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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写关于我的事吧。
不过,开头该写些什么呢?在开始写「纪录」的此刻,我叫什么名字,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
没错。要「记录」真正的我,得从父亲和我的关系谈起。我现在的遭遇,与父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从此处写起吧。
最初登场的舞台,是位于遥远的西方,与首都人工岛康恩隔着大达鲁多亚海,拥有辽阔平原的西北部阿曼迪•沙薛,时间大约是距今四年前。我是个贫穷的巡礼者(到各地寺院朝拜的人)之子,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四处旅行。不,是被迫旅行。
***
「爸。」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年幼的儿子总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特别的人物。
尽管我的成长方式与众不同,但在这方面,我和一般的小男生没有两样。如果有人说自己不是这样,那我倒很想讨教一番。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伟大人物。「我爸爸很厉害哦!」很希望能如此向人炫耀;即使父亲的职业在社会中微不足道,但他的工作其实非常艰难,而且对世人贡献良多。我们都抱持着这样的期望。
男孩子就是这样(由于我还未成年,所以现在仍算是「男孩子」)。
然而,对当时十二岁的我面吾,就连如此渺小的愿望也无法达成。
「爸、爸,快起来啦。」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用力摇着醉倒在路旁的父亲。「爸,快起来啦!」这句话,至今仍萦绕耳边。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初冬发生的事。那天晚上,我找到醉倒在费山村郊外路旁的父亲,扶他坐起身。
围绕在我周遭的一切,就像雪崩般骤变……有了!就从四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开始谈起吧。
口中吐出的白烟,在夜里看起来还是一样白。不只是那天晚上,在星辰满天的夜里,只要一过半夜,寒气便直透骨髓。年方十二,手臂瘦弱的我,得赶紧将酩酊大醉的父亲搬回我们的帐篷里才行。
「再不赶快回去,你会冻僵的。爸,你振作一点。」
但父亲的身体比平时更为沉重,无法轻易地在沙石路上拖行。得赶快回到帐篷里升火才行——虽然无比心焦,但凭我瘦弱的手臂,根本就一筹莫展。
「快起来啊!」
再过不久,真正的寒冬便会造访此地。
***
米尔索提亚统制历四〇一七六年。
西北部的阿曼迪•沙薛地区,有一片平坦的原野,所以尽管位处高纬度地区,仍可从事畜牧与农耕,那年的收获期就在那天晚上结束,大家正准备迎接寒冬的到来。像我们这种过着流浪生活的人,也即将面临严苛难捱的季节。
我的名字叫作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这是我的真名。当时我年仅十二,还是名个头娇小、身无分文的小孩。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便和父亲一起展开周游列国的旅程,所以这个地区的冬天有多寒冷,我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了。连有防风林抵御北风侵袭的费山村,也没有例外。没降下漫天大雪,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但我们栖身的旧帐篷,却是处处补丁。露宿在野外,就算焚烧柴火取暖,寒气仍会从地面直透而来。如此天寒地冻的景况,纵使朝阳升起,也仍会持续好一阵子。
父亲要是能少喝点酒,我们就能买顶保暖的全新帐篷和地垫了……
不过,当时我望着父亲,始终不敢说出这句话。父亲应该也很清楚。可是,他替教会打杂、挨家挨户替人修理各种日用品赚来的钱,全都拿去买了酒。
写到这里,各位应该就能明白,父亲是个无业游民,而且还是名酒鬼。
他带着我,展开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父亲名为艾格尔•J•拉法尔,名字很称头。他身形奇伟,黝黑且轮廓鲜明的脸庞留着胡须。我一头金发,但父亲却是黑发。他说我的发色是遗传母亲。
「爸爸以前可厉害着呢!我是一名骑士,甚至还会被策封为贵族。」
每次酒醉,父亲总会对年幼的我如此说道。但从我懂事以来,就没有居住贵族馆邱的记忆,也没见过那般华丽的事物。我隐约记得,我和父亲两人一身巡礼者的装扮,被赶出我出生的村庄。那是我仅有的记忆。
那天从故乡离开的情景——几乎可说是我最早的记忆。淡淡橙光从天际洒落的日暮景致,背后是坐落山间的千家万户,处处升起村民张罗晚餐的袅袅炊烟。当时的我只有三岁,光是跟在大人身后行走已相当吃力,但我仍佯装精神百倍的模样跨步前行,不让父亲为我操心。夕阳转眼便会隐没山头,而眼前只有阿曼迪南部地区那一片漆黑的山路。
从那晚开始,我和父亲两人就此展开周游列国之旅。我们越过山地,行经海岸,沿着禁止进入的焦土地带外围横越平原,接着又跨过高山,横越原野……就这样造访了米尔索提亚的每一处圣地。
那是一趟艰苦的旅程。到了我五、六岁时,这赵旅程仍未结束。
「为什么我们非得四处旅行不可?为什么我们没有家?」
「罗嗦,我们家就是这样。」
「我没有妈妈吗?」
「没有,老早就没有了。」
我不时会询问我们四处旅行的原因,但高大的父亲总是如此回答,接着便一声不吭,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似乎在警告我「别再问了」。
为何父亲和我得徒步展开这样的旅程呢?详细原因我并不清楚。但一般的居住地并不欢迎我们父子。我亲身感受出这样的事实。天下之大,无一处可容我们栖身。四处旅行,即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我在旅途中成长,到七、八岁的年纪时,个子已长高不少。父亲传授我学问,他教我读书写字,让我明白世界的由来,以及这世界的组成。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只觉得爸爸真有学问。或许还比街上那些商店老板学识渊博。只不过,那些没有学问的商家,生活却过得比我们这对四处巡礼、形同乞丐的父子优渥和快乐。
在这个世界,不论是商人之子、农家子弟,还是工匠的孩子,只要到了七岁的年纪,便会到征服府设立的初等学校就读。但我却无法上学读书。「巡礼者等于乞丐,乞丐之子哪能上学啊!」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虽未说过这句话,但眼神却流露出这样的心思。「哎呀,无拘无束真好。」商店老板会笑咪咪地低头看着我,对我如此说道。「我儿子被迫去接受那种无聊的义务教育。其实跟着老子学习怎么做生意,还比较实在呢。」他如此说着,笑脸却洋溢着开心的优越感,那张脸让我永生难忘。
莫非父亲是因为某个原因,他的人生才会远远落于人后?我并未明说,也不希望他告诉我原因。就算满腹经纶,一旦像父亲那样落于人后,便很难重新在这世上立足——这是我的感想。
「我有我的尊严。」
父亲清醒时,常如此说道。但当他在城镇里挨家挨户问人有没有修缮的工作可做时,我们父子俩却得不断向人点头哈腰。
「谢谢您、谢谢您。」
对那些请我们打杂的教会侩侣,我们也一样鞠躬答谢。
「谢谢您、谢谢您。」
我了解到,并非所有侩侣都德行高深。各种难堪的事,我们早习以为常。不过最令我难受的,便是父亲维护他那少得可怜的「尊严」。
在某个城镇里,会有户人家的夫人对我说「这是我孩子长大后不要的玩具」,要送我一具守护骑士玩具。那是以镀锡铁制成的人型飞空战斗机械,设计相当精巧。在米尔索提亚,这是所有男孩的梦想。我沾满污泥的脸庞,登时为之一亮。但父亲却悍然拒绝。
「谢谢夫人。这孩子不需要。」
「可是……」
「这孩子不需要这种玩具。」
「真的吗?」
「真的不用。」
他也不接受食物和衣服的施舍。
「骑士只接受工作换取得来的酬劳。」
爸,既然你说得这么有骨气,那你就别喝酒啊……别把买衣服的钱都拿去买酒喝嘛。年幼的我,很想对他这么说。你说自己原本是一名骑士,到底是在哪里任官?又是在阿曼迪地区的哪位领主麾下效力?
每当我询问父亲以前的经历时,他一定会回答我:「我可不是那些名不见经传小领主的部下哦。爸爸从事的可是很重要的工作。」然而,他是隶属于哪位领主,却是只字未提。我早已觉得无所谓了,因为我不想再听他吹嘘。
「既然你是骑士,应该会使剑吧?」
「那当然。」
父亲突然心血来潮,指导年幼的我习剑。
想起过去练剑的场所,总是在两座村落间杳无人烟的山路上。当我爬着陡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父亲总会一时兴起地对我说:「里奇,来练剑吧。」
我拔出护身用的短刀,摆好架势,接受他指导剑法。接着便进行对打练习。他总是一把抓住我的脚,让我倒栽葱跌进草地里。要是我累得气喘吁吁,没能马上站起,脖子便会被他一把握住,整个人被抛出去。再来就是挥剑砍劈山中的荒草,或是从树枝缝隙间射下的阳光。
父亲当时的身手是如此利落,不禁让我怀疑他先前说自己是骑士的事全部属实,可是每当我们遭遇山贼时,他总是马上举手投降,让山贼剥光他身上的衣物。在城里的大路上张着布条,替人从事修缮工作时,一群顽童笑他是「乞丐」、拿石头丢他,他也绝不还手。他只是静静坐着,默默做着他的工作。当我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时,他总会制止我,要我「住手」。
「住手,里奇。」
「为什么,爸?」
「不可以还手。」
「可是他们……」
「不可以!」
不久,城里的大人们赶到,将顽童们赶跑。「你们怎么可以对可怜的乞丐……不,对巡礼者这样恶作剧呢?喂!」接着,大人们一定会说:「不好意思,请别怪罪我们这个城镇的居民。不过,以后可否请你们到人家的后院去做这项工作?」
「爸,为什么你不还手?你不是很厉害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向父亲抗议道。
「骑士不能对付比自己弱小的人。」
父亲那五官鲜明的黝黑侧脸,沉声说了一句「不能对付弱者」。
尽管他清醒时说得满口仁义道德,但其实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每当他夜里前往酒店喝得烂醉,便不会回到帐篷里。
把话题拉回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吧。
在那个村庄的沙石路上,我好不容易才扶起父亲烂醉的身躯,却无力将他一肩扛起。
「爸,你快醒来啊。我们走路回家吧。」
我环顾四周冷飕飕的夜路,心中不知所措。四下无人,离我们在村郊搭设帐篷的那块牧场草地还相当遥远。如果是夏天,从酒店返家路过的村民们,有时会因为自己也带点醉意而亲切地帮忙,但一过夏季,夜里的街道上便少有人踪。
喵。
我察觉有动静,旋即转头,发现另一头的路上有只猫。是只瘦弱的黑猫。它伫立在风中,张着一对闪着蓝光的双眸望着我。
「滚开!」我说。「你又帮不了我,闪一边去吧。」
接着,我使出浑身力气,将醉得不醒人事的父亲带回帐篷里。夜里的低温让身上汗水甫一流出,便为之冻结。
当我为他盖上毛毯时发现,从他怀中掉出的钱包重量已减轻许多。我发现父亲将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喝时,不禁悲从中来。
「爸,我们该怎么办……」我望着躺在地上的父亲,一脸茫然地说道。「我们用来过冬的钱……全没了。」
「少罗嗦。」
父亲手一挥,打断我哽咽的话语。
「睡吧。睡饱之后,再去工作。」
「工作?」
「睡吧,里奇。」
工作?他是在说梦话吗?听了之后,我更想哭了。
我的皮鞋磨损严重,若不买双新鞋,实在无法继续旅行;原本洁白的巡礼服,也变成了灰色。然而,辛苦存来的钱,已几乎被挥霍殆尽。
父亲一定又在酒店里请人喝酒了。明明是个穷光蛋,却又装阔……
我感到非常丢脸,就像下午走在孩童众多的街道上,与刚放学回家、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女孩们错身而过时,她们尖叫连连,纷纷走避的情况一样。
「那个人是四处旅行的巡礼者耶。」「巡礼者,简言之就是乞丐啦。」「真可怜。他明明是金发,却都要变成茶色了。」
「爸爸是大笨蛋……」
尽管如此,我还是紧依着熟睡的父亲,脸颊感受着他的体温,就此沉沉入睡。入夜后在帐篷就寝时,依偎在父亲怀里,是我在这样的生活中唯一能感到温暖的地方。尽管怨恨,但能一吐心中怨气的骨肉至亲,也只有父亲一人。
「大笨蛋……」我如此喃喃自语,就此进入梦乡。由于白天往来奔波,工作过于劳累的缘故,到了晚上常是累得筋疲力尽,就此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我一觉醒来,身旁的父亲已不见踪影。我到帐篷外望着眼前这片挂着点点朝露的牧草地,始终不见父亲的高大身影。本以为他是到外头方便去了,等候了一会儿,但父亲不知跑哪儿去,始终不见他返回。
「爸爸会上哪儿去呢……」
一早醒来,发现父亲不在身边,这还是头一道。
不得已,这天我只好自己一个人过了。因为有人委托我们帮忙缝补,所以从数天前开始,我就一直忙着缝补棉被的工作。这天我同样前往那座位于街道旁的馆邱,帮忙铺草席,独自一人完成工作。
就在这时候——
「布雷斯家的队伍要通过这里了。」
「让路!让路!」
前门的大路突然人声鼎沸,仔细一看,横越这座城镇的大路两旁形成了看热闹的人墙。我停下手中的工作,从馆邸后院走向喧闹的正门,站在人墙后垫起脚尖,想看清楚是什么通过此处。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军马溅起沙粒的声响。
是贵族家的队伍。
而且是运送守护骑士的队伍,难怪会形成围观的人潮。我也睁大眼睛,望着扬起阵阵飞尘,从道路对面缓缓走来的队伍。
一开始先是两列纵队的军马通过。光是这样,地面便已传来如雷的响声,但这不过是前导部队罢了。紧接在军马后面的,是以后脚站立、踩着鸟儿般的步伐,一路跳跃而来的高大灰影——军龙(据说是远古时,从「黄界」带来的珍贵品种,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虽然会有耳闻,但今日一见才知道,这种貌似蜥蜴、比马匹还要高大的生物,原来是长这副模样。如马一般配戴马鞍,背上载着士兵,就近抬头一看,可以发现它那獠牙外露的下颚,绑着配有缰绳的鞍辔,并不时从皮制的鞍辔缝隙处喷出蒸气般的气息;像蛇一般的绿色眼珠瞪视着前方;它的前脚有三根奇小无比的脚爪,全部涂上银漆。骑乘军龙的骑兵,似乎是贵族家的私人军团,个个服装华丽,背着带有红、黄饰品的旗帜,抬头挺胸。军龙两只一组而行,合计有六只,位于队伍前头算来约三分之一处,衬托着骑兵背后的旗帜缓缓前行。
紧接而来的,是犹如小山般高耸的灰色车体。它发出机械冷却的隆隆巨响,彷佛一面金属墙从前方穿过,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这并非马车,而是靠诺瓦路斯提拉的电力飘浮在空中的航行台座,好个庞然巨物!我蹲身望向地面,果然不见半个车轮。航行台座是一张搬运横躺的守护骑士的大床。它的前方有个附窗的操纵室,略为向下凹陷的中央部位,有个覆盖红色帆布的巨大人型物体。后面则是船舱和装有扶手的甲板。抬头仰望,简直有如航行在运河上的货轮。
仰躺的那尊人型物体被红色帆布紧紧包覆着,无法看清它的原貌;但它经过眼前时,要足足数到十才完全通过,可见它的巨大。它胸部隆起的部位,宛如一座小山。
「什么嘛,真小气。」
「要是能让我们开开眼界就好了。」
我旁边的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接着,在航行台座后半部特别高出的甲板扶手旁,站着两名少年,身穿含有金丝的服装,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们大我没几岁。这两名贵族家的公子哥儿,一身洁净无瑕的装扮彷如高侩般,手指着前方,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两人拍着肩膀,书笑晏晏。似乎对路旁抬头仰望的人潮丝毫不以为意,对人群连看也不看一眼。
航行台座扬起尘沙向前而去,接着是一长排在后方戒护的军马队伍。
这时——
「喂,又有一队要通过了。」
人墙的一端,响起某个人声。
「这次的队伍更壮观呢。」
「是哪位贵族啊?」
又有一队要通过?我再度望向远方的道路,看见天空扬起一道更胜刚才的尘烟。无数面飘扬的白旗映入眼中。
不久,朝这条大道走来的队伍,在地上发出阵阵响声,规模更为盛大。三列纵队的军马身后,有十二只吐息的军龙从人们面前通过。身上饰品频频发出声响的骑兵们,身上穿着白底青纹的制服,与他们高举的旗帜同样色调。白旗上头,有双蛇交缠互咬的纹样。
「是米拉波家。」
「是伯爵家耶。」
「太酷了。」
接下来的航行台座,宛如飘浮离地数公尺高的客轮。紧接在操纵室的驾驶台后,在中央凹陷部位躺着一座巨大人型物体,上面罩着一面蓝色帆布,从人们头顶通过。蓝色帆布随风飘扬,约略可看见里头的景物——有只银白色的巨大「手臂」。
是守护骑士……
我吞了口唾沫。
只有惊鸿一瞥。
不过造型好特别啊。军队使用的量产型守护骑士,形状有棱有角,我会多次目睹,但眼前的守护骑士与它们截然不同。只瞄到一眼的那只「手臂」,有着银白色的优美曲线,肩膀部位刻着纹章。
那就是骑士搭乘的工具吗?
「今天可真多队伍通过这里啊。」
「听说前方的弗兰斯有一场骑士团的入团竞技大赛。从打算让孩子参加的贵族,到只是前来参观的,全都从大陆各地浩浩荡荡地列队前来。」
经商的商人朝队伍努着下巴说道。
「一般而言,只要是这个国家的贵族后裔,到了十四岁都会来参加选拔。」
隆隆隆——
我大吃一惊。抬头仰望,只见巨大的航行台座,以肉眼看不见的「磁场」之力从我面前通过,扬起阵阵沙尘。它后方的甲板扶手旁,有个受微风吹拂的白衣人影。虽然身穿少男的服装,但仔细一看,此人有一头飘逸的长发。
是一名少女。看起来似乎与我同年,也可能略长我几岁。阳光下闪闪生辉的金发随风飘扬。我在短短的一瞬间看清楚她的容貌。阳光照向航行台座上高起的甲板,由于太阳角度的缘故,沿途的人墙都埋在阴影之下。一身白衣的少女,任风吹拂她的金发,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平原。尽管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她仍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贵族家的队伍随着隆隆地鸣一同离去后,我在原地默然伫立许久。
心里明白非回去工作不可,但就是不想马上行动。接着,我缓缓望向自己一身脏污的灰色巡礼服以及破烂的皮鞋。我叹了口气,回到馆邸后院的工作地点。破旧的皮鞋显得格外沉重。
「哎呀,你休息得可真久。」
馆邸的夫人大发雷霆。
「对不起,夫人。」
我低头赔罪,但夫人仍接着说道:「你跑去看贵族家的队伍游行,对你有什么好处?」不肯原谅我。
「对……对不起。」
「你这样不行哦。是你说会认真工作,我才将这份工作交给你们父子俩的。可是你父亲到底跑哪儿去了?总该懂得分寸吧!你们以为这样拖拖拉拉,可以赚得到钱吗?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没、没有这回事……」
「不用缝了。因为你工作不认真,之前做好的工钱也别想拿了。快走吧。」
夫人伸手将我赶离那条已快要缝好的棉被,手指着庭院的方向。
「快点走。」
整整工作了三天,却连一毛钱也没拿到,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帐篷里。
「爸爸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望着夕阳西下的这片牧草地,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走进帐篷,坐在地垫上。肚饿如火烧,却没有食物可以充饥。到市场买蛋和面包的钱,昨晚已被父亲花光了。
「本来想等今天缝棉被的工作完成后,在回来的路上用工钱买香肠吃的……」我低着头喃喃自语,但无济于事。「为什么我会跑去看贵族家的队伍游行呢……」
不久,日落西山,我在黑暗中独自钻进毛毯里。因为灯油得省着点用,所以没办法看书。接下来有好一阵子得过着身无分文的生活了。
没有东西可吃……怎么办?
爸,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天色转暗后,帐篷外传来呼号风声。
我躺在地上,感到眼眶一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紧咬嘴唇。
「可恶。肚子好饿啊……」
空腹令人难受,但由于白天的工作太过疲累,我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入睡。
蓦地,感觉有人在摇我的肩头。
「快起来,里奇。」
是父亲。我已经一整天没听见他的声音。
「爸……爸。你跑哪儿……」
「先别管这个,快点准备。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
猛然被叫醒的我,张开眼环顾四周。我旋即明白外头一片漆黑。
「现在是半夜耶?」
「有工作了。」
「工……工作?」我揉着惺忪睡眼,猛然想起白天的事,向父亲提出抗议。「爸,都是因为你突然消失,害我拿不到工钱。」
「那不重要。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工作。」
「咦?」
「快点把帐篷折好,把柴火的灰烬掩埋。别留下痕迹。」
我揉着眼睛,父亲在一旁不断催促我,他拔除固定帐篷的木桩,将帐篷折叠好,以利落的身手扛起行囊,彷佛平日那佣懒的模样全是伪装。
「从这里到离开城镇的这段路,全都由爸爸一个人背。不过里奇,接下来的路,得由你自己一个人背。」
「咦?」
父亲毫不理会我的讶异,他的背影朝不见半盏灯光的田间小路走去,拨开路上的杂草往前行。我急忙追上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爸!」
「嘘,别出声。」
日后仔细回想,父亲的行动本来就有许多让人不解之处。
过去他也曾在城里的酒店喝得烂醉如泥,让我扛回帐篷,到了半夜,再莫名的从帐篷里消失。他已醉得无法行走,应该会睡得不醒人事才对……本以为他是出外小解,但步出帐篷,朝原野眺望,黑暗中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他会跑到哪儿去小解呢?不过,当时的我年纪筒轻,因为白天的奔波和工作的辛劳,很快的又在睡意的侵袭下沉沉睡去。每当旭日东升,一觉醒来,总发现父亲挤在我身旁,若无其事地呼呼大睡。
在旅途中,这种事不时发生。
直到今日,我仍不清楚父亲到底做了些什么。不过,我宁愿相信他不是盗贼。
将话题拉回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吧.
