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切……」
那一夜,坐落于岩山上的迪奥迪特城烈焰冲天,将天空染成一片深红。
我失去父亲、自己也多次遭人追杀,度过充满灾难的一晚,到现在已过了一天半的时间。
惨剧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天半……
在阿曼迪·沙薛的平原上,夕阳再度落向地平线。
「都跟我没关系。」
我在城下的市场备妥旅行的装备,打算从城寨都市的石造大门离开。
我无意重回耸立在我背后的岩山上的那座城堡。
——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同志。
脑中浮现那名男子的声音,我一面走一面甩头,想将声音挥除。「别开玩笑了。」我如此喃喃自语。竟然要我假冒已死的世子?那个叫欧崇的男子到底在想什么!
「别开玩笑了。」
比起我以前所穿的巡礼服,现在身上这件旅人服装有些高级,我重新背好行囊,迈步而行。
虽然这只是假设……但要是我肯帮助和我毫无关系的人,将会有许多人获救。
因为某种缘故,只有我能帮助他们。可是,「帮助」他们不仅没有任何好处,我还得冒着生命的危险。
而且,要我冒着生命危险解救的人,是平时身分远高于我、始终过着优渥生活、令人羡慕的一群人。我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巡礼者之子,要我卖命去拯救他们,实在没有道理。再说了,就算我解救他们,他们恐怕也会视为理所当然,不会心存感激。
这样我还要帮助他们吗?
我才不干呢。
聪明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我总觉得背后有个无声的声音在告诉我:「只要你下定决心,众人便会因你而获救。」于是,我帮助了他们。
别开玩笑了……
我紧咬嘴唇,不断地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害死了好多人……尽管他们是蛮横不讲理的敌兵,但在短短一瞬间,就有数十人因我而丧命。那种罪恶感,没亲自体验的人绝对无法明白。那种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我受够了。
然而,最后我还是为了城里的人们而战。也许我是个无药可救的滥好人。要是我就此留在城里,或许会慢慢习惯驾驶守护骑士。而这正是我畏惧的。
驾驶守护骑士,表示得在战场上与其他贵族一较高下。
所以我二话不说地逃离那里。不,是请他们让我离开。我决定当一名巡礼者,重回云游四海的日子。有大批民众逃离城寨都市,我混进里头,穿过城门走向平原。
逃离那里会觉得内疚吗?两天前的半夜,在情势所迫的偶然下——也可说是一场灾难——我被卷进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动乱中。然而,我冒着生命危险解救了城内众人,而且还成功度过了难关。他们应该对此心存感谢,实在没理由要求我为他们卖命、与贵族家的外敌战斗。我心里如此暗忖。
冒着生命危险——
——唔……唔哇啊!
突然间,耳边响起了自己的尖叫声,我皱起眉头。不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伫足使劲甩头。在指挥舱的萤幕画面中,斜向旋转的天与地……那骇人的光景,彷佛在眼前重现。
唔。没错,那种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
米尔索提亚统制历四〇一七六年,冬天。
那天——
惨剧发生一天半后。
从我懂事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游历诸国的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于灾祸中丧生,留我独自一人在平原中。
***
那是夕阳斜照平原的时刻。
居民们趁夜逃亡,出了城下市镇的城门后,在往东而去的平原大路上排成一列长长的人龙。
这群领民眼看迪奥迪特家与邻国的战事在即,认定它气数已尽,因而争先恐后地逃离。
前天夜里,那群不帮忙灭火、打算从城门逃离的少年们,被卫兵说是「敌前逃亡」,因而遭到逮捕,现在却不见士兵对这群逃离的居民兴师问罪。原本在城墙外堆沙包的工作,似乎也半途而废;进行到一半的施工现场,看不到任何监工的卫兵以及搬运沙包的工人。只有一身远行装扮的人们,络绎不绝地通过那座石造大门。
我混在人群中默默行走。
这时,耳边突然察觉到异状。
彷佛是逐渐远去的地鸣声。
我转头望向身后,发现一列黑鸦鸦的队伍,正反方向朝西方的地平线前进。
队伍——
我在路旁伫足,望着眼前这一幕。
我在橘色的夕阳晚照下眯起双眼凝望,在扬起满天尘沙的队伍上空,有无数翻飞的旗帜。旗帜上印有城里常见的绵羊图案。
那是迪奥迪特的私家军——
欧崇……
那天晚上,神秘的黑甲军团袭城,对迪奥迪特子爵家而言,这只不过是灾祸的开端。
在那军容浩大的队伍前头,有个状似方形大船的黑影,是载运那驾青黑色守护骑士的航行台座。紧贴地面飘浮前进的台座后方,有许多骑兵和步兵排成一列。
尘沙迷蒙如烟,队伍逐渐远去。新的「敌人」正在逼近。
神秘的黑甲军团虽已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前来攻打的邻国。邻国艾尔康家听闻领主迪奥迪特子爵身亡的消息,乘势举兵侵略。
「——」
***
我名叫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
在记录这一切的此刻,我对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里奇是我「真正的名字」。
这里所写的文章,是我个人的「纪录」。如果日后有人凑巧得到这本笔记,看过里头的记述,也许会将笔记里的内容视为荒唐无稽的小说。然而,这是从我十二岁到「现在」的数年间,实际亲身体验的事迹。
我之所以记录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要让人看见。我只是想确认自己这些年所走的道路,是否是正确的决定。为了整理自己的记忆并加以验证,于是我记录下这一切。
我是在无法违抗的命运安排下,一路走到「这里」的吗?也许在整理自己的记忆、加以记录的过程中,能找到答案。
***
把话题拉回那天黄昏时发生的事吧。
「不,这和我没关系。」
我摇着头,将目光从前往地平线那头的队伍移开,再次走进离开城寨都市的人潮中。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反覆地喃喃自语。
我背对着地平线,走在呼啸的狂风中。
夕阳照着我的背。
平原上的这条大路,从城堡所在的岩山一路向东绵延,一直通往远方的弗兰斯。趁夜逃亡……不,趁夜避难的百姓们,不绝于途。
我混在人群中行走。
这时——
你想逃吗?
我走着走着,胸中有个声音如此说道。
你是想逃吗?
「吵死人了。」
我暗自嘀咕。
这并不是那只猫的声音。
是那天晚上从我体内不断传来、一直烧炙着我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我快被它吵死了。动不动就把我当胆小鬼看。闭嘴,别来烦我。
可是……
邻国就快要攻过来夺取迪奥迪特家的领土了,你想逃,是吗?
「声音」不断地催促着我。
「吵死人了,闭嘴!」
我不禁暗自反驳从我体内不断涌出的「声音」。
你听好了!那天晚上我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才和袭击城堡的黑甲军团战斗。为何迪奥迪特家专属的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会在我手中启动,我现在仍不明白。不过,我为了解救城里担任家职的人员免于遭到虐杀,已挺身和敌人战斗。
我可说是尽了全力。
当时我只是凑巧在场,能有那样的表现已经无可挑剔了。我对在场的那些人,原本就没有任何责任,没道理为了贵族家的人冒险犯难。迪奥迪特子爵家的那班人与我身分悬殊,不论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下场、迪奥迪特家的领地会变成怎样,都我和无关。这样就够了不是吗?在我被卷入那场厮杀之前,让我离开吧!
——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同志。
另一个声音苏醒,我不禁停步的声音。
是那个男人——欧托利卜·欧崇的纹章官——的声音。
所谓的纹章官,是指贵族家的文官,战斗时陪在领主身旁,帮忙辨别战场上敌我双方的纹章。此外还会拟定作战计划,平时总是站在家职人员前头。
迪奥迪特家的年轻纹章官欧托利卜·欧崇,是个聪慧过人、充满才干的男人,我和他聊过几句便已明白。同时,他也是野心不小的危险人物。
——我要对他们复仇。
我没兴趣。
我拒绝了记忆中的那名男子。他覆在发下的前额有一道细细的新月疤痕。他那危险的企图,我一点都不想参与。我死也不要。
我……
正当我如此沉思的时候——
「哦,是迪奥迪特家的军队。」
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我抬起头。
一名从后头超越我的行商客,回头望向朝地平线远去的队伍,叹了口气说道:
「迪奥迪特军出兵了。那个自闭的世子终于要上场。都这个时候了,运着那架不会操纵的守护骑士前往多库特河河岸又能怎样?看来一切到此为止了。」
「就是说啊。」
另一名看起来像商人的随行男子,也转头望向背后的地平线,颔首附和。
「在贵族之间争夺领地的纷争中,双方虽然都会派出大军布阵,但依照惯例,最后都会由领主搭乘守护骑士进行单打独斗。听说迪奥迪特家的独生子胆小又自闭,还是个连驾驶守护骑士都不会的爱哭鬼,结果会如何,再清楚不过了。」
「当然是邻国艾尔康获胜。迪奥迪特的领地会完全归他们所有。」
「虽然这是早晚的事,不过……城内那场大火是决定的关键。」
「现在只能先逃再说了。等城下市镇被占领、大致安定之后,我们可以再来找这些因为战胜而欢天喜地的士兵们做生意。」
「是啊,战胜的士兵心情当然好了。」
哈哈,两名商人朗声大笑,脚步急促地离去。
在迪奥迪特城的城下市镇从事买卖的商人们,比居民们早一步逃出城外。
而害怕邻国大军来袭的一般城下市镇的居民,也就是理当为迪奥迪特家效力的领民们,亦争先恐后地放弃市镇的防卫工作,匆匆做好远行的准备,带着家人逃往平原。
彷佛人人都知道「一旦开战就会立即落败」、「这里马上就要被占领」。
浩浩荡荡的队伍扬起漫天飞沙,在地平线的那端渗入橙色的夕阳,就此消失在平原之中,在民众们逃离的反方向形成一道黑影,逐渐缩小、远去。不时还可以看见闪闪寒光,那应该是士兵们的头盔。
他们的军力有守护骑士一架(不过因为没有我去驾驶,所以无法启动)、骑兵三百人、步兵两千五百人。就贵族私家军的规模来说,前往国境交界河流的迪奥迪特军队,究竟是大是小、是强还是弱,区区一名巡礼者之子的我,根本无从判断。但从行商客交谈的口吻听来,似乎是无法与邻国的大军抗衡。而守护骑士根本就不能动,要是敌方的守护骑士上场,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欧崇明知守护骑士动不了,为何还要让休佩·安斐尔上场呢?难道他只是要让守护骑士站在前线摆个样子?
