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依旧磅礴的雨势中,我快步向着名越前辈家里走去。
即便撑着伞,裤子跟鞋子也还是眼看着湿掉了。
如果蓝衣在我身旁的话,她一定会很是高兴地闹腾起来吧……虽然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但如今只有孤身一人的状况,果然也还是让我对这场雨感到了忧郁。
回过神来,因为太过在意自己湿哒哒的脚,视线已经落在了地上。
为了确认一下现在的位置,我不经意间地抬起了头。
「…………!」
田间小道上有一个向着我这边走来的人。
他低着头,失落地走在雨中。
我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壮亮」
「……结弦啊」
壮亮无力地抬起了头。我光是看他的这副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被名越前辈毫不留情地给拒绝了。
「…………还是不行」
壮亮失落地这么说道。
「……这样,要加油啊」
我点了点头,可壮亮依旧低着头,像是用力地咬紧牙关一般扭曲了表情。
「呐……结弦,如果是你的话,能说服前辈吗?你那种率真、温柔的话语,一定跟我是不一样的吧」
壮亮的声音颤抖了。
我不停地摇头予以否认。
「没有这回事的,你的想法,一定传达给她了」
「传达个屁啊!」
壮亮嘶吼着。
这时,一阵强风吹来,直接把壮亮的伞给吹反了过来。我慌慌张张地抓住伞边把它给按下来。
「前辈她就只知道笑。不管我说些什么,她的表情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是把自己心中的所有的感情都给隐藏起来了一般,只剩下了淡漠的笑容!」
「嗯……我懂的」
「其实,其实……我对她……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前辈她弹贝斯的时候,是那么的开心,乐声也是那么的激昂……感情在声音中满溢而出。光是听她的live,我就有种在跟她对话一般的感觉」
壮亮低垂着头,心中的苦痛宛若从口中倾泻而出一般,他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可是……放弃了音乐之后的前辈……再也没有向我诉说过一字一句!就像是跟语言不通的人讲话一样……我的话从她空空如也的身体中穿行而过……!」
壮亮颤抖着,我能看见,从他脸庞上滑落的并非是雨水。
「我好害怕,好悲伤……好寂寞啊!」
我再也看不下去,收起了伞,紧紧地抱住了壮亮。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我……我好想回到过去啊……我好想再听一次她的贝斯。我好想知晓她的心意……!就算心意并不相通也好,我也还是好想……和她说说话啊……」
「嗯。毕竟你一直都在倾听着前辈的声音呢」
「呜……呜呜……!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
我抚摸着壮亮的后背,跟他不停地说着话。
「只要你的这份心意不是假的,那就可以了。至于在接受了你的这份心意之后,名越前辈会作何反应……就是她自己决定的事情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美玲前辈说的东西……!」
「嗯……」
「可是,我还没有听到名越前辈的心意」
「是呢」
「希望她亲口向我诉说,如果喜欢音乐的话,那就继续去做音乐吧!如果已经不想再做的话,那就亲口向我承认吧」
「嗯……」
直到壮亮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为止,我都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他颤抖着,将那些无处宣泄的感情尽数倾泄而出。
没事的,因为只有我能听到。
没事的,这场大雨会洗刷掉一切你不想向他人诉说的话语。
「只是一句“我不干”……我怎么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啊!!」
壮亮嘶吼着,然后,不停地哭泣着。
直到壮亮止住眼泪为止……我都一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
「抱歉……在你面前丢人了」
壮亮这么说着,很是羞耻地摸着红彤彤的鼻头,然后笨拙地笑了。
「没事的。知道了原来你这种人也会流眼泪,我反而安心了一点」
听到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道,壮亮“这算什么啊”地怼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是要去前辈那里吗?」
「嗯……」
「那你……也会尝试去说服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缓缓摇头。
「不。我不会去说服她的」
我的话让壮亮愣住了。
「诶……那你是去干嘛的」
我轻轻一笑。
「打鼓」
壮亮先是一愣,然后笑喷了出来。
「你这笨蛋还真是正经啊」
「嗯,我确实很正经」
「哈哈……这样啊」
壮亮不停地点着头,然后表情有些释然地笑了。
「那你加油哦,一定要让咱们的乐队成功才行」
「嗯,我会的」
我们相互点头示意,然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壮亮已经不再对我说“去说服前辈”了。也许今后,他也不会再说了。
