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睁眼醒来。
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事物,是梁柱交错的白色天花板。对习惯睡在帐篷里的我而言,这里就像寺院讲堂的天花板一样高。室内吊着一具途风用的旋转风扇,但当时并未启动。
因为现在是冬天吧。
我漫不经心地思忖着,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当我想转头时,发觉自己的颈项微微疼痛,同时发现脑后枕着一个柔软的大枕头。转动眼珠一看,发现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床单。这张床所在的宽敞室内,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里摆放着散发茶色光泽的老旧家具,除了我之外没有其它人。阳光从窗口射入,在地上映照出百叶窗的阴影。是白天的耀眼阳光。
这里是……唔?
我双手推开床单,欲从床上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禁皱起眉头。
唔……
——拔剑。
随着这阵晕眩,有个「声音」在我脑中苏醒,我甩了甩头。
「唔。」
我手抵着额头低吟,这时,彷如有人听见我的低吟声,房门处传来了一阵开门声。
与天花板同样高度的木门朝房内开启,一只穿着拖鞋的白皙脚跟,踩在散发黄褐色光芒的地板上,出现在我面前。接着是身穿白色礼服的背影。对方倒着走进房内,顶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双手捧着堆积如山的毛巾和折好的衣服。侧脸相当白净。
啊!
我不禁从床上坐起身来,确认这名走进房内之少女的容貌。她白净的脸蛋,已不再沾满煤灰。
是她!
大我几岁的这名少女,将脸转向一旁,礼服的长裙下摆轻扬,只见她快步将毛巾和衣服搁在窗边的沙发上,旋即快步走回门边,反手将门关上,这才双脚并拢,面向我所在的床铺。
「您……」她低着头不敢正视我。「您醒啦。我以臀部推开门走进,实在很没规矩,请您见谅。」
她向我深深一鞠躬,长发垂落。
「你……」
我本想向她说「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却迟迟说不出口。
正当我感到焦急时,这名少女低着头很快地说道:
「因为人手不够,无法完善地照顾您。」
「咦?」
「让您替换的衣服,已经替您送来了。那我就先行离开,世子。」
「咦?世……等一等。」
本想唤住她,但那名少女——自称是女官见习生的少女——黑发轻甩,快步消失在门外。
砰。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应声关上。这时,又有另一个脚步声走近,木门再度被打开。
「嗨!」
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
「醒来了是吧?」
一名留着长发的男子,身穿淡紫色礼服,一头披肩长发。先前夜里在城堡的庭园里,他被人持枪追杀,四处逃命,当时的一身脏污和伤痕已不复见,如今给人洁净清爽的感觉。我坐在床上仰望着他,男子则是双手叉腰,回望着我。
「看你气色不错,好像没受伤呢。」
「——」
我静默无语。
——趁现在,快拔出长剑。
刹那间,一个「声音」从我脑中闪过,又是一阵晕眩,我皱起眉头。那个叱喝的「声音」,并非出自这名男子之口,不过,也不是那个经常在体内催促我,向我说教的声音。
「请问。」
「嗯?」
「我躺了多久?」
「哦。你躺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没错。」
一天一夜,我竟然睡了那么久。
「这段时间,城内的火已扑灭,电力也都恢复了。」男子朝四周努了努下巴。「这里是城郭里唯一没遭祝融肆虐的北塔。想看看外头的情形吗?」
「不用了。」
「这时候,先不管你是什么来路。」
男子将目光移回我身上,如此说道。
「我得先向你道谢。因为你的帮忙,城内的民众,包含我在内,才能免于惨遭屠杀的命运。」
然而,比起答谢,有件事更令我在意。
我向男子问道。
「请问……那只猫在哪里?」
「猫?」男子长长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什么猫啊?」
「黑猫啊……大概这么小只。」我在床单上以手比出黑猫的大小。它应该就躲在驾驶座里头吧。在守护骑士快要撞向地面时,它突然冲出来。」
「我不知道。」男子耸了耸肩。「你会不会是因为前天晚上俯冲时,下坠力道过猛,使得血液从脑部抽离,所以产生了幻觉?不过,我倒是在出现幻觉前就昏厥了。」
「啊,对哦。」我叹了口气。「你比我还早昏迷。」
「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子向我走近,坐在像侩院餐桌般大小的床边,盘起双脚。
「前天晚上我们朝地面俯冲时,我在『休佩•安斐尔』的指挥舱里,因为猛烈下坠产生的重压,导致血液从头部抽离,就此不醒人事。」男子伸舌舔舐嘴唇。「过了一会儿,我又自动恢复了意识。」
「……」
「当我回过神来,安斐尔已斜斜降落在森林里,你则是昏倒在驾驶座上。出现在萤幕上的画面,是一艘断成两半的飞空艇,以及散落在森林四周的黑甲士兵残骸。森林里面并没有你说的黑猫。」
「不对,它就在驾驶座里。它一直藏身在里头。那些全景萤幕不是到处都有盖子可以打开,有许多收纳或藏身的地方不是吗?」
「没办法让人藏身,不可能。」
「我指的是那只猫。」我握紧拳头。「那只猫躲在里面,叫我要『拔剑』。」
「小子。」
男子叹了口气,双臂盘胸,朝我的脸不住端详。
「你累了。再多休息一会儿吧。」
「我意识很清楚。我已经醒了。」
「那么,你去泡个澡吧。」
男子朝入口的对面一侧努了努下巴,那里有个通往隔壁房间的小门。
「有话待会儿再说。对面是浴室。你先去泡个澡,把全身洗干净,然后换件衣服。刚才女官诺安应该有替你拿毛巾和替换的衣服过来吧。」
「——」
「先让你的头脑清醒一下,有话待会儿再说。」
男子如此催促道。
我沉默不语,掀开床单,下床站在地板上。我身上穿的,仍是先前在大火熊熊的城里东奔西跑的那套服装。我身上没带其它换洗的衣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就用那些毛巾和衣服吧。虽然是世子的,但你们两个体格一样,穿起来应该合身。」
「要我用这些……」
我低头望着这一叠毛巾和衣服。
「还有这个。」
男子抛给我一只细小的玻璃瓶。我单手一把握住。
「这是什么?」
「染发剂。」
「……」
瓶里装满了黑色溶液。
「你是金发对吧。」男子朝我的头部努了努下巴。「是我将昏厥的你扛出指挥舱时发现的。虽然被煤灰染成黑色,但你其实是金发。所幸前来解救你的其它家臣没发现这点。那群任职多年的女官们,还要求在让你上床睡觉前先替你洗澡,但都被我劝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听我的话就对了。洗好头之后,用它把头发染黑吧。等你梳洗干净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染发?有话要跟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先别管这个,快去泡澡。」男子一会儿指着浴室的门,一会儿指着我的脸。「去泡个澡,清爽一下。你的脸可真脏。」
我从堆积如山的衣服中,挑选替换的衣服和毛巾,走进浴室。
雪白晶亮的浴缸,就算伸舌舔舐也不觉得脏,里头装满热水,我让身子浸在水中。好久没洗澡了。肥皂似乎是高级品,鼻端传来浓郁的香味。接着我开始洗头。这里不同于寺院提供参拜者使用的公共澡堂,就算没投币,热水还是源源不绝地流出,让人觉得有点浪费。
我以白色的毛巾擦头,拭去身上的水珠,赤身露体地面向浴室里的镜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和父亲练剑时被抛飞所留下的淤青,以及那晚在城里东奔西跑时留下的撞伤。
「——」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我伸指在眼皮上搓揉。
——趁现在,快拔出长剑。
蓦地,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那只猫……」
前天夜里的黎明时分,「休佩•安斐尔」一面旋转一面下坠,当时在它球形驾驶座内看到的光景,再度重现脑中。我大声喊叫,手握控制杆,让守护骑士的手臂紧握飞空艇,我们就此不住地回旋,一同往地面坠落。
那是当时我唯一能做的事。
「哇!」
星空和黝黑森林的大地,斜斜地从我眼前流逝,让我明白机体正一面回旋,一面下坠。强大的重压将我整个人压向座位,我只能左手握住扶手,右手紧握控制杆,勉强支撑。身体的重量就像一口气暴增数倍般,手脚无法动弹,血液从头顶抽离,下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夺走了我的思考能力。
「松手。」
突然间,耳边有个声音响起。
「快松手。再这样下去,会一起撞向森林。」
「你有说什么吗?」
我转动僵硬的颈项,望向驾驶座的支撑架下方。一头长发的纹章官,就倒卧在球形的全景萤幕下方,彷如整个人紧贴在上头般,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莫非他已昏厥?
「——?!」
昏厥——那么,刚才是谁在对我说话?萤幕上的画面正斜向旋转,黝黑的森林似乎从头顶朝我直逼而来。
「松开右手!」
「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松开控制杆,把手臂放开。」
「咦?」
「松开右手!」
「声音」如此叱喝道。
「唔。」
我不禁松开原本紧握黄铜色拉杆的右手。手指关节的疼痛,令我皱起眉头。刚才一时握得过于用力。
这时,一身青黑色甲胄的「休佩,安斐尔」,松开他紧抱飞空艇船头的双手。
我背部猛然抵向椅背,原本占据大部分视线的流线外型飞空艇,就像被吹跑似的飞向远处,化为一个小点。但我眼前的旋转现象仍未停歇,星空和大地斜向旋转,森林从我头顶直降而来。
「快切换成飞行模式。」
左耳再度传来那个「声音」。
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对抗那股将我紧紧抵向椅背的重压,转头瞄向左侧。
——?!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一只黑猫就坐在我座位的左上方,是那只猫。在如此惊人的重压下,它就像只小鸟般蹲坐其上,和我一起望着萤幕。
「你……」
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恢复成飞行模式。」
「声音」如此说道。听起来不像是猫在说话。然而,这到底是黑猫自己开口说话,还是声音直接在我脑中传话?感觉像是声音在耳边响起,但我无从得知。
「不想死的话,就恢复飞行模式。」
咦?!
