
「免礼。」
「谢皇贵妃娘娘。」
紫莲发声,二人方平身。宫中规矩,高位者准许之前,必要一直行礼。
「没早些恭迎娘娘,万分抱歉。这雨天,做梦也没想到娘娘会大驾光临。」
「冒昧打扰。我刚正看前些日子染的绸缎,染得甚是不错,便想着让你瞧瞧。」
「啊,这可真是意外之幸。妾正叹着,能看些美丽东西多好。心中烦躁时,最应看看漂亮东西。」
「可有何不快之事?」
「远芳容扯坏了妹妹裙子。老实赔礼也罢了,可她顽固抗辩,妾便让她在外面跪到反省。」
后宫之中,称年长于己之女性为姐姐,年幼于己之女性为妹妹。许丽妃不叫远芳容妹妹,大概因其得蔡贵妃欢心。
「她定是嫉妒。那裙是皇上赐的西域绸缎裁的。是妾最爱惜的裙子。」
快芳仪忧叹般蹙紧细眉。
「您衣服会淋湿的。皇贵妃娘娘,请进屋吧。」
许丽妃引路,几人穿过游廊,进了客厅。家具极尽奢华,充塞室内,反映出讲排场的女主人之喜好。豆彩花蝶纹壶、玉石盆景、嵌螺钿几案、描金屏风、玻璃兰灯,件件珍品,不下千金。
榻框透雕喜鹊,坐于榻上,即有跟随丽妃之女官奉上茶来。白瓷红彩盖碗。揭盖,便闻浓郁桃花香蒸腾而起,如与春风共煎熬。茶该是仙掌露。为绿茶中名品,与盖碗皆为顶级之物。
「扯坏的裙子,可是春梅红料子那件?曲水宴上快芳仪穿过吧。彩蝶刺绣真是极美。」
「嗯,正是那件。妾甚是中意,可被远芳容糟蹋了,再不能穿。这该如何向皇上赔罪……」
「远芳容亲手扯了你的裙子?」
「不,好像是命女官做的。远芳仪的女官来妾宫中,碰了衣架上搭的裙。从头至尾,雪儿都看见了。」
雪儿为跟随快芳仪之女官。此时亦侍立快芳仪身侧。年约二十二三。与争强好胜之主人不同,常面色苍白,战战兢兢。
「雪儿我问你,你见着了远芳仪的女官扯裂裙子?」
「啊……是。奴婢见着了。」
「用的何种利器?」
「嗯、嗯……约莫这么长的短刀。」
雪儿双手比出短刀长度。
「你撞她个现行,定阻拦远芳容女官了吧。」
「自然拦了。但……她甩开奴婢逃了。」
「可有通报宫正司?」
「当然。扯破他人衣裙这般恶劣行径,怎能置之不问。」
许丽妃手戴金指甲套,捏起块双喜酥饼。双喜酥饼为烤制点心,小个花型胡桃酥饼中,满包奶黄馅。沙沙碎裂,口感芳香,混浓酽甜馅,甚是美味,但却是减肥大敌。许丽妃一时为瘦身,只吃无肉的薏米粥,如今似已复旧如初。
「想来宫正司即刻就到。该判那女官杖刑八十,再送去浣衣局。」
宫正司掌宫内纠察、禁令、惩罚。宫正为其长官。浣衣局为犯罪宫女宦官终生从事苦役、豢养至死之地。
「让我看看那裙子成了何样。没准能修补。」
「娘娘请看。确是惨不忍睹。该是补不了了。」
许丽妃招呼女官。女官端来方盆,裙载盆上。
「啊……这扯得可厉害。」
紫莲拿起春梅红裙。裙遭雪恨般粗暴扯碎。像是用了锋利短刀,切口鲜明,但割得过细,修补如初似甚艰难。
凝目细看,发觉张五色翼之彩蝶刺绣上,处处留有丝线勾连痕迹。绣线未断,该非利器所伤。像是挂上了什么尖碎东西,丝线纷乱。
「除犯人之外,还有谁碰了这裙子?」
「雪儿。」
快芳仪答道。盖碗放上茶几,神情愤然。
「你们没碰?」
「压根不想碰。都扯得这般惨了。是吧,妹妹。」
「是啊。妾一见这东西,惊得几欲昏倒。一想其中尽是割碎者——不,是指使割碎者之怨念,便不敢碰。」
说是跟随许丽妃的女官亦未碰。
「犯人手甚糙,或是指甲碎了。看这儿。绣彩蝶之线处处勾起。该是长肉刺手指碰了,或是破碎指甲挂了线。」
紫莲吩咐惜香。
「带远芳容女官来。我有话问她。」
少时,女官遍身淋漓,垂首进了客厅。立刻下跪请安。紫莲命她「抬头」。
「你受远芳容指使,扯碎了快芳仪衣裙,对吧?」
「不,不是的!奴婢没碰过快芳仪裙子!岂止没碰,压根没近前半步。更莫说扯碎,绝非奴婢所为。」
「撒谎。你一举一动,雪儿都看见了。」
快芳仪瞪向女官。女官滴淌雨珠,拼命摇头。
「惜香,看看她手。」
惜香逐一拉过女官双手,细细察毕。
「皇贵妃娘娘,她手光滑无倒刺,指甲也未破。」
「这可怪了。犯人的手该极为粗糙。」
紫莲假作沉思,指尖连连敲扣茶几桌面。
「犯人之外,雪儿碰了裙子吧?看看雪儿的手。」
见惜香接近,雪儿满面发青,双手藏入袖中。惜香半强拉出雪儿之手察看。看时,雪儿似走投无路之鼠,抖抖瑟瑟。
「她手有倒刺,且十指甲破了六个。」
「真是怪事。犯人的女官手非粗糙,可目击者的雪儿手却糙得厉害。这究竟为何?」
「……奴、奴婢撞见远芳容女官撕扯裙子,慌忙夺过。定是那时碰着,勾伤刺绣。」
「既是如此,短刀割划处,也该有丝线勾扯痕迹。可怪的是,切口极为干净。单单刺绣部分丝线散乱。若你手碰了这惨目衣裙,该先勾住切口丝线。」
雪儿唇无血色,一言不发,惊慌失措,目光飘忽。
「自锦缎状况推测,你摸着衣裙,是在扯烂之前吧。撕扯之后,为粗糙指甲手指不挂上切口,以手巾包了再碰?恐怕,这是你习惯吧。你这般糙手,摸贵重绸衣,定伤着精细刺绣与织眼。」
「到底怎么回事?裙割烂前雪儿碰了,意思是……」
快芳仪那诧异般紧蹙峨眉,眼见着倒竖。
「雪儿!莫不是……你扯裂了裙子!?」
「……万、万分抱歉!求……求娘娘恕罪!」
雪儿平蜘蛛般拜倒叩头。
「奴婢收拾芳仪裙子时,不小心赤手碰着……手指勾了绣线。怕芳仪娘娘看见责骂,正巧远芳容娘娘派女官来,奴婢便想让她顶罪……」
「故意扯烂裙子!?为掩藏一己之过!!」
快芳仪尖声高嚷。雪儿肩哆嗦一跳。
「真让人目瞪口呆!!竟为自保欺骗主人!!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卑劣的奴婢!!来人,给我狠狠打!!打死不论!!」
「芳仪娘娘恕罪!饶奴婢一命……!」
「龌龊!!欺骗主人还敢求饶命,厚颜无耻!!」
雪儿扒住快芳仪衣摆,却被她一把挥开。见她欲喊来宦官,拖雪儿出去,紫莲温和制止。
「冷静点。暴怒伤身。」
「但这不可饶恕!」
「雪儿确实大逆不道。误伤刺绣,还欲欺主。此次宽大处理,恐怕再生事端。」
「所以该杀。谁会白养个废物。」
「此亦不无道理,但皇上仁慈。厌恶杀生。」
不顾快芳仪沉默,紫莲悠然倾杯。
「雪儿交给芳仙宫吧。让她去惜香手下。惜香治下严格,该能矫正雪儿邪曲根性。妹妹需别的女官。我吩咐尚宫局,让他们挑个更优秀的。」
抢在快芳仪反驳之前,紫莲向惜香使个眼色。
「不愉快话到此为止,看看我染的绸缎吧。有适合二位妹妹的颜色吗?」
惜香捧来一大彩绘方匣。丽妃女官揭开盖子。
「啊……何等鲜亮!宛若芍药花神衣装。」
许丽妃高声赞叹。
「你若喜欢,定要围上试试。一定合适。」
听紫莲诱劝,许丽妃吩咐女官,拿来芍药红绸,缠于腰间。
「真美。看来芍药红与你雪肌甚配。愈发璀璨夺目。刺绣何种纹样呢?翠鸟?流莺?小琉璃也可爱。」
「绣孔雀吧。羽毛华丽,定配芍药红。」
「好主意。那我命尚工局施孔雀刺绣。看那边那绸缎适合妹妹。妹妹看看。」
紫莲令惜香拿另一彩绘匣,示与快芳仪。快芳仪亲手揭盖,自其中取出蜜黄绸缎。花瓣双唇泄出娇媚惊叹。
「太美了!这颜色真令人怦然心动!」
「你也裁条裙子如何?虽不比皇上赐的锦缎,但鲜活蜜黄定能衬出妹妹美貌。」
「该绣何种纹样好?觉着紫藤或是赛牡丹,或是映山红也相衬!」
快芳仪列数花名,幼女般欢欣雀跃,许丽妃打开其他彩绘匣,取出青瓷与郁李绢帛。二人早将雪儿与远芳容之事抛诸脑后,紫莲和颜悦色,微笑离席。说外面下雨,令二人勿送,紫莲出了客厅。
「到芳仙宫坐坐吧。」
与远芳容同行内院小径,紫莲不经意般提议。
「身上冷吧。该沐浴暖和暖和。」
「您帮妾摆脱困境。怎能再如此麻烦您。」
「我才想求你帮忙。我自皇太后娘娘那里,得了本西域书籍,但书中文字,我一窍不通。可难得获此馈赠,怎能不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你通晓古今东西书籍,想来定能轻而易举读出?可愿为我讲解?」
远芳容平素便与快芳仪许丽妃交恶,如今因无端之罪受罚,若任其就此归去,她将愈发怨恨二人。远芳容是蔡贵妃跟前红人,蔡贵妃与许丽妃对立。远芳容忿怼将传与蔡贵妃,不日将成风波诱因。
必要想方设法冲淡远芳容恨意。但她不似许丽妃快芳仪那般,能以美丽绢帛搪塞。远芳容以才学闻名,仅次于蔡贵妃,比起绸缎,更好难解书籍。李太后亦是有名才女,若说有李太后推荐之书籍,定能令远芳容上钩。
「妾能帮上您吗?」
远芳容那因寒冷发青的唇,即刻现了血色。
「你之外能解读那书的,只有蔡贵妃吧。向贵妃求教亦无妨,但这雨天请她来,实在过意不去,便想拜托面前这才媛。」
远芳容微笑,笑若晴天窥于云间。
「只要是为皇贵妃娘娘,妾愿尽绵薄之力。」
道句帮了大忙,报以一笑,紫莲放下心来。
后宫纷争,大半起于蔡贵妃与许丽妃。骚乱火种必须扑灭。事件必须妥善处理,不留祸根。
保障后宫安宁。这正是皇贵妃之职责——紫莲入宫的理由。
大凯帝国京师,煌京。九阳城处其心脏之地,中有二主。
一个自然是皇上高冀烨。二十二岁登至尊之位,正值青年,字隆青,冠以年号宣佑,通称宣佑帝。
另一个为太上皇高峰圆。相传字游宵。宣佑帝即位,他再登太上皇之位。于崇成年间君临天下,称崇成帝。
崇成帝最初退位后,玉座之主更迭若流水,令人眼花缭乱。永乾帝,丰始帝,绍景帝。永乾朝短短一年,丰始、绍景六年而终。
承袭三代短命天子统业,宣佑帝久违地现出长命皇帝气息。史书记载,义昌帝诏敕立其为太子后,各地纷纷上报祥瑞之兆,天中景星闪耀。绍景朝中期起,南方海盗愈发猖獗,宣佑帝即位后,则销声匿迹,北方鬼渊照礼可汗对凯帝抱有二心,如今急逝,此类种种,人人赞祝,称其为拉开新时代大幕之喜。
宣佑七年春,统治初现安定之兆,皇上册立新皇贵妃。皇贵妃李氏名婧可,字紫莲。本姓共,以皇太后侄女身份入宫时,改姓为李婧可。李婧可即李紫莲,为宣佑帝第二位皇贵妃。
「儿臣冀烨,给父皇母后请安。」
金漆宝座之下,高隆青跪地拜礼。座上为太上皇高游宵与皇太后李绯燕。在天子祖父无上皇、天子祖母太皇太后虚位之宫中,能令隆青垂首相对者,除去天地鬼神,只有他们。
「免礼。」
太上皇之声降下。隆青道谢,轻拂龙袍衣摆,站起身来。
皇宫为位于白朝之锦河宫。每日至太上皇隐居宫问安为皇帝之义务。隆青即位以来,日日不辍。
「父皇母后,今朝身体可好?」
「真是如春日般清朗晨朝。感觉甚好。是吧,太上皇陛下。」
「是啊。近日睡得也好,醒来神清气爽。」
太上皇七十六,李太后六十八,二人亲睦般相视一笑。
「真的吗?母后之前还嘟囔父皇晚起。」
「说晚起可真失礼。不过是美人在侧,没法从被褥里出去。」
「讨厌。明明每晚与老婆子同床共枕。」
「朕再三说过,别叫自己老婆子。你若是老婆子,朕大你八岁,不就成老头子了?」
「谁过了从心之年,都是名副其实老公了。」
「不不,朕顶多三十而立。至少爱你的心是。」
「哎呀,太丢人了。在隆青面前,莫说怪话。」
李太后用绢团扇敲他手臂,太上皇爽朗而笑。
「这般悠闲自在迎来清晨,多亏后宫风平浪静。看隆青近来气色不错,让那孩子入宫真是英明。」
李太后口中「那孩子」,即二月前新入宫的李紫莲。
「后宫安宁是灵丹妙药,能治万病。你这计策切中肯綮。」
「什么计策,真不好听。只是我多管闲事而已。」
「怎能说多管闲事。多亏皇贵妃,儿子也轻松不少。果然母后评人百发百中。」
「绯燕看人确实火眼金睛,但一人居功,朕可不答应。那日,正因有朕哭着送绯燕微服至市井,绯燕才能寻出未来的皇贵妃。啊,甚至堪称朕的功绩吧。」
「什么都归功于您,真让人没办法。」
李太后再次轻敲太上皇手臂。二人无拘无束,仿佛庶人夫妻一般。
「有父皇出力,此事毋庸置疑,但儿臣想来,母后发现皇贵妃,该是承天之祜。说是偶然也太过巧合。」
去年,李太后只带极少侍从,下了市井。隆青阻拦,说皇太后微服至城肆,无此前例,但李太后寸步不让。说是自她侍妾时代起,一直服侍她的宦官卧病在床,她要前去探望。以皇太后身份登门,则小题大做,必须微服私访,隆青为其说服,派信赖宦官护卫左右,送她出宫。行至去处,遇一孩童险遭轩车碾压。李太后不在近旁,安然无恙,但护卫宦官奔去大路,救下孩童,因此身负重伤。
「头上血流不止,虚兽却硬说没事。眼见着面色发青,我想着得给他找个休息之处……」
李太后一筹莫展,向其伸出援手者,为共紫莲——日后之李紫莲。
「我家就在旁边,来我家吧。我去请大夫。」
共紫莲身着杂工般朴素襦裙,未戴发饰。无脂粉香气,亦未点红唇,却是位讨喜佳人——李太后如此讲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染工。她手指沾了染料之色。」
李太后预料未中。共紫莲为京师第二老牌染坊——彩霞染坊嫡女。
