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市街,北港——
我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往船埠靠近。
人声嘈杂。
要抵达骑士团总部——只有渡海前往属岛一途。
我不能因为黑甲军团的战斗员在港边监视,就不走这条路。
我藏身在人群中往前行,不让人发现。
目前还没看到黑甲武士的踪影。
许多行人往码头的方向走去。四处都立有「属岛渡船处,请往这边走」的看板,几名渡船业者争相招揽船客。这么多人都要搭船去属岛吗?
好惊人的交通量。
在北港除了大型远洋船停靠的主码头外,还有供渡轮启航和停靠用的区域。
中央大路的终点,是停靠着许多双体小型货船的港口。
一阵海潮的臭味送入鼻端。通往码头的大路两旁,都是贩售生猛海鲜的海产店,店头的冰块上摆满了刚捕捞上岸的龙虾、紫贝、牡蛎。由于雨势转强,人们都不走车道,改沿着海产店的屋檐走向登船处。
店员招揽顾客的声音此起彼落,既拥挤又嘈杂,正好适合身穿巡礼服的我藏身。
明明已经入夜,却还是人潮汹涌。这也许和下雨有点关系,料理店的屋檐下挤满了人,阻挡了前方的视线。
与迪奥迪特的领地相比,这里也太热闹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注意周遭的动静,缓缓前进,猛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
在乡下的领地里,入夜后,没有要事的人都会回到家中。公民们维修农具,领民们则是做副业赚外快。但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人们在太阳下山后,仍理所当然地来到街上,逛街购物、到料理店里用餐。
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发展」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么多人来到康恩,不是为了游玩,而是前来谋职。
当时我虽然恢复了巡礼者的打扮,满脑子想的仍是阿曼迪·沙薛领地的事。
不光是农耕和畜牧,要是欧崇常挂在嘴边的「振兴工商业」能顺利进行的话,福特·迪奥迪特也会这么热闹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好笑。
领地发展?
等等,我以为自己是贵族吗?
我不禁在心中自言自语了起来。
你看自己现在穿的巡礼服,就像回到你原本的模样。你就适合这副德行,不是吗?
我如此想着的同时,已随着人潮来到码头登船处的队伍中。
可搭载三百人的双体客货船已抵达,写着「往属岛」的立牌旁正大排长龙。
不见黑甲武士的身影,也不见那两名候补生。
贵族搭乘的是一等舱,所以登船口应该在另一处。也许黑甲军团正在那边加强把守。
他们可能没料到贵族出身的子爵家公子,会以这身肮脏的打扮,出现在等候上船的乘客队伍中。
后来我才知道是自己过于天真——
糟了,我没钱!
我在排队的同时,想起自己钱包被那群恶少抢走的事。
这么一来,我就没钱缴胎资了。
前方敲着钟,码头管理员扯着嗓门大喊「上船」,乘客队伍开始往架向船身的木板上前进。
怎么办?
不,没关系。只要上了船,就是我的天下了。我会巧妙地躲在船内,一路前往属岛。
就在我转换想法,跟着队伍走向船板时——
前方蓦然出现两名黑甲武士,站在登船口两侧。
「——!」
是黑甲军团!
他们之前躲在哪里?
两名黑甲武士一左一右包围登船口,手中拿着那张通缉画像,近距离核对走上船板的乘客面貌。
糟了。
我放弃登船,掉头就走。
我走出队伍。
好险……我先离开队伍,躲在某处观察一阵子吧。
就在我准备离去时,附近一名注视着队伍行进的年轻男子朝我喊了声「喂」。
他伸手指着我:「喂,前面那个。你为什么不排队了?」
这名年轻男子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像是一般的工人。
我不予理会,正想就此离开时,他竟随后跟了上来,朝我逼问道:「喂!你为什么不上船?」
「你别管我。」
年轻男子想抓住我的肩膀,被我甩开,接着他朗声大叫。
「战斗员先生!」
他朝搭船口呼喊。
「战斗员先生!这里有名可疑的巡礼者。他看到你们之后,就离开队伍了!」
什么?我没发现有这样的家伙存在。
一名黑甲武士转头面向我,暗视镜的镜片开始收缩。
「抓住他!」
可恶!
男子伸手想抓住我的衣服,被我避开。我拔腿就跑,在被雨淋湿的码头上逃窜。
「站住,臭小子!」
哗啦——
可恶!
我在大雨中没命似的奔逃。
我背对码头,再次冲进巷弄中。背后传来「站住」、「别跑,巡礼小子」的叫声,零乱的脚步声紧迫不放。不是身穿黑甲的战斗员。难道黑甲军团命当地人在一旁监视排队上船的群众?!
「呼、呼。可恶。」
水滴打在我脸上。跑步后又开始晕眩,左臂微微渗血。但我绝不能在这里被捕!
然而——
「哇!」
我看见堆积如山的空罐挡在巷弄中央,本想一跃而过,却被绊倒,重重跌落地面。
乓啷!
「唔!」
我倒卧地上。受伤的左臂再度受到重击。痛彻心腑……
完了,身体渐渐不听使唤了。
我皱紧眉头,好不容易才站起身,这时背后追兵的叫声已步步近逼。
「在那里!」
「这笔赏金是我的!」
背后传来一大群人的脚步声,急追而至。
身后有多名追兵。
「唔……」
我拖着脚,想逃离这条巷弄。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条大路。只要想办法逃进人潮……
但就在我来到大路时,双脚同时打结缠在一起。我被赶上的四名男子一把揪住,拖进巷弄里。
「浑小子!」
「明明是个巡礼者,这么不知好歹。害我们费一大番工夫。」
「修理他一顿。让他尝过苦头之后,再送去给战斗员先生。」
「赏金大家平分。」
「唔……」我站不起来,无力反抗。
这时候要是有剑在手的话……
然而——
「去死吧,臭小子。」
啪!
「唔。」
对方四人群起围殴。他们不断朝我拳打脚踢,还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提了起来。
我眼冒金星,被打得整个人往后仰,摇摇晃晃地往后滚向车道上。
这时——
叽——
背后突然传来刹车声,一辆大型车溅起水花,在路上紧急刹车。
「哇!」我被水花溅了满身,急忙仰身靠向另一侧,滚向车道旁。
我已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
我以仰躺的姿势抬眼仰望,只见有辆乌黑晶亮的大车停在我面前。那不是马车,是电动车。这时我才明白,我摇摇晃晃地来到车道上,差点被这辆车辗过。
是征服军吗?不,这不是军用车。车子比刚才基地的还大,车窗上挂着白色的蕾丝窗帘,车身上绘有纹章的图案。而且前后都有骑马的护卫——有身穿红色护胸的私家军随行。是贵族家的专车。
「小混混,快滚开!」骑在马上的士兵拔出军刀,朗声喝斥,那四名追赶我的男子一哄而散。
护卫们在大雨中下马,就像看地上的垃圾般俯看着淋成落汤鸡、动也不动的我,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拖向车道旁,不让我挡路。
「真碍事,闪一边去。」接着再度跨上马背,喝令一声:「出发,赶紧前往码头。」
大型电动车就此再度启动。
我躺在路旁无法动弹,以眼角余光望着大型电动车从我头顶驶过。
绘有纹章、晶亮如镜的车体在雨中行驶。
贵族家是吧……
但就在这时候——
高举旗帜的贵族家专车才刚从我头顶通过,突然发出一阵刹车声,陡然停住。
——?
乌黑晶亮的车辆就此停在大路上,从一旁开启车门,伸出一道收纳式阶梯。
驾驶神色慌张,快步绕过车身赶来,在大雨中将踏台搁在阶梯下,朝车门递出雨伞。
有人要下车吗?
紧接着下个瞬间,在暗色的大雨中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朵。
怎么回事?
「大小姐、大小姐!」
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好像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这声音有点耳熟。
「大小姐,您别令老臣为难啊。」
只见对方对男子的声音置若罔闻,一脚踏在阶梯上,红色洋装的长裙飘然而出。对方一身洋装,在雨中走出车外。
——?