一片黑漆漆的森林从头顶不断逼近。因为「休佩•安斐尔」正头下脚上地斜向旋转,像落石般直坠而下。就当时的我来说,看起来就像森林从头顶直逼而来。
「张开稳定翼,提高推力。」
嗯。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我的右手采取了行动。我将黄色拉杆往前推,将握把呈翅膀形状的拉杆往下拉。同时左手扬起,一把握住飞行用推力拉杆。
四肢进入飞行模式。张开稳定翼。提高飞行推力,马力全开。
左手将拉杆向前推到底。
真是不可思议。尽管脑中一片空白,但双手的运动神经似乎很清楚该做些什么事。
「握紧控制杆,恢复正常的姿势!」
不用声音吩咐,我的右手已再次反射性地握住黄铜色拉杆,采取和斜向旋转的萤幕画面相反的方向,朝手腕施力。
我的身体承受横向重压,旋转的萤幕画面奇迹似的停止不动。但地平线却整个倒转,黝黑的森林从头顶直冲而来!
「唔!」
我再次以手腕的力道朝控制杆施压,让原本上下颠倒的机体在原地翻转。黑色地平线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夜空再度回到我的头顶。我这才知道,刚才自己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朝森林俯冲。
「可恶。」
我使劲将控制杆往后拉。这时砰的一声,一阵重压袭来,整个人被重重地撞向驾驶座。我咬牙抬头一看,黝黑的森林宛如被刮向视线下方般,急速向下窜流,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夜空。我松开控制杆,星空的流动也随之停顿。搭载我的守护骑士,以背后张开的双翅稳住身躯,缓缓上升。
得救了……现在正飞向哪里?城堡呢?我喘了口气,左右张望,发现视线右方有岩山的黑影。沿着岩壁,可以看见一个细长的流线形黑点,正缓缓上升。
是那架飞空艇。它并未就此撞向地面。
黑甲军团身经百战。那架飞空艇在即将撞向森林之际,顽强地稳住机身。
「若是就这样放它走,势必会重回城内展开杀戮。没办法,得斩了它。」
黑猫说道。
「咦?」
「升到它的上空,占好位置。恢复陆战模式,在空中拔剑。」
「——?!」
斩了它?
我不禁转头望向坐在我座位左上方的那只黑猫。
「你还在发什么呆?城里的人全部都会没命的。」
「唔。」
我将视线移回右方。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飞空艇,沿着岩山的山腹垂直攀升,欲重回城内的停机坪。
「可恶!」
我右手反射性地做出动作,让守护骑士在空中旋转。夜空陡然左倾,眼前景致向右方流窜,岩山和飞空艇的黑影转眼间已来到我的视线中央,彷如自己跑定位般。我恢复倾斜的机体,飞行用推力拉杆依旧保持全开,「休佩,安斐尔」迅如疾风。流光瞬息间,大地向下倾沉,我已来到燃烧的岩山山顶,以及正往上飞的飞空艇上空,低头俯瞰着它们。
「若使用二十厘米电磁炮,它会化为一团火球,坠向停机坪。只能用剑将它斩成两半了。」
「用剑?」
「直接往下冲,在空中瞬间切换成陆战模式。让手脚能自由行动,拔剑将它砍成两断。」
往……往下冲?
「若不这么做,所有人都会死的。」
「唔……」
感到迟疑的,只有我的意识。为什么我能做得到?我的手脚完全依照当时黑猫所描述的画面,做出每一个动作。若不这么做,聚集在停机坪上的人们都会被杀害——这个念头在背后催促着我,令我手脚自行做出动作。
我左手将推力拉杆拉回。在守护骑士失去上升推力的同时,右手将控制杆前往推,让机首倒悬,朝向地面。我头发倒竖,身体浮起,有一股血液全部往上抽离的不舒服感,同时机首开始下降,机体直坠而下。在猛烈的冲势下,岩山山顶已直逼眼前。影像彷如在瞬时间扩大许多,其实不然。这是因为一身青黑色甲胄的「休佩•安斐尔」正头部朝下,关闭一切推进力,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急坠。
咻!
骇人的风声呼号。
「陆战模式。就是现在,拔出长剑!」
在黑猫的「喝叱」下,我右手拉下黄色拉杆。日后才知道,守护骑士在飞行模式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惯性力矩,手臂和双脚会沿着机体中心线固定不动。在空中切换成陆战模式,虽能让固定的四肢行动,但重力平衡也会瞬间瓦解,产生复杂的空气阻力,若稍有闪失,机体便会在空中状况百出,完全失控。但要让守护骑士在空中出剑,这却是唯一的办法。
收回拉杆后,萤幕上出现「四肢:陆战模式」的显示。同时稳定翼的拉杆也弹开似的回到前方,背后的机翼折叠收回。这时,下坠的速度加快,出现先前射向空中时的剧烈震动。
剑,是这个吗?!
我发现一根握把上刻有长剑印记的拉杆,右手立即伸向它。拉杆底部写有「trancher」的文字。我在摇晃中握住它,使劲地往下拉。
如果此刻有人从地上仰望「休佩•安斐尔」的姿势,想必会看到一具从高空坠落的青黑色甲胄人形,手伸向背后握住棍状的剑柄,从盾上抽出一把散发银光的超震动剑的模样。还有下个瞬间,这具拔剑出鞘的甲胄人形,在空中像是被弹开般不住旋转的丑态。
「哇!」
挥出的右手——机械右臂——产生强大的空气阻力,让机体顿时陷入旋转当中。就像手拿锥子钻孔般不住打转,非但如此,旋转轴还会逐渐偏移。我不明所以。烈火熊熊的山顶不断回旋。一面回旋,一面上下偏移,朝我逼近。再这样下去,我将一头撞向城堡!
「重新稳住重心!」
黑猫「大喊」。
「稳住重心,握好剑。」
「唔……」
我在浴室里,站在热水源源流出的洗脸台前,手按着胃部,眉头紧蹙。觉得当时的不舒服感——比自由落体还要快速的旋转下坠,让胃液几欲从口中涌出的那种痛苦——再度涌现。
「真难受。」
我望着自己的脸喃喃低语,叹了口气。双手捧起热水往脸上泼去,一再用力地在脸上搓洗。
那种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但我却无法阻止记忆中的影像浮现。
隆隆隆——
「——?!」
刹那间,我怀疑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是我陷入混乱旋转后数秒间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在强大的重压和风声中,是如何操作,竟然能让原本不断旋转的视野陡然停住。我右手依然握着控制杆,脑中不断想着「快停!快停!」,至于手腕是如何微妙地施力控制机体,就算要我说明清楚,我也完全想不起来。
总之,在机体混乱地旋转时,它奇迹似的停住,黑色飞空艇顶端就像定在我视野正中央似的,不断变大,朝我逼近。
「就是现在,一剑砍下去!」
「唔。」
我紧握控制杆,举起守护骑士握在右手中的长剑。(日后才知道,这就是名为「电磁超震动剑」的武器。)乘着下坠之势,在空中与黑色飞空艇交会的瞬间,守护骑士的右臂疾砍而下。
刷——
在我挥剑的同时,有个黝黑之物由下往上掠过。
喀喀喀!
紧接着,整个驾驶座传来一阵震动。不一会儿,往我上方飞去的黑色流线形物体,就在萤幕前断成两半。我就像看一出慢动作电影般,抬头仰望这一幕。
成功了?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操纵——不,我甚至怀疑那是我所操纵。黑色飞空艇在我头顶一分为二,缓缓地在空中飘落,从切口处散落出无数个黑点,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在银剑光芒的照耀下,我发现那散落空中的小黑点,是人类。
「唔……」
只记得当时我感到背脊一阵寒意窜升,在降落的驾驶座里发出一声悲鸣。
「唔、唔哇!」
接着——
我就此不醒人事。
我在洗脸台前一再朝脸部泼水,接着拿起毛巾,用力擦拭。
我只穿上替换的衣服,没染发就回到寝室里,坐在沙发上等我的那名长发男子朝我喊了一声「喂」,开始发起牢骚。
「喂,你怎么没染发?」
「为什么我非染不可。」
我反问他。
「我既非你的家臣,也不是你的部下。没必要对你言听计从吧。」
「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唔?」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男子悄悄拿起一条毛巾盖在我头上。
「有人来了。你用这个披在头上。」
「这、这是做什么!」
「照做就对了。然后去浴室里躲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男子将我推进浴室内,并悄声地我要「安静一点」,接着朝门外说道:「进来吧。」
我感到莫名其妙,从浴室的门缝朝房内偷窥。正巧寝室的房门开启。
「打扰了!」
出现一名身穿制服的中年军官——在城下市镇里,与卫兵班长交谈的那名军官——他一走进房内,便立正向男子行礼。
「报告纹章官,侦察队刚返回。果然是艾尔康家。他们在非法占领的多库特沙洲的城寨里,聚集了步兵部队等大军。」
男子闻言,暗暗咒骂了一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
「您认为该怎么做?如今我方所有士兵皆投入城内的修复工作,要暂停修复工作整军迎击吗?」
「嗯……」背对我的纹章官,双臂盘胸沉思。「可是上尉,此举会不会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意在让我们全军派往河岸,和他们对抗呢?到时候,城内门户洞开,只要有少数游击队入侵,我们便会被攻陷。本应率领大军的首席骑士和次席骑士都已经阵亡了。」
「是。」
「领主迪奥迪特子爵已不幸罹难,倘若邻国的艾尔康家趁这个机会进攻,看来只能由世子亲自上阵领军。但辅佐世子指挥大军的干部骑士皆已阵亡。如此一来,身为纹章官的我,只好负起指挥全军的责任。」
「是。」
「我得先向世子说明目前的情况,请他做好上阵的准备。不过,艾米尔大人目前正在沐浴。在正式下令前,全军继续进行修复的工作,静候命令。」
「遵命。」
身穿制服的军官步出后,纹章官向我唤道:「喂,可以出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站在房内,双臂盘胸的纹章官问道。
「如你所听见的。你在一旁应该全瞧见了吧?」
「我哪听得懂啊。」
我摇着头。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早点离开这座城。爸爸已经死了,我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那座地底停机库已经烧毁,我也没能力为他办丧事。我想在草原的某处为他做个小小的墓碑,祈求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然而——
「对了,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
男子望着我,突然想起此事。
「我名叫欧托利卜•欧崇。先前担任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将视线从男子脸上移开。「我叫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
「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我?」
「因为你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瞧。」
「用不着在意。原来你叫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啊,好名字。是你父亲替你取的吗?」
「应该是吧。」
「你家住哪里?」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四处旅行的巡礼者,我爸爸已经死了。我是个孤儿。」
「是吗?」男子颔首。「那正好。」
正好?