就像跟他说的那样……我也不再打算去说服前辈。
但是……在倾听了壮亮那发自肺腑的嘶吼之后……果然,我也很想要知晓前辈的真心。
为此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到头来,也还是只有对话。
我会将我所拥有的一切话语,都向着前辈诉说。至于她是否会予以我回应,并不重要。
不想回应的话,那不回应也是一种选择。
可是……如果我不主动去向她搭话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会被画上句号,唯独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的。
※
「哦,回来啦」
到达名越前辈家里之后,车库门是开着的,前辈坐在吧台椅上,向我轻轻地挥手。
我故意地环顾了车库一圈。
前辈心领神会地“啊”了一声。
「安藤他已经回去了哦」
「……这样啊」
我回答了这个自己心里有数的问题。
「美玲呢?」
「也回去了」
「嘛,毕竟雨下得这么大呢」
我放下了东西,从包里拿出了鼓棒。
「所以你是打算回来继续练习吗」
「是的」
「还真是正经呢」
「因为我是乐队里最外行的那个……所以必须要练习得最刻苦才行」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前辈有些沉默地凝望着我。
「……怎么了吗?」
看到我发问,前辈露出了苦笑。
「我在想读书少年浅田为啥突然间这么热衷于架子鼓了呢?」
前辈貌似打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议一般,这样问道。
「你是被安藤强行拖下水的吧?那就没有必要练得这么拼命吧」
「可是,如果我架子鼓打得太菜的话,会扫大家的兴吧」
「这种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前辈的这番话让我疑惑不解。
不堪入目的演出对一支乐队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吗?
「没有干劲却还被强行拉了进来。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想着要去提高完成度,我倒是觉得你也有点太正经过头了」
前辈嬉笑着这么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确实,在一开始,加入这支乐队是因为壮亮那突然且强行的邀请。
但是,在美玲前辈的帮助下,我的架子鼓水平也一点点地提高了,练习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虽说水平有所提高,但我还是打得很烂。我没有自信能把架子鼓打得很好,只是为了能打得更好一点,而拼命地在练习……如果我不能演奏出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水平,那也确实会很痛苦。
可是,为什么呢。
当我如此深入地去思考之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壮亮和美玲前辈。以及还没有一起排练过的蓝衣跟薰。
「……因为,我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的“话语”」
听到我的回答,前辈挑了一下眉毛。
「我和壮亮还有薰……其实只是因为“同班同学”这样的理由,非常偶然地成为了朋友。我们其实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可只是因为共处一室……也能变得非常的开心。不过……」
像是在整理着自己的内心一般,我继续说了下去。
「像这样地大家一起去组乐队……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新的“话语”。就算不通过言语诉说出来也好,也能共同拥有一致的东西……没准我还挺高兴的」
前辈的表情里难辨个中感情色彩,她默默地听着我的话。
旋即,她露出了笑容,笑容中还潜藏着一丝寂寞。
「你这人啊,怎么说呢,还挺耀眼的……」
名越前辈这么说完,眯起了锐利的眼睛,这样望着我。
「感受丰富……能找得到如何描述自己内心世界的话语……我还蛮羡慕你的呢」
她从吧台椅上站起身来,朝着我缓缓靠近。
「我说啊……能不能死心呢?」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吧。能不能让安藤别再那么烦人地求我去弹贝斯了?」
面对前辈的这番话,我摇了摇头。
「……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是壮亮的真心。我没法去阻止他」
「我都说了我很烦了」
「那也爱莫能助」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的部员有困难,我就会去帮”吗?现在我就有困难哦(注:二卷中有提到,名越李咲是读书部的幽灵成员)」
名越前辈又露出了那副一如既往的,难辨个中真意的微笑。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摇头。
「我做不到……因为我太过清楚壮亮的心意了」
名越前辈的表情顿时有些胆怯。
「既然你说你现在有困难,那我反而想问问,名越前辈你现在是有什么样的困难呢」
我见缝插针地这么问道之后,只见前辈露出了苦笑。
「别跟我扯这些麻烦事」