「她心地善良,待我们甚是亲切。因我与虚兽均着粗陋庶人衣装,即便是巴结奉承,我们也看着不似大富大贵的人。」
紫莲将扮作庶民母子的二人领去自家宅邸,多方照顾。又自付诊费,未受李太后一钱。
「我问她芳龄,答是二十七。这般性情温和的姑娘竟小姑独处,我十分诧异,担心是受了险恶亲族欺凌,不予寻人家,但又未料中。说是十五出嫁,但三年便老女归宗。」
紫莲说因她不得子嗣。
「她回娘家后一直在工房帮忙。说本就喜爱印染织物,孩童时起即为坊中帮忙工作,所以谈不上负担。我问她可有意再嫁,但看她兴致索然。像是吃了初次婚姻苦头。」
李太后对紫莲甚是中意,数日后召其入宫。以想看彩霞染坊染物为由头,真意在紫莲本身。李太后挑明前日那老媪正是自己,再度感谢紫莲盛情厚意。
尔来,紫莲屡受李太后之邀,入宫觐见。
「你要对共紫莲一见钟情。」
紫莲出入皇宫一月许,李太后向隆青下命。她身边种种,调查已毕,本人、亲族均无问题,隆青亦扮作高级宦官,探查紫莲为人,同样心生好感。他对一见钟情并无异议,但她似乎无意于此,这点悬而未决。
「强人所难遗祸无穷。入宫必须是本人意思。」
「此事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
不久,某高官遭人告发巨额贪污。隆青命东厂搜查,发觉赃银去向牵涉彩霞染坊,将共家家主带走讯问。东厂鞫讯常伴严酷拷问。东厂之狱——厂狱人称鬼狱,一度入内,再难生还,令官民心惊胆寒。
父亲成了鬼狱阶下囚,紫莲惊慌失措,向李太后求助。
「家父清正廉洁,不可能染指行贿。定是有何误会。」
紫莲舍身为父乞命,李太后向她提出交易。
「既是你的请求,我自会保他。但你要答应我件事。」
「民女能派上用场吗?」
「此事只你能办到。」
不问具体内容,李太后已事先安排东厂,洗清共家家主嫌疑。本来便是如此计划。共家家主下狱即引诱紫莲上钩之香饵。
「我希望你成为皇贵妃,治理后宫。」
得知李太后所愿,紫莲想必是大惑不解。她并非野心勃勃。既无渴盼荣华之心,又无再嫁他人之意。于彩霞染坊做染工,她便心满意足。
但即便她有多毫无兴趣,亦已无路可退。李太后为她救父恩人。她一向知恩必报,不会胡乱拒绝于她有大恩的老妇之望。
一切尽在李太后计划之中。紫莲无可奈何,承诺入宫。
此后诸事简单。紫莲随李太后于园林中散步,隆青恰巧经过,对其一见倾心。隆青数次寻机与其相见,终令其陪侍龙床。女人一旦受皇帝宠幸,则必要入宫。入宫前,李太后将紫莲收作李家养女。毕竟染坊之女身份无法册立皇贵妃。
自三年前皇贵妃缺位起,后宫便受蔡贵妃许丽妃支配。妃嫔侍妾分为贵妃派丽妃派,相互挑衅,屡生事端。尹皇后性情温和,无法压制二者,操心以致多疾。
后宫之主皇后无法尽责时,将由妃嫔之首皇贵妃统率后宫。必须立何人为皇贵妃。但蔡贵妃与许丽妃不堪此任。无论立二人中哪位,定助其骄横甚于今,气焰恐凌驾皇后之上。然若擢两派之外下位妃嫔,定无力与蔡贵妃许丽妃抗衡。总之,后宫内无人胜任。
立新入宫女人为皇贵妃。隆青与李太后于此意见相合。问题在于,总寻不到合适女人。虽愿其有一定后盾,但又恐娘家实力过强。皇贵妃即皇后代理。要避免生出强于蔡贵妃许丽妃的第三势力。并且,不可太过年轻。少女称皇贵妃,只是侮辱众妃嫔。话虽如此,顾忌其陪侍龙床般高龄亦是难办。后宫岂容不侍寝妃嫔发号施令。
不比四德兼备、通达本分的皇后引人注目,箝制蔡贵妃许丽妃领率后宫,老成持重、令人起敬、堪当皇贵妃之位的女人。正当怀疑可恰有这般贤妇,几欲放弃之时,尹皇后有了身孕。虽是大喜之事,但后宫中怀孕正是危险之事。必要以策万全,保护尹皇后,故更需对蔡贵妃许丽妃多加防范。物色皇贵妃已是当务之急。
于是找到了李紫莲。
入宫两月。紫莲以保障后宫安稳为本旨,恪尽职守,不负众望。蔡贵妃许丽妃一如既往,剑拔弩张,但二人纠纷未生大事,全是紫莲功劳。
「真是天之妙配。你虽是贤能天子,但平日殚精竭虑,所以出现了一位皇贵妃,精明强干,与明君相称。」
李太后心情大好,舒畅微笑。隆青沉默不语,回一小小苦笑。
天子。他从未祈愿成为这种东西。一次都没有。
隆青郑重告退,一出客厅,便被春阳射穿双目。和风载瑞香之气,轻摇檐下风铎。
「皇上——」
候在门外的宦官走上前来,脚下无声。这是跟随皇上的掌事宦官易铜迷。虽已年过四十,但许是那令女人动心的容貌,或是言行轻佻、欠缺这年纪该有的稳重,令他看去与二十八岁的隆青不差十年。
「冷宫传来急报……说丁氏寻死了。」
「这次又是什么?蜡梅?栴檀?毒八角?」
「好像是煎夹竹桃叶喝了。」
说了句白费力气后,隆青便仰望天空。
「太医处置过了,但丁氏仍卧床不起。您可要去看看?」
「你又收贿赂了啊。」
隆青瞪向铜迷,目光锐利,铜迷微微一笑,故作怪相,歪扭了华美容颜。
「不愧是皇上。一切逃不过您法眼。」
「告诉那人。如何收买宦官也无济于事。朕不会踏足冷宫。朕无暇理会罪妃。」
隆青丢下这话,奔下台阶,快步走过花砖小径。烂漫春景无情扎向双眼。仿佛告诫其未断之留恋。
后宫之中,皇后之下有十二位妃,称十二妃。即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
十二妃之下有上九嫔下九嫔。上九嫔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下九嫔为芳仪、芳容、芳华、闲仪、闲容、闲华、充仪、充容、充华。十二妃及上下九嫔合称妃嫔。
下九嫔再下称侍妾。侍妾分六侍妾、五职、御女,但人数无定,与各位阶仅一人的妃嫔不同。
妃嫔侍妾之间,有明确身份之隔。
譬如妃嫔可于自己宫殿迎皇帝过夜,但侍妾陪侍龙床,只得往天子寝殿仙嘉殿。
受赐所居之宫殿自不必说,身边伺候的奴婢多少,餐桌上盘碟数量,首饰衣装种类,以至香药化妆器具价格,细细有别。妃嫔较侍妾生活优越,但其中亦有成负担之定例。最甚者即每日必不可少的朝礼。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居处恒春宫。正厅花罩分隔,宦官之声响彻,三十名妃嫔一齐站起。衫襦之袖翩翩,跪地行礼,便见海棠红、天蓝、米白、芽黄、章丹,万紫千红,盛放于花鸟纹绒毯之上。
「拜见皇后娘娘。」
尹皇后自内间走出,妃嫔齐声问安。
「平身。」
「谢皇后娘娘。」
尹皇后坐上宝座,许其免礼,众人起立入座。
「今早日暖风和,天气晴好。妹妹们气色也不错。」
尹皇后大方微笑。其年二十五,为豪门尹家千金、今上祖母吕守王太妃的侄孙女。十年前,嫁与皇太子高隆青。皇太子妃时代诞下男儿,故随隆青即位立后。姿容娴静文雅,举止温和稳重。以色作喻,当为牡丹粉红。比月季红恬淡,比石竹红温暖。
「皇后娘娘也是容光焕发。近来无恙,一切如常吧。」
「是啊,一如既往康健精神。你呢,李皇贵妃?」
「和这时令一般,心情甚好。春日清晨醒来身心舒畅,妾极为喜欢。」
和气寒暄过后,紫莲向惜香使个眼色。惜香静静上前,向跟随皇后的掌事女官递上彤记。
「昨夜是凌宁妃侍寝。请娘娘确认。」
彤记即侍寝记录。不只侍寝日时、陪侍龙床女人名姓,还有用了何种秘戏,做了怎样交谈,事无巨细,悉数记入。书写彤记者为敬事房女官。称彤史,于侍寝之时,候在寝室隔壁,高竖双耳。本来,彤记应由皇后每朝确认,但如今紫莲代尹皇后先行过目。
「太好了。昨夜一切顺利。」
尹皇后通读一遍,眼角舒缓下来。
「看来凌宁妃也习惯了侍寝。以前常不知所措,本宫很是担心。不过如今轻车熟路了吧。常侍奉皇上,定能有身孕。你要保重身体,以随时能受皇上召见。」
凌宁妃为北狄鬼渊公主。父亲乃鬼渊王进善可汗。祖母即光顺时嫁往鬼渊的纯祯公主高凤姬。太上皇为纯祯公主异母弟,故其为太上皇侄孙女。
四年前,凌氏十二岁嫁与当今圣上,立为昭仪。自然,那年纪无法侍寝,故陪侍龙床始于去年。受召侍寝之初,总因恐惧无法尽责。去年末,终尽妃嫔义务,升为宁妃。受今上多方照顾。
「妾不想怀孕。」
凌宁妃毫无顾忌、斩钉截铁断言。发音带几分胡语腔调,但声清美澄澈,若弹拨翡翠弓弦,足弥其弊。
「不愿怀上皇胤!何等不孝不敬,该遭报应。」
「真令人难以置信。后宫女人,哪个不是梦寐以求,盼着得龙子。」
「莫非是祖国有她思慕之人?许是因此不愿有孕。」
「啊,若果真如此,那无异于私通。诚惶诚恐一朝嫁与万乘之君,却对蛮族男人念念不忘,真是不敬之至。」
「请不要无事生非。我没有什么思慕之人。」
凌宁妃那碧玉般双瞳,瞪向叽叽喳喳的众妃嫔。白金秀发光顺无暇,复杂编起,遮于帽下,帽上薄纱垂背。丽春花纹胡服立领,腰以下左右刻痕之间,褶皱柠檬黄裙若隐若现。额饰缀大粒玛瑙,耳坠悬三线垂饰,月长石项链双环,红珊瑚手镯连三,她身上珠宝首饰,均为鬼渊之物。唯一例外即右手无名指上银戒指。此乃昨夜陪侍龙床之证。
包括紫莲在内,妃嫔大半左手无名指戴银戒指。左手无名指上银戒指表示可侍寝。左手中指戴金戒指表示因月事等缘由无法侍寝。尹皇后右手中指戴翡翠戒指,表示因有身孕无法侍寝。
「没什么思慕之人,这胡言乱语,我可不能置若罔闻啊。」
紫莲斜对侧蔡贵妃轻摇丝绸团扇,开口道。
「我们大家侍奉皇上。岂非该思慕皇上?」
「贵妃娘娘所言甚是。夫可是妻妾之天。」
「何况我们的夫君乃天下第一男子。坠入情网无法自拔是理所当然。」
「妾尊敬皇上。」
「既尊敬,为何说不愿怀上龙子?」
「因为后宫恶人遍布。比如会加害有孕妃嫔的恶人。」
「啊,真可怕。究竟是谁呢?」
「娘娘何不照照镜子?」
「真无礼!怎么跟贵妃娘娘说话呢!?」
「凌宁妃真是出言不逊。说得好像贵妃娘娘害过谁似的。」
「谁能断定不是呢?单是去年,便有三人流产,二人死产。明显是有人动手。在座的某人。」
见凌宁妃瞪视自己,蔡贵妃峨眉一动不动,微笑依旧。
蔡家为高官辈出的官僚一族。蔡贵妃之父为内阁大学士首辅,兄长们亦如日方升。蔡氏自掌珠时代起,便是大名鼎鼎才媛,随今上即位入宫,册立贵妃。虽年方廿四妙龄,但那花颜之上,气度芬溢,盛于色香。以色譬喻,该为宝石蓝。高雅华美,却有几分冷淡。
「后宫不幸连连,我也心痛。真是可悲啊,难得受赐皇子,却未能平安生下。」
「睁眼说瞎话。」有人不屑一顾道。是与蔡贵妃斜对坐的许丽妃。
「怕是不料被凌宁妃言中了吧?贵妃娘娘至今仍未诞下皇子。其他妃嫔有孕,碍了您眼吧。」
「这缘由岂非你也适用?」
「妾可不敌视他人有孕。毕竟,我们是共侍一夫的姐妹。若有姐姐妹妹得福,妾打心底里祝贺。」
「到底是许丽妃宽容。是妃嫔之楷模。」
蔡贵妃团扇半遮面,轻轻眯眼。
「你这么温柔,定会祝贺安柔妃有孕吧?」
「安柔妃有孕?妾怎尚未听说。」
「因为预定今天在这里宣布。是吧,皇贵妃娘娘?」
「嗯,确实如此。」
紫莲微笑,转向尹皇后。
「昨夜,敬事房传来消息。说安柔妃已有二月身孕。」
「这真是喜报。安柔妃,恭喜。要保重身体。」
「谢皇后娘娘挂念。」
安柔妃离席,行万福礼。安氏为蔡贵妃从妹,属贵妃派。年二十三。六年前,随今上即位入宫。明澈美貌与高雅孔雀绿相称,又写得一手好字,能令书法行家甘拜下风。人称传下大量名笔的闺秀书家李淑叶再世,蔡贵妃好令安柔妃誊写自己吟咏之诗。
「先是皇后娘娘,现在安柔妃也怀孕了,真是锦上添花啊。」
蔡贵妃嫣然一笑,瞥向许丽妃。
「看许丽妃很不高兴啊。好像安柔妃有孕不值得欢喜似的。」
「哪里。妾像自己之事一般高兴。」
本咬牙切齿般蹙紧眉头,听见此话,许丽妃慌忙挤出微笑。
「妾只是担心。看安柔妃有些过信他人。」
「你想说什么?」
「正如凌宁妃所言,后宫阴谋翻卷。上次安柔妃流产,怕就是轻信了身边某人。恶人常一副善人嘴脸,近人身边。对扮作善良妇人的恶女,才万不可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换言之,对你这样的人无需提防。」
「您什么意思,贵妃娘娘。」
「毕竟,你经常打死奴婢吧?为拿衣服慢了,为清扫时粗心大意,割断古筝琴弦,净是些微不足道小事。恭维奉承也谈不上善良,根本无须提防。」
「瑶扇宫内情,贵妃娘娘常侧耳倾听啊。」
「不侧耳也能听见奴婢悲鸣。还有垂死的惨叫。人该有些慈悲之心,妹妹。残虐的女人得不到男子欢心。」
「姐姐才是,别再笑里藏刀、坏事做尽了如何?大家都传呢。说安柔妃流产,是贵妃娘娘所为。」
「我听说的,可是许丽妃给安柔妃下了毒。说因安柔妃是我可爱从妹,成了妹妹眼中钉。刚看见你得知安柔妃有孕那咬牙切齿神情,我得了确信。果然是你做的。」
「真是可怕的人。」蔡贵妃说道,蹙起柳眉。许丽妃面带愠色,正欲还口,却听紫莲说声「对了」。
「下月月初,要开观戏会。」
「又是钟鼓司的烂戏?妾已经看腻了。」