为了避开镇上的民家,我们拨开沿途的杂草,摸黑走在无人的田间小路,在星空下赶往大路。
月黑风高。那是条横越辽阔的平原、连接城镇与村落的大路。习惯灯火通明的都市人一定无法想
像,在夜世界里,明月高悬与无月暗夜所呈现出的孟尿致」迥然不同。
明月隐遁,只见点点星光的夜晚彷如焦油横流般黑暗。在平原的彼方,地面微微隆起,无从分辨
是山丘入森林、还是在地平线上露脸的浮云。倘若有人迎面走来,身上不带油灯,除非已来到出刀可
以触及的距离,否则绝看不出对方的长相。因此,徒步在这世界旅行的人,包含我们这种巡礼者在
内,绝不会在无月的暗夜赶路。因为会有遭遇山贼之虞。
「里奇。」
来到无人的大路上,父亲在星光下俯看着我说道:
「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我得和你分道扬镳了。」
「——;:」
我一时无法意会他的话。
「抱歉,让你吃了不少苦。今后你得自己一个人走了。」
暑学i: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到的情报是真的。接下来,有一项已着手进行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已着手进行的工作?是什么啊?」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紧抓着父亲问道。「你说在这里告别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会有危险。」
「危险?」
「你沿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快点,逃得愈远愈好。今晚,我将在这里的领主城内与敌人交手。」
父亲朝大路的另一头努了努下巴。漆黑的平原上,可以看见一座尖耸如山的隆起处。有两、三颗光点在冷冽的夜气深处微微颤动,与地平线上的星辰几乎无从分辨。
「可能无法活着回来,但还是非这么做不可。那东西已经出土,在它落在那群人手中之前……」
「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父亲的沉声低语,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根本就听不懂啊,爸!」
「里奇。」父亲不容分说地指着大路前方。「去吧!」
父亲总是这样,常有突然之举,而且态度强硬。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儿子。到时候,我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儿子呢……算了。要到那样的年纪和身分,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往后的日子,我是否能好好活下去,都还是个问题。
总之,当时在幽暗的大路上,我紧紧抱住父亲,但他却猛然将我高举过顶,甩身抛出。
真是的。这算哪门子的父亲啊!
「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别、别开玩笑了,爸。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为何一定得在这里道别不可?还叫我自己一个人走,我会被山贼攻击的!」
「没有时间了。」
我扑向前想抱住父亲,但他却缓缓将我举起,开始不住地转动。「我在山路上教你剑术,为的是什么!甚至还在你爬坡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要你正确地挥刀,就是要以此锻链你。你早就能够保护自己了。」语毕,他将我一把抛进草丛中。
若非过去在练剑时常被父亲摔掷,我很有可能会就此扭断颈骨。
我弹向地面,在地上翻滚,星空在我的眼中盘旋,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周身疼痛不堪,迟迟无法起身。
「唔……爸,你好过分……」
尽管我想朝父亲身后追去,但我已无法站立。
「再见了,里奇。」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漫漫荒草中。沙沙沙,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父亲留下一句彷佛叹息般的话语。
「你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2
父亲并不是一名骑士。难道他真正的工作是盗贼?
我是小偷的孩子?!
时至今日,在这里我仍两度提到「我不是小偷」,为自己从大学里取走笔记本的行为辩解。也许是因为当时内心所受的冲击,就像无法孺平的外伤一样,始终残留在心底。
那夜我受到的冲击,是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体验。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父亲冷不防地向我诀别,抛下我一个人。
父亲瞒着我从事「真正的工作」,这是事实。但他接下来要潜入的地点,竟然是戒备森严的贵族城堡?!
在这层意涵下,我的心灵大受打击。对了,还连身体也突然被父亲抛飞。
就算再怎么没时间,或是嫌孩子哭哭啼啼,紧抱着不放……也不该把我摔出去吧!现在回想起来,更深感父亲的无情。
总之,当时我被丢向大路旁的草丛里,翻了几滚,痛得仰躺在地,无法起身,咬牙忍痛了十几秒之久。这时,父亲的脚步声已然远去。
头顶是一片无垠的清冷星空。「呼、呼。」我不住喘息,思索着方才父亲从我头顶离去时遗留的那番话。
——今晚,我将在这里的领主城内与敌人交手。
「爸……」
我呻吟着撑起身,勉力想要站起。四周高大的荒草叶片擦过我脸颊,留下一道道伤口。
「好痛。」
——我打听到的情报是真的。接下来,有一项已着手进行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爸。」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绑着帐篷的行李就这么搁在路旁,我离开大路朝父亲离开的方向奔去。
「爸,别开玩笑了。等等我啊!」
我之所以急忙追向父亲,是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这么做了。那座犹如黑色小山般,从地面上微微隆起的黑影,只要朝它接近,就会让自己面临危险,但当时我已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夜寒料峭。愈是星空万里的深夜,愈是接近黎明时分,空气就像结冰般冷彻肌骨。我在这寒天下奔跑着,想找寻前方父亲那身穿白色巡礼服的背影。
别闹了,别再闹了……我边跑边喃喃自语。突然丢下我一个人就此诀别,爸爸到底在想什么!说什么会有生命危险,要我自己逃命去,这实在太乱来了。爸爸会发生什么危险吗?!
年仅十二岁的我,拖着疼痛的双脚向前奔跑。
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爸,你说真正的工作,到底是指什么?要潜入领主的城堡里——未免太危险了吧!贵族的城堡戒备有多森严,你知道吗?解说「世界的组成」时,你告诉我世上有一种扑杀入侵者的装置,还说贵族为了防止属下叛变,在家臣居住的房间与主人的高塔之间不会设置通道等等,甚至还在地上画出其构造让我明白的人,不就是爸爸你吗?
不对。对城堡结构了若指掌,应该不算是学问的范畴,也许那是盗贼特有的知识。之所以被迫离开故乡,周游列国,也是因为爸爸过去所犯的罪行……
虽然不是因为脑中闪过这种念头的缘故,但我旋即气喘吁吁,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双手撑膝,不住喘息。不论我跑得再远,都不见父亲的踪影。
我朝黑暗深处定睛凝望,放眼环顾四周。父亲或许早已在某处备好快马或其它交通工具。这里明明是一处视野辽阔的平原大道,而我也只是在草丛里小躺片刻,便持续在沙石路上奔跑,眼睛已略为习惯黑暗的我,却始终递寻不着父亲的背影。
「爸,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四周唯有耳畔不住吹拂的夜风。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此时我已离开市区,大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连接着星空下的地平线。
「爸——」我朝深邃的黑暗怒吼。「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爸!」
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黑暗吞没,再来就只有风声。
我的目光移回那座漆黑的尖山。统治这一带的领主,其城堡位于大路深处的左方,从这里只能看见一道由地面突出的尖耸黑影。
从距离看来,似乎步行不到一小时便可抵达,但在地平线上只有这么一座高耸的物体,所以感觉起来会比实际距离更近。这座漆黑的尖山,并非城堡的全貌,那是一座恍如从平原中央穿刺而出的陡峭岩山,城堡就位于山顶,以巨石堆叠而成。在阿曼迪•沙薛地区,有五大城市以近乎圆形的方位分散四周,城堡就设于其中心点,当作是监控这片广大平原的枢纽点。
我会和父亲学过相关的「地理」,但我们父子俩却从未靠近领主的城堡。因为我们明白,不论是贵族的馆邸或是城堡,只要有来路不明的巡礼者擅自靠近,必定会被卫兵喝阻盘查,免不了又得吃点苦头。因此在旅行途中,不论来到任何地方,我们都只敢从行经的大路抬头远眺坐落于山顶的城堡。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在黑暗中茫然伫立。
喵。
蓦然间,我察觉到某个气息,急忙移回视线,发现一道蓝光。有只猫站在道路深处。一只瘦弱的黑猫,双眸绽放着蓝光,在大路前方转头望着我。
它正兀自喵喵鸣叫。
「真受不了你。老是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出现。」我伸手赶它走。「去吧,我这里没东西可吃。我自己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叫呢。」
事实上,因为一直处于精神亢奋的状态,我根本无暇感到肚子饿。
黑猫偏着头,以人类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就像是以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回望着我,不久它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总之——就是那座城堡。我要去城堡附近看看。
我觉得要找寻父亲,就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过,要是向前追寻父亲,也许就会被卷进他所说的「危险」当中。但除此之外,我已无路可走。要照他和我道别时吩咐的那样,独自一人背着行囊,沿着大路往反方向逃命,我实在办不到。我走出大路,踏进荒草随风摇曳的平原中。
时序已入冬。土壤坚硬,草地里已听不见虫鸣。幽暗的平原只听得见北风吹过的沙沙声。
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我未曾停下脚步。
爸,说什么就此诀别,我不要!你不要一个人就这么离开好不好!
城堡所在的岩山无比遥远。虽然看似近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抵达。平原上的荒草如浪潮般和缓地起伏摆荡,我已越过好几座山丘。即便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但那座黝黑的尖影,仍不时会隐身在山丘背后。
我猜想自己应该没有弄错方位,不断地往前行。当我越过山丘,那个黝黑而突尖的岩山再次出现眼前时,已经比之前巨大了许多。
父亲确实说过他要进城与敌人交手。我走在鲜无人踪的草地上,朝岩山笔直而去。
不知走了几个时辰,耳边突然传来潺潺水声—我一面如此想着,一面翻越山丘,发现有条河川从平原低处流过。漆黑的岩山在眼前更显巨大。
我环视左右,找不到可以通行的桥(后来才明白,我一路上是斜斜穿越平原而来,从费山通往弗兰斯的大路,一路走到流经迪奥迪特城后方的小河河畔)。为了守护城堡的安全,周围河川尽可能的不架设桥梁——我忆起父亲说过的话。我试着沿河岸行走。在这样的气温下,河水想必寒冷如冰。虽然不知道水有多深,但既然是兼作防卫用的护城河,河底可能会挖得更深。
沿着河边往城镇的方向走去,岸边风貌转为一片常绿树林,一座老旧的木桥架往对岸。桥畔有间警卫小屋,里头射来一道橙光。
有卫兵把守是吧……
我藏身在河岸旁一株布满垂枝的大树后,调匀零乱的呼吸,同时观察小屋里的动静。那是一间简陋的小屋。
爸爸就是为了潜入这样的地方,才经年累月地进行调查吗?
从光线外泄的小屋入口处,可以看见两只脚。似乎是贵族家的私人士兵所穿的制服长裤。一双长靴的脚底,全朝向我这边,一动也不动。
是因为没椅子,所以坐在地上休息吗?我如此思忖。走近细看,发现一名卫兵穿着一身饰以红色线条的灰色制服,头部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仰躺在小屋内。铜盔掉落地面。
「哇!」
我惊呼一声,但旋即捣住嘴巴,慌张地环顾四周。周围是万籁俱寂的暗夜。我重新端详那名把守此地的士兵。他是名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虽然颈部歪成奇怪的角度,一动也不动,但仔细一看,还留有微弱的气息。
他、他还没死……
士兵的右手伸向挂在小屋墙上的红色通话器,就此维持着这个姿势。想必他是在有急事想向城内通报的情况下,遭人击昏。
击倒这名士兵的人,难道是爸爸?这个念头理所当然地浮现脑中。爸爸会不会在不久之前才刚通过这里,走进城内……
我不禁靠向警卫小屋内的窗户,望向木桥的另一头。河川对面—那座漆黑的岩山耸立在眼前,彷如辽蔽大半视线的一面高墙。桥的对面有一条通往岩山的小路,路上不见半条人影。
没看见爸爸的身影。
就此将目光往上抬,可以望见遥远的山顶矗立着一道角度锐利的黑影,犹如削切岩石堆叠而成。那就是城堡吗?我凝目而视。那个区块的星空彷佛被刻意涂黑,画成突尖的高塔形状。灯火犹如一、两盏细小光点般在暗影申明灭。从背后星空浮云的流动,可以看出暗夜的气流像波浪般从高耸的岩山上流过。
那就是城堡——统治这一带的贵族所居住的城堡。贵族虽然从征服府手中取得统治权,却也有向征服府纳贡的义务,父亲会告诉我这些复杂难懂的事。
我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一时没注意到背后的状况。虽然会受过父亲的锻链,但当时的我毕竟才十二岁,还只是名少年。当背后传来一声斥喝时,已经太迟了。等我发现时,另一名卫兵已堵在小屋的入口处。我就站在他那倒地的同僚身边,他双手探出,想一把抓住我。
「小鬼,你到底做了什么?!」
「哇!」
我在狭窄的小屋里逃窜,但马上就被他一把抓住后颈,紧紧勒住。
「放、放开我。我什么也没做。」
「少在我面前扯谎,小鬼!」
卫兵是名大汉,力道浑厚。尽管我一再挣扎,还是整个人被抬起,一脸撞向天花板。巡礼服的衣襟被对方揪在手中,我被转了几圈后,凌空抛出。
「哇!」
我的身子划出一道抛物线,飞出小屋外,重重地撞向地面。在地上翻了几滚,全身伤痕累累,疼痛不堪。刚才被父亲抛飞时的撞伤,又再度受创,我痛得眼冒金星。「唔……」我只能暗自呻吟,全身无法动弹。
啪的一巴掌,让我清醒过来。
「快醒来,小鬼。」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躺在警卫小屋前的地板上,眼前站着两名大人——身穿制服,腰间佩带长剑的卫兵—是刚才那名大汉和另一名年轻男子。抓住前襟将我一把提起,掌我耳光的人,是那名大汉。另一名年轻卫兵,似乎已在同伴的照料下恢复意识。只见他手抵前额摇着头,望着我说了一句:「不是他。
「不是他。我怎么可能被这种小鬼撂倒。」
「这么说来,你是在我出去巡逻时,被人偷袭的罗?」
「不知道。突然有人闯入,从背后将我打昏。」
「盗贼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
「这我也不清楚……」年轻卫兵摇了摇头。
「唔……伤脑筋。连闯进来的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就被人制伏,大家会说我没资格当一名卫兵的。可不可以帮我杀了这名小鬼,把他丢进河里,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笨蛋,这怎么行!我可是卫兵班长耶。要是有盗贼入侵,我得负全责啊!」
贵族的家臣,是依据与主君签订的合约工作。除了主君亲信的骑士外,大部分的人当差是为了生活,而不是基于对主君的忠诚。我一直到后来才明白此事。
「总之先向上级通报。」那名中年大汉拿起墙上那支呈报用的通话器,旋即暗自咒骂了一声。
「不妙,通话器坏了。发射信号弹吧。」
大汉急忙打开墙上备用箱的红色盖子,但又是一声咒骂。
「怎么会这样?就连红色信号弹的发射筒也……」
「现今这种时局,到处都有贵族被抄家,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位贵族家有卫兵的空缺才到这里任职,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重回过去那种每年纳贡的公民生活。」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之,我先赶往对岸的值班室去通报此事。你看着这名小鬼,在这里继续监视。」
大汉向那名像是菜鸟的年轻卫兵如此吩咐后,便拔出腰间长剑,往桥的另一头走去。
我的手腕被可能是皮制手铐的东西铐住,坐在警卫小屋狭窄的地板上。我不想就此受缚,会一度极力抵抗,但在这两名大人合力对付之下,终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双臂和颈部受制于人,旋即被戴上手铐。不过,屋里有个小小的煤炭炉,好歹也比躺在屋外来得强。
这名年轻卫兵背倚着墙,双臂盘在胸前,望着外头的黑暗,手指急促地动个不停。
「可恶,真糟糕。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完成了军事训练,才刚任职不久就发生这种鸟事,被盗贼袭击而昏迷可是会被严重扣分的。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年轻男子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幸运保住小命这件事。不仅如此,每当他看到我,便会趾高气扬地说道:「小鬼,你是个巡礼者是吧?你们连公民都称不上,自然是不会懂的。」
「不懂什么?」
「啐,少用大人的口吻跟我说话,臭小鬼。」
年轻男子咒骂一声,冷不防一脚踢来。
「唔。」
我往后翻倒在地,在双手受缚的情况下撞向地面,差点一头栽进烈火熊熊的火炉内。
可恶。我紧咬双唇,脸颊从布满尘埃的地板擦过。明知有「危险」,我却仍紧追在父亲身后……
「你听好了。」年轻卫兵蹲在我面前说道。「小鬼,到上个月为止,我一直是个普通公民,身分是佃农。我每天辛苦工作,却不断被上头压榨土地使用费和税金。结果有一天,这名贵族家突然招募卫兵。像这种贵族家的私人士兵,训练远比征服军来得轻松,而且又不用远行,最重要的是,身分会从每年纳贡的公民,摇身一变成为侍奉贵族家、领贵族薪水的领民。搞不好还能讨老婆。我可是用尽各种手段才挤进去的。」
「……」
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回望这名年轻卫兵的脸。他的双眼细长,让人联想到狐狸。同一时间,靠墙立在我头顶火炉旁的一根铁制火钩,就此映入我眼中。
「如果一切顺利,只要这个贵族家屹立不倒,我就有舒服的日子可过。」
「要是战死沙场怎么办?」我如此应道。不知何时我的口腔壁已破裂,一开口说话便尝到一股血腥味。「既然是贵族家的士兵,一旦有纷争,便得投入战场吧?」
「哼。苗头不对,我一定会马上开溜。」
「军队里没有所谓的『规范』吗?」我始终将目光停在对方身上,不让他看出我已发现那根火钩,并以父亲教我的知识回应。「骑士不是有条『规范』提到『战时背对敌人逃跑,此等耻辱与死无异』吗?」
「少用这种臭屁的口吻跟我说话,臭小鬼。」
年轻卫兵再度一脚踢来。
「噢。」
这脚狠狠踢中我的腹部。我维持倒卧的姿势打滚,痛得几乎就此昏厥。这名卫兵根本就是穿着制服的街头暴民。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身白色衣服……」
卫兵低头望着咬紧牙关、捧腹忍痛的我,恍然大悟地低语道。
「刚才偷袭我的那名盗贼,就和你一样穿着一身白衣。原来是巡礼服啊。」
「你、你说什么?」
巡礼服?!
我不禁回望他一眼,这时,那名卫兵已抽出长剑,指着我的鼻尖。
「喂,小鬼。」
「唔。」
「经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当初在训练时,上级会教导我们『看到巡礼者,就得把他们当作是间谍』。带着孩子在身边的巡礼者是吧,想得可真远。你是那名盗贼的同伙,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少跟我装蒜,小鬼。你一定是那名白衣人的同党。快从实招来,你们潜入城里的目的何在?还有几名同伙?」
「我、我不知道——唔!」
腹部又挨了一脚。我躺在地上弓着身子,不住呻吟,卫兵挺剑指着我的脸。
「还不招。快说,小鬼。我被你同伙使出的卑鄙手段偷袭而昏迷,害得上头对我的评价扣分。我还在试用期耶。现在只能逼你吐出实情,让我戴罪立功了。」
「卑鄙?我爸爸一点都不卑鄙!」
当我就此脱口而出时,自己在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是你的同伙。」
我强忍腹部的疼痛,不让泪水滑落,那名年轻卫兵双眼上吊,露出冷笑,手中长剑向前挺出,几乎碰触到我的脸颊。
「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你们目的何在?潜入城里想偷什么东西?迪奥迪特家担任检察官一职,掌管阿曼迪地区,城里不仅有数不清的宝物,更保管了许多重要事件的证物。你们究竟是来盗取何物?」
「唔……」
这把彷佛由菜刀加长改造而成的沉重长剑,在我脸旁微微晃动。由于长剑颇重,所以臂力普通的人就算挺剑定住不动,剑尖还是会微微颤抖。
「这是上头刚配给我的新剑,还没试过它的锋利度如何。你要是再不招的话,我就砍下你一只手臂试剑。」
「……」
我因腹痛而皱紧眉头,肩膀剧烈起伏。就算问我到这里想盗取什么,我也不可能知道啊。那把铁制的火钩就矗立在我的视线上方。但我双手受缚,能行动吗?我一面调匀呼吸,一面在脑中反复思索昔日向父亲修习的剑术动作。但是……可恶,也许是饥饿的缘故,始终一片空白想不起来。
「喂,小鬼,说话啊。我是说真的哦。我用了各种方法,好不容易才排除对手,取得领民的身分。因为你们眼看就要被革职,我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爸爸他……」我以回嘴取代回答。「他才不是卑鄙小人呢。他只是不愿对付弱者罢了。」
「臭小鬼!」
呼的一声,刀锋划破空气,高高举起,我明白下一瞬间,他将一刀砍下。我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滚了一圈,伸长被铐住的双手,一把握住火钩,然后迅速转身,举起手中铁钩,几乎同一时间,那把沉重的长剑已朝我砍来。
锵!
