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
一只冰冷的手轻拍我的脸颊,我醒了过来。
是星空。
我随即明白自己仰躺在地上。
在冰冷的空气底端、荒草的环抱下,我仰躺着面向星空。
好安静啊。
这里是?
「唔……」
「喂,你醒啦?」
有人在叫我,我眨了眨眼。这时,右肩突然一阵剧痛,我呻吟一声,表情扭曲。
「你肩膀的伤已经止血了。别担心。」
头顶传来少年冷静的声音。
我又眨了眨眼,俯看我的那张黝黑而端正的脸庞在我眼前聚焦成形。
「啊,你是……」
我记得这张脸,是那名行商的少年。
是他。我差点被那群敲诈强盗杀害时,就是他拔刀相助。
「你肩膀被砍伤对吧?」
少年问道。
「是的……」
「我用了上等的药。有消毒药、止血药、除脓药,还有愈合刀伤的药。不过,我无法替你缝合伤口。所以你的右手会有好一阵子不能乱动。」
听完他的说明后,我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左手摸向右肩,发现上头贴着一大片膏药。
「——?」
「那是黏性绷带。你没看过吗?」
「请问你是药商吗?」
「傻瓜,才不是呢。」
少年苦笑道。
我获救了?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
刚才应该是……
「我做机械零件的买卖。」
少年说完后,将搁在草地上的黑色方形行李箱阖上,再将行李背在身上。
「我可不是普通的机械行商客,卖的可是MC机关的精密零件。因为带着昂贵的零件四处行走,为了防止强盗袭击,所以受过剑术训练。我还带了不少药品以备受伤时使用,数量可不输一般的药商呢。不过……」
「……」
「最有效的护身方法,就是别靠近危险的事。这点最重要。」
「……」
或许我应该先向这名少年好好道谢。不过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忘记了。
我急忙撑起上半身,环视四周。触目所及尽是随着夜风摇曳的荒草。
眼前全是这样的景色。
完全不见那群山贼的踪影。
——你最好快逃。
那名大汉不是要杀我吗?
「我……唔。」
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不自觉的伸出左手按住脸。
「喂,你失血过多,别太勉强。」
「那件事之后,过了多久?」
「嗯?」
「我的意思是,过了多少时间。」
我强忍晕眩,向少年问道。
「你说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位长得跟大蟾蜍一样思心的山贼袭击我之后……」
「山贼?」
「没错。」
「我赶到这里时,他们已经离开了。」
少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灰尘,远望眼前这片草原。
「我确实看到有两辆马车和几匹马从前方大路离去,应该是以这一带为根据地的乌德邦那班人。听说最近颇具规模,看来传言没错。」
「……」
这似乎不是梦。
我得救了……我的头没被扯下。难道是这名比我年长的少年发现了我、替我疗伤?
看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请问,是你……」
是你救了我吗?我正要询问时,少年挥了挥手,对我说了一句「不必了」。
「不必向我道谢。听了浑身不自在。」
「咦,可是——」
「你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
「你是福特,迪奥迪特的领民吗?」
「不,我是巡礼者。」
「巡礼者?嗯。我没有当巡礼者的朋友,但巡礼者都是怪人。」
比我年长的少年望着我苦笑。
「你之前不是完全没考虑自己和对手的力量差距,就冲向那群敲诈的强盗吗?我觉得你很有趣所以就在一旁观看。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先在脑中盘算一下才对。」
「是。」
「虽然你个头很小,却有着我所没有的东西。就是这样,我觉得有趣,所以才出手帮你。」
「谢谢你。」
「我不是说了吗,不用跟我道谢。而且你又打扰了我睡觉,真会给我添麻烦。」
「对、对不起。请问,我就落在你睡觉的那颗大树旁吗?」
「什么?」
「就是我被甩出去的时候。」
「被什么甩出去?」
「马车。」
「我不知道什么马车。」肤色黝黑的少年耸了耸肩。
「要答谢的话,就谢谢猫吧。」
「猫?」
猫——
「没错。」少年颔首。「我在草丛里睡觉时做了个梦。有只莫名其妙会说人话的黑猫跑到我耳边对我说『有个孩子被人砍伤,倒卧在这一带,快去救他』。」
「……」
「我好像睡昏头了,真是个奇怪的梦。不过感觉又如此真实,我非常在意,于是就爬起来搜寻,结果发现你倒卧在草丛中。当时你身中刀伤失血昏迷,情况很危急。」
——你最好快逃。
那家伙……
会说话的黑猫……
是它。是它找来这名少年的。
不过,这名比我年长的行商少年认为不可能有会说人话的猫,所以他猜自己是一时睡昏头,才会做那个不可思议的梦。
——呼呼。
「唔。」
脑中记忆突然复苏,接着又是一阵晕眩。
「喂,怎么了?不要紧吧?」
「我不……」
我本来想说「我不要紧」,但脑中复苏的可怕景象,让我不禁发出呻吟。
浮现的记忆,是我之前差点惨遭杀害的景象。在草丛里,我被那名人称山贼首领之子、模样酷似两栖类动物的大汉一把抓住头和身体,几乎要被活活扯成两半。
没错,我差点一命呜呼。
我被大汉那双圆木般粗壮的手臂高高举起,就要身首异处。
当时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现。
尽管百般不愿,我还是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呼呼,受死吧。」
那恶心的声音化为恶臭,吹向我耳畔。
我浑身疼痛难当。虽然想抵抗,却全身无力,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我不行了……
难道我就这么死掉?!就在我如此思忖时——
它出现了。
我不行了。就在我如此思忖时——
啪!
彷佛有某个东西突然跃向那名将我高高举起的大汉脸上,紧贴着不放。
蓦地——
啪嚓!
发出青白色的火花。由于距离很近,原本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随之染成青白色。
怎么回事?!
接着又是一阵啪嚓声。
「哇!」
大汉发出一声惨叫。原本像老虎钳般紧紧抓住我头部和肩膀的力量陡然消失,同时我也被抛向冷冽的空气中,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分不清上下左右,再跌落到草地上。
咚。
「唔。」
「哇!唔。」
大汉巨大的身躯在我头顶不断晃动。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仰躺在地上,不断「呼、呼」的剧烈喘息,惊讶地抬头望着大汉痛苦的模样。
我的肺部送入新鲜空气,视野渐显清晰。接着,我看见一只黑猫紧紧贴在那名酷似大蟾蜍的大汉脸上。黑猫的前脚和后脚紧抓着不放,不管大汉再怎么使劲甩头,它也只是尾巴扬起,牢牢不坠。人汉双手探出,想抓住它乌黑的毛皮时,脸上旋即再爆出青色火花。
啪嚓!
「唔哇——」
大汉猛然后仰,黑猫往他的脸部一蹬,一个后空翻落地。大汉双手掩面,步履踉舱,痛苦地不住扭曲。从他指缝处冒出白烟。
「啊——」
最后他双脚绊在一起,整个人往草丛的另一侧倒卧,发出轰然巨响。倒地之后,腹部和手脚仍不断抽搐,动个不停。
我的视野变得清晰。黑猫落地后一直望着我。在星光的照耀下,它那对蓝色眼珠闪过一丝光芒。
「一万堤西翁的电击仍电不死他。」
黑猫如此说道。它看起来像只小猫,说起话来却相当老成。这是直接传进我脑中的声音。
这家伙是个异于常人的怪物,你最好赶快逃。
「你……」
我不敢置信,肩膀急促地上下起伏。
这只黑猫突然闯入。
我非常讶异。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又跑哪儿去了?难道它从我离城前就一直跟在后头监视我的行动?我浑然未觉。是因为我即将遭到杀害,它才出面介入吗?
这只黑猫——会说话的神秘生物,究竟有什么来历引
黑猫对惊讶莫名的我颔首。
「骑士,山贼由我来对付。你最好快离开这里。」
「你……」
我无法再继续和黑猫对话。它就像只偷走鲜鱼而逃跑的野猫,往地面上一蹬,迅速跃进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只见长长的荒草不住摇晃。
我感觉到大路那边有人朝这里接近,并发出「嘎、嘎」的怪叫声。人数应该有两、三人。莫非刚才的山贼们听见首领儿子的惨叫声,察觉有异?
「唔……」
我撑起身,甩了甩昏沉的脑袋。
那名大汉躺在草丛前方五码远的地方,全身痉挛。草丛在他巨大身躯的踩踏下,形成一处扁塌的圆圈,而比我年长的白衣少女就躺在圆圈中,静止不动。
「唔。」
我因右肩剧痛而皱起眉头,爬向那名躺在地上的少女。
她昏厥了吗?我原本这么想着,但少女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那张满是雀斑的脸。黑发加上黑色的眼珠,就和托尔·诺安一样……
我朝她靠近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个想法。
「快起来啊。」
我伸手搭在少女肩上叫道。
「——」
少女一动也不动。她那满是雀斑的脸,面无表情。
怎么回事?
「那个怪物还活着,趁现在快逃啊……」
「——」
但少女就像拒绝回到现实世界般,仰躺着没有动静。明明还有呼吸却不肯动。
「得趁现在啊。快起来!」
我握住她的肩膀摇晃,但她乌黑的眼瞳映照着星空,没任何反应。只有胸部在白衣底下起伏。
她是怎么了?
之前在市场的餐馆里,她是那么俐落、充满活力。这名比我年长的少女,不论我再怎么摇晃叫唤,都完全没有反应。
难道她睁着眼睛就此昏厥?
就在这个时候——
呼、呼。
——?!
背后传来像是野兽低吼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回身望去,那名倒地痉挛的大汉已霍然起身。巨大的黑影昂然而立。
呼噜。
大汉站起身,抖动着身体。
「呼。」
糟了!
他抖完上半身后,发出急躁的低吼,双臂往前探出朝四周挥动。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就像在摸索什么似的。
怎么回事?
难道他看不见了?
「呼呼、呼呼。」
我对他施以电击——黑猫会说过这句话。他现在可能看不见。他每跨出一脚,便深深陷入草丛中,一步一步朝我们接近。他的脸庞完整浮现在星光下。
唔?!
这名酷似蟾蜍的大汉脸上焦黑溃烂,活像是寺院壁画里的怪物。那对细长的双眼,现在成了靡烂的疤痕。他站定后,鼻子频频发出声音,嗅闻着周遭的空气。
同一时间,大路那边也传来山贼「嘎、嘎」的叫声,不断朝这里靠近。
可恶。
我转头面向那名面无表情的少女,使劲摇晃她的肩膀。再不快点醒过来逃离这里,就来不及了!
但这名满脸雀斑的少女只是双唇微张。到底是怎么了?快醒啊!快点恢复意识啊!
「快醒醒!」
我摇晃着少女,肩膀再度传来剧痛。我右半身麻痹,脑袋一阵晕眩。
不妙,难道我失血过多……
「快……快醒。」
我低声叫唤,那名大汉似乎听见了,他那怪物般的脸庞转向我。
「呼。」
糟、糟了!
