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夜风低吼。
车门在狭窄的通道前方开启,巡航车的长方形出口前方是风吹不止的暗夜。
然而……
——?!
事有蹊跷。
我体内有个「声音」在警告我。
要留神。
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不太对劲,但一时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城门就在外面吗?已经抵达迪奥迪特城了吗?
带着焦味的冰冷空气吹进车内。这是营火燃烧的气味吗?
「出去。」
费康家的士兵以电磁枪的枪口轻戳我的背。
已来到车门前的我被迫往前走,走出车门后,一片广大无垠、朔风凛凛的黑暗映入眼帘。
这是……
耳边是飒飒的风声。眼前耸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宛如为黑暗抹上更深的黑色一般。之所以会传来飕飕的风声,是因为大量空气沿着高耸的峭壁涌来的缘故。
这是哪里?!
同一时间——
「喂,这里是什么地方?!」
库洛在我身后喊道。
「不是应该送我们回迪奥迪特城吗?」
「闭嘴,快走。」
两名士兵以枪口戳着我和库洛,催促我们前进。
一看就知道这里不是迪奥迪特城的城门。别说城门了,就连城墙、有银色电灯照耀的阶梯状市街,和像山丘般耸立在市街上头的城堡,都不见踪影。周遭是无尽的黑暗。
这里是……
我们眼前只有一面漆黑的高墙,笼罩住头顶般地巍然而立。我抬头望去,才明白那是一面看似峭壁的巨大岩山。峭壁底端有几处营火,飘摇的橘色火焰映照着历经风吹雨淋的岩壁。
费康家的巡航车来到这面耸立的峭壁底端就此停住,飘浮在空中。冷却机器的低吼声随着风从我背后传来。我微微感到晕眩。刹那间,我还怀疑自己是在狭小的个人房里打瞌睡,这一切都是场梦。
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前方的幽暗中传来「呀」的一声尖叫。那是托尔的声音。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身影,在两旁士兵的挟持下,走在前方约五十码远的岩山绝壁下。
这里到底是哪儿?我左右张望,士兵朝我背后戳了一下,喝了一声「快走」。
「快走,小鬼。」
「这……这里是哪儿?」
「少罗嗦。乖乖往前走就对了。」
持枪戳着我和库洛的那两名士兵,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持电磁枪、身穿战斗服的士兵,从后头传来的装备撞击声响便可明白。
「你们别想逃走。上头命令我们,你们要是乱来就当场格杀。」
「命令?是那名次席纹章官下的命令吗?」
库洛如此反问,士兵旋即喝斥一声「少罗嗦」,以枪口戳人。
「你干什么!想对我们怎样?」
「闭嘴,走就对了。你们马上就知道了。」
那天夜里——
理应是友邦的费康家驾着武装巡航车前来,我们坐上他们的车以为就此摆脱山贼的威胁,因而没对次席纹章官所说的「送你们到迪奥迪特城的城门」起疑。安弗利德——这名费康家的纹章官——给人的感觉并不好,但是,在贵族家工作的官员都是这副德行。
他在托尔介绍我为「巡礼者之子」后仍让我上车,没将我赶出车外,以我这十二年的经验看来,光凭这点,他已算是个非常亲切的人了。
以我当时的经验和感觉,只能看出这些。再者,当时我以为托尔能被送回安全的城堡内,还因此松了口气。
等托尔在城里下车后,我打算立刻和努沙·库洛一起离开迪奥迪特的领地。
然而,飘浮巡航车行驶十几分钟后抵达的地方,竟然是我从未见过的巨大岩山。我们在那里被士兵持枪抵着,强迫我们下车。
我和库洛走在奇石耸峭的岩地上,背后被人持抢抵着,朝着如峭壁般耸立的岩山走近。
这里到底是哪里?他们想对我们怎样?我心里完全没谱。
走在我后面的库洛可能也在观察情况。虽然他手无寸铁,但眼前只有两名士兵,他应该能打倒他们、成功逃脱才对,但他却完全听从他们的指示,没有任何行动。
话说回来,想在这凹凸不平的岩地上逃走,只要背后有十多把电磁枪瞄准,马上就会被射杀——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发现在托尔前方的岩山底部出现一道横线光芒。
这是什么?
当我发现岩壁底端出现一道黄光时,它正不断扩张,形成一个约三十码宽的刺眼光圈,几乎将托尔的背影吞没(那是凿穿岩山内部打造而成的山寨入口,入口处铁门开启时就是这副模样,但我万万没想到岩山内竟然如此宽敞,而且还有电灯照明)。
我们在士兵的催促下,紧跟在托尔身后,走向那宽三十码、高十码多的长方形亮光开口。
散发黄光的岩山深处涌出一群黑色人影,背对着开口处并排而立。从背光的黑影看得出来他们正持枪对准我们。人数粗估约莫有三十人之多。最后,有两个高大身影缓缓走出,站在队伍中央。
「人交给你们了。」
在左右两方挟持托尔的士兵中带头的那位,朝横向排成一列的黑影集团说道:
「她是迪奥迪特的女官,交给你们处置吧。」
这时,队伍中央有个高大身影不耐烦地抬起手。旋即有几个人影做出反应,从士兵手中夺走那白色的背影。托尔极力反抗,朗声喝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我双眼已习惯刺眼的强光,看出了黑影的真面目。他们是一群身穿皮革和金属护具、皮肤黝黑的男子。
难道是山贼?!
「嘎——」
「嘎——」
就像在警告托尔安分一点似的,两名山贼拖着她离去。
为什么山贼会在这里?这里是哪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可恶。」
我全身为之一僵,这时,背后数名士兵全都以电磁枪瞄准我。
可恶。
别轻举妄动。
我体内的「声音」说道。
要等待机会。
我用眼角余光偷瞄,发现身后的库洛也静止不动、直视着前方。
的确,目前不会马上遭到杀害。
现在只能冷静观察情况了。
「另外还附送你们两个小鬼。」
带头的士兵指着我们两人说道。
「要不要卖给人肉贩子组织,随你们处置。这两人身手俐落,应该能在『大地轴孔』派上用场。」
「哼。」
站在正中央的那尊巨大人影,不层地以他沙哑的声音应道。
「一个女孩、两个小鬼,自己处理不就得了。你们还是老样子,不想弄脏自己的双手是吧?」
「这是我们之间签订的合约。」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斜眼偷瞄,发现有名身穿紫色礼服、前后左右共有四名士兵护卫的男子,正神经质地快步走向岩壁的开口处。
安弗利德纹章官?
穿着那身礼服的,确实是指挥巡航车的费康家次席纹章官。
「你们承接这种肮脏工作的条件,就是由我们提供马匹、武器、物资,让山寨变成一座要塞。乌德邦,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次席纹章官(既然称为「次席」,难道费康家和迪奥迪特家不同,有多名纹章官?)安弗利德踩在石地上往前走,与山贼队伍中央的人影迎面而立。
「不论是小姑娘还是微不足道的小鬼,要亲自动手收拾还真让人觉得不舒服。只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就行了,交给你们全权处理。我光是每天在费康家与人争权夺势就已经够耗神,不想再让自己做恶梦。」
「哼。」
那名高大人影是个年近半百的大汉。
我的眼睛习惯光线后,终于看清楚他的容貌。那是一张脸上布满了伤疤的国字脸。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比他高大的黑影—一个似会相识的巨大身躯。他整张脸缠满绷带,使得原本就浑圆的脑袋看起来更为肿胀。
「呼、呼。」
大型两栖类动物般的喘息声,连我这里都听得到,是被称为「首领之子」的那名年轻巨汉。从两人相似的体格看来,难不成中央那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就是那位蟾蜍男的父亲、山贼集团的首领?
长得像蟾蜍的巨汉,对首领和费康家高官之间的对话漠不关心,他从绷带间的缝隙紧盯着被带走的托尔。
「呼,爸,我想要那个女孩。呼。」
巨汉的双肩上下起伏、呼吸急促,好像非常兴奋。在他那紧迫盯人的视线前方,身穿白服的托尔正扭动身躯、极力抵抗要将她带走的山贼。「放开我、放开我!」她高声尖叫。
「闭嘴,伽尼尔。」
疑似是首领的男人出言制止他儿子,再继续他与眼前的费康家高官的谈话。看他们交谈的样子,似乎相当熟悉彼此。
「安弗利德,我确实和你们费康家签订了合约。你们说要提供我们马匹、马车还有枪炮,我自然很乐意;要扩充山寨、让它成为一座要塞听起来也不坏。而全力掳获大路上往来的行人,这不用吩咐,我们自己也会做。多了几匹马,我们的收入也会增加,所以让你们分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可没拜托你们在地底四处挖洞,建造那种不必要的『设施』啊。」
「说话小心点。」
次席纹章官神经质地眨了眨眼。
「你是身分不如公民的山贼。听好了,乌德邦,今晚我来这里除了要视察地底新『设施』的施工情形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好好『指导』你。刚才我已经先训诫过你们的干部了,你们对难民的『处置』方式实在太马虎。我叫你们猎捕难民,可没叫你们放走那些不能当成商品的人啊。不适合卖给人肉贩子的难民应该要当场扑杀。如此一来,那些卖不了钱的人,看起来才会像是被洗劫后遭到杀害。被你这么一搞,难民现在全都涌进我们在国境设置的难民帐篷里。可惜了那些喂养他们的谷物。」
「『指导』?哼,次席纹章官,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们的职业是山贼,不是恶魔。滥杀无辜,我们一样会做恶梦啊。」
「明明就是不学无术的山贼,少用这种傲慢的口吻跟我说话。」
纹章官大动肝火,在他身旁护卫的士兵一同举起电磁枪,摆出射击姿势。
与其对峙的山贼们也不甘示弱,拿起火药式长枪瞄准。
两方阵营僵持着。
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邻国的贵族该不会与平原上的山贼集团合作吧?我站在后头听他们谈话,无法清楚掌握眼前的状况。
但有件事更吸引我的目光,就是托尔被两名山贼架走时,那个散发黄光的开口处。
可恶……
然而,我们所在的地方离那光芒耀眼的开口处有二十码远,脚下地面凹凸不平,还有多把电磁枪抵在我背后。
我无法采取行动。
我咬着嘴唇,再次抬头仰望这座岩山。有这么多山贼从里头走出,表示这里是凿穿岩山打造而成的山寨。以长矛、火药式长枪、马车等装备袭击旅人的山贼,根据地竟然有电灯照明,甚至设有大型铁卷门,如此庞大的规模实在太不搭调了。
「互相开火没有意义。退下。」
纹章官焦躁地吁了口气,伸起手命令士兵们把枪放下。山贼们也纷纷放下枪来。
「乌德邦,你别让我更烦了。『预定计划』已整个被打乱。前天夜里,迪奥迪特家的子爵、世子以及家臣们应该全都要葬身火窟才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世子竟然逃过一劫,还狂妄地驾着守护骑士击退黑甲军团,大出人意料之外。其实昨天中央征服府应该要发布诏书,命令我们费康家代替灭亡的迪奥迪特家担任这处平原的托管统治领主才对。但是,只要他们的世子还活着,重视贵族家『血统继承』的征服府就无法发布托管统治命令。这么一来,早就对迪奥迪特家虎视眈眈的艾尔康家认为『机不可失』,举兵从河岸对面来犯,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听说迪奥迪特家的世子是个胆小、自闭又没用的小鬼,他驾驶守护骑士击退黑甲军团的事,不会是骗人的吧?」
「所以我才说『大出人意料之外』啊。事实上,休佩·安斐尔确实将黑甲军团的飞空艇斩成两半。除了世子以外,没人能够驾驶它。虽然我也不敢相信……」
「要是世子还活着、你们无法成为这一带的托管统治领主,那会怎样?」
「一切都会乱了套。但详细情形,不方便在这里说。」
次席纹章官就像头痛难耐似的眉头紧蹙,手抵着前额。
「总之,先让我看看地下的新『设施』进行得怎样了。组织的技术人员来了吗?」
「来了。」一张国字脸的山贼首领朝背后的山寨努了努下巴。「他们还带了一支护卫用的私人军队。虽然很碍眼,但对方是重要的客户,我已经很有礼貌地带他到地下『设施』去了。」
「那我们也去吧。」
安弗利德纹章官点头后,山贼集团首领(他的名字好像就叫乌德邦)在前方带路,往山寨内走去。
众人开始跟着他往内移动。
「爸,等一下。我想要那个女孩。」
首领那高大的儿子抓着他的肩膀央求道。他的声音掺着呼吸声,充满兴奋。
「那女孩很泼辣,我喜欢。我要她。」
「伽尼尔,你想要那个迪奥迪特家的女官当作玩具是吧?」首领停下脚步,暗啐一声。「真拿你没办法。你就带去洞穴仓库里好好享受吧,玩完后要好好『收拾』哦。」
「嗯,我会的。嗯——」
听到他的声音,我背后一股寒意游走。
他想做什么……
该不会——
我还来不及吃惊,那个活像是大蟾蜍的巨大身躯已冲去,边点头边兴奋地发出声音,他追上正要被两名山贼带走的托尔,从后面将她一把抱起。
「呼。」
「呀!」
托尔惊声尖叫。
「呼、呼。」
「呀——放开我!住手,放开我。」
托尔死命挣扎,转头瞪着那名与首领并肩而立的次席纹章官。
「你要做什么?!」
「别恨我,女官诺安。」
被她瞪视的安弗利德叹了口气,眨眨眼转过头去。
「我本来想送你回城里,但你已经在大路上看到我『指导』那群山贼了,我不能让你活命。」
「唔……」
托尔白皙脸庞上的乌黑双眸圆睁。
「她是我的!」
巨汉大叫一声,以迅捷无伦的动作一把抱起托尔,夹在腋下。
「呀——!」
「呼、呼,她是我的!」
巨汉向前飞奔。
别……别开玩笑了!