钟鼓司为宦官主管的官府之一。掌出朝钟鼓及宫内杂戏。定期上演杂剧、皮影、木偶戏,多为刻画农民商人生活的滑稽剧,及讲述圣人奇闻轶事的教训剧。
「这次变变花样,自市井请一兰戏戏班,月轮班。不知各位可有耳闻?这戏班只有女人,近来大受称赞。戏目唱『黄雀簪』。听闻是那有名文士双飞龙为月轮班而作。红角儿是位女扮男装丽人,姿容端正俊丽,如同真正美男子,令众多小姐倾慕不已。」
「啊,不妙啊。这般美女,没准会夺去宠爱啊,许丽妃。」
「妾并不担心。担心的怕是姐姐吧?」
「妹妹放心。听说皇上不会来看戏。其实,这观戏会是为幸容公主开的。太后娘娘说,近来幸容公主闷闷不乐,办场盛大游艺,为公主解解闷。」
幸容公主为三代前丰始帝的公主。封号幸容。字妙英。幼名碧兰。今年将满二十一岁,但仍未婚配,居于后宫。
「大家敬请期待。听说『黄雀簪』在市井大受欢迎。」
众妃嫔注意渐渐转向『黄雀簪』内容。紫莲如释重负。
「今早也辛苦你了。」
尹皇后向紫莲劝茶。玻璃盖碗中八宝茶,为大枣、陈皮、枸杞、银耳等干物,与红茶焖蒸而成。揭开金彩碗盖,便见朦胧热气携松叶芳香,蒸腾而上。倾杯一品,则觉温厚甘甜和暖轻柔,润泽咽喉。
众妃嫔已离开恒春宫。正厅仅剩紫莲与尹皇后。
「蔡贵妃许丽妃真令人为难。」
尹皇后亦啜饮八宝茶。她这杯以菊花茶蒸成,而非红茶。
「便是娘家敌对,也不必这般交恶。」
「许是无法不交恶吧。二人都极有个性。」
「至少本宫身为皇后,能统率二人也好……这皇后真不中用,实在无地自容。每每想压制蔡贵妃许丽妃,反而火上浇油,或被她们驳倒。真给你添了辛劳。」
「您不必担心。皇后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应以龙子为先。便是为将来的皇长子,也不该心烦意乱。」
「不一定是皇长子。没准是公主。」
「皇子也好,公主也罢,皇上都视如珍宝。翘首企盼其降生。不止皇上,妾也想早些一睹皇长子殿下或是公主殿下尊容。」
「你太心急了。出生要到秋季了。」
尹皇后朗朗笑道,轻抚刚刚鼓胀的腹部。那母亲般爱怜举止,令紫莲心如刀割。
「您之前说您足冷。妾编了双羊毛袜。您就寝时穿上吧。」
不必紫莲目语,惜香上前,将一绢包递与皇后女官。
「桃色吗?真可爱。」
尹皇后玉手轻触毛袜。桃色以酸中和红花染出,色调柔和,仿若迎阳之地。红花有暖身功效,自古便好以此印染内衣。虽非贴身穿着便可温暖身体,但那和暖明色能焐热心灵。
「可惜,是仿桃色。」
「仿?」
「用的并非红花,而是紫杉。红花对有孕妇人有害。」
红花、茜草、扁柏。均可染出桃红,但皆有害于妊娠。皮肤接触之影响虽不足为虑,但还是避而不用,以防万一。
「看着就舒服。本宫穿上试试?」
「妾帮您穿。」
紫莲跪在尹皇后足边。尹皇后提起珊瑚色裙,令其脱去彩绣鞋与袜,在那薄纱塑形般玉足上,套上仿桃红毛袜。
「正合适。毕竟是羊毛编的,还请您只在榻上穿。下了榻还是脱掉。否则易滑……」
不经意间抬头,紫莲话声戛然而止。尹皇后双颊玉泪涟涟。
「抱歉。本宫忽然想起奕信……」
尹皇后以手巾拭眦,竭力挤出笑容。
「那孩子小时候,总是本宫为他穿袜。但长到五岁,说自己能穿,便不再让本宫穿。虽不过件小事,但一想那孩子正日日成长,便欢喜不已。可也觉出寂寞。若他羽翼渐丰,终将自我手中离去……」
高奕信为当今圣上嫡男。随今上即位立为太子,年仅三岁便入主东宫。聪慧孝顺。若还活着,今年将满九岁。
三年前,奕信薨。因食坚果而死。奕信生来不能吃坚果。本人自然听太医劝说,克制不食,周围人亦小心翼翼,可不知为何出了差错。
「本宫如今,仍时常梦见奕信。梦见为那孩子做甜点心,奕信在身边欢跳着,问『做好了吗?』。一遍又一遍问,纠缠不休一般。他最喜欢甜点心,忍耐不住。说句『做好叫我,我去那边玩』,便奔出厨房,跑去外面。」
定是在蹴鞠吧,梦中的尹皇后想。
「做好甜点心,本宫唤那孩子。却无人应答。若在平时,定飞一般跑来。本宫想他可是蹴鞠入了迷,便出去看,可哪儿也不见奕信身影。怎么找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知该作何回答,紫莲仰望尹皇后。丧子之痛恐怕无人能医。便是冲刷万物的春秋,亦无能为力。
「皇后娘娘好像心中苦闷。」
剪刀剪去红雀色牡丹一枝,紫莲转向身边站立男子。男子名高隆青。为执掌天下、君临庞大帝国的年轻皇上。
「说是常梦见太子殿下。在妾等面前强颜欢笑,但看起来心乱如麻。」
「奕信过世才三年。不可能轻易忘记。」
隆青精悍面庞上浮起苦涩神情。修长身躯高出紫莲一头,身材魁梧,令人心醉神迷。五爪祥龙刺绣龙袍为明黄色。此乃最尊贵之禁色,只得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无上皇、太皇太后穿着。
「心神不宁将影响龙子。必要尽力减轻娘娘忧郁。」
「那观戏会不能为她散闷消愁?」
「看看轻松戏剧,能得一时欢乐,但入夜独眠之时,定会愁绪万千。」
「看戏只能一时宽心吗……那该如何是好?」
「请皇后娘娘尊萱(注:对他人母亲的敬称)入宫,于恒春宫暂住如何?皇后娘娘心地极善良,不止为妃嫔操心,还为身边人挂虑,劳神不已。但向自幼亲熟的尊萱,定也能如少女时代般使性。母女自家人悠闲度日,欢谈往事,忧愁也将于不知不觉间不治而愈。」
「好主意,但若允许皇后之母留居宫中,恐会招致妃嫔嫉妒。」
「特别是蔡贵妃许丽妃,怕是会咬牙切齿。定会提出自己怀孕时也将母亲接来后宫。」
「虽想做个人情,许可大家,但有孕妃嫔纷纷拖带母亲,宫廷开销将日益膨胀。」
「令各宫负担母亲留居用度如何?暂居期限依位份而定,费用从各自俸禄中拨出,不令内府破费。可要硬撑门面,使其住满期限,则交给本人判断。」
皇后俸禄容母亲长居轻而易举,而位阶越低,妃嫔俸禄越少,留居期限与之呼应,逐级递减。虽可借娘家援助,拖至上限,但这只令妃嫔本人破耗,不增加内府负担。
「铜迷。朕本想娶美人,没想到娶了位军师。」
隆青向近侍易铜迷悄声耳语,铜迷亦小声回答。
「您才发现?后宫早就是皇贵妃娘娘的天下了。」
「仅仅二月,便将伏魔殿捏在手中,前途不堪设想啊。」
「为防止她趁您不备取您性命,还是趁现在赶紧巴结她吧。」
「啊啊,说的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皇贵妃,朕给你拿花筐。你要哪枝牡丹?这枝?那枝?这附近的全部剪下?」
「啊,这可不行。怎能让皇上做这些。」
「别客气。你就当我是下人,呼来唤去就好。」
「妾可没听说过穿龙袍的下人。」
「那,朕和铜迷换衣服。铜迷,脱了你蟒服给朕。」
「哈啊,倒是无妨,不过奴可不穿龙袍。奴不想脑袋搬家。」
「那你就穿着中衣吧。来,赶紧脱。」
「别!别在这儿……!」
「好,脱了。您请。」
「太快了吧。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和妓女玩多了练出来的。皇上您太慢了。奴帮您吧?」
「来。朕实在穿不惯龙袍。穿脱都太繁琐。」
铜迷身穿中衣,就要脱隆青龙袍。
「虚兽,快阻止他们!」
紫莲拉住削虚兽衣袖。削是如影随形、侍奉皇贵妃左右的掌事宦官。
「皇贵妃娘娘很为难。您二位还是住手吧,皇上,易太监。」
「啊,削太监。帮我拿着花篮吧?还有我的蟒服。」
「是。」
「『是』什么是!怎么老老实实帮拿东西了?」
「易太监位高于奴,奴无法违抗。」
削虚兽毫无惧意,垂首说句「望娘娘见谅」。颀长身躯与隆青相仿,带几分野性,而过分端整的面庞之上,全无感情气象。若将铜迷华艳美貌比作引人注目的鲜亮藤黄色,则虚兽应为焦糖色,仿佛远离村落之地聚积的落叶。秀丽容貌蕴藏某种达观,几乎显出冷淡。
随李太后微服私访之际,自轩车下救出孩童的宦官便是他。措辞生硬、墨守成规、沉默寡言、不必言语决不开口,与娇声娇气、四处巴结的大多数宦官界限分明。
「……皇上?」
见紫莲不知看向何处,惊慌失色,隆青忽然发笑。
「终于见到你张皇失措神情了。」
「啊,您心真坏。居然拿妾寻开心。」
「总不见你为难。偶尔一次也无妨吧。」
隆青规整龙袍衣襟,笑道。
「皇贵妃妙计,朕甚为中意。即刻命人安排。」
「谢皇上垂爱。皇后娘娘定会欢喜。」
后宫红采园,亦称牡丹园。紫莲移步此园林,采撷染物所需牡丹。午膳刚毕,正欲踏出芳仙宫,不料今上驾到。她说正要去摘些牡丹,隆青便说同去散步,于是二人前辇后轿,到了红采园。话虽如此,这偶然同赏牡丹实在计划之中。紫莲早知隆青将来,隆青亦知紫莲出行时刻。二人预先商定,故作偶然,是为演出皇贵妃之受宠。
虽说有李太后作后盾,但皇贵妃不得宠,将无法治理后宫。因此紫莲必须受宠。隆青对妃嫔侍妾一视同仁,单对紫莲另眼相待。他白日只去恒春宫与芳仙宫,前者因惦念无法侍寝的尹皇后,后者则为宣扬自己偏爱紫莲。
即便圣宠仅凭利害权衡,这第二位夫君,也令紫莲心满意足。
隆青是好男儿,豁达开朗,磊落大方。虽为武人,却非粗野,处事泰然,又有诙谐之处,易亲近。加之常倾听紫莲考量,予其理解。如此种种,均为前夫所无之长处。
其实,她本无意再嫁。她已断念,或许自己不称为人之妻。李太后命其入宫时,她已认命,未来暗淡无光。但这是杞人忧天。隆青为君可尊,为夫可侍。出适从他,令她明白,若夫贤,自己也能成良妻。虽绝非激情爱恋,但圆满婚姻不可或缺之物,并非如火恋情,而是二人互敬互信。如上二者,隆青均令她称心如意,于紫莲堪称绝佳夫婿。
能力得人认可,受人期待,于谁都是光荣。管理后宫诚为千钧重负,但正因如此,才有一试价值。
「真幸福啊。」
将浓红牡丹放入隆青手中花篮,紫莲自言自语般呢喃。
「什么?」
「妾忽然想。能侍奉皇上,真幸福。」
她本以为,不得夫君之爱,便不幸福。但这才大错特错。被爱与否无关紧要。是否被人需要,才是幸与不幸之歧途。
「是吗。」
隆青微微苦笑。似是于心不安。
「话说牡丹染出什么色?是花原本的颜色?」
「用花瓣也少见呈现原本色彩。牡丹则是——」
突然,女人的尖利悲鸣直刺苍天。
「虚兽。」
一唤他名,虚兽即刻飞奔而去。几名铜迷手下紧随其后。不久,虚兽归来,不知为何浑身湿透。
「安柔妃落池溺水,奴去救她了。」
「什么,安柔妃?她还怀着身孕呢……马上传太医。」
虚兽点头,命手下童宦急去太医院。
「她怎么落池的?」
「本人说是被凌宁妃推的。」
「凌宁妃在她身边?」
「是的。易太监部下已将其看住。可要带她前来?」
紫莲颔首,虚兽将凌宁妃带来。
「拜见皇上。」
凌宁妃向隆青行万福礼。对紫莲则不屑一顾。依规矩,若皇帝与位高于己之妃嫔同席,需先向皇帝行礼,再向高位妃嫔请安。故意视而不见,是因其对紫莲心存芥蒂。
「安柔妃说是你推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凌宁妃紧蹙眉头答道。身在御前,却毫不畏缩。
「你不会无缘无故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妾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问你推她的理由。」
「妾讨厌安柔妃娘娘。所以推了她。」
「你没想过安柔妃有孕落水,后果不堪设想?」
「安柔妃娘娘怎样,与妾何干。」
「何等无礼。安柔妃怀的是皇上的龙子。与安柔妃不和,便可蔑视龙子?」
紫莲命其向皇上谢罪。凌宁妃勉为其难,拜伏于地。
「妾失言。望皇上恕罪。」
「无论所为何事,推落有孕之人可是恶行。若安柔妃流产,你定难逃严罚。就算你是太上皇陛下的侄孙女。」
凌宁妃俯伏在地,双肩一颤。
「凌宁妃,命你禁足。在翠清宫自戒。视安柔妃病状,或将加以重罚。你做好准备。」
「谨遵皇贵妃娘娘吩咐。」
峻拒般丢下这话,凌宁妃闭口不言。似是无意辩解。
「是吗。太好了。」
听了太医报告,尹皇后愁眉舒展。虽然安柔妃惊慌失措,但胎儿平安无事。太医说只需静养,很快也能平心静气。
「你好好照看她。若有何事,即刻通报。」
听紫莲下命,太医深作揖礼,退出房去。
「本来还以为大事不妙,不过暂时是安心了。」
「嗯,龙子平安胜于一切。凌宁妃如今怎样?」
「在翠清宫安分待着呢。妾又问她推安柔妃理由,可她硬是不答。只说是讨厌安柔妃。」
「或许,是安柔妃侮辱了她姐姐。」
尹皇后浅啜大枣黑糖阿胶茶,叹了口气。
「凌宁妃有位异母姐姐。记得是叫婀朵王姬。」
王姬即公主。鬼渊国王称可汗,王后称可敦,王太子称晋王。
「二人自幼亲善。本来该由婀朵王姬嫁与皇上,但妹妹凌氏说,无论如何也想去凯,便入了宫。」
婀朵王姬当时十六。自年龄看,该比凌氏合适。
