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幕间2

悦子姐是一个真心爱着音乐的人。

她打架子鼓时的手法婉转似水。流畅、顺滑,有时候又激昂。

看着她总是那么开心地打着架子鼓,就连如此痴迷于贝斯的我都不知为何想要去试试看了,于是便请求悦子姐教我打架子鼓。虽然到最后我的架子鼓水平也没有达到一般人的程度,但悦子姐只是说“你打得开心就好”,然后高高兴兴地望着我打架子鼓。

那个人跟悦子姐是同一个乐队里的成员,同时也是男女朋友。

对于那个人极为糜烂的私生活,悦子姐总是毫无怨言地支持着他。他们之间与其说是情侣,倒不如说是夫妇一样的关系。我甚至认为“你俩要不干脆结婚好了”……可那个人总是说着“婚姻是坟墓,要埋进土里还早着呢”这样意义不明的话,一直拖延着。

那个人弹奏着贝斯,而悦子姐听着他的贝斯声摇摆着身体,一副手痒难耐的感觉开始敲打架子鼓跟他对话。我看着他们,也很是开心。

那个时候,我家的车库,于我而言宛如一个闪闪发光的秘密基地。

在我最喜欢的人们,以及他们所奏响的音乐的萦绕下……我很幸福,然后,我自己也一点点地接近了自己所憧憬的他们。如果有朝一日我自己也成为了专业的乐手,和他们一起同台演出的话……那究竟是有多么的幸福呢。

做着那样的美梦,我每天都弹奏着贝斯。

「李咲的音乐,和阿雄是完全不同的呢」

那天,悦子姐听着我弹贝斯,突然这么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有些气愤地反问了回去。被说自己的音乐跟憧憬的人完全不同,让我感到有些不满。

悦子姐微笑着给出了回答。

「怎么说呢……你的乐声里能透露出你真的非常喜欢音乐。而弹贝斯这件事情本身也是开心得不得了的事情,我都是能听得出来的」

悦子姐的话让我有些发愣。

因为我觉得玩音乐很开心这样的认识,是集中在这里排练的人们都非常理所当然的共识。

「如果不是因为开心的话哪有人天天弹的」

「这样啊,也是呢」

「悦子姐你也是这样的吧?」

「嗯,我也是的。嗯,就是因为开心才玩音乐的」

可她的这番说辞,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可是,那个人不是这样”一般,不知为何让我胸口一阵发闷。

「你刚才说完全不同是什么意思?」

被我这么一问,悦子姐有些心虚地飘忽着视线,像是在遣词造句一般。

「因为……阿雄他除了音乐以外就一无所有了呢」

仅此一言。

悦子姐的脸上不知为何也有些悲伤……我很是不解。

不过,大家都知道的,那个人除了音乐以外就一无所有了。因为他尽数抛弃了音乐以外的一切。正因如此,他才能弹奏出那倾城般震撼的音色。

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这……不就是在爱着音乐的表现吗?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我这样问道。我从未怀疑过那个人对音乐的爱。而我跟他的心情,应该是一致的。

悦子姐露出了有些难过的微笑,缓缓摇头。

「不是的,你是“选择了音乐的人”,而他是“除了音乐一无所有的人”」

我完全不懂悦子姐话语中的意思。

她的这种说法,仿佛是在将那个人的存在方式给悲观化一般。我对此很是在意。

看到疑惑不解的我,悦子姐很是抱歉地笑了。

「对不起啊,说了些这么晦涩难懂的话」

「嗯……没事……」

「我最近……经常会想」

悦子姐的目光有些悠扬。

「只有开心……也许是不行的」

虽然不是很懂她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是在说乐队的事情。

「我感觉阿雄他渐渐地有点变了。而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

「为什么?你们乐队排练得不是挺好的吗?演奏技艺也越来越精湛了」

「也是呢。毕竟李咲你一直看着阿雄的音乐,所以肯定会这么想的吧」

面对我的问题,悦子姐浮现出了微妙的表情。

那个人组建的器乐队Stray fish(注:直译为迷失之鱼)在两年前——也就是我初一的时候正式出道了。(注:器乐队指的是没有主唱的乐队)乐队现在也经常能在黄金档的音乐节目里演出,人气颇高。在乐队圈子里算是发展得一帆风顺的了,而那个人跟其他的乐队成员也都没有满足于现状,而是不断地创作更具挑战性的曲子。