「你从何而来,为何前天晚上会混进城里,又是如何懂得驾驶守护骑士,我现不想去细究当中的原因。总之,因为某个机缘,你在这座城里启动了『休佩•安斐尔』。而且不光只是启动它,你还将中央贵族率领的黑甲军团所乘坐的飞空艇砍成两半。真不巧,当时我没能亲眼目睹。」
「……」
「听说那位名叫耶兹的公爵,后来乘坐另一架飞空艇逃走了。可能是目睹你驾驶守护骑士战斗的英姿,自认为没有胜算吧。反正他也找到他们『搜寻的东西』了。」
「……」
「迪奥迪特子爵担任检察官,负责追查贵族的犯罪案件,也许是和中央的哪位官员起了争执吧——算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想夺取什么公审的证物,就尽管拿去吧。反正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板着脸抬头望向纹章官,他也回望我一眼,如此说道: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思考眼前的生活。对吧?」
「——?」
我们?
「我……」
我望着房门,开口说道。我想离开这里。我帮过他的忙,城里的危机也解除了,我应该可以就此离去才对。
但我才刚开口,他便制止了我。
「你叫里奇对吧?」
「没错。」
「那么,从今天起,就跟这个名字说再见吧。」
「——?」
他在说什么啊?
我一脸纳闷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道:
「我叫你今天起跟这个名字说再见。」
「什么?」
2
「开什么玩笑!」
我一面喃喃低语,一面走下楼梯。
白天的城内,阳光从高处的窗口射入,修缮的铁锤声此起彼落。此时此景,与黑甲军团来袭的那一夜判若两地。
据传城内只有四分之一的面积躲过祝融之灾,尽管如此,幸存的土地仍相当广大。从通往外庭的宽敞阶梯往下走,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一来也是因为家臣泰半已遭杀害)。这座空荡辽阔的城堡,就只是充作贵族家的住居吗?这是他们的家?和巡礼者的帐篷相比之下……拿这两者来比较,根本就是一件蠢事。可是,为什么两者的生活会有天坏之别。过去大家应该同样都是伊纽梅奴创造的原始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如此大的差异呢?
还是打从一开始伊纽梅奴在造人时,便有「应该成为贵族的人」与「其它普通人类」之分呢?所以只有贵族才享有特别待遇,是这样吗?我会问过父亲,他回答我「没这回事」,而那名纹章官也语气强烈地否定这种说法,他说:「要真是那样,谁能接受啊。」
——我要向他们复仇。
走下楼梯时,脑中突然闪过那个名为欧崇的男子所说的话。
然而——
「别开玩笑了!」
我死命地摇头。
「说什么傻话……竟然要我做这么荒唐的事。」
我实在无法再和他相处下去了。
别闹了。我一面嘀咕,一面走下楼梯。打算就此出城。由于中央升降机已被破坏,我只能沿着山腹的登山道往下走。
我脚上穿着在房间里取得的新鞋,踩在大理石阶上。新皮鞋的大小穿起来相当合脚。那个男人说「你和世子的体格一样」,至少他这句话没错。
不过,我终究还是无法同意那位名叫欧托利卜•欧崇的纹章官所说的「提议」(虽然他是以半「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但我根本就没必要对他百依百顺)。
「从今天起,就跟这个名字说再见吧。」
欧崇对刚洗好澡,换上新衣的我如此说道。就在我刚得知自己在那场灾难后睡了一天一夜,头脑才刚清醒过来的时候。
这名长发男子——欧崇,冷不防地对刚清醒的我说了一句:「跟这个名字说再见吧。」
「什么?」
「从今天起,你要成为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要我成为……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望着他,问道。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真正的世子早就葬身火窟了。」男子双手叉腰说道。「他已不在人世,需要有人代替他。所以我才要你继续待在这里,假冒迪奥迪特家的世子。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假冒?」
「没错。」
「要假冒到什么时候?」
「一辈子。」
男子毫不迟疑地应道。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提出抗议。「再说,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假冒世子。是身旁的人自己误会的。」
「那就让他们继续误会下去吧。」
「你别开玩笑了!」
这位名叫欧崇的男子虽出身平民,但似乎拥有连贵族也自叹弗如的学历。不仅如此,除了头脑机灵外,他体内似乎还潜藏着其它特质,不知该说是危险的才能,还是危险的狂热。
从他那看似冷峻的外表,很难看出他潜藏的这份「危险」。这些年来我周游列国,看过不少狡诈的人,但这种人都会给人一种猥琐的印象,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但欧托利卜•欧崇非但不会给人猥琐的感觉,甚至还让人觉得他气质高雅,不过他提出的「策略」,简直与一般的诈欺犯没什么两样,充满危险。
「那么,里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欧崇问道。
又下后你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我望向窗外。「离开这座城,恢复我往日的生活。」
「你指的往日生活,是当一名四处流浪的巡礼者吗?」
「我只有这条路能走。」
「只有这条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巡礼者快乐吗?你喜欢当一名巡礼者吗?」
「……」
我不知如何以对。
「你自己仔细想想,里奇。你还要继续像个乞丐似的四处流浪?你想重回那种生活吗?这真是你要的吗?你过去的人生又是什么?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你应该是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因为父亲是个巡礼者,才被迫展开四处旅行的生活吧?世上像你这样的人,比比皆是。」男子望着我,彷如能看透一切。「刚才你说你父亲已经死了。这是最近的事吗?」
「……」
「你不用再因为父亲的事约束自己,过着非出于本愿的生活。今后你不妨随心所欲地过日子。」
「……」
「我刚才之所以说『那正好』,指的正是此事。与其独自一人流浪天涯,何不充当这里的世子呢?从此可以过着贵族的生活哦。」
「这怎么可以。」
「不喜欢奢华的生活吗?」
「这太荒唐了。」
「不喜欢过贵族的生活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过于荒唐。这件事太可怕了。竟然要我假冒贵族!」
「告诉你吧,谎言这种东西……」纹章官紧盯着我如此说道。「愈是觉得『怎么可能』,愈是荒诞不经的离谱谎言,看起来愈像是真的。」
让我教你明白这个道理吧——纹章官以如此自信满满的态度向我洗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拒绝。我不想做这种事,而且就算做了,也会马上露出马脚。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得没错。此事一旦公诸于世,传进征服府耳中,假冒贵族的你,以及计划这一切的我,都难逃死罪。」纹章官耸了耸肩。「不过,这是不可能穿帮的。」
「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穿帮。」
「就是不会穿帮。」
「为什么?」
「我不会让它穿帮的。」
「那天晚上的情况另当别论,但总会被家臣识破吧?」
「不会。」
「为什么?」
「我解释给你听吧。」
纹章官先对我说了一句「你听好了」,便接着娓娓道来。
「你听好了,里奇。这里和一般的贵族家不同,迪奥迪特家的独生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虽然和你同年,体格也相似,但却是个严重害羞自闭的孩子。」
「我听说了。」
「所以真正见过世子的人少之又少。你和世子一样有对蓝眼珠。只要再将发色染黑,就没人能辨真伪。」
「哪那么简单啊。」
「负责照顾艾米尔少爷,每天和他见面,因而知道他长相的随从们,已全部在那场大火中丧生。此外,会经见过他的人,除了负责教育他的我之外,还有总管森查,以及负责维修守护骑士的技术官总长帕费尔多。你也知道的,森查已在那天晚上中弹身亡。至于那位技术官总长,日后只要我向他解释,他应该也会谅解才是。因为谁也不希望失去工作、无处栖身啊。」
「——?」
我是一名巡礼者,多年来在社会底层看尽人世百态,我本以为自己比同年龄的孩子更懂得人情世故。
但听完这名纹章官说的话之后才明白,这世上似乎存在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社会结构」。就是这样,他才敢有恃无恐地说「不会穿帮」。
他进一步加以说明。
「那天晚上,我从北塔的窗户偷偷观察停机坪上的状况。当你从公爵的飞空艇上走下时,是谁第一个叫你『世子』?是总管森查对吧?」
「——?」
「就是森查没错。那名年近半百的总管。他想掩护你逃离停机坪,最后中弹身亡。」
「啊,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是他没错。」
「话说森查总管,他是迪奥迪特家中任官最久的家臣。听说他十六岁便进城任职,之后花了四十年的岁月,才登上总管一职。他在贵族家做了四十年的管家,访客的长相和名字全都会牢记脑中,尽管是只来过一次的访客,长相和名字也不会忘记,记忆可达十年之久。这是他亲口对我吹嘘的事。」
「……」
「其它的家臣姑且不论,森查是绝不可能会认错人的。尽管光线昏暗,但森查却是第一个叫你『世子』的人。你猜这是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他是擅长记住别人面孔的高手,如果第一个叫你『世子』的人是他,那么其它家臣也都会相信你是世子才对。由此可知,森查明知事情的真相,却故意这么做。」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听好了。那位服务了四十年的总管,很清楚你不是世子。但他却故意称呼你为『世子』,让其它家臣相信他的说法。接着,他冒着生命危险,助你逃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动机只有一个:他不想让领主家就此瓦解。」
「不想就此瓦解?」
「没错。」
欧崇颔首,踱步至房间中央,环视着城内说道。
「刚才我不是说自己『先前担任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吗?其实迪奥迪特家已经断了血脉。领主迪奥迪特子爵和世子艾米尔在那天晚上便已葬身火海。迪奥迪特家就此从世上消失。其实它已经不存在了。」
「……」
「不论原因是事故还是战争,只要断了血脉,这个家便不存在。支配领地的权力也将就此消失。位于西北部阿曼迪•沙薛的迪奥迪特家领地,将就此从世上消失。没有了贵族家,家中的组织也将就此瓦解,麾下的领民全部将就此丢了工作,失去收入和身分。没有了支配者的领地,不是被中央征服府接收,便是被之前对领地虎视眈眈的邻近贵族家占领。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不过,那名老总管看到城内陷入一片火海时,一定知道领主和世子已凶多吉少。但就他而言,从十六岁起服侍长达四十年的这个家,是他『人生的全部』。这个家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全是他辛苦奉献的成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事。他无法忍受自己穷毕生之力打造的家,就此毁于一旦。因此,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有可能以世子的身分让这个家延续下去,他就愿意将未来托付在你身上。我躲在高塔的窗户后面目睹这一切,能体会森查的这份用心。」