他会经说过会尽可能让人以为世子还活着,以此争取时间。
「不,这都和我没关系。」
一阵喃喃自语后,我转身背对城堡和地平线上的队伍,迈步离去。
夕阳落向平原。
四周旋即变成一片黑暗。从前天夜里开始就没有月亮,贯穿平原一路延伸的这条大路,沿途也没有任何灯光。
但逃难的队伍依旧在黑暗中行进,未曾停歇。一路上连绵不绝。
这条大路通往与来袭的艾尔康家反方向的邻国——费康家,在抵达费康家领地的第二市街弗兰斯之前,沿途没有任何可供投宿的村落。四周唯有像黑海般的平原,以及像岛屿般零星出现的岩山。几年前,我会和父亲从反方向行经这条大路,只是当时是白天。
队伍中四起的油灯化为黄色的光点,在黑暗中一路绵延。空气愈来愈冷冽,幸好我在城里得到这套上好的服装,只可惜没带件外套。我忍着寒意,混在人群中行走。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离开那座城镇。
到底有多少人逃离那里呢?
不论我前望后瞧,触目所及都是背着行李逃难的队伍,众人不发一语地踩着沙地前进,底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也有全家坐在拖车上,由驴子拖曳的。能拥有拖车的人,在领民中应该算是非常富裕。
我抖了一下扛在背后的睡袋,思考着是否要继续跟着人群往前走。
眼前虽然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平原,但大路的一侧有整排维持固定间隔的树木矗立。这是供旅人躲避风吹日晒之用。我在附近的树下铺好睡袋,先过夜再说。
身为一名巡礼者,长期以来一直是过着云游的生活,但我从未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赶路。平原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尽是一片漆黑,这不是生活在充满照明的都市和市镇里的人们所能体会。黑暗宛如黑色的液体整个淹过头顶似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路上与人擦身而过时,虽然听得见脚步声,但即使来到可以挥剑伤人的距离,一样看不见对手的脸。
在这种情况下,有遭遇强盗和山贼袭击的危险可能,所以巡礼者不会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赶路。
那些行商客想露宿吗?
仔细一看,那些惯于旅行的行商客不理会大路上赶路的人群,迳自在路旁的大树下搭起帐篷、铺起睡袋,准备露宿。
但从市镇逃离的领民队伍未曾停歇,仍继续向前移动,彷佛队伍本身拥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在油灯的黄光下浮现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众人皆紧抿双唇,沉默地迈步前行。想必他们心里急着要远远逃离那座城下市镇。
想远远逃离那座城镇……这份心情,我也一样。
正当我伫立原地,思考着该何去何从时,背后传来「让开、让开」的催促声,同时传来马匹踢起尘沙的闷响及车轮的转动声。
一辆双驾马车一路上拨开人群,从后方疾奔而来,越过躲到路边、抬头仰望的我继续前进。那是一辆设有车厢的大型马车,窗户挂有窗帘。手持缰绳的车夫,不断朝前方行走的人群吆喝:「让开、让开。」车上的大型油灯照耀着路面,行李堆得跟车顶一样高,车身摇摇晃晃地前进。
竟然驾着那种马车逃难,应该是市街里的富商吧。
真好……
我站着目送马车远去:心生羡慕。
不必走得那么辛苦就能抵达目的地是吧?这样的马车能沿途照亮,而且靠它的速度,也许只要一天一夜就能抵达弗兰斯。
然而……
「傻瓜。」
有一名站在我身边目送马车离去的少年,如此低语道。
——?
仔细一看,是个肤色黝黑、五官鲜明的少年,略大我几岁,高我一个头。他身穿深绿色的露营服装,背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黑色方形行李,腰间插着一把护身用的短剑。大约大我三岁。
「——」
少年说完后便转身背对道路,在大树下卸下行李,开始将睡袋铺在草地上。
可能他也是名行商客。
他并不是巡礼者,那身干练的露营服也不是市镇的领民所穿的服装。不过,虽然成年的行商客随处可见,但以十五岁的年纪独自经商的少年,倒是相当罕见。
而且他还笑那辆点着油灯越过众人的马车是「傻瓜」。
「你在看什么?」
少年在草地上铺上睡袋,脸转向一旁说道。他似乎是看到我一直望着他,才对我这么说。
「啊,没有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一个人?」
「是……是的。」
「如果是和父母走失,最好赶快跟上去。」
这名比我年长的少年,看也没看我一眼就钻进了睡袋里。由于草长得很高,他躺下后便被荒草遮掩了身影。
「……」
刚才这名冷漠少年的低语令我颇为在意。然而,在我伫足的这段时间,逃难的人潮还是接踵而至,从我背后通过。
此刻,艾尔康家与迪奥迪特家的大军,似乎正集结在交界的多库特河河畔展开对峙。
冲突一触即发。
我会争取时间——欧崇那句话又在我耳中响起,我猛力甩头。
我还是赶路吧。
我又回到避难的人群中,打算继续前进。这条大路是通往弗兰斯的捷径。
然而……
「你给我付钱!」
大路的另一头突然传来男子威吓的声音,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定睛一看,路旁有三名大汉捉住一对旅人打扮的父子。三人围住这对父子,拿着一张白纸凑向他们面前,以低沉的声音威胁似的喊着「付钱」、「付钱」。
这是怎么回事?
那对旅人打扮的父子好像正受人威胁。躲在父亲背后的那名身材娇小的男孩,年纪比我还小。
「听好了,这是别人寄给你的信。运费可不便宜呢,你得全部付清。」
站在三人前头的一名大汉亮出手中的信封,大声咆哮。
「怎么会有这种事,信封上根本就没写字啊?」
「别说傻话了,这封确实是寄给你的信。是我们亲自寄送的,你想赖帐吗?」
「这可是一封越洋信耶,很贵呢。你不付钱的话我们就得替你垫了。你不想付钱是吗?」
「没错、没错。」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兴师问罪。
「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名被胁迫的父亲,应该是居住在城下市镇的工匠。比起三名大汉,他的体格显得瘦弱许多。那父亲汗如雨下,频频摇头,后他颤抖着双唇反驳道:「怎么可能会有人写越洋信给我。」
「你说什么?」
「混帐,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赖掉这笔运费是吧?」
「可是……唔。」
亮出信封的大汉,揪着那名像工匠的父亲衣领,将他一把提起。那位父亲呻吟一声,仍努力保护背后的男孩。
那是专门扯谎敲诈的强盗。
我吞了口唾沫。
扯谎敲诈的强盗不会突然拔剑袭击人,他们会逮住看起来好欺负的领民或公民,将没写字的信封塞到被害人面前,说一句「我将你的信送来了」,以此勒索高额「费用」。有时还会冲进农家的平房里说道:「你儿子工作时在工地发生事故,需要一笔和解金,付钱吧。」以此藉口诈取财物。
这种家伙也会对我们巡礼者做一样的事。
这些敲诈人的强盗,就像是在市镇里出没的山贼。他们平时只会找小巷里的行人或是荒野上的独户住家下手,今天怎么会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公然犯案?
「喂,快付钱!我叫你付钱啊,混帐!」
这群强盗三人组围住那对父子,伸手按着腰间粗大的牛刀,口气极为凶狠。
我站在道路的一侧,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视线。男孩躲在懦弱的父亲背后紧紧抓着他,他应该只有七岁左右吧。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双眼,正微微颤抖。
漏夜逃难的人群排成长长一列,陆续从我和那对被缠住的父子中间走过。众人明明都看见他们被强盗纠缠,却没人理会。
「你身上应该有盘缠吧?全部交出来,就当作是你给我们添麻烦的惩罚。」
站在前头的大汉,粗鲁地将空白信封塞到对方身上。
「唔。」
「喂,这是你的信,快点给钱啊!」
那名父亲身子往后仰,可以看见男孩在他背后张嘴喊着「爸爸」。
可恶——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朝大路的另一头走去。我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猛然一惊。我的护身短刀不见了!
护身短刀——我在旅行时总会插在腰间的护身短刀不见了。这才想到,前天晚上跟在父亲身后奔向平原时,我把身上所有的行李都丢在路旁。此刻我手无寸铁。
可是……
救他们吧。
那个「声音」又在我体内响起。
少罗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我调匀呼吸后,向前奔去。
「等一下!」
我一面喊一面拨开逃难的人群,横越大路,迅速拾起路旁的枯枝,挡在硬将空白信封塞向那对父子的强盗面前。
「住手!你们别太过分了。」
「原来是个小鬼。」
「你们是四处向人敲诈的强盗对吧?别再这样勒索人了。」
「你说什么?」
「小鬼,有种你再说一次。」
朝我走近的三名强盗,个个都是得抬头仰望才能一眼看尽的彪形大汉。我几乎可说是与熊为敌。我不禁后退一步,倒抽一口冷气。好臭,满是酒气和汗臭,感觉就像有三头熊低头望着我,喉头发出阵阵低吼。
「小鬼!」带头的大汉在我头顶咆哮。「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你刚才说我们这几位好心的信差是什么?」
「因为你们……」
「什么?你想对我们怎样?」
另一人指着我手中的树枝笑道。
「喂,小鬼。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我们是向人敲诈的强盗是吧?」
带头大汉那张黝黑的脸庞,睁着一对圆滚滚的眼珠。
「竟然说我们几个大人是可恶的强盗,别以为我们会这样放过你。快付给我们名誉赔偿金。」
「你……你说什么?」
「可恶,大哥,我刚刚名誉受损了。他竟然说我是敲诈的强盗!我明明就是一片好心,却被说得那么不堪。太过分了!」
第三个人开始仰头夸张地大喊。
「啊,我的心好痛啊!」
「没错,小鬼。说别人是敲诈的强盗实在太过分、太没人性了。你重重伤了我们的心,你要怎么赔偿我们?」
活像是野熊的大汉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恐吓我这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孩。那对工匠父子站在他们身后,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男孩紧紧抓着父亲背后,泪眼汪汪。
「小鬼,快给给我们名誉赔偿金啊。」
带头的大汉伸出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手臂就像树木一般粗,另一只手则是握住牛刀的刀柄。
「把身上所有钱都交出来,然后向我们道歉。这么一来,我可以留你半条命。」
「你说什么?!」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说的话太没道理了,竟然反过来说我诬赖他们是敲诈人的强盗!那个长得像野熊的大汉还好意思说「你重重伤了我的心,所以要付我们名誉赔偿金」,未免也太无耻了吧。
「噢,我内心伤得好重啊,大哥。内心的伤,可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第三名男子夸张地大呼小叫。一面叫还一面按着胸口,跳舞似的蹦蹦跳跳,嘴里喊着「好痛、好痛」,脸上却挂着冷笑。
「把钱包交出来吧,小鬼,然后让我们折断你一只手。明明是个小鬼,还敢逞英雄,我要让你知道我们的可怕!」
带头的大汉低吼一声,像树木般粗大的手臂一把抓了过来。
「可恶!」
我举起手中的树枝想要格开,却听见啪的一声,树枝一碰到大汉的手臂就马上折断。那名野熊般的大汉一把抓住我的胸口,提了起来。虽然我极力抵抗,脚尖还是离开了地面。
「放、放开我!」
我死命抵抗,放声大喊。
「放开我,你这个懦夫。」
「好,我就放开你。」
大汉一说完,就抓着我的胸口一把抛向空中。我整个人身子倒飞,背部直接撞向路旁的沙地。
「唔!」
「小鬼,你刚才说我是懦夫对吧?我饶不了你。」
大汉一把抽出腰间的牛刀。
「看我斩断你的双手。」
大汉呼啸一声,手中牛刀高举过顶。
「唔哇!」
我急忙打滚闪开,厚重的牛刀以分秒之差刺向沙地。大汉大喝一声,再度抡起沉甸甸的牛刀。别开玩笑了,他真的打算杀了我吗?!被那玩意儿砍中的话,别说是双手,连身体也会被斩成两半啊。
「小鬼,别想逃!我们在办事的时候,竟然跑来碍事!」
「唔哇。」
我无法起身逃跑。因为站起来的瞬间会背对这名大汉,这么一来我就会死这把牛刀之下。我只能躺在地上滚动身躯,以些微的差距躲过刀刃的攻击。刷!我侧身闪过,厚重的牛刀立即刺向我右耳耳畔,弹起飞沙,沙粒打中我的脸庞。
「哇啊。」
刹那间我无法睁开眼,看不见牛刀的动向,只听见刀子高高举起、划破空气的声音。
完了……
我仰躺在地,全身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
「拿去用。」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有个黝黑细长的东西从一旁飞来,差点打中我的脸。我立刻伸出右手一把握住,手中感觉相当沉重。
——?!