可是……明明自己也是乐队中的一份子,悦子姐却是一副不太能接受的表情。

「乐队的名气越来越大,水平也开始往专业方向发展,影响力日渐增大之后……阿雄他也因此被逼得越来越紧了」

「逼?」

「嗯。怎么说呢……他被一种像是使命感那样的东西给驱使着。打个比方说就是“必须要让自己的音乐被更多人听到才行”之类的」

作为一个音乐家,让自己的音乐被更多人听到,有什么不对呢?除了疑惑,我给不出其他的任何反应。

可是,看着没法好好回答的我,悦子姐继续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以前他是“为了呼喊而去呼喊”……可现在,他的呼喊已经带上了想要被谁听到的目的性在里面了。总觉得有些害怕」

总是笑着附和着我跟那个人之间那毫无条理的对话的悦子姐,今天非常罕见地向我透露了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也让我明白了,她的心中究竟是有着多么庞大的不安。可是……我却还是没法理解她那重要话语中的意思,让我焦躁难安。

「阿雄他现在……是在为了什么而玩音乐呢」

悦子姐这么说着,微微地叹了口气。

「果然……只有开心的话,是不行的……」

她那寂寞、痛苦的微笑……时至今日我都未曾忘怀。

在听过悦子姐的那番话之后。

迄今为止都未曾设想过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玩音乐”这一问题开始盘踞在我的脑海中。

不过虽说是盘踞,但那与其说是在烦恼,更加接近于是……一直想着这个事情,可却得不出任何答案,以自己什么都不懂为结论而重复着的恶性循环。

就连注视着那个人弹贝斯的时候,我也不再像一如既往那般沉醉于他的乐声了。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他的表情、气质以及从音乐中展露出来的感情。

有一天,他在作曲的时候遇上了瓶颈,于是便大闹一通。差点气得把贝斯给砸在地上,被安子哥——也就是乐队里的吉他手安永淳史,同时也是那个人最好的朋友看到之后,阻止了他,之后他便一直在吧台上闷闷不乐地喝着酒。

明明他开心的时候会说什么“果然喝酒就是得在开心的时候喝才有意义呢”,可我反而觉得他在不开心的时候才更加能喝。

安子哥倚在墙上,用木吉他轻柔地弹奏着琶音。他的音色平静舒缓,听起来仿佛是在安抚那个心烦意燥的人。

那个人抖着腿,大口豪饮着啤酒,注视着墙壁上的一个点。他一副臭脸,气冲冲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这么想来……除了心情出奇地好,然后开开心心地弹着琴的时候之外,那个人……其实相当的沉默寡言。

像是闹别扭的孩子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他又沉默着,摆出一副臭脸来。

「我说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啊?」

我不由得向那个人这样问道。

安子哥的吉他声戛然而止,他向我投来了惊讶的视线。不过,他马上就又轻笑了一声,重新拨动起了琴弦。

那个人貌似也是同样的惊讶。不过,他也还是没有收起那副臭脸,反而挑起了眉头。

「突然间问些什么呢」

他压低声音,含糊其辞。

然后。

「我在想作曲的事情」

「你都烦躁到想把贝斯砸地上了,今天就别写歌了」

「今天不写什么时候写?我可没有休闲得睡大觉的时间」

「虽然你嘴上说得很帅,可你刚才除了摆着一副臭脸喝闷酒你还干了什么?」

听到我这番话,安子哥笑喷了出来,而那个人则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去瞪了安子哥一眼。而安子哥只是故意地耸耸,继续弹着他的吉他。

