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都不会被骂的日子。
我喜欢睡觉。虽然班上也有人说「把时间拿来睡觉不是超级浪费的吗?」,但我不这么觉得。
我喜欢在入睡之前身体那种沉重的下坠感,以及逐渐进入温暖浅睡中的感觉。不让闹钟叫醒自己,而是自然地让意识清醒过来时,那种梦境与现实难以分辨,为了确认自己的实体而迷迷糊糊地眨着眼的感觉也很喜欢。
综上所述,我很喜欢休息日那不会被任何人吵醒的上午。
然而不知为何,今天我那至高无上的幸福时间被母亲打搅了。
「弦——起床了。快点,起床了」
「嗯……?干嘛……今天有事要出门吗……」
身体被她摇晃着,我不高兴地低声呻吟。
没事的话就让我睡觉啊。
想着这样的事情而再次合上的眼皮,被母亲的下一句话给撬开了。
「那啥,你前女友来了」
「……哈!?」
我的身体像是弹簧那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哈!?」
再次发出相同的声音,望向母亲。
母亲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用下巴指了指窗户。
在思考些什么之前,我用力地拉开了床边窗户的窗帘。
从位于二楼的自己房间窗户看下去,穿着私服的蓝衣还真站在我家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我拉开窗帘,她突然抬起头来,和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接的瞬间,蓝衣笑靥如花,朝着我挥了挥手。
我急忙把窗帘给狠狠地关上。回过神来,我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头,我的头发因为睡乱了而炸毛了。
「怎么办?让她进家里来坐坐吗?」
母亲这么一说,我拼命摇头。
「别!我收拾一下就出去!」
我说完就动作麻利地从床上下来了,母亲几分愉悦般地笑着。
※
「突然间跑过来,你在想什么啊!!」
火急火燎地冲了个澡,换上便服……做好最低限度的准备,我走出了玄关。
看到站在玄关前的蓝衣,我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抱怨。
但是蓝衣看着气冲冲的我,只是微笑。
「我还想着突然到访会不会让你惊讶呢」
「那肯定会惊讶的啊!」
蓝衣听了我的话,又微笑着补充说道。
「而且……如果事先跟你打过招呼的话,你一定会拒绝我的吧」
我一下子说话不出话来。因为,那是当然。
但是,最近的我,大概是表现出了强烈的在拒绝她的意向,所以才会让她这么想的吧。
「……所以,你来干嘛」
我像是为了要岔开话题那样说着,蓝衣漫不经心地回答。
「今天是休息日,想和结弦你出去玩!」
「玩,玩什么啊……」
「镇子!你带我转转吧。和两年前变了很多吧?」
蓝衣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
我唉声叹气,摇了摇头。
「两年能变到哪去啊……」
「陪我嘛!反正你也没事干不是吗?」
「嘛,确实没事干……」
「那就拜托你带我出去转转了!」
蓝衣几分强行地盖棺定论。
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作罢的意思,我长叹了一口气,死了那条心。
「我去拿钱包和手机,你等会」
「!……嗯!」
看着得到我应允的蓝衣那副双眼发亮,打心底里高兴的样子,我的心情再次变得复杂了起来。
※
离我家最近的车站,和学校大概是两个车站的距离。
腿脚利索点走的话,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乘电车上学。
由于我妈是那种「比起浪费时间在上学路上,还不如多睡几分钟」的大人,所以允许我买月票乘电车上学,不过住在附近的和我同校的学生们,很多人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
而且呢,远离市中心的这一带,说好听点叫『沉稳的街道』,说难听点就是『穷乡僻壤』。
虽然车站附近有商店街,但和市中心的比起来,相当的朴素和小型。
就算是今天是休息日,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也是人流稀少。老掉牙的个体经营电器店和小小的面包屋,虽说我并不讨厌这个有着平民烟火气的小镇,但话是这么说,这里也不像是高中生会在休息日里闲逛的小镇。
而蓝衣却目光炯炯地走在这条街道上。
「啊!那个游戏中心还在呢!我们在那打过一次街霸呢。因为都是新手所以打得超级烂的,不过那时候真开心啊」
注视着高兴地说着话的蓝衣的背影,我以相同的步幅走在她身后。
和蓝衣交往的那段日子,我们偶尔会来这边玩。
偶尔也会来我家里玩。所以我妈才认识蓝衣的。
所以,这里说成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也不为过。
但是,真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除了回忆以外再无其他任何的东西,明明也没有能供两人一起娱乐的地方,为什么我和蓝衣,还会在这里迈开脚步呢。
蓝衣的背影,和不停地想着同样事情的我不同,朝气蓬勃。
她的那副模样,看起来和初中时几乎完全没有变过。
总是高高兴兴的,自由自在的……只是,她的视野里,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呐,结弦?」
蓝衣突然向着我转过身来。我一激灵。
「怎,怎么了?」
「为什么要走在我后面呢?不和我一起走的话没法好好说话的吧」
蓝衣脚步轻快地回到了我身边,窥视着我的表情。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我一阵害羞。我真的应付不来这种物理上的拉近距离。
「没,没……什么……」
「没什么?」
看着支支吾吾回答不得要领的我,蓝衣又一次把脸凑了过来。
我背过身去,红着脸说道。
「你的背影,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听到我这般回答,蓝衣的表情由阴转晴。
「真的吗?那你也好好地来看看我的侧脸有没有变过吧?」
「……」
即便想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是为了跟上她的步伐而默默地走在她身旁。
蓝衣也用和我相同的步调,走在我的身旁。
「虽然你说我的背影没有变过」
蓝衣在身旁注视着我这么说道。
「结弦你也没变呢」
而这句话,让我的心一阵刺痛。
还真是没变。