「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低头不语,那名肤色黝黑的少年凝望着我。
在黑暗的星空下。
夜气益发冷冽。全神贯注展开行动时,我完全不觉得冷,但现在……
「想起不愉快的事吗?你的脸色很凝重。」
「……」
经他这么一提,我望向自己肩膀的伤口。
原来如此。我昏厥倒地,后来被他救了。
我看见贴在肩膀上的绷带。在他的治疗下,疼痛已减至可以忍受的程度。
「你想起被砍伤时的事,对吧?」
少年问道。
「是山贼干的吗?」
山贼干的——这句话让我脑中浮现一幕景象。
是之后的景象。
大汉发现我的位置,巨大身躯就像要捕食空中飞虫的青蛙,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而来,他把我拨开,抓住那名少女。
耳边传来「呼」的呼吸声。大得出奇的力量……
我的身体被震飞。那巨大的身躯抱起少女,旋即消失在草丛中。我跌落地面后,站起身想随后追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晕眩的不舒服感重现,让我皱起眉头。
然后,我就此失去意识。
「你不要紧吧?」少年朝低头不语的我问道。
「被抓走了……」我张开口,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被抓走?谁啊?」
「……」
「喂,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2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少年站在草丛中俯看着我,如此问道。
但不舒服的感觉让我皱紧眉头,我突然站起身来,并没有答话。心里想着,我得站起来才行。但在起身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晕眩再度向我袭来。
「唔。」
我摇摇晃晃,被少年一把抱住。
「你这是干什么?你失血很严重耶。」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得想办法才行。」
「以你这种状态,不能随便走动吧?
「真拿你没办法。」
少年如此咕哝道,扶我坐在草地上,再卸下背后的行李,从行李中取出一根用银纸包裹的条状物,递给我。
「吃吧。」
「咦?」
「吃就对了。这是用羊肝做成的携带食物。别在意它的气味,它没坏。」
「谢谢……」
自从中午在餐馆用过餐后,我什么也没吃。我向他道谢,接过那根长长的携带食物,剥开银纸送入口中。可是——
「唔!」
这什么啊?
「我不是叫你别在意它的气味吗?」
少年语带责备地说道。
「有营养、对身体好的东西总是很臭。吃下它,休息一个小时,你就能行走了。」
「啊,好。」
「在你吃完恢复体力的这段时间……」少年自己也蹲下来,与我面对面。他那黝黑的容貌,五官端正。「说说你之前的遭遇吧。」
「这么说来。」
这名行商少年听完我的陈述后,黝黑的脸庞转向我问道。
「那名在餐馆工作的少女,被长得像怪物的山贼给掳走罗?」
「是的。」
我坐在草地上,应少年的要求大致描述之前发生的事。少年听完后,摇着头说道:
「完蛋了。」
「……」
我抬头望着少年的表情。
「你说完蛋是什么意思?」
「我劝你死心吧。女孩子一旦被乌德邦山贼集团掳走再带回山寨,一切就完了。」
「完了?」
「完了。」
「……」
我噤口不语。
少年对我说:
「你想救人的这份心,我不是不明白。但你还是死心吧。乌德邦这班人,是藉由买卖人口急速壮大的黑暗组织。夜里只要在这一带平原走动,就会被他们抓走,卖给人肉贩子。」
不对!
不是这样的。那名少女并非只是卖给人肉贩子那么单纯。
「我要想办法救她。」
然而——
「不可能。
「你无能为力的,死心吧。乌德邦山贼集团是这片平原上势力最大的土匪。他们凿穿平原深处的一座岩山建造山寨,袭击来往的旅人、抢夺他们的财物,并和通路遍及整个米尔索提亚的人口贩子组织挂勾。听说人口贩子组织与中央的『真贵族』有关系。一旦被他们卖出,就不知道会被人买去做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事……」
「面对如此无法无天的家伙,你单枪匹马又能怎样?」
「可是,为什么这种坏蛋的势力如此庞大?」我握紧拳头,暗骂一声「可恶」。
「要恨的话,就恨迪奥迪特的领主家吧。」
「迪奥迪特家的……领主?」
「没错。这一带是迪奥迪特子爵家的领地,就算山贼的势力再强,只要领主的私家军盯得紧,他们也无法为所欲为。」
「啊……」
原来如此。
我再次察觉此事的重要性。
「贵族家领地的大路……」少年站起身,望着这片黑暗的平原。「平时有警备队的骑兵巡逻。但今晚,不管是强盗明目张胆地勒索,还是山贼大肆掳掠,都不见骑兵出面管束。想必是因为战争,全部被徵召到河岸边的战场了。」
少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迪奥迪特家现在顾不得维护领地治安,因为他们的领地可能马上就要拱手让人了。这片平原目前已经没有带头的势力可以发挥其强大的力量来维护治安。那些强盗和山贼早一步掌握这个消息,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四处为恶。」
原来是这样。
我双唇紧抿。
都是因为战争的缘故……
少年望着平原,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平原的冬日微风。
我望向前方无垠的黑暗。虽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微风吹来的方向,应该是城堡与城下巾镇的所在处。成为战场的河岸,可能则位在前方更远的地方。
大路一路连绵,通往另一侧的黑暗中。被山贼集团当作根据地的山寨岩山,就在黑暗中的某处。
可恶。
得站起来采取行动才行——我心想。
然而,尽管我想站起身,双脚却使不上力。
在少年给我的携带食物的「营养」发挥功效前,我只能这么坐着,等上一段时间。用来包覆携带食物的银纸被我揉成一团。
「对了,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少年突然如此问道。
「咦?」
「被掳走的那名少女,应该不是你的亲人吧?因为你说你是独自一人。」
「没……没错。」
「你喜欢她吗?」
「不是。」
「你认识她吧?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
这可把我问倒了。
「因为……多年来,我一直过着巡礼者的生活,没有年纪相近的朋友。所以……」
「所以怎样?」
「我和她交谈过、认识她,看她身陷困境,我无法坐视不管。」
「你就因为这样去夺走山贼集团的马车?真是胡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只是觉得……非帮助她不可。所以就放手去做,如此而已。」
「嗯……」
少年凝望着我,似乎觉得很稀奇。
「说什么『非帮助她不可』,你别开玩笑好不好。」
「我才没开玩笑呢。我内心的声音常催促着我,我已经受够了。」
我将手中揉成一团的银纸丢向草丛中。银纸呈圆弧形飞出,我看到一把离鞘的长剑搁在草地上。
「催促?你指的是什么?」
这名少年一脸纳闷。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听不懂也没关系。」
我懒得解释,双膝使力从地上站起来。这次终于可以站立了,已不会感到摇摇欲坠。
我往前走三步,从草丛中拾起那把长剑。这是我刚才在打斗中,脱手飞出的那把剑。
「这是把好剑。是你的吗?」
少年朝我拾起的长剑望了一眼,如此说道。
「你懂得评监刀剑?」
「我是金属方面的专家。只要看色泽,就能分辨它的好坏。」
「这不是我的。不过,我现在只有这把武器了。」
我茫然无措地望着手中的长剑。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先前在餐馆遇见的那名少女,我没能救她脱离魔掌。那群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也都被押进马车带走。之前那群山贼会经提到「今晚孩子们有『需要』」。有「需要」——这是什么意思?
山贼集团、人肉贩子组织,还有中央的「真贵族」……都是我无力对付的对象。
我该怎么办……
这时——
这种事,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
我体内又有某个东西在说话。
从我胸中不断涌出。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在这种状况下,你能做什么事?
「我不要!」
我站着猛摇头。
别开玩笑了!
——唔哇!
「别开玩笑了。我不要!」
我使劲摇头。
「咦?不要什么?」
少年以诧异的声音在我背后问道。
「没……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转头面向少年,向他行了一礼。
「谢谢你替我疗伤。我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
「这个……」
我该走去哪儿?
「……」
「你该不会是打算靠着手中那把剑,直接杀进山贼的山寨里吧?」
「怎么可能。」
「那么,你拎着这把没有剑鞘的长剑,打算去哪里?」
「……」
我无言以对。
少年走向我,伸手搭在我肩上。
「要是你夜里在大路上徘徊,肯定又会被山贼袭击。就像之前那台亮灯的马车一样,行径愚蠢之至。倒不如先暂时藏身在草丛里睡一觉,等到天亮再行动。」
「……」
「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开战的。一旦形成混战,就会伤及自己人。所以等天亮后再赶路,一样来得及。」
「我先去找这把剑的剑鞘。」
我拨开草丛,想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这时,少年在我背后叫了声「喂」,唤住了我。
「喂,等一下。」
「——?」
「你说你是一名巡礼者对吧?」
「是的。」
「既然你无处可去,干脆在我底下工作好了,如何?」
「咦?」
「你个头虽小,但颇有胆识,也很有礼貌。别看我这样,日后我将成为自家商会的经营者。我希望有人可以当我的左右手。」
「……」
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我一时呆立原地,答不出话来。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努沙·库洛。你呢?」
「我……」
在少年的询问下,我正欲报上姓名——
远处突然有喀啦喀啦的声响随风传来。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楚。是车辆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毫无顾忌。我和这名少年在声音的吸引下,同时望向那个方向。一辆大型马车从城堡的方向沿着大路而来。
「嗯?又来了个傻瓜。」
少年低语道。
「点着亮晃晃的油灯、发出这么大的声响,等于是在通知山贼『猎物就在这里』。」
「……」
我在声音的吸引下,望向那辆马车。那是由两匹马拖曳的马车。焦茶色的气派木制车身,左右各点着一盏大型油灯,照耀着前方的道路。马车的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滚动声响,从我前方约五十码远的大路上通过,朝弗兰斯的方向而去。车厢里的四个角落也点着辅助油灯。在这漆黑的平原上,犹如一座移动的发光小岛。
这辆被灯光染成橘色的大型马车,前后皆插着旗帜。那三角形的简单旗帜,我在目睹的瞬间完全被吸引住。
那是……
三角形的旗帜,印有熟悉的绵羊纹章。
旗帜底下设有驾驶座,上头有两条人影。一位是手执缰绳的车夫,而坐在他右侧的身影头戴头巾、膝上披着毛毯,显得相当纤瘦。当马车从我眼前通过时,一张白皙的侧脸瞬间浮现在橘色的光芒中。
一晃即过的侧脸。
——?!
我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喂。」
少年看我猛然往前冲,大吃一惊,出声唤住我。
「喂,你怎么了?等一下!」
「——!」
我拨开草丛一路飞奔,欲追逐通过前方大路的那辆马车。
那个人是……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
「喂,等等啊。你是怎么了?等一下啊。」
少年紧跟在我背后,我不理会他,迳自全力奔跑。虽然脑袋还有点昏沉,但我仍卯足了劲狂奔。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大路的沙地上时,马车已在我前方一百码远。
「喂。」
我手中握着长剑,边跑边追。我紧迫在马车后头,朗声大喊。
「快停车!不可以往那里走啊!」
驾驶座上惊鸿一瞥的白皙侧脸……我没看错。那是——
「快停车!」
我一面跑一面吼。
停车!托尔。
紧接着下一瞬间。
马车侧面的窗户开启,一道闪光划过。同时传来砰的一声爆裂声。
啪!