「我是一边喝酒一边在思考啊!」

「嗯,所以我才这样问你的,问你在思考些什么」

「思考怎么作曲」

「曲子的什么部分?说来听听」

我装出一副纯粹是出于兴趣的模样这样问道。那个人虽然“啊?”地发出了很是具有威压感的声音,可在那之后却心虚地四处飘忽着视线。

「曲子的……各种部分啊!各种部分」

「各种部分是哪些部分?」

「感情跟势头之类的,啊,你他妈的真是烦死了!」

那个人很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抓起了被安子哥放回到架子上的贝斯。

「别给砸坏了啊」

「你好烦啊」

他气急败坏地回应着安子哥的玩笑话,开始弹起了贝斯。

即便醉醺醺地还红着脸,可是他一拿起贝斯, 他身上的气质就顿时肃穆了起来。目睹这一瞬间,我心中的“预感”便开始颤抖了起来,我微微地屏住了呼吸。

他拨动琴弦的瞬间,整个车库都好似震动了起来。明明没有插上扩音器,可他的贝斯声还是那么的强而有力。在声音尖锐的同时,他的表情却携着些许淡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仿佛能看出些什么来,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出来。刚才那满脸不高兴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望着他风平浪静地弹着贝斯……我有种他的灵魂都早已出窍,寄宿到了贝斯中的错觉。

沉默的即兴贝斯独奏结束之后,那个人静静地放下了琴。

「……我本来以为比起想,还是动手弹一弹会比较好……可是」

他非常少见地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这么说着。

然后,他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晃晃悠悠地向着车库的入口走去。

「睡了」

「诶……你不是说没有休闲得睡大觉的时间吗?」

「烦死了,不睡一觉压根没法写歌」

门被粗鲁地关上了,被留在车库里的我跟安子哥面面相觑。

然后,安子哥淡然地笑了。

「那家伙的话你就别这么较真了,很累的」

他这么说着,放下了自己肩上的吉他。

「不过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也没在说假话。只是他嘴笨,跟不上自己的心里想的东西而已」

「嘴巴跟不上心里想的……」

像是品味着这句话一般,我反复地念叨着。安子哥点了点头,望向了那个人放在架子上的贝斯。

「嗯,因为音乐能非常直观地反映出那个人的内心,所以很好懂的」

安子哥貌似跟那个人是高中时候的老相识。这么想来,他确实比起我要更加了解那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跟安子哥吵架,明明他经常会跟悦子姐拌嘴来着。

安子哥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他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这一点跟那个人确实很像,但是安子哥待人非常的温柔,和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安子哥总是给我一种非常成熟的感觉。

「……你说他在弹琴的时候,是在想些什么呢」

听到我自言自语般的碎碎念,安子哥只是苦笑着侧目望着我。

「你觉得他是在想着些什么,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呢?」

「……不知道」

「哈哈,李咲你可真是“音乐之子”呢」

安子哥很是滑稽地笑了起来。

「比起那家伙本身,你居然更加在乎他的音乐」

「因为我想弹出和他一样的声音来。而且……悦子姐最近一直很担心他,我也有点在意这个」

看到我一下子提出这两件事情来,安子哥面露难色。

他坐到了一把吧台椅上,然后挥挥手示意我过来。

「首先呢……这件事情我要明确地告诉你」

安子哥脸上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安稳微笑,可是他下面的那句话,却惊得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无论你再怎么练习也好,你也没法弹出跟他一样的声音」

「诶……?」

没有搭理愣住了的我,安子哥继续说了下去。

「毕竟李咲你很喜欢音乐嘛,你跟悦子是同一类人」

他的这种说法,如同在暗示我跟他以及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开开心心地弹着琴的人,是没法弹出他那种声音的」

面对安子哥那不容分说的定论,我莫名来气。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没什么理由。但我就是知道。比他水平好的贝斯手其实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从来没听过除他以外的贝斯手弹出过“那种声音”」

安子哥安稳地说着,以温柔的眼神望着我。

「所以啊……李咲你就去追寻自己独一无二的音乐就好了」

「我自己独一无二的……」

不是很懂。因为时至今日,我都一直追寻着那个人的声音,努力地想要去模仿他。

「再跟你说说悦子的事情。悦子她很担心雄悟这件事情……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她跟你也说过一样的话」