卫兵似乎真的打算断我一臂。长剑迸射出火花,向后震开。火钩虽然重量够沉,却不耐打,随着手腕所受到的冲击,应声断成两截。
我立即抬起脚,鼓足全力站起身,那名卫兵正因长剑的反弹力道而向后仰,我急忙一头撞向他心窝。
「哇!」
由于卫兵此时身子正往后仰,所以尽管我身躯轻盈只是轻轻一撞,他仍是整个人向后滚了一圈。我直接从他身上踩过,朝小屋外奔逃。「站住!小鬼!」背后传来他的呐喊,我使劲朝黑暗中奔去,不敢停歇。
如果过桥往城内走去,想必会马上遭人逮捕。不得已,我只好在森林中奔驰,朝城堡的反方向而去。这条可供双马车通行的道路,穿越森林向前延伸。
然而……
「臭小子!」
那名年轻卫兵放着工作岗位不管,挥舞着长剑紧追而来。以大人的脚程,马上便会追上我。我跃向一旁杂树林的草丛里,拨开枯枝不停地逃命。因为双手被铐住,只能迎面冲向草丛,我的脸旋即伤痕累累,但我不能就此停步。那名卫兵以长剑砍除枝叶,大步紧迫在后。我环顾四周,看地上有无树枝可以充当木刀,但始终不见大小合适的树枝。若是东张西望不专心跑,马上便会被他追上。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
我快喘不过气来。我不行了,成人的步伐,远非我所能比拟。「看我宰了你这个小鬼!」怒吼声已逼近背后。
我在地面不平的情况下转身面对他。被手持长剑的对手追杀,与其背后挨人一剑,不如转身识破对方的刀法,加以闪躲,这是父亲教我的常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行得通。
那名卫兵一路上踩断不少枯枝,气喘如牛地步步近逼。他高举手中长剑,大喝一声,斜斩而下。尽管只有微弱的星光,但全新的长剑仍透着亮眼的白光。不避开,便会命丧剑下!虽然双脚打颤,但我仍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准对方挥剑的动作,弯腰闪避。才刚弯下腰来,白光形成的圆弧便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我吓得毛发直竖。
「该死的小鬼!」
这名年轻卫兵已气得七窍生烟。他一面喘息,一面举剑扑向我。他的呼吸声甚至比挥剑的声音还要大。倘若他能冷静地缩小动作,以绵密的突刺展开攻击,也许我早已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但他怒火攻心,使出大动作挥砍,使得沉重的长剑更难以操控。再者,他劈落的刀法飘浮不定,没有速度可言,我只要微微侧身便可躲过他的攻势。剑尖从我巡礼服的前胸擦过,这次同样传来刷的一声清响。卫兵察觉没有刺中,将剑抽回,大喝一声。他喘息不止,再度夸张地高举长剑。
父亲经常在我走山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指导我练剑,所以尽管我被人追得气喘吁吁,判断对手剑招的眼力却不会因此产生偏差。对手挥剑动作的「一清二楚」,令我深感不可思议。我垫步向后退,避开第三刀(在两人以命相搏的情况下,大多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我后退的地方并不平坦。正当我觉得脚下传来一阵温热时,后脚已踩进堆满柔软腐殖土的洞穴里,整个人往后倒。虽然避开了来剑,脚却深陷无法拔出,背部啪的一声陷入柔软的泥淖中。
「唔。」
糟、糟了!
「小鬼,你的死期到了。谁叫你妨碍我往上爬,接受惩罚吧!」
卫兵以眼角上吊的骇人表情,朝倒卧地上的我高举长剑。完蛋了,这下我真的会被劈成两半。不过,此刻的我,却不知能即时倒卧地面实在很走运。
下一瞬间——
耳畔传来飕的一声破空声响,抡起长剑的卫兵像是被弹开似的,整个人陡然往后仰,从我视线中消失。
咚。
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莫名其妙,依旧维持仰躺的姿势,只是转动眼珠观察周遭的情况。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名卫兵就像被吹跑似的凭空消失,连一声惨叫也没有。是立即丧命吗?到底是被什么击中?
后来我才知道,全身沾满腐殖土的泥巴,实在是幸运之至。要是触动红外线暗视装置,我也会被飞空艇所配置的九厘米电磁炮质量弹扫射,就此四分五裂,灰飞烟灭。
等一下。现在最好别动——我的「直觉」如此告诉我。
也许是因为全力解读对手的剑招,与人性命相搏的缘故,呼吸虽然急促,头脑却是出奇地冷静清晰。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别动,屏气。有危险……
我维持躺卧的姿势,调匀呼吸,只把视线向上移。这刻,我隐约从颠倒的杂树林里,看见一尊流线形的巨大黑色物体坐镇其中。那是什么?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由于它在黑暗当中,而且一身黑漆,所以尽管与这具足足有三十码长的平面流线形物体如此接近,我们仍未能发现。
是怎么回事?这是飞空艇吗?怎么可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那上下颠倒的黑色轮廓,确实是我在大都市的机场或军事基地时,常抬头仰望的中型飞空艇。只不过,我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飞空艇。
在乡下地方别说是飞空船了,就连飞空艇也很罕见。
为什么这艘飞空艇会出现在这座树林里?它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它悄悄着陆,潜藏在这里?
为什么?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我扳断了无数根树枝,不断前行,最后竟然是走向这艘潜藏在杂树林里的黑色飞空艇。
飞空艇未对接近者做出任何警告,直接以某种强力的远距武器(那天晚上,我还不知道电磁炮这种武器)加以射杀。他们杀了身穿制服的卫兵,意谓着他们不归城内纳管。
根据我向父亲学来的「历史」,这五十年来,在米尔索提亚世界没有发生过重大战乱。所以地方贵族底下的私人士兵,大多不想当职业战士,而是希望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抱持着这种想法接受平日的训练,担任警备工作。然而,此种太平盛世只是表象,在禁区对面尚未征服的地区,依旧烽火不断;就算是在国内,暗地里也时常发生纷争。父亲会如此告诉过我。
我躺在泥泞中屏气敛息,看见那艘黑色飞空艇上方的舱门由内部开启。我身子不动,仅将视线往上移,一道黑影从黑色的飞空艇内走出。只看见一名成人肩膀以上的轮廓。并非夜晚的缘故才显得漆黑,此人的盔甲、战斗服,以及头盔,全是黑色。
那道黑影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外面的情况。我保持仰躺,在泥巴中不敢喘息。数秒后,黑色人影确认过周遭的情形,便从舱门移往船身上方一跃而下,落在草地上。他一身重装备,全身覆满黑色的盔甲。腰间似乎佩戴着一把剑和小型枪。
接着,另一名同样是一身黑色盔甲的人影也从舱门走出,回身跳下。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暗视装置看见两道人影。」
黑影人压低音量,以含糊的声音说道。
「快搜。」
另一道黑影颔首称是,踩着草丛里的枯枝,一步步向我近逼。
我只能继续躺在泥泞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踩断枯枝的声音慢慢靠近。怎么会有这种脸孔……我抬眼观察,朝黑色人影的头盔下方瞥了一眼,心头一惊。两颗像机械眼球般的圆形物体从他的脸上凸出。黑影人的机械眼球望向四周,缓缓在森林里巡视。
「那里有一具卫兵的尸体。」
黑影人指着前方。
「是迪奥迪特家的私人士兵。不会已经通报了吧?」
「等等!」
另一名黑影人走向我脚边,以覆满甲胄的脚朝地上某个物体踢去。
「他身上好像没带通话器。」
「这家伙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因为机械眼珠底下的脸庞,似乎也被黑色的面具所覆盖。「除此之外,看不见其它热源。这家伙追逐的影子,是个娇小的白色物体。搞不好是头山羊。」
「看守木桥的卫兵,离开工作岗位,只是为了追赶山羊?」这个压低音量的声音,带有些许嘲讽。「好一座懒散的城堡。」
两名黑影人本想继续巡视四周,但其中一人突然察觉某事,说了声「时间到了」,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回到黑色飞空艇内。
我此刻还不能动。在那两名身穿黑色盔甲的人消失前……不,在那艘黑色的飞空艇离开前,我都得屏息以待。我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没被发现,但只要我轻举妄动,一定马上会被发现。
那名一身黑色盔甲的男子是说「时间到了」吗?我确实有听见他这么说。那身装备,到底是哪里的士兵?他们又为何要埋伏在这里?接下来打算采取某种行动吗?
我追在父亲身后从大路跑向平原,也才短短几小时的事。现在或许早已过了半夜,但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
我要像这样躺到什么时候?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那天晚上事件的开端。
同时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夜。
就在两名黑影人走进船内,舱门应声关闭时,彷佛事先讲好的信号般,头顶的夜空豁然明亮——不,是起火燃烧。
唔?!
我置身在泥淖中,对这突如其来的刺眼强光皱起眉头。这道光是怎么回事?
天空突然烧成一片赤红。颤动的强烈光芒,从上方倾照着杂树林的群树和草地。浓密的树影随着光源的移动,犹如舔舐草地般地渐趋倾斜。夜空中的光芒正在移动。而且是以骇人的速度从远方接近,几乎就要扑向头顶。
有某个东西飞过来了……
紧接在下一瞬间。
轰隆——
有颗橙色火球般的物体,在流光瞬息间穿过我头顶的树丛。紧接着,有一道冲击波袭来。
咚!
从头顶袭来的强风狂吹猛扫,几乎将树木连根拔起。在强劲的风压下,腐殖土几乎被整个吹走。但我为了确认刚才那一瞬间映在眼中的景物——那道光影——而正面迎向风压,脸部朝上,试图追寻那颗火球的轨迹。
从火球中看见某个东西。
那是……
刹那间出现在火球中的物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物体有头和手脚,背后还有一对翅膀。是个黑色的巨大人影。
莫非是「守护骑士」?
火球从我头上飞过,往背后那座城堡所在的岩山方向冲去。倘若我没看走眼,那具化为一颗火球的守护骑士,正从幽暗的天空失控地往下急坠,彷佛要被吸进岩山里似的,不住地旋转坠落。
3
像螺旋般旋转的火球,朝我身后城堡的方向飞去——就在我兴起这种想法的数秒后……
躺在泥泞中的我,视野被群树所遮蔽,在我感觉到有道红色强光在树林后耀眼一闪时,四周在刹那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和先前火球飞来一样唐突,四周再度归于原本的幽暗。头顶原是四周被群树包围的星空,但由于光芒过于耀眼,令我一阵眼花,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看不见半颗星星。
消、消失了?
光芒陡然消失——这个想法只出现数瞬之久,旋即一阵雷鸣般的巨响撼动空气。
轰隆!
这并不是打雷。同一时间,大地有如被往上顶一般,不住摇晃,我的身子几乎腾空而起。地面连同草地一齐隆起,上下晃动了两、三下。我必须以被手铐紧紧铐住的手捣住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才行。是那团火球吗?是它撞向大地的冲击波涌向这里的缘故吗?
我无暇思索,头顶已开始响起机械不住旋转的声音。
咻、咻、咻……
这是什么啊?
我抬眼一看,脸部感到一阵风压袭来。之前悄然藏身于树丛间的黑色飞空艇,已然启动机关。
像飞空船和飞空艇这种交通工具,其飘浮空中的机械原理,从前我也曾听父亲提过。好像是藉由从诺瓦路斯提拉抽取出的庞大电力,让船身上下产生强大的「磁场」,造成空气的压力落差,就像被往上吸一般,使船身飘浮。昨天白天看到的航行台座也是同样的原理,但这艘黑色船体似乎是高性能的军用飞空艇,几乎没有任何机械冷却发出的噪音。
黑色的平坦流线形船体嗖的一声,发出与它那巨大船身不大相衬的声响,在黑暗的空中浮起来。本以为它会先飞向树丛上方,但它却瞬间加速飞离我的视线,朝那团火球刚才行径的方向飞去。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接二连三,到底发生什么事?
现在站起来应该不会有事了。
虽然不确定危机已经解除,,但我总不能一直躺在泥巴里。我还得去找父亲才行。
我吁了口气,下定决心,从泥地中坐起身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眨了眨眼,黑暗中的景物渐渐映入眼中。看来,森林里会呼吸的生物,只剩我一个了。
我站起身来。周遭就像台风过境一样,想必是火球从头顶飞过时的风压所造成的。我朝来时的方向缓缓走去,踩在全部倒向同一边的草地上。才走不到三步,便看见一具身穿灰色制服的残骸倒卧在地,我再度捣住嘴巴,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虽然看过不少身上聚满苍蝇的尸体倒卧路旁的景象,但眼前的尸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那名一身黑色盔甲的士兵,先前用脚踢的就是这个吗?人体被强大的兵器粉碎后,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低头望着那具数分钟前还完好无缺的卫兵残骸,向他致意。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想起父亲会说过的一句话——不论是敌是友,都要为战死者致敬。
对了,手铐的钥匙会不会就掉在某个地方呢?
我在残骸四周搜寻,始终找不到像钥匙串的东西,也许是被风吹跑了。
「得想办法解决这副手铐才行。」
回到刚才的警卫小屋,或许就能取得钥匙。我急忙走回原本来的方向。
我拨开草丛,走向林间小路,留有车轮痕迹的地面显得出奇明亮。奇怪,今晚明明就没有月亮啊……我抬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
岩山顶端黑烟直冒,烈焰冲天。山顶不断冒出的黑烟,如固体般涌向天际,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暗红色的光芒。
岩山上的城堡起火了。
那尊像火球般的守护骑士,难道直接冲进城堡?
我不禁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道路前方的岩山和烈焰。
岩山顶端的城堡犹如火柱般向上窜烧。彷佛一把燃烧着熊熊烈火、巨大无比的火把,森林、道路、河岸、山崖的岩壁,全被火光照得明亮如昼。
我吞了口唾沫。
「爸——」
爸爸难道就在这座被烈火包围的城堡中?
我气喘吁吁地跑在林间小路上。树丛间的缝隙隐约透着火光。
河边似乎也有某个东西在燃烧——我心中如此暗忖。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那座警卫小屋。小小的木造小屋窜起火舌,烈火烧得噼啪作响。
「怎么会?」
我奔向前,但高温令我却步。小屋就像被巨人手臂扫过般朝我站的位置倾倒,有半边已经塌毁,烈火熊熊。
这正是我被逮捕、铐上手铐的那座警卫小屋。
「因为刚才的巨大冲击……」
是刚才那阵冲击波的缘故。天际吹来的一阵强风袭向此处。想必是因为它周遭没有树木包围,直接承受强大的冲击所致。小屋被横扫,损毁泰半,燃烧的火炉也随之倒塌。就像不断添柴的营火,火势炽盛。
可恶,这样我就无法找钥匙了。
我伫立原地,紧咬嘴唇。抬头一看,城堡的烈焰正烧得霞光满天。岩山山顶在摇曳烈焰的照耀下,显得清晰无比。在震荡的空气那头,由石块堆叠而成的城墙开了个大洞,内部不断地涌出黑烟。城墙里四座高塔的其中一座,笼罩在大火中,如同蜡烛一般。
我背后刮起一道上升气流引发的强风,彷如要被吸进远处山顶的烈焰中。隆隆隆,空气的呼啸声在耳畔回响。
这时——
喵。
猛然觉得有人在呼唤我,转身一望,身后的树林已回复原本的幽暗。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看见。
是我多心了吗?
……没办法,只好往前走了。去找寻爸爸。
我向前奔去,越过河上那座木桥。
来到河的对岸后,地面是坚硬的岩石。细长的石板路,沿着岩山周围形成一条绵延不绝的和缓曲线。这是一条略带坡度的坡道。只要顺着这条坡道走,就能走到山顶上吗?我一面跑,一面抬头仰望,觉得这面岩壁简直就像一座峭壁。勉强感觉到峭壁顶端有某个东西在燃烧,但由于角度过于陡峭,无法看见城堡。我仰望这面岩壁,心里暗忖,到底要花几个小时才能爬到位于山顶的城堡。
即使双手被铐住,跑起步来诸多不便,我还是沿着朝峭壁绵延的道路跑着。道路前方有个垂直弯向右方的转角,绕过转角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石造的城墙和大门,堵住了去路。门上有一处烧着柴火的站哨。
「哇!」
我急忙停步,想迅速滚进路旁的草丛里藏身,但门前的杂草已被割除,无处藏身。正当我想转身往回跑时,背后那扇双开式大门突然发出嘎的一声长响,应声开启。沉重的城门被推开,震天价响的脚步声从里头涌出。
「哇!」
我回头往来时的道路跑去。对了,那名身材高大的卫兵曾说过,河岸对面有一处警备值班室。原来这处站啃是这么回事啊。里头有这么多卫兵。完蛋了,我又要被逮住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意料。从赫然开启的城门内涌出的人群,非但没有逮捕我,反而将我纳入其中,一起往城门的反方向冲去。
哒哒哒哒,石板路上发出如雷的脚步声。
咦?
我吃惊地左右张望,眼前奔跑的不是卫兵,而是小孩——不,是一群年纪稍长于我的少年,约莫在十三岁上下。足足有十几人之多。呼、呼,每个人皆呼吸急促,全力奔驰。他们衣着简朴,虽然身上穿的不是巡礼服,却颇为类似。他们的个头都很高,很快便追过我,将我围在其中,一起往前跑。可以听见他们口中喃喃说道:「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背后城门处则传来「站住!」「小鬼们,别跑!」的粗野怒吼声,似乎紧追在这群少年后头。耳边掺杂着马匹的嘶鸣声,军马蹬踏石板路的声响,从背后快速逼近。
「站住,小鬼们,快停!」
四匹军马立刻超越奔跑的人群,绕至他们前方。军马前脚扬起,以此威吓众人,堵住狭窄的通道。将我包围其中的那群少年,陡然停下脚步,身子微微向后仰。骑在马背上的是身穿灰色制服的卫兵们,头带着的铜制头盔擦拭晶亮,反射出山顶烈焰的火光,呈现一片赤红。旋即有十几名步卒从背后追上,拔出长剑直指而来。
我被包围在人群里,无法动弹。
「你们这群臭小鬼,全部不准动。」
骑在马上的一名高大卫兵居高临下,朝着这群被白刃包围的少年们喝叱。
「在这非常时期,竟然抛下城镇自顾自地逃命,这是什么意思!真是太不像话了!」
「可是……」
其中一名少年回嘴道。
「不是要打仗了吗?打仗是士兵的工作吧。」
「不一定会打仗。」
那名高大的卫兵坐在马背上,手指着山顶说道。
不妙……我吞了口唾沫。这名男子就是刚才那位卫兵班长。我在紧密的人群中,将手藏在衣服里,不让人发现我的手铐,同时躲在身旁一名少年的背后,避免被那名大汉瞧见。
「到底是什么东西闯进山顶的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目前都还不清楚。即使这样,还是要先做好准备才行。这种时候,城下的男人应该堆叠沙袋以防敌人来袭,女人和小孩则要帮忙灭火才是!」
大汉并未发现我混在这群少年里,继续大声咆哮。
「你们给我听好!主君家发生这等大事,你们这些领民的孩子最该为主君出力,但你们非但没帮忙灭火,还拔腿就跑,成何体统!」
不过,少年们虽然遭他痛骂,却丝毫不显惧色。
「可是,不管敌人会不会攻过来,发生了这种事,主君家铁定完蛋了。」
听见有人如此回应,这群穿着质朴的少年们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就是说嘛。」
「浑帐。领主大人的城堡起火,身为领民,本来就应该立即赶去灭火才对啊!」
「但是,城堡的主塔都已经烧成那样了,领主应该也不行了吧。」
「领主家的经济状况,好像也一直入不敷出。」
「而且领主的继承人又是那副德行。」
「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别瞧不起工匠的孩子。」
「要我们拚了小命去灭火,少作梦了。在弄清楚情况前,先找个地方藏身,才是上策。」
「给我闭嘴!」
那名高大的卫兵班长厉声喝叱。
「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辞。我就要把你们这群小鬼全部绑起来押至山顶。既然你们排斥灭火,我就偏要派你们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以阵前逃亡的罪名将他们全部绑起来!」卫兵班长如此喝道,围在四周的卫兵一拥而上,将这群粗暴的少年铐上手铐。「可恶!」「放开我!」少年们不停地吵闹,但终究不敌持剑的卫兵。纷纷被铐上和我一样的手铐。
「带走。让他们明白这世界残酷的一面。」
数分钟后。
我和数十名手上戴着皮制手铐、略长我几岁的少年们被绑在一条绳索上,一同被赶往城门的方向。卫兵们误以为我是企图逃跑的少年之一。本以为会有人发现我这名陌生人混在里头而大声嚷嚷,但目前似乎还没有人察觉。虽然只有我一开始就铐着手铐,但因为少年们粗暴地抵抗,所以每个卫兵都以为是其它人替我上的手铐。我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不发一语地走着。
总之,只要混在这里头,就能走进城门内。
我提心吊胆地跟着队伍往前走,深怕被人发现。
先走进城里……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想吧。
众人回到城门前。一路从木桥连接而来的窄路,就此被城墙以及抬头才能一观全貌的城门阻断。绵延的城墙,彷佛包围了岩山的山脚。由石块堆叠而成的墙壁高达十码,上面架有「专治入侵者」的铁栅栏。
当队伍将连同我在内的这群少年带回后,沉甸甸的双开式大门再度开启。
我们穿过大门。
眼前出现另一种开阔的景致。
眼前是市街的夜景,我惊讶地四处张望。在城墙的包围下,内侧是铲平山麓后形成的市街,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城寨都市吧。无数的灯光,以阶梯状嵌在山麓的斜坡上。四处窜起火舌,人们的喊叫声交错,敲打铜钟的当当声,与人声相互重叠。
这里就是城下市镇啊……
山顶的火光返照,染红了整座石造的街道。栉比鳞次的建筑,应该是社区、商店,以及工房,至于那座拥有突尖屋顶的房舍,应该是座教堂,路旁还有洒落一地银光的路灯。转眼望向低地,可以看见一条黑色的河流(就是刚才那条河)蜿蜒穿过市街中心,还有停靠小船的码头以及市集广场。道路呈放射状由广场向四方延伸。对面河岸的方形广场,应该是练兵场……
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斜向穿越平原,从背后来到城堡所在的岩山。这一侧应该是岩山的正面——亦即南方的斜坡。这个市街就位于岩山的南侧斜坡,将斜坡削成阶梯状,分布其上。
我跟着这群人,走在相当于市街中心的道路上。市街的街道上到处都有高低落差,铺有石板的狭窄街道在其中纵横交错。从小河流经的低地一直到岩山这段路,形成一处位于坡道上的市街。白天想必有很好的日照。
如今,这座被城墙包围的城下市镇,散发出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氛,人人皆以急促的步履来回穿梭于狭窄的街道上。因为天外突然飞来一颗火球,撞向山顶的领主城堡,引发严重的火灾。
「男人把沙袋运往城墙!妇孺全员出动提水帮忙灭火!不许有人逃跑!」骑马的卫兵扯开嗓门在街道上来回奔走宣告。一群扛着沙袋的男人组成队伍快步迎面跑来,从旁擦身而过,在士兵的指挥下,不发一语地搬运装满土沙的袋子。
和我同行的这群少年,可能是住在这座城下市镇的领民之子,因为不想被派去从事灭火的工作才成群逃离此地。他们冲出城门时,正巧和我撞在一起。
这时候——
「卫兵班长。」
街道前方有一名身穿军官制服的男子骑着快马而来,唤住前头的卫兵班长。
卫兵班长勒马向他行礼。两人的坐骑并排,在马背上展开交谈。
「这么说来,这不是敌人袭击罗?」
卫兵班长的大嗓门响如洪钟,连我也听得一清二楚。这名骑马的军官似乎是前来下达新的指示。
「上尉,我还以为是邻近的艾尔康家终于攻过来了。」
「不,艾尔康才不会如此鲁莽。」被卫兵班长称为「上尉」的那名军官摇头应道。「他们绝不会让各贵族家仅只一架的守护骑士起火燃烧、冲向城堡。今晚的事和他们无关。」
「守护骑士?冲进城堡的那颗火球,是守护骑士?!」
「没错。」
「可是,最好还是别太大意。」
「不,刚才征服军的『事故调查队』搭乘飞空艇赶到,开始在上头展开『保存现场』的工作。坠落在城堡里的好像是征服军目前进行测试的新机型。详细情形,他们不愿透露太多,总之,我们并未遭受敌人攻击。」
「您确定吗?」
「确定,可以解除备战状态了。」
「是。」
「不过……」
「什么事?」
「目前最重要的,是城内急需人手灭火。」那名军官突然悄声说道:「老实说……」
「什么?」
「嘘……不能让更多人信心动摇,你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呃……是。」
「总之现在需要人灭火,你要尽全力多找些人赶往山顶。用升降机运送吧。」
「是。」
「你们统统给我听好!」
卫兵班长在军官离开后,对我们喊道。
「现在要到城里灭火,一定要把城里的物品运出来。原本是要走登山步道的,但因为时间宝贵,待会儿我会用升降机把你们途往山顶,我们走!」
到城里灭火……
等一下,我真的能抵达山顶那座城堡吗?