她的话里一定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在我耳中,听起来却像是「非难」一般。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面对我的问题,蓝衣「嗯~」地微微疑惑着,稍稍思考了一阵过后,她笑着回答说。
「因为,你没有拒绝我不是吗?」
「……诶?」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蓝衣开始有点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说了下去。
「……我今天其实干了件挺离谱的事哦?擅自突袭到同学的家里,还突然间约人家出来玩。而且,还不是单纯的同学……而是前男友」
「……嘛,确实」
「我是觉得,光是还记得前男友的住处这件事就相当的恶心了」
蓝衣话毕,面露笑意,似乎并没有在窥探我作何反应。
淡然地,只把事实给传达出来的语调。
而这也和记忆中的她,是完全一致的口吻。
「但是,结弦还是陪我出来了不是吗?虽然是一边发着牢骚。」
「那只是因为,不好拒绝你而已……」
「不对哦,不是因为这个」
蓝衣突然间说出了盖棺定论般的话,我沉默了。
和我相反,她再次凝视着我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人如果真的讨厌的话,是不会来的」
话毕,蓝衣眯起眼睛笑了。
「所以,我就知道结弦你还不讨厌我,我也安心下来了」
因为蓝衣天真无邪的话语。我的身体深处一阵发热。
然后,没忍住,这么说了。
「蓝衣你也!」
看着突然间发出这么大声音的我,蓝衣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蓝衣你也……不是没讨厌我吗」
我的话让蓝衣眨巴了几下眼睛,一下子喜笑颜开,点头同意。
「什么嘛,是这个啊。你一下子声音这么大我都被吓到了」
「毕竟……我……没能跟上你……也没能理解你……连你的心意也没好好地倾听,就把你甩了不是吗?」
「是呢」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诶?」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我的思考都停止了。
看着愣住的我,蓝衣疑惑不解。
「怎么了?」
「不是,你刚才……」
「嗯?我说喜欢你哦」
「为什么……」
「别老问为什么嘛。喜欢就是喜欢!所以没有被你讨厌我就安心了」
蓝衣貌似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清晰地、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而我不过是完全被她所压倒,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
「结弦」
向着至今还被困在过去的我,蓝衣低声沉吟。
「我喜欢你」
而这句一锤定音般的话语,让我完全凝固在了原地。
看着这样的我,蓝衣微微笑道。
「所以……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了」
话毕,蓝衣温柔地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在盛夏的阳光下,我的肌肤已经汗津津的了,但蓝衣的手却依旧清爽。
从她的手上,只有温暖奔赴而来。
「来,笑一个嘛」
「疼疼疼疼疼」
蓝衣突然间揪住了我的两边脸颊,用力地揪起来。虽然嘴角是上扬了,但薄薄的皮肤被这样抓住让我痛苦不已。
看着被弄疼的我,她嘻嘻地笑着,放开了手。
没有理会被放开之后,摸着脸颊的我,她再次高兴地笑着迈步开去。
「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日,玩个尽兴吧!」
「嗯,嗯……」
我完全陷入到了蓝衣的节奏中,为了要跟上先一步走开的她,我小跑着追赶着她的身影。
分手之后哪怕已经过了两年,蓝衣还是说她喜欢我。
而我,却对个中原因,一无所知。
明明一无所知,自己却还是有点「高兴」。对于这样的自己,我的心情愈发复杂了起来。
即便是两年后的现在,我的心也依然是摇摆不定。
※
「虽然店铺已经不复旧时模样,但这里果然还是没怎么变过呢」
「所以我都这么跟你说过了……」
在商店街逛过一圈,蓝衣依然高兴地发表着这样的感想。
在这条时间缓慢流逝的商店街里,会有更替的都是些营销指标相当严格的连锁店。只是两年,街道的氛围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而『没有变化』这件事,我是理所当然地去接受的,但蓝衣却对此感到喜悦。
我们注视着相同的事物,但看待事物的方法却是天壤之别。这件事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无法填满的沟壑。
而且,对那个在如此凋敝的商店街里走着,笑容也不绝于脸的蓝衣。感到魅力非凡这一件事,也让我心烦意乱。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我依旧被蓝衣所深深吸引。
但我早已清楚,这份感情,只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四分五裂。
回过神来,我和蓝衣已经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从那里延伸出了一条陡峭的斜坡。
蓝衣站定,注视着我。
「那个公园,还在吗?」
那个公园指的是哪里,我早已心中有数。
但是,我却犹豫着该如何回答。
究其原因,那个公园是蓝衣向我表白的地方……同时,也是我和蓝衣分手的地方。
「呐,还在吗?」
蓝衣催促般地问着我,我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还在」
「那,我想去看看」
蓝衣理所当然般地说道,我却再次沉默不语。
老实说,我不想和蓝衣两个人一起去那里。
但她没有等候我的回答,就走上了那条陡峭的斜坡。
「走吧!结弦!」
「…………嗯,知道了」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蓝衣笑着,脚步轻快地先我一步上坡。我保持着不太远的距离,跟在她后面。
蓝衣并没有说,让我走在她身边。
今天一直都在看她的背影。
而现在要去的,是比起刚才走过的商店街,更加凝聚着两人『回忆』的地方。
与此同时,也是将那份回忆,彻底扼杀的地方。
两人去到那样的地方,如今,我要和她说些什么呢。而她又和想我说些什么呢。
思绪万千之中,我们安静地往斜坡上走。
走向斜坡顶端的那个,大到寂寞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