「……」
「之所以说不会穿帮,就是这么回事。就算有家臣发现你的真实身分,只要他在这里工作,就不会希望丢了这个饭碗。在不景气的世道下,要以优渥的条件到其它贵族家任官,着实不易。也没人想这么做。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肯充当我们的世子,大家便会形成命运共同体,一起携手合作。这和你未来有没有成为领主的资质无关。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这块地盘有继承人就够了。如此一来,命运共同体才能延续。」
欧崇的意思似乎是—一旦这个家断了血脉,包含他在内的所有家臣们都将失业,所以就算我是冒牌货、没有当领主的资质,也无所谓,只要我能顶替世子就行了。尽管事情穿帮后难逃死刑,但家臣们应该不会戳破这个谎言,一旦东窗事发,到时候再另做打算即可。
这未免也太自作主张了吧?
「而且你并不是没有这份资质哦。」欧崇紧接着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启动守护骑士,不是吗?只要你驾着『休佩•安斐尔』站在队伍前方,不知情的士兵们便会听从你的号令作战。就算邻国的艾尔康家举兵来犯,我军也能全面迎击。」
但欧崇的这番话,立即让我下定决心离城。
要我站在队伍前方?
「别开玩笑了。」
我死命地摇头。
「要我再次驾着它和人战斗,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没错,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我在心里不断嘀咕,来到阶梯最底层,朝空荡无人的外庭走去。传来脚步声的回音。阳光沿着拱形天花板的外缘,从蓝天透射而下。
刺眼的强光令我皱眉,我继续迈步前行。怀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晃动,叮当作响。我停下脚步,重新将塞满硬币的袋子绑紧。
「——」
袋子里装满金币。我从未带过这么多钱走在路上。这是道别时,纹章官给我的。「你路上需要盘缠吧。」他很慷慨地给了我这笔钱。他若无其事地将钱塞到我手中,反而令我感到不悦。这么多钱,我和爸爸两个人得工作几年才赚得到啊……
「可恶,这就是贵族家是吧。」
——我要向他们复仇。
他的声音再度在我脑中响起。
那是他刚才在我走出房间时,对我说的话。
「里奇,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配合,是吧?」
「没错。」
我从衣服堆里挑选鞋子穿上,一面绑着鞋带,一面摇头。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受那种罪了。」
「你要回去当一名巡礼者吗?」
「那是我的自由。」
「这项计划,若非你自愿协助,便无法实行。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留你,不过——」
欧崇蹲下身,与蹲在地上绑鞋带的我保持同样的视线水平,向我问道。
「里奇,你觉得现在这样好吗?」
「你指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
「咦?」
我抬眼望向他,与他四目交接。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恨意吗?贵族一出生就是贵族,站在万人之上,理所当然的支配着一切,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
「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打破这一切吗?贵族也一样是人。虽然有些傻瓜会说,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构造不同』,但绝不是这么回事。你不会想在他们统治的社会里凿个洞,给他们好看吗?」
「这旭种事……」我将脸撇向一旁,避开他的目光。「想也没用啊。」
「里奇,我要对他们复仇。」
欧崇伸指掀起自己的刘海,露出覆在发下的前额。有一道斜斜的新月形伤疤。
「我要复仇。他们认为贵族统治的社会稳若盘石,我偏偏要把它凿出个洞来。先从里头凿出个小洞,日后再把它整个翻过来。我以这个伤痕立誓。」
「——?」
「为了这个目标,我甘冒死罪的风险。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耐去完成复仇大业。」
欧崇手搭着我的臂膀。
「里奇。我很看好你。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同志。」
「让我成为你的同志?什么啊。」
我把他的手甩开。
「你别再试着说服我了。」
「你听好,里奇。我并不是要你一辈子都配合我演这出戏。其实这个家的领民生活会有什么改变,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提议是由我们两人联手取得迪奥迪特家,日后干一番大事。我们合力破坏这个世界,加以改造!」
「我不要。」
我绑好鞋带,站起身。
「我不想这么做。这个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而且我只是个小孩,根本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像你说的打破这一切、改变世界,这种离谱的事,我从来没想过。」
「里奇。」
「你这是带给我困扰。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请不要把我卷进去。」
我也有点赌气。
欧崇说得没错,今后我将独自一人重回巡礼者的生活,有什么前途可书?但看他讲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模样,我就是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才不想乖乖听他的话,再度坐上那架守护骑士。
我站在通往外庭的大厅中央,望着自己的手。
「……」
「我明白了,对不起。」
欧崇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我。
「我无法强迫你。这个你拿去吧。」
「——?」
我收下这个小袋子,感觉沉甸甸的。
「你不用送我东西。」
我如此回道。
「你拿去就是了。」
他硬将袋子塞进我怀中。
「路上总会需要盘缠吧。虽然不多,但你还是带在身上。那些衣服,你也可以多带一些。」
他指着沙发上的衣服。接着他走向窗边,打开百叶窗,望着外头施工的情形。
「……」
他很干脆地放弃说服我的念头。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依我的经验,那些打算利用他人的坏蛋,个个都死皮赖脸。
「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面朝他的背影问道。
一旦世子不在人世的消息传出,便是迪奥迪特家的末日。
根据刚才那名军官的报告,邻国大军似乎已逼近至国界的河岸沙洲。虽然未会亲眼见识贵族之间争夺领地的纷争,但在我出生前各地似乎就纷争不断。
「我会尽可能让人以为世子还活着,以此争取时间。艾尔康家老早就在打这块领地的主意,不时骚扰我们。因为迪奥迪特子爵担任公职,主张非战主义,对方反而利用他这点,非法占领国境的河岸沙洲——那原本属于我方的领地。如今城内经历了大火、领主丧命,只剩他那不中用的儿子,也许他们会在世子已死的消息传出前,抢先一步举兵来犯。如果是这样,还不如让中央的征服府接收我们的领地。只要安分地缴纳税金,征服府根本不管领地的主人是谁。我不认为征服军的治安部队会千里迢迢地横越康恩海来到此处。」
「……」
「我得争取时间,好准备乘夜逃跑。」
男子耸了耸肩,脸上流露出豁达的神情。已不见他刚才握紧我的手,强迫我成为他同志时,那个骇人的表情。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这是我对他的感觉。也许刚才他只是略为显露出平时潜藏心中的情感。
我决定不客气地收下这笔钱。我得重新买一顶帐篷才行。至于沙发上那堆衣服,尽是一些奢侈华丽的服装,所以我只带走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虽然我选的是最朴素的一件,但作为巡礼者穿的服装,还是过于精致),其它就敬谢不敏了。
「里奇。」
欧崇最后朝即将步出房外的我说道。
「你刚才说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其实不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你却能驾驶守护骑士,不是吗?」
「我已经受够了。」
我摇了摇头。
「那么恐怖的经验,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我不想再驾驶它。」
「恐怖?」
「没错。我只要操纵一根拉杆,转眼间便有好几十人丧命,这实在太残酷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吗?在中央贵族之上叫作『真贵族』的那群人,只要眉毛轻轻一挑,马上就有上千人丧命。」
「……」
「你还太嫩了,对世道仍不了解。」
我穿过大厅,来到外庭。
我摇了摇头,欲清除欧崇那段不断在我脑中浮现的话,快步走过穿越庭园的小径。我在离开房间时得知,前方是山顶外侧的悬崖,沿着山腹走,会有一处通往城下市镇的登山道入口。
城堡外墙已是一片焦黑。四处驾着鹰架,高处有身穿红色制服的士兵影子在走动。我快步从下方通过。
住在城内执勤的家臣人数,一个晚上便少了一半以上。目前在城堡外墙从事修复工作的,是那天晚上在城下市镇,未目睹当时惨事的迪奥迪特家私人军队。与黑甲军团相比,他们这身红色制服看起来不像战斗用,反倒有几分仪式用的味道。
这世上的军队有两种。一种是隶属于中央米尔索提亚征服府的征服军,另一种是各地贵族家自卫用的私家军。身为国家正规军的征服军,与贵族家的私家军,两者在规模、装备,以及战力上,自是回然不同。
私家军中装备电磁枪的士兵屈指可数,一般来说,都是以传统的长剑、大炮、火药枪等武器来守护领地。虽然也有飞空艇,但各家顶多只有两、三架,至于其它强大的战力,就只有各家代代相传的守护骑士了。
我只有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些历史知识,从未实际见过贵族家之间的纷争,但就一般领地的争夺战来说,一开始双方都是以普通的战力对战,到了最后,就会由领主驾驶守护骑士展开「双雄对决」,以此一决胜负。
贵族之间互相争夺领地,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事,在米尔索提亚,这并不算是战乱。中央的征服军也鲜少会介入阻止。似乎真如方才欧崇所言,征服府只要收到的税金一毛不少,根本不在乎地方上的领地主人是谁。不过,身为土地领主的贵族家若是不安分地缴税,征服军里一支名为征税军的部门,就会旋即前来展开税务调查。最近似乎调查得特别严格,有不少贵族家被查获有逃漏税的罪行,财产因此悉数充公,家门就此瓦解。
——这个家已经瓦解了。
这么说来,那个人也会…
我迈步向前行,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一幕场景—庭园的道路上方覆满了常春藤,犹如隧道一般,我从它底下走过,看见一件下摆飘扬的白色礼服,从树叶缝隙间倾泄的阳光中迎面走来。
「——!」
我不禁为之驻足。
我脑中浮现的那个人,竟然就出现在我面前!