我脚下的沙粒弹起。猛一失足,我往前翻了一圈,重重跌落地上。
「哇!」
他们朝我开枪—我跌倒后才意识到这件事。有人从马车后面的窗户朝我开枪。
「喂,你没事吧?」
随后赶到的少年——努沙·库洛,将我扶起。
「你别乱来啊。看那面旗帜,是迪奥迪特家专属的御用马车。你一面追一面挥舞着长剑,对方当然会朝你开枪。」
「唔……」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因为我手握离鞘的长剑,不断吼着「快停车」,才会……
马车上坐着护卫,难道我被误认为山贼?
「可是——」
「可是什么?」
「那辆马车若是继续往前走,会……」
「真搞不懂……」少年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虽然不知道他们走这条大路的用意何在,但前面那片平原已被乌德邦山贼集团盘据。光靠车内寥寥几名持枪的卫兵,恐怕……」
「得阻止他们才行。」
「省省吧。不过是一辆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马车被山贼袭击罢了,和你没关系吧?」
和你没关系吧?
这句话让我为之一怔。
和我没关系。
这些身分令人称羡的人,不管下场如何,都和我没关系。
——我会等您回来的。
「可恶!」
我双手撑在沙地上,站起身来。
才一使力,右肩便感到一阵刺痛。
「唔。」
「喂,你刚才干嘛那么激动?」
「她就坐在马车上。」
「谁?」
「我刚才看到了。」
「到底是谁啊……喂?」
我甩开努沙·库洛的手,向前奔去。
3
「等、等一下!」
那辆由两匹骏马拖曳的大型马车,远去的速度比我全力飞奔还快得多。
提到我当时的状态——肩膀有刀伤,双脚虚浮,每次奔跑,身体就受到地面的震荡,全身上下疼痛难当。但我仍踢着脚下的沙地,一路紧追那辆插着迪奥迪特家纹章旗的马车。我非追上不可。
为什么迪奥迪特家的马车会出现在大路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驾驶座上?我不明白。
马车的背影在沙石路前方变得愈来愈小。由于它亮着橘色的灯光,我还不致于跟丢。
托尔!
每当我蹬向地面,就会因为肩膀的痛楚而皱眉,我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暗忖——
刚才瞬间出现在驾驶座上的那张白皙侧脸,确实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是她没错。
黑发加上黑眼珠。
是托尔·诺安。她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前方危机四伏啊!
我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
不久前我才因为肩伤失血过多而昏厥,现在要全力奔跑实在过于勉强。我旋即感到天旋地转,黑暗的地平线开始扭曲歪斜,脚下一阵虚浮。
「唔。」
正当我暗叫不妙时,整个人已跌向地面。我往前滚了数圈,扬起沙石,倒卧在地上。黑暗的地平线不住旋转。
可、可恶……我紧咬着牙,双手撑地,勉强撑起上半身。
马车呢?走远了吗?!
但就在那时候——
就结果来说,我并未跟丢托尔搭乘的那辆马车。
因为他们比预料中还要早遭受攻击,而且没有任何预兆。突然有长矛从左右两旁的草丛飞向空中,从头顶处刺向马车的车身。
——?!
嘎——
是那怪异的叫声。
在哪里?人在哪儿?!
我环视周遭,暗暗吃惊。
山贼集团彷佛已在大路两旁埋伏多时般,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暗夜中怪异的叫声四起,十多匹马一拥而上。他们是如何藏身的?连马匹一起躲藏吗?山贼骑兵蜂涌而出,从大路两侧包夹,步步进逼。
我在后方三百码处,起身望着这一幕。
「——!」
马车遭袭击。或许是拖曳马车的那两匹马受到惊吓,过度扭动身躯造成车身倾斜,因而猛然转向右方。扬起沙石的沙沙声,透过地面传向我的手掌。那名车夫急忙弓身,这一幕就像皮影戏般,隐约映入我眼中,但我看不到他身旁托尔的情况。
「可恶……」
我眯起眼睛观察他们的动静。插着三角旗的马车横向奔入草原,直接冲进草丛内。我看不见驾驶座旁的座位。十多匹山贼的快马就像被吸过去似的,从两侧迅速逼近。
马车的车窗发出闪光,砰砰的传出清脆的爆裂声响。有两处闪光……不,有三处。手持火药式长枪的护卫应该有三人之多。但这里是未曾整地的草原,车体愈大,摇晃应该就愈严重。从车窗持枪瞄准,怎么可能射中奔驰的马匹?
嘎——
正如我所担心的,逐渐逼近的山贼骑兵完全没人中枪落马。非但如此,车窗处也旋即停止射击。也许那群护卫受火药式长枪发射时的闪光干扰,什么也看不见。相对的,骑马的山贼们应该也拥有火药式长枪,但他们却只用长矛。他们早已习惯在黑暗的平原上战斗。
「可恶……」
我紧盯着那辆在草原上呈大圆弧绕圈的马车。我想改变上半身的姿势,手掌使力朝地面撑起,这时才发现自己仍握着那把长剑。我右手几乎将整个剑柄都压进沙地里。
我强忍晕眩再度撑起身来,勉强坐在地面上。仍感觉到头冒金星,无法站立。我坐在地上,强忍那股天旋地转的不舒服感。
马车上下晃动,拨开这片荒草之海一路前进。我定睛一看,驾驶座上不见人影。车夫是被甩落马车,还是被长矛射中?也没看见托尔的身影。山贼的骑兵纷纷追上。第一名山贼从马背上跃向驾驶座,另一名则从奔跑的马匹跃向车厢后面,开始往上爬,接着又有一人跃上。爬至车顶的山贼,就像在做单杠动作般踢破车子侧面的窗户,跃进车内。
可恶。他们的身手熟练且俐落,难道他们常用这种方式袭击马车?
坐在驾驶座上的山贼发出「嘎」的一声怪叫,控制着缰绳,拖曳马车的两匹马扭动头部转向右边。马车划出一个大圆,改变方向往我的方向驶来,回到大路。
我无法站立,双眼紧盯着他们的动作,倒抽一口冷气。
糟、糟了!
我晕眩的脑袋感到血气急速抽离。改变行进方向的那辆大型马车就在我身后,从草原转向大路,在大路上笔直地朝我奔来。发出喀啦喀啦的车轮声,不断逼近,与我距离不到五十码。
喀啦喀啦——
不妙,我会被辗过!但我无法站立,甚至无法闪躲。好不容易才撑起上身往前扑倒,我趴在沙石地上,打算滚向路旁。虽然马车在山贼的驾驶下有略为放慢,但还是笔直地朝我逼近。糟了!我来不及滚出车轮外。那两名骏马的马蹄扬起沙石,不断向我逼近,几乎完全将我覆盖住。来了!
「唔。」
我立刻维持仰躺的姿势,视线望向脚下,看准马蹄的动作滚进两匹马间的缝隙。当我再度仰面朝上时,两匹马正好从我两侧通过,彷佛要压向我的双耳一般。一阵地鸣袭来,身体几乎要被震离沙地。马车的车身罩住了我。是辆大型马车。它正从我头顶通过。蓦地,有个透着灯光的长方形映入眼帘。车身底下有个窗户?不,不对。
就是那里。
我体内有个声音在催促我。
就是那个洞口。
这是潜入车内的好机会。快上!
「可恶!」
在我思考的同时,手做出了动作。那个透着灯光的长方形,正要从我脸部上方通过。我将右手紧握的长剑换至左手,双手使劲地将它刺向车身底部,手下传来刺穿的感觉。也许是底部铺设的木板已腐朽变软的缘故,剑尖贯穿底部的木板。我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双手握着剑柄悬在车身下,一路在沙石路上被拖着跑。
「哇!」
沙——我背后好像被沙石削去一大块肉似的。我强忍着想大叫的冲动,望向头顶,将长剑刺进车身,紧握着剑柄,那透着灯光的长方形就在我头顶三分之一码处。果然是车身底部的开口。与我肩膀的宽度相当,应该是丢弃东西用的洞口。我双手紧握剑柄,手臂使力,撑起我在地上拖行的上半身。
唔。
右肩突然一阵剧痛。我皱眉强忍,所幸伤口没裂开。我仅用右手握住剑柄,朝头顶上方的长方形洞口伸出左手。尽管疼痛仍未消除,但我的臂力已经恢复,只是无法做出过于勉强的姿势。我使劲伸长手臂,指尖构到洞口外缘,指头紧紧勾住。可恶,腰部以下不断与沙石摩擦,我快撑不住了……
卡在这里。可恶……右手要撑住啊!
我靠勾住外缘的左手手指撑起身体,向它靠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接着我右手松开剑柄,瞬间抓住开口处的外缘。现在没空让我喊痛。马车仍在沙石路上奔驰着。从马蹄声可以得知,有好几匹马正从车身两侧不断靠近。
我十指鼓足全力,吊单杠般地一口气爬上开口处。藉助手肘的力气,将身体拉向车子的地板上。
隆隆隆——
「呼、呼。」
我上气不接下气。
好窄的地板。这里是哪里?
虽然勉强爬了上来,但里头相当狭窄。
地面不断震动摇晃。车内是红色的朦胧灯光。我蹲身抬头往上看,发现墙上挂着小小的油灯,这才明白是因为墙面摆满了葡萄酒瓶,灯光才会被染了色。
这里是……
里头没半个人,只是勉强容一人站立通行的小房间。
我强忍晕眩,在狭窄的空间中紧靠墙壁站起身来。有个小烧水台,另一面墙壁则设有附盖子的架子。这是什么?我朝架子伸出右手。
「唔。」
肩膀传来一阵刺痛,但还不至于痛到无法移动手臂。没事,手还能动。掀开盖子一看,架子上摆着擦拭得相当干净的陶制茶具。扑鼻而来的香味,应该是来自瓶里满满的茶叶。烧水台的另一边,有个附水龙头的水瓶。
水……我不住喘息,不由得一口含住水龙头,转开龙头,咕嘟咕嘟地狂饮。
「呼。」
我喘了口气,背倚着墙壁,重新环视这个狭窄的空间。我左手边是一扇紧闭的木门。这辆车是迪奥迪特家的马车——贵族家的御用马车,里头备有供应乘客茶点和醇酒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脚下的洞口,应该是丢弃垃圾或剩茶用的。
那,这扇门对面就是车厢罗?
正当我如此寻思时——
砰的一声,突然有人从对面打开木门。
——?!
我急忙转身,背后紧贴着墙壁。有人进来了吗?!这里空间狭小,根本无路可逃。要是被一剑刺中,一切就完了!
「丢进去。」
传来某人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过要一头跃进地板上的洞口,但有样东西旋即被塞进门内,厨房的狭窄空间登时被挤满。我被紧紧挤向墙壁。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睁眼一看,是三名身穿军服的卫兵。他们站着被挤进这里,三人都像人偶一样静止不动,充血的双眼不知望着何方。
唔……是尸体吗?!