手执缰绳的卫兵班长在前方引导,朗声高喊「往这边走!」朝喧闹的街道深处走去。
我就这样混在这群少年当中,从市街走向贯穿岩山内部的隧道,坐上通往山顶的升降机。
然而,光是远眺城堡的火势便极为骇人,现在山顶不知是何光景……爸爸真的潜入那座烈焰冲天的城堡内吗?
爸爸所说的工作到底目的何在?
卫兵轻轻地撞了我一下,我转弯绕过街道跟着队伍往前走,脑中不停思索着这个问题。走在两侧都是石墙的狭窄通道上,前方是一座小型的石造广场,里头放有贵族家私有军队的装备。通往眼前这座岩山绝壁的隧道入口正敞开着,大批军队匆忙进出。
我们排成一列走入隧道。一踏进隧道,脚步声便在洞内产生回响。天花板拱型的空间,被灯光照得一片银白。尽头有一处牵了长长绳索的搭乘台座,上头有三个蛇腹式大型伸缩门扉,是大型升降机。
升降机是吧?我从来没坐过。
我的目光被泛着黑光的蛇腹式机械门吸引。犹如超大型鸟笼的吊篮总共有三个,里头载满了人,门的对面冒着白烟,吊篮不断上上下下,来回运作。
我在大型寺院里也见过这种利用电力在天井中上下、不用爬楼梯也能前往高处的交通工具,只是此处升降机之巨大,远非过去见过的所能比拟,应该是为了岩山山顶的城堡与城下市镇间的往来所设置。
电力——经这么一提才想到,这银色的照明光线……我抬头望向天花板。街上的灯光也都是这个颜色,这不是菜子油灯那种柔弱的橙色,而是电灯特有的白光。也许岩山的某处,有个从诺瓦路斯提拉汲取电力,为整个市街供给电力的汲电所。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群大人被派遣过来,聚集在这个搭乘台座列队等候。他们应该也是城下市镇的领民。卫兵班长列队完毕后,拿起墙上配电通话器向某处报告。
「已聚集工匠街的领民来进行灭火工作。接下来要搭升降机上去。是的,属下会立刻执行。」
我混在少年和大人的队伍中,被挤进三个升降机吊篮中的其中一个。这是足以容纳三十人的铁制吊篮。
蛇腹式双重门在我面前阖上,只听见电磁式旋转驱动机发出隆隆声响,吊篮就此向上攀升。蛇腹的外面是被油污染成茶色的岩壁,壁面正以惊人的速度下移。想必是将岩山的地盘打通,凿出升降机得以通行的垂直洞穴。构造与寺院等地的升降机相同,只是规模远远超过。不知这座机械历经了几千年的岁月,在前往山顶的路途中,吊篮不时嘎吱作响、左右摇晃。
还要多久才能抵达山顶?
「今天晚上明明不是我值班,却突然被紧急召集。你家失火了吗?」
「没有。之前的天摇地动把我吓坏了,好在只有玻璃窗被震碎,并无大碍。」
围在众人外头监视的卫兵当中,有两人如此交谈着。
「我家也是。幸好市街的灯火和暖气都是电力供应。如果是用煤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是啊。若真是那样,现在整个市街可能已变成一片火海。」
「听说冲进城内的是守护骑士。」
「没错,听说是征服军的实验机。真会给人添麻烦啊。」
「希望领主大人没事才好。」
「说得也是。」
在吊篮电灯的照明下,可以看出交谈的这两名卫兵是中年人。而刚才那位卫兵班长也是,看来,卫兵的职务一缺难得,并非虚言。
「不过,说到这些家伙。」中年卫兵环视身旁铐着手铐的少年们,忿忿不平地叨念道。「这群不良少年,城堡都失火了,竟然以不想帮忙救火为借口往外开溜!好一群没半点责任感的家伙。」
对于卫兵的叨念,我身旁有名少年嗤之以鼻地说道:
「嘿嘿。我们还年轻,不管去哪里,只要别要求太高,总会有工作,要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相较之下,你们这些中年人可就麻烦了。现在你们到其它领地,也没哪个贵族家会雇用你们,要是这个贵族家被撤除爵位,你们连退休金也拿不到。」
「罗、罗嗦!少用这种臭屁的口气跟我说话!小鬼!」
中年卫兵厉声叱喝,但却发不出卫兵班长那般洪亮的声音,他的声音充满疲惫。这种疲惫感反而成为对方攻击的弱点,另一名不良少年回嘴道:
「哪还拿得到退休金啊,迪奥迪特家就算没有遭遇这样的灾难,也撑不了多久。领主是个大好人,不断雇用你们这种中年人,人事费居高不下、入不敷出,再加上他那位继承爵位的独子……」
「闭嘴!」看似已当差多年的中年卫兵,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不要说得一副自己什么都懂的样子。你们这种年纪的人,总想摆出一副深谙世事的模样,其实什么也不懂。我们迪奥迪特家之所以清贫,并非人事费的缘故。你们听好了,我不许你们再说领主大人的坏话,和世子有关的事也一样。」
「讲到这位世子,听说他连守护骑士都不敢搭乘,个性胆小又自闭。强迫他乘坐的话,还会哭呢!未来的领主害怕乘坐守护骑士,要如何保护这块领地?如何治理?我们隔壁的艾尔康家早就看不起我们了。这样的领主,你们还愿意追随?」
「住口!让贵族家兴盛繁荣是我们每一位领民的责任,你这种言行,实在不可原谅!」
「实在不可原谅——你只会这么说。」
另一名少年模仿卫兵的口吻,语带嘲讽。
「为这种没有前途的贵族家效力,会有什么好处?真是可怜啊,因为你们这些中年人若不跟着这位领主走,便活不下去。」
被揶揄的卫兵怒喝一声「臭小子」,一拳打向那名学他说话的少年。但坐在吊篮里的其它少年全部一同发出讪笑。不知为何,这阵笑声却令那两名中年卫兵不再动怒,两人将脸转向一旁,静默不语。
——?
我来回望着比我年长的少年们满含轻蔑的笑意,以及中年卫兵脸上浮现的怯缩之色,侧头感到不解。
那天晚上,年仅十二的我,只能以自身所能体会的范畴去了解这个世界。
如今回想,我已能了解当时市街的情况以及他们言谈中的含意。但坦白说,当时搭乘吊篮时,我完全听不懂那群少年与大人们在争辩些什么,也无法领会为何大人们在面对少年的嘲讽时,脸上一度浮现怯缩的神色。升降机的吊篮载着懵懵懂懂的我,在岩山的地盘中向上攀升。
而事件就发生在这之后。
「喂,你们该适可而止了。」
挤了三十多人的吊篮对面,传来卫兵班长的响亮怒吼。
「就快抵达山顶了,抵达之后马上进行作业。把这群小鬼的手铐解开。」
在他一声令下,包围少年的卫兵们一脸不情愿的解开少年们的手铐。他们从腰间取出钥匙串,嘴里说着「喂,安分一点」,逐一解开手铐。
缩在一旁的我是最后一位。在卫兵的催促下,我伸出手。然而,正当中年卫兵要将钥匙插进手铐的钥匙孔时,他脸上蓦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并朝我的脸不住打量。
「呃,你……」
我想移开目光,但双手被对方握在手里,五官清楚地呈现在对方面前。我无法将目光移向一旁。
怎么办?我不是这里的人,这件事终于还是露出马脚了。
然而——
「你好脏啊!你在哪里弄得这么脏的?你都不洗澡的吗?」
这是刚才怒喝一声「臭小子」,动手殴打少年的那名中年卫兵。卫兵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为我解开手铐。他一边开锁,一边小声说道:
「小弟弟,你年纪还小,为什么会在这里?别加入这群不良少年。」
「……」
我摩搓着重获自由的双手,默默向他行了一礼。
「哦,看你还满懂礼貌的嘛,这样就更不应该和他们一起鬼混。难道你父母已经不在了?」
「……」
我不知如何回答。
「算了。」中年卫兵叹了口气,将钥匙串放回腰际。「小弟弟,你知道雷雅街吗?就在市场附近。」
「……」
我含糊地颔首以对。
「我家就在那里。如果你没有父母的话……」卫兵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
「有了!等这次的风波平息后,你来找我,我让你洗个澡。」
「谢……」我想说谢谢,但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其实,我原本也有个儿子……」卫兵轻声说道。「就像他们一样,某天他突然开始以一副自己什么都懂的口吻跟我说话,然后就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
「……」
「因为这个缘故,现在家里只剩我和我太太。」
「……」
「小弟弟。」
那名中年卫兵蹲下来,朝我的脸仔细端详。就近一看,他眼尾有几道皱纹,看起来相当慈祥。
「我看你的面相,觉得你的气质和这群不良少年很不搭。如果是因为父母双亡而游手好闲,劝你最好回学校上学。不嫌弃的话,下次到我家来洗个澡吧。」
「啊……」
这时候——
正当我想开口答谢时,天花板的吊灯突然熄灭。周遭顿时一片漆黑,吊篮随着电磁驱动机发出的悲鸣陡然停住。
4
嘎吱!
黑暗中,大型吊篮突然停止上升。一阵剧烈震荡,使得我的身体不由得地被弹向空中。
哇——
「发、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一阵惊呼。
我心中一惊,身子被震离吊篮,整个人在黑暗中头上脚下地转了一圈。搭乘吊篮的每一个人都被抛向空中。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慌张地伸手在空中乱抓,左手碰触到放置行李的网架外框,急忙一把握住。
接着是一股往下的剧烈冲击,身体猛地被往下拉。我紧抓网架外框,止住身体下坠的力道。左手差点被扯断,所幸我的体重很轻,立刻伸出右手握住外框。挤在吊篮里的三十多名大人和少年,全都坠落地面,我幸运地躲过一劫,勉强悬挂在网架上。
啪嚓、啪嚓!
脚下传来毛骨悚然的声音。彷佛许多人的骨头同时碎裂般—然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在惯性作用之下,我的身体左右摆荡,握住网架的手臂就快撑不住了。
「可恶!」
黑暗中,升降机陡然停住。而这不过是那天晚上一连串事件的序幕罢了。
要是当时的我在吊篮里被压扁,在众人底下活活压死,现在就没办法写下这段「纪录」了。
但我存活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能迅速握住网架外框,实在很幸运,这都要归功于平日的锻链。
在练剑时,我经常被父亲抛向空中,所以多少掌握了一些肢体在空中活动时的「感觉」。整个人被抛飞,在空中翻滚、倒悬的次数,从小至今不下数百次。这些经验在那个瞬间发挥了作用。
将话题拉回当时的情况吧。
吊篮在黑暗中停止时,我双手吊着网架的横木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驱动机停止运作,不再出声。突然安静无声的黑暗中,传来数不清的呻吟声。
许多人在我脚底下交叠,不住呻吟——痛苦的呻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知道是升降机故障——突然停住不动。
我不住喘息,在黑暗中环视四周,发现悬吊在网架上的,只有我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那些大我几岁的少年、声音洪亮的卫兵班长,以及刚才那名亲切的中年卫兵,全部摔向狭窄的吊篮底盘,交叠的身体无法动弹,呻吟声四起。垂直洞穴中的升降机吊篮,在急远上升的途中突然停住。坐满人的吊篮,在经过一阵晃动瓶子般的剧烈冲击之后,陡然停止。
吊篮里原本就非常拥挤,每个人必须站着才有容身之处。若非我迅速抓住网架,我的娇小身躯恐怕已被人压在底下。
唔……
这台升降机到底是怎么回事?电灯就此熄灭,也不知道现在是位于垂直洞穴内的何处。似乎没有重新启动的迹象。
我该如何是好?
我垂在半空中,咬着嘴唇。我为了找寻父亲,才来到这里……也许真如父亲所言,这里相当危险。我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只有我没有跌落而骨折,但我既不会操作升降机,也无法查出故障的原因。既然这样,我是否该到外头求援呢?
倘若我出外求援,被人发现不是城下市镇的居民,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但我脚下有三十多名层层相叠的伤患,正不住呻吟。
每当我稍有动作,手中的框架横木便嘎吱作响。
可恶!
我抬头看,发现鸟笼般的天花板有个方形的盖子。那是什么呢?应该是检查用的出口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吊篮陡然一震,向下滑落数码远。我悬吊的身体登时浮在空中。这是怎么回事?!我左右张望。这座升降机在垂直洞穴内竖立了三根金属长柱,配置在吊篮四周的三座电磁驱动机分别系在一根长柱上,藉由「磁场」的力量上升、落下。一旦全部的驱动机都停止运作,就会失去让吊篮停在原地的支撑力……
我的手臂已无力支撑重量,可以从那里爬到吊篮的上头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必须试试看。
我将手伸向附有把手的盖子上,构不到。我把网架的外框当作是寺院游乐场的单杠,身体前后摆动,再次伸长手臂向前飞扑。右手勾住了—同一时间,整个吊篮又向下滑落数码。我的身体飘然浮起,右手不由得松开了。糟糕!我再次使劲摆荡身体,将手伸向盖子的把手。指尖构到了,我一把握住。同一时间,超过负荷的外框横木终于啪嚓一声断成两截。
「唔!」
我的右手勾住检查用的盖子,就像只攀吊树枝的猿猴。把手上了油有些滑手,差点就此滑脱,我急忙补上左手。
「唔,可恶!」
我鼓足全力紧握把手,盖子啪的一声松开了,我的身体一口气下坠半公尺。幸好门铰链没有因此而损坏,我的身体垂吊在往内开启的盖子把手上,不住摆荡。我快使不出力了。我用尽仅存的力气将身体荡向前方,使出单杆的挺腰蹬腿动作,将脚抬向那个方形的检查口。脚跟勾住了开口,吊篮再度传来可怕的震动,一口气向下滑落将近十码。身体飘然浮起,我运用手臂和腹部的肌肉支撑着。
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方形检查口爬上吊篮一看,眼前一片幽暗,凉风飕飕。吊篮顶部就像鸟笼的顶端一样突尖,找不到稳当的立足之地。没抓牢的话,恐怕会就此滑落。
我抓紧满是油污的吊篮顶端,环视四周。真暗。黑暗中只听得见垂直洞穴中由下往上吹的呼啸风声。不论是向上仰望还是向下俯视”始终不见半点亮光。洞穴底下的搭乘台座应该有一盏银色的照明灯才对,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彷如这整座岩山突然失去一切电力供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在下面时,那名军官说这并不是战争。但如果城堡未遭外敌入侵,电力供应为什么会突然中断?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从诺瓦路斯提拉抽取出的电力,应该无法事先贮存才对。之前爸爸会仰望着一座拥有电力照明的大寺院告诉我,电力若不在取出后立即使用,很快便会消失。
难道是这座岩山内的某处汲电所设施,因为火灾而受损?
现在无暇思索了。
吊篮再度剧烈震动,又往下滑落了数码深。黑暗中紧系长柱的驱动机,发出银色火花。一股烧焦味扑鼻而来(我后来才知道,在升降机突然失去电力时,理应能防止吊篮往下坠的紧急刹车装置,因为数百年来,里头的橡皮制垫片零件未曾更换,早已劣化,无法发挥功能)。本以为已停止下滑,但吊篮旋即猛烈震动,往下滑落。我只能紧紧抓住倾斜的顶端,吊篮则继续下坠。
「可恶。」
就在这时候,在银色火花的照耀下,倾斜的吊篮顶端突然浮现出一道小小的黑影。
吊篮停止下坠后,那道小小的黑影以流畅的动作走近,从突尖的顶端上俯看着我。
喵。
——?!
黑影叫了一声。
一时间,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那对绽放蓝光的眼珠,正从那娇小的黑影中俯看着我。
什么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猫站在尖尖的吊篮顶端,毫无惧色,在该处坐定后,还伸长后脚在下颚一带不住抓搔,完全无视于一脸惊讶的我。
「你……哇!」
嘎嘎嘎——我差点咬到舌头。吊篮出现了截至目前为止最大的一次震动,一口气下滑了十几码。我紧紧抓着顶端,不让身体往上飘浮。突然间砰的一声,吊篮的剧烈震荡嘎然而止,一阵烧焦味扑鼻而来。我定睛一看,吊篮四周的三座驱动机,同时冒出浓浓的黑烟。接着看到一道红火,驱动机已开始冒火。垂且的洞穴墙壁,从上到下在奇异红光的照射下清楚浮现。我朝底下窥望,但因为此处离洞穴底部甚远,什么也看不见,映入眼帘的只有无边的黑暗。抬头仰望,结果还是一样。难道,我现在就在这座贯穿岩山中央的垂直洞穴的中间?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但那只小黑猫就像是在等待吊篮滑落至那个位置一般,只见它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轻灵地跃向一块在火光照耀下浮现的墙壁缺角。
仔细一看,在那被油垢染成茶色的墙上,有个直径约半码长的圆形洞口。
那是通气孔吗?
黑猫站在入口处,转头以那对蓝色双眸看着抬头仰望的我。
喵。
什么,它的意思是「跟我来」吗?
啵的一声,一架驱动机已起火燃烧。因为摩擦的高温,造成内部零件的润滑油起火燃烧。从垂直的洞穴底下往上吹的强风,助长了火势,火焰旋即照亮整个壁面,火光刺眼。同一时间,某处也传来金属刺耳的摩擦声响。
喵。
黑猫再度发出短声的呜叫后,转头走进圆形的通气孔中,消失了身影。
望着它的背影,我心里有个声音频频催促我「去吧」。就像刚才在森林里被飞空艇袭击时,那个叫我「别动」的声音。
「等……等等我!」
圆形洞口的位置略高于吊篮顶端。我放开先前紧握顶端外板的双手,朝沾满机油而滑溜的倾斜屋顶使劲一踢。此时,一架驱动机啪嚓一声,连同支撑架一起折裂。在我手指勾住通气孔边缘的同时,吊篮在昏暗的垂直洞穴中倾向一边,直接撞向对面的墙壁。
轰隆!