我身体反射性地动了一下。
托尔!
「喂!」士兵向我喝斥一声,以枪口戳我的背。在那个瞬间,我早将有枪抵在我背后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我得救她才行。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当时采取的行动不知道该说我是不怕死,还是有勇无谋,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突破包围而没中弹。
所幸当时所有人皆开始移动,士兵无法任意开枪。那名持枪的士兵想必也非常意外,这名小鬼在成群的士兵和山贼中竟然什么也不管,就这样往前冲,他一定作梦也没想到。
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那名白衣少女被一头像是大蟾蜍的怪物一把抱住的瞬间,我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完全忘了有把枪抵在背后。托尔……那名长我几岁,身上散发肥皂香味的少女被怪物掳走了!
不可能、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不去想这些「不可能的理由」,直接展开行动的话,反而可以意外杀出一条血路——这是我日后阅读的武士兵法中提及的内容。但当时的我完全不晓得这种兵法的精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非解救托尔·诺安不可。
「站住!」
我拔腿狂奔。不理会背后士兵的制止,在岩地上朝发出黄光的开口处冲去。在我摇晃的视野前方,有个白色身影被一名巨汉横抱手中,消失在内部的某处。
「可恶!」
「小、小鬼。站住!」
随着背后这声怒吼,某个东西咻的一声从我头顶穿过。同一时间,一股冲击力重重打向我的脑袋。我眼前顿时一片空白,差点就跌倒,但我站稳了脚步。所幸我个子不高,士兵的电磁枪击发后,子弹从我头顶掠过。
我不理会继续飞奔。他们只朝我开了一枪。由于我奔向士兵和山贼行进的方向,以致追赶我的士兵无法对我开枪。「快抓住他!」背后传来这声叫喊,我仍全力向前跑。
我冲进开口处的光线中。脚下踩踏的地方,从岩地变成坚硬光滑的金属地面。
那只怪物跑到哪儿去了?!
满是黄光的内部远比入口处宽敞,似乎是由巨大的钟乳洞挖掘而成的巨大空间,在投光器的黄光照射下系着许多马,排满了马车。我视线迅速地朝这个空间扫了一递,发现横抱托尔的那名巨汉背影,正消失在壁面深处的一个隧道内。
「可恶!」
定睛一看,山贼首领和费康家纹章官一行人,也带着山贼和士兵们走进另一个隧道。这座空间的深处,有三个方形的隧道入口。
那是通往山寨内部的入口?
我本来想追向前,但后头追兵大喊「抓住他」,使前方的山贼和士兵转头朝我冲过来。不得已,我只好改变方向朝系在一起的马匹冲去,从并排的马车前方奔过。总共有十几辆马车,当中有半数将车座设成牢笼,里头全都空无一物。他们在大路上掳来的小孩和少女都已离开车座,被带往某处。
「他跑去那里了!」
「快抓住他!」
在这声叫喊下,负责照顾马匹的山贼们纷纷抬头,从前方向我冲过来,想空手抓住我。
「嘎——」
「嘎——」
不妙!前后夹击。我急忙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发现背后有辆大型马车。那熟悉的蓝色三角旗映入眼中。
这、这是……
我背后这辆车是迪奥迪特家的马车。我对它那大型的茶色车身有印象。就是载着托尔、在大路上被山贼袭击的那辆车。我们在费康家的巡航车内接受调查时,山贼已将它运回山寨里。
「可恶……」
我迅速往地上一蹬,滚进马车底下。往后面一望,之前爬上这辆马车时刺进车底的长剑仍插在原处。我朝它爬了过去,扑向厨房底下那个方形洞口。我双手勾住洞口外缘,以单杠引体向上的方式往上爬。
我手肘施力爬进马车的地板,在我双脚从洞口处收回的同时,追兵正好朝车身底下窥探。
「喂,不在这里!没看到人。」
「跑到哪儿去了?」
「嘎——」
「会跑到隔壁车子底下吗?」
「不知道,快去找。」
他们无法想像这辆马车的车厢地板,竟然有个丢垃圾用的洞口。这些士兵和山贼中,没人钻进车底调查或是进入车内搜寻。耳边传来「快找」、「快找」的叫喊声,向四方散去。
「呼、呼。」
我躺在地板上不住喘息。
「啊!」
右肩突然一阵刺痛,我不禁伸手按住绷带。难道是刚才垂吊的动作造成伤口迸裂?
可恶。
逃过一劫,没死在他们枪下。
我紧咬着嘴唇。
我在做什么……刚才的冲动冷却后,我不断地问自已。
这里到处都是敌人。我紧追那名长得像大蟾蜍的巨汉,就算追上了又能拿他怎样?我根本就拿他没办法。我这是在做什么?反而被人四处追着跑,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就像只老鼠被人用扫把逼到厨房角落。我该如何是好?别说救托尔了,我根本就自身难保。
隆隆隆——头顶处发出一阵机器运转声,在岩壁上产生回响。
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来,悄悄地将厨房木门打开一道细缝,确认车厢内没人后才开始移动。我从车窗往下窥探,发现有个灰色的巨大梯形物体在我面前缓缓移动,并发出MC机关冷却的声音。物体在抵达凿穿去岩壁形成的空间中央后,行礼似的顿了一下,就此停住。
是刚才那架飘浮巡航车。它驶进山寨内了。
咻咻咻——
巡航车停止运作,梯形的车体就像往下陷落般在铁板构成的地面停下。操纵室的细窄窗户内有人影晃动,不久,侧面的车门开启,从里头走出两名士兵,像步哨般站在车子前方。
这里是半天然的停机库,虽然地面是由金属铺成的,但壁面和天花板都是岩壁。可能是利用岩山内原有的钟乳洞或风洞,再以人工挖掘而成。
「所有战斗人员听好了!」
刚才那名秃头干部突然现身,朗声向洞内的山贼下达指示。
「将巡航车安置妥当后立刻关闭入口处的铁卷门,监视的哨兵迅速到枪台上就位,其他人赶紧到牢房洞内进行『筛选猎物』的工作!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船明天早上就会到。」
他一声令下,在马匹旁工作的山贼们一哄而散,全都快步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放眼望去几乎不见半个人影,洞内天花板投光器投射出的黄光也减弱许多。
周遭有些昏暗。这里会有电灯照明,难道是因为山寨的某处设置了诺瓦路斯提拉的汲电设施?正当我如此想时,一阵隆隆的沉重金属声传来,开口处的铁卷门开始往下关闭。
糟了,我会被关在里面!
还来不及反应,地板已重重一震,横长的巨大铁卷门已完全关闭。山寨已开始严阵防备了吗?
不知道努沙,库洛怎样了?刚才我完全无暇回头。他会和那群被俘虏的人一起关在某个地方吗?
在大路上被带走的那名餐馆女服务生也被监禁在某处吗?我想起那名被杀害的山贼干部——史奎德·迪卜生前说过的话,首领的儿子好像拥有一处个人专用的「洞穴仓库」。难道那名满脸雀斑的少女已被带进位于山寨某处的「洞穴仓库」中,遭到监禁?托尔现在恐怕也被带往那里……
「可恶……」
我握紧拳头。
我该怎么办?现在不该在这种地方按兵不动。再这样下去,那名在餐馆工作的少女以及托尔都将沦为那名怪物的玩物,惨遭蹂躏!
我该如何是好?那群孩童、少女,以及市镇的居民……虽然难以想像为什么会这样,但山贼似乎暗中接受邻国的支援,大规模猎捕过路的旅人,将掳获的人卖给人肉贩子。
我不在乎这一带的领主迪奥迪特家是否会灭亡,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之前在餐馆工作的那名少女、努沙,库洛以及托尔,他们此刻有生命危险……
但是我束手无策。我只是一个小孩,在满是山贼与邻国士兵的岩山要塞里,我又能如何?
「可恶啊。」
我紧咬着嘴唇,就在这时候——
静悄悄的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和响声,彷佛有某个东西在地上拖行。耳边听到「放开我、放开我」的叫喊声。并且有人以低沉骇人的声调斥喝道:「安分一点」、「小心我立刻杀了你」。
怎么回事?
我再次透过马车窗口往外窥探,不禁在那一瞬间屏住呼吸。
库洛?!
在光线微弱的昏暗中,有个像是茶色破布的东西在铁板地上被拖行着,是那名黑发少年——努沙·库洛。他双手被缚,脖子上系了一条绳子,在地上被两名士兵拖行着。他不断挣扎、高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全身上下沾满了血。
他浑身是血……怎么回事?
「这名小鬼怎么啦?」
那名秃头干部从我视线外冒出,向那两名士兵询问道。
「阿布辛贝尔。刚才这名小鬼想趁着移交时的那场混乱逃走,把两名监视兵摔倒在地。」一名士兵如此解释道。「我警告他,他还是继续跑,所以我就开枪打他的脚。」
「是刚才巡航车带来的那名小鬼的同伴吗?」
「没错。他想逃出去找个头较小的另一个小鬼。」
另一名士兵气冲冲地朝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库洛猛踢。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从口中呕出血来,发出呻吟。
「该死的东西。他这么一干扰,害我没能击中那个小鬼,让他侥幸逃脱,害我们小队蒙羞。」
「哼。总之以他现在这副德行,已经无法当劳动用的『商品』。」
秃头干部朝趴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走近,就像在市场里用脚踢家畜般,以长靴踹了少年一脚,把他翻过来。
努沙·库洛除了被人踢之外,不知还吃了多少苦头,只见他翻面仰躺后,那张脏兮兮的脸不住喘息。原本犀利的眼神,如今显得有些涣散,但他还是狠狠瞪视着那名踢他的秃头男子。
「哼,长得不怎么样嘛。能把两名士兵摔倒,身体应该很强健才对。当场杀了他,取下他的器官拿去卖。」
秃头干部颔首,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火药式手枪。
2
那名秃头干部随手拔出腰间的手枪,比向仰躺在地的努沙·库洛前额。
砰!
一阵爆裂声伴随着袅袅而升的白烟。
「——!」
我看得倒抽一口冷气。
库洛被杀了?!
但我旋即看见他扭动身躯,旁边两名士兵则不断地朝他拳打脚踢。
「臭小子!」
「竟敢避开。」
「给我安分一点!」
这阵叫骂声让我回过神来。
我得想办法才行!库洛就快没命了。我从无人车厢回到厨房,往地上那个方形洞口一跃下。
沙——
之前在大路上潜入车内时,刺在车身底下的那把长剑依旧保持原状。
我从车身底下窥探,发现那两名士兵用脚将库洛按在地上。
「别动,小鬼。」
浑身是血的少年双肩被人踩住,他不断扭动身体反抗。
「浪费了一颗子弹。牢牢按住他。」
秃头干部催促道,再次举起手枪对准少年的脸。
不妙!
「可恶!」
没时间让我细想了。我握住那把刺进车底的长剑使劲往下拉,但是拔不起来。我改用双手握住,卯足劲往外拔。这时,腐朽的车身地板整个塌落,长剑猛然拔出。
「哇!」
我因为力道过猛而翻了个跟斗,但我旋即起身,立起单膝,从马车底下冲出。放声大喊:
「快住手!」
我手里握着长剑,全力飞奔。
在摇晃的视野中,我看见正要扣引扳机的那名秃头干部,他发现我的存在,转头望向我。
我再度朝他吼道:
「住手!」
两名士兵也发现了我。
「咦?」
「小鬼?原来你在这里。」
「受死吧。」
两名士兵转身面向我,抬起电磁枪,黑色枪身对准了我。
这时,就像有人暗中指导我似的,那条连接士兵腰间的盒子与枪身的黑色绳子,在我摇晃的视野中放大。那是?!
上吧。
就是那里。
切断他们的电源!
「唔,哇!」
我重新握稳那把沉重的长剑,压低身子往前冲,双眼紧盯着两名士兵的心窝。我的身体已牢牢记住先前在平原上与山贼交手时的感觉!只要集中精神,敌人的动作就会变慢。心窝处的微妙的动作、腰部的扭转。移动枪身时手臂肌肉的运用,与枪口的移动方向。
枪口朝向我,就要按下扳机了,
刹那间,我手握长剑往地面一蹬,飞身滚向停机库的地面。
咻!
