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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黑之罪妃与紫之宠妃 第三章 雪之泪痕

「……还没消息吗?这也太久了。」

「这事急不得啊。」

「你去看看。」

「刚不是看过了吗。状况没什么变化。」

听着铜迷毫无兴致的回答,隆青心中焦急,敲叩凭几。

「您不必如此担心。」

「你怎么能肯定?」

「谁知道呢?奴只是随便安慰安慰,您要问理由,奴也说不出啊。」

「……朕早就在想,你当差整天吊儿郎当,居然能爬到皇帝贴身太监的位子上。」

「这呀,都是钱的力量。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铜迷厚颜无耻般笑道,隆青见此,不觉哑然,靠上椅背,叹了口气。

朝议刚毕不久,便听人来报,说尹皇后将分娩。今月正是临月,何时临盆也无甚奇怪,但真到了时候,还是令人惊慌失措。听说尹皇后已入了产房,有太医产婆照料,隆青便去了晓和殿,处理政务。想着很快就会传来吉报。

不料,过了正午,也毫无音信。隆青渐渐坐立不安,但即便奔去后宫,也进不了产房,进了也派不上用场,便照常听毕日讲。翰林官退下,已是黄昏时分,可吉报犹未到。隆青心中不安,遣铜迷前去查看,一看,知是难产。

「皇子总出不来,皇后娘娘很是痛苦。」

隆青急忙赶往后宫,进了恒春宫。听得产房之内,尹皇后号叫之声,及众产婆拼命鼓励之语,产房之外,几位玉梅观女道士正诵经,祈求母子平安。隆青至客厅等待。已是晚膳时间,却毫无饥饿之感,便将其推后。话虽如此,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等。

——安柔妃产了死胎。

数日前。安柔妃未至临月,却觉出分娩之感。众太医竭尽全力,安柔妃饱受折磨,却未听得婴孩之哭声。

后宫不幸无绝。生产犹甚,堪称灾祸。

「给皇上请安。」

蔡贵妃及许丽妃各携自家妹妹而来。数人极尽媚态,共行万福礼,隆青便命其入座。妃嫔举动芳香,各自入席。

「哎呀,凌宁妃没来啊?」

「皇后娘娘生产,她不到场,是何居心?」

「肯定是骄傲自大。自恃是纯祯公主孙女。」

「都怪皇贵妃娘娘惯着,她才越发放肆。」

「说到皇贵妃娘娘,她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娘娘。」

蔡贵妃装模作样、环视客厅之时。匆忙足音闯入厅堂。隆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便见一人跪在足下。是皇贵妃李紫莲。

「恭喜皇上。是位皇子。」

「是吗……!平安生下了吗。」

安心先于欢喜,涌上心头。未及咀嚼其味,不安一闪而过。

「皇后呢?没事吧?」

「没事。如今,正抱着皇子殿下。娘娘说想尽早让皇上知道,妾便速速赶来。」

「那就好。赏太医和产婆。」

「皇上稍等。妾去抱皇子殿下。」

「好……不,朕亲自去看。」

隆青冲出客厅。产房前女道士劝谏,言「产房不净,天子不应入内」,但隆青置若罔闻,闯去房中。众产婆正收拾,大吃一惊,欲平伏拜礼。隆青道句先忙,匆匆进了里间。借华灯之光奔去榻前,怀抱着皇子的尹皇后见状便慌忙欲垂首。

「别动。不必起身。」

止住褥上欲行礼之尹皇后,隆青坐上寝榻。苍白额上汗似珍珠,隆青以手巾轻拭。

「皇上看看。皇子像玉似的。」

隆青小心翼翼窥看,怀中皇子目透惊奇,望向父皇。真是奇怪。令尹皇后那般痛苦之物,竟有如此可爱面容。

「你做得很好。朕要谢谢你,皇后。」

「这都是李皇贵妃功劳。从刚开始就陪在妾身边。」

「是吗。那朕可得好好赏皇贵妃。」

「妾只是陪在娘娘身边。皇后娘娘很坚强。」

寝榻旁侧,紫莲大方微笑。

「不,我多次觉着,力气要耗尽了。觉着不行了,就要放弃了。但多亏你鼓励我……」

二女相视一笑。

「怎么了?你们在笑什么?」

「妾将昏厥之时,李皇贵妃在妾耳边说。」

——皇贵妃娘娘这么痛苦,皇上却正悠哉悠哉用晚膳。还看月轮班的戏。

「一听正演『飞琼娘』,妾马上醒了。」

尹皇后爱戏,『飞琼娘』乃其心爱戏目。

「妾还未看过月轮班唱的『飞琼娘』。一想被皇上抢先一步,妾便觉着不甘,窝心得很。若在这里筋疲力尽,可就看不成最喜欢的戏。凭着这不甘,挺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倒是妙计。」

「这话只在这里说,皇后娘娘对皇上——」

「啊,不行,李皇贵妃!这话你得保密。」

尹皇后连忙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紫莲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皇子殿下的眼角,和皇后娘娘一模一样。」

「哎呀,是吗?」

「温柔模样和他母后毫无二致。嘴角倒像皇上。将来定是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男子。」

紫莲向着新生皇长子微笑。如对亲生之子。

「你刚想说什么?」

为令尹皇后休息,出了产房,隆青小声询问紫莲。

「妾不能说。妾答应皇后娘娘保密。」

「不告诉皇后便好。」

「请皇上别撺掇人做坏事。妾怎能背叛皇后娘娘。」

「但这不令人在意吗。皇后对朕……怎样?」

「还请您忘了吧。没什么重要的。」

「那,朕命色太监去查。」

「啊呀,太夸张了。您可别做这丢人事。」

「都怪你不告诉朕。你说,朕就送你西域的名贵染料。」

「真是可叹。天子竟贿赂妃嫔。」

「大宦官曰,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你可愿将秘密卖给朕?」

「是是,皇上。奴替皇贵妃娘娘卖吧。」

铜迷得意一笑,插言道。

「奴去查看情况时,皇后娘娘正尽情痛骂皇上。皇上这蠢货!废物!狗东西!忘八蛋!这还是轻的。各式各样骂人话,实在是不堪入耳。」

「……这是皇后说的?」

「娘娘似乎也不很懂得其中意思。想来是看戏学的。娘娘年少时,常去市井戏楼。」

这看的什么戏,大致能猜到了。

「皇后这般名副其实的贤淑女子,竟会口出恶言骂朕,真是有趣。这可让朕越发期待,轮到你时,会怎样了啊。」

「妾……吗?」

「生产之时,你会怎样破口大骂,把朕骂得体无完肤呢?」

紫莲双目连眨,朱唇绽开笑容。

「妾对巷间詈词,可比皇后娘娘熟悉,您还是别听为好。」

「不,朕一定要听。」

「这可难办了。您定会后悔的。」

紫莲苦笑,笑含几多达观。那寂寞之色,一时令隆青注目难移。

紫莲似已放弃。无论是身孕,抑或是怀抱亲生爱子。这令隆青痛心不已。有些不同于怜悯,或是罪恶之感。隆青想实现她之愿望。想看看为人之母的紫莲,那满是慈爱的微笑。

直至崇成年间初,每逢十月,皇上行幸历代皇帝心爱之避寒地,累山。其时不止后妃皇族、高位高官,亦有周边诸国朝贡使节团随行,阵仗甚大。其于佳绝温泉所度如梦般数夜,一切开销,出自天子所有之金花银。累山行幸耗费莫大宫廷钱财,实乃历代皇帝头痛之因,至崇成朝终于废止。

虽无缘汤烟之梦,但朝贡使节团一如既往,享优厚招待。外朝设宴之盛况,种种游戏,一展大凯之富饶,与传统之文化,令远道来朝之异邦人,耳目为其倾倒。

今夜亦庆皇长子降生,于铁绀色夜空之上,放飞烟火。列席者皆于宴之盛时,走出正厅,行至广场。

「皇上,凌宁妃说想拜见鬼渊晋王。」

行万福礼毕,紫莲开口道。

隆青身旁,为一肤色浅黑之健壮青年——鬼渊晋王,凌炎鹫。身着之衣为龙狮相瞪之锦袍。袖口立领皆绣精致纹样,左右腰至足边切痕以白貂毛皮镶边。腰缠蹀躞带,上垂香囊鱼袋、饰刀诸物。白金长发复杂编结,垂于背,头戴一黑橡色貂帽。

「凌宁妃是晋王的同胞妹妹啊。兄妹多年未见,随便谈吧。」

「谢皇上。」

炎鹫双拳相合,行鬼渊式揖礼拜谢。目送隆青离去,紫莲向凌宁妃招手。凌宁妃独立于貔貅青铜像之侧,忽地绽开笑颜,女郎花色双袖如蝶翅翻舞,飞奔前来。

「阿兄!」

凌宁妃以飞扑之势,抱紧炎鹫。

「你还是这样毛燥,阿孋。父王还说,你进了凯帝后宫,该成了个娴静妇人,可你真一点没变。」

以健壮双臂稳稳接住妹妹,炎鹫快活笑道。

「内心姑且不论,模样倒是成熟多了。出落得如此标致,我都不认识了。」

「真的?都认不出是我了?」

「嗯,丝毫不认得了。直到你向着这边飞跑。」

二人以凯语交谈。除特定场所,宫中禁用胡语。

「不过,真令我大吃一惊。你穿凯衣装,居然如此合适。」

「是皇贵妃娘娘为我挑的。你看,连鞋都是凯式的。好看吧?」

凌宁妃提起玉虫色长裙,露出冬蔷薇刺绣绣鞋。

「这可不体面,妹妹。不能给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自己的双足。」

「这有何妨。虽说是男子,但也是我阿兄啊。」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要好兄妹,也该知男女有别。」

「真麻烦。别讲宫师的大道理。」

「宫师若是在这里,看见你抱住晋王,早就火冒三丈。众目睽睽,该谨言慎行。」

「是是。」凌宁妃不耐烦般放下裙摆。

「家妹不懂礼仪,实在令人羞愧难当。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凌宁妃很是彬彬有礼。是大凯规矩有些过严。说实话,我也觉着麻烦,但毕竟皇宫眼目众多。」

「确实。我入朝这些日子,总觉着拘束。仿佛处处受人品评,一举一动僵硬如木人。」

「还望您不会觉着不舒服。大家,都兴致勃勃,想一睹晋王尊容。选作幸容公主驸马的异国太子,是何等玉树临风,简直成了议论之中心。」

为凯与鬼渊两国修好,朝廷决定下嫁公主。新郎为下代鬼渊王凌炎鹫。选女虽一波三折,但最终选中了幸容公主高妙英。

年二十一,与二十五岁之炎鹫般配;泼辣性格适于草原生活;善骑马;未婚夫去世已过三年,考虑上诸原因,得此结果。提出下嫁之时,幸容公主很是苦恼,但由李太后说服,决意远嫁异国。

「阿兄运气真好!幸容公主长相漂亮,人又极好。长于马术,又善弄弓矢。虽然公主说最近未去狩猎,水平或有下降,但似乎将参加来月之游猎。我也要出场,与公主竞争。今天无法为你介绍,实在遗憾。公主刚派人来报,说本该来赴宴,但突发急病,无法出席。她说一直想见阿兄。因为我说阿兄是鬼渊第一美男。虽想帮你画幅肖像,但我不擅绘画对吧?会弄出和阿兄天差地别的怪东西。阿兄你画得好,可愿为幸容公主画幅自画像?」

听着凌宁妃喋喋不休,紫莲与惜香彼此相望。

约莫二月前,宫中管马之御马监禁止凌宁妃入马场。其理由为,凌宁妃日日乘马,马乏累不堪。自然,这不过权宜之计。是紫莲欲笼络人心。

凌宁妃最爱骑马,受此禁锢,恼羞成怒,欲向隆青哭诉,言自己受了不当待遇,但本该为其传话的铜迷,单单厚颜无耻收了贿赂,对其所托之事敷衍搪塞,置若罔闻。又与其他后妃素无交情,无人可与之商谈,结果只能拜托紫莲。凌宁妃窘迫一般到访芳仙宫,紫莲一如失和之前,对其盛情款待,言将助她。

「正好我也想试试骑马。你教我吧。」

以教骑马为借口,带凌宁妃去了马场,正好碰上幸容公主。自未婚夫意外坠马而亡以来,幸容公主拒马于千里,但既决意嫁去鬼渊,便欲再与马亲近。

凌宁妃与幸容公主意气相投,紫莲由二人共授骑马之术。骑马比想象中困难,但紫莲预料,幸容公主与凌宁妃将成无二之密友。如今几乎日日相伴至马场。甚至令人感叹,二人居后宫至今,竟毫无瓜葛,实在不可思议。