「诶?说什么?」

「她说我是“选择了音乐的人”,而那个人是“除了音乐一无所有的人”……虽然不是很懂」

我回忆着悦子姐的话重复了一遍。安子哥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瞬写满了困惑与动摇。

随即,他露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微笑。

「哈哈,这样啊……悦子还跟你说过这些话啊……。不过也是呢……李咲你确实是“选择了音乐的人”」

安子哥不停地点着头,微微叹气。

「嘛……如果你想要理解雄悟现在的心情,那李咲你也试着来作一下曲吧」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我有些惊讶,我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作,作曲……?」

「嗯!那家伙现在作曲遇到瓶颈了。虽然以前他写歌都像是喝水一样顺畅,但突然间就没法写出来了……所以他很困惑。如果你想要多多少少去理解一下这种感觉,那你也去尝试着做同样的事情吧。

安子哥打报告似地说完便站起身来,从他倚在墙边的吉他琴箱里拿出一叠纸来。

他急急忙忙地递给了我。

「我这里刚好就有呢。这是我写的吉他谱」

「诶,安子哥你写的……?」

「嗯。因为他很烦恼嘛,所以就想着偶尔帮帮他……虽然想是这么想的,可还是被他给怼回来了」

「这样……」

虽然安子哥是笑着说这话的,但我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因为那个人太过的偏执,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现在正好,你来试着去写一下这首曲子的贝斯部分吧。如果曲子写得还不错的话。没准他也会肯弹的」

那个人弹……我写的曲子。

虽然我感觉这件事情于我而言是很棒的,但是我又说不出来究竟是棒在哪里。

「啊……不过可能是我有点多嘴了」

安子哥看到我迟疑不决的,慌慌张张地摇着头。

「你不用去在乎那家伙会不会弹的。你以自己弹的感觉去写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可以的。因为写歌什么的,本来是个人都能用鼻子哼上那么两句」

「你这就说得有点离谱了」

「不是哦,我是这样觉得的。那种你用鼻子哼着小曲,然后无比天真地喊出来一句“我作出曲子来了!”的感觉才是最快乐的……当你掌握了乐理知识和技术之后,就会变得装模作样起来,反而越来越施展不开手脚。」

虽然安子哥的话听起来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但他的后半句也许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那个人以及自己的。在他自嘲般地笑着的同时,他的眼角也会泛起些许皱纹,流露出哀愁的神色。

「你随心所欲地去写就行了。弹着贝斯,开开心心地去写歌」

安子哥这么说着,把他写的吉他谱顺手递给了我。

我接过那张谱子……点了点头。

「……我试试看吧」

「嗯。我也很期待李咲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曲子来哦」

「我可写不出什么厉害的曲子来」

「不厉害也是一种选择哦」

安子哥带着笑意,高兴地摸着我的脑袋。

人生中的第一次作曲……非常的刺激。

我所熟知的那些曲子,以及那些我喜欢的音乐家的曲子,或者是Stray fish的曲子,我都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了。由于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自己去作曲什么的,所以对于曲子怎么样去展开都可以,我感到了异常的兴奋。

不过,由于已经有安子哥写下的吉他谱打底了,所以这跟自己独自作曲也有点不太一样。虽然有很多部分我除了和弦什么都写不上去,但由于安子哥本人所坚持的部分都已经在乐谱上写得很清楚了,因此我也根据吉他的节奏为这些部分配上了贝斯。

我沉迷在了作曲的世界里。我也拿去跟当时的乐队成员们商量了一下。为此,还让朋友帮忙弹了一下安子哥那份乐谱里的吉他部分,由于难度太高让她也面露难色。这也让我事到如今才重新想起来,安子哥可是职业乐手。由于我一天到晚都在听Stray fish的演出,以至于我对于“演奏难度”这样的概念已经完全疏忽掉了。