在我翻滚的同时,子弹从我身体上方掠过。
我强忍震耳欲聋的冲击波在地上滚了两圈,甫一起身,右臂已一剑划出。剑尖所及,斩断其中一名士兵身上连接枪身与腰间的电线。我维持跪姿,转身一刀斩断另一名士兵腰间的电线。我感觉得到金属制的电线断裂。
「唔?」
「唔,你这小鬼?!」
士兵身子往后仰,颇为吃惊。
「别、别靠近!」
我大声喝斥,使劲挥舞手中的长剑。此时的我全神贯注。原本归山贼特攻队长所有的这把长剑划破空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
「蓄、蓄电池!」
「怎么可能?!」
那条黑绳是将电流送进枪身加速器的电线。这两名士兵身上除了电磁枪外只佩带了短剑,他们捧着无法运作的电磁枪往后退,一脸无法置信的模样。
「狂妄的小鬼!」
秃头干部将手枪比向我。
这时,库洛爬起身猛力撞向那名干部。在手腕受缚的情况下,他只能以肩膀撞击。秃头干部被这么一撞,闷哼了一声,下巴扬起仰头便倒,手枪就此脱手,从铁板地上滑出。库洛无法站起身来,就像和他缠住似的一同倒地。
「唔……」
干部旋即站起身来,抽出腰间长剑,准备一剑刺向倒地的库洛。
「去死吧,小鬼!」
「住手!」
我向前疾奔,双手紧握长剑一剑横向扫出,将他刺下的剑震向一旁。
锵!
「咦?」
秃头干部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干部顿了一下,我朝他举起长剑。
快砍。
趁现在。
「快砍啊,里奇!」库洛也放声大叫。
「快砍了他!」
可是……
「唔。」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臂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要我杀人?!
我得救库洛才行——我全神贯注地挥舞长剑,就在我居于上风的瞬间,「恐惧」冷不防地在我松懈时入侵。
要我亲手砍向活人的身体?
多年来,我修习剑术。但父亲只教我防御的剑技——闪开敌人砍来的大刀并加以还击,让对方心生怯意后赶快逃跑。我们反覆操练。除了刺杀、砍杀这种基本招式外,几乎没试过其他招式。
竟然要我杀人……
就跟之前在平原的草丛里,面对那个大蟾蜍般的巨汉时一样,我因为「恐惧」而双脚发软,全身无法动弹。
可恶。
「哈哈。」
秃头男子看准我停顿的破绽,往后跃离。
「小鬼,你似乎是个用剑高手,但你终究只是个小孩,没那个胆量杀人。」
「可恶!」
「在战场上,不见得功夫好的人就能获胜。受死吧你!」
秃头干部转为笑脸,俯身想拾起掉落地面的手枪。
但库洛早一步以俯卧的姿势往前滑,一把握住那把装饰精巧的连发手枪。他改为仰躺的姿势,以受缚的双手握枪,瞄准那名干部。
「该死的人是你。」
「该死!」
秃头干部咒骂一声,急忙从库洛身边逃离。朝我冲了过来。
「里奇,你在干什么。快点砍了他!」
库洛怒吼道。
「唔……」
我早已两腿发软,望着那名干部从我面前奔过,却迟迟无法挥剑。
秃头干部逃向停机库深处,边跑边喊着:「有敌人,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你们这两个狂妄的小鬼,看我把你们轰成蜂窝。」
「呼、呼。」
我只能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离去。
可恶,这种感觉我受够了,
这种讨厌的感觉。
「里奇,小心背后!」
我在库洛的呐喊下猛然回头,发现那两名士兵正手持短剑,朝我扑了过来。
「哇!」
我向后跃离,躲过攻击。
竟然从背后偷袭。
卑鄙小人,斩了他们。
我体内的声音如此说道,但我现在光是闪躲就已用尽全力。然而,就在我全力防御时,先前紧紧束缚我的恐惧感突然凭空消失,身体自然做出防御动作。这是身体在多年的训练下学会的反应。
「唔。」
我一步步向退后,手中长剑一挥,击落一名士兵刺出的短剑。我接连挥舞,将长剑扫向一旁,对手于是身子后仰。刀锋飕的一声挥下,那名士兵哇的大叫一声,挥动着双臂仰身倒地。看来他们平时都仰仗威力强大的枪炮,剑术拙劣,跌倒的模样难看至极,真令人惊讶。
「你、你想被我一刀砍死吗?」
我没有挥剑砍人的自信,但我仍手握长剑,向他喊道。
「不想死的话,就闪到一边去。」
「唔。」
倒地的士兵转身便逃。
另一名士兵见状,也打消持短剑攻击我的念头,转身逃命。
「臭、臭小鬼。」
「我马上就来杀了你们。」
但库洛仍维持着卧姿,以手枪射击那两名撂下狠话逃跑的士兵。耳边传来砰砰的爆裂声,那两人就像被撞倒似的当场倒地。两人皆抱着脚,「哎哟」、「哎呀」的哀号不已。
「我这是报一箭之仇,你们这群浑帐,唔……」
库洛神气地说道,但旋即因为痛楚而皱起眉头,搓揉着自己的脚。
「库洛,你不要紧吧?」
我快步奔向前,扶起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他的长裤沾满鲜血,闪耀着暗红色的光芒。
「我被电磁枪打中脚。子弹贯穿了脚,没办法行走。」
「你血流个不停呢。」
「因为我动作太大了。」
「扶着我的肩膀,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我让少年扶着我的肩膀站起身时愣了一下,等等……我们该逃到哪里去才好?这个巨大停机库的入口铁卷门已经关闭。这里又是敌人的阵地——山贼的要塞内——我们已经完全困在里头了。
「该怎么办才好……」
我抬头环视这处由钟乳洞挖掘而成的巨大空间。托尔、在餐馆工作的那名少女、我、努沙·库洛,以及那些孩子和领民们,全都被掳到这座岩山的山寨里。
蓦地,散发黄光的投光器发出啪、啪的声响,一阵强光亮起,射进我的眼中。
「唔——?!」
我因刺眼的亮光而别过头,这时,有十多名手握火药式长枪的山贼,先后从停机库深处的隧道里冲出。
最后,那名秃头干部才迈着大步走出。
「白费了不少工夫,马上解决他们。」
在他一声号令之下,横向排成一列的山贼纷纷抬起手中的长枪。
十几把枪全部对准我们。
糟了,库洛现在无法行动……
但就在那时候,我背后有人痛苦地大叫。
「别、别开枪啊!」
「别开枪,会打中我们的。」
是被库洛开枪打中腿,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两名士兵。
山贼们放下长枪,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现在!
要逃的话,只能趁现在!
我环视周遭。
这两名士兵后面有个灰色的巨大梯形物体,是飘浮巡航车。
「里奇……」
库洛扶着我的肩膀,他握在手中的手枪比向那座灰色的梯形物体。
「里奇,就是那个。我懂得怎么操作。」
「咦?」
库洛一面喘息,一面暍斥。
「你这个笨蛋,还不快跑!」
我让库洛扶着我的肩膀,往光滑的铁板地使劲一蹬,迈步飞奔。库洛用单脚跳跃,抓着我的肩膀前进。但速度只比走路快上一些。我转头望向背后,那群山贼已成群追了过来。
「你也真是的,竟然在那么危险的时刻冲出去。」
库洛一面喘息,一面说道。
「之前真是被你吓死了。」
库洛应该是指之前我为了救托尔,奋不顾身往前冲的那件事。当时库洛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原本也想趁着那场骚动逃走,不料却中枪被捕。
「对、对不起。」
我全力撑起库洛的上身,不停地往前跑。
「托尔被那个怪物抓走,我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在那种被人团团包围的情况下,总要稍微想一下吧。」
「没时间让我细想了。」
这时,库洛边喘息边笑。
「哼,为了救公主而不顾自身危险是吧?看来,你果然有『骑士规范』。」
「咦?」
「我的意思是,你身上流有骑士的血脉。」
这时,从巡航车有棱有角的车身一角出现两名士兵,是刚才在巡航车车门旁守卫的士兵。
「站住!」
「站住,小鬼……唔?!」
那两名士兵手持电磁枪对着我们,但因为有一大群山贼紧追在后,一时不敢开枪。
在他们迟疑之际,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长剑所及之处。我立刻将库洛推向一旁,双手握剑,猛然弓身以右肩冲撞两名士兵。我得帮助受伤的库洛逃离这里才行——当时我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所以没有任何迟疑。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左右两名士兵的心窝,角眼余光锁定那黑色的电线,手中长剑立即挥向左右两旁。与我惯用的短刀相比,长剑能构到的距离大约多了一步之远。「啪嚓、啪嚓」,两名士兵腰间的电线就此被斩断。
「你们、你们想死在我的剑下吗?」
我将长剑指向那两名大吃一惊、身子往后仰的士兵,如此大喊。
「你们的枪已经不能用了!不想死的话,就快点退下。」
尽管我出言威胁,感觉上却像只小狗在装腔作势。但一直站在巡航车暗处的这两名士兵搞不清楚状况,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纳闷,他们一脸莫名其妙,放下手中已无法使用的电磁枪。
我乘机将倒在地上、一脸痛苦的库洛扶起来,从这两名士兵前方通过。
「你真乱来。」
库洛被我扶起来后,向我出示他握在手中的手枪,如此说道。
「用这个打倒他们不就行了。」
「开枪的话,可能会杀了他们。」
「你说什么?」
「你别说太多话。」
我让库洛扶着我的肩膀,伸手握住巡航车车门的扶手。背后传来许多脚步声。一群人「嘎」、「嘎」的叫着,蜂涌而上。
「爬得上去吗——?」
这次换成是我向库洛喝斥,我右肩承受着他的体重,扛人似地爬上楼梯。
耳边传来咻的一声,某个东西从我脑后掠过。不是子弹,是长矛。
「动作快!」
我当时应该是满面通红。我扛着库洛那比我高大的身躯,连拖带拉地冲进巡航车的入口,两人缠在一起,跌进通道内。
「呼、呼。」
得关上车门才行。
车门是以地面为门铰向外开启,门的内侧则呈阶梯状供人攀爬。厚重的车门似乎无法以人力抬起。难道那是动力式车门?启动它的开关在哪里?
在哪儿?
我站起身来,正当我要调查车门墙壁的断面时,一颗子弹正巧从我眼前划过。
「哇!」
我猛然后仰,跌坐在地。锵、锵,火药式长枪的子弹打中巡航车外部的金属板,反弹落下,发出巨响。是山贼开的枪。
「可恶……」
大批的山贼绕过车身,一拥而上。我大吃一惊,正要站起时,发现门口旁边各有一个红色和蓝色的圆形开关。就是这个吗?红色的开关正不断闪烁。我一个起身,立即往蓝色的开关敲下。
旋即传来电动马达的低吼声,乘降梯缓缓抬起,堵住我眼前的开口,啪嚓一声与墙壁合为一体。接下来换成蓝色开关闪烁。
子弹频频打向门外,一一反弹。就像屋顶下冰雹一样。
我气喘吁吁,看见库洛躺在通道的地板上,我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库洛,你不要紧吧?」
「……」
我正要扶起他时,整个人不禁为之冻结。他没有任何反应!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刚才还以神气的口吻说话,现在却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通道地板上。
「喂,库洛?!」
这时——
「在吵什么啊?」
两名持手枪的机组人员出现在通道上。
糟、糟了!巡航车内果然留有其他机组人员。
这是理应料到的事。但我们只顾着躲避子弹、逃进车内。
「发生什么事了?」
「车长,有两个小鬼。」
「卫兵在干什么,把他们丢出去。」
「等、等一下。」
我不禁朗声叫道。
「不,请等一下。我的同伴中弹了,他失血过多无法行动,得赶紧替他治疗才行。」
「把他们丢出去。」
两名机组人员中一位像是带头者的三十多岁男子,朝紧闭的车门努了努下巴。
「是。」
另一名年轻机组人员点点头,持手枪指向我。
「站起来,小鬼。」
「等、等一下!」
我双手握紧长剑,剑尖朝向那名年轻的机组人员。
「我们被强行带入这座山寨,好不容易才逃进这里。绝不能在这里被你们逮捕。」
然而——
「你拿长剑是没用的,小鬼。」年轻的机组人员说道。
「在这么狭窄的车内,你要怎么挥剑?」
可恶……
我全身再度为之一僵。他说得没错。这里是成人勉强可以错身而过的狭窄通道,背后是紧闭的车门。我无路可逃,无技可施。
本以为暂时逃离了山贼的魔掌,没想到竟然遇上这种事。
我该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库洛会失血过多而死。在岩山的某处,那个叫伽尼尔邦、长得像大蟾蜍的怪物,也许正在「洞穴仓库」里侵犯托尔和那名在餐馆工作的少女。还有那群被俘虏的人们以及孩子……
然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无能为力。
托尔就快要被那个怪物玩弄死了……
可恶!
我只能坐在巡航车的通道上,双手握着长剑央求他们:
「我的同伴被士兵开枪击中。若放着不管,他会没命的!」
我握着长剑,恳求他们。
「求求你,请治疗他。」
虽然这两人不是士兵,但是巡航车机组人员是受次席纹章官的指挥,应该不会理会我这个逃脱的小鬼所做的请求。
「车长,我们可以从驾驶台打开车门,让山贼进来抓人。」
年轻的机组人员请示那名带头者后便不再朝持剑而立的我靠近,而是转身往通道内走去。
「嗯。」
那名被称作车长的男子颔首。
什么?!我持剑的上半身感到一股寒气游走。
我背后的车门,竟然能够远距离操作!要是他那么做的话……
一切都完了。
然而——
真的是这样吗?