「这样吧。我画幅自画像,公主也画幅自画像。」

「互换自画像啊!这主意真妙。但幸容公主可有绘画素养?希望别像我一样。」

「不问出色与否。我想要公主亲笔描绘之物。相较于宫廷画师所绘,更能传达出公主的品格吧。」

「也是。我去问问幸容公主。她肯定乐意。」

貌美兄妹相视一笑之时,地动山摇般巨响震彻四方。

「阿兄,快看!烟花开始了!」

凌宁妃若白兔般蹦跳,手指夜空。可爱鲜红指甲前方,火焰之花若绞缬纹样,彩饰蓝地,大小参差,飞绽而凋散,凋散而飞绽。

醉心于烟火的凌宁妃身侧,兄长正望着别的什么。悲凉视线前方,为兴致勃勃、与异国众女共赏烟火之尹皇后。

连接外廷内廷之银凰门。朱漆大门之上,金凰张翼,红泪沾染。后妃侍妾囚于后宫,扒扶冰冷紧闭之门扉,两泪涟涟。沁渗怨泪之大门不时尖声吱呀,高谈一众美女之悲叹。

已是掌灯时分。银凰门浸染夕照,张开大口,轧轧若悲鸣。

先入门者,为二十四宦官肩担之龙辇。今上端坐椅上,身旁跟随皇帝掌事太监易铜迷。龙辇之前,手捧球香炉之宦官陪侍,龙辇之后,手持伞盖及翳之宦官附从。龙涎香飘扬而起,长长行列最末,有一人身姿,着青花补服,置身此地,实属格格不入。此乃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能穿银凰门之男子,寥寥无几。以今上为首,天子祖父无上皇,天子之父太上皇,又极少部皇族及后妃亲族,仅此而已。

忠杰非金枝玉叶,又非皇族外戚,穿银凰门乃重罪,堪与私通匹敌。本来,单单接近银凰门,即会令人无端生疑。然今日,不受任何盘问,吞入凤之口。因今上特许其随行。

寸刻之前,忠杰登晓和殿。

「罪臣杨义之,请皇上严罚。」

「杨侍讲,你这话什么意思?」

忠杰刚登殿,便瘫倒般拜伏在地,头上,降下疑惑玉音。

「臣犯下滔天大罪。死亦难赎……臣将可假作有孕之药,献给了皇贵妃娘娘。」

「假作有孕之药?为何献那种东西?」

「是皇贵妃娘娘要的。」

「不可能……你难道想说,皇贵妃要假装有孕,吸引朕注意?」

「不,皇贵妃娘娘求药,非为自己。是欲陷害其他妃嫔。」

「其他妃嫔,谁?」

「恕臣冒昧……听闻许丽妃娘娘,如今正有身孕。」

「莫非,你想说许丽妃身孕是皇贵妃设计之伪装?」

「恐怕确实如此。」忠杰答道,模样令人生厌。

「暗中下药,令其伪装怀孕,其人亦不知情,事后再亲手揭发此事,陷其为罪人……皇贵妃娘娘策划如此可厌之奸计。又命臣……为虎作伥。」

「你为何对皇贵妃唯命是从?不会,是念着旧情吧?」

「岂敢岂敢。臣乃匹夫,不配为皇贵妃娘娘夫君。夫妇之缘如同子虚乌有。旧情之类,胆敢出口,都是不自量力。」

「那,你为何轻易听从皇贵妃之命?」

「……臣是被威胁的。说臣若不从,便揭发臣杀害祖父之罪。」

忠杰浑身震颤,模样夸张。

「臣之祖父十年前成了不归客,但皇贵妃娘娘说,祖父之死乃臣计谋。自然,绝无此事。杀害祖父——还是卧病在床的祖父,那是夷狄禽兽之行。臣虽为不肖子孙,无祖父那般才智德行,但还是懂得纲常人伦。臣敬仰祖父,尽孝于前,但从未希求祖父之死。」

「若你问心无愧,便无屈服于威胁之必要吧。」

「起初臣并非唯唯诺诺听命。自然是斩钉截铁拒绝。参与欺君罔上之奸计,实乃愚蠢之行,玷污家族声誉。但……因违逆皇贵妃娘娘,发生了可怕之事。内人加氏死产,直接……」

他做出忍泪模样,双肩颤抖。

「你说妻之死乃皇贵妃所为?可有证据?」

「并无证据。实在可恨。是皇贵妃娘娘暗示。说,这下你明白了吧……较之违抗,遵从才是上策,老老实实听话……臣有四个儿子。一想或将危及犬子之身,除顺从皇贵妃娘娘之外,臣别无选择。」

「朕明白你染指恶事的理由了。但这不奇怪吗?皇贵妃为何指示于你?区区一两服秘药,派人去寻,不就能轻而易举弄到吗。」

「非止此次之事,娘娘说,今后要永远利用臣。以准备秘药为开端,令臣无法背叛……」

「臣实在羞愧难当。」他以挤拧般声音说道。

「臣惜子之命,辜负皇上信赖。罪该万死。恳请皇上,严正裁决……犯罪逃罚,罪上加罪——」

忠杰拜伏于地,头上响起敲叩玉案之音。

「你之罪稍后再论。必须先处置皇贵妃——若你所言为真。」

「臣撒这种谎,亦于臣无益。一切均为事实。」

「事实与否,朕眼见为真。铜迷,摆驾后宫。」

「带上太医如何?毕竟要调查秘药。」

「啊,确实。是谁诊出许丽妃身孕?」

「是主治的费太医。」

「单有费太医不可靠。再叫上盛太医。必要细细诊察。」

今上猛然站起。一挥龙袍之袖,欲步出书房。

「干什么呢。你也来,杨义之。」

「可臣进后宫……」

「朕准你。得要你当堂作证,试探皇贵妃可有撒谎。」

于是忠杰过了银凰门。风挟六花,呼啸之中,龙辇行于红墙路。终于一行人停至芳仙宫门前。大门之外,若鸟集鳞萃,停列数座华辇。众妃嫔似已齐聚。

今上下了龙辇,穿过大门。忠杰随今上数步之后,跨入外院。刚入垂花门,便见跟随皇贵妃之太监削虚兽前来迎接,似是得了部下通报。

「皇贵妃在哪?」

「娘娘在客厅。诸位都来了。说是许丽妃娘娘身孕乃误诊……」

「果然吗。」今上丢下这话,快步走过游廊。

「你这恶毒女人!!」

铜迷部下欲拉开客厅门扉之刹那,一声冰冷断喝刺破双耳。

「竟给妾下药,让妾假装有孕,想着事后揭发真相,给妾定罪!若非心如禽兽,怎能做得出来!」

「别说了,许丽妃。」

「皇贵妃娘娘看着妾空欢喜,暗自窃笑!想必很是滑稽吧!明明并无身孕,还开什么贺宴!让妾沦为天下笑柄!受了染坊归宗老女陷害!」

「话说过分了。冷静些。」

今上走入客厅之时,许丽妃正要扑去,殴打紫莲。若无蔡贵妃安柔妃拼力阻止,恐将再闻耳光之声。

「拜见皇上。」

妃嫔皆站起,挥拂鲜艳衣袖,行万福礼。今上命其平身,众妃嫔道谢,抬起花颜。

「皇上!求您惩办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跑跳着奔向今上。注意到这边,蹙起峨眉。

「这儿是后宫。杨侍讲怎么来了?」

「朕要他作证,带他来的。」

「作证是?」

「说这之前,先说说现在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上于方才紫莲所坐之椅坐下。紫莲坐在旁侧。客厅之中,费太医已在场,似是得召前来。

「妾之身孕是误诊。」

许丽妃以孔雀纹样手巾,擦拭光润眼角。

「上月,太医诊出妾已有一月身孕,妾欣喜若狂,可今早上,那个……寝衣脏了。妾大吃一惊,以为是皇子出了事,连忙去请费太医,结果说是月事。妾追问是何情况,太医说,怕是正服用停经之药物,妾挨个审问瑶扇宫奴婢,女官莺儿招了。」

许丽妃向侧侍内监丢个眼色。内监走出客厅,随即归来。略带粗暴抓其手臂,带上一年轻貌美女官。

「莺儿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将假孕之药混入妾餐食中。据说那药连服七日可停经,现出身孕征兆。」

「若一直服药,为何月事又来了?」

「八日前,莺儿害了病,不再管膳,无法继续下药。想来是因此药效中断,费太医这么说的。」

许丽妃满目憎恨,瞪向紫莲。

「妾立刻前往芳仙宫,质问皇贵妃娘娘。可皇贵妃娘娘不承认,妾便在芳仙宫四处搜寻。结果,在皇贵妃娘娘书房,寻出了和那药一样之物。」

许丽妃女官手捧方盆上前。盆上有二彩漆小盒。

「荷花纹盒是皇贵妃娘娘的,蝴蝶纹盒是莺儿拿着的。妾让费太医查过,二盒中物一模一样。」

「费太医,许丽妃所言可是事实?」

「是。千真万确。」

费太医一副驯顺神情,点头之时。忽听得咯咯笑声,声若鸣铃。

「你笑什么,皇贵妃。」

「妾在笑费太医。太医院竟有此等庸医,实在令人喷饭。」

紫莲手戴指甲套,遮覆嘴角,掩住弯作月牙形之红唇。

「这是苏枋——苏木。活血化瘀,调理月事,但无法假装有孕。毕竟,是通经之药。」

「不。方才臣调查之时,毫无疑问是西域产的黄棘。」

「啊,是吗?那,麻烦你再看一遍。」

费太医拿起荷花纹小盒。揭盖,嗅赤朽叶色粉末之味,又以指尖捏起一点品尝,重重点头。

「……确实是苏木。」

「你看。机会难得,盛太医也看看吧。」

盛太医同样查看盒中之物。

「是苏木。」

「以防万一,也确认一下那盒吧。」

盛太医拿起蝴蝶纹盒。揭盖,慎重调查内容之物。

「这是西域产的黄棘。中原产黄棘不会停经,但西域产者可以。无论何种黄棘,皆可现疑似滑脉之脉象,可误诊为妊娠征兆,但黄棘本来,为避孕药物,常用恐致不孕……」

「你说什么!?」

许丽妃尖声高喊,看向那边。

「莺儿!你,竟让我喝这种东西!来人!砍了莺儿双手,扒了她脸皮!!」

「冷静。」紫莲从容不迫,安慰道。

「盛太医。常用多久,会致人不孕?」

「与体质有关,但大约半年至一年以上。」

「看兰室注,许丽妃月事八月犹正常。月事停止为九月之后,被下黄棘约一月半。太好了,妹妹。」

后妃侍妾月事由各宫详细记录。此记录称兰室注。

「哪里好了。光是被下了避孕药物,便觉着心惊。」

许丽妃发泄焦躁般叩敲茶几。

「但是,好奇怪啊。为何皇贵妃娘娘盒中为苏木,莺儿所持者为黄棘?莫非,给莺儿下命者并非皇贵妃娘娘?」

「不,就是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当着奴婢的面,从荷花盒中取出一半粉末,放入蝴蝶盒中!」

「那为何盒中之物不同?」

「是为逃避追查换了吧。」

「怎么证明?」

见紫莲微笑,莺儿仿佛喉遭割断,哑口无言。

「臣来证明。」

全员视线集中于忠杰。

——内容被换是意料之中。

紫莲这女人狡猾。早料她会动些小手脚。故意让人搜出小盒,以其中苏木为证,自诉清白。

——但,即便换去盒中之物,亦不改收受我小盒之事实。

「臣在乞巧节之夜,将装在荷花纹小盒中的黄棘,献给了皇贵妃娘娘。」

「我可没印象。」

「请您别撒谎了,皇贵妃娘娘。您自臣手中接过盒子,还说『看来不只用于自己,还能别有他用』不是吗?」

「你是记错人了吧?」

「娘娘是要装糊涂到底啊。那皇上请看,荷花纹盒底,该有一黑漆喜蛛纹样。」

「铜迷。」今上招唤易太监。易太监一点头,拿过荷花纹小盒。压住盒盖翻过,怪讶般琢磨。

「哦?喜蛛是这形状的?」

「朕看看。」

今上拿过易太监手中小盒。看看盒底,带几分野性之眉高挑。

「杨侍讲,这是喜蛛吗?」

望月形盒底转向这边。其上描绘之物,为架于天汉旁侧之乌鹊桥。

「这小盒是继母赠妾之物。期求皇上驾到,绘了乌鹊桥。妾月事不调,故用来盛放通经之药。」

「不可能。」忠杰面带愠色。那盒子是忠杰交与紫莲之物。彩漆所绘之荷花纹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调换之物,非止内容……?