这是短剑的剑鞘。有人抛给我这把附剑鞘的短剑。
「受死吧,小鬼。」
大汉手中的牛刀斩落。
「唔。」
我双手握着这把俞未出鞘的短剑,挡住头顶疾砍而下的凶器。
锵!
一阵不舒服的冲击力道袭来,厚重的牛刀被剑鞘震开,我的手臂几乎要被这道冲击震断。我无暇喊痛,急忙扭身翻滚避开大汉的第二刀。
「别跑,臭小鬼!」
然而,就算我脱离了险境,也一样得面对三名对手。
「喝啊!」
耳边传来一阵笑声般的喊叫声,另一名男子扬脚朝在地上打滚的我踢来。当我滚地躲避攻击时,另一侧重重挨了一脚。
「唔啊!」
我整个人朝反方向飞去,翻了个跟斗,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短剑,也脱手飞出。
糟了!
「喂喂,怎么啦!」
第三名男子早已等在一旁,从另一侧朝我猛踢。我腹部又挨了一记,痛苦难当。
「哇!」
三名大人联手,笑着朝我这名十二岁的少年一阵猛踢。
这群垃圾,好好惩罚他们吧。
我抱着肚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话虽然这么说,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反击!
「怎样啊!」
「瞧你践成这样,竟然敢说我们是懦夫,看你现在这副孬样。」
「给你点苦头吃……咦?」
下一瞬间,轮流踢我的三名男子突然停止动作。
——?!
我抬头一看,出鞘的短剑剑锋从一旁刺进大汉满脸胡子的脏脸。
「唔!」
大汉全身僵硬,发出低沉的吼叫声。短剑的银色剑尖几乎要贯穿大汉的脸颊,就像牙签刺穿腌黄瓜一样。
「吵死人,真受不了。」
少年以低沉、冷静的声音说道。
「人家想好好睡一觉,你们却在路旁大吵大闹。」
2
「人家想好好睡一觉,你们却在路旁大吵大闹。」
一剑刺进对手脸颊的少年,以冷静的声调低声说道。
是那名肤色黝黑、比我年长几岁的少年。
从剑尖处流下一道微红的血痕,掺杂着汗水,从大汉的脸颊滑落。
「唔……」
大汉僵在原地不动。不,应该说是无法动弹。
我躺在地上维持原本的姿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此刻的模样。刚才猛踢我腹部、想将我踢昏的那三名大汉,被这名突然闯入、迅捷如风的少年一剑刺进脸颊,登时无法行动。
「给我滚,吵死人了。」
少年说道。
然而……
「臭……臭小鬼。」
那名带头的大汉仍以「小鬼」来称呼这名少年,呲牙裂嘴地威吓他。
「砍了他!」
带头的大汉怒喝一声,挥下手中的两把牛刀,朝一剑刺进他同伴脸颊里的那名少年砍去。
然而……
锵!
大刀突然凭空消失。只见少年右臂划出两道闪光,那两把牛刀顿时像变魔术般被震飞,飞向高空,从眼界中消失。
「唔……怎么会这样?!」
带头的大汉发现武器脱离他粗壮的手臂飞走时,双眼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少年趁其不备,炫风般地接近。大汉猛然回神,少年已抢到他胸前,一剑刺向他满是黑胡的咽喉。
「唔?!」
「斩了你只会弄脏我的剑。洗剑是件麻烦事,快点滚吧。」
三人落荒而逃后,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还剑入鞘,彷佛什么事也发生过地转身,直接走向大路对面。
好厉害的剑法—我如此暗忖。
「这位先生……」
我忍不住追上前去,朝他背后行了一礼。
「……」
少年连望也不望我一眼,又钻进他铺在草丛中的睡袋里。
「谢谢您拔刀相助。」
「你真是个怪人。」少年面向一旁如此说着,还是连瞧也不瞧我一眼。「现在应该没空管别人的事吧?」
「啊。可是——」
「你自己一个人吗?」
他又接着问道。
「是的。」
「你的父母呢?」
「我……」
少年见我没能立即回答,便直接说道:
「原本就一个人吗?那就不必急着赶路了。」
少年仰躺在睡袋里。
「你打算在这里睡觉,是吗?」
「没错。」
「可是,听说艾尔康的军队就快攻过来了。」
少年没有答话,翻身转向一旁,就像在嫌我罗嗦似的。
「不会有事的。你也在这附近找个地方睡,这样比较安全。」
少年背对我如此说道,打了个哈欠。声音听来无比佣懒,彷佛刚才犀利的剑技都是骗人的。
在这里睡觉比较安全?
我侧着头感到纳闷。
的确,迪奥迪特私家军与邻国大军对峙的地点,是位于平原另一侧的河岸。既然这样,艾尔康家的军队就不太可能立即攻进这里、大肆破坏。可是,迪奥迪特军仰赖的守护骑士,根本就无法启动。
双方一旦爆发冲突,胜负应该马上就能揭晓。
脑中又浮现了欧崇的脸,我使劲甩头想将他从脑中去除。我朝躺在草丛中的少年背后唤了声「请问」。
「请问……尽快远离城堡,这样不好吗?」
我转头望向不绝于途的逃难人潮。这么多人手提油灯照着地面,应该就不必担心山贼摸黑袭击了吧。甚至还有一路前进的马车以大型油灯照亮四周,这和巡礼者以及行商客独自在黑暗中赶路的情形截然不同。
然而……
「你想去就去吧。」
那名肤色黝黑的少年不耐烦地应道,以睡袋的被罩蒙住脸。
「那我走了。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
我决定跟着人群走。向他行了礼后,我回到铺满沙粒的大路上,躺在睡袋里的少年已被长长的蔓草淹没。
那对工匠父子站在路旁,等候我从草丛中走出。
「请问一下。」
那名工匠父亲问道。
「刚才那名高手不一起来吗?」
「他说要在那里露宿。」
我这样告诉那名工匠,他叹了口气应道「这样啊」。
「要是他能和我们一起走就放心不少了,可惜……」
这名中年工匠目光并没有看向我,而是搜寻那名躺在草丛某处的少年。
「他不肯来也没办法。我们走吧。」
工匠催促他那年约七岁的儿子上路,在大路上迈步离去,步伐急促。
我有些不高兴。他们危急时,出面替他们解危的人可是我耶。但那名中年工匠的态度就像是在说——这个不可靠的瘦弱小鬼根本帮不上忙。
那名工匠真差劲。
然而……
你出手相助,是为了让人感谢你吗?
我体内的「声音」如此说道。
你希望你帮助过的人向你道谢吗?
不,不是。
我对来自体内的声音应道。
才不是呢。我只是觉得那名小男孩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我紧咬着嘴唇。
所以我才想救他。
但心中还是留有一丝不满,无法释怀。
感觉真不好……
我目送那对工匠父子离去的背影,突然,那名七岁大的男孩松开父亲的手,自顾自地跑了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我面前,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某个东西递给我。
「嗯——」
「咦?」
「嗯。」
他的意思应该是要给我吧。我定睛一看,他的小手里紧握着一根漂亮的水蓝色棒棒糖。
「你用不着途我。这是你的吧?」
不过,那名男孩还是将糖果塞给我,好像要我收下。我向他说道:「那我就收下了。」从男孩手中接过糖果。
「就只有你和你父亲两个人吗?你妈妈呢?」
我问完话,男孩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你要好好帮你父亲。」
话才刚说完,男孩又使劲地摇了摇头,这才开口说话:
「我爸爸很懦弱,真丢脸,我讨厌他。」
「咦?」
男孩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快步离去。
我只能伫立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之后,我混在人群中,再度行走于黑暗的大路上,往东前进。
过没一个小时,我便明白那肤色黝黑的行商少年话中的含意。
与那名少年分道扬镳后,我在平原上的大路走了约莫一库德远。突然间,大路前方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登时火光闪耀。由于身处黑暗之中,所以就算距离再远,火焰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宛如某个东西爆炸,燃起熊熊烈火。
会是什么呢?