红色的连身洋装、长发飘逸的身影……
那红色人影毫不理会急忙递出雨伞的驾驶,径自朝我走近。
「这位先生……」
对方说道。
「这位先生,你有没有受伤?」
「大小姐,您别理他。」
一旁的护卫插话道。
「此人是个肮脏的巡礼者。」
然而——
「你退下。」
听这个声音,似乎还是个少女,但语气很坚决。
「是我们的车子撞到人家对吧?」
「话是这样没错……」
「退下。」
那一身艳红洋装的小姐让中年护卫闭上嘴后,也不在乎自己的裙摆是否会弄脏,蹲下身探望倒卧地上的我。
「大小姐……」
是名未满二十岁的少女。
不知如何是好的驾驶与护卫们齐声拦阻,但那一头黑发、身穿红色洋装的少女完全不予理会,低头望着我。
「——」
水亮的乌黑双瞳——
怎么会这样?
这个人是……
「休艾特小姐,您这么做,老臣实在很为难啊……」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随后赶来,一面替她撑伞,一面说道。「啊,您的衣服!渡轮已经在等您了。这样会赶不上晚宴的舞会啊。」
「没关系。」人称大小姐的那名少女摇了摇头。
那位黑发、黑色眼珠的少女,还有那快步奔来,像是总管的中年男子。他们的声音都非常耳熟。
——!
我眨着朦胧的双眼,猛然一惊。这名身穿红色洋装的少女……
——公子可否和我共舞呢?
我脑中浮现几个月前,在入团竞技会前一晚发生的事。
刚才他说休艾特小姐……
——公子可否和我共舞呢?
「你听得见吗?」
一头黑发的少女与我说话。
「我们的车子撞到了你,对不起。」
「……」
我说不出话来。
少女颔首应了句「没关系」。
「你不用勉强说话。我现在马上找医生来。」
我记得她长我一岁……在鼓舞晚宴的舞会中,她向我介绍过自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全名是休爱特·索尔·弗尼兹。是公爵家的大小姐。
但我现在一身巡礼者装扮,倒卧路旁,她为什么要帮助我?
她看起来不像是因为认出我的身分,才特地帮助我。
她不可能认出我的。
然而——
「里多,叫御医过来。」少女转头向那名中年总管下令,威严十足。「请他马上来替这位巡礼者治疗。」
「可是,大小姐……」
「马上。」
「啊……是。属下明白了。」总管行了一礼,返回车内。
——?
我大吃一惊。当时在鼓舞晚宴的大厅里,她在我面前展现的温顺、娇羞,此时一点都看不出来。她使唤随从和下属时的口吻,严厉且不带半点踌躇。
这就是天生的贵族……
这位黑发少女休艾特小姐接下来的行动,更令我大吃一惊。
「糟糕,你流了好多血。」
休艾特一见我左臂流血,毫不迟疑地执起我的手臂,卷起巡礼服的衣袖,仔细端详伤口。
只见她秀眉微蹙。
「得马上止血才行。」
紧接着,这名少女竟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裙摆,撕下白绢内衬,将它缠在手中,缠绷带似的缠在我的手臂上。
「御医在干什么?还不快来!」
车内传来一个声音应道:「是,小的来了。」
我吃惊地抬头望着少女,她对我说道:「不过是件洋装而已,没什么。」少女叹了口气,手中动作未停,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道。「反正就算参加迎新晚宴的舞会,他还是不会和我共舞。」
「——?」
休艾特还没发现我的真实身分,自顾自地说着:「他通过了骑士团测验,眼中一定只有他想做的事和目标,不会考虑结婚的事……啊,对不起。」
休艾特小姐猛然回神,嫣然一笑。
「说来真不可思议,巡礼者先生。刚才我从车窗看到你时,觉得你和我喜欢的人有几分神似。」
「……」
这时,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手捧着皮包,一面拭汗一面跑来。似乎是医生。
「御医,请立刻替这位先生治疗。他流血了。请给他止血药和醒神药——对了,你有药效不错的营养针对吧?」
「大、大小姐!」
那名微胖的中年男子闻言,惊讶地仰身吸了口气。
「对这种人用那么昂贵的……」
「你不理会我的请求是吗?」
虽然嘴巴上说是请求,其实完全是命令。
真厉害……像她这种天生的贵族,使唤下属一直都是用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吗?
那名中年医生被休艾特小姐一瞪,马上吓得缩成一团,连连点头。
「小、小的明白了。马上处理。」
2
三十分钟后——
我再度站在可以观察码头情况的大路转角处。
「——」
弗尼兹家包下一艘渡轮,正要前往属岛。休艾约小姐似乎要前去参加今晚在骑士团预备学校迎新晚宴的舞会。
我得知此事后,努力思索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搭她的船。
就向她表明身分,请她让我搭便船吧——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了。瞧我这副肮脏的模样,若是说出「我就是子爵家公子」,一般人应该不会相信才对。但如果是她的话……
然而,当公爵家的御医开始替我治疗后,休艾特小姐便在总管的催促下回到车厢内。担任护卫的骑兵把守在车门外,似乎是怕小姐一时兴起出手援助的这名巡礼者少年,会对小姐有逾越之举。
「我要道谢……」我想告诉医师,我要当面向小姐道谢。
「别说话。」医师紧盯着针筒,对我说道。「接下来我要进行局部麻醉。你手臂会暂时麻痹,无法说话,但这是为了缝合伤口。」
中年医师就像在说给一个没知识的人听一般,对我说了一句「这是为了疗伤」,就叫来一名护卫按住我,朝我手臂扎了一针。
「唔……」
「喂,别动。不要随便乱动哦。」
正当我觉得疼痛时,上臂旋即感到麻痹,果真如医师所言,不只手不能动,连嘴巴都不能张了。
之前我和艾尔康家战斗时,也曾在野战医院见识过打针这种治疗技术,所以并不吃惊。之前努沙,库洛「输血」时,我就会亲眼目睹针刺进他手臂。但亲自挨针,这倒是第一次。
我上半身麻痹,无法动弹。在伤口缝合结束前,麻痹会持续一阵子。
我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医师迅速替我做完治疗、打了一针像是营养剂的补给品后,就收拾皮包回到车内。接着护卫给了我一套干的衣服,并对我说:「这是我家小姐的好意。你收下吧。」
「唔……」
让我见小姐一面。我想这么说,但有口难言。
「在麻醉消退前,你就在那里躺着吧。」
他们将我留在大路旁的屋檐下,费尼兹家电动车在前后骑兵的护卫下,匆匆忙忙地离去。总管说过,渡轮在等着他们。他们想必是要赶往码头。
别、别走……
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离去。
我在屋檐下待了一会儿,上半身的感觉慢慢恢复。
我将麻痹未退的手臂套进刚得到的这件衣服袖口(好像是骑兵护卫的衣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跟在车队后面,朝码头走去。
麻醉消退后,我的身体状况急速恢复。
意识比之前清楚许多,左臂的伤口已彻底缝合,只觉得隐隐作痛。
体内微微发热,我明白自己体力正在恢复。想必是那营养剂的缘故。那里头到底是什么成分?医师一面打针还一面发牢骚:「这可是昂贵的北方人参啊。像你这种身分的人根本就不配用。」
已不再步履蹒跚的我,从大路的转角处窥望码头的动静。
在数艘定期渡轮后面,有一艘插着三角旗、体型小巧的中型客货船。一旁停着一辆黑色电动车。
是弗尼兹家的船。
看来还没出发,可是——
可恶……我不禁暗自咒骂。
我不知道黑甲军团拥有多大的权力。但我想他们就算再怎么耀武扬威,应该也不敢对公爵家包下的渡轮乘客逐一检查吧?