是尸体没错。可能是被利刃刺死,红色的军服满是鲜血。这三名卫兵的尸体被塞进厨房时,我差点叫出声来。
「唔。」
我转过脸去,强忍着不叫出声,呼吸急促。这三人应该是马车的随行护卫。难道是山贼觉得尸体碍事,才丢进厨房里?由于光线昏暗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
这三个人真的都死了吗?我强忍心中的恐惧,望向那三具站着挤进厨房的尸体。
「……」
已经没救了。
我闭上眼睛。
——一切都完了。
已经没救了,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三名遇害的卫兵当中,一位是中年人,其他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卫兵。
——呜呜,一切都完了。
……
我站在这些尸体中,紧咬着嘴唇。
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脑中掠过——不可能会赢的。绝对不可能。
那是傍晚时,我在城下市镇雷雅街遇见的那名中年妇人的声音。妇人说她的丈夫和长子都是私家军的士兵,两人都被徵召。她还说身为军人的家人最忌讳「触霉头」,所以她不会像其他领民一样,认定此战必败而漏夜逃离城镇,她会在家里祈祷先生和儿子平安无事。然而——
——不可能会赢的。绝对不可能。就算我先生和儿子再怎么奋勇杀敌,只要敌方领主驾着守护骑士上场,一切就结束了。一旦双方以守护骑士单挑对决,那个无能、没用又自闭的世子,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他马上会被打败,而我先生和儿子也都会被活活踩死。一切都完了……
我双目紧闭,极力想切断耳边响起的声音。
阖上眼之后,周遭一片黑暗。我期盼这只是场恶梦,我仍过着巡礼者的生活,睡在帐篷里……没错,我和爸爸一起睡在帐篷里,做了一场恶梦……
可是……
——呜呜,一切都完了。
车身不住摇晃。
右肩好痛,我并不是在做梦。身体的痛楚、眼前的尸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此刻人在迪奥迪特家的马车内,而这辆马车已被山贼袭击夺下。
没错。
——我会等您回来的。
托尔,她在哪儿?
我眉头微蹙,侧身挤进那三具僵硬人偶间的缝隙,伸手在木门的表面探寻。
这时——
别摆出嫌恶的表情。
我体内又有某个东西如此说道。
要对战死的人表达敬意。
话虽这么说,可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把手下方有个钥匙孔,我蹲身往内窥视。
圆形的视野中浮现摇晃的车厢,就像在一艘小船里一样。我所在的厨房,似乎是位在车身的后头。虽然马车持续往前跑,但摇晃的状况已减少许多,速度似乎已稳定了下来。
「里头坐着什么人?」
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一名中年男子从我视野旁边出现,是刚才那名秃头干部。就山贼来说,骑马靠近行进中的马车接着跃进车内,是轻而易举的事。
嘎——两名山贼应道,从左右包夹,抓住一名单膝跪地的少女,将她推向前。
白衣……
——!
我瞪大了眼睛。
眼前是一名熟悉的少女。她大我三岁、芳龄十五。披着黑发的白皙侧脸,正抬头望着那名朝她靠近的干部。尽管脸颊因染上煤灰而脏污,她仍以意志坚定的双眸回瞪着对方。
是托尔。
几乎顶住车厢顶端的秃头干部低头俯看这名女官见习生,看来就像是将她整个人罩住一般。
「喂,除了卫兵和车夫外,车上就只有这名少女吗?」
两名山贼立正不动,各应了声「嘎」。难道答案是「是的」?
「你……你们是什么人?!」
少女以略微颤抖的声音质问,白衣下的胸部微微地上下起伏。
「你们是山贼吗?知道这是领主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御用马车,还敢如此乱来?」
哼。那名秃头干部嗤之以鼻地冷笑。
「没错,我们是山贼。」
「无礼之徒。」
「小姑娘,看你说话挺有架势的。不像是侍女。」
「我是女官。目前还是见习生。」
「哦。迪奥迪特家的女官在开战前趁夜逃跑是吧?你要去哪里?知道城堡早晚会被攻陷,所以提前逃难吗?」
「我才没有逃。」
少女态度坚决地摇着头。「更何况,我一点都没有要逃的意思。」
「那,你打算要做什么?」
「我没必要回答你……呀!」
传来啪的一声清响,少女被赏了一个耳光,面颊转向我的方向,低头紧抿着嘴唇。
「哼。我们乌德邦山贼集团,过去的确是不敢对领主的马车下手。」秃头干部开心地说道。「不过,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迪奥迪特家就不存在了。迪奥迪特家的纹章旗已不足为惧了。」
「……」
少女唇边流下一道血丝,回瞪那名几乎要将她完全罩住的秃头干部。
「哦,瞧你这眼神,挺有骨气的嘛。你是领主的亲戚吗?看你不像是平民出身。」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呵呵。好一名个性刚烈的丫头。」
「你快放了我。」托尔·诺安一面抵抗架住她双臂的山贼,一面要求道。「为了整个领地的未来,有件事我非去做不可。快放了我!」
「你休想。」
「为了这个领地的所有臣民,我得去找……啊!」
这次是山贼从旁踹了她一脚,身穿白衣的少女整个身体蜷在一旁。
可恶!
我不禁握紧拳头。
快点救她。
我体内有个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将眼睛移开钥匙孔,急忙查看四周,搜寻可充当武器的东西。
我找遍厨房和那三具士兵的尸体,都找不到可用的武器。士兵的剑鞘里空空如也。也许是山贼跃进车厢内时,他们拔剑战斗的缘故。
「为了这个领地的所有臣民?哼,别笑死人了。」
在钥匙孔对面,那名秃头男子朗声讪笑。
「迪奥迪特家的领民全都认为这座城气数已尽,各自逃命去了。没人倚赖已死的领主以及那名没用又自闭的世子。迪奥迪特家就快完蛋了。」
「没这回事。」
少女抬起头,回瞪那名干部。
「世子大人才不是没用又自闭的人呢。他真正的力量,你们马上就会……」
托尔话说到一半肩膀猛然一缩。她的动作似乎表示——这不是可以随便跟山贼说的事。
「呵呵。年纪轻轻就当女官了是吧?小丫头,既然你爱摆出迪奥迪特家干部的架子,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我们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置你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再度于厨房内四处翻找。此时,我从烧水台下搜出一把菜刀。现在能充当武器的就只有它了。
但问题并不在于我只有这把武器,而是我究竟敢不敢拿它伤人……
我望着手中这把沉甸甸的菜刀,心中暗忖。仔细一想,过去父亲传授我的剑术,都是遭遇袭击时的护身技巧。至于主动出击、挥剑砍人的训练,我从来没做过。
为什么……
我阖上眼。
为什么世上总是有这么多纷争?
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人想用暴力巧取豪夺?
大从艾尔康家、山贼集团,小至强盗。为何大家不能谨守自己的本分,和平相处呢?
无论我再怎么想,都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
「小丫头,你也是搭明天的便车卖给人肉贩子组织。告诉你这件事,就当作是途你到那个世界的褛物吧。」
就在那时候。
车厢前方的小窗开启,一名山贼从驾驶座转头喊了声「嘎」,向那名干部报告。他指着前方,传违某种讯息。
「什么?前方又来一辆车?」
这名秃头干部点了点头,打开车厢的车门往前方看去。
夜风吹入车内。
「嗯,反方向来了一辆车。那辆大车还亮着灯呢。」
大路上,有辆马车从反方向奔来。
隆隆隆,传来某个东西从远处靠近的声响。
还亮着灯……怎么会这样?这么一来,马上就会遭他们袭击啊。
「噢,那是费康家的纹章。我们上。」
秃头干部催促山贼「把这丫头绑起来」,接着走出车门外。
我从钥匙孔中观看,得知那两名山贼俐落地以绳索捆绑托尔,堵住她的嘴,让她躺在地上,接着便将长剑挂在腰间,冲出车门外。
他们打算袭击新的「猎物」吗?
现在车厢内只有躺在地上的这名少女。
就是现在。出去吧,
我右手握着菜刀,深吸口气,左手将厨房的门把往下压。
咚!
我和那三具卫兵的尸体一同跌进车厢内。
「——?!」
「别出声!」
躺在地上的托尔瞪大了眼睛,我悄声制止她声张,以手中的菜刀替她割断绳索。我斜眼朝驾驶座的小窗瞄了一眼。可以看见手持缰绳的山贼半边的背影。要是被他发现就糟了。
解开托尔手腕的束缚后,不等我动手,她已自行解开堵在口中的布条。
「世子大人!」
托尔·诺安睁着她那水亮的黑色双眸,肩膀剧烈起伏。
「您怎么在这个地方?!」
「别出声,你先躲在那里。」我如此说着,同时斩断缠绕在她脚踝上的绳索。「厨房地板有个洞,我就是从底下的地面潜入这里的。」
「您是潜入的?」
「没错。我亲眼目睹这辆马车遭山贼袭击。」
其实,我是目睹你遭到袭击—我本想这么说,但这句话我始终说不出口。
「世子大人。莫非您是来救我的?」
「我不是世子……」现在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了。「在他们发现之前,快点逃吧。」
「请等一下。」
「咦?」
「我正四处找您。」
「找我?」
「是的。有件事我必须通知您。」
「通知我?」
「是的。」
少女颔首。
「我就是为此奉命出城。」
「先逃再说吧。」
我站起身,指向厨房的木门。
「有话等离开这里再说。」
4
「唔。」
我在车厢里站起身,感觉马车正在减速,急忙站稳脚步。
怎么回事?要停车是吗?
「马车好像停下来了。」
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我心里这么想,催托尔赶快行动。
「走吧,快离开这里。」
走进厨房的木门时,我们跨过那三名卫兵的尸体。托尔看到被刺杀的士兵时倒抽一口气,为此停步。
「他们为了保护我……」
我只能对她说一句「快走吧」。
然而……
要是没有战争的话……
倘若迪奥迪特家没遭遇瓦解的危机,能继续以强大的权力支配这片平原的话,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难?又有多少人可以免于山贼的袭击、被强盗夺走钱财、家破人亡?
这个念头蓦然浮现我脑中。
「……」
我摇头打消它。
这些贵族自作自受。
没错,这些贵族只会骑在民众头上,压榨民众的劳力和税金,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管贵族家面临再大的麻烦,也都和我无关。
快逃吧。
助她逃离后,我自己也要赶紧逃走。
我再也不想回到这处西北阿曼迪·沙薛的平原了。我要前往某地展开旅程,远走高飞。不如就回到我的故乡——南阿曼迪·沙薛山间的小村庄吧。不知为什么,这九年的巡礼生活爸爸从未回过故乡……而且我对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世子大人。」
少女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您在为这三名卫兵祈祷吗?」
我催促托尔快走,自己却站着陷入沉思,她似乎误以为我在为这三名家臣的死哀悼。
「不,我们走吧。」我再次催促她前进。
马车已停止前进。
我先从厨房的洞口跃向地面,以匍匐的姿势四处查探后,向头顶上的托尔打暗号。
身穿白衣的托尔按住蓬松的裙子,跃向沙地。
「世子大人。我有件事想向您秉报。」
「嘘。」
「可是,现在再不告诉您,我随时都可能会丧命。」
「别说这种话。而且我……」
虽然被我制止,托尔还是接着说道:
「邻国的大军正不断逼近。」托尔说出我最不想听的话。「傍晚时,家臣和家职人员听说您要到城下市镇视察,就全员出动四处找您,但始终不见您的踪影。这时人在前线的纹章官和我联络,说『世子为了视察民众逃难的情形,肯定会离开城下市镇』,于是派护卫随行,要我搭乘马车在大路上搜寻……」
「什么?」
「他希望我能找出世子,立刻将您带往河岸前线。」
「等一下。」我以匍匐的姿势转头望向托尔。「欧崇命令你来找我?!」
在少女颔首的同时,前方传来隆隆隆的机器声响。
可恶,这次又怎么了?