同时有一阵「哇」、「呀」等悲鸣声随风传来,接着地面响起咚咚的震动声响。
这阵声响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打仗吗?但要是打仗的话,战场应该是在平原的另一侧才对啊……
我还来不及惊讶,人潮已朝反方向涌来。从火舌窜起的前方,逃回我现在所处的位置,
悲鸣阵阵,传来一声声「快逃」、「快逃」的叫喊。
道路前方有东西起火燃烧,人们急忙往回奔逃。但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了……哇!」
我为之一怔,一名飞奔而来的领民迎面撞上来,我整个人被撞飞。人们抛下手中的油灯,在黑暗中神色紧张地往回跑。
「好痛!」
我躺在路旁,抬头望向逃窜的人们。
「乌德邦那伙人出现了!」
「是乌德邦那群人!」
「把女孩们藏好!」
喊叫声传向四方。这是怎么回事?
逃窜的人们背后传来咚咚咚的地鸣声,声音愈来愈大,直逼而来。有一群黑色的庞然大物,就像在追逐众人般不断逼近。
快躲起来。
我体内的「声音」说道。
危险!
「唔。」
我滚向荒草延蔓的草丛中,黑色的马群几乎在同一时间从我眼前通过,扬起尘沙。
「嗄——」马背上的黑色人影发出像动物般的奇怪叫声,手持长矛,朝四处逃窜的人群随手乱射。飕!锐利的凶器发出破空声响,消失于黑暗中,某处传来呀的一声惨叫。
「山……」
我倒抽一口冷气。
是山贼。而且是人数众多的庞大组织!
我躲在草丛中,山贼的马匹陆续从我面前通过。能在漆黑的夜里策马飞奔,可见他们的夜间视力惊人。我在他们通过的那一瞬间,看清楚他们的模样。马背上的人影穿着皮革制的护胸和金属护具,露出黝黑的手臂。有四、五匹马载着这身打扮的山贼,就像猎杀绵羊般追逐盲目逃窜的人们。
嘎——山贼再度发出怪异的叫声。
骑马的山贼刷的一声丢出某个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在黑暗中撒网。他们是一群将马匹的机动性发挥至极限的山贼,把这片广大的平原当作是自己的狩猎场。
接着传来某样重物倒地拖行的沙沙声。一群无辜的人们被网在架设于两匹马之间网子中,在沙地上翻滚。
背后传来一阵沙沙声,我转头一看,发现那群朝平原草地四散的人们被山贼的马匹追上,纷纷被网住跌落地面。
像猎杀动物般对待人类。
好残暴的一群人……
他们这群人叫什么来着?
不过,我脑中旋即一转。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但说到平原,这里是迪奥迪特家的领地,仍在贵族的领地范围内。就算是黑夜,山贼如此明目张胆地袭击人未免也太……
没错。
刚才那群敲诈人的强盗也是一样。
一般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只要有人通报,卫兵或警备队就会立即前来逮捕嫌犯。一想到这里,我登时惊觉某件事——
难道维护领地治安的警备队,全都被徵召到战场了?
借用那位看热闹的行商客所说的话,朝夕阳前进的军队有「骑兵三百人、步兵两千五百人」,但对手艾尔康家的军力据说足足多上一倍。若真是如此,那些平时维护领地治安、一有民众通报便前往逮捕强盗的警备队士兵,一定全都加入了迪奥迪特家大军,一个也不留。
要是迪奥迪特私家军全都集结在与邻国交界的河岸一带,那领地内就无士兵看守了……不对,像欧崇白天时所说的,若是城内没有派兵驻守,敌军就会趁全军集结在多库特河时,派游击队袭击夺城,所以应该不会将所有士兵都召集到河岸才对……
所以平原的警备工作只能放任不管了……原来如此。城下市镇的领民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带着值钱的家当,成群结队的在黑夜中来到这处无法可管的平原。
喀啦喀啦喀啦——
从黑暗深处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
那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仔细一看,有匹马拖着马车从前方驶来,停在我藏身处的上方。没有顶篷的拖车上装满了堆积如山的物品,应该是从逃难的人民那里抢来的货物。
山贼骑着快马疾奔而来,陆续在马车旁停下,横向排成一列。两匹马一组,拖着网住难民的网子。网子中容纳了十多人,在地上一路拖行。
好、好残忍……
「小子们!」
一名骑在马背上的男子,朗声下达命令。
「挑一些值钱的东西带走。若有人敢违抗,就当场格杀。能工作的人,就绑着带走。不要伤了年轻女孩,把她们运上马车。」
「嘎——」
「嘎——」
我后来才知道,这群山贼已经习惯以这种奇怪的叫声代替回答。
这群看似是山贼手下的打手,身上的装备喀嚓作响,他们跃下马背,以长棍戳打那群困在网中的人们,威胁他们站起身来。
包含另一群在长矛胁迫下行走的人们在内,有许多逃难的人们被掳获。
高举双手站立的人们旋即在路旁排成一列。那些被拖行在地的人们浑身是伤,除了成年男女之外还有小孩——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虽然不是刚才那名工匠之子,但年纪比我还小),以及略长我几岁的女孩。
人们的行李被夺走,藏在怀里的钱包等值钱物品也被迫全部交出。若有人胆敢违抗,就会被山贼痛打一顿。
「把这两个家伙绑起来带走!」
一名像是带头的男子跃下马背,望着排成一列的人们,评监货色般地进行筛选。他来到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面前,伸出他的脏手抬起少女的下巴,监定她的容貌。少女白皙的脸蛋,有一道红色血丝从唇边流出。
「嗯,长相普通。算了,载走。」
一名山贼在这名带头男子的指示下应了声「嘎」,从背后一把抓住那名白衣少女,就这样把她拖向马车,随之传来呀的一声尖叫。被迫站起的成人当中,有对中年男女见状后神情激动,想冲上前,但旋即被另一名山贼拉回,拿长棍往他们身上招呼。
「嘎——」
「呀!」
「哎哟!」
那应该是少女的父母吧。想必是看见女儿即将被带走,想加以阻止。
小男孩开始在一旁哭泣。
可……可恶。
我只能在一边旁观,一筹莫展。
抬头一看,又有辆马车从大路前方驶来,就此停住。这辆马车设有车篷,车身还嵌有牢笼,就像是四处表演的杂技团用来囚禁南方大陆猛兽的车辆。车内可能已载有一些被掳获的少女,可以看见里头人影晃动。
「特攻队长。」
在马车驾驶座上有名手持缰绳的光头男子,朝那名带头者唤道。
「女孩们全由我这台车运送。今晚的战利品可真多啊,你那台就负责载值钱的物品吧。」
「嗯。」
人称特攻队长的这名带头男子点了点头。
「姿色中上的全部由你来载。」
「还有小孩。」
光头男子如此说道。
「小孩也要?」
「没错。这是首领乌德邦亲自下达的命令。这次似乎小鬼们也有『需要』。」
……
我全身僵硬地躲在路旁的草丛中,望着山贼们筛选「猎物」的场面。
这群山贼到底拥有多大的势力?马匹陆续从黑暗中现身,拖着网子来到马车旁。一共有十几匹。
虽然我已好多年没经过这座平原,但这里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山贼集团吗?
不知何时开始,马车周围已点燃营火,如同以此为记号般,又有两辆马车从道路前方驶来。其中一辆是设有牢笼的马车。
双手高举过头的人们排成一列,大略估算有超过百人。路旁的营火清楚映照出这群伤痕累累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畏怯、紧绷的神色。
「这个,还有这个。」
人称特攻队长的那名带头者身形魁梧,头上戴着皮制头盔,装备缝隙处露出古铜色的前胸。他那猛禽般锐利的目光,俐落地「筛选」着排成一列的人们。被他选中的人就会被缚住手腕、全部系在同一条绳索上,排成一列往前走。
被带走的都是体格魁梧的成年男子与身型高大的少年。当中也有人极力抵抗,不愿就此受缚,但他们旋即遭那些发出怪声的山贼以长棍痛殴,最后跪倒在地上呻吟,惨遭一阵拳打脚踢。
「哎哟!」
那名特攻队长朝他们望了一眼,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丢下居住的城镇逃亡是吧?因为战争在即,不看好自己的领主就脚底抹油,净是一群不讲道义又无情的家伙。」
特攻队长手按腰间长剑,瞪视着眼前每一张怯懦的脸。
「福特·迪奥迪特的领民们,你们不是个个受雇于贵族家、在城内享用电力、过着安乐的生活吗?但是当你们知道自己的领主会落败时,竟然采取这种做法?既然不想被邻国侵略,为什么不全部加入军队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呢?一群懦弱的家伙。」
我从草丛里抬头仰望,看见那名男子激动的朝排成一列的领民们咆哮。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奸诈又孬种的领民。你们这些领民只想到自己。明明从学校毕业,拥有知识,却又懦弱且奸诈,还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们这种被社会淘汰的人。你们听好了,像你们这种真正的垃圾,我一点都不会同情。我史奎德·迪卜,身为乌德邦山贼集团的第一特攻队长,会有效运用你们这群垃圾!」
男子如此宣告,走向一名被绳索系住的年轻领民,一把抓住他被打得鲜血淋漓的脸庞,让对方的脸面向他。
「喂,你喜欢用电对吧?」
「……」
「回答我。」
「唔。」
「这样啊。你们也喜欢贵族和教堂里的修士所霸占的『文明之光』吧?是这样没错吧?」
「唔……」
「这世上只有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可以享受电力,你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吧?」
「——?」
「混帐,到底是不是?!」
「唔呜……」
「很好,你认同对吧?」男子强迫对方回答后,转头瞪视被绑成一列的人们。「既然这样,我就把你们全部卖掉,送到北方禁区的『洞穴』去。你们就一辈子在那里挖掘你们最爱的电力来源吧。」
吓!