我仅靠手指的力量勾住圆洞外缘,背后传来巨大金属吊篮被压扁的声音,以及其它两座驱动机支撑架被硬生扯断的刺耳声响。吊篮发出雷鸣般的轰然巨响,数度撞击垂直洞穴的壁面,一路滚向地底。由于墙壁剧烈震动,我勾住通气孔的手指几乎要滑脱。
「哇!」
我咬着牙,以油滑的手指紧勾洞口外缘,缓缓撑起上半身。现在不是说自己没肌肉的时候,要是爬不上去,就没命了。当我身子钻进洞里时,下方传来猛烈的撞击声。
「呼、呼、呼。」
爬上通气孔后,我气喘吁吁。这条狭窄的管路,口径只有三分之一码,连半码都不到。洞口深处吹来阵阵的风,可见它的确是通气用的洞口。通气孔的口径足以让猫和十二岁的少年在里面爬行,若换作是成人恐怕就没办法了。戒备森严的贵族城堡,不可能会设置大小足以让成人通行的通气孔。
正当我停下来喘口气时,背后的垂直洞穴传来猛然起火的声音。也许是附着在墙面上的机油起火燃烧的缘故。我转头一看,整个洞穴布满了赤红的火光,火红的光线不住颤抖。从通气孔深处吹来的风,也随之转强。
——我打听到的情报是真的。
「呼、呼。爸……」
我低着头调匀呼吸,喃喃低语。
「爸,你在哪里……」
我背后热了起来,这里已无法久待。我一面咳嗽,一面以手肘撑地,在通气孔深处甸匐前进。
刚才那只黑猫已不见踪影,它已走向洞内了吗?脚底好热。现在已无暇多想,我强忍手肘的疼痛,专注地朝通气孔深处前进。
这是位于岩山的哪里?
就刚才从吊篮顶端往下看的感觉来看,应该是位于看不见底部的高处。不过,垂直洞穴的上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
那座吊篮……
——下次到我家里来洗个澡吧。
「唔……」
我紧咬嘴唇,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片黑暗当中,咬紧牙关在洞穴中爬行。
如果这个通气孔是山顶城堡地下建设的其中一项……我如此暗忖。那它的深度想必能到达地下最底层。
到底城堡所在的山顶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整座岩山的电力供应突然中断,那城下市镇现在应该也是一片漆黑吧。这座城堡的主人好像是迪奥迪特家,爸爸潜入这座城堡,到底想搜寻什么?
这会通往哪里呢?
通气孔内伸手不见五指,途中还有许多弯路。脚底已感觉不到垂直洞口传来的热气,周遭再度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不过,迎面吹拂而来的空气告诉我,前方绝非死路。
在眼睛完全习惯黑暗之后,我发现前方有一道从上方射入的格子状光芒。会是出口吗?即使双肘已磨破、全身沾满泥巴和油垢、衣服无比沉重,我还是一面喘息,一面在洞穴中行进。
有个铁制栅栏嵌在洞穴上头,冷空气直贯而下。我躺在狭窄的洞中仰望,发现栅栏的盖子上方有一处空间,上面的天花板点着一盏红色的紧急照明灯。看起来似乎有光线照射,但其实只是没有通气孔那么黑罢了。我仰躺在地上,深深的吸一口气。空气中掺杂着铜锈般的金属臭味。外头的空气并不清新。这里果然是在城堡的地底下,但究竟是位于底层的何处?
我伸手搭在铁制的栅栏上,小心翼翼地往外推。手中微微传来一股抗力,栅栏的盖子应声脱落。我在洞中坐起身,从推起的盖子缝隙往外窥探。这里似乎是通道的地板。有个方形的横切面,看起来像是地下通道。之前我在寺院地底搬运废弃的道具时,便会扛着重物走在这种地下通道过。在一旁负责监督的年轻克耶鲁侩曾出言恫吓,警告我「不可以迷路」。他告诉我,要是在大寺院的地底迷路,一辈子休想走出去。这座城堡的地下,莫非也和那座大寺院一样,有着宽广而复杂的结构?
我屏气敛息,从盖子的缝隙向外张望,不见人影。
好,就走这条通道吧。
然而,就在我推开栅栏的盖子,爬向通道的地板上时——
通道后方陡然传来开门声。同时,有许多脚步声交错直奔而来,通道中有数道人影挤在一起。
我急忙放下盖子,仅打开些微缝隙窥视。
「你们要做什么?」
「这里是宝藏库耶!」
两名男子朗声抗议道。
两名身穿藏青色礼服(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贵族家看守官所穿的礼服)的男子,似乎被好几名身穿黑色盔甲的人影撞飞,身子从通道深处的大门朝我这边飞来。
「你们不是征服军的『事故调查队』吗?为什么擅闯我们的宝藏库……唔!」
一身黑色盔甲的人影不发一语,手持某个东西撞向那名身穿礼服、高声抗议的男子,发出啪滋的一声闷响。
「哇!」
其中一人正面倒地,另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则是大吃一惊,发出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沿着通道,朝我的方向——躲在通气孔盖内、向外窥探的我这边——跑来。黑甲武士面向他抬起手。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枪,有条绳子连向他挂在腰间的黑色箱子,是电磁枪!
啪!
逃往我这边的那名男子,被背后加速而来的子弹击中,震飞数丈远,跌落地面。也许是地面勤于擦拭的缘故,那名向前扑倒的男子在地上滑行,一头撞向我藏身窥探的通气孔盖。
「——?!」
我急忙将盖子盖上,躺进洞内,双手捣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若不是急忙调整呼吸,我恐怕会就此叫出声来。那名被电磁枪击中倒地的男子,脸正隔着通气孔盖的格子俯看着我。
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看到的黑甲武士,和先前从森林里的飞空艇中冒出的黑甲武士一样。
我坐起身,勉强从缝隙处向外窥视,确定那名黑甲武士就是那座黑色飞空艇的战斗人员。漆黑的头盔下,有两颗凸出的机械眼球。眼球就像生物般移动,彷如在四周探寻些什么。
「快找!」
那名像是指挥官的人物,把枪收回腰间,向其它黑影下令。声音低沉而含糊。
「应该就在收藏于宝藏库里的出土物品中。」
「是。」
「是。」
这群黑甲武士以同样含糊的声音回答,走向通道深处的双开大门中。
待黑甲武士的身影悉数消失在那扇双开式大门后,我再次推开盖子。总之,那群黑甲武士走回那扇门内,我只要沿着通道,往反方向逃走就行了。之后再想办法找条通往地面的路……
但就在这个时候——
我蓦然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急忙转头望向通气孔内,不知从何时起,黑暗深处有一对蓝色的光球紧盯着我。是那只猫。它在通气孔的前方转头望着我。
喵。
「你……」
我不自主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路转角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朝我这里走近,石板地被踩得乒乓作响。我大吃一惊,急忙盖上盖子藏身,三名黑甲武士几乎在同一时间绕过转角,出现在前方。
好险……我仰躺着往上看,那三名持枪的黑甲武士从我上方走过,全身的金属护具铿锵作响。似乎是要走向通道深处的大门。
我保持仰躺的姿势,眼睛往上瞄。黑暗的通气孔深处,呈现颠倒的景象,那对蓝色的光球已不见踪影。那只猫呢?它已经走进深处了吗?
上面的通道很危险,不知道那群黑甲武士何时会经过……
这里行不通,只有继续往深处走了。
我像是在追寻那只黑猫的蓝色眼珠般,继续爬向狭窄的通气孔深处。我在脑中描绘方位与地理位置图,发现通气孔正通往那群黑甲武士走进的双开大门内。我在黑暗中爬行,并估算自己行进的距离。这时,前方出现另一处射入红光的栅栏。
上头传来含糊的声音。「紧急报告!」有人如此说道。我停在栅栏下方,竖耳聆听头顶的动静。
「副队长,有急事禀报。大事不妙了!前往东边宝藏库的第二分队,全部遭人斩杀!」
「什么?」
「七个人全部被同一把刀斩杀,当我接获通报赶去时,他们已经……l
「配带电磁枪的第二分队全部阵亡?」
「是的。」
「城里的家臣们应该已经被拘禁,且有人在一旁监视才对。难道当中有人逃脱?」
「这就不清楚了。」
快步跑来的那三名黑甲武士,向这名指挥官通报。
「副队长,就我的观察,每个人身上的刀口都是一样的。」另一个声音说道。「真不敢相信,好像是一人所为。这座城里有一名可怕的高手在妨碍我们『作战』。」
「嗯。」
头顶传来那名黑甲武士指挥官低声沉吟的声音,但我看不见他的模样。虽然头顶的天花板一样高,但这里看起来像是间宽敞的房间或是仓库。
这时——
「副队长,这里还是找不到。」
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不同人的报告。
「宝藏库里找不到那样东西。」
「那样东西应该就在城堡的某处。好,为了谨惯起见,把这里的收藏品全部搬走。」
「全部搬走的话,光靠我们的人力恐怕不够。」
「这我知道,派上面那些家臣和佣人去搬。」
「副队长……」刚才报告的那个声音语带惊讶地说道。「这么做的话,我们这次『作战』的目的就会被他们发现了。」
「无妨。反正这座城堡的领主和家臣们全都会被灭口,然后再佯装成死于守护骑士事故引发的火灾意外。趁他们还活着,好好利用他们的劳力。」
「是。」
「可能还有其它用来存放宝物的密室。地底的每一层,全都给我彻底搜查。」
「是。」
「第三分队去找出那名妨碍我们的男子。一发现对方,立刻射杀。」
「是。」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想象的是,这群黑甲武士似乎趁着守护骑士冲进城堡的事故,以飞空艇强行进入城内为恶。刚才他提到,城里的家臣已全部遭到拘禁。也许岩山电力无预警中断,也是这群黑甲武士所为。
供升降机运作的电力,难道就是他们切断的?
——到我家里来洗个澡吧。
可恶……
我紧咬嘴唇,却无能为力。那名副队长似乎又下达了新的命令,一身沉重盔甲的男子们快步在房外四散,我从地板的震动得知这一切。
「不过,没想到宝藏库里竟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从盗掘者那里没收来的违法出土物。」
那名指挥官若无其事地说道。
「没有半样可以带回家的小东西。」
「是的。这名贵族担任地方检察官一职,始终秉持着刚正不阿的门风;但三年前,征税军对他进行税务调查时,依例将金银财宝之类的值钱物品搜刮一空。」
「检察官一职,收受贿赂的机会应该多得是吧?」
「他好像不接受贿赂。」
「所以才会什么也没有。」
「据说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财政状况正急剧恶化中。」
「哼。当初他要是答应大人的要求,早点把没收出土物中的那个东西双手奉上,不就没事了吗?也许迪奥迪特子爵还能因此得到奖赏,不会像这样被烧成一团火球。」
我背对着听取他们的谈话,继续往通气孔的黑暗深处前进。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先找到出口才行。
那只猫跑哪儿去了呢……
通气孔有几处呈直角的转弯处,但四处都是无尽的黑暗。我的方向感告诉我,离黑甲武士占据的宝藏库已五十码远,我正朝着通气孔深处而去——亦即岩山深处。
突然间,我来到通气孔的终点。当我爬过最后的转角时,再度在前方通道看到格子状的光线。这次是银光。我爬近一看,发现这个格子状的金属盖,就是这条通气孔的管路终点。
外面不知道是哪里?
我手指勾在冰冷的栅栏上,探头窥看外面的情形。银光是金属反射的光线。
从栅栏的缝隙处,可以看见一条冰冷的银色「直线」,横向从我狭窄的视野底端穿过。那是什么?我抬眼一看,发现这处空间虽然昏暗,天花板却是高出许多,与刚才的通道截然不同。
我将耳朵贴向栅栏仔细凝听,四周虽然悄然无声,却可以感觉到这处空间的宽广辽阔。不管怎样,至少黑甲武士走近时,我能听见金属装备的铿锵声响。
应该没事……出去看看吧。
我双手推开栅栏,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极力不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才爬出通气孔。
我双脚落在下方约一码深的地面上。这处空间宛如一条幽暗的隧道,通气孔的出口就开在隧道的墙壁上。
站在平坦坚硬的地面上,我挺直身躯。环顾左右,耳朵透过自身微弱呼吸声所形成的回音,感应出天花板的高度以及两边的宽度——这隧道可不小。我抬起头,发现高处弧形的天花板上,有一盏小小的白色紧急照明灯。就算是将先前那个升降机通行的垂直洞穴倒过来,直径恐怕也没这里宽。
通气孔一路通往这里……照这样来看,这条隧道或许就是岩山的最深处。我环视这座足以让巨人通行的巨大幽暗隧道。这处空间似乎是横向贯穿岩山内部,但又好像没有人车通行,阒寂无声。而且隧道的地面中央并非通道,而是两条冰冷的银色金属柱子,横向从我腰际的高度绵延而过,不像是做为人车通行之用。
该往哪边走,才能到达山顶呢?
我站在黑暗中,眺望这条巨大隧道的左右两边。天花板上的光点排成一列,往我右手边深处而去。右手边的方向,或许就是岩山深处吧。
不是这边,我得到外头去才行。
我反向朝左手的方向走去,心想这或许是通往岩山山腹的出口。
走没几分钟隧道已没有去路,前方是一面墙。本以为这面高大的墙壁是岩层,没想到竟是一块厚实的金属。是一扇年代久远的青铜门。
(没辄了……)没办法,只好往反方向走了。往那边走的话,也许会有通往山顶的楼梯。
我如此暗忖,再度走在隧道上,朝天花板灯光绵延的方向而去。那两条金属横柱,犹如两条平放的巨木,我就走在它旁边,不停地向前走。当初建造这条隧道,究竟要做什么?金属横柱占据隧道的地面中央,反射紧急照明灯的光线,隐隐透着银光,不断向前延伸。
该不会就这样一路走向岩山中心吧——如此漫长的距离,教人打从心底产生这样的感觉。走着走着,天花板高达数丈的隧道,突然形成一处广大的地底洞窟。
耳朵感觉到空间突然变得开阔许多。我停下脚步,环视周遭的黑暗。只看见比刚才更高的洞窟天花板,亮着几盏白色的紧急照明灯。
我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底洞窟底下。这里究竟是哪里?
蓦地,有个细微的脚步声迅速地从前方越过。
「——?!」
我摆出迎击的架势,但那并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我定睛凝视眼前这片黑暗,发现有个比黑暗更为漆黑的影子,从洞窟的地底奔驰而去。它背后的黑毛,一度反射出紧急照明灯的微弱光线。
是那只猫。
「喂——」
我迈步飞奔,欲追上那道黑影,却突然感应到某样东西而陡然止步。那是什么?在我眼前——黑暗的洞窟深处,盘据着一个巨大黑影。我抬头端详,它就像我幼年时在大寺院的圣堂里目睹的巨大伊纽梅奴神像。不过,贵族的城堡地底,自然不可能摆放神像。
这是……
我将视线往上移,发现这尊巨大的黑影,有手、脚,以及身体,这尊巨人采蹲姿,双脚放在那两条横柱的终点上,不动如岳。我再将视线往上移,只见上头微微反射着紧急照明灯的光芒,在隆起的胸部上方,是巨大的头部,外形犹如戴着头盔的骑士。
「这是……守护骑士?!」
巨大的人形兵器就矗立在我眼前,以钢筋架成的维修用鹰架向外挺出,彷如从两侧夹住这具青黑色的机体。鹰架一直延伸至守护骑士的胸部下方,可以看见在它刻有纹章的部位下方,有扇双开的机舱门。
这处地下洞窟,原来是守护骑士的停机库……我望着它巨大的身影,不自主地发出惊叹。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守护骑士啊!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好巨大!不知道这具机体叫什么名字;刻在它胸前的纹章,应该是这座城堡主人的家徽吧?守护骑士当初在建造时,便被奉为贵族家的守护神,代代继承,所以才有这样的称呼。因此,征服军所拥有的数百架量产型守护骑士,原本不该称为「守护骑士」才对。
虽然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可不是参观的时候。告诉我守护骑士名称由来的人,也是父亲,现在他不知人在何方。
我从蹲踞不动的守护骑士脚下横越,往洞窟深处找寻出口。
洞窟内似乎空无一人,也不见在这里工作的佣人们。我想起那名黑甲武士指挥官所说的话——城堡里的家臣已全部遭到拘禁。那含糊不清的声音——想必是头盔下那张紧贴脸部的奇怪铁面具所造成。头盔上的机械眼球犹如生物般地四处转动。
我继续往深处走去,又看到一条钻进岩层中的通道,路的尽头处有扇以圆形把手开启的气密式大门,可能是洞窟的出口吧。正当我伸手搭在把手上,想转动它时,突然感觉背后有异。
——?!
砰!
我回身闪避,子弹在同一时间破空而来,击中我身旁那扇门。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我的前额感受到一道强烈的冲击波。被震飞的我向后翻滚,躲进通道旁的水沟里。待我藏好身才明白,原来是有人持电磁枪朝我背后射击。
好险,但我背后那名敌人并未就此停火。
锵!
锵!
我头顶的气密门接连中弹,发出巨大声响。弹着点逐渐往下。
「前面的人!」
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那里。快站起来,把手举高,我可以饶你一命。」
对方身上的金属装备铿锵作响,脚步声在洞窟内缓缓逼近。糟了!那群黑甲武士就藏身在停机库的某处监视。我从通道旁的水沟里抬眼望向黑暗深处,确实有一道黑影朝这里走近。
「这里是第三分队七号,在守护骑士停机库发现妨碍作战的可疑人影,现在正要确认其身分。」
逐步靠近的人影以对讲机报告,并步步近逼。他右手持枪。从他仰赖枪枝而非持剑的模样看来,此人绝对不是骑士,而是一名士兵。父亲说过,朝敌人背后开枪的行为,对交战的对手是很失礼的,绝非骑士应有的行径。
「喂,站起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整个人卡在水沟里,无法动弹。被对方持枪瞄准,我已无路可逃。
「别、别开枪。」
不得已,我只好举双手投降,就在我挣扎着想从水沟里站起身时——
就在那一瞬间。
砰!
一颗子弹擦过我的头部,击中我身后的墙壁,发出锵的一声清响。我吓得毛发倒竖。黑甲武士不给我半点机会就开枪射击,太过分了!他刚才不是说——只要你站起来,我就「饶你不死」吗!
「是……是个小鬼?!」
含糊的声音显露出惊讶。黑甲武士原本打算,只要我站起身来便开枪射杀,但由于我的个头矮小,才造成他目测错误。如果我有大人的身高,也许会被一枪射穿脑门。黑甲武士在黑暗中重新握好枪。哇,这次我一定会中枪!
「小鬼,你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受死吧!」
从黑暗中步出的人影,握着有条绳索连接腰际的电磁枪,对准呆立原地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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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你给我找了那么多麻烦。受死吧!」
从黑暗中步出的人影,握着有条绳索连接腰际的电磁枪,对准呆立原地的我。
他的动作无比轻松,就像是要打死一只碍事的小虫一样。配戴黑色手套的右手,扣下扳机。
我望着他的动作,几乎看傻了,但有个声音在体内喝叱我「快逃」。
快逃!逃往旁边!
「唔……」
我朝通道的墙壁使劲一踢,避向一旁,同一时间耳边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我整个身体撞向另一侧的墙壁,就此往地上一蹬,朝黑甲武士的脚下飞扑过去。这并非思考后做出的动作,而是本能反应。从小和父亲练剑,他总是教导我「你个头较小,所以当对方比你高大时,要冲撞对方的下盘」。我的身体本能地做出这样的举动。
后来我才知道,暗视装置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但视野却很狭窄。它看见的范围,和双筒望远镜没多大的差异。一旦对手跑离视线,特别是逃向一旁时,想要重新掌握对方的身影,整个装置必须不停转动,努力地在四周探寻才行。这项道具有利于狙击,却很不适合近身搏斗。黑甲武士一时之间没发现我已冲进他脚下的死角。
我攻其不备,一头撞向他左膝。我卯足了全力,但金属制的盔甲无比坚硬,我的前额撞向他的护膝,痛得眼冒金星。
「哇!」
「唔……」
但那名士兵也发出一声惨叫,看来他多少也感觉到疼痛。黑甲武士吃了一惊,欲低头望向脚下时,我已从他跨下钻过,往反方向奔去。
我死命地奔向黑暗的洞窟深处。
「站住,小鬼!」
感觉到他在我背后喊叫,并持抢瞄准我。
不妙,我会被他射中!不可以逃向开阔的地方。我改朝那尊巨大的守护骑士台座下奔去。这时,一颗速度胜过音速的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同时夹带一股像是被人一拳击向脑门的冲击力道。我以毫发之差躲过这一枪,冲击波震得我头昏眼花,双脚打结,重重地往前栽了个跟斗。
「哇!」
干净的石板地无比冰冷,我打了个滚,就此仰躺着滑行将近十码,脚部撞向支撑守护骑士的台座铁柱,一阵剧痛。
「可恶……」
我现在无暇皱眉喊疼。子弹不断射向石板地,弹着点离我愈来愈近。
我想站起来,但感觉到一阵剧痛。不过不碍事,所幸没有骨折。我咬牙站起从铁柱中间穿过。
锵!