我将视线移回外头的大路上。
这阵机器的声响是什么?朝我们接近的不是马车吗?
大路莫名亮了起来。机器声响在大路上停止前进,与我们藏身的这辆马车面对面。我低头查看,那刺眼的光芒令人目眩。
「唔。」
我别过脸去,眼睛余光瞄到一个灰色的巨大梯形物体飘浮在路面上。我脸贴着地面,抬头往上看,发现那是个像仓库般巨大的交通工具。四个角亮有红色、绿色的信号灯,白色的电力探照灯照耀着前方。路面被照得光亮如昼。
这阵隆隆的机器声响是什么?
「是飘浮巡航车。」
在我身旁同样趴在地上的托尔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种交通工具,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看。飘浮巡航车是一种靠MC机关飘浮在空中、以此在地上行进的交通工具。可以将它想成是小型的航行台座。但我听说只有征服军以及贵族中地位特别崇高且富裕的家族,才有办法搭乘飘浮巡航车,以此代替马车。
「它前面的菱形纹章……是费康伯爵家,位于艾尔康另一侧的邻国贵族。」
「费康家?」
仔细一看,在白亮如昼的大路上,数十名山贼骑兵以扇形的队形排列,拦住这辆铁皮仓库般的飘浮巡航车。
这次骑在马背上的山贼们手中握的不是长矛,而是火药式长枪。想必长矛对付不了这辆金属打造的交通工具。
不过,飘浮巡航车既然是以MC机关运作,就表示它内部拥有诺瓦路斯提拉。因为它必须从诺瓦路斯提拉中获得足够的电力,才能以电灯照亮道路。这么看来,这辆车可能也装载了电磁枪。
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巡航车平坦的车顶突然隆起黑色的枪身,鞠躬似的采俯角进行瞄准。不见担任射击手的士兵身影,只看到与车身连接的黑色管子。
是远距离遥控式的电磁枪。
邻国贵族所拥有的飘浮巡航车与这十多名山贼骑兵对峙着,飘浮在路面上停止不动。但这辆分量感十足的灰色车体不像是被山贼拦下,反而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直接辗过他们。它虽然伸出电磁枪,却不开火。如果它有意攻击,应该能轻易撞飞这十几名山贼骑兵,继续前进。
车身前方的窄窗里有人影晃动,那里应该是操纵席吧。
「世子大人,我们去请求他们的保护吧。」
托尔在我脸颊旁如此说道。每当她微微一动,便会传来一阵肥皂的香味。在这可怕的杀戮平原,这阵香味令人目眩神迷。
「……」
「世子大人?」
「咦,哦……」
我脑袋突然一阵晕眩,紧咬嘴唇,这才清醒过来。我以前从未与比我年长的女性这么贴近过。我对母亲完全没任何记忆。
「印有那颗纹章的费康家,与迪奥迪特家保有友好关系。他们一定是听闻我们事态紧急,特地派使者搭车前来援助。」
「是吗?」
「是的。这几年来,副首都弗兰斯的护树骑士团预备学校,都选择费康家做为入团选拔竞技会场的所在地,费康家深受信任,可说是模范贵族。我们领主才刚过世,邻国便趁机大举来犯,费康家一定会出手援助我们。」
「可是——那辆巡航车被山贼骑兵包围,我们要如何请求他们的保护?」
我来回看着托尔的侧脸,以及飘浮在前方的那座大型交通工具。
的确,这辆被金属装甲板包覆的梯形物体,别说是长矛了,恐怕连火药式长枪都伤不了它。
那十几名山贼骑兵却排成扇形,挡住巡航车的去路。若想靠近那辆巡航车,非得从背后突破骑兵的包围不可。就算顺利抵达,它的构造也不像马车那般松散。要如何打开它的车门呢?
但定睛一看,飘浮巡航车倾斜的侧面墙壁突然开启一扇门。向外开启的这扇门以底部为门铰,直接垂向沙石路面,门内形成一处阶梯。一道红光从开口处向外逸出,那可能是车内的照明。
有人要出来了吗?
开口处出现一道人影。
从细长开口处走出的人影,吸引了我和托尔的目光。在探照灯白光的照耀下,虽然看得出对方的人形,感觉上却像是一道黑影。
当时我还没什么经验。
一有东西吸引我的目光,注意力马上就会被夺走,因而忘了对周遭保持警戒,而且就算有长剑在手,也会因为害怕而不敢杀人。骑士必备的条件,我几乎没有一样具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只是个普通小孩。
或许也是因为第一次和比我年长的少女这么接近,她身上的香味让我精神恍惚。藏身在马车底下的我,浑然未觉背后有人悄声靠近。等我察觉时已经太迟了。
后面有人!
我体内有个声音提出警告,但已慢了一步。
我惊觉有人在车底狭窄的空间朝我逼近。对方从背后压住我,以手肘勾住我的下巴。
糟、糟了!
「呀!」一旁的托尔发出尖叫。
「哎呦,小声一点啦!」
然而,这声音听起来相当熟悉。
「别出声。」
「——!」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对方真的是「敌人」,此时我早已被割断喉咙、含恨而终了。但这声音的主人旋即将勒紧我脖子的手松开。
「我只是不希望你出声。别见怪。」
少年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眨着眼睛,微微地咳了几声。因为外头探照灯的强光刺眼,我一时看不清楚从后方潜入马车底下的少年那张黝黑的脸庞。
「努沙·库洛?」
「正是。」
这名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就是先前救过我的那名行商少年。
「咳咳。你怎么会……」
「安静。这位小姐也一样。不想死的话,就别出声。」
肤色黝黑、五官端正的这名少年,到底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我完全没有感觉。还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努沙,库洛对我的吃惊视若无睹,他向我身旁的托尔示意,要她停止尖叫。我向托尔比手势,说明「他是我朋友」。
聪慧的托尔似乎马上就能领略,她望着我和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一路跟在马车后面,结果它中途停了下来。我心想『该不会在这里吧』,往车底下窥探,没想到还真的看到了你。」
「努沙,库洛。你是怎么……」
他到底是怎么追上这辆奔驰的马车?
「嘘。」
少年示意要我不必吃惊。
「我是骑马追过来的。」
「骑、骑马?」
马?
「我紧追在那辆马车后头,后来突然遇到一名山贼骑士,差点被他的长矛刺中,不得已,只好将他撂倒。」
「将他撂倒?你是怎么办到的?」
「用剑啊。」
「——?」
我又是一惊。少年从山贼手中夺下马匹,一路紧追在后?可是,从马背上以长矛攻击的山贼骑兵是那般高大,他如何以一把短剑撂倒对手?
「要扑进对手怀里其实非常简单,特别是在对方主动出手的情况下。」
我深感不可思议,但这名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扑进对手怀里……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傍晚时在大路上,他一剑刺向那名敲诈的强盗老大时也是如此。少年以流畅俐落的动作扑进敌人怀里。
「虽然说得简单,但那是对剑术有天分的人而言。你可别乱学哦,很危险的。」
「我……」我原本就不想用剑伤人。更何况我也办不到。
「总之,先逃离这里吧。」
少年朝与巡航车和山贼对峙相反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亦即马车的后方。
「我抢来的那匹马,就系在前方的某棵树下。」
我再度往马车前方瞄了一眼。那辆飘浮不动的巡航车有半边被山贼骑兵们包围,双方正展开对峙。想要逃离,现在或许是最佳的时机。
「我们走。」少年催促我们行动。「一匹马可以坐三个人。快点逃离这里吧。」
然而,想带领我们从马车后方逃脱的努沙·库洛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比出「暂停」的手势。
「怎么了,努沙?」
少年食指比在唇前,「嘘」了一声。
「有人在我停放马匹的地方。」
「什么?」
我站在他身旁望向大路后方,发现路旁的大树下系着一匹马,正悠哉地吃着野草。有两名山贼骑兵朝它左右两侧靠近,正在检查那只没有主人的马匹。他们环视周遭,似乎为原本骑乘这匹马的山贼不见人影感到纳闷。
「糟糕。巡逻的山贼来了。」
「怎么办?」
「先观察一阵子。」
观察了半晌,两名山贼的其中一人向另一名同伴点点头,拎着长矛驰骋而去。可能是要回去通报,只见他从马车旁飞奔而过,往包围巡航车的队伍而去。马蹄声通过我们藏身的地点。系在树下的那匹马旁边只剩一名山贼。
「好,只有一人的话还有办法解决。我们上。」
「真的要上?」
「我负责撂倒那名骑马的山贼。你带着她……」
努沙,库洛朝托尔紧张的白皙脸蛋望了一眼。
「你带她骑上那匹马。」
「咦?」
「上马后,就一路往城堡的方向冲。还好现在山贼正忙着对付那只大『猎物』。」
「等等。我不会骑马……」
「骑上去你就会了。」
「可是——」
「别婆婆妈妈了,你这个笨蛋。」
努沙·库洛以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接着将视线移向趴在我身旁的托尔,悄声对我说道:
「以一个餐馆的服务生来说,她长得很标致。」
「她不是餐馆的服务生。」
「不是吗?小小年纪,你这小子到底要当多少女孩的『护花使者』啊?」
「我、我哪有……」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想救她对吧?我也想带着你平安离开这里。走吧。
「趁现在,快跑!」
努沙·库洛吆喝一声,我同时往草地上一蹬,从马车底下冲出。
托尔紧跟在我们后头。我一面跑,一面以背后留意她的存在。
眼前的一切不断摇晃,前方一百码处有匹马系在树下。另外还有一名骑马的山贼,停在一旁盯着那匹马。带头的努沙压低身子,我也跟着他压低身子快跑。骑在马背上的山贼也许是视线偏高的缘故,没发现我们正贴近草地向他靠近。但是当双方缩减至一定的距离时,对方一定会听见我们拨开草丛的声音,那名山贼在我们离他五十公尺时发现了我们。
「嘎——」
山贼发出一声怪叫,掉转马头,从马背上持长矛对准我们。
同一时间,肤色黝黑的少年不再压低身子,朝我前方冲出,飞奔的同时还伸手按向腰间短剑。他迈步狂奔,踢起片片杂草。手持长矛的山贼也向前冲出,对准这名少年。双方皆全力冲刺,再过几秒便会交锋。不管怎么看,长矛都比短剑长了三倍。
他会输吗……
就在那时候,我目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努沙·库洛缓缓地将短剑拔出剑鞘,把剑朝头顶处抛去。短剑在空中回旋。
「嘎?!」
马背上的山贼一脸莫名其妙,视线随之移向被抛飞的短剑。刹那间,少年的身影已从他眼前消失。
我一时间不明白少年此举的用意。当我发觉时,那名一度消失无踪的少年已从马匹脚下的草丛腾空跃起,猛力撞进那名骑在马背上、手持长矛的山贼怀中。
「嘎!」
山贼遭遇奇袭,失去平衡,落马坠向另一侧。少年取代山贼坐上马鞍,握住缰绳。前后不过数秒的时间。
好厉害……
「喂,快捡起那把剑!」努沙在马背上喊道。
我立刻冲向那把掉落草丛的短剑,将它拾起。从马背上跌落的山贼拔剑出鞘,斩向那匹被少年夺走的马。此时,骑在马背上的努沙手无寸铁。
「快骑上那匹马!」
努沙手持着缰绳,一面闪躲攻击,一面向我吆喝。那名坠马的山贼也注意到那匹没人骑乘的马,他往马匹奔去,想骑上马背。
「可恶。」
我握着努沙的短剑,紧迫在那名山贼背后。山贼发现我紧追在后,发出「嘎」的一声怪叫,回身就是一剑。
哇!