对方也停下脚步。
那名大我几岁的长发少女,双手捧着许多设计图般的纸筒。那双水灵的乌黑大眼圆睁,她低下头去,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那夜她在停机坪上,隔着数名家臣望着我时,脸上所出现的惊奇表情,与此刻她的神情别无二致。当其它家臣们都相信总管说的话,喊着「世子」、「世子」,朝我涌来时,只有这名少女双目圆争地站在一旁静默不语,以惊讶的表情注视着我。
「你……」
少女向我点头,欲就此错身而过,我不自主地出声唤住她。
「——」
少女停下脚步,将脸别向一旁。她不想看我。我眼前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洁白简朴的礼服长裙下摆,有一双穿着凉鞋的玉足,从树叶间洒落的日光,就照在她白净的脚跟上。
「你……」
我虽然唤住了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我在寝室里,本想对她说: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你没有受伤……」
「您染发了,对吧?」
正当我话说出口时,少女也同时开口。感觉如同话语在空中相撞一般。
「咦?染发?」
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因为刚才我在浴室里洗头,洗去黑色的煤灰,恢复成原本的金发。
「我没有染发。这是我原本的发色。」
「真的假的?!」
「咦?」
「不会吧!」
少女脸别向一旁如此说道。她不想和我眼神交会。感觉上她似乎有些不悦,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虽然某本兵书上写道,要欺敌得先从欺骗自己的臣子开始,但我竟然完全看不出来世子平时是刻意佯装成自闭的模样,好让周遭的人们松懈,以备日后有事发生时能化险为夷。尽管周遭的人们都批评您是蠢材、自闭、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但你丝毫不以为意,一心一意为了『延续家业』这个远大的目的而努力。」
「不,这是……」
「我……」少女这才转头面向我。她双唇紧抿,一脸怒容。「我很气我自己。我什么也不懂,竟然光凭外表去评断别人。您为了解决这个家的危机奋斗不懈,将自己弄得肮脏不堪,但我却称呼您是个下人。」
「这……」
「弱小的贵族家要保存血统延续家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得忍受何等的屈辱,我自己也曾亲身经历,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才对,但我却偏偏……」
这名少女紧抿双唇。
「我……真是个大傻瓜。」
「不,其实我……」
「我这样实在太差劲了。根本就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从那一晚起,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每照一次镜子,就愈讨厌自己一分。尽管我嘴巴上常说不能以貌取人,但那时候的您,实在像极了下人,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识人之能。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很嫌弃自己——啊,对不起,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少女一口气说完话后,开始啜泣,拚命摇头。
「我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傻瓜。虽然我不认得您,但再怎么说,也不应该当着世子您的面,说出那么冒犯的话,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向您道歉才好。」
看来,她并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想对这名责怪自己的少女道出真相。
「你听我说,你没有错。其实我并不是这个城堡的世子,我只是一个混进城内的巡礼者之子。那一夜我混进城内的原因,说来话长……不过,你的感觉并没有错。我不是城里的人,更没有什么特殊身分。从这一刻起,我将走下这条山路,恢复我原本的生活。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这座城堡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
「我的名字叫作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很高兴最后还能跟你小聊片刻。可不可以冒昧地请教你的芳名?」
「真不简单。」
「咦?」
「您捏造假名、经历、还有身分,并染发变装,乔装成另一个身分,连侍从也不带,就这样到城下市镇去视察灾情是吧?真是太了不起了……」
然而,这名少女却一脸佩服的模样,紧盯着我的脸。
「不愧是未来的领主。」
「不,你误会了……」
「我原本以为国王和将军乔装成平民四处旅行,到市镇的酒馆里喝酒,隐藏身分惩治恶徒,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没想到您才十二岁,就已经会乔装到市镇上视察。」
我明明告诉她我是一名巡礼者,但她却完全不相信。
「真是太了不起了。」
「不是你说的这样。」
「世子。」
她水灵的大眼,以认真的眼神凝望着我。接着,她向我深深一鞠躬。
「因为我的不成熟,对您多所冒犯,还望您原谅。」
「哪有什么原不原谅的……」
「也请您不要讨厌这样的我——托尔•诺安——请让我以女官的身分在您身旁服侍。我是个默默无闻的没落贵族之女,无依无靠,但我希望将来能当一名职业妇女。」
「……」
面对这名在我面前娓娓诉说的少女,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为何她在面对我这种理应不存在的人时,还能如此认真地诉说自己的事,且自己主动开口?
「对我来说,在领主家的工作就是我的一切。我想将自己的一切全部投入工作中。成为一名有能力、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官,振兴迪奥迪特家,就是我的梦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日后能从事与外交相关的工作。若能以新领主的随行官员身分,一同前往中央的康恩,是多棒的一件事啊……」
「……」
这名少女正起劲地谈着她未来的梦想,但她梦想的基石——迪奥迪特家,如今已经瓦解,这个事实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我该走了。」
「您愿意原谅我吗?」
「哪有什么原不原谅。你一直都没有错。」
我只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背对那名当时初次得知她名字的少女——托尔•诺安。我从背后感觉得出,那名逐渐远去的少女正为我鞠躬送行,犹如目送我离去一般。
「一路小心。我会等您回来的。」
3
我徒步走下登山道。
登山道就像螺丝的旋沟般,在城堡所在的陡峭岩山周围呈螺旋状环绕,一路通往山脚。平时有垂直贯穿岩山中央的升降机可以利用,所以城堡和山脚城下市镇之间的交通往来都是经由升降机。登山道不过是辅助用的交通方式罢了。
不过,就算中央升降机修复,我也不想坐上那台在垂直洞穴里升降的吊篮了。
——下次到我家里来洗个澡吧。
「……」
我想起那名中年卫兵带有鱼尾纹的脸庞,使劲地摇了摇头。最后只有我从吊篮里逃脱,其它一同搭乘的人,全部随着鸟笼般的吊篮一起坠向烈火熊熊的洞穴底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坠落。
那一夜,我在迷宫般的巨大城堡内,不断地被迫杀,没命似地四处窜逃。最后还是没能找到爸爸。
一想到这里,顿感脚步沉重。
今后我该怎么办?
我只能继续旅行。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吗?