我望向码头,发现他们确实没拿着通缉画像对走上船板的人逐一核对,但黑甲武士们持枪在那艘插着旗帜的中型客货船前站成一排,不断以暗视镜巡视四周。
真的是滴水不漏啊。
那名总管站在登船口旁,向一名像是队长的黑甲武士说了些话。也许是向他抗议,抱怨这样子派兵把守,有失礼数。
这样我就没办法靠近那艘船了。
但其他定期渡轮我也一样上不了。各个登船口都有两名黑甲武士把守,逐一核对乘客的面貌。
难道我就没办法渡海前往属岛?不管怎样,就算游泳我也要去……
游泳……
对了,游泳也是个办法。
我灵光一闪。如果搭船行不通,就只能游泳了。
不过现在还是初春时节。虽然水平线上看得见岛影,但要横越这座海峡恐怕没那么容易。况且我也不熟悉海流的状况。
但要是能搭船前往属岛附近的话……
没错——只要能到那座海峡就行了。
我在脑中想像整座岛的配置。从这座北港离港的船只,一定会先经过主岛与属岛之间的海峡。就算不是开往属岛,也只要在离对岸最近的地方跃人海中就行了。
「——!」
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右手边一座与开往属岛的船埠紧邻的码头,吸引了我的目光。
某个东西映入我眼中。
那艘船是?
一旁的码头,有两艘船尾载着起重机的灰色船只。那不是客货船。两艘灰色的中型船靠在码头边,上面载满了货物。一旁架着登船用的船板,有一群男子排成一列。
那是某种作业船吗?
去看看吧。
我体内某个声音说道。
去看看,也许能找出一条活路。
我转身背对开往属岛的船埠,快步跑向与它相邻的小码头。
「来喔,有深夜特别津贴哦!」
当啷、当啷——码头上,一名满脸胡子的大汉背对着暗灰色的船体,频频摇响手中的铃铛。
「还剩三个名额哦——只剩三个!要做的工作,是修补旧市街海边城寨的外墙。因为是深夜的海上作业,所以工资很高。来,快上船喔。」
从事海上作业的作业船?
难道是在招募作业员?
修补城寨外墙吗?
我在脑中描绘之前从上空看到的人工岛形状。原来如此,因为康恩原本就是个朝海面突出的城寨,所以遭到浪潮侵蚀的外墙,时常需要修补。
各种模样的男人排成一列,踩着缓慢的步伐走向船板。
不断摇着铃铛的男子,身旁立了一面看板写着「深夜海上作业,征求日薪作业员」。
原来是招募打零工的作业员。
他们要搭船前往作业,趁夜修补被浪潮侵蚀的外墙。
「快来哦,有特别津贴哦。」
只要坐上它,就能出海了……
我再次观察登船口的情形。前来应征的人有老有少,但没有一个穿着整齐的人,这些穿着各种不同服装的男子们排成一列,陆续走上船板。
只要排队,就会被雇用是吗?
作业船的码头烧着柴火,供人取暖,一大批前来谋职的男子蹲坐地上,倚着栅栏。尽管响着铃铛,不断喊着「还剩三人」,但似乎有很多人不想做这份工作,也不排队,就坐在码头前方。
要是被雇用,就能上船——
好,上吧!
我下定决心,走过作业船码头中央,排在队伍最后头。
这时——
「年轻人。」
一名身穿工人衣,蹲在附近的白发男子以沙哑的声音叫我。
起初我并未发现他在叫我。身穿工人衣的男子反复叫着,好像有话想对排在队伍中的我说。
「你……在叫我吗?」
「没错,年轻人。你欠人家很多钱吗?」
「咦?」
他到底想问什么?
我回望他一眼。
「如果不是,最好别坐这艘船。」
身穿工人衣的男子,悄声地警告我。
「那个脸上有道伤疤的人是人力仲介贩。替他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
听他这么说,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名不断招揽工人的男子,布满黑胡的脸上果真有一道刀疤。
「又来一位了。只剩最后两位。」
当啷、当啷。
「这话怎么说?」
「这里有很多流浪汉。排队的都是那些人。当地一些老经验的海上作业员,就算有特别津贴,也不会想坐他的船。」满头白发的男子,朝那艘灰色船只使了个眼色。「你看起来不像流浪汉。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还是劝你别坐那艘船。」
「为什么?」
这名工人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当地的人不坐这艘船。」
「因为有问题。听说那艘船并不是去修理城寨外墙,而是开往其他地方。」
「谢……谢谢你的告知。」
那名工人好心地告诉我这件事——虽然工资颇高,但这艘船似乎有问题。可是我非出海不可。它开往何方一点都不重要。反正我会在途中跳海。
「作业船出港、作业船出港。」
十五分钟后,船尾戴着超重机的作业船在大雨中拔锚,驶离码头。两艘船排成纵列,缓缓驶出北港。
我搭乘的这艘灰色船只,船身印有「巴拉库拉霸」的船名,中央的烟囱不断冒出黑烟。似乎是以煤炭运作的内燃机关动力船。
哗啦哗啦——
船首在黑色的海面上破浪而行,扬起阵阵雪白的浪花。此刻的我以打零工的海上作业员身分上船,根本无心观看船外的景致。
「所有作业员现在全部进入船舱内。在抵达工地之前,都得待在里面。待会儿会提供宵夜。」
脸上有道伤疤的黑胡男子向搭船的作业员们下达命令。
眼看海峡对岸的属岛黑影在大雨中缓缓靠近,我当然不想走进船舱内。但那名满脸胡子的人力仲介贩不断吆喝着「所有人到船舱去」,我只好暂且顺从。
巴拉库拉霸号的船舱没有窗户,里头走进了将近五十名男子,从船员手中接过硬邦邦的面包和杯汤。
看来果真如码头上那名工人所言,受雇上船的这些男人,都是刚流浪到康恩求职的人。各种年纪籼服装的人彼此互不相识,坐在地上也不交谈,默默地吃着宵夜。
「——」
我没有食欲,搁下面包,仰望船舱的天花板。
嗡嗡——机关声透过墙壁传来。这不是帆船,速度应该非常快才对。
我坐在地上,感觉着船身随浪起伏。现在应该已到海峡中央了吧。
一想到这里,我就坐立不安,从一群疲惫地蹲坐的男人当中站起身,走向船舱的大门。
我得看准接近属岛的时机,跃入海中……
只要游向属岛,向护树骑士团总部的人问路就行了。黑甲军团的人总不会在骑士团总部的地盘四处走动吧……不,希望真是如此。
在康恩,骑士团与耶兹公爵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权力关系呢?
我一面思忖,一面转动船舱铁门的把手,但门把好紧,一动也不动。
搞什么……是门锁卡住了吗?
但我试了好几次,还是打不开门。
「什么嘛,竟然锁住了!」
竟然把我们锁在里面?
※ ※ ※
那一夜——
我在机缘巧合下接受打零工作业员的招募,混进海上作业的船只出港。
要躲过黑甲军团抵达属岛,除了在前往海峡时从船上跃入海中,朝岛影游去以外,别无他法。
我得赶往护树骑士团总部,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请他们想办法解救与我同期的那名少女骑士比安。虽然不知道她跃往界梯树的哪个「界」,但可以确定的是,负责第七奴梅拉入口「再控制实验」的耶兹公爵打算见死不救。
现在分秒必争。
然而——
别……别开玩笑了!
若无法打开船舱的门,我就无法跃人海中游到对岸。这么一来,我接受作业员的招募坐上这胎,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若是在抵达工地之前一直被关在这里,一切计划就泡汤了。
我挥拳敲打船舱出口处的铁门。
「喂!开门啊,开门!」
「吵死了。」
门外传来船员的声音。
「安静一点!」
「为什么把我们关在里面?」
我放声大吼。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再不快点到甲板上跃进海里,这艘船就要驶出海峡了。
我使劲敲门。感觉背后有多道目光盯着我,但坐在船舱里的男子们还是一样保持沉默,没任何意见。仿佛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
「少罗嗉。想领钱的话,就安静一点。」船员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放我出去……」我佯装晕船。「我觉得很不舒服。」
然而——
「不行,忍到工地再说。」对方很冷淡地应道。
「我很不舒服!」我大声地重复道。「我晕船,想吐。」
这时,门外传来「啐」的一声咒骂,门锁解开,铁门微微开出一道小缝。
一名年轻的船员以冷漠的表情朝我打量。
「不准吐,也不准到外面来。想领钱的话,就乖乖听话。」
「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少罗嗦,这是上头的命令。」船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我也不想在船底看守你们这群流浪汉。你给我安分一点,别惹麻烦……唔?!」紧接着下个瞬间,那名船员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我使劲朝那扇半阖的铁门撞去。铁门应声开启,那名船员哇的大叫一声,仰身倒卧。
我乘机冲向通道。
——?!