「真意外。妾还以为凌宁妃嫁来,并非心甘情愿。」
每次见凌宁妃,均着鬼渊衣装,从未穿过凯衣裳。居处翠清宫亦重用鬼渊出身女官,不似享受大凯生活的样子。
「她嫁来当初,曾对襦裙颇有兴趣。但不懂事妃嫔骗她,教给她错误穿法。凌氏信以为真,在宴席上当场出丑……此后便再未穿过。」
「真可怜。明明是自愿嫁来。」
「她说是如此……但皇上说,她是代替婀朵王姬。」
婀朵王姬有位青梅竹马,二人心心相印。他们本想成婚,但进善可汗将婀朵王姬许与凯帝。婀朵王姬钻牛角尖,欲与青年私奔,凌氏便提出代姐姐入凯后宫。
「进善可汗不愿嫁出凌氏。凌氏太过年幼亦是缘由之一,但最大原因,则是凌氏之母为进善可汗的碧星。」
「碧星?」
「在鬼渊,男子把命中注定的女人称为碧星。」
碧绿之星百年不遇,以此比拟万物不换的最爱女子。
「不过这说法较新。说是因为进善可汗亡父——统苍可汗是如此称呼其宠爱的纯祯公主殿下。」
「这词真好。皇后娘娘很了解鬼渊?」
「不,只听得一星半点。」
尹皇后再饮阿胶茶。
「本宫还听皇上说,进善可汗反对凌氏出嫁,凌氏便直接与大可敦纯祯公主谈判,获得嫁来大凯的许可。」
大可敦即王太后,如今纯祯公主居此位。
「有了凌氏替代,婀朵王姬顺利与青梅竹马成婚。她为了姐姐幸福,宁可抛弃祖国。若听人侮辱姐姐,定会火冒三丈。」
「现在仍是如此?」
「妃嫔之中,有人厌恶异邦人……蔡贵妃便是其首。因蔡贵妃影响,贵妃派妃嫔轻视凌宁妃。得知凌宁妃敬慕姐姐,故意出言贬损,挑拨凌宁妃怒气。」
原来如此,紫莲懂了其中症结。凌宁妃对争执缘由三缄其口,想必是不愿挑明其辱骂姐姐之言。
紫莲乘玉辇,沿黄琉璃瓦红墙路走去。墙壁火里红,琉璃瓦明黄,天穹鲜蓝。七彩锦缎洗目,紫莲却长叹口气。
前几日观戏会。月轮班红角儿名不虚传,是位男装丽人。不止妃嫔,众女官亦为之倾倒。至此,一切尚安宁,但蔡贵妃拿许丽妃相比,称赞红角儿,许丽妃对抗之心大发,说自己也要唱戏。连提诸多麻烦要求,必要双飞龙为自己作曲,还要月轮班这种戏班,丽妃派妃嫔又推波助澜,加之蔡贵妃煽风点火,说「万寿节展示如何?皇上定欢喜」,许丽妃愈发来了劲头。她向来话一出口,便不听劝告,令其放弃自建戏班,难如登天。紫莲迫不得已应允。但条件有二:戏子用钟鼓司宦官;双飞龙戏曲自行准备,不可指望隆青。
「不知许丽妃能否抓到双飞龙。听说他是神出鬼没文士。」
「抓住他也不会写吧。传言说,蔡大学士请托,他都断然拒绝。说是厌恶权贵,想必许丽妃的银子也不好使。」
惜香随行玉辇旁侧,苦笑道。
「若得不到双飞龙戏曲,许丽妃定火冒三丈。大吵大闹,指责是蔡贵妃阴谋。但万一得到戏曲,蔡贵妃定从旁干涉,阻挠万寿节戏遂行,恐会挑起事端,无论怎样,都令人头痛。」
若有不伤许丽妃颜面,令其放弃唱戏的妙计,便能两全其美。
「真尊敬太后娘娘。仅仅数月,便问题连连,她却能数十年统治后宫。想必甚是辛劳吧。」
「虽多辛劳,但太后娘娘乃贤夫人,英明果断,快刀斩乱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惜香腔调甚是骄傲。
「惜香崇拜太后娘娘啊。」
「不只奴婢,大多女官都尊崇太后娘娘。」
惜香十六岁起,服侍李太后约二十年。李太后英明慈悲,令其敬佩不已,尽犬马之劳。本盼着今生效力李太后左右,但七年前,隆青即位,丁氏封皇贵妃,则命其去伺候丁氏。
「奴婢有何不足之处,还请娘娘直说。缺点奴婢一定改,求求您留下奴婢。」
见惜香泪流满面,拼命哀求,李太后温和微笑。
「我信赖你,才让你去伺候丁氏。」
李太后送去惜香,是为探查皇贵妃动静。惜香懂了主人真意,做了皇贵妃掌事女官,将丁氏言行逐一报告李太后。
换言之,惜香即李太后密探。对此点不加隐瞒,恐怕意在牵制。即自知受人监视,要谨言慎行。
「不过,最景仰太后娘娘的,还是惜香吧。」
「当然。奴婢为了太后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太后娘娘与拙夫溺水,奴婢定毫不犹豫,救太后娘娘。若太后娘娘与拙夫困于起火楼阁,奴婢定看也不看拙夫,救太后娘娘。」
「还是犹豫些好吧,你夫君也太可怜了。」
「拙夫放他不管就好。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惜香之夫为东厂督主,高级宦官——色亡炎。亡炎是位美男子,出身西域,满头金发,在凯甚为稀罕,十年前对惜香一见倾心,向其求婚。虽听闻夫妇感情不差,但与李太后相比,心爱夫君亦微如尘芥。
「咦,那不是凌宁妃?」
瑞明宫门前,有位白金发的美姬。门扉正要关闭,似是刚自内出来。凌宁妃由女官搀扶,踉踉跄跄。翠清宫禁足昨日已毕,外出走动亦无问题,不过。
「看你气色甚差,刚瑞明宫发生什么了?」
「无事。只是站起猛了,眼前发黑。」
被紫莲叫住问话,凌宁妃抵拒般作答。
「可不能出了大事。要不传太医?」
「不必。您无需多虑。」
凌宁妃循例告辞,转身离去。
「啊,态度真硬。明明与丁氏那般亲近。」
「是吗?」
「凌宁妃整日跟着丁氏,寸步不离。一起用膳,一起入浴,二人乘车远游、泛舟行乐,还时常留居芳仙宫,有说有笑,欢闹至晨朝。只有侍寝之时,才短暂分离。」
「就像好姐妹一样啊。」
「奴婢觉得,凌宁妃是在丁氏身上看出了婀朵王姬面影。丁氏生母为鬼渊人,长相亦有异国风貌,于是凌宁妃觉出亲切。」
「她与丁氏那般亲密,如今丁氏打入冷宫,她定十分寂寞吧。这会儿凌宁妃也是去见丁氏?」
「不,禁止一切人与丁氏会面。」
见不到敬慕的丁氏,寂寞积成不悦吧。
「去瑞明宫。」
「您去瑞明宫何事?」
「凌宁妃走路,似是护着背部。定是受了杖刑。」
杖刑为棒打背部及臀部的刑罚。每日后宫某处,都有人受杖刑。
到了瑞明宫,便见蔡贵妃与安柔妃同来迎接。二人行万福礼,举止无可挑剔,又照例恭维。紫莲报以笑颜,开门见山。
「我刚见凌宁妃出来。看她走路背痛,莫非是在这儿受了杖刑?」
「没错,是妾罚的。」
蔡贵妃带几分得意,微笑道。
「刚刚,凌宁妃来了瑞明宫。叫嚷些莫名其妙东西,对安柔妃大打出手。您请看,安柔妃右手受了伤。太医说,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握笔。」
「割着手了?还是戳着手指了?」
「凌宁妃推她,撞翻了香炉。右手碰着香炉……烫伤了。」
安柔妃疼痛般指向右手,手上包了绷带。幸亏胎儿无碍。紫莲长吁口气,感叹避过了最坏事态。
「龙子平安就好。烫伤长痛,很是难受,但仍要爱惜身体。若实在痛得厉害,最近朝礼免了也无妨。」
安柔妃恭敬垂首,道句谢娘娘厚恩。
「不过,想来也怪。凌宁妃为何伤你?」
「那是她天性吧。生养在夷狄,不懂妇德。」
蔡贵妃不屑嗤笑道。
「听闻蛮族女子性情粗野如悍马,倔强过男儿。形容凌宁妃真是恰当。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目无尊长。您不觉得她可恶?野蛮夷狄丫头竟玷污妃嫔末席。」
蔡贵妃厌恶外族不仅出于高慢秉性,还因其叔父死于与鬼渊人争执。
绍景朝时,曾招朝贡使节团游猎,鬼渊使者与蔡贵妃叔父较量,争夺猎物。二人势均力敌,比赛如火如荼,但蔡贵妃叔父落马负伤,胜败未明,不了了之。蔡贵妃叔父不治身亡,蔡家逼迫绍景帝,要求严罚鬼渊使者,但落马以意外处理,鬼渊未受任何咎罚。
有人私下议论,说鬼渊使者动了手脚,故意致其落马,但真相沉于黑暗。分明之事,即绍景帝朝廷竭力避免事态扩大。当时鬼渊之主照礼可汗好战,传言正为侵略大凯招兵买马。算作事故,息事宁人,不予鬼渊开战口实。
「我理解你厌恶凌宁妃理由。凌宁妃确有几分蛮横,态度桀骜不逊,亦不讨喜。妹妹生气不无道理……但凌宁妃年方十六。还是孩子。年少无知。咱应着眼长远。」
「都十六了,该能明辨是非。」
「你生来便是才女。但颖悟绝伦、天生丽质的金枝玉叶寥寥无几。大半十六七岁姑娘懵懂无知,狂妄自大,任性妄为。更何况凌宁妃出身蛮族。你生长在凯首屈一指的名家,她怎会有你这般教养气度。」
是啊,蔡贵妃道,优雅轻摇丝扇。
「凌宁妃不懂规矩,确实招人嫌恶,但就当是她长在化外之邦,网开一面如何。我也会多劝她。若再出今天这般事,先来与我商量。如你所知,处妃嫔杖刑需凤权。无凤权便动刑,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事就大了。」
统治后宫所需一切权限称凤权。本来由皇后执掌,但如今交在紫莲手上。
「这次我保密,下次可藏不住了。妹妹千万注意些。」
「无视凤权,处凌宁妃杖刑,蔡贵妃真是目中无人。」
自瑞明宫回去路上,惜香愤恨说道。
「她定是如今仍想着,该由自己坐这皇贵妃之位,才如此无法无天。真想严罚她,挫挫她锐气。」
「蔡贵妃心高气傲,倍于常人。若严罚,定致其怨恨凌宁妃。」
蔡贵妃之父蔡大学士任内阁首辅,为内阁之长,朝廷重臣。紫莲新近入宫,便是有李太后庇护,也不能轻易对其出手。
「传太医去翠清宫。凌宁妃得受医治。」
「看她那方才那态度,定不会顺受皇贵妃娘娘恩情。」
「若不接受,便威胁她会落下病根,今后再无法骑马。鬼渊人最爱骑马。若说无法骑马,她定不能意气用事。」
凌宁妃为何再度攻击安柔妃。必要调查原因。
皇贵妃用膳,是种小有规模的仪式。
凉菜五种,热菜十种,汤菜三种,点心三种,米饭两种,粥两种。此乃日常午膳。若是晚膳,品种再增,至于宴会,则盘碟不下百。
各式各样菜品盛于金襕手瓷器中,列于圆桌之上。水晶肴肉泛琥珀光辉,水芹拌海蜇,炸鱼满浸酱油、再撒五香粉,绿茶芽炒虾仁,葡萄酒炖鸭与枸杞,蜜蒸火腿上青梅甘露煮纷散。当归鸡肉羹上撒红花,翡翠烧卖濡濡生光,薏米粥打入蛋液,仿佛连翘盛放。
女主人用膳时,宦官女官列为一排伺候。在娘家时,继母要求,家人一同围桌而坐,如今众人侍立,单单自己用膳,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亦是后宫规矩。只得习惯。
「凌宁妃接受治疗了吧?」
紫莲吃下一炸豆腐皮。清脆多汁,口感畅快,其内乌贼肉糜揉入紫苏,清爽美味令舌尖陶醉。
「接受了,虽然勉勉强强。」
将温润玫瑰红蝴蝶饺子盛入小碟,惜香笑道。
「她虽顶撞太医,但乖乖喝了太医开的药。本无大碍,静养便很快能痊愈。」
「若能老实待着便好……只怕那孩子一激动,不动口,先动手。」
蝴蝶饺子一口大小,整只吃下,便觉蟹馅泛酒糟香气,充盈口中。
「凌宁妃闯瑞明宫理由,查着了吗?」
「好像是那日,翠清宫内院被人糟蹋了。」
虚兽淡淡答道,斟注白茶。
「凌宁妃精心照料的花坛中玫瑰,被人剪个乱七八糟。凌宁妃认定是安柔妃所为。报复她前几日推其落水。」
「真是安柔妃做的?」
「奴让宫正司查了,但尚未查出线索。」
「不满凌宁妃者尚有他人。依奴婢说,凌宁妃是自讨苦吃。总一副咄咄逼人态度,只会招来不必要怨恨。」
「她行为不妥,确为事实,但凌宁妃年纪尚小,责备太过苛刻。需有个如从前丁氏那般保护她的人。」
「皇贵妃娘娘要教导她?」
「比起教导,应先与她亲近。凌宁妃如今,甚至没个共同饮茶的人。得先争取与其融洽交谈。」
尹皇后数邀凌宁妃至恒春宫用茶点,但凌宁妃称病不去。亦不与其他妃嫔侍妾往来。想来她已不愿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后宫没了丁氏,她已身无立锥。
——容身之地必不可少。无人例外。
想与人共欢笑,与人相慰劳。想觉得自己居此甚好。这是人自然而然愿望。何况身处异国天空之下,若无信赖之人,该何等心无所恃。如此环境,于十六岁少女而言过于残酷。
「剪下的玫瑰已经扔了?」
「不,凌宁妃收起来了。被毁花坛中玫瑰,是她出嫁时自鬼渊带来的,想来是不忍扔去。」
「故乡之花遭人践踏,火冒三丈也不无道理。」
紫莲嚼一柑橘蜜饯清口。
「用毕午膳,即刻去翠清宫。麻烦帮我梳妆。」
凌宁妃所栽玫瑰品种为猗夫人。鬼渊特有,初夏开花,而在较温暖的凯,入春即绽开淡曙红色花。
「下手真狠。」
紫莲进了翠清宫,最先去看内院花坛。
猗夫人花坛惨不忍睹,甚于所闻。花枝遭剪刀胡乱剪断,花无一残存,只剩竹架凄惨曝露。青翠花叶见弃般映照阳光。
「听说猗夫人是婀朵王姬喜欢的花。」
「犯人定是知道这点。知道如此能令凌宁妃受伤。」
后宫为恶意之巢。此般恶事屡见不鲜。她虽一清二楚,但仍胸中作痛。少女居于异国庭院盆景,这花便是她心之依靠。
「您有何贵干?」
凌宁妃招呼紫莲,甚至未自寝榻起身。她身着寝衣伏在榻上,盖着被子。平日盘结的白金秀发垂下,看不见表情。
「皇贵妃娘娘来看您了。您得请个安吧。」