我一面思索,一面沿着向阳的山腹坡道往下走,发现下方的常绿树林里似乎有某个东西。一个从头部以下披着防水布的巨大人形物体,盾部以上的部分则是从树梢间露出。
尽管站在远处,仍可清楚看出它的轮廓。
是「休佩•安斐尔」。因为外表披着防水布,看不清它表面损伤的情形。
沿着坡道继续往下走,发现除了通往森林的小路外,还有另一条叉路,那里的岩石间,有个斜向突出的巨大黑色流线形物体,犹如大型寺院里的艺术品,直指天际静静矗立。
「这道切口太惊人了。是长剑砍的吗?」
那黑色流线形物体,原本有更长的船身,但因为被截成两半,所以才会一半斜斜地插在岩石上。是那架黑色飞空艇的一部分。我就近抬头一看,对它的巨大深感惊诧。
我身旁有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也抬头仰望,频频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说着:「真不敢相信。」他一身灰色制服。应该是城里的家职人员吧。此人略为驼背,有着颇具特色的鹰勾鼻,身材清瘦,全身弥漫着一股工匠的气息。
……
我停下脚步,站在这名抬头仰望残骸的男子身边,和他一同昂首仰望。
「嗯,小鬼,你是谁?」
「啊,我是……」
我从城内的登山道走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我介绍。但这名年近半百的工匠,似乎只关心他头顶的残骸。
「私家军军官的孩子是吧?给你父亲送慰劳的便当来吗?」
也许是因为我穿着整洁,他并未觉得我可疑吧。老工匠自行对我的来历做了适当的解释,然后将目光移回残骸的切口。
我也站在一旁仰望残骸。我还是第一次在太阳下目睹这架黑色的飞空艇。它彷如一种栖息在大海里,名为鲸鱼的巨大动物。从它那漆黑的船身,无从分辨这是中央贵族个人所有,还是隶属于征服军,因为漆黑的光滑表面上,没有任何标帜。
「员令人难以置信。」
老工匠喃喃地说道,掺杂着几声赞叹。
「偏偏是用长剑……要挥剑斩中静止不动的物体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是在空中切换成陆战模式,拔剑出鞘,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刀斩下。将这架顶级单体式构造的船身……」这名长着鹰勾鼻的工匠,抬头望着黑色飞空艇的残骸切口,频频摇头。「艾米尔少爷到底是天才还是傻瓜,我实在无法分辨。」
「请问……」我开口问道。「这个残骸的切口有哪里不一样吗?」
「和你没关系。」
老工匠拍了拍手中的尘埃,舍起放在脚下的工作用皮制头盔,戴在头上。
「快走吧。」
「啊……是。」
这时,通往森林的小路传来年轻男子的叫唤声:「总长!」
「总长,伐木的工作已准备完毕。可以开始动工,辟出一条让航行台座进入森林的通道。」
「好,马上开始吧。」
人称总长的这名老工匠,朗声下达指示。
「得尽早将安斐尔运出,愈快愈好。照理说,应该先途回停机库好好整修一番才对,但因为世子下令要将它运走,就只好这么做了。」
世子下令?
我侧着头感到纳闷。难道有人假借世子之名,下达这项命令?
从那一夜起,「休佩•安斐尔」便一直搁置在森林里,如今将它放在航行台座上,是要运往他处吗?
……
不过,此事现在已与我无关。
「小鬼。」
人称总长的那名老工匠,转头对站在一旁观看的我说道。
「赶快回家,去帮你母亲的忙。也许就快打仗了。」
「咦?」
打仗?!
那名身材清瘦、略为驼背的工匠,对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快步往森林走去。
我来到城下市镇。
那是位在岩山南侧的斜坡上,面朝太阳行进的路线而建,呈阶梯状的石造市镇,四周设有城墙,呈扇形向外扩散。
在白天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仔细一看,发现这条石阶相连的坡道市镇,到处都铺设柏油,路旁整排路灯都是靠电力供应能量。虽然那天晚上在升降机内已有耳闻,但似乎每户人家都还有电力供应的暖气可用(我日后才知道,每户人家都有自来水,不必去井边汲水)。因为四周有城墙阻隔,想必不会遭受宵小或山贼的侵扰。这就是受雇于贵族家的领民生活吗?
羡慕也没用。
若要继续旅行,就得找个地方购买新的帐篷,以及露宿所需的装备和食物。我迈步朝一处位于阶梯状市镇下方的广场走去,那一带似乎有座市集。
然而,顺着阶梯往下走,住户的密度变得更加紧密,人们的步履也更为急促。居民们皆快步来往于步道上。有许多人肩上扛着行李。愈往下走,步道上匆忙的人潮就愈显拥挤。虽然现在是大白天,城内的大火已灭,敌人也已经离去,但人们的动作却比失火的那一夜急促,彷如有什么在背后追赶他们似的。
到底是怎么了?
路上有人相撞,弄翻了行李,争吵就此展开。与那夜不同的地方是,此时街上不见任何维护治安的卫兵(似乎全都赶往支持城内的紧急维修),没人出面制止,所以一路上纷争不断。
这股不安定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我斜眼望着眼前这一幕,快步走下阶梯。
拥有喷水池的广场,位于城下市镇地势最低的平地上,大路就从此向四面八方延伸。
住在低地的住户最多。呈放射状的狭窄大路,宛如分割半圆形派皮的刀子,在拥挤的住户间扮演了区隔的角色。各个区块似乎都有各自的街名。
广场的一角有个市集。
小小的店家栉比鳞次、屋檐相连,前来采买的人潮填街塞巷。我走进人潮中,抬头仰望四周:心中颇为惊奇。这个市集平时就有这么多前来采买的人潮吗?简直就像过年时众集在大寺院门前的露天市场。
我避开这群行色匆忙的人们,走在路旁,好不容易才发现一家贩售露营用品的店家。不知为何,店门口的百叶门已拉下一半。
「帐篷?你开什么玩笑啊。那种东西昨天老早就卖完了。毛毯?那种东西怎么可能还有剩。」
头戴头巾的女老板反手指向店内,以瞧不起人的姿态说道。
「油灯和绳索也都没了吗?」
我一面询问,一面朝狭小的店内张望。店内的商品确实已销售一空,里头一片空荡荡。
「没了、没了。」女老板一脸不耐地摇了摇头。「我们也要结束营业了。因为我们自己也准备要趁夜跑路。你别打扰我,快点走吧.」
「咦引」我听得瞠目结舌。「趁夜跑路?」
「没错,趁夜跑路。艾尔康家的大军就快打过来了。等那群士兵杀到,就会被他们抢夺一空。这个市镇到时候就完了。最迟今晚就得逃走,否则可是连小命都保不了。」
「……」
「喂,快点走吧。」
我继续往人山人海的市集内走去。人们在各个店门前争相采购,将买来的东西扛在肩上,快步走在狭窄的巷弄里。
市集的巷弄深处,上面覆满了年代久远的大型石造屋顶,形成一处昏暗的广大空间。那里似乎是市集的中心,在寺院圣堂般嘈杂的回响声中,有一长排贩售各种食材的店家。
我走在巷弄上,发现每个店家的架子上,还摆有许多鲜肉、蔬菜等生鲜食品,但肉干、饼干、干肉饼等旅行必备的保存食物皆已售罄,架上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找到仍在贩售肉干的店家,价格却贵得惊人。
「一束肉干要一枚金币?!这个价格别说是肉干了,连一匹马都买得起了!」
「嫌贵就别买啊!」
店老板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哼歌似的以带有旋律的语调如此应道。这名老板看不起人是吧?虽然有钱,但我就是不想跟这种趁火打劫的坏蛋买东西。
我从那家店门前走过。
更往内走,发现那些可让人在旅途上带着走的食物,每家店都已销售一空,就算还有剩,价格也都贵得离谱。
竟然卖这种价钱,真过分!
之前四处旅行时,不时会遇见一些善心人士,碰到困难时,果然就遇见这种趁火打劫的可恶之徒。与这里的部分商人相比,欧托利卜•欧崇野心虽大,却给人一种光明磊落之感。
不过,尽管这些旅行携带的食材价格昂贵,应该还是有人抢着买吧。诚如刚才那家露营用品店的女老板所言,这群人之所以众在此地争相抢购,为的就是要逃离城下市镇。
趁夜跑路是吧。
我继续往大屋顶房舍的深处走去,眼前出现了林立的餐饮店,是专为商人和顾客们设立的小吃街。在肉香的刺激下,我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半数的店家已经关门,但路上仍有开门营业的店家,兀自冒着腾腾热气。我闻到大蒜的香味。一口大锅子里放着红辣椒、大蒜、鸡肉一起炖煮。这是专卖红辣椒鸡的店。
爸爸最爱这道菜了。
要是连餐饮店都贵得离谱,那我可受不了。幸好这家店依旧正派经营。非但如此,店主还朗声吆喝道:「来哦来哦,本店就快结束营业了,所以现在大特卖。快来吃哦。这可是精心制作的好菜哦。」
我走进热气腾腾的店内,从零乱摆放的众多肮脏餐桌中挑一张坐下。尽管店主卖力地招揽顾客,但仍是门可罗雀。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先生坐在角落独自饮酒。
一名身穿红色围兜的女服务生旋即走向前,端来一只冒着雾气的盘子,里头装满浓汤。她绑着马尾,约莫大我三岁。店里似乎只有她一位店员。
「不好意思,已经没有面包了。不过,浓汤可以算你半价哦。」
少女将盘子搁在桌上,一面收钱,一面如此说道。她一头黑发,脸上有些雀斑。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老板说,反正我们就快结束营业了,留下鲜肉和蔬菜也没用处,不如卖便宜一点,换点现金。」
「这样啊。」
我环视空荡的店内。
「应该没有客人会上门。」少女将餐盘抱在胸前,如此说道。「大家都逃离这个市镇了。所有的店员除了我以外,都在今天早上辞职了。老板为此很伤脑筋,我是因为想多挣些钱,和老板说好调高工资,才待到最后的。」
「这样啊……」
「等吃完后,你也赶紧回家吧。我要收工了。」
语毕,少女向我收取饭钱,投进柜台的钱筒里,背对着我解下围兜的带子。围兜下穿着一件洁白简朴的服装。
我望着她一头黑发搭配白衣的背影:心想——她大概和托尔•诺安同年吧。
「啊,真是的。我应该先吃东西才对。」
盘里鲜红色的浓汤,温热可口。
我在远离喧嚣的店内,专注地大啖鸡肉大餐。
「小鬼。」
坐在角落餐桌旁喝酒的老人,突然开口和我说话。
「小鬼,你父母叫你来买东西吗?」
「什么?」
我抬起头,转头望向他。
那名白发老者,坐在角落的位子上,背倚着墙,在杯里倒入透明的烈酒,小口小口地啜饮。他那出奇锐利的目光望向店门外,起初我分不清他是否在对我说话。
「你家也打算趁夜跑路吧?小鬼。」
看来,他是真的在和我说话。
「我并没有要趁夜跑路。」我答道。「我是来买旅途所需的物品。但问了许多店家,不是卖光了,就是贵得离谱。」
「呵呵呵。」
老人笑道。
「是不是一束肉干的价钱,足以买下一匹马啊?」
「是啊。」我颔首。「真过分。你也去过那家店吗?」
「不用去也知道。」
老人喝了口酒,再次朗声大笑。不知道他多大年纪。虽然身材高大,但似乎不良于行,餐桌旁靠着一支拐杖。
「之前那场战役也是这样。」
「咦?」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然了,不是在这个市镇。小鬼你看——」
老人目光移向喧闹的店门外。