我朝亮灯的通道前后观望。通往甲板的出口在哪里?右手边深处有个狭窄的阶梯。
「是那里吗?」
我飞奔而去。
「喂,站住!别跑!」
那名船员站起身,在我背后紧追不放,朝我扑来。
「唔……」我已察觉背后有异。当他一把抓向我时,我反手从肩膀后面握住他的手腕,陡然停步,顺势用背部顶起对手的身体,往前抛出。
「哇!」船员笔直往前飞去。
利用对手的冲劲反制,这是我小时候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体术。若能巧妙运用,就算是体格大自己一倍的对手也能随手抛出—当时父亲是这样教导我的。
那名船员趴倒在通道上,我跨过他的身体,跃向阶梯,往上奔去。
哗啦哗啦——
甲板上风强雨急。
「——!」我以手遮脸。强风迎面吹来,冷彻肌骨。海上也飘着雨。我从指缝中窥望,发现黑色的海面忽而隆起,忽而下沉,船只随之起伏。
属岛在哪一边?
我放眼环视。找到了,在右侧!
如黑色山丘般隆起的波浪降下后,亮着白灯的岛影从前方的水平线上露脸。
那一定就是属岛。
距离约一库德以上。
每当海面扬起大浪,岛影就随之隐没。
这种天气……
好大的浪,我紧咬双唇。
水花溅向我的脸庞,我不禁阖上眼。
——不准看,你这个变态!
比安……
可恶,现在管不了浪有多大了。
「上吧!」我睁开眼,往船身旁冲去。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根像黑色长棍的东西,阻挡我的去路。
锵!
「站住!」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枪?!
当我明白这是枪时,已被黝黑的金属枪口击中腹部,脚底打滑,跌落在甲板上。
「哇!」我重重打了个滚,一头撞向甲板的器具。
痛得眼冒金星。
一名身穿暗茶色战斗服的人立刻以枪口紧抵着我。
「别动。你擅自离开船舱,想干什么?」
「唔……」头部腹部的疼痛让我感到晕眩,我抬头望向那身穿战斗服的人影。
征、征服军的士兵?
※ ※ ※
我从甲板助跑,正欲跃向海面时,一名身穿战斗服的征服军士兵以步枪朝我戳来,阻止了我。
虽然不是黑甲军团的人,但作业船上怎么会有军人?
我还来不及诧异,那名士兵的长靴已朝我踢来,我在甲板上又滚了一圈。
「哇!」
「喂,迪艾卜商会的人!」那名士兵挥着手,大声朝甲板后方叫唤。
驾驶室的窗口有人影晃动,刚才那名满脸黑胡子的人力仲介贩,在雨中按着帽子来到甲板。士兵朝他一阵咆哮。
「看守的人在干什么?有一名作业员跑出船舱了。」
「对不起。」脸上有道伤疤的人力仲介贩按着帽子朝他行了一礼。「不过,既然都来到海上了,应该没关系了吧。就算没关他们……」
「不可以。」士兵以紧绷的声音斥责道。「要是作业员们说出『行进的方向不对』这类的话,而引发动乱的话,那可就麻烦了。若是在这一带跳海,以这样的距离还是可以游到岸边。」
「话是这样没错啦……」
「一个都不能放走!」
征服军的士兵在责备人力仲介业者?
这是怎么回事?
我倒在湿淋淋的甲板上,抬头偷瞄他们谈话的模样。
刚才我被步枪戳中,又挨了一脚,疼痛不已,但还不至于痛到无法站立。我观察四周的动静。
我移动视线确认过周遭的状况后,发现这艘全长约一百码的中型作业船甲板上,有几名士兵等距持枪而立,头戴战斗用的头盔,监视着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出港时,他们都躲在哪里?
竟然有这么多士兵……他们为什么坐上这艘船?这艘船究竟是那名人力仲介业者的商会所持有的民间船只,还是军方所有?
的确,若要修理城寨的外墙,军方有时候也会在一旁监督。
蓦地,我想到登船前码头上那名工人向我说的话——那艘船并不是去修理城寨外墙。
可是,这和我没关系。
我紧晈嘴唇,暗自摇头。
不管这艘船开往哪里,都和我无关。我要想办法摆脱这群士兵,跃人海中。
我躺在地上抱着肚子,佯装成痛苦的模样,一面估算准备逃脱。我要趁这名士兵责备业者而放松戒备时,从他们两人当中穿越,然后从船身旁跃入海中。若能顺便拿走一旁救命用的救生圈,自然是更好。
然而——
「你们这些人力仲介业者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次的作业员还少两个人呢。」
「那也没办法啊,当地人已经察觉苗头不对了。最近肯上船的,都是一些三餐不继的流浪汉。」
「现在人力不足啊。实验统管总部一再催促,问我们新的作业员怎么都还没到。」
什么?
赫然传人我耳中的对话,阻止了我的行动。
那名士官一脸不悦地咕哝道:「真受不了。我每天都挨左荷博士骂,你要不要也试试看。」
我闻言后,全身一僵。
他刚才说什么?
我斜眼偷瞄那两名交谈的男子。
「我也不想去啊。这次出船,我心里也是百般个不愿意。」满脸黑胡子的人力仲介业者,双手一摊如此说道。「今天傍晚,又有三艘前往『第七奴梅拉入口』的作业船只沉没了。这样很可怕耶。这次搞不好会换我遭殃也说不定。『黑旋风』四处破坏,有人说那是为了转移世人的注意,『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第七奴梅拉入口』,看来这项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少罗嗦,你给我闭嘴。」士兵脸色一沉。「『黑旋风』这种杂碎,征服军很快就会制伏它!你们只要负责找作业员来就行了。」
「可是……」人力仲介业者回嘴道。「送去『第七奴梅拉入口』的作业员,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住口!」士兵持枪比向那名满脸黑胡的男子。「你话太多了。」
这时,士兵的注意力已从躺在甲板上的我移开,这是行动的绝佳时机。但我却站不起来。
我眼睁睁看着跳海的机会溜走。
现在不是逃走的时候。
刚才那名士兵说了什么?
左荷博士?
第七奴梅拉入口?
难道这艘船要前去的地方是……
就在我大感震惊的时候——
「啊,原来你在这里。」
那名年轻的船员放声大喊,朝这里飞奔而来,踩得甲板乓啷作响。
「臭小子,刚才竟敢耍我。」
3
「臭小子!」
猛然一桶海水泼来,洒了我满脸。
哗啦——
「唔。」
「尝尝这个吧,浑帐!」
民间作业船巴拉库拉霸号的船员们,似乎非常紧绷。
当天傍晚,和他们一样前往相同「目的地」的其他三艘作业船,在作业地点被一架名为「黑旋风」的神秘非法守护骑士击沉。
被守护骑士从空中袭击,没有武装的作业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船身在电磁炮的射击下会被轰出一个大洞。就算船上有征服军的士兵,一样无力抵抗。船员们都很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遇害者。
这种恐惧化为暴力显现于外,朝擅自离开船舱的我发泄。
「浑帐东西!不过是个没饭吃的流浪汉,竟然敢违抗大人的命令!」
哗啦——
又是一桶冰冷的海水朝我脸部泼来。
※ ※ ※
那天晚上——
我混进作业船里,逃离康恩主岛,之所以眼睁睁错过唯一的跳海机会、留在船上,是因为我知道那艘船要前往的「目的地」。
像是船主的那名人力仲介业者——满脸黑胡的男子——与那名搭便船的征服军士兵在交谈,我在一旁聆听。他们谈到的「目的地」,正是第七奴梅拉入口。
而且那名士兵提及某位科学家的名字——
——我每天都挨左荷博士骂,你要不要也试试看。
左荷博士。
我听到这个名字。
既然这样,这艘船肯定是前往「那里」。
第七奴梅拉入口系统——座落于康恩外海海底,建造于远古时期的次元传送系统—巨大的海底城寨。
我搭乘的这艘作业船巴拉库拉霸号,以优渥的工资吸引这些聚集在康恩港口、四处谋职的男子,不断送他们到第七奴梅拉入口充当作业员。听说有其他船只一同前往,且有三艘船被击沉,由此可知,有多艘作业船被军方征用,从事同样的工作。
然而,每艘船载着五十多名作业员,频繁地送往奴梅拉入口,码头那名工人和人力仲介业者却说「没有一人生还」?这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吗?无奈我无法判定这番话的真假。
因为那名怒不可抑的船员和其他人联手将我绑在甲板的帆柱上,轮流用海水泼我。
「浑帐东西!」
哗啦——
我一时犹豫,没能纵身跃人海峡中,因而落入之前被我摔向通道的那名船员手中,遭到报复。
「唔……」
这是初春的海水。泼向脸部后,我有几秒钟的时间无法呼吸。
「够了!」
那名年轻船员朝我泼了几桶海水后,取出长棍,想殴打绑在帆柱上的我,士兵制止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我们宝贵的人力,要是抵达那里后没办法工作,你要怎么办?」
士兵命聚集在甲板上的船员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所有人回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确认航线,全力注意周遭的动静。」
后来我才发现,征服军的士兵之所以坐上这艘船,不是怕这些作业员逃跑,而是为了防范船员们不把船开向外海,擅自折返。
「给我进去,臭小子。」
我再度全身湿透,被士兵和船员们架着走过狭窄的阶梯,丢进船舱里。
咚!