我心里的声音再度开口说道。
你真的什么事都不能做吗?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现在面临这种绝境又能怎么办!
我不住喘息,肩膀上下起伏。
就在这时候——
那名轮廓深邃的车长沉思了数秒,接着朝身后喊了声「等一下」。
「等一下,别开门。」
正要从通道折返的那名年轻机组人员就此伫足,纳闷地问了一句:「什么?」
「先别打开车门。」
「可是车长……」
「先别开就对了。」
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当时那名车长竟然命令像是助手的年轻机组人员「别开门」。
我一面喘息,一面在心里思索这是怎么回事。我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这辆巡航车的车长。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制止助手行动的车长低头望着背对车门而坐的我,唤了声「小鬼」。
「小鬼,你们两个该不会是从这里的地底『设施』逃出来的吧?」
他想问什么?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无法回答。我回望这名三十多岁男子轮廓深邃的脸庞,想查探他这么有何用意。这名车长不同于其他士兵,他的面容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他身上穿的不是战斗服,而是藏青色的紧身套装配上银色钮扣,肩上还绣有像是阶级徽章的银线。
「你刚才说士兵朝你们开枪,对吧?如果是这样,你们应该是漏夜逃离福特·迪奥迪特家时被山贼俘虏,被迫与父母离散,并带进这座岩山的地底设施。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办到的,但你们最后逃离了那里,而年纪较大的这名少年在过程中被开枪击中,是这样没错吧?」
「……」
与父母拆散?
难道这名车长没发现我们就是在大路上闯进车内的那三人?我感到非常诧异。先前冲进车内时,持枪抵住我们的正是这两名机组人员。当时是托尔出示迪奥迪特家的纹章,才让他们放下枪来。莫非只有托尔比较显眼?他们可能因为我们是小孩,所以没有仔细看我们的长相。
「小鬼。」
我纳闷地抬头仰望,车长接着说道。
「要我放你一马也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车长,你这是……」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时,车长身后那名年轻助手(好像是副航陆士)代替我提出疑问。
「你别管,仔细听我说。」车长安抚惊讶的助手,如此答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你听过吧?」
「听过……」
车长接着对一脸惊诧的助手说道:
「你听好了。我们是领主费康伯爵直属的航陆士。我们不属于军队,更不是整天想着要出人头地、沦落为中央爪牙的那个次席纹章官的手下。」
「你说得没错。」助手颔首应道。「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安弗利德的手下。」
「那么,你能容忍这种事吗?」
「咦?」
「沦为耶兹公爵爪牙的那个男人,今后要在这座平原上做的那些事。」
「……」
助手沉默不语,一脸吃惊。
车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你能容忍这么可怕的事吗?你听好了,那个男人在我们费康家专断独行,现在他擅自动员部分的军队进行某项阴谋。在邻国的领地内,利用山贼四处掳人,这项计划实在太危险了。此事一旦公诸于世,这项阴谋就会受挫,他也将就此失势。
「但是,这项阴谋若是没公诸于世、迪奥迪特家依照计划被消灭,平原就会变成无法可管的地带,你想『活体思想精华』的生产工作要是步入轨道会有什么后果?庞大的报酬会从耶兹公爵的秘密管道流入费康家。的确,这么一来费康家即将破产的财政就会得救。但安弗利德也会因为在这场危险的赌局中获胜,从三名次席纹章官中脱颖而出,超越主流的稳健派,坐上主席纹章官的位子。伯爵已高龄七十了,要是让安弗利德握有费康家的实权,一切就完了。」
车长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会儿,年轻助手吞了口唾沫。
「要是安弗利德的阴谋得逞,由他掌握费康家的实权,一切就全完了。身为平原盟主的费康家,如同是被他背后的公爵夺走了。」
「可是我们对这样的情势……」
「我们还有希望。就是这名小鬼。」
车长望着手握长剑的我。
「若是好好运用这名小鬼,或许能让安弗利德就此失势。我们要帮助他逃脱,让他回到民间四处宣传这里头所干的勾当——这名背叛费康家的纹章官暗中勾结山贼,与中央的上级贵族和人肉贩子挂勾,猎捕过路的旅人,将『猎物』的身体……喂,小鬼。」
「什么事?」
「我会让你回到民间。」男子下令般地对我说道。「我会饶你一命。不过,你得尽量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要将它公诸于世,闹得人尽皆知。知道了吗?」
我听得莫名其妙,因为我根本没见过山寨底下的情形。
不过,只要我表现出肯和他合作的态度,他就会帮助我们离开这里。
快点头。
这是权宜之计。
我手握长剑坐在地上,向他颔首。
「我明白了。请你先替库洛治疗。」
「好吧。在那之前,你先丢掉那把剑。」
车长颔首,指示年轻助手替库洛治疗。
我将剑搁在地上后,那名助手打开墙上的板子,取出一个大型急救箱。
库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不会有事吧?
「小鬼,你过来。」
我很担心库洛的状况,但我在车长的催促下,被带往通道前方的操纵室内。
3
「小鬼。虽然会有点没面子,但我决定佯装遭到偷袭,在你持枪胁迫下,被夺下这辆巡航车。」
在走进操纵室前,车长给了我另一把手枪。
「这是?」
莫非他要给我武器?
「里头没装子弹。你坐上操纵席后,拿着它抵在我头上,要让其他人清楚地从窗外看见。」
操纵室内满是机械和计量仪面板,连要站起来行走都有点困难;里头的照明被调暗,停机库的黄色光线从前方细窄的窗户射入。窗户左右两旁各有一个操纵席。
左侧似乎是主操纵席。车长坐进左席后,催促我坐上右席。他用手比划着提醒我,要我拿好手枪。
现在只能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这样说的吧?
我手握着没装子弹的手枪抵住车长的太阳穴,坐上右侧的操纵席。
就座后,我从计量仪面板前方看见停机库内部的情况。巡航车面向洞窟深处停放,一群持抢的山贼排成一列仰头望着我们。我右方的计量仪面板正急促地闪着黄灯。
「通讯面板的呼叫灯正在闪,你千万别去碰它。我要营造出无法回应呼叫的状态。」
车长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位于左右操纵席之间、排满拉杆的面板,握住位于两根粗大拉杆底部的白色圆形开关。
他将圆形开关从标示「蓄电池」的位置转至右边的「主电源」。
啪嚓。
随着继电器开关的切换声,室内墙壁及天花板的计量仪面板显示灯亮起,昏暗的操纵室内满是红、蓝、绿色的光点,变得像是夜里举行仪式的寺院教堂一般。也许是为了冷却机器,空调也开始发出低吼。
飘浮巡航车的控制系统不像守护骑士那样,以图形和文字将资讯投影到画面上。陆航士操纵时似乎是藉由计量仪上的指针指示以及显示灯来掌握情况(因为功能较为原始,所以操控者才需要具备工匠般的专业技术)。显示「noir-star」的蓝灯亮起后,它旁边的计量针陡然攀升。
「主电源已连接诺瓦路斯提拉。启动机关。」
车长说道,接着将手伸向拉杆,陆续转开标示着「START」的两颗黑色开关。脚下有两个沉重之物开始旋转,传来一阵震动。
呼——
中央面板上两个并排的圆形计量针,都已升上三分之一的位置。车长望着其中几个灯示由黄转绿,点了点头,一把抓住两根并排的粗大拉杆(应该是推力拉杆),从最后方的位置微微往前推。
嗡——
我猛然感觉到身体往上飘浮,整个操纵室开始摇晃。窗户前方的视野往下沉。
「飘浮。掉头一八〇度。」
车长喃喃自语,两手分别伸向前方,握住左右两根并排的拉杆,右手往前推,同时左手往下拉。
突然出现一股横向的力道,我感觉到身体横向旋转。眼前的景色正移向左方。难道车身悬浮在空中,直接掉头?!虽然我没碰眼前那两根拉杆,但它正依照车长的操作摆动。
这、这是控制杆吗?
方向舵是两根拉杆。正副操纵席的方向舵似乎有联动关系,我前方的拉杆也随着车长的操作摆助。两根拉杆回到中间位置,原本急速横向移动的景象猛然停住,窗外的画面变成是山寨出入口的铁卷门,背面则满是纵横交错的金属长条。
原来梯形的巡航车从地上浮起后,在原地转了半圈。
「远距离操作。开启主门。」
车长说完后,将手伸向中央面板上方一个像是新装设的方形开关面板,按下标示着「REMOTEARM」的红色按钮。按钮亮起红灯后,再将它旁边的摇臂开关推向「开」的方向。
前方的窗户起了变化,停机库的出口铁卷门开始缓缓地从地面升起,打开一道缝隙。
隆隆隆的低沉声响也传进车内。
「出发—要离开这个讨人厌的可恶山寨了。」
「——?」
车长如此咒骂着,当时的我愣了一下。坐在我身旁的车长,该不会早就处心积虑地想用这种方式逃离山寨吧?这是他当时给我的印象。
或许对这位车长而言,我和库洛的闯入是个「契机」。他说若是将位于这座山寨底下的「设施」所做的勾当公诸于世,那名次席纹章官便会就此失势。我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秘密,但我感觉得出来,他们内部的纷争不少。
「可以不用拿枪比着我了,好好抓紧。」
车长左右手同时将拉杆往前推,飘浮巡航车就此浮在空中,微微前倾,朝开启中的铁卷门前进。
向上开启的宽大铁卷门朝我们眼前逼近,巡航车就快要从它底下擦过,但车长毫不理会,继续前进。此时,往上开启的铁卷门突然在开到只剩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住。
「可恶,他们把铁卷门的电源关掉了。」
车长咒骂了一声,但依旧没有减缓前进的速度。相反的,他将左右两边的拉杆往前推到底,再握住中间的推力拉杆,将它往前推。嗡—脚下的机关低吼声不断升高。
他、他想干什么?!
我还来不及抬头看车长的侧脸,背后已先感觉到一股加速产生的重力,车身直接冲向铁卷门。他要直接冲撞。
「小鬼,抓紧了!」
咚!
「哇!」
一阵冲击在我大叫的同时袭来,眼前瞬时化为一片空白。我翻了个跟斗,从座位上被震飞。
喀嚓喀嚓喀嚓——
巡航车剧烈地摩擦屋顶,持续前进。这时候若有人从外面目睹这一幕—这辆梯形的灰色巡航车以车身上半部的装甲撞破铁卷门,将它底端整个往外卷—一定会大为震惊。
喀喀喀——车身剧烈震动、撞破了铁卷门。
人在车内的我从座位上被震飞,身体多处撞到操纵室的器材,痛得我一时无法动弹,连站起身都有困难。
「可……可恶。唔。」
右肩的伤口再度传来一阵剧痛。
尽管已冲破出口,车身还是在剧烈摇晃。地面仍旧保持前倾。车身就像是持续在空气垫上跳跃似的。难道是贴近荒地加速?
我眉头紧蹙。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杂音,有人用高分贝的音量喊着「车长」。难道操纵室的天花板某处装有通讯用的喇叭?
「车长,听得到吗?你别做傻事啊!」
是名男子的声音。看来就算我们不理会通讯呼叫,对方还是可以强制喊话。
「那两个孩子不可能有办法夺占巡航车的。你别演戏了,现在是你在操纵对吧?」
这个沙哑的声音,是那名次席纹章官。
「……」
车长不理会天花板传来的声音,继续驾驶着。震动的窗外视野一片漆黑,巡航车已来到岩山外的荒地。
「你打算趁乱投靠费康家的守旧派是吧?只要你和我合作,领地将会是我们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快回来!」
「吵死人了!」
车长目视前方,向喇叭传来的声音应道。
「我怎么能让你这种人坐上大位……明明和我一样都是下级领民!」
双方应该是无法通话,天花板传来的声音不断地进行喊话。
「车长,快停车。你忘记我们伟大的远景了吗?『大接触』发生后四千年,超越次元、前往与米尔索提亚隔绝的『界梯树』其他六『界』的时代就快来临了。因此,在伟大征服者的指导下,我们要朝修复奴梅拉进入系统的目标迈进。而修复需要『活体思想精华』。为了再次征服『界梯树』这个崇高的目标,若不将领民的生命视如垃圾般轻贱,要如何前进?」
「他已经被耶兹洗脑了。」
车长咒骂一声,不理会车身从岩山冲向荒地时的剧烈震荡,一路加速。
嗡——
梯形的车身擦过荒地飘浮前进,一路摇摇晃晃、很不稳定。
「车长,我很清楚你的意图。你若是再违抗,我就要发动攻击了。」
啪,天花板传来的声音突然中断,相隔不到数秒,后方突然发出咻咻咻的声音,某个东西从我们头顶飞过,空气为之震动。
下一瞬间,前方细窄的车窗发出一阵红光。
轰隆!