「这就是国家将亡时的空气。」
「国家将亡时的空气?」
「没错。我很久没闻到这样的空气了。民众看起来很愚昧,其实不然。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能闻出这样的空气。」老人咚地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就像从面临沉船命运的船只中逃脱的鼠群一样,早一步从即将灭亡的贵族领地逃离。」
「……」
「小鬼。你认为那些商人狮子大开口很过分对吧?」
「没错。」
「不过,旅行携带的食物,是战时的重要物资。战事愈近,价格愈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商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真正罪该万死的,是导致这种结果的迪奥迪特家。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只生一名独子的迪奥迪特子爵。」
「——?」
我望着老人的脸。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迪奥迪特子爵的不对罗?」
「前天夜里,迪奥迪特子爵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丧命,如今邻国的大军立即朝国境的河岸沙洲逼近。世子年纪尚幼,而且个性害羞又自闭,非但不能率领大军,就连驾着守护骑士走路都有困难。这片领地——这个城下市镇,会有什么下场?日后要是被艾尔康的大军攻陷,人民的财产全部都会被掠夺殆尽。不,如果光是被夺走财产就能了事的话,那还算不幸中的大幸。」
「……」
「一旦邻国的大军压境,人民恐怕会性命不保。领民们可能会为了躲避战祸而抛下房子,离开这个市镇,投靠其它贵族。然而,能在那里取得职务和住处、平安生活的,又会有几人?年轻人倒还好,能贡献劳力、拥有特殊技能的工匠或许还有办法讨生活;年轻女孩也自有她们的办法。但老年人该怎么办?病人、身体孱弱无法工作的人呢?他们会被视为累赘的难民,没人会对他们抱持任何期待。」
这名老人彷佛已看透一切般,自顾自地说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在城下市镇的居民个个坐立不安之际,他独自一人在此自饮自酌。虽然已白发苍苍,但从他犀利的目光、刚强的面容,感觉得出此人并不简单。
他似乎嗅出我心中的疑问,唤了我一声「小鬼」。
「什么事?」
「我以前也曾入伍从军。在远方的某位贵族家担任私家军的军官。不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老人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凝望远方,轻声说道。「我会亲身体验过贵族之间的纷争,也就是战争。因为有那次的体验,才造就我现在这副摸样。能徒步走到弗兰斯的人倒还好,像我这种连路都走不了的人,只能坐以待毙。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哼。」
「……」
「抱歉,小鬼。让你听一个老头子在这里发牢骚。」
「不,别这么说。」
我望着眼前这位会是一名军官的老者。
的确,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下市镇的居民逃出城外。要他徒步逃往他国,确实困难重重。
「请问一下。您的意思是说,如果迪奥迪特家的世子是个优秀人才,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
「如果他是个优秀人才,就活不了这么久了。」
「咦?」
「一旦贵族家的继承人只有一位,而且又是优秀的人才,四方诸国就会派刺客前来暗杀。因为只要杀了这唯一的继承人,接下来只要静候这名领主寿终正寝。对周边诸国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侵略方式了。正因为迪奥迪特家的独生子是个自闭的蠢材,才能安好地活到十二岁,没遭人暗杀。贵族家通常都会生好几个孩子,做为候补继承人,此乃常识。所以一切归究起来,都是只生一个孩子、又不肯收养子的迪奥迪特子爵的错。
「再加上,迪奥迪特子爵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时又主张非战主义。因此,原本是他自家领地的河岸沙洲国境,在多年前被艾尔康家占领时,他仍坚持贵族家之间的问题,不可以用武力解决,不愿采取任何示威行动,只以书面提出抗议,对方见状立即在沙洲筑起石造要塞。我们这位子爵,还是只采取口头抗议,一再命令看守国境的骑兵们,除了正当防卫以外,不准和对方战斗。结果因为这些举动被邻国给瞧扁了,领地一再遭人鲸吞蚕食。当时我早就知道,再过不久就会有这样的结果。」
「原来是这样。」
我顿感食欲全无,就此搁下叉子。这盘得来不易的温热佳肴只吃了一半。
「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
老人摇了摇头,朝杯里斟酒。
「就算已开启了战端……就算知道这会是一场败战……像我这种人不论逃往他处,还是留在原地,都只有地狱在等着我。既然这样,还不如不慌不忙的,在这里悠哉地喝酒。」
步出饭馆后,我走遍市集的每个角落,备齐我露宿所需的必备物品。虽然没有帐篷,但我买到了睡袋。由于它的价钱足以买下三匹马,所以迟迟没能卖出。此外,我还买了携带用的餐具和最基本的食物。尽管没带升火的道具在身上,但是拜长年和父亲露宿野外的经验所赐,在原野上,我随便都能点燃柴火。所以我决定不买那些贵得吓人的固态燃料。
买完东西后,一直觉得不大愉快。并不是舍不得欧崇给我的这些金币。而是觉得竟然要以如此离谱的价格,购买那些平时微不足道的物品,觉得很不开心。
就快开战了——是不是只要听到这句话,人类社会的运作模式就会马上变得这么奇怪?原本很普通的事,就变得不再普通。
战争是吧。
我将睡袋和最基本的行李卷成一捆,扛在肩上,正当我要步出市集时,从人山人海的巷弄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尖叫。
「——?」
怎么回事?好像是女孩子的尖叫声。
我望向狭窄的巷弄深处,两旁尽是已拉下门帘的店家。
呀!
这次我清楚听见一阵娇细的女子尖叫声。我离开从市集里不断涌出的人潮,穿过一旁百叶门紧闭的店家,快步朝巷弄深处走去。
我来到巷弄的尽头,一路上左右张望,在某个店家后门的狭窄水沟旁,发现有名白衣人被压倒在地,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覆在她身上。
「呀,住手!」
少女惊声尖叫。欲以她纤细的双臂,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中年男子。
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住手!住手!」
少女死命地摇头,黑发披散在水沟上。
——?!
是刚才在饭馆服务的那名少女。她挥拳击向那名压在她身上,拥有黑熊般身形的中年男子头部,极力抵抗。但那名大汉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将少女长裙底下的双腿拨开。
她正遭到侵犯?!
虽然我年仅十二岁,但还能理解男子对这名少女有何企图。我环顾四周,发现附近一家店家的后门旁有个用来钩住百叶门的铁棍,我将它拿在手上。朝那名将白衣少女按倒在地的中年男子奔去,狠狠地赏他后脑杓一棍。
啪的一声,手中传来不舒服的触感,中年男子发出哎哟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臭小鬼!」
「少罗嗦!我不许你对她乱来!」
我以棍为剑,摆出剑招,朗声喊道,中年男子恶狠狠地瞪着我,像熊一般放声咆哮,张开双臂朝我扑来。我压低身子,闪过从头顶袭来的双臂,在错身而过的同时,一棍向大汉的腹部横扫而去。噢,这名大汉再度发出哀号,躬身跌向巷弄里的水滩中。溅起漫天水花。
「呼、呼。」
我不住喘息,手持铁棍,瞪视着这名大汉。大汉皱着眉头,从水滩中坐起身,只咒骂了一声「该死的小鬼」后就此离去。
「你、你不要紧吧?」
然而,当我伸手欲扶起少女时,仰躺在地的她,以那张长满脸雀斑的脸狠狠瞪着我,厉声吼道:
「谁要你多管闲事啊,笨蛋!」
「咦?」
她为何对我怒吼,我百思不解。
但少女只是羞红着脸,扯着嗓门对我大吼:
「干嘛来破坏我的事!你这个笨小鬼!」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说,只要我肯让他摸一下,就能得到一枚金币,我才同意让他摸的。只是之前已经再三警告他『不能来真的』,他还是肆无忌惮地伸手胡来,所以才生气。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找来的客人啊。都是你这个大笨蛋!」
满脸雀斑的少女从水沟里撑起上身,抡起粉拳朝我胸前猛槌。
「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呜呜。」
她开始嘤嘤啜泣。
「呜呜。」
「可是,你做这种事……是不对的。」
「笨蛋。要不然你会给我钱吗?既然你叫我别这么做,那你就给我钱啊!」
「呃。」
「我爸爸卧病在床,没办法工作,没有足够的钱可以跑路。我们就是因为没钱,才没办法离开这里的。要是明天艾尔康家的军队攻进这里,我……」
「——」
「反正一样要受辱,当然是选择可以赚钱的方式。你给我闪一边去。我再不快点去赚钱,就没办法逃离这里了。」
「你等一下。」我抓住那名雀斑少女的双臂,制止了她。「先别走。为什么这个市镇的人还有你,都那么肯定邻国的军队会在明天占领这里?迪奥迪特家不是也有军队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笨蛋。」
少女将我的手甩开。
「那名没用又自闭的世子所率领的军队,哪打得过艾尔康家的大军啊?最后不是都会以守护骑士单挑对决吗?由自闭的蠢材驾驶的守护骑士,怎么可能战胜对方。这里的领民,就连七岁孩童都明白这件事。迪奥迪特家的军队,今晚一定会全军覆没。一切都完了。」
「……」
「你要是听懂了,就闪一边去吧。」
我对这名雀斑少女所说的一番话,无言口以对。
我抓出怀里钱包剩余的金币,交给那名少女。少女脸露愠色地说道:「这笔钱是什么意思?!」我把钱推给她后,就快步跑离现场。
我逃也似的在市集的巷弄里奔跑。明明用不着逃跑,为何我跑得这么急?当我回过神时,已来到可以望见那座喷水池广场的地方。我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
「呼、呼。可恶!」
这个市镇我已经待不下去了。快点踏上旅途吧。
我离开市集。
已近日暮时分,日光斜斜地照射着广场,微风习习。就此离开这座市镇吧——我心中如此想着。
——?