「唔……可恶……」
那群受雇的男子们不发一语,望着被抛在地上不住呻吟的我,在一旁围观。
「——」
当中有一人走近,朝我窥望。
「喂,你不要紧吧?」
是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
「喂,我刚才看到士兵的身影。这艘船上除了船员外,还有士兵是吗?」
「嗯……」
我首次和一同被关在船舱里的人交谈。
「这样啊。他们说这艘船是要前往修理主岛的外墙,但怎么开了这么久还没到?」
这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抬头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亮着一盏小灯,这艘船想必是以内燃机关发电。
甲板上有帆柱,这表示……这艘船大概不是单靠烧炭发动,还备有风帆。但今晚天候恶劣,才靠机关运转。
「……」
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抵达第七奴梅拉入口?到底要怎样才能通往海底的城寨?
「喂,你反抗船员,有被严刑拷打吗?」男子见我沉默不语,于是向我问道。
「不,没什么……」
「有挨士兵揍吗?」
「……」我摇了摇头。
「这样啊。」男子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士兵是吧……真羡慕他们。」
「——?」
「我也想当士兵。」
「你想当士兵?」
「没错。难道你不想当吗?」
「我还好。」
「你应该还没到投考的年纪吧,所以你才不懂。征服军的士兵很棒耶。只要能加入征服军,就可以坐领高薪,还能住进首都里。衣服、住处都由上级配给,而且身分有保障,很不错吧?」
「——」
「成为征服军的士兵,是公民的梦想。」
「可是,听说得到边境负责警备的工作呢。」
「比起当公民一辈子耕田,这样强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入伍从军?」
「你说什么傻话啊。」男子面有愠色地说道。「能加入征服军的只有村里士绅的儿子,或是他们的亲戚。就算去参加招考,录取名单也早就内定好了。想到就有气。」
「原来是这样。」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耶。你是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啊?北方大陆吗?」
「……」
「没办法入伍从军,待在家里又只能当一辈子平常百姓。所以我才离乡背井,到首都四处找工作。我不奢求有领民的身分,只要当公民就好了,不过,还真希望能生在更好的人家。」
「当个平常百姓……」我应道。「也不错啊,至少有家可住。」
「你说什么?」
「世上不是有人连家都没有吗?」
「哦,你是指巡礼者是吧?他们是杂碎,连人都不上。」年轻男子以不层的口吻说道。「我当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当巡礼者。他们表面上是到各寺院巡礼膜拜,但搞不好是因为犯罪而亡命天涯,过着向人乞讨的生活。这世上满是这种苟活于世,一点贡献也没有的家伙。公民的生活已经够惨了,他们却连公民还不如。根本就烂透了。」
「——」这番话真恶毒。
我年幼时的痛苦记忆再度浮现,我不禁伸手掩面。
并不是因为和他说话的缘故……
那是我最讨厌的一段记忆——
昔日我行经一座大村庄时,一群和我年纪相仿、走路上学的孩童,在我背后窃窃私语……
为什么会想起那段记忆呢?
——是巡礼者的孩子耶。
——巡礼者不就是乞丐吗?
——真可怜,你看他明明是金发,却脏得跟褐色一样。
可恶,为什么突然?
爸……
——乞丐、乞丐。
——拿石头丢他们。
——把他们赶出村外!
爸——
——骑士不能对付比自己弱小的人。
爸,我一直在忍耐……
可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停!我紧抿双唇,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这时——
轰隆!
陡然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从头顶震向船身。
怎么回事?
船身发出一阵共鸣,地板剧烈震动。
怎么了?!我弹跳而起。
此时船身随着大浪上下起伏。船舱内的人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正欲站起身时,纷纷脚下失去平衡,跌落地面。
哇——哀号声四起。
船身猛烈摇晃。头顶的甲板处传来许多惨叫声。
刚才那轰然巨响是?
「难道——」
外头传来一阵装甲交击的脚步声,船舱的铁门啪的一声从外侧开启。
往门口望去,一名士兵站在门前。
「所有作业员都到甲板上去。有外敌来袭!」
飕——
来到甲板后,发现风雨比刚才更强了。
我环视四周。
还没发生火灾,船身也没破损。
刚才不是说外敌来袭吗?
刚刚的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冲击波?
嗡——
头顶传来一声引擎声。
抬头一看,像是引擎声的轰然巨响在上空的雨云中移动。某个东西正高速行进。
怎么了?
有东西在飞吗?
「刚才那是什么?」
「不知道。」
「我才觉得有个黑色的东西以惊人的速度从头顶飞过,声音就传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
船员们大声怒吼着。
雨吹向甲板,水花洒向我脸上。
巴拉库拉霸号行进于起起伏伏的铅色海面上。右手边约半库德远处,有一艘同样的作业船也在波浪间起伏。
「在云上!」一名船员伸手指向远处。「我从云缝间看到某样东西。它转弯朝我们飞来了!」
嗡—
我也看到了。
——!
那是一道锐利的黑影——一架人形机体。难道是守护骑士?
好快!
从未见过的锐利黑影,速度飞快!从刚才的冲击波看来,难道它是以超音速从船只上方飞过,然后紧急拉起机身,在上空的云层中展开三百六十度大翻转?它可能是借由拉起机身的动作来减速吧,但就算减速,也是处于亚音速的高速下。在大雨迷蒙的状态下,我眼睛追上不那移动的黑影。
傍晚时,有三艘作业船被击沉。
人力仲介业者说过这番话……难道就是它所为?
它现在正要袭击我们吗?
「——!」
※ ※ ※
那一夜——
我为了加入护树骑士团而造访康恩的那晚。
我遇到了那神秘的黑色守护骑士——「黑旋风」。
四处破坏、恶魔的守护骑士。
人们都这样称呼那架漆黑的机体。
※ ※ ※
「是『黑旋风』!」
「往这里来了。」
「不好了,它往塞达特号飞去。它要先攻击他们!」
嗡——
我定睛一看,果然不假。
在风雨飘摇中,一道锐利的黑影降落至紧贴海面的高度,从背后袭击那艘在波浪间沉浮的船影。距离愈来愈近。
船快要被击沉了。它就位于电磁炮的射线上……
然而——
——?!
那黑影的攻击方法让我震惊。尽管它已来到后方的射击点,却不发射电磁炮,反而继续朝船只贴近。难道是发生故障了吗?紧接着,只见寒光一闪,黑影已拔剑出鞘,在空中直线前进,斩向与它平行的那艘作业船船尾。
一剑斩落,闪光四散。
它利用击向船体产生的反作用力反向一跃,瞬间还剑归鞘,让机体恢复成飞行模式,向上攀升,钻入云层中。
轰!