车身彷佛正面遭受撞击似的,一阵剧烈摇晃,而且就像强风袭来一般,整个往后仰。原本前倾的地面突然隆起。正好要起身的我被抛出,重重撞向地板。
「唔!」
「从岩山展开炮击是吧。可恶,山贼竟然拥有大炮!」
车长不断咒骂。
这时,那名助手喊了声「车长」冲进操纵室内。
「车长,是炮击吗?」
「没错。」
「他已经看出我们的意图了吗?」
「别担心。马上就能驶离射程外了。」
「呃……」
我躺在地上,抓住那名冲进操纵室的助手脚踝。
「请问,你替库洛疗伤了吗?!」
「伤口已经止住了。」
助手不耐烦地把我的手甩开。「他已经不再出血了。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样。」
他说完后转身面向车长,向他提出建议。
「车长,请准备对空战斗。」
「对空?」
「山寨里有人肉贩子的飞空艇。」
「你说什么?」
「那艘飞空艇应该是载着人肉贩子的技术人员,他们在傍晚时抵达山顶的停机坪。」
助手话还没说完,离地数码飘浮前进的巡航车车顶,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冲击,彷如要把车身撞向地面般。
锵锵锵!
怎么回事?!巨大的冲击声让人想捣住耳朵。车身剧烈摇晃,宛如有人拿巨大的铁槌对车顶狂敲。
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夹杂了一阵飞行的声响,我抬头望去,一个暗色的流线形黑影越过我们的顶端,几乎遮住前面车窗所有的视线。
那是?!
我躺在地板上,紧盯着那道黑影。
越过巡航车顶端的那架流线形物体,底下装有像细针般的炮塔。
飞空艇?
我强忍着痛楚坐起身,望向前面的车窗,那飞翔于天际、呈现扁平流线形的暗色物体己完全飞越我们上空。它在前方的探照灯光芒宛如一双发光的脚,在地上四处游移,低空转身面向我们。
它面向我们。是一艘中型飞空艇,比前天夜里黑甲军团搭乘的还要小,不过它装载着武器。刚才撞击车顶的难道是电磁炮?
它面向着我们!
低空飞行的暗色流线形飞空艇将探照灯的白光打向我们后,就此停在空中,船身底下发出阵阵闪光。几乎同一时间,锵的一声,车身前方又是一阵冲击。
「哇!」
正当我要坐起身时马上又往前扑倒。哆!骇人的撞击声传来,不知道是打中何处。接连的冲击向巡航车袭来。是多副九厘米电磁炮连续发射。
车身剧烈摇晃,我无法站立。
那名次席纹章官,似乎要杀掉这两名违背他的命令、想将山寨的秘密公诸于世的机组人员。
「光是『预定计划』大乱,就让人忙得焦头烂额。敢再给我添麻烦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宛如是面向我们的飞空艇所说出的话。
飞空艇——听说是人肉贩子所有。那是什么样的黑暗组织……竟然还拥有飞空艇!听说他们甚至与中央的贵族有关联。
暗色的飞空艇配合我们的速度,在空中向后退,船首闪着光芒。
「可恶,怎么能让你们为所欲为!」
车长交互操作那两根拉杆,车子猛然改变行进方向,转向左方。我感受到一股横向加速重力,看见前方那架飞空艇倏然飞向右方。
咻——
咻咻咻——
电磁枪的炮弹从右手边的壁面擦过,发出阵阵枪响。
然而——
「没用的。凭巡航车的速度,你以为逃得掉吗?」
天花板传来不耐烦的笑声,接着说了一句「去死吧」,就此没了声音。
「喂,你快到攻击管制席去!」
车长朗声向助手下令。
「启动电磁枪应战!」
「是!」
助手冲向操纵席后方一处侧向的机械面板座位,从天花板拉下一个附把手的银色圆筒,把脸凑向呈眼镜状的观望孔。这个观望孔似乎是用来观看外面情况的装置,是望远镜的一种吗?
助手把脸凑向观望孔,将圆筒转向发出飞空艇运转声响的方向。同时手动操作,按下面板上的开关。显示「仰角」、「弹数」的红色计数器的灯亮起。
「已打开上方的电磁枪,准备妥当。」
「我要冲进他们的死角,抓紧了!」
车长喊道,不知道他是如何操纵那两根拉杆和推力拉杆的,只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横向加速重力袭来。车身不住摇晃,荒地的景致从车窗前迅速飞过。我无法站立,只能趴在地上紧紧抓着支柱。我已搞不清楚车身是跑向哪边,在加速重力停止的同时,车长再度喊道。
「就是现在,斜右上方四十五度角,开火!」
「是的!」
助手点头,眼睛紧盯着圆筒,按下把手上的按钮——嚓、喀嚓!
喀嚓。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咦?」
「怎么了?」
「上方电磁枪无法启动。」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巡航车的武器故障了吗?他说上方的电磁枪,应该是那种会从车顶冒出的远距操作式电磁枪,之前我在大路上看过。
「车长,刚才车顶与铁门摩擦时……」
「可恶。」
可恶—就在车长愣住的时候,一道强光从前面车窗射入。
探照灯?迎面射向我们?!
我不禁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嗡——
就在这时候——飞空艇运转的声音逼近。
轰!
一阵骇人的暴风扫向操纵室,窗户如同水花飞溅般四散(有一副九厘米电磁炮近距离朝车窗射击)。
彷如周遭空气全部起火爆炸般,无处宣泄的冲击波震破机械面板计数器的玻璃罩,玻璃碎片四处飞散,我整个人撞向地面。
我趴着闪避往我身上洒落的玻璃碎片,待暴风通过后,我喘了口气,抬起头来。
「怎、怎么回事?」
光芒的洪流已从车窗前消失。虽然感觉得到飞空艇在头顶运作的声音,但刚才的冲击波影响了我的听觉,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
应该坐在主操纵席上的车长不见人影、被那阵暴风吹走了。
我朝侧向一旁的座位望去,那名助手正趴在机器面板上。
「你……你不要紧吧?」
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他走近,但那名助手一直趴着不动。我伸手搭向他背后,发现手掌沾满湿黏的鲜血。
「我被打中了……血……」
助手似乎知道我伸手搭在他背上,如此低声说道。
「铁片刺进我侧腹……血流不止……」
「侧腹……」
「和你的同伴一样,失血很严重。」
「我的?」
同伴?是指库洛吗?我不是请他替库洛治疗了吗?
「我和你的同伴,都得立刻到医护设施接受输血……」助手呕出血来。「否则很快就会死。」
他呕出大量的血液。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的地面就像浮在水上的木板般摇晃着。令人吃惊的是,巡航车虽已经停止行进,却仍飘浮在地面上。难道MC机关仍是完好的?
「振作一点。」
我才刚说完,就有一道白光突然从旁边射来,接着听到飞空艇运转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它正贴近地面飞行,平坦的流线形船首面向我们,就像肉食鱼朝岩缝底下搜寻小鱼一般。
它在窥探停止行进的巡航车操纵室吗?
「唔。」我紧咬嘴唇。
让它动。
我体内的声音又说话了。
快让车子动。
逃离这里。
可是,我要怎么做?
当时我灵光一闪,脑中浮现刚才车长操纵巡航车的动作。
嗡——
外头的飞空艇将船首往下移,对准玻璃被震碎的车窗。
又要开火了吗?!
这时——
我的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
我双脚往地上一蹬,跃向空无一人的右席——副航陆士的座位——看准那两根并排的控制杆,使劲地把右方拉杆往前推。
同一时间,飞空艇船首底下的炮台正好开火,发出阵阵黄光。
轰!
惊人的冲击波从车身右边擦过,巡航车的车身往左倾,在空中横向滑行。
巡行车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那一记直击。
我看样学样地启动车子。
「呼、呼。」
我不住喘息。
得快点逃才行。
可是我该怎么做?!
要逃去哪里?
砰!
砰砰!
紧贴在上方的飞空艇,电磁炮不断地往下开火。不过从车窗看不见飞空艇,在我现学现卖的操纵下,虽然躲过了直击,飞空艇也飞出了我的视线。
看不见敌人的踪影。
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引看不见敌人,就无法确定该往哪儿逃。我卯足全力,双手交互操作那两根拉杆,左拉杆往前,右拉杆往下。这辆梯形的车子随着一阵粗暴的离心力猛然向右旋转。在强风狂扫的视野中,终于看见那艘笼罩在巡航车上方、车身布满条纹的飞空艇。我看见了!它后面一片青黑色的地平线正逐渐转亮。就快天亮了吗?
朝我开火的,是船首底下的炮塔?!
我脑中浮现前天夜里的那艘黑色飞空艇,瞬间做了比较。如果和那艘飞空艇一样的话……
如果一样的话,在它底下就无法射击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体内的运动神经马上采取了行动。
要灵活应变。
推进力呢?
能产生浮力的拉杆在哪里?!
我的「运动神经」向我提出这些要求。前天夜里我就是听从它的指示,才让守护骑士回归在空中应有的姿势。
中央面板的两根拉杆映入眼帘。虽然计数器的玻璃已经被吹走,但显示诺瓦路斯提拉正常连线的蓝灯仍然亮着。
——!这就对了。
我将操纵杆扳回中间,让车身停止旋转。接着将左右两根拉杆推向前方。
离地数码高、飘浮在空中的车身朝飞空艇前进。眼前的飞空艇立即做出反应,迅速后退与飞空艇保持距离,同时又稍微降低高度。
果然没错。它无法朝正下方射击。
动手!
我体内的声音喝道。
从底下攻击炮塔。
杀出一条活路。
可是,我要怎样让巡航车升到空中呢?!
***
黎明时分——
我对自己体内的声音感到不知所措。
在记录这一切的此刻回想起来,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我,总是被自己的直觉、感官、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骑士规范」驱使着。
我完全无法善用体内所继承的「素质」。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没人教过我。在我学会以前,父亲已不在人世。他还来不及告诉我「我是谁、继承何种血脉」,就这样忽然消失了。
为了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被迫一个人孤零零地奋战。
在这走错一步便死无葬身之地的环境中。
我、我该怎么做?!
***
旁徨时,眼睛会「指引你」。
中央有两根推力拉杆(看起来像是)。我左手一把握住,使劲地往前推。
是这样吗?
隆——
操作正确。前进速度随着一股将背部压向座椅的重力激增,而巡航车的高度也像跃向山头般,从原本的紧贴地面猛然攀升。内建的两座MC机关发挥最大的马力,将车身整个往上抬。
「好,跳吧。」
巡航车跃向空中。我抬眼望去,飞空艇那平坦的流线形车身在我的视野中放大,转眼间我已来到船首下方。我不会使用巡航车的武器,也不懂得操作方法,但这对我来说,是脱困的唯一方法。我将马力开到最大,以最大加速度让车子斜向跳跃,撞向飞空艇的船首。车身划破空气,发出猛烈的呼啸。飞空艇急忙加快后退速度,似乎对我藏身在船首下方的动作感到吃惊,但为时已晚。
「现在发现已经来不及了——我撞!」
我使劲地将操纵杆和推力拉杆往前推到底,迎面袭来的风压让我皱起眉头大叫。
咚!
撞到了。
我使出最大加速度,让巡航车斜斜地由下往上疾冲,正面撞向飞空艇的船首。
灰色的梯形巡航车就像朝扁平流线形的飞空艇下巴使出一记飞踢般,踢得它往后仰,当时如果有人目睹这一幕,肯定会看得目瞪口呆。
咚铿!
「哇!」
坐在座位上的我差点被震飞,我急忙握住手中的拉杆,撑住身子。我下意识地拉回拉杆,车子就此扭身,就像是一只从水底跃起的田螺踢中大騐鱼的下巴后,又回到原位一般。
想以水平位置射击而贴近地表的飞空艇,船首经这么一撞,整个巨大船身的尾部就此撞向地面。
「——?!」
我吃惊地望向飞空艇,发现它细长扁平的流线形船身尾部嵌进地面,船首立起指向天际。它底下尖针般的炮台朝向莫名的方向,在巡航车的冲撞下,炮塔已经损毁。
嘎嘎嘎——
扁平的流线形船身发出金属的悲鸣,就此底部朝天,整个翻覆。
巡航车回到贴近地面的高度,就像在空气垫上弹跳般不断摇晃。也许是刚才的冲撞造成车体构造歪斜,车身到处嘎吱作响。
趁现在。
快逃。
可是,要逃到哪儿去?
我喘息不止,转头望向操纵室。那名助手依旧趴在侧面的面板上。
库洛还躺在通道上吗?
听说他失血很严重。这名助手已经替他止血了吗?可是就算已经止血,一旦失血过多……
——得赶紧到医护设施接受输血才行……
输血?