喜蛛与黄棘,乌鹊桥与苏木。一切皆被调换。

「怎么回事,杨侍讲。你口中什么给皇贵妃的黄棘在哪?」

「……这。」

有种危险预感。仿佛张机设阱,却堕其术中。

「话虽如此,也真是奇怪。费太医为何会认错苏木黄棘?苏木黄棘有那么像吗?」

「外观与气味十分相像,确易误认,但尝味即可简单区别。苏木味甘,黄棘发辣。」

盛太医淡然答道。紫莲缓缓望向费太医。

「费太医,你身为太医,连甜辣都分不清?」

「……万分抱歉,皇贵妃娘娘。是臣未看清楚,妄下断论。」

「真的吗?你,不会早知这小盒中是苏木吧?」

「您,您这是哪里话。臣从未见过这盒子——」

「即便是从未见过,也可从某人处听说。这么说来前天,发生了件怪事。我啊,每日增补盒中苏木,使其分量不变,但前天却少了一些。这可怪了,我服用后总是马上补齐。莫非,是有人偷了?」

紫莲轻蹙柳眉,抬头望向身边削太监。

「前天,我在芳仙宫招待了位妹妹,是谁来着?」

「是许丽妃,皇贵妃娘娘。」

「是啊。我让许丽妃看看新染的绢缎。」

「您、您意思是妾偷了苏木!?」

「你一直与我说话,想来没有偷的机会。但,你身边的宦官如何?说话之间,少一个人也不会注意。毕竟,你带着大批美貌童宦。我说,虚兽。那日,跟随许丽妃的童宦可有接近书房?」

「奴在靠近书房的游廊见着了纤云。搭话一问,说是更衣回来途中,迷路了。」

宫中去净房称更衣。童宦净身时日尚浅,易失禁,为防令主人不快,许其频繁小解。

「纤云是谁?」

「……是、是奴,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身旁童宦走上前来。是一十岁左右美童。

「苏木是你偷的吧?」

「……不、不是,奴……」

「你不说实话,就让虚兽审你。虚兽是角太监亲传弟子,深受色督主熏陶。与我这外行不同,深谙审讯诀窍。」

「皇贵妃娘娘放心。奴定让他老实交代。」

削太监投来尖锐视线,纤云见此,遭弹弄般打个激灵。

「奴、奴偷了!奴奉命去偷荷花纹样盒中之物……」

「奉谁的命?」

「……许、许丽妃娘娘。」

「别说鬼话了!我没下过这命令!」

「也不知是谁说鬼话。」

蔡贵妃玩弄着指甲套,似是觉着无聊。

「这骚动岂非你自编自演?假作遭皇贵妃娘娘陷害,欲得皇上哀怜?」

「明知或致不孕,怎会自编自演喝下避孕药物!」

「哎呀,不孕须至少服用半年以上吧?你只服了一个半月。想必是调控好了吧。」

未等许丽妃还嘴,便接句「再说」。

「看你早对皇贵妃娘娘不满。屡屡打死奴婢,受娘娘谴责,怕是积怨颇深吧?」

「没错!许丽妃娘娘对皇贵妃娘娘怀恨在心,扬言总有一天,要将她除掉。娘娘说,若令自己被下避孕药,既可博得皇上同情,又可嫁祸皇贵妃娘娘——」

「纤云!你怎能撒谎陷害主子!?忘恩负义!」

「奴、奴只是实话实说。」

「总之,是许丽妃操纵费太医和纤云,惹是生非?」

「是。」纤云点头道。费太医跪下,叩首于地。

「万分抱歉。臣是受了许丽妃娘娘威胁,迫不得已……」

「我没威胁你!别撒谎!」

「争吵也是徒劳。皇贵妃娘娘,后面就交给宫正司吧?」

「此前朕想问个清楚,杨侍讲。你为何口吐妄言,称曾交与皇贵妃黄棘?也是许丽妃指示?」

遭今上目光贯穿,忠杰身躯瘫软,拜伏在地。

「万分抱歉,皇上。臣与费太医一样,受了许丽妃娘娘胁迫……」

「撒谎!我与你从无瓜葛!」

「纤云、费太医、杨侍讲。三人皆称是奉你之命。还是别做那难看辩解,认罪求饶才是。」

「三人成虎,蔡贵妃。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将优雅斜倾之盖碗放上茶几,紫莲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让宫正司彻查一切妃嫔宫殿吧。」

「您是说黑幕如今仍私藏黄棘?不可能吧。」

「证据未必只是黄棘。或许能搜出黑幕与走狗往来信件、交通之物。」

「岂非只需搜查瑶扇宫?毕竟受疑者只有许丽妃娘娘。」

「这不公平,安柔妃。许丽妃也许同我一样,是遭人嫁祸。调查全员,才算公正。」

众妃嫔纷纷相视,面露不满。

「我明白各位心情。谁也不愿自己住处被人翻乱。但更不愿因何人谋算,蒙冤受屈吧。为证明自身清白,望各位配合宫正司搜查。」

「若什么也没搜出,又该怎样?」

素贤妃若无其事问道,紫莲嫣然一笑。

「那才好。证明各位妹妹并无二心。您觉着如何,皇上?若搜查各宫无果,此事就告一段落?」

「皇贵妃娘娘!您意思是不揪出给妾下避孕药的幕后黑手!?」

「揭发真相未必是最佳之途。毕竟未出大事,还是莫要冲动,处事从容。像你这般年轻美丽,想必不日便将有孕。」

许丽妃言犹未尽,紫莲置之不理,看向今上。

「皇上,您看如何?」

「不可。非止宫正司,还须令东厂调查。」

「后宫案件归宫正司管辖。」

「无论化妆盒之案,抑或素贤妃之事,宫正司均未能解决。这次用上东厂。铜迷,传令色太监。搜索瑞明宫以下,所有妃嫔宫殿,查是否有可疑东西。以及,搜查结束之前,封锁芳仙宫。众妃嫔不得外出。」

色太监参见今上,已是一个时辰后。

「可有搜出可疑之物?」

「搜出了这个。」

色太监递上一彩漆小盒。易太监接过,奉与今上。

「已令几位太医看过,盒中乃西域产的黄棘。」

几重朱漆之上纹样,为出淤泥之荷花。

「这不就是……杨侍讲说的,交与皇贵妃的小盒?」

今上将盒底示与众人。小巧赤色望月恰嵌今上掌中,表面着一黑漆喜蛛。

——怎么会。

忠杰如同从头到脚泼盆冷水,蜷缩抖瑟,动弹不得。本该在紫莲身边的盒子。竟从芳仙宫之外宫中搜出。

「从哪搜出的?」

「瑞明宫的化妆殿。」

众妃嫔视线集一身,蔡贵妃面色发青,双颊僵硬。

「……怕是弄错了吧?妾不知道那东西!」

「弄错了?铁证如山!蔡贵妃娘娘与杨侍讲暗中勾结!给妾下避孕药,算计着嫁祸皇贵妃娘娘吧!」

「不要无事生非,许丽妃。这种东西,做手脚轻而易举。定是有人欲陷害我,故意藏在瑞明宫。」

「没错,皇上。臣将这盒子交与皇贵妃娘娘而非蔡贵妃娘娘。怕是皇贵妃娘娘命人做了个一样的,在仿品底部描上乌鹊桥纹样,又在其中放入苏木,置于身旁。同时为嫁祸蔡贵妃娘娘,将真品藏于瑞明宫。证据便是,皇贵妃娘娘之盒与瑞明宫搜出者一模一样。皇贵妃娘娘尊堂所赠盒子,怎会与臣献上之物毫无二致——」

「毫无二致?哎呀,杨侍讲。你再好好看看。」

紫莲指向小几之上荷花纹盒。盒盖紧闭,厚重朱漆上所刻者——为一萼生二花之并蒂莲。

「你盒上为单朵荷花,我盒上为并头荷花。硬说毫无二致,岂非有些牵强?」

「……不可能!方才皇贵妃娘娘盒上也确为单朵荷花!定是趁东厂搜查之际换了!」

忠杰环视客厅众人。

「诸位该也看见了。刚刚皇贵妃娘娘盒上并非并头荷花,而是单朵荷花。是臣准备之盒的仿品,不是吗?」

众妃嫔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刚刚真是单朵荷花?」

「这……不知道啊。刚也没细看。」

「请您好好想想。是与这一模一样吧?」

忠杰持瑞明宫搜出之小盒,拿与各位查看。几乎逐一摆在妃嫔鼻前,但皆反应迟缓。

「皇上应该知道吧。您拿到手中看了。」

「朕只看了盒底。盖上纹样,并未细看。」

「那,请您搜查芳仙宫。该能搜出纹样与这盒相同之物。皇贵妃娘娘先使人搜出单朵荷花之盒,证明其中为苏木,底为乌鹊桥纹样,给人先入之见。再趁东厂搜查瑞明宫之时,与并蒂莲盒调换,即便被指与臣献上者相似,亦有托辞。若能从芳仙宫搜出同样单朵荷花小盒,便可揭发皇贵妃娘娘奸计。所谓母亲所赠,纯属无稽之谈。皇贵妃娘娘据臣之盒,耍了花招。否则,不奇怪吗?盒子该各有其制作来历,色形、大小、纹样完全相同,根本不可能——」

「杨侍讲。」

峻严帝音震彻客厅。

「你是让朕相信你?相信欺瞒朕的你说的话?」

忠杰哑口无言。仿佛咽喉刺入刀锋。

「你说受皇贵妃娘娘威胁,交上黄棘,但此言为虚。又改口说是受许丽妃威胁,但黄棘自瑞明宫搜出。真相到底如何?幕后之人是皇贵妃、许丽妃、蔡贵妃,还是另有他人?」

「是皇贵妃娘娘。臣向天地神明发誓,臣说的都是事实。」

「搜查芳仙宫,定能找出单朵荷花纹盒吧?」

「一定可以。但,除了各房间,还要搜身奴婢。毕竟可能由宦官或女官藏匿。」

「色太监,彻底搜查芳仙宫。包括奴婢之物。」

这便可终结紫莲命运。他如此坚信。

「并未找到。」

色太监向今上报告之时,忠杰情不自禁,大叫「不可能」。

「定在某处!盒子不会凭空消失。对了,请为皇贵妃娘娘搜身。或许是娘娘自己藏着。」

「搜查皇贵妃。」今上下命。色太监将紫莲带往别室,随即归来。

「娘娘身上并无盒子。」

「……若非皇贵妃娘娘,该是易太监。易太监是有名的铜臭宦官。可能被皇贵妃娘娘收买,藏了盒子。」

今上下命搜查易太监,但还是一无所获。

「那是妃嫔之中有皇贵妃娘娘帮凶。或是各位娘娘身边之人。自以为不会受调查……」

后续之言擦搓咽喉。耳畔血潮汹涌。

不是还有一个吗。绝对无法调查之人。

「谎还没撒够吗!」

今上将小盒摔向忠杰。小盒重重砸在忠杰胸膛,赤朽叶色粉末四散,滚于鸳鸯纹织绣绒毯。

「朕照你说的,搜了芳仙宫,可一无所获。查了皇贵妃,又查了铜迷,也没查出什么盒子。这次又说搜查众妃嫔。说妃嫔奴婢可疑。朕到底要听你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

「够了。」帝言重重砸下。

「色太监,拉他去午门。」

九阳城正门——午门。拉去此处意味着。

「皇上饶命!只求别把臣……!」

忠杰瘫倒般扣头。垂伏之面庞滴下油汗。

——这是要处我廷杖……!?

皇帝与朝臣等同父子。触怒皇上,将受杖打。此即名为廷杖之刑罚。此酷刑未明记于律令,归司礼监掌管,锦衣卫校尉行刑,众多官僚旁观。

幼时即受人尊崇,赞为神童,名列三魁之杨忠杰。将听宦官号令受痛打,皮开肉绽骨碎,当街示众吗。

「朕没空听你狡辩。赶紧带走。」

「皇上!求您慈悲……!臣只是受人利用——」

「等等。」

美声凛然,若指拨琴弦,响彻堂中。

「杨侍讲愚不可及,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他迄今为止为圣上尽忠,亦为事实。妾以为,廷杖是否太过苛酷。」

「你也太宽宏大量了,皇贵妃。」

今上看向身旁所坐之紫莲。

「这人执意弄虚作假,欲陷你为幕后黑手。为何还要护他。不会,是旧情未了吧。」

「妾考虑的不是杨侍讲,而是皇上。单单为证明一妃嫔清白,即处朝臣杖刑,恐将玷污天威。」

紫莲自椅子站起,挥拂龙胆色衣袖,跪于御前。

「请皇上三思。莫为妾之流,受万民非议。」

「起来吧。」今上下命。看紫莲归座,又俯视忠杰。

「朕虽不乐意,但看在皇贵妃面子上,免了你廷杖。」

「谢皇上圣恩。」

「你该感谢皇贵妃。而非朕。」

「衷心感谢皇贵妃娘娘。」

忠杰向着紫莲拜伏,头上降下冰冷帝音。

「行了,杨侍讲。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你背后之人是谁。若你还狡辩,说是你一人所为,将是何下场,你心里清楚吧?」

忠杰犹叩首,咽下一干笑。

——真是场大丑剧。

今上造作一般摆出盛怒之态,令紫莲维护忠杰。忠杰因紫莲恩情,免于廷杖,便无法再称其为幕后黑手。否则只会被拉去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饱尝屈辱。故忠杰只得如实相告。明知正中今上的——共紫莲的下怀。

「回皇上。臣献与皇贵妃娘娘黄棘,为……」

——啊啊,真令人反胃。

为何。到底为何,让这可恨女人,活到了今天。

「……虽不尽如人意,但就初学者而言,还不错吧。」

隆青抬头仰望晾于天篷下之轻罗。

轻罗为夹缬染。夹缬乃以二雕有花纹之木板,夹住轻薄布料,自其中一木板背后小洞注入染料。紫莲已事先警告,此染法需熟练技巧,非外行轻易尝试之物,但他尝试较简单之绞缬蜡缬,皆大获成功,便决心挑战。