隔了一会儿,打击声才透过空气传来。
竟然有这种攻击方式!我看得目瞪口呆。它在这种天候和气流下超低空飞行,并瞬间切换成陆战模式,使剑攻击!
尾部被斩断的作业船,船首朝波浪上扬,就此缓缓沉没。
没发生火灾。纯粹只是船体遭到破坏。
竟然有这种事……
好惊人的技术。
我站在一阵骚动的巴拉库拉霸号甲板上,被那黑影的动作震慑。
他的本领在我之上……不,比我强多了。
我全身颤抖。
「把帆扬起来!」
「趁现在扬帆!」
满脸胡子的男子朗声吼道,船员们应了声「是」,各自散开。士兵持枪戳著作业员们,厉声喊着「去帮忙」。
「把帆张开,把帆杆架在帆柱上。风帆会自动往上卷,动作快!」
在众人的帮忙下,动力船的甲板中央帆柱已架上帆杆,在强风中以电动卷动机升起风帆后,帆面旋即鼓成球状。
啪啪——
扬帆而行。船体在风的吹送下加速,甲板陡然往前倾,被帆面包住的强风推着船往前冲。船首乘风破浪,往两旁溅起水花。
「快跑!」
「机关也全速前进。趁现在快逃。」
巴拉库拉霸号的船首因为风帆的推进力,时而冲进浪中时而上扬,甲板上下晃动得非常剧烈。
「哇!」
地面因海水而湿滑,船员、士兵与作业员们纷纷脚底打滑,跌落地面,连站立都有困难。
在强风豪雨中扬帆,就是这种结果。
更糟糕的是,船的行进速度虽然随着机关的运转而加倍,却还是无法躲过以亚音速从空中袭来的守护骑士。
嗡——引擎声在我背后的上空云层移动。
他在盘旋,准备要袭击这艘船……
我趴在湿滑的甲板上,环视周遭的状况。我该怎么办才好?要是在这里沉船,我有办法抵达第七奴梅拉入口吗?
「可恶……」那架黑色的守护骑士也打算用长剑击沉这艘船吗?
为什么不用电磁炮?他故意用这种高难度的方法,难道是想炫耀技巧?
如果接下来也是用剑的话……我抬头望向甲板后方的驾驶室。
现在唯一想得到的方法是……
然而,我赫然在驾驶室的窗内看见两个人影在抢夺船舵。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剧烈起伏的甲板上匍匐前进,终于抵达驾驶室时,引擎声已从后方逼近。不能再踌躇了……
打开门一看,那名年轻船员与满脸黑胡的男子正抢着控制船舵。
「住手!在这种大风中张满帆,要是突然转向,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少罗嗦,再这样下去会驶向奴梅拉入口不是吗?我已经受够了!『黑旋风』那家伙打算将所有靠近奴梅拉入口的作业船击沉。」
「笨蛋,不准转变方向,会翻船的!」
「放开,我不想死!」
满脸黑胡的男子从背后架住那名紧抓着船舵、想转动它的年轻船员。
「浑帐,你这样也像是迪艾卜商会的雇员吗?」
「我又不是正式员工,没必要为你们卖命。」
就在这时候——
砰!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清响,黑胡男子整个人被弹开,跌落驾驶室的地面。
一阵火药味送入鼻端。
「——?!」
我惊讶地抬头,只见一名士兵从我背后将手伸进驾驶室。他手中的火药式手枪,枪口冒出白烟。
然而——
「啊,糟了!」士兵慌张地说道。「我不是要射他……」
由于船身剧烈摇晃,士兵本来想开枪射击那名想转动船舵的年轻船员,却误伤了黑胡男子。
「闪一边去!」士兵粗鲁地将站在驾驶室入口的我推开,踏进狭窄的驾驶室内,从那名年轻船员背后扑去。
但同一时间,那名年轻船员高喊着「我不想死」,双手使劲地将船舵打向右边。由于这艘船正全速前进,此刻突然打转让船体反应剧烈,整个驾驶室立刻往左倾,把原本将船身往前推的风力变成一股将船身横向推去的力量。
「哇!」
士兵没能抓住那名年轻船员,从他背后撞向驾驶室前方的窗户。我在地上跌了一跤,撞向另一侧的墙壁,然后又被弹了开来。
「把、把船舵往回转!」倒卧在我身旁的黑胡男子,以颤抖的手指着年轻船员手中紧握的船舵。
驾驶室已彻底倾斜,分不出哪边是地板,哪边是墙壁。船身还继续倾倒。
「再这样下去,会被大浪吞没……」黑胡男子对我说道。
「可恶!」
我往地上一蹬,腾空跃起,朝那名紧握船舵的年轻船员背后撞去。我架着他的脖子,顺势将他扯离船舵。
咚!我们两人纠缠在一起,撞向地面。
「你、你这家伙!」那名年轻船员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伸出双手,想勒住我脖子。三见敢妨碍我。去死吧你。」
「唔……」
我在他勒住我脖子时看出他心窝的动作,满是破绽。我一脚踢出,脚掌抵住他的心窝。可恶,好重……我鼓足了劲,将他往上踢。加上船身翻倒的劲道,那名船员就此往一旁飞出。
咚!他撞向如墙壁般立起的地板,几次弹跳后就不再动弹。
「呼、呼。」我站起身,扑向那没人驾驶,正自行转动的船舵。
「要让船首……朝风的方向。」黑胡男子趴在地上说道。「要是没有顺着风的方向……」
「我知道了。」
我握住那巨大的船舵,往逆时钟方向转去——好重。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转动。
一股横向的力量压在我身上,巴拉库拉霸号的铁制船身一面旋转,一面发出挤压的嘎吱声。
转向左方。
当船首转向顺风的方向,风帆承受从后方吹来的大风后,船身恢复为上下晃动。
然而,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
背后那阵引擎声愈来愈响。
那是锁定这艘船、大幅度盘旋而来的黑色守护骑士「黑旋风」,朝我们袭来的声音。
嗡——
「有没有卸除风帆的装置?」
我一面掌舵,一面询问那名倒卧地上的男子。
「这艘船有没有可以一口气卸下风帆的设计?」
我转头一看,那名黑胡男子一脸「莫名其妙」的抬头望着我。这也难怪,我不是船员,而且他也不认识我。我虽然将船舵恢复原状,帮了个大忙,却突然提出「该怎样卸下风帆」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自有想法。
「快点。要躲开它的长剑,就只有这个办法!」
「——?」
黑胡男子瞪大双眼,嘴角兀自流着血。
「让电动卷动机逆向转动的开关在哪里?!」
嗡——
背后传来一阵引擎声。
「快点!」我大声斥喝。「我要让『黑旋风』冲过头!这是我们唯一能获救的方法。」
男子的目光一时望向操纵台上的拉杆。
红色拉杆。就是它吗?
我握住拉杆,将它从我身体前方显示「固定」的位置,推向「紧急解除」。
喀嚓。
这时——
哗啦。驾驶室前方窗户传来一阵瀑布般的声响,原本张开的大型风帆陡然塌落,落向甲板。
已解除风帆的力量。
身体顿时有种冲向前方的感觉。
「倒车的开关……」这次我连问也没问,就一把握住操纵台上显示「推进器」的拉杆,将它从「前进强速」拉回「倒车」的位置。
咚。
船体减速,在波浪中一个前倾,紧急刹车,风帆的推进力瞬间消失。机关倒车,波浪的阻力也帮了些忙,才短短数秒,速度就减慢了一半以上。
嗡——
那阵引擎声已来到背后上空!
可恶,要是能配合对方在空中拔剑的时机就好了。
在对方拔剑后,轨道和速度都无法改变。这时,我方要是突然减速的话……
我的想法没错。
虽是偶然,却进行得很成功。
神秘的黑色守护骑士「黑旋风」,将行驶于海面上的巴拉库拉霸号锁定于中心线上,往下俯冲,在近距离下切换成陆战模式,拔剑疾砍。我在同一时间操纵拉杆,卸下风帆,紧急减速。
刷!