我蹙起眉头。
输血是吧?父亲会说过世上有一种叫作「输血」的救命方法,是替在战场上遭砍伤或中弹而性命垂危的士兵补充血液的一种方法。不过这种经过低温保存的血液所费不赀,所以只有贵族家和征服军有这种设备,能替前线负伤的官兵们进行治疗。
——若不输血,很快就会死。
前线……
我脑中猛然浮现这个想法。
眼前那架尾部插在荒地上的飞空艇,发出机关运转的低吼声。难道他们试着要从这个怪异的姿势恢复原状?它那怪异轮廓背后的地平线逐渐反白。
前线的医护设施是吧……
的确,迪奥迪特军的前线阵地或许会备有「输血」的设施。
天亮了。
飞空艇矗立的方位正好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吗?这样的话,多库特河就位于平原西方,所以是在我背后……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急速扩张。不,我知道自己得赶紧行动才行。
尽管心中百般不愿,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车内有两个人失血过多,命在旦夕。其中一人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在我漫长的旅行生涯中,他是得来不易的朋友。
托尔现在在岩山的山寨中也……
「可恶。」
我闭上眼猛摇头。
既然这样,我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去吧!
我心里的声音如此说道。
救你的朋友。
停止这场战争,解救这个国家和人民。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块领土,什么贵族家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对库洛……还有那名在餐馆工作的少女以及托尔,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要背对着太阳往西行。抵达河边后,沿着河岸前进。只要往左方走,应该就能接近邻国艾尔康家的领地。
去吧。
得解救库洛才行。
要救托尔脱离虎穴,只有一个办法。
……
我昂首望向前方。
***
那天清晨。
在阿曼迪,沙薛平原的外缘——满是岩石的荒地中——我坐在操纵席上,驾驶着这辆快要解体的飘浮巡航车,首次昂首迈向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就此奋起,尽管心中依然旁徨不定。
但我若是不挺身而出,就无法解救身旁这些重要的朋友。
我得挺身而战。
我吞了口唾沫。
「走吧。」
左手的推力拉杆马力全开。我控制操纵杆,右手往前推,让飘浮的车身往左转。待背对太阳后将两根拉杆往前推,全速前进。
我前方的平原依旧昏暗苍茫。
4
拂晓的冷冽空气吹来,灰色的梯形车身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昏暗的平原上,往西而去。
原本平滑的车身到处破裂歪斜,因承受强大的风压而发出笛音般的响声。我强忍着那迎面而来、吹得让人叫痛的冷风,坐在摇摇晃晃的操纵席上,紧握控制杆。
不知何时,车身底下的荒地已变成草原,越过一排又一排的树丛。虽然巡航车的马力比不上守护骑士和飞空艇,但因为MC机关已发挥至极限,所以车身能维持在越过树梢的高度,飘浮前进。
我不顾一切地全速前进,大约行驶三十分钟后,就在周遭的黑暗转为深蓝的同时,开始有白色的冷空气吹向车身。
是晨雾吗?
虽然天色转亮,但接下来不断涌来的白烟却妨碍了视线。
水气丰沛的缘故,应该是河川就在这附近吧?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在没有玻璃的车窗底下已来到草原尽头,前方是暗蓝色的水面。
水面?
车身往空中一跃,噗通一声沉入水中。这是因为,突然来到冰冷的水面上,地面的反作用力突然改变的缘故。
我坐在摇晃的操纵席上趋身向前,眯起眼睛。迎面而来的水蒸气冷得让人感到刺痛。视野全被浓雾包覆,只看得到前方的水面,不过车身确定是在水面上没错。
「已经来到河面上了啊——」
我因过度疲劳而精神恍惚,左手急忙将两根推力拉杆往后拉。要是继续恍神,巡航车会越过河面,跑到对岸去了。同一时间,我将右侧的操纵杆往前推,让车身往左旋转。
梯形车身在全速前进的惯性作用下,划出一道白色的水花圆弧,在水面上旋转。
「唔——」
当我将拉杆往回拉时,右盾传来一阵痛楚。不知能不能看到对方的布军?我皱起眉头,目光扫向左侧的河岸。但视线不良,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应该是上游吧?我定睛凝望前方。自古以来,艾尔康家便以多库特河为边界,与迪奥迪特家的领地交接,西北方的上游地带应该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我从山寨所在的荒地往我猜测是西边的方向笔直前进,来到了多库特河河畔。接下来只要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就能抵达艾尔康军与迪奥迪特军对峙的主战场。
迪奥迪特军的前线阵地应离此不远。那里应该会有身受重伤的士兵们可以输血的野战医护所。
库洛呢……
那名助手……
正当我如此担心、转头往后看时——
发现迎面而来的风声改变了。
「——?」
我矍然一惊,回身望向前方没有玻璃的车窗,赫然发现不断吹来水蒸气的视野深处有个小山般的隆起物。它高高地从地面凸起,转眼间已来到我头顶,几乎要将我覆盖住。
终于看清楚了。
——墙壁?
是一面灰色墙壁。河面中央突然耸立了一面高墙。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墙壁?!虽然脑中大为震惊,但我还是顺应运动神经做出反射动作——左手将拉杆往后拉,同时拉回推力拉杆。车身猛然左倾,一面减速一面掉头。但由于飘浮前进的巡航车不会和地面或水面产生摩擦,所以就算想紧急煞车也煞不住。即使是改变行进轨道还是会冲向外侧(其实只要巧妙地运用推进力,就能精准的使出小幅度回旋,但这时的我要使出这种技巧有些困难)。我绕向左方想要避开,但已迟了一步。巡航车右侧撞向这片突然冒出水面的墙壁,一路摩擦。
喀喀喀——
「哇!」
倾斜的操纵席一阵剧烈震动,一旁的计数器面板火花四散。
河川中央的墙壁……不,难道会是石墙构成的小岛?多库特河竟然有这种东西?
当时我并未发现那是艾尔康家在天然沙洲上堆叠石墙、非法建造的要塞。我往它靠近却没被发觉。倘若视野开阔,我恐怕早已被大炮和电磁炮的炮火攻击了。由于我的接近过于唐突,似乎连敌方也没察觉(艾尔康男爵操纵的火精灵虽然配有磁力扫瞄机,但主要是将感应器对准迪奥迪特私家军阵营的方向。这救了我一命)。
我在水面上沿着这面突然出现的高墙行进了数百码远,在迷茫的白雾中登上岸边的草地。咚、铿锵!车身往上一跃,突然一阵摇晃。我搞不清楚车身四周撞到了什么,就算它解体也不会令人意外。它在草地上一路摇晃,一路靠着惯性运动前进。
「呼、呼。」
我趴在为大人设计的操纵席上,紧抓着不放,从风吹不止的车窗望向外面的草原。
这里是哪儿?
正当我准备从座位趋身向前时——
「唔。」
右肩又是一阵剧痛。
「可恶。我自己也得到医护所接受治疗,否则右手会废掉。」
正当我如此喃喃低语时。
锵!
突然有东西撞击车体侧面,传来锵锵锵的声响,犹如下冰雹一般。是枪吗?难道是步兵朝我开枪?我已来到战场附近了吗?
车子缓缓前进,我朝前方望去,在白茫茫的迷雾深处发现了某个物体。在大地之上,有个巨大的影子巍然而立。我定睛凝望。那是什么?
当时太阳好像已经升起,从我赶来的东方射来一道透明的光束。草原在白茫茫的迷雾下闪着绿光,缓缓浮现。意想不到的是,竖着无数旗帜的阵地,就罗列在我的右前方。三角形的红旗、木头搭建的建筑,还有耸立在建筑后面犹如小山的影子,那是……
那红褐色的东西是什么?好像呈现人的形状……
好巨大,莫非是?
在我看得瞠目结舌的同时——
隆——
野兽嚎叫般的叫声从阵地涌出,响递河岸草原。
突然之间,从我右手边草丛冒出无数名骑兵,他们身上暗淡无光的盔甲像敲打乐器般,发出阵阵声响、在草原上疾奔,往我左手边进攻。
隆——
同时,我左手边也冒出一群骑兵,吹响着长喇叭,朝对方逼近,几乎要与对方的队伍撞在一起。这队大军举的是蓝旗。
「哇!」
我坐在巡航车的驾驶座上,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这可不是坐在一旁观战就能了事的。就在两军对峙,即将于黎明时分展开对战时,我驾着巡航车从旁闯入战线中。
喀喀。
车子微微摇晃,右侧有东西撞向车身。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正好在艾尔康军十多名骑兵要展开突击时从中拦阻,马匹一时停不下来,就此撞上。
「可恶。」
我掉转车身,想查看周遭的情况。
到底哪边才是迪奥迪特军?!
雾气逐渐散去,战火已经点燃。库洛会说两军不会在黎明前开战,看来他想得太简单了。朝阳普照,风吹过草原拂去白茫茫的水蒸气,地上四处插着断折的蓝色三角形旗帜,忽隐忽现。
当时我并不知道双方骑兵部队已多次交锋,而人数远占上风的的艾尔康军打算以此优势结束战局。我刚好在艾尔康军的骑兵部队要发动最后一击时,驾着巡航车闯入,阻挡他们进攻。
啪啦啪啦啪拉——
我让车身转向,没想到因此将进攻队伍中十多名插着红旗的骑兵撞飞,将他们撞倒在草地上。进攻的队伍出现大漏洞,多名蓝旗的骑兵发现机不可失,朝那处漏洞展开猛攻。
哇!
骑兵们放声大喊,长矛与刀剑交鸣的声响随着强风吹进操纵席内。我想看看迪奥迪特军阵营的方向,因此让巡航车原地旋转。我完全忘记,那把故障无法开火的远距操作式电磁枪仍然架在车顶上。
插着红旗的骑兵大军似乎将这辆突然闯入的飘浮巡航车视为威胁他们的敌人(事实上,我应该也撞倒了几名迪奥迪特军的骑兵,但插着红旗的骑兵被撞倒的人数比较多),一名像是指挥官的军官一声令下,众骑兵纷纷掉头,朝右手边的阵营退去,发出震耳的地鸣声。
蓝旗的骑兵人数较少,仔细一看,几乎人人都是伤兵,到处都是断折的绵羊纹章旗。红旗的骑兵队暂时撤退后,蓝旗的骑兵也许是已无力追击,也跟着返回草原左手边,重新整队。
「等、等一下!」
尽管我的声音不可能传进他们耳中,但我还是放声大喊,为了追上插着蓝旗的骑兵队,我转动残破的车身。
我看见竖着蓝色三角旗的阵营位于草丛对面。
那天早上,我驾着巡航车绕了好大一圈,就像刻意绕过迪奥迪特军的阵营外围般,进入这条河川(虽然我背对着朝阳,但由于时值初冬,所以是朝西北西的方向前进)。
我可以从阻挡马匹的木造栅栏中,望见几名身穿红色军服的步兵持枪而立。要是他们朝没有玻璃的前方车窗开枪,我可抵挡不了。于是我靠近阵营后,将左右两根控制杆往后拉,利用惯性作用让车身停在草地上。我关闭飘浮的推进力,让车子着地。被切断的杂草像水花般散入空中,梯形的车身沉向草原,就此停下。
「终于到了……」
车子顿了一下,就此停止前进,我这才从操纵席上站起,强忍着晕眩,拍了拍那名趴在侧面机械面板上的助手。他还有呼吸。
我从操纵席走向通道。库洛仰躺在地上,右脚缠着白色绷带。
「库洛。」
我叫唤他,但是没有反应。看着他那鼻梁挺直的侧脸,他眼睛紧闭,没有意识。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但就像那名助手说的,不赶紧进行「输血」的话……
我发现之前用的那把长剑还放在通道上,弯身将它拾起。车门旁有颗红色按钮,我按下它。
啪一声,车门往外垂落。
「——」
阵地在车门完全降下后浮现。木头栅栏前站着十多名士兵与一名身穿盔甲的高大男子。
这名身穿盔甲的男子没戴头盔,肩膀以上任凭狂风吹拂。他留着一头长发,望向车门,一眼就认出我来,旋即命士兵们放下手中的枪。
他有张端正的容貌。虽然脸上沾染煤灰,看起来还是一样充满自信。
吓——
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微微往后仰。他为什么会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站在巡航车前面;:
「哎呀。」
这名年约二十五岁、双眼细长的男子睁大双眼,一脸惊诧,接着他俊秀的嘴角微微一笑,向我深深一鞠躬。
「原来是世子大人。没想到您会在我军危急的时候,调来他国的巡航车赶到!不愧是世子。欧崇佩服之至。」
竟然讲出这么虚伪的话……
我一面喘息,一面瞪着阶梯下的这名男子。他与先前穿紫色礼服时截然不同,高大的身材即使穿上盔甲也一样有模有样,说他不是文官,而是一名骑士也说得过。他就是欧托利卜·欧崇——一名「会是」迪奥迪特家纹章官的男子。
「——」
「噢,世子大人。」
我不发一语,这名纹章官爬上车门的阶梯,身上的银色盔甲铿锵作响。
「太了不起了,原来是费康家的巡航车啊。没想到您调度来的不是标榜中立、拒绝援助我们的邻国,而是像这样的新型兵器。您年纪轻轻,竟然就有这等交涉能力和政治手腕。属下欧崇真是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欧托利卜·欧崇夸张地张开双臂,表达兴奋之情。他朝把剑当成拐杖的我走近,蹲下身悄悄说道:「浑帐,这么晚才来。」
「这里有野战医护所吗?」我踩在草地上往阵营的指挥所走去,同时向欧崇问道。
他演戏般地催促我:「请赶快进指挥所。」而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巡航车内,在欧崇的带领下走下阶梯。
「我希望你能用输血的方法救人。有两个人就快死了。」
「这里的确有治疗伤患的野战医护所。」欧崇颔首。「航行台座的冷藏设备里是备有输血用的血液,不过……」
「能进行输血吗?」
没想到他的答案竟然是……
「不行。」
欧崇一面走,一面摇头。
「为什么?!」我停下脚步逼问道。「你刚才不是说有这样的设备吗?」
「别这么大声。」欧崇将手指抵在唇上。「士兵们在看啊。」
「可是——」
我转头望向身后。欧崇和我快步走进阵营后,士兵们随即从巡航车上将库洛和那名助手搬下车,以担架运来。
「——」
「总之,先到指挥所去吧。」欧崇催促我往前走。
「再不敢快帮库洛……帮那名失去意识的伤患输血,他会没命的。」
走进指挥所的帐篷后,我向他求救。
「拜托你,救救他。」
这名身材高大的纹章官走进屏除旁人的作战室后,迳自坐上折叠椅,双脚往作战桌上一放,摇着头应道:「不可能。」
「不可能替他输血。」
「为什么?」
「医护所马上就要撤走了,接下来我们会拔营撤退。敌人的骑兵队因为你临时赶到而暂时停止进攻,但他们马上又会再来。」
撤退……
「你说撤退,是要逃走吗?」
「别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你听好了,现在是撤退的好机会。那两个人会先送往医护所,但现在非迁移不可。没空进行输血。」
「不能想想办法吗?」
「喂。」
欧崇凝望着我。
「我来告诉你战况吧。从黎明前开战以来,我军就一直居于劣势,敌方领主的守护骑士火精灵还没出阵,我军光在陆上战斗就已经溃不成军。现在只能赶紧退回城内,以免全军覆没。」
「迪奥迪特军真的那么不堪一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欧崇左右互换放在桌上的双脚,双臂盘在胸前。「因为上一代领主主张『非战主义』,使得我们的兵力处于绝对劣势,而且士兵们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被视为最后希望的守护骑士偏偏又没办法动。」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上阵?!」
「——」欧崇望着天花板。「我也不知道。」
「竟然说你不知道?」
我无言以对,只见身穿盔甲、手戴护手的纹章官拨起前额的头发,露出了额上的伤疤。
他在想些什么?