花了大概两周的时间……我总算是第一次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贝斯乐谱”。

虽然感觉花上了不少的时间,但我还是诚惶诚恐地把它交给了安子哥。

「诶?就写好了吗!?」

安子哥很是惊讶,貌似是以为我会花上一两个月。

「不愧是年轻人啊……真厉害啊」

安子哥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乐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哦”“诶”之类的感叹。

「嗯,很好!既然你都谱出来了,那就弹弹看吧!」

安子哥站起身来这样说道,我愣住了。

「诶,现在吗……?」

「那当然了!这曲子就是为了要弹才写出来的,不弹的话可就太浪费了。啊,难不成你还没有练过?」

「那倒不是,我是边弹边写的……所以当然是练过的……」

「那就没问题了,来吧」

明明在自己写歌的时候是那么的开心,可是一旦要在安子哥面前弹之后,我却紧张得不得了。

安子哥小声地打起了节拍。于是,我跟安子哥一起弹奏起了贝斯。

安子哥的扫弦干净利索,非常帅气。谱子上那些明明只是简单地填了个和弦的部分,他也能弹得非常的华丽。而我也不服输的为了让音色浑厚一些而用力地拨动着琴弦。不过为了避免出现呲音,我还是格外地注意。

而到了突出吉他的部分,安子哥的高超技巧也爆发了出来。除了击弦、勾弦、颤音、推弦以外,还有诸多繁杂的吉他技巧,而面对他的大秀技术,区区业余爱好者的我就连他在哪里使用了哪种技巧都没法正确地去把握。

真的很帅,虽然我经常能看到那个人跟安子哥用音乐在对话……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安子哥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平时总是迎合着那个人的贝斯声进行着演奏的安子哥,今天却有种把自己的吉他声给突出出来的感觉。我哦还是第一次听到安子哥弹出如此不自然的吉他声。

虽然安子哥的吉他声气势如虹,但我也勉勉强强地跟上了他,而曲子马上就要到我的贝斯solo部分了。但我也不是那种在solo之前听到他那如此帅气的吉他声就被吓得不敢斗琴的、毫无自尊心的人。

我像是在诉说着“刚才只是在配合着你而已”那样,用力地拨动着琴弦,发出极具攻击性的声音。我们一边弹,一边对上了视线。安子哥甚至向我投来了“不错哦”的煽动眼神。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上扬了起来,沉醉地弹着solo。这时……我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

那个人……在弹solo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

明明手中的贝斯在发出无与伦比的声音,可他总是紧蹙着眉头,脸上的表情理解成是痛苦也不为过。

那个人……是在想着些什么,而弹奏着贝斯呢。

这么一想,我便感觉自己弹琴的手变得有些迟钝。可是我却无法停止这样的思考。

那个人会怎么样去弹呢。如果是他的话,是不是可以弹奏出更加帅气的声音呢。

脑内思绪万千之际,我的solo部分转眼间便结束了,曲子也迎来了终盘。

安子哥跟我的音交叠在一起,一边感受着相互提高着的兴奋感,我们奏响了最后一个音。

接下来是数秒钟的沉默。

「嗯……很不错。是首欢快的曲子呢」

安子哥如同自己说的话那样,“欢快”地笑着,朝我慢慢走来。然后,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而且还是双手并用。

「你干得很不错哦。第一次作曲就能写出这么棒的曲子来」

「没有这回事的。还有你摸太过了!」

「哼哼哼,这可是安安老师的摸头杀哦。我摸我摸我摸!」

「头发都给你弄乱了啊!!」

「李咲你就跟条大型犬一样可爱呢」(注:这里的大型犬与摸头杀在二卷中亦有提及,此处回收了伏笔)

这是安子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我知道他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比喻成动物还是让我觉得多少有点不妥。

安子哥好像终于是满足了,他呼出一口气,坐回到了吧台椅上,

「在你solo的途中」

在他开口的同时,我的心也为之一颤。果然还是露馅了吗。

「你的声音变了呢。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面对他的问题,我只能含糊其辞。

「我猜猜看吧。“如果是他的话会怎么弹”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被安子哥说中之后,我羞红了脸。