「我又没请她来。她自己来的。」
「这不合礼数,宁妃娘娘。」
宁妃女官在旁劝谏,可凌宁妃仍伏在锦枕上,头也不抬。
「我无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不都说我生在蛮族,不懂礼,没规矩。」
「所以您若不好好行礼,定愈发受人笑——」
「她们想笑便笑。若鬼渊人不知礼数,凯人便是品性卑劣。个个对人吹毛求疵。我早烦透了。这种国家,真想赶快走人。」
「宁妃娘娘!」
「别勉强伤者。不必起来。」
止住欲再加责备的女官,紫莲坐在榻上。
「身子怎样?好些了吗?」
「您不如问太医吧?那样更省事。」
「花坛的事,我听说了。刚去看过。真令人心痛。后宫中竟有人如此对待你精心侍弄的花。」
「所以呢?您还会罚安柔妃?」
「你觉得是安柔妃做的,但并无证据。无凭无据挑起事端,你将身陷困境。没准会有人说,是你为栽赃安柔妃,故意毁坏花坛。蔡贵妃不就兴高采烈罚了你杖刑吗。生气无可奈何,但要想想如何保身。这不只为你自己,还为你祖国。你在后宫生事,有损鬼渊声誉。既眷恋故乡,可得谨言慎行。」
「您教训完了吗?完了还请赶紧回去。妨碍妾养病了。」
「宁妃娘娘。」女官粗暴呼喊。紫莲扑哧一笑。
「看你还有精神回嘴,是不必担心了。听说你将剪断的猗夫人收起来了,在哪?啊,是那个吧。」
格子窗旁盆中,隆起座红玫瑰小山。
「你可知花瓣能染布?这么些花,定能染得漂亮。这就试试吧。今天天气晴好,很快便干。」
「您莫多管闲事。妾——」
「那去盆里取花吧。虽说也需枝叶,但首先是花。」
紫莲离开寝榻,挽起袖子,蹲在盆边。
「惜香也来帮忙。把挑的花放这盛器里。再就是摘下花萼花蕊,单留花瓣。只用花瓣,更能染得漂亮。」
「不是让您别多管闲事吗!别碰那花!」
凌宁妃跳下寝榻,拼力推开紫莲。紫莲躲闪不过,一个趔趄,胳膊狠撞上几架脚。
「好痛……!」
「皇贵妃娘娘!没事吧!?」
惜香连忙奔来。紫莲抱住左臂,就地蹲下。
「没事……大概。胳膊痛得要死,但肯定没事……」
「啊,坏了!没骨折吧!?宁妃娘娘!怎能打伤皇贵妃娘娘!?」
「都怪她乱碰我的花。」
「到皇上面前,您也这么说吗!皇上得多生气!」
「我只是撞了她一下。哪有那么夸张。」
「皇贵妃娘娘都痛成这样了,您却说『只撞了一下』!?若皇贵妃娘娘手臂落下残疾,您如何负责!?」
许是惜香气势汹汹,令其生畏,凌宁妃视线游移。
「我要将宁妃娘娘如何粗暴,毫不隐瞒全告诉皇上。皇上定龙颜大怒,下令烧了猗夫人花坛。」
「皇上不会那么做!」
「不,皇上定会这么做。本来,纠纷即因猗夫人花坛而起。若无这猗夫人,宁妃娘娘不会闯入瑞明宫,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来看您,不会被宁妃娘娘推倒受重伤。猗夫人正是诸恶根源。」
「你、你这是找茬!我没什么不对,是她自作主张——」
紫莲的呻吟截断了凌宁妃话音。惜香看向虚兽。
「削太监,把这儿发生的一切报告皇上。若敕命烧尽猗夫人花坛,定能令宁妃娘娘认清自己糊涂,反躬自省。」
「……等等!」
虚兽恭敬行礼,正欲出去,凌宁妃慌忙拦他站住。
「……我、我错了。我道歉,别告诉皇上。」
「宁妃娘娘,谢罪该有诚意。」
「……万分抱歉,皇贵妃娘娘。请您恕罪。」
凌宁妃满面不快,跪下拜礼,似是口服心不服。
「皇贵妃娘娘,您看如何?宁妃娘娘道歉了。」
「若凌宁妃答应我要求,此事我便瞒过皇上。」
「宁妃娘娘,您说呢?您可愿照皇贵妃娘娘说的做?」
「我不照做,你们会向皇上告状吧!行吧,我听你们吩咐。」
「那,从盆中挑出花,放进这容器。之后摘去花萼花蕊,单留花瓣。」
「你要我把花拆散!?不行!」
凌宁妃抱着盆摇头。
「就这么放着终会枯萎。你不想将美丽花色留在身边?」
「……我是想留……」
「那不如染织物吧。虽无法呈现花瓣原本颜色,但将染出意想不到的温柔色彩。染小片绢帛做手巾,大片裁披帛,都甚好。啊,对了。你戴薄纱帽子吧?用猗夫人花瓣染丝,织薄纱,缝在帽上如何?猗夫人颜色恰衬你发色。何不决心试试?总比呆等它枯萎有意义。」
片刻沉默后,凌宁妃徐徐转向紫莲。
「……妾能办到吗?」
「能。只要照我说的做。」
猎物,已上钩。
「手上还有股怪味儿……」
凌宁妃双手凑到鼻前,蹙紧眉头。
「有又何妨。又不会死。」
「不死我也不乐意啊!这味儿太臭了。」
望望怒气冲冲的凌宁妃,紫莲悠哉悠哉,靠向曲几。
将花瓣放入细网袋中。向锅内加入等量醋与水,将网袋泡入锅中。用手揉碎花瓣。待红色染液制成,再加水,将沾湿的手巾大小绢帛浸入染液。锅下点火,小火温热,同时揉搓花瓣与绢帛。加热后撤火,盖盖,静置一晚。不时以长筷子翻动绢帛。花瓣染色一切步骤,均由凌宁妃亲自完成。此时正将染毕绢帛水洗阴干。凌宁妃牢骚不断,喋喋不休,但对于紫莲的吩咐,她大致照办。
「辛苦你了。染得真好,都不像第一次。」
「那当然。我手可巧了。」
「这样挺好。」
「什么挺好?」
「说话方式好。拘谨言语不适合你。」
「你想说我野蛮?」
「宫中规矩多,觉着拘束吧。与我二人相处时,照方才那般说话便好。公共场合要互相守礼,但说话还是放松些。」
「我不和你说话。我讨厌你。」
凌宁妃斜眼瞪向紫莲。本人意在威吓,但模样很是可爱。
「啊,为何呢。我做什么招你讨厌了?」
「你撒谎了。说什么胳膊断了,大吵大嚷。其实全然无妨。」
「我可没说断了。我只说痛得要死。」
「你靠这三寸舌巴结皇上,可骗不了我。正因你这般恶人密密麻麻挤在后宫,我绝对——」
「总觉得有点饿了。好想吃甜点心啊。惜香。」
「是,皇贵妃娘娘。」惜香应着点头。自紫檀食盒中取出食器,排在几上。花纹器皿三只并列。各盛些诱人甜点心。
「不知你喜好,便多做了几种。有你喜欢的吗?」
一为甜汤——白玉团子揉茉莉花茶,浸入琥珀色清露;二为蒸糕——内混陈皮,外撒松子;三为咸奶酪饼干与无花果干荞麦粉饼干。种种均是凌宁妃爱吃之物。听说比起精致宫廷点心,庶民甜点心更得草原美姬欢心。
「不吃。我讨厌这种村气的甜点心。」
「那可惜了。我自己吃吧。」
紫莲捏起一荞麦粉饼干。轻咬一口,便觉芬芳面坯喀嚓崩开,干无花果甜香随之弥散,朴素风味向全口蔓延。
「哎,真可惜。惜香,你手艺真好。」
「娘娘过奖,奴婢不敢当。请皇贵妃娘娘吃这些,或许太粗陋了。」
「不,我就爱这种朴实无华的甜点心。燕窝甜汤、荷花酥也美味,但还是从小吃惯的甜点心,最疗愈心灵。」
「……堂堂皇贵妃,吃这种庶民似的甜点心长大?」
凌宁妃连连瞟向紫莲。紫莲满面微笑,取块奶酪饼干。
「嗯,是啊。继母很会做甜点心。我入宫前,常和她一起做。明明照继母手法,有样学样,我却怎么也做不好。饼干太薄了咬着咯吱响,做厚些又太厚,烤得半生不熟,白玉团总硬得像石头。不过,我喜欢和继母同做甜点心。」
「继母?你生母呢?」
「在我幼时去世了。生母只诞下我一女,父亲为得子嗣续弦。起初还担心能否和睦相处,但很快便发现是杞人忧天。继母很温柔,待我如己出。」
「是吗。你运气真好。我继母特别讨厌。将我视作眼中钉,冷嘲热讽,百般刁难,我恨死她了。」
进善可汗正妃——凌宁妃生母诞下其后不久亡故。随后,次妃——婀朵王姬的生母成为继室。
「与继母不和,定过得很辛苦吧。」
「倒没什么。继母为人不善,但婀朵阿姊很是温柔。经常为我做甜点心,看我习字,讲给我各种部族传说,还教我如何盘发,如何制胭脂。」
「你喜欢婀朵王姬啊。」
「特别喜欢。今后永远,我都最喜欢婀朵阿姊。」
「见不到她很寂寞吧?」
「……不寂寞。看信便知婀朵阿姊很好,生了对双胞胎,看着极幸福。婀朵阿姊幸福,我便满足。」
与刚强回答相反,纯真双颊轮廓微颤。
「听说你长于刺绣。」
「是啊……是又怎么样?」
「昨日染的手巾,你亲手刺绣,赠予婀朵王姬如何?婀朵王姬也思念你,定会高兴。」
凌宁妃未作回答。垂首盯着锦鞋尖。
「我说,你真不吃甜点心?」
「……我说了我不吃。」
「这可如何是好。我自己吃不完。」
「赏给女官不就行了。」
「不巧芳仙宫奴婢正忌口甜食,恕难接受。」
惜香笑答。
「这是许愿。大家坚定发誓,直至皇贵妃娘娘有孕,决不吃一口甜食。」
「我说要你别再做蠢事,可你只当是耳旁风。若你不帮忙,这甜点心只能扔了。」
「再粗陋的甜点心,不吃丢掉也怪浪费的。」
「是吧?算我麻烦你,帮忙吃了吧。看你是喜欢宫廷点心,但偶尔尝尝简单甜点心也不错。」
「……那好吧。」
凌宁妃手伸向蒸糕,举动极勉强。
「如何?好吃吧?」
「一般吧。」
起初满面不快,顾虑般轻轻啃咬,但渐渐放下戒心,抓起种种甜点心,大嚼特嚼。紫莲望着那模样微笑,吩咐惜香。
「手巾该干了吧。你去看看。」
惜香应着退下,不久拿来手巾。
「恰巧干了。您请过目。」
「啊,染成可爱的水红色了。配彩绣定相得益彰,妹妹。绣何种花纹合适?花瓶插月月红的四季平安,芙蓉配桂花的夫荣妻贵,碧桃盛放的九重春色,个个都吉利。你可有什么喜欢的纹……」
见凌宁妃颊上热泪滑下,紫莲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甜点心里有什么苦东西?」
「……嗯。好像吃着苦东西了。」
「哪个?我替你吃。」
「这个,」凌宁妃指向吃剩的蒸糕。紫莲将其拿起,放入口中。糕身松软,陈皮清香,松子尝来心地舒畅。甘甜令人心生怀恋,温暖胸膛,却毫无苦涩味道。
「真的。真苦啊。」
「嗯,」凌宁妃点头。大滴大滴下泪,落向琅玕色胡服。
嫁去异国,该是何等心无所恃。若换作紫莲,能否承受得住?嫁去语言服饰餐饭习俗,一切天差地别之处,能否不叹不泣,尽到自己义务?明知远离依恋之家族,再无缘踏上故土,能否时时刻刻心定刚强?
凌宁妃隐忍至今。身处无依靠的异国后宫,扼杀欲逃离的心绪。
「……绣枭吧。」
接过紫莲递来的手巾拭泪,凌宁妃小声嘟哝。
「在鬼渊,枭是吉鸟。特别是白枭,传言能带来幸福。」
「那,就绣白枭吧。不单用白线,配上金线或许更美。仿你的发色。」
「眼睛用碧色?」
「感觉会很像你啊。」
「我像枭吗?」
「像啊。大着眼睛瞪人这点,一模一样。」
「真失礼。我也不是总这般眼神。也会可爱微笑的。」
「啊,我倒想看看。笑笑?」
「不要。没什么趣事,怎么笑。」
「有趣事便能笑吗?那,看这个。」
紫莲背过身去,随即扮着怪相,猛然回头。
「太怪了吧!皇贵妃还做这表情?」
「我做什么表情都无妨啊。只要不被皇上看见。」
「那我向皇上告状。请皇上看看皇贵妃娘娘的古怪表情。」
「我也告状。说凌宁妃笑容特别美。」
咯咯笑着的凌宁妃慌忙绷起脸。但一见紫莲怪相,便忍俊不禁。
「狡猾!做那表情,太卑鄙了。」
凌宁妃捧腹大笑,受其感染,紫莲亦哑然失笑。笑声于少女才相称。而非忍气吞声,满面忧愁。
「后宫有人带进了阿芙蓉?」
隆青正脱上衣,紫莲问道。
「宫女净军中查出了中毒者。考虑他们出不去九阳城,只能是自皇宫内,弄到了阿芙蓉。」
宫女为无官阶的最下级宫人,净军同样,为最下层宦官。
「东厂正秘密调查,但你若发觉什么,就告诉削太监。削太监数年前一直供职东厂,讲给他便能传去东厂。」
阿芙蓉为一种植物,千年前自西域传来。有镇静、镇痛功效,长久以来用作药材,但仁启年间末起,其毒品之名广为人知。如烟草般吸食风靡一时,中毒者日出不穷,崇成年间几度查禁,但至今仍未根除。
「妾明白。若有何发现,便吩咐虚兽。」
紫莲将龙纹上衣搭上衣架。二人均着寝衣,自然是为就寝。今夜指定紫莲侍寝。上次于芳仙宫过夜,已是约莫十日之前。
「说起来,朕可听说,你把凌宁妃驯服了。」
「驯服也太难听了。她又不是小猫。」
跪着为隆青脱下皂靴,紫莲笑着瞪来。
「抱歉。总觉着凌宁妃像不亲人的猫。」
「但亲近皇上吧?」
「谁知道呢。在朕面前一反常态,特别老实。侍寝时话也不多,朕不问话,决不轻易开口。每每听说凌宁妃在后宫生事,朕便觉着奇怪。明明世上再无她那般温顺女子。」
「温顺这词,可最不适合凌宁妃。」
「妃嫔们都这么说。说她狂妄自大、悍戾凶狠。你也这么觉得?」
「不,凌宁妃活泼开朗,又率直。只因是异邦人,易受不必要中伤,落得离群孤立。她欲掩盖寂寞,太执拗,欲自卫,太紧绷,致与他人冲突。」
与蔡贵妃许丽妃不同,紫莲站在凌宁妃这侧。这份温柔,想来是得自过往婆家之辛劳。
「凌宁妃想用自己染的绢帛,为婀朵王姬裁衣裳。」
「这倒有趣。入秋,鬼渊朝贡使节团将来朝觐。让其归国时捎去便好。若听说是妹妹亲手缝制,婀朵王姬定会欢喜。」
他忽然想起,三年之前,一直是丁氏为其操办。
「事交给你,总能顺利。不论凌宁妃,还是许丽妃。」
「啊,妾对许丽妃做什么了?」
紫莲自隆青身边坐下。柔肌之上那烟霞般香气,可是茴香?