驾驶室窗户上方,有一阵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袭来,一道巨大的黑影飞越而过。只见它机械右臂持剑疾砍而下,但慢了一步!
飕——对方坐在那架神秘守护骑士的指挥舱内,看到理应被他一剑击中的目标从操纵席下钻过,从眼界中消失。
成功了!
我紧抓着操纵台,目睹一把发着银光的电磁超震动剑迅捷如电地斩落,但却在船首前方挥空。
咚!那黑色人形机体一时失去平衡,差点冲入海中,但他还剑入鞘后,旋即紧急攀升。
因为巴拉库拉霸号紧急减速,所以「黑旋风」在空中扑了个空,无法命中船体。
神秘的守护骑士随着一阵令船体为之震动的引擎声急速攀升,从我眼前消失。巴拉库拉霸号甲板上的东西全被强风吹得七零八落,但船身毫发无伤。
「呼、呼。」我气喘吁吁,冷汗直流。
「发……发生什么事了?」黑胡男子趴在地上,痛苦地向我问道。「这艘船没事吧……」
「守护骑士在空中切换成陆战模式后,飞行推进力就没办法运作,所以无法改变轨道。」我扶着他的肩膀,说出我原先的想法。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最好别说话。」
我扶起他,抬头望向驾驶室的天花板。头顶处持续传来一阵引擎声。
「它还在继续攻击。刚才逃过一劫,可是……同样的手法,第二次一定行不通。」
4
「全员弃船!」
黑胡男子扶着我的肩膀,命众人前往甲板。
「他还会再展开攻击。这次逃不掉了……唔。」
「你不要紧吧?」
我重新扶好那名黑胡男子。就当时十五岁的我来说,他算是一名大汉。
「虽然不甘心……但只能到此为止了。」
担任人力仲介商会经营者的这名男子,同时也是巴拉库拉霸号的船长。
「趁现在弃船逃生吧。所有人员弃船。」
但就在男子准备向聚集而来的船员们下达指示时——
「等一下!」
一名像是士官的士兵打断了他的话。
——?!
就是刚才用枪戳我,将我绊倒,在黑色守护骑士来袭时,误射黑胡男子的那名士兵。
那身暗褐色的战斗服,挡在我和黑胡男子面前,张开双臂制止我们。
「这艘船还没沉呢。我们得将作业员送到第七奴梅拉入口才行。」
「它很快就会攻击我们了,船会被击沉啊!」黑胡男子一面喘息一面应道。「对方可是『黑旋风』耶。我们肯定逃不掉的。」
「住口。船没沉却擅自逃离,这样算是自动放弃任务!既然船还没沉,就得直接开往目的地。」
「别说傻话了!」
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关键。黑胡男子身为向军方承包工作的承包商,此时已不再阿谀奉承,他扑向那名像是队长的士官。
「被『黑旋风』袭击,没有一艘船能幸免。」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黑旋风』出现,我们防空队的守护骑士就会紧急出动,加以击落。所以你放心吧。所有人快回工作岗位上。」
「防空队的守护骑士?在哪里啊?」
「再过不久就会赶到了。」
「明明就没看到半个鬼影子。」
「马上就会到了。」
「就算防空队赶到好了,你们的休耶达刚打赢过『黑旋风』吗?」
「住口!」
士官厉声斥喝,一旁排成一列的士兵也齐声举枪恫吓,枪口对准船员和作业员们。
「你们不过是常进出军中的商人、民间的船员,还有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和工人,竟然敢和征服军的军人唱反调!」
嗡——
厉声怒斥的士官背后上空,一阵引擎声迅速移动。那架黑色的守护骑士「黑旋风」在云中大幅回旋,再度朝我们袭来。
「不好意思……」我一面喘息一面向那名士官说道。「这位船长受伤了,请帮他治疗止血。」
现在争执只是在浪费时间。再不帮黑胡男子治疗,他会失血过多而死。
然而——
「自己想办法。」那名士官根本不理会。
这是怎么回事?面对一名伤患竟然无动于衷?
「你们不是军人吗?应该有随身携带药品,以备中枪时使用吧?」我提出抗议。我好歹也指挥过迪奥迪特私家军。前往战场的士兵一定会携带治疗枪伤的药品。征服军的装备应该会更充实才对。
然而——
「我们携带的药品,是供士兵中枪或受伤时使用。不能用来替民间业者疗伤。」
「可是射伤他的人是你耶。」
「那是被射中的人倒霉。」
「什么?」
「征服军永远是对的。我们是『伟大的征服者』尼费休·亚帕威尔·史卜蓝道率领的军队,比你们这些杂碎般的老百姓伟大,所以我们永远不会错。会中枪是你们倒霉,自己想办法吧。」
我听得哑口无言。
我回望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征服军交谈,他们的脑袋竟然是这样……
嗡——
与我对峙的士官背后,传来一阵引擎声。那架黑色的守护骑士又来了。
站在甲板上的人应该都听得到上空传来的引擎声才对。
我不住喘息。
「我……」
我不禁开口低语道。
「我就认识一名愚蠢的指挥官。」
「你说什么?」
「一名愚蠢的指挥官。有一次,因为他愚蠢的命令,害得五十名士兵白白冲进敌营里送死。那些士兵们跟着愚蠢的指挥官,最后全部白白牺牲。」我愈说愈大声。「你们想和那名指挥官一样吗?」
「臭小子,我要宰了你!」那名士官持枪比向我。
嗡——
从他背后传来令空气为之震动的引擎声。「我要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枪毙你!」那名士官的叫喊几乎被空中笼罩而来的引擎声掩盖。
飕——
一阵强风袭来。是「流体力场」!MC机关的磁场推开了空气,呈吊钟状的压力磁场以近乎音速的速度笼罩而来。
来了,
「大家快跑!」我扯开嗓门大喊,声音比引擎声还大。
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事后回想,那是因为两年前我曾在荒地的山寨,害五十多名士兵白白丧命,所以才会这么大声。
我朝船员、士兵、作业员们大喊道。
「各位!要是听他的话待在这里,会和这艘船一起被斩成两半,当场没命。快跑,跳进海里!」
哗——
吼叫声四起,分不出那是悲鸣还是低吼,船员们率先行动,接着是被雇为作业员的男子们,大家争先冲向船身两侧。
「喂、喂!」
「站住!」
「别动!」
十多名士兵持枪比着众人,想加以阻止。
嗡——
我转头望向笼罩海面的引擎声,一道黑影从船身右侧的远方云层窜出,尾部拖着长长一条雪白浪花,朝我们直逼而来。
我捕捉到的锐利轮廓—是我从未见过的机型。
距离约两库德远,不到十秒就会抵达!
从侧面攻击是吧!
面对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士兵们纷纷失声尖叫,抛下手中的长枪,冲向船身左侧。
那名士官还是紧握着枪,仰望船身右方的上空,吓得无法动弹。
「黑旋风」来了。
它打算从船身右侧进攻,将船身一剑斩成两半!
「可恶。」
我以肩膀撑起那名黑胡男子,打算将他扛向船身左侧。但就在这时候;
「不用管我。」黑胡男子突然伸手推开我的肩膀,使出全身仅剩的力量,跃向一旁。扑向手里抱着枪,正准备往左侧奔去的那名士官,将他绊倒。
咚!