结果难称尽善尽美。许是染料加注过多,或是夹压手法过松,染色不匀之处甚多,到处是丑陋色渍。

「因为您选的木板,纹样太复杂。明明还有更简单的。」

「朕喜欢这纹样。吉利。」

隆青所选木板纹样,为葡萄树下相对双鹿。葡萄表富贵长寿、子孙繁荣,双鹿表偕老。但至关重要之轻罗上纹样,与木板迥然相异。硕果累累之葡萄一颗颗破碎爆裂,团成一紫红色大球体,相对之鹿肥头大耳,如长角之野猪——不,几乎形似妖魔。

「不愧是你。染得清晰又漂亮。」

紫莲之作晾在旁边。全然不似相同纹样木板染出之物。成品出类拔萃,图案一清二楚,现出鲜艳葡萄树与落栗色双鹿。

「您若喜欢,就献给您。」

「是吗。那,作为回礼,把朕的杰作送你吧。」

「啊,好高兴啊。多谢皇上。」

紫莲笑着行万福礼。

隆青对紫莲这手工活发生兴趣,是在约莫三月之前。

偶然得了空闲,白日信步至芳仙宫,便见紫莲正做绞缬。单单将绢绸各式各样绑扎,便可染出纹样,隆青看着有趣,也想自己试试。紫莲细致周到,教其入门。许是因此,他虽为外行,但做得甚好。隆青尝到甜头,又试套染。加叠各色,生出全新色彩之愉快,令其贪心不足,皆欲试之。以同样要领挑战臈缬,染出吉祥字。虽不及匠人之技,但饰于自家屋室,毫不逊色,令他越发来了兴致。

但夹缬与迄今所学之染法大不相同。逐一注入染料之烦杂作业,令其束手无策。

「看来学会夹缬还需时间啊。朕拜你为师吧。」

「妾的指导可是很严格。您若不介意,请便。」

「但看你至今为止还颇宽厚?」

「因为,您还不是妾徒弟。妾对弟子,是名严师。」

「还请你手下留情。」

「这个呀。得看皇上了。」

看着小阳春之日中微笑的紫莲,先前那骚动仿佛子虚乌有。

「臣向皇贵妃娘娘献上黄棘,是奉蔡贵妃娘娘之命。」

杨忠杰在众人面前招认,蔡贵妃自会主张清白。但她主张为何,不成问题。得到搜查瑞明宫之口实,足矣。

三月前,紫莲向隆青道明忠杰赠其“西域秘药”之事。

「定是何人圈套。妾先不动声色,稍作观察。」

确认盒中之物时,她瞬间看出,那是黄棘。

「杨忠杰疏忽了。以为妾一无所知。」

为忠杰之妻时,紫莲被下了黄棘。

「妾被休后才知道。回娘家之后查出有孕,妾到杨家商谈,但被轰了出来。其实那日傍晚,妾又去了杨家,暗中听见杨忠杰与姬妾说话。」

「那女人不可能怀孕。」忠杰嘲笑道。

「这三年,她一直服黄棘。早怀不上了。」

紫莲常用之温经汤中,掺了中原产的黄棘。

「一查黄棘为何物,妾愕然失色。遵照指示喝了汤药,却总无身孕,妾还对主治大夫毫不生疑,真是愚蠢。」

主治大夫收了忠杰贿赂。

「休妻数月前。妾见侍女举动可疑,一问,说是偷了妾的药出卖。若公之于众,他将受严罚,妾便帮其压下。反正夫君不来寝室,妾也几乎放弃了身孕,便瞒着主治大夫,不再服用温经汤。」

那晚,忠杰烂醉如泥,进了平日从不靠近的正妻房间。似是将其误认作爱妾。想来是那日,得了身孕。紫莲若无其事般讲道。

「杨侍讲精于算计。妾今为妃嫔,他不会不事先策划,无后盾支撑,就与妾接触。背后定有何人操纵。」

紫莲将荷花纹盒中之物,换成了苏木。

「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认为妾对圈套毫无警戒。该已预测到,妾会换去盒中之物,对黑幕反将一军。」

故意将绘有喜蛛之盒藏于书房。结果纤云潜入,寻到荷花纹盒,偷去其中一些。那时,他该确认过盒底纹样为喜蛛。

「妾令虚兽部下跟踪,发现纤云悄悄进了瑞明宫。」

纤云曾遭许丽妃痛打,对其积怨颇深,倒戈投向蔡贵妃。

「想来是蔡贵妃操纵杨侍讲,但二人究竟有何关联?」

「加首辅失势之后,杨侍讲欲巴结蔡首辅、许大学士。不过,蔡首辅对其无故生厌。因其肮脏银钱之流言不绝。」

蔡首辅乃大名鼎鼎清廉高官,有如泥中莲花。

「但,这是他表面之相。东厂推断,蔡首辅与其节俭名声相背,常行不正敛财,据此暗中搜查。这老狐狸总不露尾,但与杨侍讲之奇妙关联,开始浮出水面。」

巨额受贿遭人密告,自义昌帝时代起统率内阁的加首辅倒台。看似因此事断绝发迹之途的杨侍讲,正是将岳父逼至免官的罪魁祸首——东厂做此结论。

「正妻加氏善妒,屡次三番杀其爱妾,岳父频繁责骂,斥其过分流连青楼,忠杰对加氏父女怀恨在心。因生活放荡,错失侍讲学士之升进,似是决心背叛之契机。杨侍讲与岳父政敌蔡大学士私下联手,助其除去加首辅。报偿定是加官进爵,但加首辅罢免之后,随即飞黄腾达,将令人疑其牵涉其中,故先将此事推延。」

加首辅失势之最大获利者,乃其后任蔡首辅。

蔡首辅与杨侍讲表面并非亲近,但本该与岳父一同逐出朝廷的杨侍讲,如今仍留任翰林院;加首辅失势后,杨侍讲手头异常宽裕,此类诸事,定事出有因。

果然,杨侍讲向圣上密告,言受紫莲胁迫,与之黄棘。听闻盒中为苏木,亦毫不吃惊,欲以盒底纹样,陷害紫莲。

「拜托睿德王真是托对了。做得极好。」

紫莲请托睿德王,仿盛黄棘的荷花纹盒,制二小盒。其一为单朵荷花,另一为并蒂莲。底部纹样均为乌鹊桥。睿德王成品之出色超乎想象,令隆青惊叹不已。以及乌鹊桥乃睿德王侧妃条静妃所绘。许丽妃闯至芳仙宫大吼大叫,紫莲令其发现单朵荷花之盒,当着杨侍讲的面,令费太医验查内容之后,与并蒂莲盒调换。

早料到杨侍讲发觉调换,会再行追究,故将单花之盒交由隆青保管。蔡贵妃携众妃嫔到访芳仙宫,底绘喜蛛之真品荷花纹盒代之,藏入无主之瑞明宫。

瑞明宫奴婢不堪东厂鞫讯,坦白此事为蔡贵妃指使。非但如此,后宫频发之妃嫔侍妾流产死产,皆为蔡贵妃操纵。蔡贵妃女官不止一次,甚至两次向安柔妃下毒。

隆青废去蔡贵妃之位,打入冷宫。蔡首辅为女诉冤,但他如今该无此余裕。东厂正调查蔡首辅金柜。他一副清官模样,却暗藏大批财产,其中一处私贩阿芙蓉,令人无法坐视不理。若东厂搜查,令蔡首辅可厌本貌曝之天下,蔡氏一门恐将于大凯绝迹。如同因月燕案零落之荣氏一族。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杨忠杰?」

「朝臣待遇,不容后宫女子置喙。」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紫莲仰望风中飘摇之轻罗,眯细双眼。

「若未参与私贩阿芙蓉,可仅罚其左迁。」

「皇上慈悲圣明。」

「一想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就觉着该判死罪。」

「都过去了。与此次之事无关。」

「你不恨他?」

「妾恨过,但早忘了。总怀恨在心,实在累得慌。」

「你还真达观啊。」

「没那么夸张。妾只是性子懒。」

微笑融于春阳。鲜艳色彩映入双瞳。

「你那时不爱他吗?」

「妾既嫁去,便尽心竭力,欲爱慕这夫君。即便无法爱之,亦要敬之。但,要视对方如何。」

想必是个连敬慕都不配的夫君。

「朕……」

如何呢——几欲询问,话语哽在喉头。

不可能是个好丈夫。岂止不能成紫莲一人夫君,甚至无法爱她。因为不可耽溺于她,重蹈覆辙。

——至少能为其祭奠亡子也好。

听闻紫莲流产之子非由共家,而是由伯父之母家埋葬。皇宫之中禁私人祭奠,紫莲甚至无法给未能诞生之子焚烧纸钱。除了忘却,别无他法。自一切悲伤之间,移开视线。

「你定是位好母亲。」

「妾也希望如此。」紫莲寂寞笑道。

「妾已不抱期待。毕竟几乎服了三年黄棘。那晚,有孕想必是最初亦是最后的奇迹,但就算家父未下堕胎药,也不知能否生下。长期服用黄棘致月事不调,即便有孕,也恐难平安分娩……」

「不,朕想说的是,你已经是位母亲了。」

紫莲柳眉高挑,满腹狐疑,隆青轻触其面颊。滑嫩玉肌冰凉。

「后宫出生的所有孩子,亦是你这皇贵妃的孩子。无需妄自菲薄。你已为人母,又具足称慈母之素质。」

他想让她怀抱亲生之子。因彼此立场,无法醉心男女之爱,那至少,想给她这些。但能否如愿以偿,皆听天命。他想尽量对她诚实,故无法轻易许诺。

「做个好母亲吧,皇贵妃。不敬慕朕亦无妨,只求你做个受朕孩子恋慕的母亲。如此,你的地位定将稳如泰山。」

宠爱易改,子恋母之心难移。今后,无论隆青紫莲关系有何剧变,想必恋慕她的皇子公主,都将护她周全。

「……您这话说的,仿佛叫妾不要敬慕皇上。」

「朕就是这意思。朕不配受你敬慕。」

以指尖轻描眼角,仿若拭泪,窥视那青黑双瞳。

「你记好。即便是玩弄朕,也不可爱上朕。即便是利用朕,也不可对朕倾心。朕与你并非比翼连理,而是辅车相依。彼此之间所生一切皆为信任,并非爱情。」

「……真过分啊,你。」

紫莲破涕为笑。

「你连梦,都不让人做……」

只爱你一人,今生与你惺惺相惜,口吐甘言轻而易举。但终将成虚。天子为天下国家而生。为守护九州苍生,如有必要,必须舍弃任何一人。无论宠妃、爱子、兄弟姊妹、双亲,甚至自己。所以,他无法做任何承诺。轻易呢喃紫莲欲听之言,是对她的背叛。

「以前也说过。朕是冷血之人。什么温情什么蜜意,朕一概无有。即便如此,朕也是你最后的男人。直至朕将你抛弃,你不可离朕而去。只要朕需要你,你必须为朕出力。朕深知此乃无情之举,但正因是你,朕才能安心下命。因为你是能凭一己之力,把握幸福的女人。」

黛玉未能做到。因身处艰境,亦不明自保之法。

「朕虽非人,但望你幸福。在这后宫,最愿你尽享天年者,除高隆青之外,别无他人。」

紫莲低垂眼帘,隆青见此,以指拭其目眦零落之碎滴。

「妾单听不说,你就一个劲儿自说自话。」

「天子就是任性。」

「你别将错就错。妾要生气了。」

「话虽如此,你可在笑啊。」

「真让人目瞪口呆。皇上这样的,就是所谓的死心眼。」

胭脂轻描之眼帘微抬,双瞳沾湿笑意,刺透隆青。

「妾特别讨厌你,皇上。妾到死,都永远讨厌你。」

「比杨侍讲还讨厌?」

「比起你,那个人简直是圣人君子。」

为绚烂微笑所诱,压上那朱雀色双唇。暖意相触,明朗相溶,目光复络,见之解颐。

「你还真是遇人不淑啊。是前世恶有恶报了吧?」

「皇上才是,前世犯了何种罪过?生为王世子,本该居亲王之位,安度一生,却以何因果登极。不幸也该有个限度。」

「天弃之人,只能彼此扶持,相搀度日啊。」

「虽情非得已。」

二人相视一笑,却见铜迷嘿嘿谄笑,走近前来。

「二位心情大好,泼盆冷水实在诚惶诚恐,但冷宫传来急报。」

充溢胸间之明朗心绪,眼见着退去。

「说丁氏自尽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隆青不来!!」

刚听刺耳尖声炸裂,便见盖碗飞来。铜迷灵巧避开,盖碗摔在赤露石地,伴清脆之声,破碎崩散。

「不怎么,皇上说了不来,谁也没办法。」

「不可能!听说我自尽,隆青定会飞奔而来!你,把话带到了吗!?敢骗我就拔了你舌头!!」

「自然带到了。但皇上好像对您安否无甚兴趣,单说随意祭奠祭奠亡骸。」

「骗人!!肯定是骗人!!」

茶壶,花瓶,香炉。目之所及一切,被这女人狂乱抓起丢出,红白艳妆之花颜若烈火,满面怒容。

曾于三千佳丽争艳之后宫,独占今上——高隆青宠爱的前皇贵妃,丁黛玉。虽着废妃的朴素襦裙,但光艳黑发高高结髻,若怒发冲冠,唇燃嗔恚之焰,沁染凄艳血红。

自尽之报为假。期待今上为确认遗体,急至冷宫,黛玉故意伪装己之死。今上从不踏足冷宫,欲将其唤来之奸计落空,但许是犹难接受事实,黛玉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向铜迷丢去烛台。