「多亏你教导,她现在一心敬神。真是可喜可贺。」
许丽妃扬言,要唱双飞龙戏本,但近来数日,却没了声息。这要归咎于后宫戏楼之鬼魂。此鬼乃有名残虐皇帝灰壬帝的妃嫔,因触帝逆鳞,脸被烧伤,羞惭而死。女子死于非命,夜夜现身戏楼,以瘆人声音唱歌。传言见其姿容者将受诅咒,如她一般脸被丑陋烧烂。
许丽妃虽不信传言,但真在戏楼撞了鬼,吓得魂飞魄散,至于昏厥。自此,唱戏热情骤冷,仿佛从未发生,每日为驱邪,虔心祈祷。
什么戏楼鬼魂,自然是紫莲设计,这点不消说。
「妾没那般才智能教导他人。许丽妃是自发皈依,礼拜鬼神。妾也要择善而从。」
「真叫人钦佩。朕也学学你们,重新思量思量信仰吧。」
落地罩对侧彤史,正不遗巨细,记着闺中对话。何等琐碎言语,都将留于彤记,彼此说话,必须慎重,不可大意。
「明日未时,你到灯影宫来一趟如何?睿德王说有事托你。」
「睿德王?何事?」
「他嘱咐朕莫要宣扬。说是绝密案件。在这儿说会被彤史记下,还是先放放。只能说,你去了就知道。」
隆青轻触她手臂,欲将她揽至身边,紫莲却微微蹙眉。
「怎么了?胳膊疼吗?」
「嗯,有点。昨天,不小心撞上几架了。」
挽起袖子一看,便见左肘有块淤青。
「叫太医看过了吗?」
「不是什么大伤。不管它,自己能好。」
「这可不行。传值夜太医。」
「这三更半夜召太医,传出去,妾会被人说,是为吸引皇上注意,故意受伤。」
「确实……那,明早再叫太医看看。可好。」
紫莲应着点头,躺在锦缎被褥上。
荧色面庞浸润兰灯,若银烛浮于黑夜,双目似宝珠,恬静光辉蓄溢其中,黑发铺染褥上,乌黑光亮,仿佛袭人花香。真是美丽女人。便是置身后宫三千佳丽之中,她沉稳色香也格外惹人注目。
但,仅此而已。仅有眺望朝霞映照之深山幽谷时感慨,于胸间一闪而过,毫无令人热血沸腾之恋情。
恐怕,紫莲亦是同样。隆青寻求有能之皇贵妃,紫莲大显身手,回应隆青期待。可谓主从关系。而非男女。
举行仪式及行政之处称外朝,天子白日处理政务之处称中朝,后妃侍妾所居之处称内朝。内朝两侧有青朝白朝。东青朝,西白朝。前者为皇太子住处,后者为退位太上皇及无上皇居所。
灯影宫位于白朝,为历代太上皇隐居之地,然如今之主为睿德王高垂峰。本来,亲王该于皇宫之外建造王府,不居于皇宫。但睿德王为特例中特例,于白朝起居。因为他是废帝。
高垂峰为太上皇高游宵皇子。也因其母妃不得宠爱,他本与皇位无缘,但二位皇兄接连驾崩,垂峰得登至尊之位。在位期间,冠以年号,称绍景年间。绍景朝六年而终,只因绍景六年初那起阴惨谜案,贼龙案。
事件开端于绍景帝异母弟——示验王高透雅献上领地茗茶。绍景帝极爱芬芳馥郁之黄茶,办场家内茶会,邀皇太子及众皇子参加。
皇太子十一岁,为长子,最幼皇子刚满三岁。晴朗春日过晌,父子共品甘露般新茶,谈笑风生。天伦之乐一刻,瞬间化作惨剧舞台。
先是最年少皇子吐血倒地。甚至不及传太医,其他皇子不约而同,口溅鲜血。终于皇太子栽倒血泊,满面苍白的绍景帝身上龙衣,亦被已之血沫染作鲜红。
茶被人下了毒。此乃南蛮舶来之剧毒,神仙灵药亦不可解。皇太子及三名皇子接连不治身亡。勉强保住一命者仅三人,双生子之二皇子与三皇子,以及绍景帝。然三人虽活命,却悉皆失明。
献新茶之示验王最先遭疑。东厂拼命搜寻示验王涉案证据,但反而证明了示验王清白。
即便如此,幕后之人候选不胜枚举。
巴享王高秀麒,因母为罪人,皇位遥不可及。整斗王高中稳,生母身份低微,安于有名无实亲王之位。松月王高才业,疾病缠身,已被朝廷放弃。三人均为太上皇皇子,绍景帝异母弟。众多亲王及女性皇族之外,犹有独守空闺的妃嫔侍妾,倍受冷遇的高官及子弟,活跃于政局幕后的宦官,他国使者,居于京师的异邦人及潜伏各地的反叛分子,所有人都可疑,但真相并未大白。
杀害皇族为大罪,未遂亦要株连九族。何况此次以太子为首,众多皇子命丧黄泉。幸存之绍景帝及双生皇子亦被夺去视力,官民栗栗危惧,恐将降下残酷天诛。但与众人预料相反,仅处决了数名筹备茶会的宦官,未下灭族之令。
白昼惨案数月后,绍景帝再遭大祸。日渐康复的二皇子、三皇子一同病死。绍景帝皇子至此死绝。此次惨剧,夺去五洲万乘之君视力及六位皇子,为戕贼天子之案——得名贼龙案。
同年,太上皇下诏废绍景帝,改封睿德王。传言是太上皇判断,无嗣盲目天子,不称坐天子之位,但据隆青所言,提出废位者,乃绍景帝本人。
恰巧那时,北方鬼渊照礼可汗虎视眈眈,南方海盗猖獗肆虐,东方充献王高承进勾通夷狄谋反,扰乱民心。
皇统动摇仅利于国内外贼徒。绍景帝忧心天下,希求退位,但太上皇皇子之中,并无合适新帝人选。近三代,短命皇帝接连,政局根基摇撼。后继者挑选失当,将再令政道混乱不堪。为避免纷乱激化,绍景帝提出,将玉座交还其父——太上皇。
绍景帝退位之事,无有异议。既已丧尽皇子,绍景帝本人亦无法理政,此乃万不得已抉择。话虽如此,从容不迫等待东宫之主——毫无经验的幼稚皇帝长大成人,国家已无此余裕。曾以崇成帝之号,长居玉座的太上皇重祚,于其二度在位期间,培养后嗣,可谓解决问题的唯一之举。
然子让位于父,无此先例。帝位该父传于子,而非子献于父。让位之形式,遭外朝内阁及六部强硬反对,内朝之中,掌皇位继承之司礼监颇有难色。不让位,则只得废位。太上皇废绍景帝,受百官推戴重祚。
此即义昌帝。
义昌帝重祚后,随即将从弟洪烈王高元炯嫡男——高隆青收作养子,立为太子。隆青为义昌帝从甥,合昭穆之序,文武双全,曾祖父为大名鼎鼎明君仁启帝,祖父乃为光顺帝尽忠之吕守王高冰希,祖母出身豪门尹家,生母洪列王妃门第亦无可挑剔。
又考虑隆青时年十五,年轻未婚。皇太子婚事为国事。义昌帝欲培养后嗣,他无私人妻妾,再合适不过。
义昌七年末,义昌帝让位于皇太子高隆青。隆青二十二岁践祚。
睿德王因贼龙案失掉玉座,但其待遇可谓不似废帝。居于历代太上皇起居之灯影宫,服侍的奴婢数亦与太上皇别无二致。不似过去废帝那般行动受限,可参列宗庙祭祀,朝见天子。此乃睿德王受实际太上皇待遇之佐证,亦证明破例之皇位继承剧,出人意料,稳妥收场。
「参见睿德王殿下。」
紫莲被迎入灯影宫,向宝座行万福礼。
她并非初次谒见睿德王。入宫前曾有幸一睹其尊容,入宫后亦时常前来请安。
「拘谨礼节就免了吧。来,坐下。」
太上皇让坐,紫莲弯腰坐下,跟随睿德王的掌事宦官米太监奉来二盖碗。青花绿彩茶杯中该是白汤。贼龙案以来,睿德王再不饮茶。灯影宫奉出之饮品,只有酒、果汁、白汤、或是水。
「我可听皇上说了不少。说你如今,操纵蔡贵妃许丽妃易如反掌?」
「讨厌。请不要戏弄妾。」
「戏弄后宫女局头,实在不胜惶恐。我可没那么不知死活。」
「哎呀,您要把后宫比作赌场?」
「比得妙吧?众女以才智姿色为本钱,挑战赌局,骰子标示宠爱花落谁家,点数惹人一喜一忧。胜者转胜为败,败者反败为胜,荣辱流转,胜负转眼天翻地覆。归根结底,不赌便不会输。正如你这样。」
「这听着不像在夸妾。」
「当然是夸你。无论何世,后宫难于应付,为天子烦恼之种。能巧妙掌管花之赌场人物,堪称难得逸才。皇上真是娶了位好伴侣。」
睿德王展开山水画折扇,朗朗大笑。其年四十七。年轻时美貌刻上柔和岁月之痕,愈发洗练,双眸已失光泽,却明朗洋溢,裹挟几分温暖。听闻他为亲王、皇帝之时,是位有棱有角人物,但紫莲所知,仅是这位态度和蔼的壮年男性——睿德王。
「说有位好伴侣,殿下不也同皇上一样?皇上有皇后娘娘,殿下有睿德王妃娘娘。啊,怪了。平日王妃娘娘总在您身边,今日怎么不见她?莫非是身子有恙?」
「王妃同郡主去锦河宫了。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绍景帝废位半年后,其后宫妃嫔侍妾经太医诊察,确认并无身孕,赐再嫁许可及钱财,离开皇宫。无依无靠者甚至得赐良缘。依惯例,皇帝驾崩,无子妃嫔侍妾将入道观,为女道士,故此番外放,亦为破格之举。表面上算作义昌帝圣恩,其实,是睿德王之希望。
留在睿德王身边妃嫔仅二人。一即王妃危氏,于绍景帝后宫封明仪。明仪为上九嫔第七位。于妃嫔中并非高位。妃嫔时代,危氏集天宠于一身,诞下皇子。绍景帝溺爱非同寻常。当时东宫有主,但人皆传言,不日将废太子,改立危氏皇子。然而,今之废帝爱子夭折。盛大诞辰庆不过数日,清一色祝贺之气皇宫为之骤变,尽染白丧。
绍景帝悲不自胜,但对危氏宠爱不衰反盛。废位决定之时,危氏正怀第二子。绍景帝封睿德王,危氏随之立为睿德王妃,不久诞下郡主。如今亲子三人,安稳度日。想来是恬静生活,舒缓了睿德王神色。
「趁王妃娘娘不在之时,召妾前来,殿下想交与妾的『差事』,于王妃娘娘是绝密案件吧。」
「敏锐。」睿德王笑着倾杯。
「你想的没错。此事要对王妃保密。也别告诉郡主。」
「也别告诉郡主?」
「那孩子爱讲话,特别是对王妃,无话不谈。王妃若知晓这秘密,定是自郡主处听来。」
「此等秘密,到底……」
正欲询问,却听衣裙摩擦声闯入房来。此乃一高挑佳人。年四十前后。中性花颜过于端整,面上甚至无半分谄笑。
她即留在睿德王身边另一妃嫔,条氏。曾为敬妃,但绍景帝废位后,赐亲王侧妃第二位——静妃。
「我想要你将这化妆盒上纹样染成彩色。」
睿德王指向条氏手捧之化妆盒。盒该是樟木。有股清新樟脑芳香。盒身长方形,条氏揭开顶盖,翻出一镜。镜下平开窗,左右推开,便见小巧收纳箱与精致抽斗现出身来。
「啊,这化妆盒真美。莫非,是殿下做的?」
「因为王妃生辰近了啊。」
睿德王失笑,带几分羞涩。
「王妃还用着旧化妆盒。明明早坏了,却说什么节俭,总也没换的意思。其实我本想送她更好的,但送高价器具,王妃也会阴着脸。于是我便自己做。说来奇怪,比起名工逸品,她却更爱夫君的粗拙工艺物。」
「那是当然。一流匠人制品再美妙,也比不上心爱夫君亲手所制之物。」
移居灯影宫后,睿德王钻研木工。因其依赖触觉而非视觉,起初受伤不断,但如今手艺,已能令工匠甘拜下风。客厅中家具——陈列古瓷器之博古架、透雕雷纹香几、摆饰盆景之花几、蝙蝠纹浮雕茶几、就连紫莲身下圆弧靠背圈椅——都是睿德王之作。
睿德王苦笑,称这外行消遣之物,实在不该摆在显眼之处,但王妃意思,偏要摆在客厅。王妃想夸耀也不无道理,件件家具质量,均与制作皇帝御用之物的御用监之品不分伯仲。
「牡丹与猫的纹样……正午牡丹啊。」
化妆盒顶面之上,线勾出猫眼。猫眼似一字,表日照最强之正午,盛放牡丹表富贵。正午牡丹为吉祥纹样,意指极尽繁荣。
「素描也是殿下作的?」
「不,是敬妃画的。平常都是王妃为我画,但这次又不能交给王妃。」
条静妃笑也不笑,以目致意。自妃嫔时代起,条氏便非睿德王宠妃。却与危氏同留后宫。对受宠之危氏毫无嫉妒,受睿德王与危氏双方信赖,亦得郡主亲近。自旁人看来,其关系不可思议,但看三人生活其乐融融,或许此亦一幸福之形。
「这般妙品,能交与妾加工?」
「我只能求托于你。虽然皇上说,叫御用监上色便好,但太兴师动众,会招王妃顾虑。在这点上,交与你便无妨。王妃对你的染物赞赏有加,你为之着色,必能令王妃欢喜。」
睿德王问她可愿应下,紫莲微笑道句「乐意至极」。
「愿为您尽绵薄之力。」
回至芳仙宫,紫莲脱去皇贵妃常服,换上筒袖上襦、及踝下裙。均为木棉质地,叫惜香说,便是最下层奴婢衣裳。穿错也不该穿在皇贵妃身上,但毕竟不能叫染料脏污了上等绢帛,于是染物时——正如在娘家那般——她身着工衣。
「臈缬吗?」
见紫莲点起小炉熔蜡,惜香向她手边张望。锅中为木蜡及白蜡。气温低时,多加白蜡,更易描线,但这时节不必顾虑寒气,木蜡白蜡等量即可。
「向猫与牡丹上覆蜡,再以丁子香染整体。丁子香香气芬芳,该能让睿德王觉出色调。」
纹样部分以蜡防染,周围染色后擦去蜡,呈现图案,此法称臈缬。用于染布,亦可用于木工。蜡描之线可粗可细,变换自如,可细腻分染不同颜色,表现纹样。
「牡丹以苏木染光润红色,猫以五倍子染多层,染作浓黑吧。牡丹叶用艾蒿,以铜媒染,染素净绿色。猫眼金漆如何。表正午之瞳金光闪闪,定是漂亮。」
「皇贵妃娘娘真是喜欢染物。讲染物时,可是双瞳放光。」
「那是当然,我最喜欢染物。小时便喜欢。」
「是令尊教您的?」
「不,父亲什么也没教过我。他不愿我进工房。说若到了出嫁年纪,染料糙了手,新娘会跌价。」
虽遭父亲禁止,但紫莲悄悄出入工房。
看染师做活,甚是快乐。
茜染、黄檗染、紫根染。夹缬、绞缬、捺染。自众工匠指尖,生出种种色彩纹样,如仙术一般奇异漂亮。
「您看工匠做活,依葫芦画瓢学会了?」
「这可不是依葫芦画瓢能学会的。是伯父教我。」