「如果你认为这是麻烦事的话,那我是不会去阻止壮亮的。在我看来……名越前辈你只是不愿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露给任何人,所以才会那样地去疏远壮亮的」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前辈表情中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胃部隐隐发冷,我有些恐惧。
前辈向我投来了像是要将我射穿一般的视线。
「你这家伙还真是乐观啊」
前辈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恶意,她就是打算要来伤害我才这么说的。为了忍耐住前辈的恶语相向,我咬紧了牙关。
「把真心话都给说出来是很累人的你知道吗?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我有什么理由为了你跟安藤去做吗?我看你啊,是觉得只要相互之间把真心给倾诉出来,只要把话聊开了就能把所有事情都给解决。你满脑子里都是这种“童话故事”吗」
「也没必要这么说吧——」
「只要自己敞开了心扉,那么有朝一日对方也会向着自己敞开心扉。可能你以前遇到的都是些“如此温柔的人”吧。不过啊,我可不一样。我可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相互倾诉真心什么的,没有任何价值」
前辈滔滔不绝地这么说着。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低吟。
「真心话什么的……终有一日,也会化作泡影」
前辈这么说着,脸上开始染上了悲伤的神情。目睹这一直被隐藏起来的感情的一角,我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我不需要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
名越前辈这么说完,像是为了要将自己微微渗透出来的那些悲伤感情给搪塞过去一般,笑了。
「求你了,能不能去跟壮亮说一声“你死心吧”呢?」
「如果你说你不需要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
我打断了前辈的话,这样说道。
「那么,音乐如何呢」
前辈愣住了。
「你心中的话语,不就是音乐吗?」
我话音刚落,前辈的眼神虽然有些动摇,但她马上就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都让你懂完了啊。音乐什么的……和话语是完全一样的。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的,那全都是虚伪之物罢了」
「但是你跟薰在屋顶上还聊过音乐。你听到我的架子鼓声之后,身体也会随之而摇摆!前辈你虽然已经放弃了贝斯,但是你从来未曾离开过音乐」
「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可不是什么听到入神之类的」
「可是……」
「啊……你这人真的好烦啊!」
前辈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恶狠狠地盯着我。
「如果你不劝安藤死心的话,那这里就不欢迎你了!」
被前辈如此威胁之后,我语塞了。
……可是,就算被她这么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本来……就是承蒙你的好意才能来你这里练习的,仅此而已,如果前辈你不欢迎我的话,那我以后也不来叨扰了」
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前辈的眼神里再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我……我想要去珍视壮亮心中的感情。我不想把这份感情跟练习架子鼓给摆到天平的两端去比较」
「不是,那……那你练习要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
明明是自己来威胁我的,可是前辈自己却动摇了起来。这么看来,前辈刚才的那番言辞,大概也只是想让我打退堂鼓罢了。
果然,那也只是她的坏心眼而已。
我能明晰地看出来,她并不想将音乐从我身上剥夺,并且为此而再三犹豫。
「……既然你对壮亮的行动感到困惑,那就请前辈你自己去说服壮亮」
我的话让前辈几分苦涩地摇了摇头。
「所以……我都说过好多次了啊」
「无论多少次,都应该要继续说,直到壮亮能接受你为此感到困惑的理由为止」
「……」
「前辈你心里应该也是清楚的。就算被再三拒绝也好,壮亮他也还是很想听到你的音乐。他正是以如此热烈的思绪,来向你寻求对话与碰撞的」
我在前辈面前重新摆好了姿势。
「请你好好地……给壮亮一个回答。他……很想知道前辈你是否还依然热爱着音乐。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不干”,是不足以回应他的」
前辈有些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请把你的真实想法……传达给他吧。拜托了」
我低下头去恳求之后,我能听到名越前辈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说完该说的话,我抬起头来,拿起了自己的包。
「谢谢你借车库跟架子鼓给我练习」