排成一列的领民们一听到这句话,僵硬的表情登时从畏怯转为恐惧。
「带走!」
被绳索系住的男人们全都被拖走,留下中老年人、年轻女孩以及小孩。
众人吓得缩成一团,连站立都有困难。
「把小孩们途上马车。」
特攻队长下令。
孩子们不是年纪比我小,就是和我年纪相仿,就算比我大,顶多也只大我一、两岁而已。他们在山贼长棍的戳打下被推进马车的牢笼内。里头还有嘤嘤啜泣、活生生与父母拆散的女孩,就此被迫坐上马车运走。
山贼们着手「货品装载」的工作,特攻队长则是扯下路旁一根草穗衔在唇边,双臂盘胸站在不远处的路旁监督。
我在草丛里把头尽量压低,不让人发现。抬眼一看,发现那名男子年约三十,感觉非常精悍,身手似乎不错,比在城内丧生的父亲还要年轻。
「不过……」
特攻队长突然露出像是含了苦涩药草般的表情,将脸转向一旁,朝我藏身的草丛方向叹了口气,不让其他人看见。
「不过,感觉还真不舒服。」男子低语道。「连小孩也一并猎捕,抓去卖钱,这实在……」
「现在没空让你拘泥自己的信念了,特攻队长。」
这时,那名秃头男子跃下马,站在特攻队长身旁往草丛里小解。那名秃头男子是个中年人,似乎是和特攻队长地位相当的干部。
「况且,这群小鬼日后也会变成你讨厌的那种奸诈大人。」
「不,我并不是觉得他们可怜。」特攻队长嘴里含着草穗,摇了摇头。「只是觉得,猎捕这些孩童,有点……让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往事了。」
特攻队长再度摇了摇头。
「和今晚的狩猎无关。等小孩和女人全运上车后立刻启程,今晚整个平原都是『猎物』。」
两名干部交谈着,他们对面有两辆装有牢笼的马车,里头关满了小孩和女人。众人排成一列,沿着斜板走进牢笼内,山贼在一旁以长棍戳打。
四周充满了畏怯的啜泣声。
我环视周遭,发现山贼们不是手持长棍,就是握着长矛或火药式手枪。他们虽不像前天夜里袭击城堡的黑甲军团那样,有装备精良的盔甲、暗视装置或是电磁枪,但杀人道具可说是一应俱全。
那群孩子和女人也许是明白只要放声大哭就会讨打,因此只敢低声啜泣。
该怎么办?
有个声音再次在我体内发问。
你应该怎么做?
应该怎么做?我哪知道啊……
我不知所措。
我只是个小孩,就算问我该怎么做,我也无能为力啊。
我趴在草丛里,因体内那苛责我的「声音」而皱起眉头。突然,在我头顶处排成一列的人群中,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
这个尖叫声听起来有点熟悉,我不禁抬起头来。一看之下,身在草丛中的我不禁全身僵硬。
那、那个人是?!
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被人一把抓住后背,一路向后拖行。
身穿白衣的少女——领民中有很多女孩都穿白衣,但她脑后束成马尾的黑发,以及布满雀斑的侧脸……
「住手!」
身穿白衣的少女使劲挣扎,想摆脱从背后一把抓住她的山贼。
「嘎——」
这女孩还真嚣张!山贼就像这么说似的,发出一声怪叫,接着一把抓住这名顽强抵抗的少女长发,强行拖着走。
「好痛!呀,住手!」
她的容貌在被人扯着头发拖行时清楚地浮现——那泼辣且长满雀斑的白皙脸蛋。
是她……
——谁要你多管闲事啊,傻瓜!
她是白天时……
——你、你不要紧吧?
——谁要你多管闲事啊,傻瓜!
我见过她。被山贼拖走的,就是白天在城下市镇餐馆里工作的那名少女。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少女在市场的巷弄里被一名中年男子按倒在地,我手持棍棒替她解危,她却怒气冲冲地对我破口大骂,泪眼涟涟地向我怒吼。
她说自己是为了钱才故意这么做的。
——我爸爸卧病在床,没办法工作,没有足够的钱可以跑路。就因为没钱,才没办法离开这里。要是明天艾尔康家的军队攻进这里,我……
——反正一样要受辱,当然是选择可以赚钱的方式。你给我闪一边去。我再不快点去赚钱,就没办法逃离这里了。
可恶……
她和家人当时不是因为我赠送的那笔钱而逃离城外了吗?当时她说「我爸爸卧病在床」……好不容易才逃出城下市镇,怎么却不幸在这里遇上山贼被掳获。
「住手!住手!」
可恶。
我趴在草丛中,双拳紧握。她被人拖着从我面前通过,我却无技可施。
「嘎——」
「你干什么,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她抵抗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向四方。第二辆设有牢笼的马车正忙着将少女载上车。这时,有个高大的人影突然从驾驶座上站起。
「呼呼。」
可能是之前一直在睡觉吧,这个高大人影站起身跃下驾驶座。
本以为那呼呼声是风箱发出的声音,没想到竟然是那个人的呼吸声。他的模样在营火的照明下清楚浮现。
吓……
我不禁皱起眉头。
那是一名肥胖的年轻人?他肥胖的巨大身躯浮现在营火中,肥大的脸虽然覆满零乱的胡须,却不是中年人。尽管巨大的身躯给人一股压迫感,却给人精悍的感觉。或者应该说,他的动作不像是普通人。那张鼓起的圆脸中有两道细细的眼睛,垂涎傻笑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某种两栖类动物。
「呼呼。这女孩真泼辣啊。呼呼。」
那名肥胖的年轻男子不是以怪声应答,而是使用平常的语言,从这点来看,他应该是某个山贼干部。他朝拖行少女的那名山贼举手示意,加以制止,接着朝那名大吵大闹的少女脸上不住端详。
「呼呼、呼呼。」
他睁开细如发丝的小眼,接着又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厚实的双唇。就像是栖息在河边的大型两栖类动物紧盯着猎物一般。
「呀!你干什么?呀——」
少女不住尖叫。
「呼呼,我就是喜欢这种泼辣的女人。呼呼。」
少女被人从背后架住双手,大吵大闹,那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脸。他粗大的十指像毛毛虫一般,在满面雀斑的少女脸上不住蠕动。
「呀,恶心死了,快住手!」
少女惊声尖叫,那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开心地笑着,从唇间伸出舌头直接往少女脸上舔去。
舔——
「呀!」
「呵呵。真是泼辣啊!我喜欢。」肥胖的年轻男子脸泛笑意,他那毛毛虫般不住蠕动的十指,在少女脸上和脖子间来回游移,说道:「这女孩我要了,我喜欢。」
「呀,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怪物!」
少女不断挣扎,但山贼以强壮的手臂紧紧架住她。为了躲开他的舌头,少女只能不断地甩头。
「嘻嘻,好可爱。我忍不到山寨了,现在马上就来尝尝吧。你们押住她。」
我在草丛中瞪大双眼。
怎么回事?!那名长得像两栖类动物的恶心胖子想对她怎样?
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以沙哑的声音下令,其中还掺杂着阵阵的呼吸声,山贼们立即遵从命令,两人合力架住那名满脸雀斑的少女手臂。
「嘎——」
「嘎——l
他们的动作彷佛是在说「请享用」。少女双臂受制,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神情惊恐。
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发出吸吮口水的声音,伸舌舔舐,白色的唾沫飞溅。他那厚实的嘴唇张得又圆又大,像是要将少女吞食般。
「呀。」
「可恶!」
我反射性地使力蹬脚。
就在我要从草丛里冲出时,有个声音早我一步喝斥道:「住手!
「还不快住手,混帐!」
发出这低沉喝斥声的人是特攻队长。
原本站在路旁的特攻队长朗声暍斥,那名秃头男子「喂、喂」地唤了几句想加以制止,但特攻队长不予理会,拔出腰间的长剑。
刷——
「喂,史奎德。用剑不好吧?」
「你闭嘴。那家伙的问题不是今天晚上才开始的。」
「可是伽尼尔邦是首领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那变态儿子讲得听吗?」
特攻队长甩开那名秃头男子,从沙地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旋即挥出,发出破空声响。长剑的剑尖刺向少女与那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中间,男子正要伸舌舔向少女白皙的脸蛋,剑尖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舌头上方。
「唔嗯……」
「别说话。不然舌头会被切断哦。」
传来男子冷静的声音。
「竟然在这种地方当着手下的面对我们买卖用的『猎物』胡来。」
「唔……」
正当这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要将痴肥的身躯压向少女时,一把长剑即时的制止,他维持着被中断时的姿势,腹部和背后不住颤抖。
「如果不是处女,卖出的价格就连三分之一都不到。难道你不知道吗?」
「唔……」
「就算你是首领的儿子,也该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如果没人教过你,我史奎德今天就好好教你。」
特攻队长维持剑尖抵在男子舌头上方的姿势,如此说道。
「听好了,你这个蠢儿子。你父亲领导的乌德邦山贼集团,已经不是五到十人的小型山贼组织了。它因为获得强力的后盾且顺应时势,今日才有办法成长为拥有上百名手下的大型组织。因为你是首领的儿子,就当场对我们捕获的『猎物』为所欲为,即使手下们表面服从,但他们心里做何感想?」
「呼呼。」
「手下这群战士们都在看啊,你的一言一行他们全瞧在眼里——什么嘛,集团的『规定』不是说擅自对『猎物』中的女人胡来就得接受鞭刑,但首领的儿子自己还不是那么做?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也可以不遵守『规定』才对。
「就算嘴巴上没说,手下们心里也会开始这么想。你以为这样还能率领这个组织吗?当我们乌德邦山贼集团像一个小国家一样构筑了一个实力至上的稳固体制,在黑社会里地位愈来愈高时,你身为首领之子却恣意胡为,你觉得这样对吗?说话啊!」
「呼呼。」
酷似两栖类动物的年轻男子无法动弹,肥胖的身躯不住颤抖。
「你听好了,伽尼尔少爷。你已经二十三岁,却不好好练剑,贵为首领之子,却无法担任狩猎任务的指挥,整天窝在山寨的洞窟仓库里,将『猎物』里的女孩往里头带,不分昼夜地纵欲,玩腻就杀了对方。这是人过的生活吗?还称得上是男子汉吗?像你这种变态,自己不觉得可耻吗?」
「呼呼。」
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维持着被制止时的姿势,那对细如发丝的双眼不住转动。虽然看不清楚,却像是在瞪那名特攻队长。
「哦,瞪我是吧?哼。」
特攻队长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回到山寨后要向你爹告状是吧?我无所谓。你大可到首领乌德邦面前,问他要站在你这个变态儿子这边,还是要站在我这个特攻队长这边。现在的乌德邦山贼集团,就属担任现场指挥官的我业绩最好,连你父亲也认同这点。首领自己也明白地说过『今后一切全看实力』。他真的会让你继承首领的位子吗?」
「呼呼、呼呼。」
「喂,你就只会喘气吗?」
那名秃头的中年干部握住情绪激动的特攻队长肩头。
「把剑放下。」
「哼。」
特攻队长依言放下长剑,解除对首领儿子巨大身躯的禁锢。
「史奎德,适可而止吧。你说得没错,关于实力和『规定』或许真如你所说的,但伽尼尔少爷是伟大的创业者——我们首领的儿子啊。」
「哼,说什么创业者,首领最近根本没亲自上场不是吗?喂,把这名女孩运上马车。」特攻队长还剑入鞘,向两名山贼下令。「十几岁的处女是能以高价卖出的商品。别伤了她。」
架在少女两侧的两名山贼显得不知所措。特攻队长朝他们怒喝道:「还不快点!」他们连忙应了声「嘎」,送女孩上车。
「史奎德,我知道你靠实力让集团赚了不少钱。」中年干部说道。「但首领最近没有亲自上场,是因为有许多事要做,他忙着与我们的赞助人密会、和人肉贩子组织交涉。不是光靠你特攻队长的努力,就能撑起整个集团的事业啊。」
「哼。都是我在平原上四处奔波才能得到这些商品,好以高价卖给人肉贩子组织,不是吗?」
特攻队长和那名中年干部就这样辩论了起来。
「人肉贩子组织从我们这里买走女孩后,替她们化妆、教她们礼仪,并以香油涂抹她们全身,再以更高的价钱卖给中央的『真贵族』。虽然我不知道『真贵族』要这些女孩做什么,但至少我可以确定,整个黑社会都因为我的努力而受惠,是我让大家有饭吃。」
「我明白、我明白。」
这段时间,山贼们仍忙着将小孩和年轻女孩送进马车的牢笼里。
我注视着这一切,赫然发现马车的驾驶座没人。
——?!