要看穿对手的剑势。
不要闪躲,直接从他剑下穿越。
我体内的声音说道。
不要闪躲,直接从他剑下穿越?要怎么做啊?
我死命往前冲,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景物。山贼右手握着一把长剑,转身面向我。我可以看见他的心窝。有个声音要我「看准那里」。要我攻击对手的心窝吗?我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集中心神,发现时间的进行突然变慢了。「敌人」的动作——心窝以上的上半身重心移转,肩膀移动,接着化为甩臂的动作——全都清楚浮现在我面前。原来如此……这是从心窝出现动作到手臂甩动的这段时间,肢体的细微变化。我能看出对方出剑的动作。
我识破了对方的剑势。
来了。
「唔!」
我双手握住短剑,摆在胸前,正面招架山贼这一剑。
锵!
但我的剑术不够纯熟,无法化解力道的冲击。若是正面迎击,双方体重和臂力的差距根本不是我能应付的。虽然挡下了这一剑,但我的身体就像被扇子扇走般,倒飞跌落在草地上。
咚咚。
「哇!」
「嘎!」
我倒地后,山贼高举长剑朝我扑来。同一时间,努沙·库洛正驾着黑马从山贼背后逼近,一脚踹倒之前仍是马匹主人的那名山贼。
「嘎——」
「趁现在,骑上那匹马。」
「唔。」
背后传来努沙的声音,我皱着眉头站起身,向随后奔来的托尔喊了声「快点!」一边迈力往前冲,抓住没人骑乘的马鞍。我脚踩马蹬,爬上马背。托尔也随后赶到,我向她伸出手,紧握住后一把拉上马。出身贵族的她想采侧坐,被我催促道:「不是这样,要跨坐才行!」
虽然我从未骑过马,但现在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它跑起来才行。看现在的情况,只有远离这群山贼,先逃向城堡的方向再说。
「你骑过马吗?」
我大声向背后的托尔问道。
「曾让人载过……」
我果然只能靠自己。
马头正巧朝向城堡的方位——从大路往回走的方向。我手执缰绳,不用马鞭,而是使劲地往马的侧腹一踢,跑吧!
「喝。」
但那匹正往前冲的黑马竟然突然掉头,往背后马车和飘浮巡航车的方向奔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没骑过马。不晓得若没有正确地操纵马匹,它们会依照动物的本能朝光亮处奔去,而不是奔向黑暗。当时我不知道马有这种习性。
「唔哇!」
不是那边,你要跑去哪儿啊?!我急忙将缰绳往反方向拉,但完全起不了作用。载着我和托尔的这匹黑马不是奔向城堡,而是朝反方向投射出探照灯白光的巡航车冲去,穿过停止不动的马车,从后方冲进山贼的包围网中。
「哇!」
我抓紧剧烈起伏的马鬃,现在我只能紧紧抓着它不放。
与巡航车对峙的山贼们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有匹黑马载着小孩从背后冲向他们,转眼间,我紧紧抓住的那匹黑马,已从山贼骑乘的马匹间穿越,冲进山贼与巡航车对峙的空间中。
「你这个笨蛋!」
我背后传来一声怒吼,转头发现努沙,库洛也骑马跟了上来。他不必陪我冲进这里啊——正当我这么想时,被我牢牢抓住的这匹马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似的,往前扑倒,我的身子登时腾空,被弹向前方。同时还传来「啪啪啪」的冲击声,某个东西刺进马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
前方有人开枪射杀这匹马。它前脚一软往前跌扑。我被抛向空中,天旋地转的景象让我不禁瞪大双眼。一队士兵排成一列,背对着上下颠倒的巡航车持枪而立。士兵们背后是耀眼的白光,让他们看起来如同黑影一般。士兵们的黑色枪身与腰间的方盒之间连着一条绳子,是电磁枪吗!
排成一列横队的士兵前方,有名服装与众不同的人影。也许这个人是正与前方骑马的山贼交涉的文官。那个人影是——正当我如此思考时,我的身体已划出一道抛物线,一头撞向地面,顺势往前方打滚。
沙沙——
「哇!」
「呀——」
背后传来托尔的尖叫声。她和我一样从马背上弹飞了吗?不过既然她还能尖叫,应该没折断颈骨。
「快站起来。」
我大声喊道,因膝盖的痛楚而皱眉,勉强站起身来。得快点逃才行……托尔在哪里?我回身望去,刺眼的白光让人目眩,脑中一阵晕眩。背后传来那名山贼干部的声音:「那女孩逃走了!」但旋即被「快跑啊,傻瓜!」的叫喊声掩盖。
努沙,库洛似乎也从马背上被抛飞,他快步从后方奔来,一手抱住摇摇晃晃的我,一手抱住呆立原地的托尔,使劲将我们往前推。
「笨蛋,不能停啊!」
「咦?」
眼前是一列手持黑色长枪的士兵。
「那是费康家的车子。快跑,跑到那里之后,进入车子里面!」
什么?!
现在确实不能停下来。我打结的双脚全力追上努沙·库洛。飘浮巡航车的车门正垂放在排成一横列的士兵身后。在摇晃的视线中的确可以看到车门,但要进入车内谈何容易……
托尔似乎明白努沙的想法,一面奔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我、我们寻求庇护!」
托尔从白衣内取出一只刺有纹章的香袋,高举至头顶上。
「我是迪奥迪特家领主的内阁女官。我们遭遇山贼袭击,向费康家的私家军寻求庇护!」
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看到她那紫色的小香袋。不过,一看就知道我们并非成年人,而且身上也没有配带枪械。刚才费康家虽然射杀擅闯的马匹,但现在并未对我们开火。他们将电磁枪朝向一旁,阻止我们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接近巡航车。
「请让我们进去。」托尔喊道。
同时,带头的努沙·库洛压低身子,使劲地朝一名阻止我们冲进梯形巨大车身的士兵撞去。这名剑术精湛的少年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就这样将一名体型大他快一倍的士兵撞翻、突破了他们的阻挡。「站住」、「等一下,小鬼」背后传来一阵怒吼,我和托尔紧跟在努沙身后,穿过那队士兵,一路往前飞奔。
飘浮巡航车兼具乘降梯功能的外开式车门正降向地面。乘降梯以离地三分之一码的高度浮在空中,我跃向阶梯,拉住托尔的手将她拉上来。努沙·库洛则是在阶梯上拉着我。
「动作快!」
他拉住我的腰带往内扯,我们三人一起跌进车内的通道。
这是个金属制的狭窄通道,当中充满了朦胧的红光。光源是来自天花板的电灯吗?若是成人在此错身应该会很拥挤吧,就像渡轮的船舱一样。
铿铿铿,前方传来好几个脚步声。我们倒在地上喘息,头顶出现两名手持火药式手枪、身穿机组员制服的男子。
「是闯入者吗?!」
「别动!」
「我……我是迪奥迪特家的家职人员。」
托尔喘息不止,手扶光滑的金属地板撑起身,出示那只紫色香袋。
「我是领主内阁的初阶女官,在执行公务时遭遇山贼袭击,请帮助我们。」
「——?」
「——?」
感觉得出头顶那两名机组人员互望了一眼。
这条通道感觉上远比一般渡轮的船舱来得干净,却格外冰冷,我趴在通道上不住喘息。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在进入这里之前还能硬闯,但现在眼前只有这条狭窄的通道,若是被人持枪押出车外,就会再回到那群山贼面前了。
「拜托您,请向外头的次席纹章官通报一声。」托尔紧接着说道。「刚才我已见到他的容貌,率领士兵站在车门外的是费康家的次席纹章官——查奎尔·安弗利德大人对吧?」
5
「我们是费康家私家军的国境警备队。逃离福特·迪奥迪特家的难民挤满整条大路、涌入我国领地内,我们接获通报紧急出动,监控大路的治安状况。」
托尔请求他们通报,数分钟后_
一名三十多岁、身穿紫色礼服(贵族家的文官似乎都是相同的打扮)的男子来到我们面前。他身材中等,细长的双眼、高挺冷峻的鼻梁令人印象深刻。
「指名要向我通报的女官就是你吗?」
「是的,安弗利德大人。」
托尔站在我们前面,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在这辆如小型渡轮般宽敞的飘浮巡航车内,我们被领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直接坐在地上。在这名身穿礼服的男子现身前,士兵已先帮我们搜身,确认身上没有携带武器。虽然没被戴上手铐,但有两名卫兵站在狭窄的房内,手持电磁枪对着我们。
我望向那黑色的长枪枪口。电磁枪的射程比火药式长枪多出一倍且没有后座力,所以命中率高了许多。只是它的价格昂贵,若非征服军或有钱的贵族家,就很难拥有这样的配备。迪奥迪特家的私家军究竟拥有几把电磁枪?那敌对的艾尔康军呢?我不经意如此想道。就在这时候,身穿紫色礼服的男子带着两名机组人员走进房内。
逃进车内时是努沙·库洛带头跑在前面,但现在托尔就像是我们的代表般,与费康家的士兵及这名男子进行交涉。
「在下是迪奥迪特家内阁的初阶女官,名叫托尔·诺安。这位是……」
托尔朝她右手边的我瞄了一眼。
不妙—我如此暗忖。我可不想被介绍成贵族家的世子,我已经受够了。但紧接着,托尔说出惊人之语。
「这位是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是一名巡礼者之子。当我遭遇山贼袭击时,他和这位少年一起解救了我。」
「——?!」
我不禁朝这名黑发少女的侧脸望了一眼。
托尔之前还一直称我为「世子大人」,但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改口介绍我是巡礼者之子。这是怎么回事?她过人的记性令我咋舌。今天下午,我在城内山路入口处才向她提过一次的名字,她竟已牢牢记住。
「这样啊。」
身穿礼服的男子颔首。虽然无法确认他的长相,但他的装扮确实和刚才率领士兵与山贼干部对峙的那名黑影人一样。
「初阶女官诺安是吧,为什么你会认得我?」
「在下之前在费康伯爵在位二十周年纪念典礼上担任领主随行人员,拜访欧库尔时会列席末座,当时也曾向您致意。」
「这样啊。」
这名三十多岁的次席纹章官,神经质地眨了眨他那双细眼。
「可是,迪奥迪特家的内阁女官为何坐着马车经过这种地方呢?」
「为了执行公务。」
「何种公务?」
「抱歉。关于任务内容,得经过我方世子同意才能告知。」