「是那女人吧!!是共氏拉住了隆青吧!?」

「不不,皇贵妃娘娘还进言,说今后再无机会,不如施恩布德,前去看看,但皇上说浪费时间。」

「可恶!!是那染坊弃妇诓骗隆青!!」

「哈啊,是啊。这么一说,近来数日,皇上都去芳仙宫。那圣宠,莫说晚膳,沐浴都要一同。」

似是可丢之物扔尽,这次茶几飞来。

「您拿奴撒气,也无济于事啊。皇上圣心已改。如今,第一宠妃乃李皇贵妃娘娘。您复宠之望等同破灭。」

「隆青才不会变心!!如今也爱我胜过任何人!!只要没有那女人,没有共氏,隆青今夜就会来接我!!」

美貌因激愤歪曲,杀气腾腾,几乎令人窒息。骂声正欲出口,丁氏忽然咳嗽。那咳仿佛刮去喉肉,将微暗撕得稀碎。

「动气伤身。望您冷静些。」

「多嘴!都怪你惹我生气!」

黛玉将遍沾鲜血之手巾摔在地上。

「今夜隆青也在芳仙宫对吧?」

「现在这时,正与皇贵妃娘娘同床吧。」

「我要去芳仙宫。给我安排。」

「话虽如此,您如今幽闭于冷宫,所以。」

「蠢货!!我是叫你去准备,帮我逃出去!!」

她自左腕摘下翡翠手镯,丢给铜迷。

「哦,您当真?这可是您成婚翌日,皇上犹为皇太子时,赐您的珍贵手镯。」

「手镯怎么了。翡翠算什么。这种东西,不过是个装饰。我想要的是高隆青本人。区区一两个石头,送你了!」

「这可真是感激不尽。丁皇贵妃娘娘宽大慷慨,奴拜谢娘娘。」

真是惊人之热爱,铜迷微笑之下,如此讥嘲。

竟真有人能执着于金钱外之物,他如今,仍无法相信。什么情什么爱,还能宝贵胜金银?

黛玉更换宫女服之时,铜迷若驯顺之犬,等在房外。右手把玩之手镯蒙罩夜空,将满月困于翡翠之槛。

「真不懂啊。明明除了钱,没东西能救自己。」

九阳城,明黄屋瓦弹拨月光。最深之处,骡马嗤笑回荡。

「我只想娶你,黛玉。」

十三年前,隆青如此说道。但这话,已成虚言。

他成了东宫之主,同时娶了豪门尹家千金,与黛玉。嫁衣虽同色,但尹氏为皇太子妃,黛玉为良娣。正妃侧妃身份天差地别。成婚之夜,隆青去了尹氏房中。黛玉独守空闺,盖头遮面,一夜未眠。如此七日七夜。新郎连至正妃房中七日,为宗室规矩。黛玉与隆青共寝,乃婚仪后第八夜。

聘金之额自不必说,向义昌帝李皇后请安的次序,与隆青共进晚膳的回数,身上首饰衣装之价值,何事何物,黛玉皆居其二。女官常说,「你是良娣,必须时时尊重皇太子妃娘娘。」李皇后训斥黛玉,说「你要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妾室」。尹氏尽享才色兼备之誉,人人交口称赞,颂其「不愧是未来皇后娘娘」,黛玉则稍有失败,便遭人议论,侮其「到底是个茶商丫头」,连奴婢都大加讥笑,嘲其除了美色,一无是处。

确实对外不过是个妾室。但最为受宠者,便是黛玉。不,并非最为,该说受宠者,只有黛玉。隆青只爱黛玉。与尹氏之婚姻纯属政略结婚。其中并无爱恋,隆青只是勉勉强强,履行皇太子之责。他只爱黛玉一人。居此意义,黛玉形同正妃,胜似正妃。

随隆青即位,立皇贵妃之后,黛玉犹独享其爱。遭众后妃嫉妒,敌意相向,却从未介怀。愈受嫉妒,愈遭仇视,愈成被爱之证。

可奇怪的是,黛玉总无身孕。众后妃接连有孕,黛玉几乎日日受宠,却毫无妊娠之兆。黛玉想要隆青之子。她相信怀子将加深二人羁绊。

渴盼之日,于成皇贵妃三年之后到来。黛玉怀胎。隆青倾注之爱情终成形。醉心幸福之中,亦不忘祈愿男子诞生。隆青与黛玉之子必须是皇子。诞生之皇子将成太子,终成隆青那般威武皇帝。

黛玉每日,轻抚腹部,与胎中皇子低语,但某日,激烈疼痛袭来。醒转时已躺在榻上,隆青坐于枕边。

「别失落。肯定还有机会。」

黛玉应诞之未来皇太子,未生而死。视野若墨涂尽,一片漆黑。希望断灭,愤怒腾燃。

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定是有人见黛玉被爱,妒心翻滚,设计令其流产。黛玉怀疑一切与己有关之人。芳仙宫服侍之女官宦官,阿谀奉承之妃嫔侍妾,不悦于黛玉之李太后尹皇后,与黛玉敌对之蔡贵妃许丽妃及其拍马者,甚至敬慕黛玉若亲姊之凌氏。人皆可疑,宫正司却作不幸事故处理。黛玉诉之隆青,言定非如此。绝非事故,乃嫉妒黛玉之何人设计之事件。隆青不加理会,又责其在李太后面前挥刀,处其禁足。

禁足之中收到皇太子奕信书信。正看那幼稚而工整笔迹之时,某女官说起奕信体质特殊之传言。一听其服食坚果,恐有性命之忧,黛玉忽然发觉。不可让奕信活着。因为,黛玉再孕皇子之时,奕信将成障碍。她不后悔杀了奕信。他早晚要死。毕竟身体如此脆弱,连坚果都不可入口。便是黛玉不出手,也定有他人利用此特殊体质暗杀之。嗣子必须如隆青般健壮。玻璃工艺品般孱弱童子,难当东宫之主。

明明除去了缺陷之物,隆青却不欢喜。岂止如此,还将黛玉骂作恶女,诬陷其与人私通,打入冷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隆青该也想令黛玉之皇子继承大统。该不在乎什么尹皇后生的奕信。不是夜夜向黛玉呢喃,「只爱你一人」吗。不就意味着,只爱黛玉之子吗。不就代表此外皆不需要吗?

她对隆青生疑、生愤、生怨,但最终恍然大悟。总之,废去黛玉并非隆青意思。怕是李太后在背后牵线。李太后令黛玉流产,又将其送入冷宫。如此一想,旋即觉得隆青可怜。岂止被推上违愿之玉座,还不得不痛丧黛玉腹中之子,与黛玉生生分离,召不爱之女陪侍龙床。

——真是可怜。

这三年,隆青峻拒黛玉之邀,定是怕触怒李太后。若有此心,李太后随时可将黛玉处置。隆青为保黛玉之命,为护黛玉周全,横心与之疏远。拼命遏制与黛玉相会之意。如此艰辛之日,亦将马上终结。

身着宫女服,黛玉随易太监跨过芳仙宫大门。月光沾湿小径,导其向正房深处之卧室而行。一进套间,便见彤史在中待命。闺事结束后,彤史与侧侍调换,离开卧室,候在套间。为再行秘事之时,即刻回卧室记录。卧室之中,有跟随共氏之掌事女官——惠惜香值夜。易太监向惜香低语几句,便见惜香出了卧室。

脚踩兰灯之光,黛玉踏足花罩对侧。蹑手蹑脚走近寝榻,便透那薄藤色床帷,见人影横在榻上。近侧睡着的该是共氏。龙床之上,后妃侍妾必睡于床帷之侧。为不测之时,以己之身为盾,护卫龙体。

见易太监回了套间,黛玉自怀中取出小瓶。小瓶之中为得自某人的火磺油(硫酸)。

——这便能将你从玉座解放出来。

若将火磺油泼在隆青脸上,将令其负重度烧伤。恐将致盲。虽居皇帝之位,却派不上用场。太上皇将废去隆青。如同因茶中之毒盲目之睿德王,隆青将降至一亲王。于是黛玉将成隆青王妃。如同睿德王唯一宠妃危夕丽那样。只要将隆青拉下玉座,他便是黛玉之物。废帝无需后宫。隆青亦盼望如此。他才不要什么别的女子。他心中所欲,永远只有黛玉一人。

轻轻拨开床帷。心怀最后之依恋,探出身去,欲望隆青之睡颜。双眉雄健,鼻梁高挺,嘴角严闭,其势凛凛。定睛一看,却不见那令黛玉心焦之精悍面庞。黛玉正疑惑,再向前倾之刹那。

「抱歉了,废妃大人。」

正惊于含笑之声,忽被人夺去小瓶,抓住双臂。

「有人出钱比您多,奴听命办事。」

小几之上兰灯映出易太监笑之身影,模样瘆人。黛玉已被易太监部下捉住。被武人般强力压倒,呼吸窒塞。

「你和共氏串通好了吧!!」

「不不,不是皇贵妃娘娘。是皇上。」

「你说隆青算计我……?别说蠢话!绝对——」

「朕赌你不会来,但看来是朕赌输了。」

套间方向传来二人足音。微明之中浮出男女身影。一为身着寝衣之隆青,另一为同着寝衣之共氏。

「你怎么在那边……!?那,这边的是……」

她转向寝榻,随之愕然。褥上单单二枕并列。

「隆青!你骗我!?」

「刚刚是你想骗朕吧。让铜迷说谎,说什么你自尽了。」

「都怪你不来啊!明明我一直等你!」

「朕没理由踏足冷宫。」

「有啊!我不是在冷宫吗!」

「这不算理由。为何你在冷宫,朕就必须过去?」

「那还用说吗!!因为你爱我啊!!」

她欲挥开宦官之手,奔向隆青,却被抓得更紧。

「朕爱你,就要溜去罪妃身边?溜进杀了朕太子的女人房中?」

「你还记恨太子之事?都过了三年了啊。该忘了啊。总想着死了的孩子,悔恨交加,也无济于事啊。」

「你现在是铁石心肠啊。三年前,流产之时,可是日日以泪洗面。」

「流产所丧是我的孩子。太子是尹氏的孩子。又不是我的,悲伤怎会相同。」

「是吗。」隆青短声叹道。面庞半浸兰灯,上无表情。

「朕曾几次,命你侍寝?」

「命我侍寝,这说法真怪。我们是枕席合欢啊。我们情投意合啊。」

「确非一次两次。朕召过你数夜。」

「那是你迷恋我啊。紧抱我不放到晨朝。」

「那……你有过几次身孕?」

黛玉哑口无言,隆青见此,半边面颊刻上讽刺笑意。

「芳龄十八嫁与朕,为良娣之时,受召侍寝多于任何人,你却从无身孕。可皇后及其他妃嫔数次有孕。」

「……我有过一次身孕,才不是怀不上。」

「自然。不是你的问题。你是被下了避孕药。」

「你说什么……!?是谁做的!」

叫喊之后,面前立即浮现可疑之人面庞。

「我知道了,是太后娘娘吧!?初见时她便讨厌我,定是她设计,让我总无身孕!」

「不是母后。」

「那,是尹氏吧!嫉妒我比她受宠——」

「不。」隆青冰冷断言。

「是朕。」

黛玉哑然。为喘息大张之嘴,徒然吞食黑暗。

「成婚之后一直如此。让人掺在你的饭菜中。」

「……你、为何、要这样……」

「因为朕不愿你有孕。你是因月燕案灭族的荣氏余裔。不让你有子,是父皇答应朕娶你的条件。」

若生下孩子,即刻处置——太上皇如此说过。罪人一族之血不可留存于世,何况残于宗族。

「我是荣氏一族幸存者……?说什么呢?我是茶商之女……」

「你父亲,房无我是犯下月燕案之荣玉环的异母弟,荣玄耀。月燕案当时,年十二。受灭族令者,十五岁之上男子处死,十四以下男子处宫刑。玄耀本应成宦官,但父亲荣堂宴秘密助其逃脱。荣堂宴钟爱末子,叮嘱其日后报灭族之仇,将其送走。」

玄耀得亡父知己所助,逃至南方,化身茶商,辗转各地,储金积财。妻妾之中有一鬼渊妇人。其所生之女,即为黛玉。

「其实,我与你相遇,并非偶然。」

荣玄耀即房无我设计,令隆青黛玉相逢。因其收买东厂干部,探知不日隆青将立太子。

「房无我装出一副溺爱女儿的纯良老实人模样,送你接近朕。预料你性子冲动,不习宫中生活,终将憎恶后宫。」

房无我并未授黛玉秘令。黛玉不明己之出身,嫁入东宫,升皇贵妃,杀皇太子奕信,及尹皇后胎中皇胤。

「你的行动,恰中房无我下怀。奕信薨后,色太监言房无我有可疑之举,朕令其秘密调查,但他总不露破绽。前不久,房无我才坦白复仇的意图。」

「……骗人!骗人啊。我不知道什么月燕案。与我无关。」

「你当然不知道吧。你不是能三缄其口的女人。」

「不论好坏。」隆青有来由般低语。

「宣告立太子之时,父皇告知朕你的身世。最初朕考虑与你分别。想着必须送你逃去远地。但既已被东厂盯上,大凯便无你容身之所。便是逃去异国,也定会于国境遇袭。所以必须将你置于身侧。此处最为安全。若你在朕身边,父皇顾虑与朕反目,会留你活着。只要你不诞下子嗣。」