然而,突然出现眼前的市镇名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伫立在逃离市集的人潮之中,抬头仰望竖立在喷水池旁的箭头标示板。上面立着许多指向不同方向的箭头指标,各自指向呈放射状向外延伸的巷弄。
「雷雅街」是吧……
——到我家里来洗个澡吧。
「——」
我就此转身,扛着行囊朝箭头所指的一条巷弄走去。
标示着「雷雅街」的巷弄,罗列着两层楼的建筑物,道路两旁的墙壁延绵不绝地向前延伸。这条石板步道略显昏暗,流露出的宁静氛围与广场截然不同。
我信步而行,环顾四周。那名中年卫兵的家在哪里?我四处张望,但这里栉比鳞次的屋舍,每间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实在无从找起。
这时,一名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手拎着菜蓝,沿着步道迎面走来。她和她的家人也打算打包行李,逃离这个设备完善的城下市镇吗?
「请问……」
我唤住妇人,询问道:
「这一带有没有哪户人家,先生是在城里担任卫兵的?」
「你是要找哪位?」
中年妇女以沙哑的声音反问。
「因为这条街有很多私家军的士兵。」
「是位中年男子,他以前是一名卫兵。」我深感惊讶,自己竟然不自觉地以过去式来形容那名卫兵。「呃,如果他的家人住在这里的话,我想和他们打声招呼。」
「光这样,实在不知道你要找谁。我先生也是名中年士兵,儿子去年也加入了炮兵队。」
「这样啊。」
「你找那位卫兵的家,有什么事吗?」
「我在城里会受对方的照顾。所以想在离开市镇前,向他的家人问候一声。」
「看来,前天夜里城内的那场大火,应该有不少人罹难吧。」妇人站在狭窄的弄巷里,抬头朝城堡所在的岩山望了一眼。「听说接下来会和邻国的艾尔康家交战,这些不吉利的事,还真是接踵而至啊。」
「……」
「你也准备要离开这里吗?」
「是的。不过,我并不是趁夜跑路,因为我本来就只是个过路的旅人。」我像是在替自己找借口般的回答道。「大婶,你们家也准备要离开这里吗?」
「我们才不逃呢。」
妇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是军眷,得顾及颜面,不能像大家一样逃离此处。要是军眷也跟着逃跑,就像是主动认输一样,不是吗?」
「啊,这样啊。」
「话说回来,要是这条街被艾尔康家占领了,就表示我的先生和儿子已经战死沙场。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愿去想。趁夜跑路,实在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
「……」
「这条街上的人家大多和我一样,静静地祈祷先生和儿子能平安无事。」妇人望向这条宁静的巷弄,摇着头以沙哑的嗓音说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入伍从军,上场打仗是无可避免的。不过,虽然说和敌人交战是军人的工作,但那个无能的……」
妇人话说到一半,突然为之语塞。
「你……你怎么了?」
妇人蓦然抱头蹲坐在地,我急忙屈身搀扶。但她马上将我的手拨开。
「我、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但是。」
这是怎么回事?原本语气平静的妇人,突然慌乱无措地抱头蹲坐在地、放声大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避免去想这些事。哎,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露出这样的丑态——这些念头一旦浮现脑中,我就管不住自己。」
妇人抱着头,使劲地甩头。
「一想到那个无能、没用、自闭而又愚蠢的世子,害我先生和我儿子今晚得战死沙场,和我天人永隔,就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呜。」
「可是,不见得会输啊。」
「呜呜呜,不可能会赢的。绝对不可能。就算我先生和儿子再怎么奋勇杀敌,只要敌方领主驾着守护骑士上场,一切就结束了。一旦双方以守护骑士单挑对决,那个无能、没用又自闭的世子,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他马上会被打败,而我先生和儿子也会被活活踩死。一切都完了……呜呜,全完了。呜呜呜。」
「……」
我站在哭倒路旁的妇人身边,无言以对。
***
一个小时后,我走出城下市镇的正门。寒风飕飕的平原,太阳已西下。
相较于前天夜里,和那群被捕的少年一起铐上手铐通过的后门,市镇正面的城门显得更为巨大且坚固。但此时这扇厚重的双开正门紧紧关闭着,只开启一旁的通行门。
通行门的两侧站着两名卫兵,他们没有对一身旅行装扮、背着大小行囊的市镇居民进行任何管制,只是默默看着他们大排长龙离开。
前天夜里不是还厉声叱喝,说擅自离开城门的人都视同「阵前逃亡」吗?感到纳闷的我,原本紧绷的心情已稍稍解除,朝握着火药枪的年轻卫兵侧脸偷瞄了一眼。
——?
这两名直立不动的年轻卫兵,头盔下的脸庞面无血色。两人皆双唇紧抿,望着平原远方。就近一看,发现他们制服长裤下的膝盖,正微微打颤。
这两名士兵在发抖?
其中一名士兵还将脸藏在头盔下啜泣,双唇震颤。看来他们根本无暇理会这群逃离的居民,此刻他们正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平原对面的动静。他们充满恐惧的表情彷佛诉说着,地平线另一头随时会有可怕的东西涌来。
「那名士兵正吓得发抖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这里就快完蛋了。」
我身前有两名背着行李的行商客并肩而行。看他们打包行李的纯熟技术,就知道他们不是跑路的居民。看来,到这座市镇经商的商人们也混在人群中,打算迅速离开此地。
「唉,连沙袋都只堆一半。」
其中一名行商客指着沙袋说道。
城墙外堆着一长排沙袋,沿着市镇外围连绵不绝,应该是前天夜里陆续堆放的。但现在却不见半个堆放沙袋的人影。那天夜里在军方的动员下,居民们不是扛着沙袋在步道上忙进忙出吗?
「因为居民们急着要逃离市镇,不会再听从军方的命令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谁叫领主突然遇上那种事呢。」
避难的人群从大门涌出。旅行装扮的人潮络绎不绝,连绵数里。
我在人潮的推挤下步出城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唯有从地上吹拂而过的阵阵寒风,夕阳正朝地平线隐没。
「喂,你看。」
行商客又指向某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遥远的平原对面,在橙色的夕阳余晖下,有某个巨大的黑影正扬起漫天飞沙,不断前进。那会是什么?
那是——
那个黑影是一具长方形的大床,尽管离此甚远,且处于逆光的状态,还是能轻易辨识。
是航行台座。
航行台座正朝地平线而去。
船体中央,平放着一具披着帆布的巨大人形物体。宛如一艘浮在地上的船舰。
我在刺眼的夕阳余晖下定睛凝望,发现成群的军马跟在航行台座的黑影后方,扬起了漫天飞尘。不同于在费山街参加测验的贵族队伍,眼前的军马排成长长一列,绵延不绝,后面还紧紧跟随着步兵队伍。夕阳晚照下,不时可在这排黑鸦鸦的黑影中,看见骑兵和步兵头盔所反射出的耀眼红光。
「是迪奥迪特家的队伍。」行商客手遮着前额说道。「那名自闭的世子终于出来了。照这阵仗看来,约莫有三百名骑兵、两千五百名步兵。算是小规模。」
「反正最后都得靠守护骑士一决雌雄。」
另一名行商客说。
「主战场应该是在多库特河西岸,也就是我们这一侧的岸边,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半点胜算。迪奥迪特私家军在领主的非战主义下,长期以来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相较之下,艾尔康家则是不断地东征西讨。非但如此,艾尔康还把自己国内的公民当成奴隶般压榨,给领民的薪水可说是极尽剥削之能事,只让他们吃小米和稗草、不让人民接受教育,一味地增强军备。听说他们的军事费用是迪奥迪特家的两倍,士兵人数也有两倍半之多。而且领主搭乘的守护骑士『火精灵』,是一架拥有许多重装武器的重型战机。就算迪奥迪特家的世子能灵活操纵『休佩•安斐尔』,这也是一场熊与狗的对决。」
「这么说来,在这里被掠夺殆尽、化为一片荒芜之前尽速逃离,才是明智之举罗?」
「一点都没错。快点赶路吧。」
「——」
我听了这两名行商客的对话之后,不禁停下脚步。
我在寒风中望向地平线,航行台座带头的队伍扬起阵阵沙尘,朝平原远方而去,化为一个黑点。
这支队伍正要赶往国境的河岸边——邻国大军集结的那处沙洲吗?
欧托利卜•欧崇,他明知道守护骑士无法启动,还让它带领着大军前往吗?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之前他会经说过,要让人以为世子还活着,以此争取时间……
不。
我摇了摇头。
这和我没关系。过着优渥生活的贵族家,在失去继承人之后会有什么下场,领民是否会因为失业而让生活陷入困境,这一切都和身为巡礼者的我无关。
「没错,和我无关。」
(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