向前辈的一番厚意道了谢之后,我转身正欲离开。
「那家伙不是还有足球吗!!」
身后的名越前辈嘶吼着。
我惊讶地回头过去望着她。
「那家伙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学校生活充实得不得了……其他能做的事情也是数不胜数…………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我啊……」
我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名越前辈在发自内心地感到困惑。
她的话里,真的潜藏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困惑。
可是……对我而言,这种事情是不必多想的。
「……这不就说明,在壮亮心里,前辈你……和你的“声音”,就是有着如此深厚的分量吗?」
我的话让前辈大大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快步从我的身旁穿过。
「前辈……?」
她粗鲁地把车库的卷闸门给拉了下来。
然后……缓缓地向我转过身来。
她的表情中写满了痛苦,随后一颗一颗地开始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
「前,前辈……你在干什么……?」
「别管我……你闭嘴看着就是」
不容我多说,前辈开始慢慢地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看到她衬衫底下还穿着黑色的内衣,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然而……随着她解开所有的纽扣,把衬衫给脱掉之后,我看见了她那被绷带层层包裹起来的左手手腕。
虽然我知道前辈有自残的癖好,但是直接地看到伤痕之后,果然还是有一种心脏被抓住的紧张感。
前辈默默地扯下用于固定的胶带,解开了绷带。
「前辈……!」
「…………」
名越前辈表情凝重地解开了绷带。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很想把视线挪开,可怎么样都做不到。
前辈左边手臂的内侧,密密麻麻的都是割伤。
即便伤口已经愈合,可依旧泛着红色。而且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最近才留下来的鲜活伤痕,其余的皮肤也因为内部出血而变成了紫色,伤痕附近的肌肤更是成了一种很难说是黄色或是绿色的颜色。
这些伤痕看起来是那么的疼痛。
「看到了吗……我就是这样的人哦」
「这样的人……」
我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只能强行地倾吐出话语。
前辈眯起了眼睛,凝视着我。
「我就是这种,像个笨蛋一样伤害着自己,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没法感觉自己还真切地活在这世上的,垃圾一样的人哦」
「不会的……」
「很恶心对吧?」
「恶心什么的……」
「很恶心的吧?你老实说嘛」
「不是的……!」
「说嘛,用你那“率直的话语”」
前辈言辞激烈地逼迫着我。
我颤抖着,总算是说出了口。
「……很……恐怖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密密麻麻的割伤。
人体的肌肤伤痕累累的这一视觉信息,给予了我非常纯粹的恐怖。
我也不知道前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身体都在颤抖。
听到我的这句话,前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她轻轻地用右手遮住了左手手腕的伤痕。
「……不好意思啊」
前辈向我低下了头。
「给你看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不是,我……」
「吓到你了吧」
「…………嗯」
看到我点头,前辈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让我背过身去。
我按照她所说的,老老实实地转过了身。
身后传来了前辈坐在沙发上的声音,以及重新把绷带包扎好的声音。
「看到了这么恶心的东西,大概你就不会再想跟我扯上关系了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也终于是知道了前辈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
「……你在壮亮面前,也这么做过吗?」
被我这么一问,前辈倒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何止啊……我还在他面前割过腕哦」
这句话让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啊……!」
面对我颤抖着发出的怒吼,前辈回答的口吻却很是安稳。
「不这么干的话,那家伙不会死心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前辈跟壮亮之间的争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前辈缠着绷带……静静地开始说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