「……等等。你,不会……」

恶寒袭身。只觉双唇渐青。

「嗯,没错。是朕命太医,让你流产。」

咽喉凝冻,言于舌尖痉挛。

「原因不说也明白吧。孩子生下将被父皇处置。朕判断,终究要被杀,不如出生前解决。」

黛玉有孕,是因那一阵子,餐食之中未下药。

「当时跟随皇贵妃的掌事太监侵太监倾慕于你。他事后坦白,说你渴盼有孕,却被下避孕药,他心生怜悯,斗胆不再掺药。」

淡然叙述之真相。舌锋如火,撕裂黛玉胸膛。

「……是你、杀的?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朕是迫不得已。」

「因为终究会被太上皇陛下所杀?这算什么理由!一个皇帝,连让心爱之人诞子都做不到,世上哪有这荒唐事!?」

「朕与父皇反目,政局混乱难免。朝廷分皇帝派太上皇派,明争暗斗,只怕国内外起烟之火种将燃。」

「那算什么!!比起什么政局,我们的孩子更重要啊!!」

隆青闭口不言。

「……你觉得天下比我们的孩子……比我,还重要?」

没有回答。沉默如胶,倾述一切。

「你爱我对吧!?那就将全部推后啊!什么玉座、国家、万民、后妃侍妾!以我为先啊!我除了你,不要任何东西!什么妃嫔之位、豪奢宫殿、靓丽衣装!我永远只想要你啊!」

烧灼喉头迸发之语,于昏暗室内空虚回荡。

「你也一样对吧!!未立太子之时,不是说非我不娶吗!你也只想要我啊!其他的根本不需要啊!为何无视本心呢!?为何不说真话啊!!」

全身之血翻滚沸腾。激怒化作热泪,冲破眼帘。

「明明相爱,为何连你的孩子都不能生!太奇怪了吧!一切都错了啊!玉座国家百姓、我的出身,这都有什么关系!你既爱我,不论受谁非难,都该保护我和我们的孩子啊!看重我们胜过天下啊!若有人诽谤我们,挨个处死不就好了!你是皇帝,让那些无礼之徒闭嘴,轻而易举吧!」

「朕不可能为了你,横施暴政。」

「那就舍弃二十四旒冠冕啊!你不是自愿即位的吧!?何必犹豫放弃玉座啊!我,想让你做废帝啊!像睿德王那样,做个亲王啊!这样我们,就能单独生活。就能离开后宫,欢享幸福。就能不受太上皇陛下和朝廷妨碍,以彼此为先。早该如此啊。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啊。我们难舍难分啊。我们不能分离啊。便是牺牲一切,也该在一起啊。废帝,与他唯一的妃——」

「朕是天子。」

隆青目光犀利,情感难辨,将黛玉刺穿。

「朕爱的是天下,是苍生,不是你。」

「别撒谎了!你爱的是我!不是天下也不是万民!」

「铜迷,带丁氏回冷宫。此事日后处置。」

易太监向部下丢个眼色。正将被绳绑缚之时,黛玉乘一瞬之机,挣脱束缚。自怀中掏出暗藏之另一小瓶,向隆青泼去。汹汹倾洒之火磺油本该飞溅隆青胸膛。然千钧一发之际,共氏将隆青推开。

「……危险!别靠近妾!」

见隆青欲奔向自己,共氏高声叫喊。披薄花色上衣之右肩湿漉漉。右颊亦滴下液珠。

「太医!传太医!」

隆青向易太监下命,话音未落,便向共氏走去。

「不行,皇上……!」

雄健臂膀不容分说,将她抱起。隆青目不别视,走出卧房。黛玉正欲追去,刹那间被易太监部下扭倒。

「不对!不对啊!该在你身边的是我啊!不是那女人啊!!」

她声嘶力竭高喊,却再不闻倾慕之足音。

摇落门——被废后妃侍妾今生所过最后之门。

对侧静默伫立之冷宫,为远溯今上八代之前皇上——至兴帝在位之时增改新筑之物。据闻,乃迫不得已,废去最受宠之妃嫔之时,本欲将其立后之至兴帝,仿皇后居所恒春宫重修。

直到至兴帝后继者仁启帝之朝,冷宫徒有其名,实为绚烂华丽之宫,然受时代惊涛拍打,涂饰剥落,装饰用珠玉悉皆失盗,连屋上所砌琉璃瓦,亦处处残缺,情状凄凉。

话虽如此,银装素裹之冷宫,景色美不胜收。因雪连降不止,将浸染此阴郁宫殿之怨气,遮蔽压覆。白为纯洁之色,亦为凭吊之色。冷宫身缠雪衣,若清纯少女,亦如着丧服之未亡人。

过雪风呼啸之游廊,紫莲进了客厅。坐于上座等候,便见虚兽部下拖拽一般,拉丁氏进来。

「龌龊!放开我!」

丁氏几日未梳头,披头散发,胡乱挣扎。身上襦裙缝缀补丁,简陋粗糙。花颜未上妆,单单目光炯炯。

「皇贵妃娘娘在呢。跪下。」

仿佛不闻虚兽之声,丁氏若无其事,直直立着。虚兽扬扬下巴,那紧抓丁氏双臂之众部下,强按她跪下。

「向皇贵妃娘娘跪拜。」

「皇贵妃是我。因为隆青最爱我。这个女人,隆青不爱。一点不爱。不过是雇她来后宫当个杂役妇。」

虚兽抬手,正要扇丁氏耳光,却被紫莲目光压住。

「没错。我是后宫的杂役妇。今天也是来做事的。」

不必紫莲以目示意,虚兽展开手中明黄色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妃丁氏破禁,逃出冷宫,非止夜半三更,私闯芳仙宫,还图谋不轨,竟欲加害于朕。废妃丁氏,本为奸妇,背叛于朕,理应处死,蒙朕恩情,得以存命,却不谢皇恩,寡廉鲜耻,对朕怀恨在心。不义不忠之至,此次暴举,罪不容赦。故将废妃丁氏赐死。」

「鬼话连篇!假传圣旨!」

「不巧,是真的。看看吧。看这玉玺印痕,朱红印色还未干呢。」

虚兽将圣旨推在丁氏鼻前。

「是这女人伪造的!讲点廉耻吧,共氏!伪造圣旨是大罪!」

「你眼瞎吗。这可是宸笔。」

目循遒劲端丽之墨迹,丁氏眼见着面色发青。

「……骗人骗人骗人!隆青不会让我死!」

「皇上确实命你死,丁氏。因为你犯了错。」

「我没错!」

「不,你错了。十三年前,你爱上了名为高隆青之人。相逢之时,他不是皇帝,亦不是太子。于你,只是高隆青。但如今之他,乃此大凯帝国皇帝,乃天子。你未能接受他为皇帝。你犹爱相遇时之他。这是你最大的错。」

并非爱恋罪孽深重。固执于爱,才是愚蠢。

「你既衷心爱恋那人,便应理解那人新之立场。既欲伴他身旁,便应扮演相称之角色。自己不愿做丝毫改变,单单祈愿皇上变回初遇时之高隆青。你一直活在过去。不愿在他身侧,共望未来。」

「隆青又不是想当皇帝。是运气不好,被太上皇陛下强推上玉座。」

「无论经过如何,皇上已登至尊之位。此乃不可动摇之现实。现实无法拒绝。无论何人,都只得接受。无论如何辛苦,不接纳便无法前行。拒却面前现实,便是拒却未来。亲手放弃明日。」

不扬首遥望明日者,不得晓光烛照。

「既爱皇上,便应分担皇上之苦。皇上也因从天而降之玉座不知所措,宸襟烦忧。但你只沉溺于己之苦痛。故无法与皇上白头偕老。因你拒绝与皇上共度一生。这是你的选择。并非他人,正是你导引之结果。」

「嘴上说些大话,你又如何呢?」

丁氏轻蔑一哼。

「想与隆青依偎相守?觉得自己能与隆青共度一生?你不过是个妃嫔啊?隆青既以天下万民为先,你若成妨碍,定遭抛弃。莫非你能忍受?后宫妃嫔多如牛毛,他待你不过其中之一,无论如何共寝,甚至无法睡个早觉?无法共进早膳?身处公开场合,甚至不许与隆青并立?」

与皇帝共寝至清晨,共进早膳,均为皇后专属之特权。皇贵妃以下妃嫔必在后夜目送皇帝离去,独进朝饷。以及公开场合,立于皇帝身侧者为皇后,妃嫔立于其后。

皇后与妃嫔。无关宠爱多寡,身份之隔历历分明。

「还是,你觉得自己终将立后?觉得终有一日,自己将入主恒春宫,能与隆青相拥至黎明,沐浴晓光,共进朝饷?根本不可能啊。你不过是李家养女。与李家无血缘关系。染坊之女逾越尹氏,头戴凤冠,绝无可能。」

「我对凤冠并无野心。」

「那这辈子,就做个皇贵妃?待遇永居第二,与皇后之差历历可见,却限制多、责任重,你能满足?」

「立场确实辛苦,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值得一试?将别的女人送上夫君床榻,值得一试?别傻了!与他人共有夫君,还泰然处之,还毫无疑惑,怕是疯了吧!和人分享夫君,满不在乎,这种女人,根本不懂真正的爱!因为不爱隆青,才能不嫉妒!」

「我也不是不嫉妒。」

「那你怎么还能一脸淡然啊!不想杀了别的女人吗!?不想独占隆青吗!?」

「爱夫君,不是将其独占,而是与其同心。」

最苦恼于拥有后宫、拥有妃嫔侍妾者,乃隆青自身。他亦只愿与心爱之人交合。然不意做了天子,无法再专爱一人。

即位已成事实,不可自欺欺人。再有违本心,也只能砥砺前行。正因如此,紫莲愿与之同行。若隆青苦,紫莲亦苦。此乃与同甘等要之物。浊世苦甚多。无人可独自承受。为生存,须有共同烦恼之人。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独占皇上。但,贴近宸襟、与圣上共苦患,便是一介妃嫔,亦可为之。」

「那不是爱。只是忠义啊。」

「忠义也好,什么也好。我不拘于形式。皇上为尽己之职责,奋勇迈进,我也要同皇上一样,履行所负之使命。」

彼此皆无自由立场。种种制约责任束手束脚,甚至间或觉得窒息。但,不可逃避。

高隆青,共紫莲,必须在这金光灿然之狱活下去。髻顶千钧之冠,体缚紧束之衣,犹昂首挺胸,面目凛然。

「无聊。不被爱,活着有什么意义?」

丁氏唾道。

「女人不被爱,哪里称得上女人。你真可怜,共氏。生为女子,却连份爱都抓握不住。简直是无果之花啊。开放,亦无人赏看,无人摘折。抓不住何人之心,单是绽放,单是凋落。为掩饰那空虚,献身于大义。你这一生,真是无益得悲哀。」

她不会反驳。想来,这亦是事实。

「一生无益与否,下结论为时尚早。我的人生还长着。」

「与我不同?」

丁氏讥讽般扬起嘴角。

「烧伤留疤了啊。搽了白粉巧妙掩饰,我也一看便知。」

因淋了火磺油,紫莲右颊及右肩留下丑陋伤疤。虽得妆术高明的惜香以白粉遮盖,但肌肤已回不到本来模样。

「只要见到那伤疤,隆青就会想起我。每次与你相拥,都会记起我的柔肌。只要你活着,房黛玉就不会从隆青心中消失。你若想将我自隆青手中夺去,只能你自己去死。」

或许隆青一生,都不会忘却房黛玉。无论如何分歧、彼此相伤,房黛玉犹为隆青王世子之时记忆之模样。而她的死,则确确实实证明,他再不可能成为天子之外他物。

「我会活下去。除非皇上将我赐死。」

紫莲自椅上站起。低头望向众宦官压制之丁氏。

「我作为皇贵妃命令你。废妃丁氏,我要你谨遵诏命。」

虚兽自童宦手中接过鸩酒,欲强灌入丁氏口中。

「放开!我才不借骡马之手!」

丁氏挥开众宦官手臂,夺过毒杯。怒视立于上座之紫莲,一饮而尽。以宴席倾杯之傲色,示其空杯,挥手扔去。

「高隆青是我的。」

魅惑天子之妖女嫣然一笑。鸩酒濡湿之双唇歪曲。

「便是此身朽烂,我亦决不放手。」

白瓷咽喉迸出烈火般大笑。有如放声号哭。

绵绵雪中,隆青撑伞而立。红墙围路。成千上万琉璃瓦皆覆雪衾,单单墙色赤红,映入目中。仿佛后宫身着寿衣。红墙之赤,宛若她所丧命之色彩。

背后摇落门门扉轻启。方砖路上,传来踏近足音。

「皇上。」

紫莲于数步之后站住,行万福礼。

「一切顺利。」

「是吗。」

隆青头也不回,答道。呆望吐息沾染雪色。

——甚至不必赐她鸩酒。

黛玉入冷宫不久,白粉之中便被下了毒。她身居冷宫,亦不忘上妆,微量之毒徐徐渗入玉肌。非但如此,黛玉为吸引隆青注意,几度煎毒草饮服。额外之毒物与白粉之毒相合,将其自内蛀蚀,一刻一刻将死亡拉近。