子弹射向钢筋反弹,溅起火花。我死命奔逃,但终究是个小孩子跑不快。而且刚才撞伤的部位疼痛不堪,无法全力奔跑。黑甲武士丝毫不掩饰他身上护具的铿锵声响,紧追在我背后。
「站住,小鬼!」
为什么要杀我?!我一面逃,一面感到忿忿不平。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不休,非得取我性命不可?他明知道我是个小孩啊。他说过会饶我一命,却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朝我开枪。这种作法,就像在扑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这群黑甲武士到底是何来?!:
守护骑士的台座下恍如一座钢筋森林,我以半蹲的姿势前进。头顶的「天花板」愈来愈低,空间愈来愈窄。不妙!钢筋虽然能够防弹,但前面可能是个死胡同。
背后的脚步声离我愈来愈近。我拖着脚前进,背后感到一阵寒意游走。如果前面是死路的话,就算有钢筋,我还是会被追上,惨遭射杀。怎么办……
这时候。
喵。
一旁蓦然传来这个叫声。我为之一怔,停下脚步发现,交错的钢筋底下——亦即石板地上,竟然有个方形洞口。那是一个黑色的洞穴,略大于通气孔,大小勉强能容纳一个人通行,还露出供人攀爬用的梯子前端。一对蓝色的光球,正从洞穴入口处注视着我。
黑猫令我伫足后,便转身消失在洞穴中。那是通往下层的入口吗?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我细想了。
我只能逃往那里。
为了追那只黑猫,我改变原本奔逃的方向,往地上用力一蹬,纵身跃进洞穴入口。整个身体撞向那近乎垂直的木梯,我顺势抓住梯子,化解下坠的力道。膝盖和手肘重重撞向墙壁,虽然奇痛彻骨,但我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我发现入口处有个往内开启的盖子,立即伸手将盖子往上推;阖上后,头顶旋即传来护具交鸣的喀嚓、喀嚓声响。
「呼、呼。」
我一面抓紧梯子,一面喘息。周身疼痛不堪,但幸好没有骨折,也没出血。只有电磁枪子弹穿过脸侧时的强大冲击,在耳内造成耳鸣,就像有只蝉停在耳朵里似的。
「唔……」
我眉头紧蹙,环顾四周。盖上入口的盖子后,彷佛开启了某处的开关,红色的紧急照明灯亮起,室内的景致就此浮现。我的双眼早已习惯黑暗,尽管此时的红色灯光微弱,仍让我感到刺眼。
「这……这里是?」
我站在梯子上四处张望,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型的地下室,彷如一个三码见方的立方体嵌入地板底下一样。
入口处——亦即天花板这个附盖子的洞口——只有我现在握在手中的梯子。除此之外,找不到其它能进出的门扉。出入口只有天花板的洞口,这表示……
「难道这里是密室?」
我环视这个在红光中浮现的方形房间。
不见这房间的主人。那只猫也不知跑哪儿去,递寻不着它的踪影。
乍看之下,房间里只有书本。暗色的书背平整地排放。就像学问侩的书斋一样,这个立方体空间里的墙壁,全都设满了书架,地板中央放着一张大木桌,上面叠了好几本摊开的书本,遮住整个木桌表面。这个房间里到底有几本书?
我悄声爬下梯子,环视房内。这是个被书本淹没的密室,地板上叠满书本,甚至无立足的空间。耳内仍在耳鸣,我皱着眉头,观察房内的情况。
「好多书啊……」
我不禁如此喃喃低语。
这个房间里的藏书,让我一时忘了自己正被人追杀,由衷地发出赞叹。
城堡明明如此宽广,为何还要在这种地方设立密室,存放如此大量的藏书?不,不光只是藏书,这里设有一张大书桌,看得出有人在此读书或是进行研究。
我望着墙上排成一列的书背,走近置于房间中央的书桌。
书桌旁有张铺着丝绒的椅子,它有别于大都市图书馆里的硬质木椅。我自幼便向父亲学习读书写字等学问,需要教材时,都会利用公共图书馆里的藏书。而身为低下巡礼者的我们,既非领民,也非一般公民,图书馆不可能会借书给我们,所以我们只能在一般阅览室里看书。据说与学问相关的书籍都价格不斐。
如果是特别昂贵的书本,图书馆的人员看我们是巡礼者,便不会让我们触碰,就算提出借阅申请也一样。这间密室里的藏书,就不知道价值多少钱了,光想便觉得头昏脑胀。不论是这座巨大的岩山,还是这尊守护骑士,一个贵族家所拥有的财产不知凡几。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多财产?
这是为什么……过去会多次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涌上心头。
这世上为何有平民与贵族之分?平民又为什么会分成领民与公民,而巡礼者又在这之下,不被赋予任何权利?
最近,父亲带着我行走于各个城镇之间时,我常思索这些问题。
有人说过,贵族一生下来就不同于凡人,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想也没用。但每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父亲总是一本正经摇着头。「不是这样的。贵族和平民一样是人,尽管身分不同,但人与人之间并无不同。我们的构造全都一样,只有聚集在首都人工岛的那群『真贵族』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他们原本也是人类。要是拿贵族与平民做比较,同样都是人类,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人的构造完全相同,那么,为何这世上会分成家财万贯的贵族、过着普通生活的平民,以及像我们这种一贫如洗的巡礼者?
……
被这间密室的书潮包围的我,想起之前与父亲的一场讨论。谈论到最后,话题变成是在追究「为什么我们是贫穷的巡礼者」。父亲没喝醉时,常会高谈阔论,但那次却说出莫名其妙的抽象结论,让我听得一头雾水。「里奇你听好。这世上有贵族,有平民,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巡礼者,至于为什么会是这种安排?得等你今后靠自己的双脚走遍世界,亲眼见识这世上的事物,亲自去确认答案。」
我望着那张巨大的书桌。在堆积如山的书本中,有本大笔记本摊在桌上。像是刚以蓝墨水写好的字句,几乎占去一半的页面。写这本笔记的人,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吗?金色的笔架上,插着一枝黑色的钢笔,看起来价格不斐,笔记本上放着一枝漂亮的灰色羽毛刷。坐在这张书桌前的人,可以尽情在白色的笔记本上写字是吧……
我天生就是个穷孩子,没有自己的家,也没家产,甚至连书和笔记本也没有,总得向人卑躬屈膝,才能拿到微薄的工钱,以此糊口。但贵族的城堡里,却有满坑满谷的昂贵书本和物品,这是为什么?
我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有一幕影像浮现脑中。
是白天时的一幅景象。在艳阳下,行经费山村大道的贵族队伍;在日光下闪耀银光的旗帜和装饰;行进的军马与军龙队伍;扬起漫天飞尘,浮在空中向前移动的巨大航行台座。
我看得目瞪口呆,抬头望着平放在航行台座上的蓝色帆布。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台座后方的甲板。我看见了扶手,画面上方有着沐浴在日光下、随风飘逸的金发。
从我头顶上方通过的金发少女——我在短短一瞬间看清她的容貌。像洋娃娃般秀丽的侧脸,以及隐含忧郁的眼神。她对抬头仰望的人群不层一顾,双眸凝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从我的视线中掠过。
她应该大我一、两岁吧。
应该是伯爵家的千金……
我张开眼,从记忆中回归现实,站在密室的书桌前,望着自己粗糙的手掌。
「人啊,愈是伸手构不着的遥远事物,愈觉得美丽……」
我摇了摇头。
我将目光移向桌上的笔记本,试图抹除脑中浮现的影像。上头以蓝色墨水写满了字。我看得懂文字,于是便在口中悄声念了起来。
「——尽管赐予平民选举权,但若不对这项权利以及所伴随的应负义务进行教育,他们将很乐于被人收买,然后就此结束——这样对吗?上面写的都是艰深的单字。」
我虽然念得出它的拼音,但上头的文字到底在写些什么,却是看得一知半解。不过,这应该是这间密室的主人所做的研究纪录吧。他究竟在研究什么呢?我试着继续往下看。
关于教育亦然。不论以何种形式下放权限给平民,「真贵族」想必都不会同意。因为不赐予任何人权,持续采取愚民政策,对贵族社会而言,是便于管理的一种作法。人类在四万年以来,一直都是如此,今后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好吗?难道就不能有一些革命性的改变吗?倘若这世上再也没有诺瓦路斯提拉,会有什么下场呢?若是再也无法生产这种维持产业运作的能源,就只能仰赖煤炭了。届时必定会大量开采煤炭,矿坑里会聚集大量劳工,集中运用劳力。如此一来,一旦没有劳工,产业便无法维持,若是众多劳工一同揭竿而起,就可能会对政权产生极大的影响。若不改善劳工待遇,便会产生集体罢工,他们可能会以此威胁贵族。
这或许只是一场梦话,但在「界梯树」以外的「界」,并不出产诺瓦路斯提拉。虽然不清楚四千年前的「大接触」发生了甚么事,但假设失去联系的其它六个「界」有残存的文明,并藉由挖掘煤炭来发展产业,他们现在也许已在劳工所带动的革命下,创造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型态。
唔……真是艰涩难懂。很像爸爸酒醒时的高谈阔论。
我独自咕哝,以右手手掌拍打耳鸣的右耳。这时,我突然发现桌上层层叠叠的书本上,有个东西闪闪发光。
——?
这是什么?在摊开的厚重书页上,搁着某样东西。是个小巧的物品。它反射出紧急照明灯的微弱灯火,隐隐透着银光。
我伸手将它拾起。
「是钥匙?」
那是一把大小刚好可以用指尖捏住的钥匙。由银色金属制成,表面光亮如镜。似乎不是一般的铁。它发光的方式相当奇特,在天花板照明灯的照耀下,会随着角度的不同反射出银光。
「这到底是什么啊?」
我将目光移回桌上,发现钥匙原先放置的书本页面上,附着了一张方形的便条纸。上头有蓝色墨水的手写字。我看着它在心中默念。
——这项遗物到底是什么?我从那些闯入焦土禁地破坏遗迹的盗掘者身上没收的不法出土物中,发现这样东西。乍看之下,形状像是钥匙,但发光的方式相当奇特。
从便条纸上的写法看来,似乎和论文里提到的权利、革命没什么关联。难道这与笔记里的内容无关?
就检察官的职务来说,从保管处取出不法出土物,可说是滥用职权,所以我并不喜欢这么做。但我对此很感兴趣,所以才会从宝藏库里取出这把钥匙,且愈看愈觉得它不可思议。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后发现,它的结晶是我从未见过的格子构造。这究竟是什么金属?从和它一起挖掘出来的出土物年代来推测,应该是「大接触」之前的物品。
不法——出土物?
我望着拿在手中的钥匙。
这是盗掘者从焦土禁地的某处遗迹挖掘出的遗物?可是,真的是「大接触」之前的年代吗……
我在寺院里常会看到一些数千年前打造的神像或宗教艺术品的展示。一般来说,这些物品虽然是以黄金打造,但表面还是会呈现出灰暗的茶色。然而,这把钥匙在地底长眠四千年之久,表面竟然光滑如新,不带一丝灰暗和迷蒙。只要变换灯光照耀的角度,便会像宝石般熠熠生辉。
银色的光辉,委实神秘。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钥匙?」
「骑士——」
背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令我大吃一惊。
里头应该没人才对啊……会是谁呢?是名男子的声音。我惊讶地转过身去,房内没有任何人影。朦胧浮现在红色灯光下的房间景致,只见墙上的书架和堆叠的书本。
奇怪……
我右手握着钥匙,目光重新移回桌上那张便条纸。
我看向这段文字最后的部分。
我将这把钥匙放在分光器上分析,将得到的结果寄给我在首都科学部工作的一名朋友。委托他私下为我解析这块金属的组成构造,一切只是出自我对学问的兴趣。当然,我并不打算将这项遗物占为已有。日后我会将它送回宝藏库,归回它该放的架子上。但真的很不可思议,这种格子构造,它本身是一种……不,我还是别妄加揣测吧。
文字到此结束。
写下这张便条纸的人会是谁呢?刚才那名年轻卫兵好像说过:「迪奥迪特是阿曼迪地区的检察官。」从落网的盗掘者那里没收不法出土物、加以保管,以做为审判时的证据。能够从保管处取出出土物,表示写这张便条纸的人就是……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就是城主的密室罗?若真是如此,他明明是城堡的主人,为何得大费周章地设置这个避人耳目的书房?
「骑士。」
这时,声音再度响起,我转身望向身后。
「……」
「拥有『苍蓝螺旋』的骑士啊,那把钥匙归你所有。」
明明听得见声音,却不见人影。不过,吸引我目光的,是蹲坐在书堆上的一只黑猫。真不知道它先前藏身何处,又是什么时候坐在那上头的。
「你……」
那只瘦小的黑猫以一对蓝色的双眸望着吃惊的我。
「那把钥匙归你所有,你带走吧。」
声音彷佛直接在我脑中响起。
「你……」我以手掌拍打耳鸣的双耳。「你会说话?!」
怎么回事,是我一时听错了吗?!
然而,我无暇震惊。
因为「敌人」再度向我袭来。
蓦地,黑猫背后的天花板盖子应声掉落。有人从上面将它一脚踩破。紧急照明灯的红光可能从盖子的缝隙处外泄,我早该发现这点才是。
被人发现了!
盖子从天花板上掉落后,紧接着一名身穿黑甲的士兵从上而降,他踩破木梯,咚的一声,落在满是书的地面上。正是那名追杀我的士兵。被踢散的书页犹如爆炸般,在房内飞舞。
「没想到这里竟然有间密室。」铁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含糊,却满含笑意。机械眼球朝向我的脸,叽的一声镜片朝我对焦。「也许会找到我要的东西。小鬼,我得向你道谢。」
黑甲武士站在纷飞的纸片对面,拔出腰间的枪枝,瞄准了我。这看在我眼中,像是极其缓慢的动作。糟了!我已无路可逃。置身在这狭窄的正方形房间里,只有死路一条!
但下个瞬间,我呆立原地,怀疑自己的眼睛。坐在书堆上的那只黑猫,突然纵身一跃,朝那名黑甲武士的头盔扑去。「啊?!」黑甲武士持枪的手想将它挥向一旁,但他的惊呼筒未止歇,旋即已转为哀号。外头装有机械眼球的铁面具开始冒烟。
「唔哇!」
怎么回事?!
我揉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那只瘦小黑猫的四只脚,正紧紧攀附在士兵的黑色盔甲上。纵使他使劲地甩动,努力想挥除黑猫,仍被紧抱住不放。不久,黑猫前脚和后脚下方的铁面具开始冒烟。室内弥漫着一股焦味。
「唔……」
黑甲武士旋即仰躺倒地。从铁面具的机械眼球周围冒出黑烟。看得出里头已经烧焦。
黑猫从那名倒地的士兵脸上跃向地面,转头望着我。
喵。
第一次近距离望着它那对蓝色眼珠,我感受到一股老奸巨滑的智慧。它那瘦小的身躯,比小猫大没多少,但眼神却很老成。黑猫转动脖子,朝天花板的出口努了努下巴。
它是叫我逃离这里吗?
「你……」
不待我出声询问,黑猫已转身轻盈地跃上毁坏的梯子,消失在天花板的方形洞口中。
我也沿着梯子往上爬,再度爬向黑暗的洞窟——守护骑士的停机库——朝出口的气密门走近。已不见黑猫的踪影。
我伸手搭在把手上,这次顺利地打开了门。此时,一条长长的通道出现在眼前,是一条密道。耳边听到了空气流动的声音,眼前则是红色的紧急照明灯。视野开阔的一条通道,没半条人影。
也许是通往山顶的通道。
「走走看吧。」
红色的紧急照明灯一路以等距排列,我发足飞奔,一口气跑完它。这条唯一的通道,两旁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正当我心里这么想时,发现墙壁每隔一段间隔便设有一个通气孔。一旦有危险,只有往通气孔内跳了,我一面思索,一面奔跑。这时,已来到通道尽头,前方是一扇蛇腹式双重门。是升降机的大门。门的对面是黑暗的垂直洞穴。
原来是升降机。它不是因为电力中断,无法启动吗?正当我如此暗忖时,突然有个东西从垂直洞穴中急降而下,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我急忙从通道墙壁上找一处通气孔,拆下盖子藏身其中。我从内侧将盖子重新嵌上,几乎同一时间,升降机的吊篮停住,门往两旁开启。这与我在底下城镇搭乘的升降机路线不同,吊篮看起来也小上许多。
五名身穿黑色盔甲的士兵,迅速地从升降机内走出,一开始便已拔枪做好准备。当他们走进通道时,纷纷持枪巡视四周,保持高度警戒。前方一名像是带头者的士兵,在看过通道后,点头向其它人示意,这五人便一同快步朝守护骑士的停机库奔去。
「是那名高手干的吗?」
「不知道,七号突然失联了。」
我静静等候含糊的声音和护具的铿锵声远去,才拆下通气孔的盖子,走向通道。
刚才那群人是从哪儿来的?会是山顶的城堡吗?是不是搭这座升降机就可以到达?
我望着蛇腹式机械门,已不想继续在地下游荡了。坐升降机也许会过于显眼,但除了这项交通工具以外,实在找不出前往山顶的方法。会不会哪里藏有秘密阶梯呢?我无从得知。
我一脚踏进升降机内空无一人的吊篮中,开始寻找操作面板。就算想搭乘,若不会操作一样没用。操作面板到底在哪儿?
门旁的墙上,有个像是操作面板的物体——标示出上下箭头的机械面板,一旁有两根拉杆。应该就是这个。我伸手向前,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就传来滋的一声蒸气声,蛇腹式机械门就此关闭。我大吃一惊,想出手拦阻,但已经来不及了。门已然关上。日后我才明白,只要有人在上头,吊篮便会自行启动。
隆隆隆——
电磁驱动机发出阵阵怒吼,小型吊篮开始在漆黑的垂直洞穴中攀升。我抬头望向天花板,暗暗心惊。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抵达上面,倘若有人要使用吊篮,在我抵达的瞬间便会和他们撞个正着。
可恶,又要爬向天花板了!