驾驶座没人……
原来如此。刚才那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恶心大汉,下车后就一直没回去。
第二台设有牢笼的马车驾驶座空无一人。没人坐在上头,缰绳的握把一直搁在椅子上。没人的驾驶座吸引了我的注意。
马车前端的黑马在忙碌的众人旁边吐着白色的气息,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
身穿白衣的少女被人架着拖进马车的牢笼里。虽然她仍在抵抗,但一直没听到她的声音,也许是没力气尖叫了。
就趁现在——
要动手的话,只能趁现在……
我从未操纵过马车。不过真要救人的话,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感觉到双脚充满力量。白天时在市场的小巷里,那名少女被一名大汉压在地上,不断尖叫,她当时的神情和叫声在我脑中苏醒。她差点就被那名大汉给……
没错。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去吧。
我体内的「声音」向我喝斥。
「可恶!」
同一时间,我往草地上使劲一蹬,向前冲出。
3
「可恶!」
当我回过神来,人已从草丛中冲出了。脑中无比炽热,眼前景象不住摇晃。摇晃的景象中央,是空无一人的马车驾驶座。
我得救她!
要想办法救她才行……
我朝马车飞奔。我从没驾驶过马车。只有很久以前在采石场工作时,会目睹马匹拖车的模样。
不过,总会有办法的。我全力奔驰,同时在脑中思索。应该会有办法的……只要执起缰绳,持马鞭抽打,马应该就会往前跑…
沙沙——
我从沙地上一跃而起,抓住黑色马车的车身爬上驾驶座。似乎没人料到路旁的草丛里会躲着一名像我这样的小孩。一直到我爬上驾驶座,执起缰绳为止,那两名山贼干部和山贼们始终没有察觉。
两条皮制的缰绳握在手中,意外地沉重。我遥想之前在采石场当挑石工时所看到的情景,拿起驾驶座上的马鞭高高举起,使劲地抽向马背。当时我不懂得控制力道。
啪!
「喝!」
受惊的马匹后脚使劲一蹬,前脚整个扬起,迅速地往黑暗的大路狂奔,冲向回迪奥迪特城的方向。
马车在它的拖曳下急剧加速,我身体差点往后倒。
「唔?!」
马车突然往前冲,但驾驶座上却无处可抓。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马鞭轻轻一抽,再立刻拉紧缰绳保持身体平衡,以达到「人马一体」的境界,但当时的我并不懂得马车的操控方式。
该、该抓哪里好……哇?!
我抓不到任何东西,双手乱挥,整个人往后倒,背部直接撞向牢笼的栏杆。
「哇!」
我的背部受到撞击,手中的缰绳也随之脱手。糟了!同一时间,牢笼里传来「呀」、「哇」的尖叫声,以及人们跌倒、交叠在一起的声响。
可恶!我皱起眉头,咬牙撑起身来:心中暗自向关在身后牢笼里的人们道歉。各位也许跌得很痛,但请你们见谅。我们得趁现在逃走,要快点才行……
喀啦喀啦喀啦——
马车风驰电掣地狂奔,也许是因为眼睛早已习惯营火的亮光,我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视力突然在夜间失灵了!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马匹似乎也看不见,马车开始顺着倾斜的道路走偏。我伸手四处探找脱手的缰绳,但始终不知道它掉在驾驶座上的何处。我该怎么办,不只是看不到路,手上也没有缰绳……但根本无暇让我旁徨,马车扬起飞沙,一路飞奔,它偏离沙石路面的大路,斜斜地冲进草地。马车在路旁造成激烈摇晃,整辆车几乎要跳了起来。
「哇!」
平原的草地未曾整地,凹凸不平。驾驶座上没有固定身体的安全带。我坐在上下晃动的马车上,为了不被震出车外而转身紧握牢笼的栏杆,勉强稳住身体。原本应该是坐上没有车夫的马车,顺利逃离此地才对,但这辆马车却失控狂奔。我只能紧抓着栏杆,无技可施。
可恶,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一筹莫展。没人驾驶的马车就像波浪般,一路拨开这片犹如黑海的草原往前急驰。每隔数秒,车身就会因为车轮撞到地面的突起物而弹跳。喀喀喀——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体重较轻的我差点被震向空中,我紧紧抓着牢笼栏杆。我抓着栏杆,转头望向前方,想确认马车的行进方向,但前方是无尽的黑暗草原。每次车身弹起,牢笼内便传来一阵尖叫。我回头一看,里头不知关了多少人,只见许多孩童和少女层层叠叠,倒卧一地。
锵的一声,车轮似乎越过了田埂,车身重重地上下震荡。「呀!」一名少女惨叫一声,从牢笼内的地板腾空而起,一头撞向我面前的栏杆。栏杆打中她的前额,她紧皱起眉头。
「好痛!」
「——!」
我口中发出不成声的叫喊。
撞向栏杆的这名少女脸上长满雀斑、身穿白衣,脑后还绑着一束马尾。
我双目圆睁地望着她。
同一时间,少女似乎也发现紧抓驾驶座的我。她瞪大了眼睛。
她和我一样,白皙的手指紧抓着栏杆,抬头望向我。
「——?」
她认得我吗?
我死命抓着栏杆,想告诉这名大我几岁的少女——加油啊,要想办法逃离这里。虽然现在一筹莫展……
然而……
「啊!」
正当我要开口时,却咬到了舌头。
这时,马车后方传来阵阵的马蹄声,且逐渐接近中。哒哒的马蹄蹬在草地上一路猛追。
是山贼的追兵吗?!
有两匹,不,是三匹……
我夺走载着山贼集团「猎物」的马车,明白他们很快便会追上。不过,这里离迪奥迪特城的城下市镇并不远,顶多只有三库德远。城寨都市的城门有迪奥迪特私家军的卫兵部队把守,只要逃到城门站哨卫兵看得见的位置,山贼应该就不敢追击。
我心中如此盘算。
这时——
你在做什么?
我心中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
你是想仰仗贵族家的军队吗?
你不是说不想站在贵族家的军队前头,所以才逃离城堡的吗?现在自身有难,又想仰赖军队的力量?
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哇?!
就在我想反驳体内「声音」的瞬间,马车右轮撞上一块藏在草丛中的岩石,车身上扬严重往左倾。我的身体被震起,由于我当时在思考,一时来不及握住栏杆,就此被抛向空中。
「哇!」
我双手抓不到任何东西,整个人从驾驶座上腾空而起,被抛向右方,在黑暗中翻滚。
我只感觉到星空和黑海般的草原在我眼前不住翻转,还来不及尖叫,身体己重重撞向丛丛荒草中,滚落地面。
咚!
沙沙——
我从马车上被震飞,跌落草地。
要是一头撞向草丛里的岩石,可能会就此一命呜呼,所幸是落在柔软的荒草中。我滚了几圈后,以仰躺的姿势停住,躺在草穗间看见满天星斗。
「唔,可恶……」
马车从我头顶急驰而过。马车的车身失去平衡,从发出的倾轧声响可以听出它一路蛇行。黑暗中响起马匹的嘶鸣。
接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就像刨掘地面般地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并传来男子「呼、呼」的声音。那低沉的声音是……
「唔。」
我浑身疼痛,眉头微蹙,在草丛里翻了个身,俯卧在地上,从草丛间的缝隙往上窥探。
似乎有人坐上驾驶座。可以听见车轮滚动减缓的声音。耳边传来「呼」的一声,那是安抚马匹的呼喝声,马车速度渐渐放慢。不过因为有马匹拖曳着,似乎无法立即停止。它绕了个大圆,放慢速度,逐渐停止。
我为了逃走而抢夺那辆马车,在通往城堡的大路上奔驰着,跑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在大路边的草原被山贼拦截。
就像要绕过大路旁的行道树一般,远去的马车绕了个大圆,又缓缓回到我头顶上方的位置。
不妙!我暗自心惊。
我无法动弹。草地化解了坠地的冲击力道,我虽然从驾驶座上被震飞,直接撞向地面,却没有受伤。我浑身疼痛不堪,光翻身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下我根本无法起身快跑。要是被他们发现,恐怕就无法逃命了……
马车来到我俯卧的草丛附近,车轮因为倾轧而发出嘎吱声响,就此停住。
从马车的牢笼中传来阵阵无比痛苦的呻吟。
可恶……
在剧烈的颠簸之下跑了将近一库德远是吧?被囚禁在牢笼内的人们所受的苦,也许不只是擦撞的皮肉伤。
都是我害的。
我对牢笼里的人——特别是比我年幼的孩童——深感歉疚。不过,要是他们被带往山贼集团的山寨,就会被卖给人肉贩子组织。而之前在市场认识的那名满脸雀斑的少女,也会成为刚才那名恶心男子的玩物。我无法冷眼旁观,才动手抢夺那辆马车。虽然最后没能成功……
这时——
那些身分比你高的领民会有什么下场,你不是不在乎吗?