自蓝草中提取靛青方法,红花饼做法,媒染料种类及用法,布之退浆及精练,组合不同染料、染出多种多样色调的套染,固色手法,图案含义及历史。紫莲欲知之事,祖父悉皆告知。
「其实,伯父是我初恋之人。」
「哎呀。」
「不过是单相思。谁也不免如此吧。被年长男性吸引,是少女时代特有的如感冒一般东西。我也同寻常人一样,有过憧憬爱情的时期啊。」
蜡已熔三成,紫莲将笔插入蜡锅搅拌。笔尖裹遍蜡后,以手指顺齐笔尖。蜡于整顺之间凝固。再将笔浸入蜡锅,溶解笔尖上蜡。待蜡热后,改以竹纸理顺笔尖。重复此步骤,直至蜡完全熔化,令笔适应蜡之温度。
否则,笔尖将蜷曲蓬乱。要以蜡描绘细致纹样,此番工作必不可少。
「那时我也小。定下夫家时,还当真烦恼,可该继续如此,不向伯父告白。」
「您告白了吗?」
「怎么会。告白只会令伯父为难。伯父思念亡妻,过着鳏居生活,是位专一之人。」
紫莲十五出嫁。夫家为内阁大学生首辅辈出之官僚家系,杨家。夫为二十二岁举子,才华横溢,传言不日将中进士。
「父亲欢欣雀跃,觉着觅了位金龟婿。他一直想将我嫁作高官正夫人。若能与名家联姻,有助于弟弟们腾达发迹。」
「再前程远大的才子,不珍惜发妻,也不是位好丈夫。」
紫莲未作答,向笔尖上蜡,以线绘要领,描出牡丹轮廓。
夫成婚前,有数名妾室。均是侍女之身入府,因是肢体丰满、双瞳妖艳美女,接连受年轻主人宠幸,成了侧室。这情形并非特殊。男人二十二岁犹独身,才稀奇。嫁他又非出于爱慕,紫莲轻松接受了事实。即做位贤良正妻,与她们和睦相处。
努力徒劳而终。众妾仿佛极厌恶这嫁自染坊的正妻,遇事即令紫莲为难,将其孤立。阿姑疼爱自己远亲之姬妾,蔑视紫莲,只当她是染师之女。若说其夫君,果然也对紫莲颇不中意。
「——真是不可爱女人。」
华烛寝室之中,夫君如此评价紫莲。照他所言,妻妾即夫之玩物。紫莲自小教养,便是贤良淑德,不失千金作风,想来无法令夫君满足。
本来迎娶紫莲,即图求共家丰厚财产。杨家虽为豪门,然任内阁大学士首辅之祖翁有浪费之癖,家中入不敷出。为填还如山借债,筹措科举钱财、众妹嫁妆,自共家迎娶新娘。
此亦不足为奇,然十五岁紫莲深受其苦。花轿轻摇,去往夫家路上,她曾幻想与新郎之蜜月,恰似一切天真少女。想来是她极年幼吧。还会期待与夫君两情相悦之未来。
成婚一年后,紫莲仍无有孕之兆。为易得子饮服苦涩汤药,想方设法讨夫君欢心同衾,却无论如何不得孕。每与阿姑照面,便听辛辣言语劈头盖脸。屡遭当面辱骂,诞下后嗣为妻子第一要务,不孕之妻一文不值。众妾已诞下数子,对紫莲冷嘲热讽,不加掩饰。小姑们亦半斤八两,夫君本对紫莲毫无关心,紫莲全无容身之地。
如坐针毡三年。夫会试及第,成贡士,殿试成绩优异,中榜眼,随即休弃紫莲。杨家借债已还毕,众小姑亦各适人家。不消说,莫大银钱,出自共家。
前夫休妻两年半后,祖父丧期新毕,即再娶内阁大学生爱女。想来是起初便欲迎娶高官之女。共家实遭卸磨杀驴,但父亲嫁出紫莲,乃别有所图,所以堪称自作自受。
「您为何不再嫁?离婚时您刚十八,该很快能寻到新人家。」
惜香正用另一焜炉熬煮丁子香。妙不可言芳香充溢室内。
「寻不到啊。一家也寻不到。」
「啊,为何呢?」
「外面都传,说共紫莲是杀害夫家祖翁的恶妻。」
仿佛被催逼一般,父亲急欲将紫莲再嫁。四处托人说媒,可对方一听新娘名姓,无不吞吞吐吐,态度暧昧。问其理由,答是流言四起,说紫莲被休,是因其毒杀夫家祖君。
诚然,照顾祖君者为紫莲。祖君好色,常行猥亵之事,众侍女常东推西阻,怠慢差事。侍女懈怠令祖君大发雷霆,唤来阿姑大加训斥,阿姑烦躁不已,指定紫莲照顾祖君。
此后,祖君日常照料,由紫莲一手接管。祖君因老病长卧不起,但愈老愈好色,紫莲甚是辛苦。即便如此,她仍对夫之祖父尽孝,但某天,祖君正如往常一样,大开下流玩笑,却忽然病势骤危。大夫匆忙赶来,奔入寝室之时,祖君已咽了气。
大夫查出,紫莲喂饮汤药之中有毒。
「不过未试毒我也有错。大老爷药物之中,有妨害得孕之生药,所以试毒一向是交与奴仆。」
紫莲申说不知情,但阿姑与夫君断定是她所为。众姬妾煽风点火,婢仆亦恐惧主人责罚,交口非难紫莲。
「说本要将我扭送府寺,但若事情闹大,将多方麻烦,于是休妻了事,一副施恩姿态,将我赶出家门。」
「此中定有蹊跷。莫非,下毒者是……」
「别说这些。大老爷多可怜。」
虽说祖君给她添了诸多麻烦,但遭亲人毒杀,也太过悲惨。
「寻不到新人家,父亲牢骚不断,但我反而觉着正好。我可再不想成亲。留在工房,能做喜爱的染色工作。比起在夫家被骂生不出孩子,低头做人,幸福得多。」
若未遇见李太后,或许她如今,仍在娘家工房做工。
「您后悔嫁给皇上吗?」
「我这处境,没法抱怨。遭夫家遣回的女儿入宫,父亲面上有光,太后娘娘、皇上又待我甚好。我是不胜荣幸。」
染坊家女得皇帝一见钟情,选入后宫为皇贵妃,又受皇太后庇护优待。图求再多幸运,恐怕是贪得无厌。
即便夫妇之间,无一丝一毫爱情。
「啊,这色彩真棒。」
纹样上蜡干后,以丁子香染液覆染。粗涂一遍仅为香色。要反复涂抹,染作焦香。
——羡慕,不该有。
废位前废位后,夫之宠爱集一身之睿德王妃危氏。若对她生了羡慕之念,哪怕一瞬之间,恐怕自己将不知不觉,欲壑难填。
「皇贵妃娘娘,准备好了。」
几度涂抹丁子香后,因他事暂离的虚兽恰巧归来。
「辛苦。那,休息片刻吧。」
作业告一段落,紫莲正欲走去居室,却忽然站住。
「命人千万注意进出这房间之人。这房里有睿德王殿下托我的宝贵化妆盒。」
芳仙宫出了变故,是在数日后清晨。
「化妆盒没了?」
紫莲正用早膳,读着彤记,翻页之手停住,望向惜香。
「是。方才,奴婢去采绽房查看,发现盒子不见踪影……」
采绽房为紫莲染色之房。房中存有睿德王化妆盒,该派了人彻夜看守。
「昨夜是谁当班?」
「草内监,但他说没人进房。」
「化妆盒不会自己长腿跑走,定是有人拿了。彻底搜寻芳仙宫。没准藏在某处。」
惜香及虚兽命部下搜索,但甚至未搜到化妆盒踪迹。
「不在芳仙宫内,定在芳仙宫外。通报宫正司,说宫中失窃。事已至此,只能去后宫搜查。」
其实无需搜查后宫,宫正司已发现化妆盒。
「实在抱歉,盒子已毁……」
冒宫正看向部下。部下手捧方盆,盆盛化妆盒残骸。许是以槌之类东西砸坏,盒盖及抽斗全毁,镜子粉碎。仅能从木片之上猫与牡丹纹样,勉强认出是那化妆盒。
「在哪儿找着的?」
「在翠清宫,皇贵妃娘娘。」
「是吗。」
她毫不吃惊。果然不出她所料。
「怕是意图令皇贵妃娘娘身陷困窘。睿德王手制化妆盒失盗遭毁,皇贵妃娘娘难辞其咎。」
「大概,确实如此。」
「我等即刻审问凌宁妃侧侍,令其招供。依兰律,盗窃杖责十至三十,但失窃之物珍贵,又伤了皇贵妃娘娘颜面,至少罚杖刑一百、减俸,视情况降阶,才妥当……」
兰律即后宫规矩。
「惩罚之事稍候。先带凌宁妃过来。我亲自问她。我想听她本人如何解释。」
冒宫正应着,恭敬垂首,退出房去。
「叫众妃嫔到正厅。」
紫莲向虚兽下命。
「我要当着大家面,查个水落石出。」
「不是妾做的!」
被宫正司部下押着,跨入正厅门槛,凌宁妃大声呼叫。
「妾没偷化妆盒,也绝不会毁坏他人东西!」
「不体面狡辨还是省省吧。」
蔡贵妃叹息着开口。蹙起柳眉,手戴指甲套,斜倾盖碗。
「还真是不死心啊,妹妹。何不老实认罪,向皇贵妃娘娘求饶?若你诚心谢罪,皇贵妃娘娘仁慈,定会轻罚。」
「不实之罪,怎能认下。」
「那,为何化妆盒发现于翠清宫?」
「是想让皇贵妃娘娘出丑吧。阴险。」
「毕竟夷狄女子野蛮。耍起阴谋诡计得心应手?」
贵妃派妃嫔不失时机,对凌宁妃恶语相加。
「哎呀,擅耍阴谋的女子,凯也有啊。」
许丽妃轻摇玳瑁扇,妖艳一笑。
「怕不是有狡猾之人,嫁祸于凌宁妃吧?」
「细细想来,化妆盒残骸恰巧发现于翠清宫,也太造作。」
「没准是某人自芳仙宫盗出化妆盒毁掉,藏在翠清宫。」
这次换作丽妃派妃嫔,摆出一副通达面孔,交头接耳,言说臆测。
「无论如何,化妆盒自芳仙宫被盗确为事实。问题在于盗出者何人。还瞒过了芳仙宫奴婢耳目。」
紫莲环视正厅众人。
「芳仙宫戒备绝非松懈。特别是寄存睿德王殿下化妆盒后,愈发谨慎小心。但却遭人偷去。不会是外人夜半三更潜入盗出。即是说,犯人就在我奴婢当中。」
「皇贵妃娘娘。雪儿说昨夜,在采绽房周围,见着了可疑之人。」
虚兽附耳低语。紫莲命其将人带来。
「雪儿,皇贵妃娘娘传你。进来。」
雪儿战战兢兢,走上殿来。许是众妃嫔齐聚一堂,令其惶恐不安,雪儿瘫倒般拜伏在地。
「说你昨夜看到什么了。」
「奴婢见着一宦官进了采绽房。瘦身子,高个儿。一会儿,抱着个大东西出来,径直走向垂花门。」
「除了瘦高个儿,没别的特征?」
「这个……当时天暗,奴婢看不太清……啊。」
雪儿双肩一颤。问她可记起什么,雪儿点头。
「那人左手包着绷带。」
「千真万确是左手?不是右手?」
「没错。」雪儿点头。紫莲看向虚兽。
「你右手包了绷带啊。说是昨天烫伤了。」
「雪儿洒了热水,奴当时正在旁边。」
雪儿为紫莲沐浴准备,不小心打翻了开水桶。
「伤虽不重,但不堪入目,所以用绷带遮住。」
「你之外还有谁缠了绷带?」
「害马。」
即草内监。虚兽部下之一。
「奴一直在采绽房外守夜。不曾进去。」
害马跪在雪儿身边,斩钉截铁断言。
「可有擅离职守?哪怕只是片刻?」
「自然没有。房中可是有重要化妆盒。」
「别撒谎,害马。」
虚兽厉声断定。
「你昨夜,让化蚊替你守夜,离开哨岗。约是子时正刻。化蚊本人作的证。」
虚兽招呼化蚊。一橡色头发宦官畏畏缩缩,入殿叩头。
宦官与妃嫔同样,有位阶之分。最高位者称太监,其下称内监,再下称少监。此三阶为高级宦官,五万人以上宦官中一肢半节。
化蚊刚升少监,资历尚浅,害马为其师父。
「草、草内监说有急事,出去了。奴代草内监值夜。」
「害马何时回来的?」
「确切的奴不知道……许是约莫半个时辰后。」
「这之间,你到底在哪,做了什么?」
见紫莲投来视线,害马窘迫般垂首。
「……奴与尚工局女官见面了。」
「你和那女官什么关系?半夜私会,想必很亲密吧。」
「说来羞愧,她是奴义妹。」
宦官说义妹,即指恋人。若为妻子,则称菜户。
「万分抱歉……奴玩忽主命,与义妹幽会,实在岂有其理。娘娘发怒是理所当然。对这愚蠢之辈,还请娘娘严罚——」
「又撒谎啊。」
丢下冰冷彻骨之声,虚兽俯视害马。
「我可听说你爱逛花街,夜夜放荡行乐。为某名妓一掷千金。又频繁出入赌场,但近来败绩连连。可你却未向任何人借银。」
「……奴很幸运,偶尔收到些谢礼。」
「我可监视着部下,防其因受贿肥大。以你之俸禄,定入不敷出。除非有其他财源。」
害马缄口不言。额头沁出急汗。
「你若不招,只能把你交给东厂。鬼狱八千刑具,正静候新囚。你便尽情享受八千折磨吧。」
「请、请等一下,削太监!奴全都说,唯独求您别送奴去东厂!」
害马扒住虚兽脚胫。虚兽满面厌恶,将他手一脚踢开。
「若不想被送去鬼狱,就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奴,偷了东西。」
「哎呀,龌龊。」众妃嫔异口同声,紧蹙眉头。
「偷了什么?」
「香木、文房四宝、香粉、花盆、栉饰之类。尽量选些小件好拿的……在一处偷多了易败露,便从不同地方各偷一些。」
宫中——尤其是后宫之物,能高价卖与收藏家。一旦穿越银凰门,何等一文不值物件,也能化作千金至宝。因此,皇宫失盗不绝。
「昨夜偷了什么?」
「……染料。自采绽房偷了黄蘖与红花饼。」
「趁奉命守夜之机,盗出染料,又顺便去见尚工局女官。赃物不收在自己房间,是怕被我找到,大事不妙吧。」
「……奴一直如此。削太监不定期检查奴等房间,所以盗来的东西当天便处理。」
「你昨夜见的女官是掮客?」
「是。」害马点头。
「不逞之徒,敢在皇贵妃娘娘居所偷盗。化妆盒也是你偷的吧。」
「不是的!奴只拿了黄蘖与红花饼,没碰过化妆盒!」
「睁眼说瞎话。多半是收了银子,替人办事吧。说是谁指使的。」
「奴真没偷!求求您相信奴,削太监!奴不会在自己当班之夜偷睿德王的化妆盒!如此行事,不就像大肆宣扬是奴所为吗!再怎么说,奴也没蠢到这地步!」
「空口无凭。」
紫莲厉声断言。
「惜香,看看害马的手。」
「与其让奴婢检看,不如请祝太医验查?恰巧祝太医正为看诊,候在别室。」
「说的有理,传祝太医。」
惜香暂退,带回一壮年太医。
「祝太医,可否劳烦你看看这不法者的双手?」
「自是可以,但您究竟想知道什么?」
「想看他手可有红肿发炎。也请你摘下他左手的绷带,细细诊察。」
祝太医解下害马左手绷带,与右手一同触诊。