下赐鸩酒,或许堪称恩情。

「把她葬在缪山。」

「明白。妾去安排。」

被废后妃及获罪侍妾不入皇陵,葬于北郊缪山。若有追封,亦可陪葬皇陵,但隆青并无此意。死后,黛玉亦要受罚。因其所犯之罪,理应如此。

「丁氏是个愚蠢女人。」

紫莲声音为雪风裹挟而去。

「但,也是个幸福女人。因衷心所爱之人,亦深爱于她。」

不知作何言语,隆青沉默而立。

目之所及,世界尽白红。

左右众侍妾之宫并立,远方妃嫔宫殿鳞次栉比。哀悼般紧闭之无数门扉对侧,几多美姬红泪沾襟。液珠滑下苍白双颊,自玻璃精品般颏颔滴落,打在冰冷地上。如此虚幻喧嚣之声传入耳中。

今后,自己将几度命人绝命呢。即位六年,仍未适应,但终将习以为常吗。夺人性命,残酷切断何人明天,终将成家常便饭吗。

后宫宛若血流淤塞之深渊。回过神来,已双足深陷,每每挣扎欲自拔,便被腥臭泥浆缠黏四肢,不知何时已没至喉头,动弹不得。翻腾之间,已束手无策,徐徐沉沦。为求微弱之光,高伸出手,却只觉出虚空,如此,坠入无底深渊。

「好久啊。」

空气若薄冰,流入咽喉,冻住五脏六腑。

「如此次之事,今后将数度重演。不止朕,你亦无法保无辜之身。」

舍良心,断情义,与恶携手,罪孽日加深重。

「双手一旦沾血,便无法回头。」

前途终末,乃地狱之门。

「即便如此——你也愿与朕、同行吗?」

「愿意。」

毫无犹疑之答语,拨动暗夜,雪似白银。

「皇上所在,便是妾的归宿。」

不必回首,亦心知肚明。紫莲目光已飞越隆青肩头。她在此,非为凝望夫君。她是为与夫君注视同等之物,才身居此地。绝不可并立之人,必各自瞳映不异之景,举步前行。行于接连地狱之道,肃穆庄严。

隆青转身。向雪中紫莲倾过伞,轻触那冰冷面颊。觉出厚重白粉之下紧绷皮肤,喉头焦苦一颤。

「朕不会谢你。」

囚于后宫,犹不忘己之色彩,如此强大,浸染双瞳,光彩夺目。

「但代之,容朕说一句。」

她瞳中映照者,是天子?抑或只是一男人?

「你,很美。」

面颊轻弹,回压掌上。

「啊呀,您才发现吗?」

「朕早就发现了,但朕近来重有此感。你的颜色很美。」

「妾的颜色?不是妾的花颜?」

紫莲高吊起眼梢,模样夸张,隆青见此,嘴角轻绽。

「花颜之丽自不必说,你周身色彩,格外美好。」

「什么色彩?」

「至极色彩。」

铺染朝夕天空之浓重深紫。预报终临之拂晓,与携来休憩之静夜,充溢希望与安稳的独一无二之色。

「朕需要你,紫莲。」

共紫莲这般女子,或许是他翘首企盼之人。并非勒阻劝留、穷追不舍,而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共步前行之女人。

「还是第一次听您唤妾的字。」

「如此一说确实。今后也以字称呼吧?」

「不,不必了。唤得频繁,难得之感便淡了。」

「难得之感吗。」隆青笑道,揽过她肩。

「那今后偶尔为之吧。趁你不经意之时。」

二人结伴走向肩舆。隆青登龙辇,紫莲乘玉辇,行离摇落门。邻近下九嫔宫殿之时,忽遇一群着蟒服之人。携大批宦官,亲自撑伞,走在最前者,为东厂督主,色亡炎。

「皇上,奴有事禀报。」

将伞交给童宦,色太监毕恭毕敬作揖。

「有关带入后宫的阿芙蓉一事,查明出处了。」

「何处?」

隆青稍稍探出龙辇询问,色太监碧眼轻瞥,看向这边。

「黎云宫。」

「……到底怎么回事,这女人。」

立于全宦官顶点之司礼监掌印太监——角太监单手持烟管,低声说道。

「本以为早见遍了不寻常女人,没想到还藏着这般逸才。」

角太监正读亡炎所呈之素贤妃供状。刚读数行,便面色阴沉,待读至半,神情已如吞毒虫。

「也不过如此。与过去那些女人大同小异。」

「岂是小异。我也在这宫中伺候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极端的。」

角太监年五十六。听闻净身之时方十岁。在宫中侍奉近五十年,乃饱经世故的老人儿。能令他吃惊,素氏绝非等闲之辈。

「再说,这供述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想目睹人命之光辉,什么美丽瞬间正因难存而美,什么此刻体验才是黄金,简直不知所云。」

「哈啊,这些都是照素氏原话写的。」

为搜寻阿芙蓉出处,东厂瞪大双眼屏气凝神,调查带入各宫之物。精心盘查无果,但某日,偶然查出了证据。事情本末如下。某童宦好读书,避过长官耳目,偷出本该送至素贤妃处的小说,私自阅读。正读得入迷,忽见长官走来,连忙将小说塞回书帙,藏在暗处。不巧,当时正在池边,书帙落入池中。长官听到声音,令童宦捞起,便见书帙吸了水,底部剥落。此乃盒状书帙,但盒底却有两层,其中装了阿芙蓉。夹层内缝隙以填充物塞紧,防止阿芙蓉晃动,单是拿在手中,不会发现盒底双重。

事关重大,素氏鞫讯由东厂之长亡炎亲行。甚至不待亡炎拿出其引以为傲的拷问具,素氏已对借阿芙蓉为饵,操纵各宫奴婢,涉足众多案件之事供认不讳。「众多案件」包括快芳仪衣裙撕裂案,凌宁妃花坛被毁案,睿德王化妆盒失盗案,丁氏擅闯侍寝房中案,怪文书揭露丁氏之罪案,蔡贵妃以黄棘陷害李皇贵妃案,丁氏袭击今上案——不仅如此,还有素氏流产之案。

「为陷害李皇贵妃,故意饮红花流产。至此,我倒不是不明白。毕竟又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啊,关键的动机并非怨恨李皇贵妃,亦非为争宠欲除之而后快,而是『这样才有趣』?这到底什么意思。为追求有趣,流掉皇胤?」

「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多好。」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你,『若将我流产一事归罪于李皇贵妃,或将带来有趣局面』,到底哪里来的这主意?」

「有关此事,请看这份调查书。应是素氏幼时所历父母兄弟姊妹惨死一案,令素氏性格扭曲失常。」

素氏四岁之时,素家宅邸——素府,有一男子到访。男子自称曾受素氏父亲——素致远救命之恩,为报恩不远万里,前来煌京。其实致远宦游之时,曾救一男子出困境。如今致远年事已高,性子沉稳和善,如再会旧友般欢迎男子,奉为座上之宾。

那夜,男子行凶。致远及妻妾、素氏兄弟姊妹皆成牺牲。

「也是啊……小小年纪,却目睹那般光景……」

角太监叼起烟管,伸手取另一文书。此乃素府惨剧记录。此案在当时亦骇人听闻,故东厂出手搜查。

「现场真叫个可怕。尸骸被啃得支离破碎,早分辨不出谁是谁。真不是早饭后该看的东西。」

「您可是吐了个痛快,角太监。我刚穿的皂靴全沾了您吐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呢。」

「那是我宿醉未醒。」角太监尴尬般蹙紧双眉。二十年前,角太监刚升东厂次官,亡炎不情不愿,调去了他部下。素府惨剧,乃二人所遇最初之怪案,故记忆犹新。

「那幸存的小姑娘便是素氏吗。这么说来,她全家被杀,却很是平静啊。我看她有几分发呆,还以为是因惨案冲击,失魂落魄,或是生来即呆头呆脑,不论如何都甚是可怜,深感同情呢。」

「从某种意义上讲,『发呆』这形容确实没错。素氏窥视杀戮现场,尝到了生来从未体会过的血脉偾张之感。」

父母兄弟姊妹逐一为凶汉残杀,从头至尾目睹此番情景,令素氏心如击钟,她生来从未听过胸膛如此高鸣。这并非恐惧,而是妙不可言的陶醉——本人如此说道,语气恍惚。

「总之,是看血亲为人所杀,看得兴奋?不过一个四岁小姑娘,能至于此?」

「说是在乞命的父母和乱窜的兄弟姐妹身上,看见了生命的光辉。说什么,在生死攸关之时,人将抛弃虚伪面目,原形毕露。什么杀人者与被杀者彼此展露真实自我,这模样,很是美丽。」

还说,看着贪食父亲肚肠的凶汉之侧颜,心荡神摇。

「我丝毫不懂她说什么。」

「我也不懂。总之,是素氏因二十年前一案,发生了怪异兴趣,厌倦了安稳的日常生活。」

素氏失了家人,由叔父夫妻代养。叔父夫妻对素氏视如己出,疼爱呵护,可素氏却不满难耐。还不如他们待侄女刻薄,刁难欺辱,这样才有趣,素氏对此遗憾至极。依素氏所言,人越道德,越无人相。他们隐藏本性。可谓人之赝品。

「素氏心怀渴望,想看真正的人。嫉妒与恐惧、怨憎与欲望,她渴求那不加虚饰的赤裸裸人性。但她身为良家千金,四周净是健全的人之赝品,不得亲见命之光辉的机会。」

灰色日子终有转机。她与废妃丁氏之父——房无我相遇。

「或许再会更为准确。那已是他们第二次邂逅。」

最初邂逅乃惨剧之夜。袭击素府的凶汉正是房无我。

「我早觉着可疑。残杀一家,又当场贪食尸肉之人,随后被发现自尽,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发现下手之人尸体处,为离素府近在咫尺的水渠。令唯一幸存者素氏确认遗体时,素氏断言此乃袭击家人的凶汉。

「是素氏包庇房无我,撒了谎。」

「说是令其看到生命光辉之人,死了可惜。」

自尽者实乃他人。是房无我准备的替身。

「那,房无我为何袭击素府?他也有那怪异兴趣?」

「关于此点,要看房无我的供状……角太监,详细记述都在您手边的文书上,还请您随意读读。」

「我懒得读。」

「您眼花了是吗?也是,年纪大了,着实没办法。」

「别拿人当老骡马。我只是懒。」

角太监有以怠慢差事为荣之癖。拜此所赐,众部下期年忙得不可开交,但办差如何,皆得其正当评价,故也不算是个坏长官。

「月燕案当时,素致远不过一介监察御史。以揭发房无我——荣玄耀之父荣堂宴恶事最多有功,飞黄腾达,终登左都御史之位。之后,其巨额贪污受贿公之于众,但崇成帝——太上皇陛下,念素致远将荣堂宴送上刑场之功,判轻罪了事。」

「啊—是雏燕吗。那定是恨之入骨啊。」

月燕案将荣氏一族拖入地狱之底,但同时,不乏以此事作垫脚石,步步高升之人。揭发荣氏一族恶事者即在此列。因其乃借月燕案诞生之子,故称雏燕,意含揶揄。

「想来,要怪素府一案,角太监放过真凶。都是角太监的责任。是您认定那男子为犯人,发现其尸体便草草结案,角太监。」

「别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啊。还不是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这种案子,随便结了,赶紧回去拷问吧』。擅自对犯人用刑致死,对与事件无关者动刑,拿同辈宦官试验新拷问具,你不当言行也是太多——」

「都要怪灰龙案啊。若无此案,咱还能继续搜查。」灰龙案出于丰始六年,因妃嫔放火,致丰始帝驾崩。本来目标并非丰始帝,而是其宠妃,但丰始帝欲救宠妃,冲入火海,身负重度烧伤,随后驾崩,故此案成弑逆。既至弑逆,定行周密搜查。东厂忙于应对,无暇顾及素府之事。

「是啊,都怪灰龙案。明明我们想查明真凶。」

「天声降下,搜查中止。咱也万般遗憾啊。」

二人神情奇妙,相视颔首,又扯回话头。

「你刚说素氏与房无我再会。两个乱人,意气相投了吗?」

「似是如此。入宫之事,素氏也曾事先与房无我商谈。」

素氏所得阿芙蓉出自房无我。房无我借茶商之外皮,自西域走私阿芙蓉,于黑市贩卖,牟取暴利。

「不过,似乎抛开房无我劝告,素氏也打算入宫。说是入宫便能看到众多人命光辉,不再无聊。诚不负期待,得见各式各样命之光辉,煞是快活。看她很是心满意足。」

还想再见一些——亦有此遗憾之感。

「皇上、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今后将遭逢何种不幸,将如何痛苦、哀叹、咒骂上天?无缘亲见,实在可惜。」

女人遗憾沁入峨眉,一声长叹。那果真——算是人吗?