不得已,我朝地面使劲一蹬,扑向网架外框,一路攀上天花板检查口的盖子。与先前使用同样的手法,爬向上升中的吊篮上方。强大的风压吹得我不住皱眉,但我还是抬起检查口的盖子,将它重新盖上。垂直洞穴的墙壁以惊人的速度往下而去;往上攀升的吊篮,一路上微微震动。我紧紧抓住鸟笼般突尖的吊篮屋顶,不让自己被甩落。我抬头望向头顶,眼看着像是垂直洞穴顶端的岩层慢慢逼近。
难道我会被压扁?!正当我如是想时,吊篮在顶端的岩层前陡然停住。我紧紧抱住屋顶,强忍身体飘然浮起的感觉。
腹部下方的吊篮门扉就此开启。从它与垂直洞穴间的墙壁缝隙传来一阵冷风,空气中掺杂着一股焦味。是外头的空气吗?成群的黑甲武士鱼贯而入,身上的盔甲喀嚓作响,外头的空气也随之流入吊篮。
「这次是出现在南边的地下通道吗?」
「刚才第四分队有半数以上的成员遭对方斩杀,肯定是先前那名男子没错。他可能正朝汲电所的方向而去。」
「好,立刻赶过去。碍事者得及早铲除才行。刚才上头还对我说『追击队到底在干什么』。你们也不想被耶兹大人处罚吧。」
「啊……是的。」
「是。」
「班长,全员搭乘完毕。」
「出发。」
大门关闭。
不妙,这个吊篮又要回到地下去了。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周遭的墙壁,吊篮即将下降。这时,我发现墙上的升降机出入口下方有个圆形洞口。
又是通气孔。
虽然百般不愿,但也只能这么做了。我朝屋顶用力一蹬,跃向通气孔。吊篮就此顺着垂直洞穴下降,朝地底而去,旋即从我眼前消失。好在臂力已恢复。我以单杠引体向上的方法撑起身体,滑入通气孔内。
通气孔旋即连接至一处附梯子的大型通风用垂直洞穴,前方已无路可走。这处垂直洞穴呈圆形的切面,似乎是众多通风孔的汇集处。为了方便人们来此地施工,一旁还附上梯子。似乎还兼具排水孔的功能。
很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在狭窄的洞穴里爬行,我伸手握住梯子,开始往上爬。不久便看到头顶处洒落格子状的光芒,有橙色的光芒微微摇曳。爬至顶端后,发现有个格子状的铁盖覆在这个垂直洞穴的天花板上。
地面的风从格子间的缝隙吹来。我将脸贴在铁盖上,窥探地面的情形。
我看见熊熊的火焰。笼罩石造高塔的烈焰,火势正旺。从山脚下应该也能清楚看见,火势骇人。
我日后才知道,这处通风用的垂直洞穴,就位在中庭中心,抬头即可望见人称同心圆城郭的迪奥迪特城主塔。我从盖子缝隙处远眺,看见主塔的每扇窗皆有火舌窜出。守护骑士从空中撞出的大洞,也许刚好位于死角,从这个位置无法窥见。
总之,先到地面上再说。
然而,就在我想出力抬起沉重的铁盖时,我急忙停手。
沙沙——耳边传来有人踩过庭园沙地的声音,就在盖子前方,有一双黑色的长靴站定。是那群黑甲武士的脚!好险。这双军鞋挡在某人面前,昂然而立。
「不准靠近。快离开!」
我抬头一看,穿着长靴的那名黑甲武士,正持枪喝叱。
「我们已『封锁现场』。快离开!」
「你们别太过分哦!」
这时,反方向传来某人的怒吼。
人在铁盖下的我,不禁回头。心想,好险没冒然走出。中庭里有两群人马,隔着这个位于垂直洞穴出口的圆形盖子,展开对峙。
「喂,你们就答应我们的请求,让我们去灭火吧!让我们进主塔救人,再这样下去,领主会被活活烧死的。」
「不行!我们已『封锁现场』,任谁也不能进入。这是命令。」
盖子上方传来双方的叫嚣。
我将脸贴近盖子的缝隙,窥探中庭前后的模样。烈火熊熊的城堡让我一时看傻了眼,而在庭园里,背对主塔持枪而立的黑甲武士军团,与穿着各种服装的人们,隔着这块铁盖所在的沙地,迎面对峙。
「你的意思是说,连灭火也不准罗?」
「这里已『封锁现场』,必须保持事故发生时的原样。现在正在调查残骸。」
「说什么鬼话!都烧成这样了,哪还能调查啊!你们真的在进行调查吗?」
「……」
「喂,说话啊!我们的领主和世子,还在城堡的最上层耶!」
我就在这两群人马对峙的位置底下,偷听黑甲武士与一名像是家臣的男子之间的激烈争执。
「我来和他们谈。队长,你退下。」
这时,从这群拥枪而立的士兵身后,走出一名身材高大的黑甲武士。原先在前头威吓众人的士兵应了声「遵命」,向此人行礼后退至一旁。这名高大的黑甲武士,身上并未带枪,给人一种动作轻盈优雅的印象。黑色的护肩上配戴着饰绪。
「我是『事故调查队』的总指挥官。你们的城堡恰巧遭遇事故机坠落,令人同情。」
他的语气虽平稳,却冷酷无比。
「总之,你们先让一让。我们领主和世子都在里头!让我们进去救人!他们会葬身火窟的!」
「恕难从命。这里已经『封锁现场』了。」
「你、你们连汲电所的送电开关也一并关了吧?为什么要这么做?电力帮浦若停止运作,就无法从山脚下汲取消防用水,也无法对主塔喷水。快点提供我们电力!」
「我不知道。」
黑甲武士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我们有关闭电源。应该是受守护骑士冲撞的影响,产生某些故障,才导致停电。」
「你说什么……」
猛然站起的这名中年男子,腰间悬着一把佩刀。也许他是侍奉领主的骑士,但他身上穿的是便服。我朝这群人望去,有好几名男子都身穿便服、携带长剑,也有身穿文官礼服的男子。另外还有数十人,应该是城堡内担任家职(与战斗无关的职位)的人员。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爆炸在城内引发大火,所以有一些伤患一身焦黑的蹲坐在地。当中也有几名女性,有人哭天抢地的喊着「子爵大人」、「世子」。此外,也有人一脸畏惧地望着这群黑甲武士,更有人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被烈焰包围的城郭。
相对于此,这群黑甲武士拥枪而立,排成一列,形成一道无法跨越的雷池,阻挡想要朝起火的主塔靠近的人群。不,不光是阻挡,当我将视线移向一旁时,发现这群黑甲武士们排成一列,摆出包围中庭的阵势。这群黑甲军团持枪瞄准近百名聚集在庭园里的人们,防止他们有所行动。而在军团的旁边,可以看见停靠在中庭的黑色飞空艇。正是我在森林里看到的机型。只是总共有两艘,而非一艘。
「我们可不是瞎子,你们从刚才开始就有大批人马擅闯城堡地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们真的是征服军吗?究竟是什么来路?」
有位一身便服的骑士站在前头咆哮道。是名满脸胡子,看起来颇为刚强的男子。
然而——
「刚才我就说过了,我们是征服军开发局『事故调查队』。」黑甲武士神色自若地应道。「诚如刚才所解释,新型守护骑士在测试时,莫名其妙地坠落,我们为了调查事故才赶到这里。上头有令,开发中的新机型是最高级的国家机密,所以『封锁现场』为首要优先。你们这些一般民众,也必须协助调查才对。」
「竟然说我们是一般民众?!你以为这里是哪儿啊?这里可是统治西北部阿曼迪•沙薛的迪奥迪特子爵所居住的城堡耶。」
「像这种乡下贵族,看在中央眼中和一般民众没什么两样。少在我面前摆架子。」
「什么?你自己才是任人使唤的肮脏军人!」
这时——
「任人使唤的肮脏军人?不对吧。」
黑甲武士摇了摇头。
「嗯,戴着这种附有暗视装置的铁面具,实在是太俗气了,也难怪你会有这番失礼的话。」
黑甲武士伸出他那长长的手臂,取下自己的铁面具,露出一张白净的脸蛋。他那白皙的面容,犹如舞台剧里的主角般。细长的双眼,配上浓密的长睫毛。我从地面仰望,一时还以为他是名女子。取下铁面具的盔甲前胸,有个闪闪生辉的金色徽章。
这名男子是何方神圣?他有一副俊美的外形,与这群粗犷的男子显得格格不入。从外表无从推测他的年龄。
「骑士长,请等一下。」
他一露出面貌,城里的家臣中旋即有一名留着长发的男子走向前。他悄声在前头那名骑士耳畔说了一句「那个徽章,不好惹啊」,半强迫地欲代替骑士进行交涉。
「欧崇,干什么!文官退一边去。」
「对方是一级官僚,中央的贵族。」
「你说什么?」
「情况不妙,请让我代替您和对方交涉。」
这名长发男子取代骑士,站在被包围的众人面前,与那名像是黑甲武士团指挥官的白面男子迎面而立。他的身高与对方相当,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身上穿着淡紫色的文官礼服。
「请原谅我们骑士长对您的冒犯。在下看到徽章,得知您是公爵大人。很荣幸见到您,在下名叫欧托利卜•欧崇,是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希望您能记住在下的名字。」
「哼,平民学士是吧?」
「是的。」长发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他朝那名年龄不详的白面男子深深鞠了一躬。「在下是二级学士。会在康恩中央大学修习法学,但在现今的时局之下,迟迟找不着栖身之所,去年好不容易在此处谋得官职,是个才疏学浅之辈。」
「中央大学法学部?哼,区区一介平民,也敢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炫耀。」
「请您见谅……唔!」
那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直很怀疑)。白面男子随手从腰间拔出长剑,迎面刺向那名向他低头赔罪的长发男子。「唔!」长发男子发出一声呻吟,就此瘫倒在沙地上」。
「明明是个不配为人的平民,竟然敢向贵族夸耀自己的学历,实乃狂妄至极。罪该万死。」
10
「唔!」
中剑的长发男子向前弓着身子,倒卧在中庭的沙地上。躲在垂直洞穴铁盖下的我,耳边传来人类身躯倒地撞向岩石的声音。他被杀了……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出手?
「真难看。把他丢进一旁的排水孔里吧。」
脸蛋白净的总指挥官低头蔑视倒地的男子,向士兵们命令道。
黑甲武士们旋即做出反应,四名黑甲武士分别握住那名倒地男子的双手双脚,将它搬往我所在的通风用垂直洞穴上方。
不妙!我急忙将脸移开格子铁盖,沿着墙上的梯子往下滑落。梯子有五码高,我一口气往下滑,来到贴近地下污水水面的地方时,发现有颗突出的岩石,躲在它底下不会被地面上的人看见,于是我急忙钻进岩石底下。
通风用的垂直洞穴兼具排水孔的功能,我的脸贴近污黑的地下污水水面。我才刚藏好身,头顶便传来铁盖打开的嘎吱声,那名高大男子的身躯被抛进洞中,连同尘埃和碎石一起掉落。他的身躯笔直坠落,撞进我面前的水面,溅起数丈高的水花。
哇……我紧捣着脸。在圆形水面上泛起波纹的尸体究竟落在何方,他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头顶便再度传来一阵金属声,铁盖已被推回原位。
被一剑刺穿的长发男子,仰躺着漂浮在污黑的水面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状甚惊恐。
「唔……」
和尸体共处,不可能会觉得舒服。我确认过上头的动静后,再度爬上梯子。
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逃离这里?总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吧……
对了,我原本是来这里找我爸爸的。
我在攀爬梯子的同时,想起我前往这座城堡的动机。爸爸到底人在何处?该不会像我刚才在城门口那样,混进城里的人群当中吧?
难道他不在这里?
我再度将脸贴向格子铁盖的缝隙,观察那群被持枪包围的城内民众。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搜寻,在这近百人的人群中,就是不见父亲的身影。这群人当中,除了数名骑士以外,几乎都是非战斗人员。穿着各种颜色礼服的男女,尤以女性特别显眼。他们目睹纹章官当场遭人格杀的场景,一脸惊恐。
「耶兹大人。」
一名黑甲武士从升降机出口处快步跑来,向那名自称是总指挥官的白面男子报告。
「我们已仔细检查地下所有的宝藏库。但审判用的证物保管架上,找不到您所指的『物件』。至于主塔的私人房间、执勤室……」负责传令的黑甲武士,朝那群被包围的城内居民望了一眼,接着压低音量说道:「刚才在火势延烧之前,已彻底搜索过了。」
「……」
白面男子细长的双眼,目光没有任何亮泽闪过,他双臂盘胸,静默无语。
「为了谨惯起见,我们已做好安排,让城里担任家职的人员将宝藏库内的物品搬上地面,移进飞空艇运回。」
「……」
他不发一言,显得格外阴森。
这时——
「耶兹大人。」
另一名黑甲武士跑来报告。
「报告。消灭第二分队全体,斩杀第四分队半数人员的神秘男子,已经摆脱追击队逃走了。我们差点就逮到他……」
「我不想听借口。」
「是。先前一直妨碍我方工作的那名男子,好像不是这座城堡的家臣。不知道是从何处闯入……来历不明,但光凭一把剑,就可以打倒十多名身穿甲胄的士兵,的确不简单,只是始终无法得知他的真实身分。根据目击他逃离的队员描述,此人身穿白色的巡礼服。」
「巡礼服?」
巡礼服?!
我在格子铁盖下听闻此言,全身为之一僵。
「可恶……」白面男子的薄唇微微抽搐。「队长,你过来。」
「是。」
守在一旁的黑甲武士,来到白面男子面前,单膝跪地。
白面男子在他头顶下令。
「杀了他。找出那名间谍,杀了他。将现有兵力分成两路,一路投入歼灭间谍的工作。」
「就……就为了歼灭一个人,要投入全队一半的人员?」
「你有意见吗?」
「啊……不。」黑甲武士拜倒在地。「属下岂敢。一切都是因为我队太不中用,才要劳烦公爵大人费心……」
「好。剩下的人,全员到城堡地下展开搜索。务必找出那把『钥匙』。」
「是。」
「宝藏库里的东西全部都给我丢了,子爵不可能将它藏在那些东西里头。根据密告的情报指出,迪奥迪特子爵虽担任地方检察官一职,却暗中研究『民主主义』这种危险的思想。倘若他发现那把『钥匙』的秘密,很可能会藉此策划颠覆征服府的阴谋。」
「是。」
「他应该有间秘密书房。就算翻遍地底所有的墙壁和地板,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
「我们佯装事故占领了此处,只能撑到天亮。动快要作——不,等等。」
白面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包覆在黑色甲胄下的高大身躯蓦然走向前,站在被团团包围的城内居民面前。只有这名自称是总指挥官的男子背后披着披风,烈火引来的热风翻弄着他的黑色披风,彷佛背后长出一对黑翼。
「城内的人们。你们的领主——迪奥迪特子爵所保管的某项审判证物遗失了,他并未将它放在理应存放的场所。那是米尔索提亚征服府特别关心的一项公审证物。我们非找到它不可。」
城里的人们望向这名身穿黑甲的男子,他的背后是烈焰熊熊的高塔。他那漆黑的身影犹如一道剪影,背景是摇曳的烈焰,唯独那张脸透着白色。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这项证物,是一把小小的银色『钥匙』。在灯光下会散发银光,一看便知。如果你们里头有人替子爵保管这项物品、会在城内见过这项物品,或者是……」
男子停顿片刻。
「有人知道子爵『秘密书房』的地点,现在立刻告诉我。」
在男子两侧排成一列的黑甲武士,不约而同地整步拔枪,同时发出清澈的金属声响。
近百名的城内居民纷纷噤声,不自觉地倒退一步。因为身为城内事务组织代表人的纹章官,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剑刺死。
很明显的,这群黑甲军团不是单纯的「事故调查队」。整座城堡已经被他们占领。女性们上从女官,下至家庭主妇,全都红着眼眶。只有数名骑士昂然地挺立原地,没有退却。但眼前有数十把电磁枪对准他们,他们连手按剑柄的机会也没有。
「你、你们不是来这里调查事故的。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站在前头的骑士脸色凝重地反问。
「你明知道我是公爵,还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白面男子随意地扬起单手。「无礼之至。就地正法。」
砰!
砰!
砰!
随即有十几发子弹迎面射来,那名身形奇伟的中年骑士整个人被弹向空中,还来不及惨叫,便已倒在沙地上。
砰!
众人为之一怔,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又向后退了几步。剩下的两名骑士也呆立原地,其中一人转头望向升降机的入口。
「没用的,来自山脚下的升降机已全部停用。另外,我们也派人以旋转式电磁炮把守登山道。你们旗下负责镇守城下市镇的军队,不可能赶来救援。」
「可……可恶!」
「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听好了,我再问你们一次。如果有人知道银色『钥匙』的所在处,或是知道子爵『秘密书房』的地点,就赶快招认。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钥匙……
我在格子的缝隙处双目圆睁,骑士遭人射杀的那一幕让我看傻了眼,不过,这句话却清楚地在我耳中盘旋。
「银色钥匙」?!
难道是……
我急忙伸手往巡礼服怀中和衣袖内探寻,但什么也没摸着。不久,一股寒意在我背后游走。
糟了!那东西掉到哪儿去了?!
银色钥匙——在灯光照耀下会发出银光的「钥匙」,也许就放在秘密书房里。如果真的如他所言,那东西一定就是那把钥匙,不会有错。然而,刚才在地下的小房间里取得的「钥匙」,不知何时已经被我弄丢了。我全身上下不住翻找,就是不见它的踪影。
一定是掉在某处。对了,在那名黑甲武士袭击我之前,我右手一直紧握着。可能是在打斗时,遗落某处……
可能还在那间密室里吧。有可能的地方,不是那里,就是守护骑士停机库的某处。
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归你所有。
「没人知道是吗?」
头上传来这个声音。
「我们米尔索提亚征服军的黑甲军团,乃是奉征服者尼费休•亚帕威尔之命行事,胆敢隐瞒,对你们绝对没有半点好处。」
但这群城里的居民,仍是噤声不语。
「不肯招是吧?那就杀掉一半的人吧。」
那名男子不当一回事地说道。
话才刚完,数十把电磁枪同时发出枪响。我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划破空气的声响在我头顶交错,犹如被无数颗子弹击中似的,中枪倒地的人们哀号声此起彼落。
我将脸贴向格子铁盖的缝隙处,倒抽一口冷气。
枪声止歇时,中庭里弥漫着白烟,地上躺着数十人。人数锐减一半的居民们,无助地紧靠着彼此,呆立原地,宛如被人推向庭园深处一般,甚至有人放声号啕。大多是身穿宽裙礼服的人,应该是女官、护士,以及女佣吧。还有身穿女侍服装,蹲在地上哭泣颤抖的少女们。
「你们这群女人。」
白面男子朝那数十具中弹倒地的尸体,努了努他那纤瘦的下巴,并做出宣告。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们若是知情不报,再过几秒,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请……请你住手。」
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她站在那群蹲在地上哭泣的女侍们面前,张开双臂,一副挺身保护的模样。她的黑发随着烈焰热风飘扬。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以清晰,但略为颤抖的声音提出抗议。她那随风翻飞的白色礼服,因沾染煤灰而略显肮脏,她的脸颊亦然。在火光的返照下,可以清楚看见她那沾染煤灰的白皙面颊与乌黑双瞳。
「哦。」白面男子挑起细长的单边眉毛。「竟然敢这样子跟我说话。你是来这里学习礼仪的对吧,是哪位贵族家的千金啊?」
「我是女官见习生,不是来这里学习礼仪的。我在这座城里工作,我家早已被撤除爵位。」
「那可真令人同情啊。」
「我们的主人行事光明磊落,没做出任何对不起征服府的事。」
「这就难说了。小孩子眼中看到的世界,就像碗里那层牛奶薄皮般肤浅。」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五岁了。」
这时——
「真可怜。」
白面男子叹了口气。
「才十五岁,就得告别人世。」
「——!」
那名少女—比我年长三岁的女官见习生,以刚强的眼神回望那名白面男子。紧抿双唇,乌黑的双眸泛着泪光。
「哼。你这个没落又好强的贵族千金,不管再说些什么,都无法改变事实。当我们担忧这世界的未来,祈求『界梯树』再度统一时,如果不将人命视如草芥是无法前进的。」
白面男子举起单手。
黑甲军团再次持枪瞄准。
「我给你们数到十的时间。任谁都好,只要说出你们知道的事即可。如果坚持不说,只好自认倒霉,怪自己当初到子爵家工作吧。」
当这名自称是公爵的白面男子缓缓从十倒数时,我的心脏跳得好快,几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该如何是好……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或许只有我能阻止地面上的这场杀戮。只要我到这群军人面前,说一句「我知道」……
虽然一切出于偶然,但我知道这座城堡的领主从事某种研究的「秘密书房」所在地,以及那把「钥匙」的下落。就是刚才那头黑猫引我误闯的那个房间。
那名黑发随风飘逸、双臂摊开的女官见习生,不发一语地伫立于中庭。她紧抿的双唇颜色惨白,就连身在十码远孔盖下的我也看得出来。
去吧—我体内有个声音催促着我。
只要走出地面,大喊一声「我知道钥匙的下落」,就能解救那名女孩——不,是解救在场的人们。
只有我说得出「钥匙」的下落……至少我知道他们应该去哪一带搜索。尽管受到这样的胁迫,这群担任家职的人们依旧什么也没说,也许他们真的毫不知情。升降机起火燃烧,朝地底坠落时的轰然巨响,再度在我耳畔响起。
没时间犹豫了。
去吧。
我使劲地摇头,想甩去耳中的声音,双手搭在格子铁盖上。我想就此推开铁盖,走出这里,大声说出一切。事不宜迟……
就在这时候!
有人从下面一把握住我的脚踝。
「你在做什么?不可以出去啊!」
有人悄声在我脚下喝叱。对方虽然极力压低音量,但却是厉声劝阻的口吻。
怎么会突然有人?!我心头一惊,停下动作,低头往脚下看去,险些叫出声来。
「尸……尸体竟然?!」
「笨蛋,快安静!」
那名身上紫色礼服已然湿透的长发男子,顺着梯子爬至我脚下。
他还活着?剧烈的枪响捕捉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以致于这名长发男子一路从水面爬至我脚下,我浑然未觉。但这名年约二十岁的高大男子,刚才不是被一剑刺死了吗?!
面对我的吃惊,男子嘘的一声,要我安静。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傻瓜,因为有这个。」
他拉开湿透的礼服露出前胸,一片黑网映入我眼中。
「这是防刃锁子甲。他们登陆时,我就觉得可疑,所以事先做好了准备。没穿上这玩意儿,我哪会站在那种人面前啊。」
「……」
「小鬼,你是城里的杂役吗?以前没看过你。」
「不,我是……」
「你是怎么逃进这里的?算了,不重要。总之,不可以从这里出去。」
「可是,我非出去不可。」
「笨蛋,一出去你就没命了。既然好不容易才躲在这里,就继续待着吧。」
「我得出去才行啊。」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我抬头望向上方,双手朝格子铁盖施力。但他再度使劲拉住我的双脚。我差点掉下梯子,急忙伸手抓稳。
「哇!」
「别做傻事好不好!」
「可是,我得出去啊!」我低头往下望去,很快地对那名身穿礼服,自称是纹章官的长发男子说明原因。「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得出去。」
「知道什么?」
「那间密室。」
「什么?!」
「我再不出去,她们会没命的。」
「笨蛋,你想死吗,小鬼!你以为只要听他们的话乖乖出去,配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信守承诺,饶众人一命吗?」
「唔?!」
——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可……可是。」
头顶传来那名自称是公爵的总指挥官倒数的声音。「四」、「三」……他以平淡的口吻朗声倒数。
我从格子的缝隙往中庭看去。那名摊开双臂的女官见习生正不住喘息,白色礼服的前胸因呼吸而上下起伏。
「二……」
这名比我年长的少女,乌黑的眼眸泛着泪光。
「一……」
「可……可恶!」
我不自主地展开行动。不管那名纹章官如何劝阻,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心里只有救人的念头。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一脚踢向那名握住我脚踝的纹章官,把他的脸当作踏板,鼓足全力一口气打开头顶的铁盖。「哇,别出去啊!」我不理会纹章官的叫喊,往梯子上一蹬,就此跃出地面。
「请……请等一下!」
我跃向地面后,黑甲军团以及那名总指挥官,仍将注意力放在中庭里被捕的人们身上。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我得再次放声大喊才行。
「请……请等一下!」
站在军团前头,高举单手的总指挥官,将他的白净脸蛋转向我。
那张脸—虽然只是转头一瞥,但与他那彷如没有眼白的细长双眸对望之后,我不禁毛骨悚然。这股阴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双脚一时间无法动弹,但是我鼓起勇气移动手脚,步履踉舱地在沙地上奔跑。多名黑甲武士挡在我前头,黑色的枪头抵着我。「小鬼,站住!」「不许动!」含糊的声音喝叱道。
「请等一下。我知道、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地点。请别开枪。」
三名黑甲武士靠向我,一把将我提起,我被人提着从沙地上走过,抛向那名白面贵族和城内居民中间。
我跌落地上,双膝跪地,数把枪枝发出金属的清响,瞄准了我。我就这样被枪口包围,跪在中庭的沙地上,抬头望着黑甲军团的总指挥官。
「唔。」
那名男子散发的异样气息,令我感到一阵寒意在双臂间游走。贵族的脸庞白皙,也许是抹了什么才会那么白,就像血液停止流动的死人一样苍白。美貌的恶魔——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想必就像他这样。他那朝我俯看的细长双眼,像黑色的沼泽般透着冷光。
「打杂的小鬼是吧?」
「是的。」
在我身边单膝跪地的黑甲武士替我答话。因为我的衣服和头发全被泥巴和煤灰染黑,所以完全看不出来我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巡礼服。
「好了小鬼,说吧。」
贵族向我催促道。
我抬起头答话,眼神不敢与这名白面贵族交会。
「是。其实,就位在这座城堡地下的……」
然而我话来到嘴边,却感觉到有多道目光汇集在我背后。我不禁噤口。我蓦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倘若那把「钥匙」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迪奥迪特家的最高机密,而我背后这群被包围的人们也都知道它的存放处,但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就算牺牲性命,也不让它落入外人之手……
难道是我多管闲事?