「……」这名次席纹章官吁了口气,微微颔首。「总之,遭遇山贼袭击真是辛苦你了。我们是为了监控大路的治安,才以武装巡航车闯入贵国领地,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希望你能谅解。待你回去会见贵国世子后,请代为转告一声。」
「是。」
「关于外面那群山贼……虽然对方是山贼,但我费康家极力避免在他国领地内行使武力、进行战斗。因此,我们此刻只能警告那群山贼,要求他们别再袭击难民。如果是贵国世子提出要求,我们倒是可以进行扫荡……不过,贵国世子现在人应该在前线吧?」
次席纹章官这句话的前提是,迪奥迪特家的主权已从亡故的子爵转往「世子」,亦即由子爵的独生子继承。
城主迪奥迪特子爵已在那夜的惨剧中身亡,难道连周边各国的人们都得知这件事了?但是世子也丧命的事,似乎没人知道。
「没错。」
少女在对方的质问下,深深行了一礼。
「世子大人正率领私家军与逼近前线的艾尔康家大军对峙,努力说服对方打消入侵我国领地的念头。」
「嗯。听说艾米尔公子才十二岁……」这名三十多岁的纹章官伸手搔着颈后,神经质地频频眨眼。「如果真如你所言,他应该会代替已故的迪奥迪特子爵成功地完成任务。虽然我听过不少关于他的评价……」
「不好意思,关于世子大人操纵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的技巧,我若是发表评论,可能会让人觉得太多嘴了,但世子的才能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世子毫不在意我方在士兵人数方面趋于劣势。」
「不过很遗憾,对于和邻国之间军事力量的差距,迪奥迪特子爵一直都是放任不管,如今势必得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没有放任不管,安弗利德大人。」
托尔昂首说道。
「我们主张『非战主义』。」
「『非战主义』?」
「没错。已故的领主大人平时便声明『战争是无益之举。迪奥迪特家不愿拥有足以侵略他国的军事力量』。除了正当防卫之外,绝不与人战斗。」
「嗯。关于这是否符合现实考量,现在与你争论也无济于事……」次席纹章官叹了口气。「总之,得先将你安顿好。」
「既然如此……」
托尔双手交握,向邻国的纹章官提出要求。
「安弗利德大人,求求您途我们三人到多库特河西岸的我军阵营。」
「此事恕难从命……」
次席纹章官摇头应道。
我只能在一旁看着托尔与邻国费康家的官员对谈。
面对这名官员的提问,托尔的回答听起来彷佛是在告诉他,迪奥迪特家的世子正在前线指挥作战一般。这当然是谎言。如今已成为主战场的多库特河河畔,只有纹章官欧崇率领的私家军,以无法启动的休佩·安斐尔带头布阵。
只要没把我当成贵族家的世子就行了。我没任何意见。
不过,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我,还无法理解这名身为见习女官的少女为何要编出这个谎。
「我无法送你们前往。」
「真的不行吗?」
托尔紧缠着次席纹章官不放。
「我必须立即返回前线,向指挥大军的世子大人传递情报才行。安弗利德大人,请您务必帮这个忙。」
「你应该也很清楚才是。印有纹章的武装巡航车若是赶赴前线,众人会认为我费康家以武力援助迪奥迪特家。姑且不谈艾尔康家平日的行径如何,我费康伯爵家在此次的领土纷争中是处于中立的立场,无法因为我个人的判断而支持其中一方。」
「可是安弗利德大人,你们不是因为看迪奥迪特家有危险,才派遣这辆巡航车前来援助吗?」
「很遗憾,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名三十多岁的次席纹章官摇头说道。「我之所以奉领主伯爵之命前来,只是为了监控大路的治安。此外,我也奉命在国境附近搭设帐篷、进行紧急的粮食配给,帮助那些流离失所、从迪奥迪特领地逃离的难民。身为阿曼迪·沙薛地区的首席贵族,这是理所当然的人道措施。我们已搭好帐篷,正准备要升火煮饭。」
「感激不尽。」
「我无法擅自作主助你们一臂之力……」纹章官将视线从托尔和我们身上移开,望向天花板,并伸舌舔了一下薄唇。「不过,将你们三人送至迪奥迪特城的城门,也能算是监控大路的工作范围内。你们要前往河岸的前线,只要回到城内后自行备马即可。我们只能帮到这里。」
「不,这样就已经很感谢了。」少女深深一鞠躬,行了一礼。「您能在危急时出手相救,并送我们返抵城门,在下铭感五内。」
我站在托尔身旁,看着她的应对。
看来,他们会以巡航车送我们三人回迪奥迪特城。回到我才刚从那里逃离的城堡……
这名双眼细长的男子命士兵站在两旁,俯看着我们,托尔恭顺地向他行礼。我不知道是否该感到庆幸。在这种场面下,这名长我几岁的少女,说起话来有种莫名的成熟韵味,可能是因为她流露出任务圆满达成的神情之故。
「安弗利德大人,在下没考量到您的立场提出如此无礼的请求,还请您见谅。」
之后,我们在渡轮般的巡航车的通道内行进,分别被送往两个房间。托尔一间,我和努沙一间。托尔的房间似乎是宾客用的个人房,而我和努沙的房间则像是间仓库,里头堆满了折叠好的士兵用吊床。
「哼。贵族家的家职人员和我们的身分就是不一样。」努沙嗤之以鼻地说道。「算了,只要有个可以躺着睡觉的干燥地板,就该谢天谢地了。」
「……」
我和努沙在空间狭窄的地面坐下。
我抬头环视天花板和墙壁,不见任何窗户。飘浮巡航车的梯形车身,原本就没什么窗户……
地面传来机器运转的低吼声。MC机关藉由从诺瓦路斯提拉汲取出的电力制造磁场,让车身浮在空中。
不知何时,巡航车已开始行驶。
这辆车……
这辆车接下来要开往城堡吗?我将就此被带回城下市镇吗?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努沙突然吁了口气说道:「哎呀,这下终于可以摆脱那群山贼了,不过,你怎么会认识那个贵族家的女官?」
「呃……这是因为……」
就算他问我,我也只能支吾其词。
这时——
「她长得很漂亮呢。」努沙朝墙壁的另一头努了努下巴,一副很佩服的模样。「名字叫托尔·诺安是吧。不但意志坚定,头脑也不错。但是,我不是故意要泄你的气,身无分文的巡礼者和贵族家的家职人员,身分实在是悬殊了点。虽然你救了她,但劝你别心存期望。」
「我没那个意思……」
「你那么拚命就是为了救她,不是吗?你喜欢她对吧?」
「喜欢……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真的吗?」
努沙·库洛朝我脸不住打量。
我在他的注目下别过脸。
「当、当然。」
肤色黝黑的少年露出苦笑。
「你别太当真,我跟你开玩笑的。」
当时我发现少年双手空空。仔细回想,他从之前出现在马车底下时就一直这样了。他先前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的黑色行李跑哪儿去了?
「努沙,你的行李……」
「啊,等一下。」
少年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手打断我的话。
「我先提醒你,以后叫我的时候,请叫我库洛。」
「——?」
我不懂他的意思。
「为什么?」
「我并不是故意摆架子。」这名五官端正的少年突然噘起嘴来,露出孩子般的不悦表情,轻声说道。「你不觉得努沙这名字很像女人吗?」
「会吗?」
「当然会。我之前就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丢脸。这可能是因为我老爸是知识分子的关系。」
「——?」
「老爸是知识分子,就会毫不在意地给儿子取个女孩子气的名字。老是说『这有高尚的意涵』,我听他在鬼扯,这名字哪里高尚了?」少年自嘲似的冷笑。「只会给我难堪而已。」
「……」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吗?」
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叫里奇。」我重新向他行了一礼,并向这名解救我的少年报上姓名。「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
「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这样啊。刚才那名女孩也是这么叫你。听起来还真像是骑士的名字。」
少年笑着说道。
的确,这名字或许不太适合一名巡礼者。
「先父每次喝醉时都会向我吹嘘,说自己『以前是一名骑士』。」
「你的出生地在哪里?」
「南阿曼迪·沙薛。」
「南阿曼迪·沙薛的拉法尔家是吧。有这样的名门吗?」
「先父会说过,他以前差点就要被策封为贵族,不过,那一定都是骗人的。」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住在南阿曼迪·沙薛山间的一个小村落。脑中浮现的是山间村落朴实的白墙,却从来没有住在大宅院里的记忆。
然而……
「嗯。原来你父亲是一位沦落为巡礼者的骑士啊。」
努沙……不,库洛望着我点了点头,他给我的感觉不是轻蔑,而是佩服。
「原来如此。也许不全然是骗人的哦。」
「——?」
库洛那充满佩服的目光让我吃了一惊。
也许不全然是骗人的?
爸爸喝醉时自吹自擂的那些话,有什么根据?
但库洛却自顾自地喃喃说道:
「见过你的行事作风后,我觉得你个头虽然小,但体内似乎……」
「——?」
他想说什么?
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回望一脸迷惑的我,接着像突然回神似的露出苦笑。
「不,没什么。我只是有那种感觉而已。」
「那种感觉?你指的是?」
「没什么啦。小时候有一位传授我剑术的师傅,虽然已上了年纪,但他原本是一名贵族麾下的骑士。我只是想起那位师傅说过的话——灵魂拥有『规范』者,才是真正的骑士。」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我一脸茫然,少年又接着说道:
「这不重要啦。对了,之前会向你提过,想不想跟着我一起从商?」
「咦?」
「之前在草丛里我话只说到一半,就是为了把话说完才一路追着你。之所以不顾危险解救你,就是因为你拥有我所没有的特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才,我希望你能当我的左右手。」
「咦?」
从商?