「是后宫招来魔物,抑或是魔物栖息,才算后宫?或许二者兼有之吧。无论如何,像素氏这般之人,最是愚蠢。」

「这话何意?」

「因为她把自己当个看客。可在这绚烂华丽皇宫,无人不是戏子。无论何人,皆为主角,为配角,亦为恶角。伎人交替更迭,轮番登场,不知厌腻,唱着这出戏。」

「永远……吗?」

「不,不论什么戏,终将落幕。」

角太监吐出苦涩言语,混杂紫烟。

「如同世上从无不灭王朝。」

宣佑八年春,举办为鬼渊晋王凌炎鹫与幸容公主高妙英饯行之庆宴。奢华豪宴于盛况之中结束,鬼渊朝贡使节团携新娘离开九阳城。

那日,紫莲随尹皇后至午门。目送幸容公主。

皇后移步午门实乃破例,但尹皇后早与幸容公主亲近,故隆青特许其前去。

紫莲等人登城楼,自南侧走廊俯视广场。明朗天青所染苍空之下,鬼渊众人身着华丽胡服,徒步走出西小门。其欲跨上爱马,须走到端门之遥,出千步廊对侧大凯门。此前将列一丝不乱之队,踏庄严步伐前行。

「不知你可听过这部戏?」

尹皇后将手搭上白玉栏杆,喃喃自语般开口。

「有一千金微服至市井戏楼,与一美貌异国少年相遇。少年因发色稀罕,被口无遮拦的看客戏弄,就要被轰出戏楼,千金灵机一动,称其为自己的侍者,共赏戏剧。」

二人以千金及奴仆身份,多次前往戏楼。

「二人本就爱戏。意气相投,相谈甚欢。少年为其讲异国戏剧,又模仿伎人武打。欢乐时光转瞬即逝。分别之时,二人约定再见,可某日戏已开演,少年犹未现身。」

千金照常看戏,可最爱的红角儿之舞,亦无法令其欢欣。

「翌日,千金再去戏楼。戏落幕之时,少年终于出现。一日不见,如隔百年,千金胸中悸动,少年却一副严肃面容……」

说祖国出了变故,他须提早归国。

「他说要带千金走。要娶她为妻。」

千金泫然欲泣。因她也恋着他。

「其实她想与之携手,动身启程。她早做着成为他新娘的梦。但千金已许给皇太子殿下。早毕了请期,数日后便要出嫁……不可能与他共赴异国。背叛皇太子殿下,相当于与天子结仇。」

以皇命谈妥的亲事。若临了新娘出逃,将伤尽皇上颜面。千金亲属将受违逆天子之罚,蒙难遭殃。

「千金放开了他的手。她虽真心爱他,却无法弃家族于不顾。少年理解千金苦衷。他亦无法抛弃家族,留于此国……二人笑着分别。祈祷彼此未来幸福。」

「之后如何了?」

「千金嫁与太子,诞下子嗣。随太子践祚立后。皇上人极好,明知皇后心中有他人,却厚遇皇后。皇后决心,甘愿为皇上献身。心已献给异国少年,那至少,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异国少年归国之后,仍对千金念念不忘?」

尹皇后伤感一笑。

「少年亦在祖国娶妻纳妾,成了良夫,已为人父。千金与少年各自该守护之物皆增。不可总抓着年少之时的儿女情长。」

彼此立场俱变的二人,于金光粲然的禁城再遇。

「与已成青年的他再会,令千金大吃一惊。因他与她梦中描绘之姿一模一样。他也说,她与他夜夜梦见之形毫无二致……真是不可思议。好像若心灵相通,便能越万里之隔。」

二人聊起往事,聊得甚欢。初遇那日之事,共同听戏之事,出戏楼于坊肆漫步之事,最后相见那日之事……

「他向千金伸出手,如此说道。『如今为时未晚。』可愿抛弃一切,二人远走高飞?她明白,这是他为怀恋之情撩拨,脱口而出的戏言。她深知,彼此什么也无法抛弃,无法逃避一切现实。但其中,定有……几分、真意。」

她未拉住他的手。

「而是,与他做了个约定。约定彼此不辱这一生。」

于各自道路,拼死前行,过得幸福。若二人真有缘分,必将于竭力活过的今世之后,再度相逢。

「二人踏上新途之日,也是今日这般清爽碧天吧。」

「是啊。」

尹皇后仰望万里晴空,不知向着何人微微一笑。

「美丽天青之空映照着二人啊。」

珍珠色眼角有液珠闪烁。紫莲佯装不知,低头看向广场。腰配大弯刀的鬼渊人行列走向端门。率领众人的贵公子的勇猛身姿,已消失于光之彼方。

季节流转。如同走马灯。

「今后更要注意身子。」

紫莲拉过盖碗,向着坐于旁侧的凌宁妃微笑。

凌宁妃身着柿红长袄,天鹅绒质地,其上绣有多色纹样。十月乃更衣时节。自此至立春,皆着羊绒之类厚料所制寒服。

「自然,不可骑马了。」

「诶—不是吧,不能骑马?」

「那是自然。还像过去那般骑马,会惊着龙子。」

「在鬼渊,妇人有孕,照样骑马远游。都说有孕之时多亲近马,能生下健壮孩子。」

「鬼渊是如此。但这里是大凯。你怀的是皇胤,不可大意。马可能被下药,马具可能被人动手脚。你得慎重,不给奸邪小人可乘之机。」

「……慎重这词,真是讨厌。」

「我也不喜欢,但既成了母亲,便得小心谨慎。保护你自己,便是保护孩子。」

「母亲吗……完全、没什么真实感啊。」

昨日,查知凌宁妃有孕。如平日一样在马场飞驰过后,凌宁妃忽觉身子不适,传太医诊察,得知已有一月身孕。

「很快便有真实感了。还有做母亲的自觉。」

紫莲轻抚腹部。红桦色长袄之下高高隆起,仿佛主张自己之存在。二月得知有孕,今已十月,时日似长,却转瞬而至。

「起初我也半信半疑,怀疑是否真有身孕。觉得许是弄错了,自戒莫要期待。」

隆青很是欢喜,但紫莲并不真心悦乐。长期服用黄棘,想必再难有孕,她早已死心。

「但身子日日有变,开始觉得有些沉重。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心情很是奇怪。起初只是觉着别扭,好像害了什么怪病,但这变化日渐可爱。身体不再专属自己,这事实,总觉得很是温暖。」

越过天鹅绒长袄,亦觉出暖意。那温柔填满胸间。

「嗯——但看着好辛苦。肚子好像很沉重。」

「正因沉重,才显得可爱。你也会渐渐明白。」

目送尚未释然的凌宁妃离去,紫莲打了个大哈欠。

「轻易就觉着乏了,实在不好。明明只是讲了几句话。」

「床榻收拾好了。您休息片刻如何?」

「可我午睡前还想着看看账簿。」

「请您以身体为先。账簿之类推后亦无妨。」

「都推了许久了。不止账簿,收的赠礼整理未毕。还要安排回礼的东西,写谢函,还有……」

「可不行。」惜香正颜厉色责备道。

「今月正该临月。您勉强行事,对龙子有害。请您忘了杂事,安安静静休息吧。祝太医也说,困倦之时莫要勉强,好好歇息。真是,对凌宁妃说保重身体,您自己却疏忽大意。」

被惜香逼进卧室,由她帮忙,卧在榻上。刚委身于寝榻,便如沉入阳下之水,坠入梦乡。惬意浅睡之中,紫莲做了无数短梦。虚幻而终的最初婚姻。不幸所丧之子。遭休弃后于娘家所过数月。奉召入宫以来所历种种。边相继反刍悲喜记忆,边贪享春睡般小眠。鲜艳梦境徐徐淡去,紫莲缓缓张开眼帘。忽觉昏暗室内另有人在,氛围恬静安详。

「啊,皇上。您来了。」

「朕不能来吗?」

隆青玩笑道,轻轻拂去紫莲颊上一缕黑发。是刚处理毕政务吗?龙袍之上散出墨香。

「最近每次见你,你都在睡觉。」

「因为,妾总想睡。睡也好醒也罢,总觉着像半夜。」

紫莲正欲起身,却被隆青止住。

「如今保重身体乃第一要务。想睡就睡。」

「望皇上赎罪。妾连行礼都……」

头搭在枕上,紫莲仰望龙颜。兰灯微明映出之眉目,比之天子威容,更多几分温柔夫君面目。

「朕刚在看你的睡颜。」

「好丢人。妾连胭脂都没上。」

「正是如此,才好。」

指尖滑过面颊。举止仿佛触碰易碎之物,令人发痒。

「因为能一睹你素颜者,只有朕。不过,还要除去虚兽惜香……」

「男子之中只有皇上。」

她语气隐约有种惋惜之感,令他忍俊不禁。

「还没要出来吗?」

「谁知道呢。请您问问这孩子吧。」

紫莲掀起被子催促,隆青见此,小心翼翼地触向腹部。

「朕的孩子啊,是不是该出来了啊?母妃日日为你饮食,为你熟睡,为你疲累,父皇也想早日看看你的面容。」

他正频频抚摸说话,忽然疑惑般歪头。

「好生奇怪。昨日还生龙活虎地乱踢,今日怎这般安静。」

「刚刚还闹着,许是睡着了。」

「不,以防万一,慎重起见,还是请祝太医瞧瞧。」

隆青唤来铜迷,传祝太医。

「您太担心了。祝太医也说过。孩子并非整日踢踹肚子。睡着了便安生了。」

「话虽如此,也必须慎重。不行,你不可起身。在祝太医来前,这样不动才好。」

「妾想去更衣。您是叫妾将就着吗?」

「啊,更衣吗。那将就着反而不好。」

隆青助其起身。紫莲唤来惜香,出了卧室。更衣毕归来,便见隆青立在翘头案前。翘头案之上有一夫妇花盆景,他正望着盆景之上所挂画轴。

那是一夹缬染画轴。纹样为二童子放风筝。

「朕想为你那未能出生的孩子,做些算是祭奠的东西。」

去年末,隆青来与紫莲商谈。宫中严禁私人祭奠,故无法请道士祈福。再说,紫莲流产之子乃前夫后嗣,身为皇贵妃,不可公开追思。不违于此,可还有什么能做的——他如此说道。夫君愿与其共担伤悲,这般关怀,沁入紫莲胸间,令其潸然泪下。于是觉得,单为紫莲所丧之子,尚且不够。

「一个人很是寂寞,不如作两童子如何?定是热闹。」

决定以夹缬制画轴之时,紫莲不经意般提到。

宿于丁氏胎中,因父皇命令流掉之子。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比任何人都悔恨,比任何人都自责的,正是隆青。而他甚至不可将苦痛发于表面。因他为天子。

至少凝望这画轴之时,可驰思怀想未诞生之子,她愿他如此。愿他悼念所丧之物,稍稍缓和胸中痛楚。

伤痕刻下,一生难消。绝对无法忘却,可人生仍在向前。重复相同之夜,迎来不同之朝,岁华荏苒。

不可沉溺于后悔。因恰在光辉普照之道上,才有明天。

「刚刚妾做了童子们玩耍的梦。」

紫莲走去隆青身旁,轻抚那沉重温暖之处。

「像这画轴一般,笑着,来回跑着,欢闹着放风筝。」

「这梦吉利。想来是朕的孩子在说想早些出来。」

隆青点头,手掌覆上紫莲轻抚腹部之手。

「你就安心出来吧,孩子。朕已想好名字,备下了你的房间摇篮襁褓。乳母侍从都是朕亲选的。迎接朕的孩子,万事俱备。只差你诞生的哭声了。」

期待腹中反应,二人静静等待,却无事发生。

「愈发奇怪了……朕实在担心。站在这里身子会冷的。祝太医来前,还是该暖和着歇息。快,快上寝榻吧。」

紫莲被隆青催着坐上寝榻,恰在这刹那。内侧忽觉猛烈一踢,令人几欲窒息。

「哦哦,动了……!紫莲,你觉到了吗?」

「怎会觉不到。这可是妾的身体。」

「也是啊。总之太好了。朕的孩子今天也精力充沛。」

隆青无忧无虑地欢喜,紫莲却觉着体中折腾,实在难受。

单在这时,会令紫莲对天真喧闹着、叫喊着踢了踢了的夫君心生怨恨。

「这般顽皮,定是个皇子。想必正做梦骑马奔驰呢。不,没准是个欢闹的公主。太过调皮,将来选婿怕是要费劲。」

不知紫莲正怨恨自己,隆青俯耳,贴上那养育自己孩子的大肚子,时而喜色满面,时而凝神沉思,甚是忙碌。

——即便这不过片刻之幸,亦无妨。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此身不胜之福运,想必终将招来灾难。世理难违,但如今,只想委之此心。向那阳春三月般幸福,向那心爱之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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