「回皇贵妃娘娘。左手虽有烧伤,但右手安然无恙。」
「真是烧伤?」
「是。并无红肿。」
「那,害马是清白的。未偷化妆盒。」
「谢皇贵妃娘娘。」害马安心般叩首。
「皇贵妃娘娘,这究竟是何意?」
「其实啊。」
许丽妃大惑不解,紧蹙峨眉,紫莲向其一瞥。
「昨夜被盗的化妆盒是假的。因睿德王殿下托付我的化妆盒不可有任何闪失,于是我备了只极像的,摆在显眼之处。」
「啊,竟是这样……那,红肿呢?」
「假化妆盒侧面涂了生漆。若真有人偷盗,将令其手发肿。」
「哎呀。」紫莲故作不经意,目光落在雪儿手上。
「雪儿,你手怎么了?看着红了。」
「……这、这是、那个、生了点小病……」
「病?那可不妙。祝太医,帮她瞧瞧。」
「不、不了……!奴婢一个下人,让太医诊治,实在不胜惶恐……」
「若这病传染,可是大问题。毕竟不能将疫病带入后宫。我也有义务,留意奴婢疾恙。快,祝太医。给她瞧瞧。」
听了紫莲催促,祝太医拿起雪儿之手,细细触诊。
「如何?这病不传染吧?」
「娘娘放心。只是碰了强刺激之物引起的皮肤发炎。」
「何物?」
「看这线状皮疹,该是生漆或是公孙树、樱草之类。」
「这可怪了。芳仙宫中并无公孙树或樱草。」
「……啊,奴婢想起来了。昨天,奴婢在园林丢了东西。拼命寻找,没准是那时碰了樱草。」
「何处的园林?莫非是绮罗园?或是黄昏园?」
「绮、绮罗园。」
雪儿惊恐万状,迅速答道。紫莲笑而不语,看向祝太医。
「翠清宫奴婢都在正厅外。能否劳烦你看看,可有人像雪儿一般手上发炎?」
「遵命。」祝太医应着退下,走去察看翠清宫众奴婢。
「虽说真化妆盒安然无恙,但犯人必须严罚。」
「欲陷害主人的奴婢,就该打死。」
「我也想如此,但本月是皇上诞辰。还是莫要杀生。」
「那就送去浣衣局洗马桶吧。卑劣偷盗之人,与这差事绝配。」
惜香笑道。浣衣局中汇集后宫马桶。自早至晚清洗马桶,于浣衣局苦役之中,亦是最下等劳动。
「犯人可真是幸运。本来该乱棍打死,却能活着在宫中作工。当然,送去浣衣局前,先杖责七十。」
与惜香相视一笑之时,祝太医归来。
「有一人手有发炎。是跟随宁妃的次席宦官童鲸面。」
「带他上来。」
得紫莲下命,几名虚兽部下将鲸面带来。走来这位宦官身形魁梧。人如其名,颜面粗野,上有怪异纹身。凌宁妃好将蛮族出身奴婢置于身侧。鲸面一副东夷面孔,该是出身东方蛮国。
「你碰了那化妆盒吧。」
鲸面叩首不言。
「看你体格极壮。想来砸碎化妆盒,是易如反掌。」
「……奴、奴。」
「童鲸面,说谎有何下场,你知道吧?」
虚兽揪住鲸面发髻,蛮力拉起他头。鲸面满脸发青,抖抖瑟瑟。牛般巨躯蜷缩模样,滑稽得惹人哀怜。
「万、万分抱歉!恳、恳、恳请、娘、娘娘、恕罪……!」
「这是你自己办不到的事。你有同伙吧。是谁?」
鲸面弹跃般颤抖,指向雪儿。
「这、这人撒谎!奴婢的手是碰了绮罗园樱草才这样!没碰什么生漆!奴婢与此事无关——」
「雪儿,告诉你吧。」
紫莲靠向椅子扶手,下看向雪儿。
「绮罗园啊,没有樱草。」
「……没、没准不是樱草,是公孙树。」
「可惜。绮罗园也没有公孙树。黄昏园也没有。」
举此二园林之名,是因二者均未种公孙树或樱草。
「此事并非你二人专断吧。是谁指使。谁指使你们做这种事,从实招来。」
雪儿与鲸面相视,战战兢兢转向蔡贵妃。
「贵妃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唯独别送奴婢去浣衣局,求娘娘开恩……!」
「什么?我?」
「奴婢们不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吗!偷出睿德王化妆盒,嫁祸凌宁妃,不只让凌宁妃获罪,还能宣扬皇贵妃娘娘无能,区区一个化妆盒,都看管不好。奴婢们只是听从皇贵妃娘娘命令!」
「别说蠢话。此事与我无关。」
「求您不要抛弃奴婢!奴婢只能依靠贵妃娘娘!」
「奴做这些都是为了贵妃娘娘!求娘娘积德,救救奴吧!」
「吵死了,我不是说了与我无关吗。为何要撒这种谎。」
蔡贵妃面带愠色。仿佛掸去污物,将扒在脚边的雪儿一把挥开。
「是贵妃娘娘撒谎!贵妃娘娘平日即怠慢皇贵妃娘娘。岂非是想着本该自己登上皇贵妃宝座,却被一染坊丫头夺去芳仙宫,心中不甘?在贵妃娘娘眼中,皇贵妃娘娘碍手碍脚。正因如此,才设法将奴婢送入芳仙宫吧。」
「这话什么意思?我领回你,是以瑶扇宫骚乱为契机,那是蔡贵妃指示?」
是的,雪儿大力点头。
「瑶扇宫生事,定将由皇贵妃娘娘调停。若快芳仪说要打死奴婢,皇贵妃娘娘定看不下去,将奴婢收下……蔡贵妃娘娘想在芳仙宫布下密探。为此奴婢扯坏快芳仪衣裙,搅起波澜——」
「撒谎!」
蔡贵妃尖声高喊,向雪儿丢去丝绸团扇。
「皇贵妃娘娘,切莫听信罪人妄言。妾是清白的。是这些人误会了。否则,就是有人给妾下了圈套。」
「给人下圈套,是贵妃娘娘拿手好戏吧。」
许丽妃扇半遮面,眯细了杏仁眼。
「命雪儿潜入芳仙宫为细作、盗取化妆盒,陷害凌宁妃及皇贵妃娘娘。若非后宫第一才媛——贵妃娘娘,谁能想到这般奸计。」
「……原来如此。是你做的啊,许丽妃。」
蔡贵妃瞪向许丽妃。
「是你命奴婢们作伪证吧?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你这般女子,除了美色一无是处,竟能策划此等阴谋。」
「设下卑劣圈套的罪魁祸首,竟欲嫁祸于毫无牵连的妾,妾真是错看您了。您该放弃挣扎,痛快认罪。」
「说起来,快芳仪是你跟前红人儿。我懂了。定是快芳仪出谋划策吧。你大字不识几个,不应想得出这般计策。」
「妹妹们,闭嘴吧。」
蔡贵妃许丽妃还欲开口,见紫莲瞪视,不服般缄默。
「冒太监,审问雪儿与鲸面。查明二人证言是真是假。」
白日,皇帝于晓和殿处理政务。晓和殿位于银凰门外,中朝心脏之地。妃嫔侍妾若无皇帝召见,不得前往,然紫莲与皇后同样,随时可到访晓和殿。此亦为演出「宠爱」。
紫莲踏入晓和殿书房,是在事件二日后。
「妾拿来点心了。」
「来得正好。朕恰有些饿了。」
许是政务告一段落,隆青放下朱笔,离开书桌。他坐在榻上,亦劝紫莲落座。紫莲拜谢上榻,令惜香打开食盒。
黄地绿彩碗中,为绿豆薏米粥。白汤只加干香菇,温和香气飘飘,枸杞子鲜艳,仿若红花飞散,衬出绿豆之色。
「这是你做的?」
「不。妾厨艺不佳,这是让惜香做的。」
其实她擅烹饪,但奉出紫莲所做之物,隆青必须一一夸赞。她不愿他短暂休息亦要费心,特意未亲自下厨。
「绿豆做成豆汤也美味啊。又加了大枣与糯米团……」
吃了两口,隆青忽自言自语。本想随声附和,说句是啊,却又作罢。甜食为隆青忌讳。将令其想起已故皇太子奕信。
奕信喜爱甜点心,比起菜肴米饭,总吃甜点心吃得撑肠拄腹。太医进谏隆青,如此于身体有碍,于是隆青一月之间,禁奕信吃甜食。奕信老老实实遵从父命,忍耐不食,但某日,避人耳目,悄悄偷食。不巧那甜点心中有坚果,奕信因此夭折。尔来,隆青再不吃甜食。听闻他本与奕信同样,对甜食情有独钟,但如今甚至在宴上,都不再吃甜点心之类的东西了。
「所以,化妆盒之事如何了?查出幕后主使了?」
隆青将碗放在桌上,改变话题。
「其实……」
雪儿与鲸面受宫正司讯问后,相继于狱中自尽。二人证言之外,并未发现新证据,不至证实蔡贵妃与此事有关。又因并无凌宁妃涉案证据,化妆盒事件只得不了了之。
「未能揭开真相,万分抱歉,皇上。」
「无需道歉。你做得很好了。」
紫莲双耳低垂,仿佛羞愧难当,温暖玉音轻抚耳畔。
「事先将化妆盒换作赝品,此计甚妙。不法之徒正中你圈套。你早就怀疑雪儿?」
「不,不是妾,是虚兽。虚兽向妾进言,说鉴于雪儿形迹可疑,以及供侍芳仙宫之来龙去脉,疑她是何人密探。」
「原来如此。不愧是角太监弟子。真是机警。」
刚净身的新入宫宦官,与少监以上高级宦官结为师徒。此乃森严之物,伴随一生,徒弟敬师如父,侍奉师傅左右,学习宫廷规矩及宦官差事。升少监后,也会离开师父身侧,但为徒时所受熏陶,于其日后处事亦影响巨大。
虚兽师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角蛮述。师事立于诸多宦官顶点之老练者,机敏伶俐亦理所当然。
「若雪儿为何人走狗,或许会对睿德王交托之化妆盒不利,警戒于此,备下赝品。能将重要化妆盒安然无恙,交还睿德王手上,妾真松了一口气。」
「王兄很欢喜。听说王妃也很中意。」
睿德王与隆青亲缘,为再从兄弟。不过,隆青被义昌帝收作养子,睿德王为义昌帝皇子,即成隆青年龄悬殊之兄长。
「皇上也给皇贵妃娘娘送些什么如何?」
铜迷奉茶前来,面带圆滑笑意。
「皇贵妃娘娘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算是犒劳于此?」
「妾入宫才三月。未作何功绩,值得收受犒劳。」
「别谦虚。皇后也夸你,说多亏有你,才能日日安心。朕也受益良多。正如铜迷所言,必须给你些犒劳。」
隆青斜倾盖碗,饮一口茶。
「朕也学王兄,送你些什么吧。你可有想要的?」
「妃嫔所欲之物,定是皇上大驾光临啊。」
「也是。那,朕今夜去你宫中。」
「拜谢皇上圣恩。但请您莫来找妾,还是去看看素贤妃吧。」
「素贤妃?上次召她过了很久了?」
「距上回侍寝,已一月左右。」
「一月了吗。那今夜召她,倒也无妨。」
「不,这不行。」
「你这话真怪。又叫朕去找素贤妃,又不许她陪侍龙床?」
隆青大惑不解。紫莲嫣然一笑。
「今早上,敬事房来报。说素贤妃有喜一月了。」
敬事房为掌管皇帝闺房诸事之衙门。细查后妃侍妾月事之记录,如有紊乱不调,即派去太医。便无异样,亦有太医院定期派太医前往后宫,为后妃侍妾诊脉。若经由太医诊察,判明身孕,则由太医院报告敬事房,敬事房向后宫之主皇后——如今为代行凤权之紫莲报喜。原则上,有孕者本人不必直接向皇上报告。有此特权者,仅为皇后。
「是吗,素贤妃有孕了?」
龙颜泛起明朗之色,仿若映照阳光。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安柔妃之后,再添一喜。真是可喜可贺。」
「娘娘说得极是。后宫安宁,接连有喜,将助皇统万年安泰。如此这般,想来是因我国君主有德。仁君治世,麒麟现身,聪明皇子殿下,定将陆续诞生。」
铜迷引例送子神灵麒麟,奉承恭维。
「是皇子最好,但得先平安生下。」
原本喜色满面之龙颜,浮上一丝忧愁。看敬事房记录,即位六年间,已有数位妃嫔侍妾身怀皇胤。然顺利降生者屈指可数。且仿佛预先商定,均为公主。
「万事,妾定周密安排,不出纰漏。为您能听到生龙活虎的新生儿哭声。」
恳愿皇子诞生。毕竟后宫为此而存。
「皇后娘娘、安柔妃、素贤妃……接着就该皇贵妃娘娘了。」
出了晓和殿客厅,惜香笑着低语。
「我不可能的。我可甚至被前夫骂生不出孩子。」
「您又这么说。不都是陈年往事吗?」
「正因是陈年往事啊。那时,我还未满二十。年轻康健,却无法诞子。如今人至中年,怕是更难吧。」
「陪侍龙床,定有机会有孕。难得皇上说今夜到访芳仙宫,您却劝他去找侍妾。」
「侍妾也渴盼着皇上召见。用心令尽可能多的人身浴宠幸,是我的职责。劝谏皇上是理所应当。」
「您心胸宽广,着实令人敬佩,但男子皆贪得无厌。虽觉通情达理良妻可靠,但更疼爱善撒娇之女子。就算是为永享宠爱,您也该不时放下贤夫人举止,说些任性话如何?」
「哎呀,你这是经验之谈?」
紫莲故意捉弄般吊起双眉,瞥向惜香。
「你也是这般迷惑色太监的?」
「讨厌,当然是就一般而言。拙夫并非为奴婢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奴婢的厨艺。只是喂他喂得好。」
「这说得真过分。」紫莲笑道,这时。
她见大门方向,两位高官走来。一为壮年男子,着猩红补服,另一人年过三十,补服青花色。前者为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首辅,蔡贵妃之父。后者为翰林院侍讲——。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二人恭敬作揖。紫莲回礼,循例微笑,就此离去。
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紫莲犹为纯真少女时,被这男人弃若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