太不负责任了。
这样也配当一名指挥官吗?
可是……
「我之所以带兵上阵……」欧崇低语道。「是因为你会来。」
「——?」
「我之所以带兵上阵,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里奇。」
「这话怎么说……」
我反问道。这名身穿盔甲的纹章官望着天花板,挺直的鼻子暗哼一声。
「只要你能赶到站在队伍前方,情况就不同了。不但能鼓舞士气,守护骑士也能上场。我们就会有胜算。」
「……」
「我以为你会更早赶到的。已经有许多士兵因为你而白白牺牲。」
「等……等一下。」
他早就知道?
——我就是为此奉命出城。
这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早就知道我会赶到?已经许多士兵因为我而白白牺牲?他在胡说些什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终究还是来了。你现在就在前线的阵地里。」
「那是因为……」
——他希望我能找出世子,又刻将您带往河岸前线。
蓦地,有个声音从我脑中掠过。
托尔·诺安在那辆遇袭的马车底下所说的话,在我脑中苏醒。她那张无比认真的白皙脸蛋……
全心告知自己「使命」的表情。
——他派护卫随行,要我搭乘马车前往大路上搜寻。
「唔……」
然而,那名认真达成任务的少女,此时……
——「呼、呼。」
——「呀!」
尖叫声在我耳畔苏醒。
瞬间,我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没错,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他下的命令害托尔被那个怪物……
「你……」
我紧握剑柄抵着地面,向他吼道。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吧?」
「故意怎样?」
「别装蒜了。是你叫托尔到那个危险的地方找我,对吧?」
「托尔?哦,你是说女官诺安吧?难道她被山贼袭击了?」
「——!」
我怒不可抑,紧握剑柄。
「你明知托尔会被山贼袭击,还派她前往那条大路?」
「嗯,也可以这么说。」男子颔首。「这么一来,你要是看到诺安被乌德邦山贼集团袭击,应该就会直奔回来。我就是料到有这个可能性,才想出这个策略。」
策略?!
「你这个人……」
「怎样?」
「竟然把人当成棋子!」
「官员原本就是权力下的棋子,新手女官更是可以随时牺牲。」
「对你来说……」我呼吸急促,右手举起紧握的长剑。「她或许只是颗棋子,可是——」
「你别这么激动。」
前额有道伤疤的纹章官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就算你一剑刺向我又能怎样?一点帮助也没有。你应该知道,我们只有携手合作,才能打开一条生路。不是吗,里奇?」
「……」
「你早晚会回到这里。就算没有目睹你喜欢的那名女官遇袭也无所谓,你一个人走在那满是难民的大路上,应该看到不少惨剧才对。」
「……」
「只要统治这一切的权力消失,人类世界会变成怎样?你应该已经亲眼见识过了。你不笨,是个聪明人。你应该已经想过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山贼和贵族都是一种权力的展现,既然一样要被统治,就应该要由我们这种想法正常的掌权者来统治这个世界。」
「……」
「你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
我高举长剑,紧咬着嘴唇。
我无言以对。纹章官这番话说得彷佛自己会亲眼目睹大路上的惨状一样。
男子凝望着我。
「有个输血的方法。」
「咦?」
我猛然回神。对了,再不快点替库洛治疗,他会有危险。
「该怎么做?」
「很简单。」欧崇穿着盔甲,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向帐篷后面。「我们的阵营后面停着那架航行台座。只要你再次坐上守护骑士,将敌人全部摆平就行了。」
「——?!」
「这样我们就不必从前线撤退,医护所也用不着迁移。这样就能进行费时的医疗处理。」
「——」
「另外,虽然骑兵队已残破不堪,但步兵还有半数以上的人员可以运用。如果这时候击退艾尔康军,还可以使出一记回马枪,突袭山贼的山寨、救出难民们。」
欧崇看着我吃惊的模样,眉头微蹙,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放下搁在桌上的双脚,转身面向我。
「你说诺安被山贼袭击,难道是真的?」
「她被抓到山寨去了。还有很多难民和孩子也被俘虏。」我不住喘息。「等天一亮,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艇来了,他们就会被带走。」
不,在那之前,托尔已经……我在这里磨蹭的这段时间,托尔恐怕已惨遭凌辱,但这件事我说不出口,彷佛只要一说出口就会成真。
我皱紧眉头,想逃避现实。一想像那个画面,我便心如刀割。
——呀!
可恶!
战斗吧。
有个声音如此说道。
全力奋战,解救她。
「哦。」但欧崇却像事不关己似的应道。「那可就麻烦了。再不快点去救她的话……唔?!」
我满腔怒火地将长剑刺向他的喉咙,纹章官身子往后仰,细长的双眼大睁。
「你、你干什么?别乱来。」
「不准你再多话。」
「可是里奇。」欧崇仰着身子说道。「除了坐上它和敌人战斗外,你还有什么办法?如果不以世子的名义操纵休佩·安斐尔奋力一战……」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点头。「我只是个没有力量的小鬼。一个垃圾般微不足道的巡礼者之子。我自己很清楚。」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欧崇被我用长剑抵着喉咙(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刺下去),回望着我。
「你到底要不要驾着它上战场?」
「……」
「看你是要成为领主的世子、平定平原的动乱,还是任凭艾尔康和山贼们为所欲为、烧杀掳掠?你要选哪一个?」
「我怎么可能当上领主……」
「你可以的。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会帮你。你忘了吗?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啊。」
我和这家伙是命运共同体?
别开玩笑了。
我和他对望着,不住喘息。
尖叫声再度从我脑中掠过。
——呀!放开我。住手!
我闭上眼。
——我们只是普通人,又能怎样?
我睁开眼。
库洛。
库洛,或许我能做些什么。
我开口说话,嘴里无比干渴。
「好吧,我去。」我放下长剑如此说道。「只有这么一次。虽然我很讨厌这么做,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只好再次坐上它了。」
「这样才对。」
欧崇颔首。
我随后提醒他一句。
「我可不是听你的话才这么做。」
「嗯。」
「还有,」
当时我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我并不是要去打败敌人。」
「——?这话什么意思?」
5
嗡嗡嗡——
虽然两天前才刚操纵过,但彷佛已经离开很久。
休佩·安斐尔的操纵席。
最后,我还是坐进了这里。
启动主机关后,我环视这个直径两码宽、不断发出空调低吼声的指挥舱。
——
我心里总觉得「那一夜在城里发生的事不会是一场梦吧?」
嗡嗡嗡嗡——
我真希望是这样。
走进那玻璃球般的指挥舱、坐上操纵席后,机体的「生体认证系统」发出一道闪光,读取我的视网膜,和两天前一样显示出「认定为正统操纵者」的蓝色文字。
这架守护骑士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为什么能启动它?
——阻止这场战争?!
MC机关在低速空转下状态稳定、电磁启动器和部分系统有点状况、辅助系统没有异常、油压正常、高压空气系统正常……机关启动后,机体的各个系统也都陆续运作,我从仪表显示确认这一切。导航装置等级不足?原来如此,因为我没将这个阵地的经纬度数值输入惯性导航系统中。我哪知道这种荒郊野外的经纬度是多少?不管导航了,看外面判断就行了。
我又不是要飞越大达鲁多亚海。我决定不理会「请输入位置资讯」的黄色文字。
全景萤幕上浮现的故障、状况讯息多得数不清。休佩·安斐尔在前天晚上的战斗中遭受黑甲军团飞空艇的猛烈炮轰,损坏的部位几乎没做任何处理。我决定不理会诸如「机器冷却功率降低」、「火灾警报线路单边接地」等含意不明的讯息。只要机体能撑过今天、和敌人战斗,这样就行了。
没错。我要阻止这场战争。
我靠着模糊的记忆,进行主机关启动后的步骤,同时脑中回想数分钟前在帐篷里和欧托利卜·欧崇的对话。
当我在帐篷的指挥所里说出「我并不是要去打败敌人」这句话时(会说出这种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欧崇露出了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反问道:
「你不是要去打败敌人?那你要去做什么?」
「去阻止这场战争。」
「阻止这场战争?!」
「没错。」我颔首。「我要去阻止这场战争。」
「战争一旦展开,就只有输或赢两种结果。」
欧崇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责备一个没有常识的小孩。
我又重复说了一次。
「我要阻止这场战争。」
「怎么做?你要怎么阻止?」
「我不知道。但我会想办法阻止它。」
刚才那场意气用事的对谈,几乎占满我全部的思绪,我甩头将它从脑中挥除。
自我诊断系统显示出机体的损伤。萤幕上浮现人形的图解,到处都有黄色光点闪烁。
装甲有十五处损伤。
脚部启动器的强度降低。
四台外部监视器停止运作。
「上次战斗中遭受的损害,果然都没处理。」
我咬着嘴唇。
没办法了……黑甲军团袭击城堡后,邻国便举兵来犯。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趁人之危的家伙,实在很过分。
艾尔康是吧……
——说得难听一点,艾尔康家根本就痛恨迪奥迪特家。多年来,他们一直是个祸根。
欧崇的声音又在我耳中响起。
「你该不会是打算拜托他们,要对方收兵打道回府吧?」
在两人独处的指挥所里,纹章官如此说道。
「你以为他们会应你一句『是,遵命』,然后就乖乖离去吗?你听好了,说得难听一点,艾尔康家根本就痛恨迪奥迪特家。多年来,他们一直是个祸根。他们认定今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艾尔康男爵家百般压榨领民,以此扩充军备,还对家臣们乱开空头支票说『占领之后,要分封土地』,以激励斗志,他们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情况发生。」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
我只会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现在不是在这种地方打仗的时候。得赶快让它结束……」
没错。我要赶快结束这场战争,赶去解救托尔。再不快点动身,她会遭那个怪物凌辱—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胸口要爆裂开来。
然而……
「这个世上,只有护树骑士团那班人,会摆出高姿态说出要『阻止』战争这种傻话。」
「护树骑士团?」
我会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库洛也曾提过。
我向欧崇询问道:
「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护树骑士团,就是从贵族子弟中选拔出的义勇骑士团。听说是取其守护『界梯树』秩序的意思。如今『回廊』已被阻断四千年之久,他们的任务早已失去原本的意义。」
「只要拜托护树骑士团,就能阻止战争吗?」
「别说傻话。这不过是乡下子爵和男爵家在争夺领土罢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出动?」
欧崇就像在嘲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般,表情为之扭曲。
——
然而,不管贵族界的常识是多么复杂难懂,我都要阻止这场战争才行。既然我抱持着这样的觉悟坐上休佩·安斐尔,没有时间再让我浪费了。
我得快点才行。
「里奇。」
欧崇和指挥舱进行通话。
「要让航行台座立起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虽然它伤痕累累。」
「就算想修理也没钱啊。你要多多包涵。」
「算了,开始吧。」
欧崇在指挥所里与我对话,我在回应他的同时,发现心情比刚才平静许多。那时的我不知所措、犹豫不决,但现在我有了觉悟,坐上它后发现内心竟然沉稳不少,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架多处故障的机器就要上战场了,我竟然不会紧张。
解除所有关节的闭锁状态。
休佩·安斐尔启动完毕。为启动它的骑士表示赞扬。
全景萤幕出现和前天夜里一样的红色讯息,数度闪烁后,就此消失。
显示机关输出功率的蓝色长柱图表在低处微微颤动。浮现在各种显示的萤幕后面的是清晨的蓝天,因为休佩·安斐尔的机体正仰躺固定在航行台座的平台上。
「开始立起。里奇,哨兵传来通报。他们已经来了,敌方的骑兵部队大举来犯。」
台座的平台在油压下缓缓立起,全景萤幕上的景色随着欧崇的声音往脚下沉去。我所在的操纵席陡然被举向高空,视线升高后视野整个变得开阔。开始能看见脚下军营搭建的帐篷。
采飘浮构造的球体指挥舱,在守护骑士坚固的胸腔内藉着磁力「飘浮」。所以无论这架人形机体是仰躺还是立起,操纵者脚下都能踩着地面。当眼前景色一片开阔后,我发现我方军营的帐篷对面有一群黑色骑兵踏着草地蜂涌而至,向这里步步进逼。
视野在一阵微微摇晃后稳定了下来。休佩·安斐尔犹如一具青黑色的盔甲武士,在油压装置的作用下矗立于航行台座上。
军营的士兵们应该看得见这具青黑色的巨人连同平台一起立于帐篷上方。
「我可不想将这群骑兵队踩扁。」
我在操纵席内暗啐道。
「要我驾着它将人踢飞,我办不到。」
「别担心。只要我们派出守护骑士,骑兵队就会撤退,由敌方领主驾着火精灵上阵。」
「刚才我瞄了一眼。火精灵是个大家伙吧?」
「光就大小来说,足足比安斐尔大上三成,我们的火力也远远比不上它。它的长矛一样威力惊人。你战胜它的唯一机会,就是冲进它怀中,采取肉搏战。」
「总之,得速战速决才行。」
草原上旭日东升,白茫茫的迷雾皆已散去,连对岸两库德远的青黑色河面都能看清楚,就像是一条细线般。在这片碧水绿草中,一群黑色的骑兵队排成横向一列,朝我飞奔而来。
「台座的固定绳索已解开,去吧。」
「——」
我右手握住控制杆,深深吐了口气。
——呀!