揶揄的「声音」又在我体内响起。
少、少罗嗦!
我强忍全身的疼痛,紧咬嘴唇。
「驾驶座好像没人。」
我藏身在草丛中,头顶处传来那位特攻队长的声音。
马车就停在我头顶上方。坐上驾驶座、停住马车的,果然就是那名目光像猛禽般锐利的特攻队长。
「哼,是马自己跑的吗?」
传来中年干部的咒骂声。
有三匹马赶到。其中两匹似乎是特攻队长和那名中年干部。中年干部正在观察拖曳马车的那匹黑马。
「这头笨马突然发疯狂奔是吧?虽然长得不错,但贵族家养的马,似乎不太听山贼的使唤。」
「不,我听到马鞭抽打的声音。」
特攻队长摇了摇头,否定中年干部「马匹自己发疯狂奔」的说法。
「可能有人想驾着这辆马车逃跑。也许是因为我们紧迫在后,对方才急忙跃下马车。」
「这辆马车载着我们乌德邦山贼集团的『猎物』,有人敢驾着它逃跑?世上有这么不要命的家伙吗?」
「不知道……」
「先别提这个,伽尼尔少爷中意的那个女孩平安无事吧?得先确认一下她有没有中途逃跑。」
中年干部从马车旁走过,欲朝牢笼查看。
「喂,阿布辛贝尔!」特攻队长低声加以制止。「不准你们将那名女孩送给伽尼尔少爷。就算是首领的儿子,我也不准他随便动我们的商品。这关系着我们这个庞大组织能否树立铁的纪律。」
「可是少爷很想得到那个女孩。」
「不像话!」
「好、好。你想说的话我都明白,特攻队长。」
中年干部以安抚的语气说道。
「不过,回到山寨后,你要自己向首领解释你刚才拿剑比着少爷的事。」
「解释?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身为集团内业绩最好的特攻队长,为了维护集团的纪律,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谁敢有意见?」
特攻队长大喝一声。
「等我回去后,反而要好好严惩伽尼尔邦一番。」
「他是首领的儿子,你没办法严惩他吧?」
「不,我就是敢。我要让他明白这世上严苛的一面。还有,他擅自将那些女孩囚禁在专用的洞穴里日夜凌辱,我要把那个洞穴没收。只要我提出这个主张,首领也一定会赞成。如果他想让自己那个恋态儿子当组织里的干部,就得让他接受严峻的锻链才行。」
「嗯……我明白了。」
劝退那名中年干部后,特攻队长站上驾驶座,脚踩在扶手上,喃喃低语道:
「可是……刚才确实听见甩鞭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想驾着马车逃走才对。」
听到他的喃喃低语后,我在草丛中将身子压低些许。从草穗间的缝隙往上瞧,发现那名留着八字胡的特攻队长——比父亲年轻一点,年约三十岁的男人——正以锐利的目光环视这片黑暗的草原。右手按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我全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周身疼痛,无法动弹。要是现在被他发现的话,一定无法逃脱,就此沦为他的剑下亡魂。不过,要是马车被他们夺回,牢笼里数十名俘虏以及市场的那名少女,都会被掳走……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那名少女……只是,我不能就这样见死不救。
我对之前在市场遇见的那名大我几岁的少女,并没有特殊情感。不过,她会和我有过接触,我们交谈过,而我也认得她的长相,如今她身陷险境,我无法视若无睹。
眼睁睁看着认识的人遭杀害,我办不到。
正当我如此思忖时——
——我会等您回来的。
这声音突然在我脑中响起。
白天时在离城的登山道入口处,恭敬地朝我背后行礼,给人知性之感的声音。
对了,那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她。托尔·诺安……在迪奥迪特家当女官见习生的那名黑发少女,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一直误以为我是迪奥迪特家的世子。她——出身贵族、长我几岁的那名少女——应该不会跟着私家军的大军一起前赴战场吧……
就算她没有亲赴前线,一旦开战,艾尔康家的大军就会突破防线,攻进领地内,即使她人在城内,一样会被敌兵俘虏。
要是城堡被占领的话……
在我如此思忖的时候,忘了要提防头顶的敌人。那名特攻队长就像逮到破绽般,低声说了句「嗯,那是什么?」。
「那块草丛怎么往下凹陷。」
糟了……
我全身为之一僵。因为我趴在地上,从高处往下看,我身边的草丛会略显凹陷。
「喂,你看一下马车。」
男子双眼露出锐利的寒光从驾驶座跃下,传来一声「沙」的落地声。接着他拨开草丛,窸窸窣窣地朝这里走来。只要走几步就会来到我的头顶上方吧。
可……可恶。
我挣扎着想逃跑,但全身痛得无法站立。光翻身就用尽我全部的力气。不行,我动不了!
正当我死命挣扎时——
沙——
荒草上赫然出现一张留着八字胡的脸庞。他眯起猛禽般锐利的双眼,在星光下闪着寒光。
哇。我和他四目交接!
「呵呵,发现你了。」
男子低声说道,嘴角轻扬。
「你果然藏在这里,臭老鼠。」
「——!」
我发不出声音。原本想爬着逃走,但双脚使不上力。
「唔。」
战斗!
体内又有某个东西在说话。
别背对对手,要正面迎击。
说、说得简单……
刷!
头顶传来长剑出鞘的声音。
「小鬼,偷走马车的人是你吗?」
我感觉到冰冷沉重的剑刃高举至空中。
「唔哇!」
「看你个子小小,竟敢偷山贼集团的马车,胆子挺大的嘛。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站起来!」
一双骇人的双眼瞪视着我。
「唔……」
「站起来。我要把你一起关进牢笼里,卖给……」
就在这时候。
砰!
就在留着八字胡的男子举剑喝令我「站起来」的同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巨响。
砰砰!
又接连传来爆炸声,同时有东西重重击向这名壮硕男子的背后。周遭的空气因冲击波而震动。
怎么回事?!
是枪声?
「唔!」
背部中弹的特攻队长发出一声呻吟,手持长剑身子往前弓,双目充血,想转过头去。
砰!
男子背后传来第三声枪响,冲击波将男子震飞。「哇!」他呻吟一声,没来得及转头,就直接倒在我身上,将我整个覆盖住。
咚。
「哇啊!」
有人从背后朝男子开枪。这是怎么回事?我翻身想躲开这名倒卧的男子,却躲避不及。我正好压在他厚实的胸膛下,两人在草地上成了叠罗汉。
可、可恶,好重。没办法动……
背后中弹的特攻队长在倒卧在我身上后仍不时发出低吼,想抬头望向背后,看看是谁朝他放冷枪,紧握长剑的手不住颤抖。我被他压在底下,正面感受到他的喘息和痉挛的肌肉。
「唔……阿布辛贝尔,你这家伙……」
男子发出沉声低吼。
这是怎么回事?
从我的位置透过草丛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开枪的人影。我被特攻队长压在底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那名秃头的中年干部站在马车的驾驶座上,手中的火药式手枪朝向我们,手枪的枪口兀自冒着白烟。肯定就是这名中年干部突然从背后开枪射杀特攻队长。
这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难道是窝里反?
「去死吧,史奎德·迪卜。」
那名中年干部将冒烟的手枪比向前方,不耐烦地说道。
「你差点用剑切下伽尼尔少爷的舌头,你闯下这等大祸,回到山寨后绝不可能平安无事。你实在太天真了,史奎德。」
「唔。」
特攻队长整个人覆在我身上,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他背后中了三发子弹,双手撑地,极力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痛苦地呻吟着。虽然昏暗看不清楚,但他应该流了不少血。
「史奎德,你听好了。」
中年干部不耐烦地在这名无法动弹的男子背后说道。他说话的口吻,彷佛是个通晓世事的人在向一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晓以大义。
「你之前说过要到首领面前质问他:『是要站在变态儿子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你似乎很有自信。但你要是真的问首领,集团里业绩最高的你和他那个变态儿子,他会站在谁那边,首领一定会选他那个变态儿子。这就是你不懂人情世故的地方。」
「……」
特攻队长趴在我胸前,呼吸愈来愈弱。这名男子会就这样死掉吗?他挨了子弹……
——再见了,里奇。
唔。
我皱起眉头。
父亲一样是命丧枪下,被打得不成人形,他丧命时的模样浮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到处都有人丧命。
我被这名濒死的山贼压在底下,动弹不得,只能听那名中年干部站在驾驶座上揶揄的声音。
秃头的中年干部面向中弹而无法动弹的特攻队长,一口气道出平时隐忍许久的心里话。
「史奎德,你从区区一名孤儿到现在当上山贼干部确实很了不起,而且平时总是率领战斗部队袭击来往旅人,为集团带来不少钱财,所以周遭的人都不太敢当面对你明说。不过坦白说,你实在太得意忘形了。」中年干部握着手枪,吐了口唾沫。「你过于自负,好像整个组织都是你一手撑起似的。也许的确是如此,但拥有你这种能力的人才,真要找的话也不是没有。我比你多了几年资历,所以很清楚首领的想法。就算你是业绩最好的现场指挥官,但只要你想切下首领儿子的舌头,他绝对饶不了你。而且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任凭他在众手下面前,从掳来的女孩中挑选喜欢的对象恣意玩弄。虽然说有贵族和中央当后盾,今后我们的组织会更为壮大,但我们山贼的本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男子趴在我胸前,气息渐趋微弱。
他会就这样死掉吗?
那名中年干部将手枪扛在肩上,自满地笑着。
「你想切下少爷的舌头,我跟在你身边,若是没阻止你,首领会连我一并处罚,将我关进大牢。没弄好的话还会没命呢。我可不想因为你做的事而害自己送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射杀你,然后回山寨负起这个责任。哼,你可别怨我啊。」
中年干部得意洋洋地说个不停,他身后有马车辗过沙地的声音缓缓接近。
「哦,少爷等不及,已经来了。」
中年干部转头,彷佛已经对这名气若游丝的男子失去兴趣,朝身后朗声唤道:
「战士。我已代替首领收拾这名拿剑对付少爷的特攻队长了。在回山寨前,得先让少爷开心一下才行。打开牢笼,把那名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带出来。」
和他一同前来的另一匹马,马背上传来「嘎」的一声怪叫,他手下一名山贼跃下马背。尽管特攻队长遭开枪射杀,他也丝毫不显惊讶。也许这种情形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喀嚓。
应该是马车牢笼被打开的声音,从我这里看不见。
「别伤了她。少爷可是很中意她。」
中年干部朗声下达指示。
「听好了,要让少爷好好享受一番。要是不能讨他欢心,他回去后不知道会怎样跟首领告状。」
接着传来另一辆马车和数匹马走近停下的声音,中年干部不理会倒卧在草丛里的特攻队长,似乎也没察觉我就压在他底下,他以开朗的声音唤道「少爷、少爷」,往马车后方奔去。
「少爷,还劳您跑一赵。哎呀,少爷,我已经把刚才冒犯您的史奎德·迪卜干掉了。那家伙实在太嚣张,我老早就想解决他了,现在心里畅快不少。哈哈。」
中年干部已跑出我的视线外,我忍着痛,好不容易才从趴在我身上的特攻队长底下钻出来。
他死了吗?