「你、你干什么?!」
「你……」黑胡男子紧紧抓着士官的战斗服,喘息不已。「休想逃走。」
「放开我!喂,快放开!」士官刚才盛气凌人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急着想逃跑,手脚动个不停。「还不放开我,你这个蠢货!」
「少罗嗦。你得陪我一起死在这里!l黑胡男子双臂紧紧抱住士官全身包得鼓鼓的战斗服,将他绊倒在甲板上,不肯放手。不管那名士官再怎么拳打脚踢,他还是紧抱不放。
「放开我,喂,你到底在想什么?!快放开啊!」
「是你自己说不准逃的。那你就彻底完成你的任务吧。征服军的军人不是很伟大吗?」
「放开我、放开我!」
「船长!」我朝黑胡男子叫唤。「船长,快逃啊。」
「反正我已经没救了。我要在这里和他同归于尽。」
「船长!」
黑胡男子不理会我的叫唤,紧紧抱住那名士官,不停地咒骂:「你得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像我们这种卑微的民间承包商,这些年来心中有多少怨恨,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船、船长。」
嗡——黑影笼罩船身。
它背后发出一道银色闪光。
「可恶——」
我从巴拉库拉霸号的船身左侧跃入海中,同一时间,笼罩头顶的巨大黑影,右臂挥出长剑。
刷——
在我冲进冰冷海水的同时,周遭的黑暗在一阵蓝光的照耀下变得亮如白昼。
轰——爆炸空压袭来。
从上往下挤压,将我挤向海面深处!
唔……在强大的冲击和水压之下,我只能随着水流漂荡。
水中响起一阵雷鸣。
当时我和一同搭乘巴拉库拉霸号的人们一起跃入海中,勉强躲过那架黑色守护骑士的攻击。
黑色守护骑士袭击船只——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据说驾驶者是个无法无天的坏蛋,在康恩周边四处破坏。
他为什么要袭击船只?
袭击没有武装的船只——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过去我会见过几种将机体涂成黑色的守护骑士——征服军的量产型休耶达冈,与护树骑士团的上级资深军官布拉凯玛中校的守护骑士,都是黑色的机体。
可是那道黑影……
刚才从甲板上看见那具出现在水平线上的黑影,那剧烈晃动的外形,不同于过去我见过的任何一款守护骑士。
看起来就像是……小时候在寺院的大壁画上见过的「恶魔」。
我跃入冰冷的海水中,随着水流漂荡,在逐渐昏迷的意识中思索着此事。
数秒后——
「黑旋风」在海面上以电磁超震动剑攻击作业船,像切软糖般轻松地将船身断成两截。
闪光结束后,海中又恢复原本的黑暗。
在强烈的冲击波下,我的身体一度被震向幽暗的海底——我一面旋转,一面被压向海面深处,待我被挤向离船身数十码远的地方后,才因为自然的浮力浮起,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浮出水面。
哗啦。
「唔,咳……」
我在水中翻滚时吞了不少水,这时把水呕出,狂咳不止。
我在起伏的黑色波浪间立着游水,有好几分钟的时间都在努力调匀呼吸。
「呼、呼。」
我一面呼吸,一面抬头望,只看见大雨从夜空倾注,那特殊的引擎声已经消失。
我环视整片天空,只看见朵朵乌云。
「黑旋风」离开了吗?
它以超音速展开袭击,击沉两艘作业船后就扬长而去?
那架黑色的守护骑士到底是何来历?
为什么要袭击作业船?
「可恶……」
我在水中紧握拳头。
要是我能坐上安斐尔的话……只要我能坐上安斐尔,绝不会让它如此嚣张!
可是,我赢得了它吗?
心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如此说道。
就算坐上安斐尔与那架黑色的守护骑士战斗,你有把握战胜它吗?
经这么一问,刚才那黑色机体俐落的身手登时在我脑中重现,我再度全身颤抖。
可恶!
哗啦——
这时传来划桨的声音,一艘在波浪间若隐若现的小艇朝我靠近。船首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哗啦——
「那里果然有人浮在水面上。」
「不会是士兵吧?」
「不是。」
「救他上船。」
耳闻多人一同划桨的节奏,木造的小艇朝我驶进,有人伸手从船旁将我拖上船。
「原来是你啊。」
将我拖上船的是一名船员。是刚才在甲板上,与那名年轻船员一起朝我泼水的人之一。
那位船员拖我上船后,疲惫地坐下,吁了口气。
「刚才真不好意思。看在我拉你上船的分上,你就原谅我吧。」
「我没放在心上……」
我朝小艇仔细端详。
那是一般最多能容纳十五人的小艇。
里头蹲坐着十几名船员,以及之前关在船舱里的数名作业员。
每个人都全身湿透。
「这是救生艇。」
船员说道。
「在巴拉库拉霸号被斩成两半时,它从船身两侧脱落,滚落海面。我们发现它浮在海上,所以就爬上船。」
「……」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哼,得向黑旋风说声谢谢才行。」
「咦?」
「要是他用电磁炮攻击,我们就完了。船上载满了煤炭,要是起火爆炸,此刻我们都没命了!」
「话不是这样说吧。」我很不高兴。「从空中袭击没有武装的作业船,这种行为太卑鄙了!」
大雨渐渐止歇。
风雨减弱,波浪起伏渐趋缓和后,蹲坐船上的男子们也松了口气。
「风减弱了。我们往东划吧。」
船员指着船尾的方向说道。
「只要掉头,往东划一小段路,就到船只通行的航线上了。只要大家一起划,就能在天亮时被其他船只救起,平安回家。」
「请问……」
我站起身询问道。
「你说往东划,是要返回康恩吗?」
「是啊。」
那名船员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么,第七奴梅拉入口呢?」
「什么?」
「奴梅拉入口在哪里?」
「你为什么问这件事?」
「我想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这时,那名船员露出不悦的神情,站起来指着我背后的方向。
「就在那里啊。」
「——?!」
我转头一看,在我背后船头的方向——黑浪翻腾的水平线上——有个红色光点闪烁。
那是什么?
「有看到那个红色光点吧?那就是第七奴梅拉入口的『浮体停泊站』。海面上有一座六角形的浮岛,那就是船只停靠的码头,同时也兼充飞空艇的离翔场。」
「离我们很近吗?」
「我们掉头,别再靠近了。」
「请等一下。」
我加以制止。
「为什么要掉头?与其彻夜划船,为什么不到那里向他们求助?只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
「别说傻话了。」
那名船员否定了我的建议,就像在对我说「这是什么馊主意」一样。坐在他脚下的其他船员们,也吃惊地往后仰,只听见「什么」、「太离谱了吧」的叫声不断,众人皆否认我的建议。当中也有人板着脸沉默不语。
为什么船员们这么排斥?
他们不想划向水平线上看得见的「浮体停泊站」——亦即巴拉库拉霸号「原本的目的地」——而是选择彻夜划船漂流,等待路过的船只救援。而且不只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每位幸存的船员都是这样的心思。
「船都被击沉了,还以飘流者的身分前往那里求援?你看着好了,我们一定会马上被军方扣押,被逼着当作业员,送进海底的要塞里,从事危险的工作,一直到死为止。保证有去无回啊。」
「是这样吗……」
「这是我们船员都知道的事。」
「可是——」
我仍不放弃。
「我得去那里才行。」
「什么?」
没错,我非去不可。
「我……」我指着背后那浮现在水平线上的红光。「我非得去那里不可。无论如何,我都要到奴梅拉入口去。」
没错。
我得去会见左荷博士。
然而——
「别开玩笑了。你为什么非到那种地方送死不可?前往那里的作业员,至今还没人生还耶。」
「可是——」
「可是什么?」
「……」
我紧抿双唇。
去吧。
我心中某个声音如此说道。
前往奴梅拉入口,找出一条活路。
解救比安。
没错。耶兹的随从会提过那名叫左荷博士的科学家。他在傍晚进行实验时,有意解救我们。虽然他的身分是「再控制实验」的主导者,但他不是对耶兹公爵言听计从的人。
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左荷博士一面。
然后拜托他解救比安,尼梅·米拉波。必要的话,就算要我前往异世界,我也愿意。
「真是莫名其妙。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去,我也不拦你。你就从这里游过去吧。」船员说道。
我颔首。
我原本就是打算跃人海中游到对岸,才坐上这艘船的。
「我明白了。那我游过去吧。」
「喂、喂。」
「什么事?」
「你是认真的?」
「是的。」
我抬脚踩在船头,朝蹲坐在小艇内的众人行了一礼。
「各位请保重。」
正当我准备纵身一跃时——
「等一下。」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船员朝我丢来一个白色圆圈。
我伸手接住一看,原来是救生圈。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但初春的海水很冷。你自己要小心。」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