——呼、呼,你是我的!
「怎么了,里奇?」
「没事——我走了。」
我以为自己很冷静,但那阵「悲鸣」却跑进我的脑海中。我摇着头想将它从脑中屏除,此刻的我该专心面对眼前的敌人。
我将控制杆旁的黄色拉杆调向前方的位置,我知道休佩·安斐尔的机体己进入飞行模式。
好。
去吧。
我将左手的推力拉杆推向前方三分之一处。
嗡——
机关的低吼声攀升。
「出发。」
我右手紧握黄铜色的控制杆,轻轻往后拉。在一阵微微将身体压向座位的重力下,眼前的草原景色猛然落向脚下。不,是安斐尔藉由MC机关的输出功率,在机体上下形成强大的磁场,让机体在空气的压力落差下往上跳跃,彷如被往上吸一般。
我将控制杆微微往前推,上升动作就此停止,机体以直立姿势在空中前进。远比飘浮巡航车还要轻盈快速,两种机关的输出功率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为了不让机体跃过头,我立即让推力拉杆回到空转的位置。同时将黄色拉杆往下拉,将机体切换至陆战模式。
机体开始下降。
先阻止骑兵队。
我在骑兵队面前降落,挡在他们面前。机体脚下是草地,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三次降落吧。刚才下沉的地平线,此时缓缓升起。我维持空中站立的姿势,关闭飘浮推进力,让机体自由落下,降落在那群大批涌来的骑兵队面前。
咚!
啪。
落地时的反震力颇大,全景萤幕的视野剧烈上下起伏。糟了,我会跌倒吗?!不,没事。膝盖的启动器勉强化解了冲击,自动平衡器让机体稳稳地站在大地上。指挥舱一度很不稳定地上下摇晃,但马上恢复正常姿势(也许从外面看来,是一副冲劲过强、差点要跌倒的模样)。萤幕左方显示出「双膝:负荷九〇」的黄色文字讯息,闪烁两次后就消失了。驱动双脚的数十支电磁启动器可能已逼近强度极限。
搞不好手脚的某些部位会突然无法动弹——我脑中陡然闪过这个念头,但直逼而来的骑兵队立即将这个想法吹跑。
「喂,别过来!」
我环视操纵席内成群的拉杆,右手握住握把刻有长剑印记的拉杆往下拉。进入陆战模式的机体自动在大地上保持平衡,机械右手伸至背后,从肩膀上拔出电磁超震动剑。
虽然我在上次的战斗中存活下来,但这不表示我已学会守护骑士所有的操纵方法。事实上,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例如,这架机体好像设有旋转式二十厘米电磁炮,我却不懂如何操作射击。
至于长剑,我也只会握剑和砍劈的动作。之前操作机械手臂在空中挥剑将飞空艇断成两半,是因为当时的我明白那是以手指巧妙操作控制杆的结果。我以大拇指和小指对控制杆施压,让机械右臂握住长剑。
「快滚!现在不是战斗的时候!」
我不懂要怎样启用外部喇叭。尽管敌兵听不见,我还是放声大喊。
「快滚!」
降落在草地上的休佩·安斐尔没吓到骑兵,反倒是吓着了马匹,它们纷纷扬起前脚,不是就此停步就是掉头往回跑。
全景萤幕下呈现一幅落荒而逃的景象。
「滚回自己的领地吧。」
飕——
安斐尔手中的长剑甩出,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在指挥舱内产生回响。
「里奇。」
欧崇的声音与之重叠。
「你要小心。骑兵撤退后,敌方的领主就会出来和你单挑。」
同一时间——
接近警报。
对战通话。
萤幕右侧闪烁着之前从未见过的橙色文字。
原本笼罩草原中央的迷雾散去后,在那群抱头鼠窜的骑兵队前方,矗立着一座小山般的黑影。
是城堡吗?我眯起眼睛凝视。
不,不对……是个体型庞大的人形轮廓……
莫非是刚才那具机器人?
看到它的模样后,我不禁咽了口唾沫。
那尊巨大的机器人——就是守护骑士吗?
和安斐尔根本完全不一样嘛!!
红褐色的身躯犹如铜墙铁壁。我脑中再度浮现刚才在河面撞到的那座高耸的要塞绝壁,这架守护骑士应该和那座绝壁差不多高吧?光是身长就高出休佩·安斐尔三成。
这就是火精灵吗?它到底拥有多强的火力?正当我如此思忖时,萤幕上出现橙色的「对战通话」文字,不住闪烁,与火精灵红褐色的巨大身躯重叠。
我当时并不知道,在米尔索提亚,通过征服府认证的守护骑士都有义务搭载「对战通话系统」,无一例外。这是一种防止叛乱的方法,避免守护骑士的驾驶员在征服府下达命令后,以「我听不见」敷衍过去。
「告诉迪奥迪特家世子——」
喇叭里传来一个粗野的声音,就像一名不耐烦的中年男子在酒馆里发飘。
「快点谢罪。」
「——?!」
我一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你们的骑兵队已经溃不成军了,继续展开陆上战斗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你一个小孩驾着这架不起眼的守护骑士想做什么?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快谢罪。」
什么?!
谢罪?
我眉头微蹙。
「你说的谢罪是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愚蠢的家伙!距今七三三年到六九九年前的那三十四年间,你们在摄政的时候占领艾尔康家的领地,支配这块殖民地,还不快对你们犯下的滔天大罪道歉。」
萤幕上的巨大守护骑士不断怒吼。
「连这个都不知道,难怪你们会完蛋。你们迪奥迪特家过去只对我们艾尔康家道歉过五十三次。快点向我谢罪。」
「你在说什么?」
我反问道。机体装备的对战通话系统功能,似乎清楚传递了我的声音。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臭小子。你们过去犯下了滔天大罪,你想装傻蒙混过去吗?给我听好了,在你们全军覆没之前快向我磕头谢罪!说你们绝不敢再犯同样的错,一切都是迪奥迪特家的不对,你们家比狗还不如。快点谢罪!」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
「欧崇。」
我转头望向军营的方向,呼叫指挥所。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迪奥迪特家虽小,从前却是个很厉害的战斗国家,和现在完全不同。」
人在指挥所的欧崇回答道。
「与周边诸国有过各种纷争。等你就任领主后再好好学习历史。」
「这什么话……」
我是巡礼者之子,今年十二岁。我哪知道贵族家之间的陈年旧怨啊。
「请问……」
总之,我得阻止这场战争才行。我要带领迪奥迪特的私家军前去解救托尔。我很不耐烦地朝萤幕上那架巨大的守护骑士说道。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向你谢罪,你便会撤兵、不再攻打我们了吗?」
对我而言,迪奥迪特家的面子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要我磕几个响头都没问题。
萤幕对面那架红褐色的巨大守护骑士此时却鼓起(看起来很像)它那像是长满尖刺的双肩。也许是输出功率强大的缘故,守护骑士的轮廓因为排热的缘故,变得像烟霭般歪斜。
「蠢蛋!你以为道完歉我们就会撤兵吗?我要你磕头谢罪、把休佩·安斐尔打成废铁,然后把你们迪奥迪特家杀个片甲不留。从今天起,迪奥迪特所属的这片平原,将成为我艾尔康家的领地!」
「什么嘛,太蠢了。」
「太蠢了?!你刚才说了蠢字?」
「你不是说要我向你道歉后再杀光我们吗?这样实在太蠢了,我才不干。」
我如此应道。
「你才应该停止侵略,回自己的领地去。我没空陪你搞这种战争。」
「臭小鬼!」
前方传来一阵怒吼。
这就是贵族?我望着草原对面与我间隔一库德半远的红褐色巨大机器人,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
什么嘛,说是贵族,跟酒馆里闹事的人没什么两样。
但这架巨大的守护骑士却在萤幕对面大吼大叫:
「臭小鬼,受死吧!」
不知不觉,我与邻国贵族家的领主展开对峙,并以对等的姿态对话。
当时,我脑中始终惦记着在平原另一头的山寨里被俘虏的那名少女。我得赶紧阻止战争,带着私家军剩余的兵力去解救托尔,诺安—这是我心中一直牵挂的事。
与我对峙的这架重装备守护骑士——火精灵,究竟有何厉害之处,我几乎一无所悉。
当时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战斗中。
受死吧!红褐色巨大身躯上的双肩接连发出红色闪光,与这个声音同叠。
来了。
我体内有个东西提出警告。
跳跃!
这是怎么回事?
无数个发出红色闪光的粒子,就像被我吸过来似的向我逼近。周遭瞬间化为一片鲜红,休佩·安斐尔的机体强烈震动。
「唔哇!」
强大的冲击力道几乎将我从指挥舱的座位震飞,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没系上安全带。我握住座位的扶手勉强稳住身体,重新坐好,一面系上安全带,一面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黑烟直冒。草原满是黑色的圆形坑洞。
怎么回事,周遭都成了焦土?!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安斐尔所站的位置在方圆三百码内,宛如成了禁地内的焦土。
「这、这是……电磁炮?」
我想起被黑色飞空艇炮轰时的冲击,但两者的威力无法相提并论。当时虽然是在近距离下被射中,但也不至于无法招架。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我还无法想像,同时被六副十二·七厘米的电磁炮射中会是什么结果。
你在做什么!
我体内的声音向我训斥。
若是待在这里,军营会被炸毁。
「——!」
没错。
我的直觉没错。安斐尔的机体可以与它保持距离,承受炮击的伤害,但这种武器若是直接落在军营里那些活生生的人们身上……
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我转头从全景萤幕上确认,发现身后果然就是军营。
再这样下去,流弹全都会飞向我身后。
不行!
我得避开对方的火线才行。我揉了揉眼睛,重新面向萤幕,想正面朝向火精灵,同时横向移动避开电磁炮的火线,然而——
「唔?!」
下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见了?
火精灵消失了。
一直出现在萤幕正前方,位于敌军阵营的方位约一库德半远的红褐色巨大身影,竟然凭空消失。
它移动了引怎么可能。就在我转头望向我军阵营的那一、两秒之间?!
我目瞪口呆,在操纵席内全身一僵。
「跑、跑哪儿去了?」
危险。
会被击中,快逃。
「快逃?往哪边逃啊?!」
我转过头,在全景萤幕上从左到右仔细搜寻,甚至是检查身后。
那个庞然大物躲到哪儿去了?!
这时,我前额一带感到有股寒气游走。
上面?!
当我抬头仰望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一道赤红的闪光将我的视野染成一片血红,骇人的眩光罩顶。
竟然在上面?!
轰——!
「唔哇!」
我在操纵席内抬眼望向那直射而来的无数闪光,仰身大喊。
(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