我望了他一眼,他一动也不动。虽然背部微微起伏,但他充血的双眼无神,似乎已失去意识。皮制背心的背后有三个黑洞。男子身上穿的金属护具,只有护胸和护肩。想必他没料到自己会被人从背后放枪。
我在草丛中撑起身来。已经勉强能够行动,全身的疼痛也慢慢消退。
呀!
又有一声悲鸣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少爷,这边请。请在这里好好放松一下,尽情享用。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了。哈哈。」
中年干部的声音开朗且客气。「呼呼、呼呼。」这声音应该是那名长得像两栖类动物的男子所发出的。他位于马车的另一侧,从这里无法看见。
我在草丛中压低身子,准备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前进。别开玩笑了,那个长得像怪物的男人要侵犯那个女孩吗?
我该怎么做?
当我准备匍匐前进时,脚碰到那名特攻队长的手臂。
——?
他右手仍紧握着长剑。就是刚才他朝我高高举起的那把剑。
特攻队长俯卧在地,我望向他的侧脸。他的五官深邃,感觉得出他坚定的意志。接着我再次望向他右手紧握的剑。
那是一把长剑。
我很少用长剑。因为对我而言实在太重了。不过,现在也只有它能充当武器了。
我拨开男子的右手,握住剑柄。
我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长剑,拨开草丛缓缓前进。
我钻进马车底下,在沙地上匍匐前进,观察另一侧的情形。
「来,请慢用。」
一旁站着中年干部。
我看到那名少女的背影,她被两名山贼抓住手臂架着走。
这时,那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大汉,正从停在后方的马车缓缓走近。
「呀……呀!」
「呼、呼呼。」
「别过来。呀——滚开啦,怪物!」
「呼,我现在就要吃了你。呼呼。」
男子扑向那名双臂敞开的少女。他的身形巨大,挂在腰间的宽刃剑看起来像是玩具一般。
可恶。
我握紧拳头。下一瞬间,我惊讶得忘了呼吸。
本以为那名大汉要直接压在少女身上,没想到他突然以迅捷无比的动作将少女一把抱起。少女还来不及尖叫,男子已将那身穿白衣的纤瘦身躯挟在腋下,往一旁冲去。那名男子像极了一只在张口咬住虫子的瞬间,动作变得无比敏捷的大蟾蜍。他巨大的身躯拨开迎面而来的草丛,旋即消失了身影。
应该说,他不想在现场享用猎物,而是要带往一处没人打扰的地方慢慢品尝。他的行径一点都不像人类。只听到「呼噜」、「呀『的声音从对面摇晃的草丛传来。
「你们回工作地点去吧。」
中年干部向山贼们下令。
「在少爷享受完毕前,不可以往草丛那边看。」
可恶!
我反射性地往沙地一蹬,从马车底下冲出,冲进对面的草地里。我冲进草丛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没人发现。
我拨开草丛,为了不让人从大路上看见而压低身子、匍匐在地,循着微弱的尖叫声以及恶心的呼气声前进。那名大汉冲进草丛,跑了将近一百码远便停下脚步。我离那风箱般的呼吸声愈来愈近。
我追上了。从草丛间的缝隙看见他正弓着背。被压倒在草地上的少女,挣扎着想要逃走。每当她爬行在地企图逃脱时,大汉就一把抓住她白衣的后襟,一路拖回。
「呀!」
「呼呼,这女孩够泼辣,真可爱。我要好好尝一尝。」
大汉粗鲁地抓住少女的肩头,将她翻过来,让她仰躺在草地上。他张着大嘴,露出巨大的舌头。一面喷出白色的唾液,一面覆在不断尖叫的少女身上,张口咬下。
太、太下流了。
「呼噜。」
「住、住手!」
我不禁厉声怒喝。我怒不可抑,无暇考虑敌我之间的力量差距。
战斗吧。
「不用你罗嗦,我知道!」
我手提长剑,往压在少女身上的大汉背后冲去。那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男子,正伸出像是某种生物的巨大舌头,舔着少女长满雀斑的脸颊。
「呀——!」
「混、混帐!」
我高举那把沉重的长剑,站在大汉背后喝道。
「快住手,你这个怪物!」
「呼?」
张口咬向少女、又舔又吸的这名大汉将舌头收回,缓缓转头望向我。
「呼呼。」
「唔。」
挥剑。
我体内的「声音」说道。
快斩了他,趁现在。
要一剑把这名男子的头剖成两半,现在这个姿势和时机正好。
「唔……」但我瞬间停住呼吸,迟迟无法挥动手中的长剑。
等、等一下。你要我一剑朝这家伙的头砍下吗?!
就现在记录这件事的我来说,当时那「瞬间的踌躇」是无法避免的事。
眼前这名男子虽是个恶心的变态,但好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这和操纵守护骑士在空中将飞空艇截成两半的情况不同。
那天晚上,我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除了练剑的场合外,从未与人拔刀相向。未曾一刀砍向别人的身体,当然更没有杀人的经验。过去云游各地时也一直受到父亲的保护,父亲总会避开危险。我学习剑术也只是为了防身。
对我来说,没有比挥剑朝别人头顶斩落还要可怕的事了。刹那间,我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但因为那瞬间的踌躇,我错失战胜这名大汉的唯一机会。
「可恶!」
「呼呼。」
听说他是山贼集团首领的儿子,并不是个恶心又没用的饭桶。一旦认真起来,他就像只扑向苍蝇的青蛙,动作迅捷无伦,而且拥有惊人的力量。
「呼。」
刹那间,我们两人姿势互换,这名酷似两栖类动物的大汉一面向我,他那巨大的身躯立即飞扑而来。
啊引当我猛然惊觉时,已被他那树干般粗大的手臂击中,整个人被震飞。我腾空而起,背后直接撞向草地。又是一阵剧痛。
「唔!」
「呼呼。」
大汉直逼而来,几乎将我整个人罩住。
可恶,刚才撞伤的疼痛还没恢复,站不起来……但这次我手中的长剑没被震飞,右手还握有长剑。我紧咬着牙,手臂使劲,将剑尖指向那名步步进逼的大汉。
「你、你这家伙,别过来!」
「呼呼。」
大汉看到我手中的长剑后,眯起那对细如发丝的双眼,伸手探向他木桶般肥大的腹部,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那是什么啊?好大的剑。是特别订作的吗?那把剑挂在他巨大身躯的腰间,看起来像是玩具一样,但离鞘后,又显得无比具大。刀身比那名敲诈的强盗所用的牛刀还要宽,刀刃比我的长剑还长。
大汉右手抡起那把特大号的长剑,沉沉地发出一声划破空气的声响。
「打搅我享受的家伙,受死吧。」
飕!
长剑疾砍而下。
我本来想以长剑挡住这一击,但我的长剑在双剑交锋的瞬间被震飞。随着一阵剧烈的冲击,长剑飞向头顶上空,不住回旋。
太……太离谱了!
我赶紧转身避开他的攻击。
砰!
特大号长剑的威力不是那名敲诈强盗的牛刀所能比拟。被切断的杂草四处飞舞,他的身体因为刀身打向地面的反作用力而微微弹起。
「呼呼,去死吧!」
飕!
那把特大号长剑再次高高举起,重重砍下。
不可以转过头去。要看出剑行径的路径,小心闪躲。
「声音」如此说道。
可是……
「说、说得简单……哇!」
我朝左侧扭身甩头,避开从正上方疾砍而下的长剑。耳边听到刷的一声,那把大刀朝草根刨去,我右肩登时感到一阵剧痛。
「哇!」
剧烈疼痛让我放声大叫。那不是跌打损伤的疼痛,而是肩膀连同衣服一并被砍伤的痛楚!
特大号长剑虽是打向地面,但刀锋擦破我的肩头。右肩一阵剧痛。
我立刻头晕目眩。
若是之前练剑时,父亲没教我辨别敌人刀势及闪避的技巧,我也许什么也看不见,就此被这记斜砍斩成两半。可能是训练发挥了效果,尽管我头晕目眩,我的耳朵还是代替双眼「看出」对手的刀势。承受剧痛的我紧咬牙根,一个扭身躲过这一击。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呼。」
大汉抛下长剑,似乎对我看出他的刀法且一一躲开大为光火,只见他发出低吼,张开双臂朝我扑来。就像先前他压倒那名少女一样,整个人罩住我的背后。我按着右肩,起身想要逃脱,但旋即被他一把抓住。
「唔哇!」
「呼呼,我要宰了你。」
大汉以他壮硕的双臂抓住我,将我高高举起。我双脚悬空。
「可恶。放开我……放开我!」
我极力挣扎,却只是徒增右肩的剧痛。我又开始头晕。
「我要把你撕碎。」
这名酷似巨大两栖类动物的大汉将我举至空中,双手分别握住我的头和肩膀,就像被老虎钳紧紧扣住般。难道他打算硬生生地把我的头扯下?!
「呼呼,受死吧!」
肩膀和头部感到剧烈疼痛。
我眼前一片白茫茫。
我、我会被他杀了吗?
「唔……」
我无法呼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已看不见星空和大地。
***
那天晚上。
在阿曼迪·沙薛的黑暗草原中,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我再次身陷险境。
这名号称山贼首领之子、貌似怪物的大汉将我紧紧勒住,想硬硬生地扯下我的头。
那天晚上我要是一开始就什么事都不做,一味逃亡的话……我要是不多管闲事、只想着要救人的话,应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但现在我没时间后悔。
我的头和身体被人抓住,即将被硬生生扯断、就此丧命。不,根本就是死定了。要是当时它没出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