那天晚上,在机缘巧合下结识的这名少年行商客努沙·库洛,莫名地欣赏我,向我提出「想不想在我底下工作」的邀约。
他之所以从山贼手中解救我,是为了要我当他的左右手。
「里奇,你别看我这样。」
少年将手伸进衣襟,取出一只用绳子吊在脖子上的商人名牌。上头画有蓝色的直线,直线旁写有商会的名称。
写着「南艾克斯雷邦商会」。
原来他出身于大达鲁多亚海另一头的艾克斯雷邦。
「我将来会继承我老爸的衣钵,成为『南艾克斯雷邦商会』的经营者。我们可是创业长达三百年的大型零件商哦,从征服府到贵族都是我们做生意的对象。」
商人名牌是旅行的行商客拿来证明身分的名牌,总会随身携带,但我未会见过画有蓝色直线的名牌。行商客在临检时,向官员出示的名牌大多是红色或黄色。
我虽然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知识,但从未到征服府的正式学校读过书。别说是成为公民了,就连受雇于贵族的领民也不敢奢望,更没想过会受雇于大型商会,在他们底下工作。
冷静想想,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
画有蓝线的商会来头可不小。
努沙·库洛是那家大规模的「南艾克斯雷邦商会」的继承人。
「可是……」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反问道。
「这种大型商会的子弟为什么会徒步四处行商呢?」
「为了要修行。」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道。
「若不实地走一赵向客人鞠躬哈腰,就学不会如何做生意。所以我云游诸国,顺便当作充实自己的一种修行。」
的确,从之前发生的事看来,努沙·库洛确实不是泛泛之辈。
他所言也许没错。
倘若此事属实,我应该要谢天谢地。
不过,当时「商人」这两个字,一直卡在我心里。
我始终没有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你愿意邀我替你效力,我很感激,可是——」
我吞吞吐吐。
「怎么了?」
库洛有些意外,询问道。
「你不想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吗?」
「不,这样说或许有点失礼,不过……」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受。「我对商人印象不太好。」
「为什么?」
「我一直是个身无分文的巡礼者,所以觉得商人一直瞧不起我们。」
「原来是这样啊。」
「不只是这样,今天特别过分。商人们知道即将开战,就突然哄抬商品价格。一束肉乾,价格飘到足以买下一匹马,还说『嫌贵就别买』。我不能原谅这种事。如果你说商人理所当然会这么做,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商人。」
「战事在即、物资需求攀升时,如果不趁机拉抬价格,就不是商人了。就是这么回事。」
库洛说道。
「也许在你眼中,商人只图眼前的利盆,但商人并没有错。只要一有战争,物资格价就会狂飘,人们心想『好死不如赖活着』纷纷抛下住处逃命,有些人家没钱逃命,家中的女儿只好出卖自己的肉体。但不论是哄抬价格的商人、漏夜逃亡的人们,还是出钱买少女灵肉的家伙,他们都没有错。」
「——?」
我回望库落黝黑的脸庞。
「他们都没有错?」
「没错。」库洛颔首。「大家都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随波逐流?
他的意思是说,一束肉乾卖一枚金币的商人一点都没错?我一脸诧异,库洛接着说道:
「这没有对错的问题。或许看在你眼中,世上不公不义的事横行。但大家都只是随波逐流。若说真有『坏蛋』存在,那就是让这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贵族领主。」
「……」
「以迪奥迪特家来说,已故的公爵只有一名独生子,又没有其他养子,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没善尽领主的责任。因为他招来这样的恶果,给了邻国入侵的机会。」
一切都是领主的错?
市场餐馆里的那名老人也说过和努沙·库洛同样的话。这是真的吗?
「真是这样吗?」我不禁提出反驳。「真正错的人,应该是看准这个机会大举来犯的艾尔康家才对吧?」
「不对。」
「是吗?」
「没错。」
「可是,真正破坏和平的坏蛋是……」
「你倒是说说看。」
肤色黝黑的少年望着我问道。
「所谓的和平,是什么样的状态?」
「咦?」
「我问你和平是什么样的状态。」
「什么状态……」我紧咬着嘴唇。「就是没有冲突,大家和睦相处……」
「别说蠢话了。」
少年打断我的话。
「里奇,你听好了。所谓的和平,并不是指众人和睦相处的状态,而是指有个强大的力量压制所有弱小力量。领主必须以力量压制自己领地内的强盗、山贼、流氓,并建构稳固的体制,让其他国家不敢入侵。这么一来,我们才能好好做生意。『和平』就是这样的状态。」
「……」
「我认为破坏和平的责任,应该由迪奥迪特子爵负责。都是因为子爵的缘故,才会引发战争。我说得没错吧?」
「这种说法太现实了。」
「四处行商后,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听好了,在领主权力强大的土地上,物资价格稳定。流氓侵犯商人、市价起伏不定,这些现象只会出现在弱小的领主土地上。」
「可是在权力强大的领地内,得向官员行贿对吧?」
「那是必要的经费。行贿花的钱绝对不会比赚到的钱少,而收钱的一方,也绝不会杀害给钱的商人。而强盗若是太嚣张,别说赚钱了,连钱和商品全都会被没收,有时连小命都可能不保,你觉得当哪一种人比较保险?」
「……」
努沙·库洛说的这番话听起来简单明了,我一时无话可说。话说回来,我本来就很少与人辩论。身为巡礼者,我以为自己多年来看尽世间百态,但事实上我对经济和社会结构一无所知。
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论点有失公允,体内深处有个声音喊着「不是这样」,但我却无法付诸言语。
我只能喃喃自语地说着「引发战争是最不可原谅的行为」。
「话是这样说没错。」
库洛耸耸肩。
「可是,我们又该怎么做?眼看战争即将爆发,我们能做什么?」
「这,我不知道……」我再度结巴了起来。「要想办法阻止战争才行。」
「怎么阻止?」
「我不知道。」
「只是普通人的我们又能怎样?阻止战争吗?说简单一点,有力量介入、强制中止贵族间战争的就只有『护树骑士团』。身为平民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战地、保护自身的安全。」
「……」
我垂首不语,库洛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里奇,其实我家拥有一架公司专属的飞空艇,但我还是靠双脚四处行商。一是为了修行,二是为了其他『目的』。」
「『目的』?」
「在徒步旅行的过程中,我要寻找日后能成为左右手的伙伴。」
「伙伴?」
「没错。」
库洛注视着我。
「我家的家训是『继承人在十八岁之前,必须找出得力助手』。身为一位经营者,想要事业成功,就必须拥有一位得力伙伴来孺补自己的不足之处。
「如何,里奇?你个子虽然小却充满斗志,而且有坚决的行动力。能这样做很了不起,但若是继续这样横冲直撞,总有一天会没命。不如在我底下学习做生意,担任我的得力助手,让我们的商会更加壮大,如何?」
「你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老实说,前天晚上父亲突然丢下我一个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会儿要我「成为贵族的继承人」,一会儿要我「当商人」,一会儿那只神秘的黑猫又说「你是骑士」,年仅十二岁的我,此刻脑中一片混乱。
但是,送托尔·诺安回城里后,我就要离开这座平原远走高飞——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是清楚的。
「算了。」库洛点着头说道。
「总之,回到城后那名女官应该会留下来才对,而你会跟我一起走吧?如果前往弗兰斯的大路不能走,那我们就多绕点路,另外找路离开这个领地。」
「好……」
我颔首回应。
我不想留在迪奥迪特城。
「好,就这么决定了。在战争结束前,你可以慢慢考虑,到底愿不愿意当一名商人,在我底下工作。」
肤色黝黑的少年说完后突然起身。
我抬头望向他。
「你要去哪里?」
「去厕所。在抵达城堡前,我要先解手。」
少年手搭向房门。他手扶着门,转头对我说道:「对了,里奇。」
「什么事?」
「到时候你可别说为了保护那名女官要留在城里和敌人战斗哦。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孩,就算身手
再俐落,在枪林弹雨下小命马上就会不保……咦?」
库洛频频转动门把,暗啐一声。
「可恶,门被锁住了。」
个人房的房门似乎被锁上了。
为了不让我们走到通道上。
难道那位名叫安弗利德的费康家纹章官……在途我们抵达城堡前打算一直监禁我们?
即使托尔表明了我们的身分,他们仍不同意让我们以客人的身分搭这趟便车?还是说,他只当托尔是客人,而把我们两人当作是来路不明的小鬼?
刚才士兵阻止我们靠近时,库洛一肩撞倒士兵,强行闯入车内。会被他们锁在个人房里,或许也是不得已的安排。
「喂!」
库洛敲着门,从缝隙大小的窥探窗望向外头的通道。
「有人在吗?我要上厕所。」
通道没有人答话。
「我直接尿在这里哦。喂!」
就在库洛朗声大喊后,外头的通道传来盔甲喀嚓喀嚓的撞击声,两名士兵出现在窥探窗外。
「小鬼。」
「安静一点。」
「竟然把我关在里面,我快憋不住了。」
库洛抗议着,同一时间,个人房的地面微微倾斜,感觉到身体似乎被拉往墙壁的方向。
巡航车正在减速。
「再忍耐一会儿。」
其中一名士兵说道。
「已经抵达城堡了,马上就放你们下去。」
抵达城堡了?
他说得没错,地板底下的机器低吼声愈来愈小,巡航车似乎已停止前进,就此悬浮在某处。
同一时间有人从房外解开门锁、开启房门。身穿战斗服的士兵手持电磁枪催我们走出门外,我和库洛于是来到通道上。
托尔·诺安已被人带离隔壁的房间、走在前头。可以看到她白色的礼服背影与一头乌黑的长发。士兵站在她两侧,走于狭窄的通道上。
外头的空气从通道前方吹来。车门已经开启,托尔的黑发随风轻扬。空气中带着一股焦味,难道是哪个地方升起了营火?
抵达城堡了吗?
该和她道别了——
我望着她白色的礼服背影,如此暗忖。
只要托尔能平安回到城内就行了。
这样就够了。
如此一来,我就能离开这块土地。虽然不知未来会怎样……总之,只要托尔走进城内,就会有军队保护她。
其实我也想解救那名在餐馆工作的少女,可是她已被带往山贼的山寨,我无能为力。库洛说过「一旦被乌德邦山贼集团掳走再带回山寨,一切就完了」。一切就完了——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指,只要军队不出动她就不可能获救。既然这样,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时——
这样就满意了吗?
体内又有某个声音如此说道。
你这样就满意了吗?
你想逃是吗?
没错。
我对心里的「声音」如此回答道。
我要逃离这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我又能怎么办?我没理由继续留在这个领地,待在这里只会被卷入不必要的羁绊中。
所以要赶快和库洛一起逃离这里。我要自由。为了生活,在库洛底下工作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姑且不论我是否真的能成为一名商人。
在士兵枪口的押送下,我和库洛一前一后走到这条狭窄通道的尽头。长方形的车门向外开启,前方传来车外的夜气。
不知巡航车停在城门前的何处,托尔似乎早已下车。她是迪奥迪特家的家职人员,应该会被谨惯地送到城门的卫兵部队手中才对。至于我们两人,可能会直接在这里放我们下车吧。
这样也好。
我心想。
若是托尔告诉私家军的军官或士兵们「我把世子带回来了」,也许又会有一群人将我团团包围,直接将我送上前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托尔发现前,我还是先走一步吧。最好从此别再见面。
正当我如此暗忖时。
蓦地——
「呀!」
前方暗处突然传来一阵尖叫。
怎么回事?
是她的声音。
我走着走着感觉到背后有异,不禁停下脚步,背后的士兵以枪口戳了我一下,喝斥一声「喂」。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要留神」。
同一时间,个头比我高的库洛突然在我背后大叫一声「喂!」他望着前方大喊。
「喂,你快看!这里是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