我该照那名纹章官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做,在一边旁观才对吗?
「怎么了?」
「啊,我……」
我一时为之语塞,不自主地转头望向身后,与那名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女四目交接。这名大我几岁的少女,以惊讶的表情望着我。想必是半路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命她大为吃惊吧。
她那水亮的乌黑双眸,和那名贵族眼尾上吊、彷如漆黑沼泽的双眼迥然不同。我感觉脑中顿时清醒不少,眨了眨眼睛。
在背后受她保护的人们映入眼中。我一看便知,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这群人并不是想舍命保住秘密,他们没有那样的勇气。他们全部都因为恐惧而颤抖,呆立原地。
「我……我来告诉你。」
我再次转身,对矗立于眼前的黑影说道。但同一时间,我体内也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轻易告诉他。」
「在地下的一间密室里,有你说的那把小小的银色『钥匙』。」
「小鬼,你该不会是信口胡认吧?像你这种打杂小鬼,怎么会知道领主的秘密?」
「这个……我不太会解释。」我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努力回想在那个房间所看到的景象。有了!「那里有张便条纸。说子爵私下拜托他在首都科学部的一名朋友,替他进行『钥匙』的成分分析。」
语毕——
「与密告的内容相符。」
站在白面男子身旁的一名黑甲武士,悄声说道。
「嗯。」
自称公爵的白面男子颔首。
「好吧。小鬼,说出那个秘密书房的地点。」
同一时间,我的眼角余光看见周遭的黑甲武士正不约而同地重新握好枪身。对了,不可轻易告诉他……也许我一说出秘密,在场的人全都会遭到灭口。
「就位在地底的守护骑士停机库的洞窟里。不过,在这里我说不清楚。」
「那你带路吧。」
白面男子扬起背后的黑色披风,向黑甲武士们下令。
「这群在城里担任家职的人们,全部一起带走。众人一同前往守护骑士的停机库。」
有个从中庭通往地下的阶梯。
想必是小型升降机无法乘载这么多人,才会让中庭里的所有人沿着阶梯走进地下。我走在队伍前,背后让人用枪抵着,一路顺着左旋的石阶往下走。
城里螺旋阶梯的构造,往上一定是右旋,往下则是左旋。这是为了让进攻的敌人无法右手持剑攻击的缘故。
是父亲传授给我的知识。这座城堡的构造,与父亲昔日教导我「世界的组成」时所提到的杂学内容不谋而合。
对了,爸爸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他们刚才提到「妨碍者是名身穿巡礼服的男子」。那个人就是爸爸吗?
爸……
——再见了,里奇。
爸,你人在哪里?
在我身后,有数名黑甲武士持枪指着我,接着是被护卫团包围的白面贵族,再来则是和我一样被枪指着的城内居民,约有四十多人,密密麻麻挤满石阶,排成一列往下走。石阶里只有紧急照明灯,相当昏暗。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的回音。
有一项已着手进行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这是父亲说过的话。但「已着手进行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是一件非得抛下我,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内完成的工作吗?
我还来不及细细回想父亲和我告别时所说的话,便已来到石阶底端。
走在前头的两名黑甲武士推开双开式大门后,众人从奇异的角度来到一处地底的大洞窟中。
「好暗。」白面男子沉声低语。「向看管汲电所的队员下令,恢复电力。」
「遵命。」
接获指示的传令,取出一只像是黑色便当盒的携带式对讲机,喊着「第八分队」。
「第八分队。这里是主队,听到请回答。」
我就站在一旁,所以听得见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
这时——
「这、这里是第八分队……目前在汲电所入口处,正展开一场激战。」
「什么!怎么了,快报告你们目前的情况!」
「请等一下……刚才正好解决了对手。是,解决了。我们已射杀那名袭击汲电所的可疑男子。」
对讲机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兴奋的口吻。
「我们已将他射杀了,太好了。」
什么?!
「第八分队,我确认一下。对方身穿巡礼服吗?」
「没错,是一名身穿巡礼服的男子。他只身一人持剑攻击我们。我们也有不少人死在他的剑下,但最后还是成功地将他射杀。」
「再确认一次。真的射杀他了吗?」
「已经集中炮火将他射成蜂窝了。」
「叫他们把尸体运过来。」
白面男子下令。
「我想确认对方的长相。」
「是。要确认长相是吗?」
「没错,我想看对方长什么样子。把人运过来。」
「遵命。」
那名身穿巡礼服的男子被射杀了?!我已听不见白面男子与士兵之间的对话。爸爸,被人杀了?
我双脚颤抖,差点站不住。
爸……
「第八分队。将那名男子的尸体运往守护骑士停机库的洞窟来,我们要验明身分。」
对讲机传来一阵沙沙声。
「了……」
「喂,了解了吗?」
「——」
只传来一阵沙沙声。
「似乎是因为同样位在地底,所以电磁波传讯状况不佳。」
「无妨。」
白面男子摇着头说道。
「最重要的是恢复电力。这样搜索会有困难。」
「是。」
但任凭传令兵再怎么呼叫「第八分队」,对讲机那头还是只传来杂音。
「电磁波通讯状况不佳,无法传达您的指示。」
白面贵族暗暗咒骂一声。
「没办法。只好全员戴上暗视装置展开搜索了。小鬼,带我们去『秘密书房』。」
7
「小鬼,带路。」
但是听到「身穿巡礼服的男子已被射杀」的消息之后,我的双脚便不住打颤,连站立都有困难。
「怎么了,小鬼。别给我找麻烦啊。」
黑甲武士以枪口戳了我一下。
枪口戳着我的后背,不得已,我抬头环视这巨大的黑暗洞窟。
我抬头一看,那尊青黑色的巨大机器人笼罩在众人头顶上,以单膝跪地的姿势静止不动。双翼折在背后的这尊巨大甲胄,便是这个贵族家的守护骑士——人型机动兵器。就像都市寺院圣堂中的伊纽梅奴神像般巨大。维修用的可动式鹰架从左右两侧夹住它的胸口,从上面垂下一座铁制的陡梯。
我朝台座底下望去。台座下面的地板,有个通往那间密室的入口。但我该带他们前往吗?
我脑中一片混乱。
虽然暂时阻止城内的人们遭到射杀,但会不会员的如纹章官所言,等对方发现密室和「钥匙」的所在后,同样的危险会再度降临?我刚才满脑子只想要阻止他们开枪。
「小鬼。」
白面总指挥官在我背后说道。
「别担心。找到我们要的东西后,我会立刻放人。」
「释……释放所有人吗?」
我转头向他问道。
「所有人。」白面指挥官颔首。「贵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勉强拖着颤抖的双脚,走进台座下狭窄的空间。一队黑甲武士持枪抵在我背后,蹲着身子紧随在后。
「就是这里。」
我指着地上一处方形洞口,旋即有两名配戴暗视装置的黑甲武士沿着梯子走进洞中。
「班长!」底下传来一声叫喊。「下落不明的第三分队七号士兵,倒卧在里头。」
第三分队的七号?
糟糕,是被黑猫撂倒的那名黑甲武士。他就这样倒卧在密室里。
我紧咬嘴唇。也许他们又会说「小鬼,你做了什么?」像警卫小屋的卫兵那样,把我整个人吊起来……
但他们并未将那名黑甲武士之死,与我这名瘦弱的小孩联想在一起。现场一名像是带头者的士兵低声下令道:「把他搬出去。」我把脸转向一旁,佯装自己并不知情。
那名死亡的士兵被架出洞外。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难道那名身穿巡礼服的男子也曾袭击此处?」
谁能想象一头在城堡地下徘徊的神秘黑猫,扑向那名黑甲武士,然后在转眼间让他昏厥倒地?
「班长。七号并不是死于剑下。他身上没有一处刀伤,但铁面具内部烧焦。暗视装置的电路不知是怎么回事,遭受高压电击,完全烧毁。」
「什么?」
「不清楚对方是用何种武器。」
「嗯。」那名带头的黑甲武士低头望着尸体,发出一声低吟,旋即将头转向一旁。「没时间仔细调查了。总之,先搜索屋内。公爵在外面等候。」
「这名小鬼该如何处置?」
「把他带去那边。」
带头的黑甲武士以不耐烦的声音应道,指着外头。
「既然发现『秘密书房』,就用不着他了。」
我被拖出台座下,然后被丢进洞窟中央那群被包围的人群里头。
这群担任家职的居民,将近五十人之多,其中大半是女性,也许是吓得脚软,大部分的人都坐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耳畔传来啜泣的声音,但也有人茫然地抬头望着眼前这片黑暗的空间,也许是惊吓过度,忘了哭泣。
我默默地坐在人群的角落。我原本就不是城里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与这群女性保持距离,脸背向她们,双手抱膝。
接着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我望着无边的黑暗,怃然长叹。
——再见了,里奇。
爸……你已经死了吗?
难道我跟在父亲身后,来到这里,真的是错误的决定吗?难道我应该听他的吩咐,沿着大路往反方向跑?
我望着眼前的黑暗,紧咬着嘴唇。这时,有人从背后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
我回身而望。
「你到底是谁?」
一对乌黑的双瞳,近距离看着我。
「……」
我为之一怔。
员是一对水亮的乌黑大眼。
「你并不是城里的杂役。」也许是刚才对那名白面贵族大声吼叫的缘故,她的嗓音略显沙哑。
「我负责营缮的工作。从来没见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那名比我年长,自称是女官见习生的少女。为了不惊动包围我们的士兵而刻意压低音量,但仍以半质问的语调向我问话。
「我、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领主大人的秘密书房,连整年待在城里工作的我都不知道了。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
我回望这名不断盘问的少女,不知该如何答话。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沾着煤灰。
我答不出话,低头不语。
「算了。」耳边传来少女的叹息声。「反正我们都快死了,你究竟是何来历,为什么知道秘密书房,其实都已不重要。只有一件事不可饶恕。你竟把城堡的秘密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为……为什么?」
我望着那名长我几岁的少女。她乌黑的双眸正直视着我。漂亮的脸蛋露出严肃的表情,教人害怕。
「你真是个傻瓜。」
「可是……」
「因为你从未见识过征服府军队的所作所为。就算你乖乖依言将宝物交到他们手上,大家一样难逃一死。你和我待会儿都会没命。」
「那名公爵说会放了大家。」
「他当然是骗你的。」
「你的意思是,我出面阻止他们开枪,只是白费力气?」
「何止是白费力气,根本就是蠢事一桩。」
听她这么说,我略感意志消沉。
「可是,我是为了你……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只是凭着一股冲动,但事后仔细想想,与其说自己冲出洞穴是为了拯救即将被枪杀的四十多条人命,不如说是为了解救这名张开双臂站在众人面前的少女,才不顾后果挺身而出。她张开双臂站在那名贵族面前,目睹此等英姿,若说没有任何感觉,是违心之言。
尽管先前是无意识的举动,但其实我是想出面救她。
然而,我为了救她而冲出洞穴,挺身相救,换来的却是一句傻瓜?自费力气?
「可是,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
「不,我是说……如果你认为『反正难逃一死』,为什么要站在公爵面前保护城里的人们?这样不也是白费力气吗?」
「竟然说我是白费力气……」
这名自称是女官见习生的少女,鼓起她那沾满煤灰的腮帮子。原本一直带有成人韵味的表情,陡然变成一名闹脾气的小孩。
「就算知道是白费力气,还是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我、我也是啊。」
「你也是?」
「虽然下面有人阻止我这么做,但我还是非出来不可。要我冷眼旁观,我做不到。」
「你这是白费力气。」
「哪、哪里不一样?」
「我可以这么做,但你这么做,就是白费力气。」
少女秀丽的脸蛋,一对杏眼圆睁,很肯定地如此说道。
这个人怎么这样……虽然头脑不错,但过于自信,不讨人喜欢。
尽管我没上过学,但我想那些成绩优秀的女孩看到不会念书的男孩时,脸上一定就是这种表情。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说这是白费力气的话……」
我朝向她那好胜的侧脸回嘴道。
「那就别在这里坐以待毙,把他们全部撂倒啊。」
「撂倒?要怎么做?」
「用那个啊。」我的视线移向斜上方——指向巍然耸立于洞窟中央的那尊黑影。「只要操纵那个东西,把这群黑甲武士一脚踢飞不就得了?」
当我如此询问时,那名少女乌黑的双眸并末做出回答,反倒是眼珠瞪得老大,望向我背后。
咦?正当我为之一怔时,一名朝我走近的士兵已抡起枪托,朝我转向他的前额挥落。
「小鬼,少在这里叽叽喳喳的!」
「哇!」
我眉间挨了狠狠的一记重击,整个人向后翻。这一击打得我头冒金星。我跌落地上后,城里的居民纷纷从我身边逃离。
「唔……」
我整个人仰躺在地,无法起身。
城里的人们没人敢靠近我。我倒在地上,脸部因痛苦而扭曲,我知道他们与我保持距离,只敢在一旁偷瞄我,却不敢正视。
未免也太冷漠了吧——我心想。我可是拚了命冲出来解救你们耶。因为不想象先前升降机事件那样,对众人见死不救,我才:
「你不要紧吧?」
正当我强忍前额的疼痛时,那名少女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凝望着我。
「痛吗?都是因为你说了那种傻话。」
「傻、傻话?」
我皱起眉头,小声地反问。是「傻瓜」也好,是「白费力气」也罢,肯理我、好好和我说句话的人,就只有她了。
「虽然你笑我傻,但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眼前明明就有这么厉害的武器,为什么没人想用它来反击?」
「守护骑士不是我们能够操纵的。如果是未经『认证』的人碰触它,它一动也不会动。」
「认……『认证』?」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真是个傻瓜。」少女大发娇瞋,鼓起双颊。「你果然不是城里的人。在迪奥迪特城,能通过这架『休佩•安斐尔』操纵认证的人,就只有领主大人和世子而已。其它人不管再怎么动它,也无法控制这架巨大的机器人。」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
「虽然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操纵系统就像这样被『封印』了。因此,绝不可能有搭乘守护骑士叛乱的情形发生。」
「只有领主能控制它?」
我抬起头,仰望这尊在幽暗的洞窟中以跪姿静止不动的黑影。这架守护骑士只有城堡的领主和世子才能操控。因为某种机关的设计,操纵系统遭到「封印」。经这么一说,还真的没听说过有人驾着贵族家的守护骑士叛乱或是暴动。
「不过,领主大人所在的主塔与世子居住的东塔,如今已是一片火海……」少女低下头去,柔唇微颤。她乌黑的双眸滴落透明的颗粒。「迪奥迪特家已经毁了。」
我因头痛而皱眉,抬头望着这名泪眼汪汪的少女。
「子爵和世子没逃出来吗?」
「——」
少女摇了摇头,静默不语。
「原来是这样……可是。」
其实贵族家的存亡与我何干?他们拥有如此雄伟的城堡,还有满屋子的藏书得以尽情研究,与我的身分可说是天差地别。他们不可能了解我们这种形同乞丐的巡礼者,过的是什么生活。我也不可能明白贵族家的烦恼为何。
但这时候的我很想激励这名少女,守慰的话就此脱口而出。
「搞不好他们已悄悄逃离,现在可能已经平安无事了。」
但她的回答却是……
「少用这种敷衍的话来安慰我。像你这种下人,又懂什么了?」
少女猛然抬起头,泪光闪闪的双目圆睁,对我如此说道。
下……下人?
我的心情再度跌落谷底。
然而,旋即发生了一件事,将我心中微不足道的愤怒吹跑。
停机库洞窟角落的入口大门突然开启,一名黑甲武士背着一个硕大的物体走进。所形成的暗影遮蔽了视线,但隐约可以看出,这名黑甲武士盾上扛的是一名人类。此人就像货物般,一动也不动。
「耶兹大人,妨碍我们工作的男子已经收拾了。这就是他的尸体。」
黑甲武士以含糊低沉的声音说道,接着将肩上的男子抛向白面公爵面前。这名一身白衣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地横陈地上。
我从被包围的人群中窥望,心头一震。这件白衣—虽然沾满茶色斑点,但确实是我熟悉的那件巡礼服。
隔了数秒之久,我才发现这些茶色斑点是血渍。此人倒卧的尸身,满是斑斑血渍。
「让我看他的长相。」
贵族命令道。
黑甲武士朝尸体踢了一脚,让他转过身来,尸体就此脸部朝上。也许是身中数枪的缘故,巡礼服正面破烂不堪,一片红褐色。头部也一样。
唔。
我不禁捣着嘴,撇过头去。
「耶兹大人,如您所见。此人虽然是来路不明的可疑分子,却持剑刺向我们盔甲的颈部缝隙,展现过人的剑技。所以分队全员避免和他近身肉搏,改采包围他之后一同开枪射击的战术。您指示要确认长相,所以我们将人送来,但无法保存尸体原貌。」
「嗯。」
白面男子接近那名倒地的尸体,朝他的脸不住端详。
「——」
爸?
我不自觉地从石板地上站起来。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膝剧烈打颤。倒在地上的这名男子,就是爸爸吗?在道别时,将我狠狠抛飞,昨晚就睡在我身旁的爸爸吗?
「嗯,无法辨识。」
「这名间谍是什么来路?」
「什么也不是。我一时还以为是昔日的一位旧识,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那名贵族再度朝男子的遗容看了一眼,这时,台座下传来「耶兹大人!」的叫喊声。
「耶兹大人。是那把『钥匙』!发现您要找的那把『钥匙』了!」
「是吗?」
那名贵族清瘦的脸庞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脚踩向脚下的遗骸,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马上离开。这具尸体就丢在这儿。」
贵族一脚扬起,尸体在石板地上滚向一旁。宛如物体一般——不,它确实已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了。
「唔……」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撑起几欲瘫软地面的膝盖,从人群中飞奔而出。我究竟是想向前抱住在地上的父亲遗骸,还是要扑向那名一脚踢向父亲的贵族,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两者都有。
「哇!」
我放声呐喊,飞扑向前。在我摇摇晃晃的视线中,只看见那名披着黑色披风的贵族转身面向我,抽出腰间长剑。但我并未停下脚步。我一味地喊叫,想一头撞向他。但在他拔剑之前,我已被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正当我觉得双脚飘然离地时,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身体凌空而去。
啊!我被人抛出——当我意识到此事时,已一头撞向石板地。这股剧烈的冲击,几乎让我的颈骨碎裂。接着,全身受到阵阵重击,我在石板地上弹跳了两、三下,滚向一旁。
「哎哟。」
将我抛飞的人,正是那名扛着尸体前来的高大黑甲武士。他朝着在地上打滚的我追来,身上装备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我全身疼痛不堪,无法动弹,黑甲武士一把揪住我的胸口,将我拉起。
「小鬼。」
他手中握着电磁枪,黑色枪口紧抵我的腹部。我不行了,我已痛得无法挣扎。就算挣扎也无法逃脱。含糊低沉的声音在我头上做出宣告。
「无礼的家伙,竟敢对公爵不敬,受死吧。」
腹部感觉到冰冷的枪口。我知道黑甲武士握枪的手,正缓缓扣引扳机。
***
那天夜里,我失去许多事物。
出生后,一直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和父亲一同徒步旅行的记忆。日子过得虽然艰苦,但始终对父亲抱持的那分信赖。
对当时年幼的我而言,一切是丧失得如此突然。
就算是个酒鬼也无妨,只要有爸爸在身边,我就不会感到孤单。我有家人陪伴,并非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纵使一贫如洗,但只要和爸爸在一起,我就不寂寞。
尽管贫困,但却平凡、安稳的生活——带着些许欢笑的流浪生活——以及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的幼年时代,随着电磁枪的枪声,就此划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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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死吧!」
砰!
随着刺进腹部的强烈冲击,我的视线化为一片空白,意识急速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