「因为当时,你的声音突然间就变了形,乐声迷茫,光芒昏暗」

是啊,明明那个时候是开心得不得了的,可是在想到他的一瞬间,我就突然间什么都搞不懂了。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奏出的乐声,不过是宛如事不关己般地回响着,心情也会变得奇怪起来。

「……而这样的烦恼,其实现在他心里也有哦」

安子哥向我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

可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却不知为何有些恐怖。

「自己的声音究竟是为何物呢。音乐这种东西,明明只要融入了自己的感情就可以了。可是……随着听众越来越多,人也会变得越来越装模作样。这就是音乐家的宿命,也是诅咒。」

安子哥有些寂寞地这么说着。

「就算有人在你身边告诉你说“不用装模作样也可以的”……可却还是察觉不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等到了再也无法挽回的阶段,才会终于回想起自己曾经所追求的东西……并后悔不已」

安子哥的这番话听起来既像是说给那个人听的那样,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样。不对,不管是说给谁听的,也许说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因为安子哥跟那个人……一直是在一起玩音乐的。

「对了,这首曲子。你也拿去让那个人弹弹看吧。没准这能让他找回初心哦」

安子哥有些高兴地这么说着。

「音乐可以拯救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想要永远呆在拯救他人的那一边吧」

听到安子哥的这句话,不知为何,我的心有点暖洋洋的。

音乐可以拯救一个人,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的生活正是因为音乐才如此的闪耀。

跟安子哥聊过之后,我满心期待着那个人下一次回到家里来。

我想看到那个人跟安子哥一起弹这首曲子。看到那一幕之后,我想我就会得到答案。

我想知道,那个人究竟会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感情去弹奏这首曲子。

可是。

到最后,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失踪了大概一周之后,他就杀了人,被逮捕入狱。

我的音乐……到最后也没能拯救那个人。

楼下的架子鼓声终于停了。

我能听得出来,他很少有地进行了非常野蛮和粗鲁的演奏。大概是我给了他太多的纠结吧。

温柔、笨拙、嘴巴倒是很灵巧的他。

不到一个星期就让心事重重来到屋顶上的小田岛重新振作起来的他。

他能代替别人,将他人心中不断反复着的阴暗感情化作言语,诉诸于口。他大概就是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正因如此,我明明已经将自己心中的一切尽数隐瞒……可是到头来,还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然后,因为我事到如今也还是拼命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才让他现在这么的困惑。

我对他充满了歉意。

可是……唯独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我缓缓地脱下了衬衫,动作迟缓地解开了左腕上的绷带。

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手腕。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情呢。

我以为,我是为了要确认自己还未曾死去。可是……在第一次自残的那天,我是在想些什么呢。就算努力地想要去回想起来,却也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想要再听一次前辈的声音。想要再听一次那再也无法相遇的声音!”

安藤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当时在想,他这是说了多么令人高兴的话啊。可是,即便我是这么想的,我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觉得高兴。

因为我知道,音乐并不能拯救一个人。

就算你以为自己被音乐拯救了,可只要被背叛过一次,那份希望便会化作绝望。

我想,我大抵已经背叛了他。我在清楚他那毫无保留的真心的同时,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而去拒绝他,伤害他。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执着于我的声音。

如果他对我抱有异性的那种喜欢的话,那我还尚且能理解一点。如果他只是希望通过贝斯这个工具,来试图攻略我的话,那么事情就更加简单了。

可是,他很明显不是那种人。从头到尾,他的眼里,都只有我的贝斯。

想要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这份心意,早已纯粹地传达给我了。

而他的这份心意……一如过去我对那个人所抱有的憧憬一般,让我痛苦不已。

我早已没有了充足的自信,能去保证自己不会背叛他的这份心意。

并且……我很害怕,自己会不会在安藤这种心意的持续打动下,真的又冒出了想要重新拿起贝斯的念头。这种不安涌上心头。

楼下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声音。

大概是浅田关上了车库的闸门吧。望向窗外,夕阳早已西下。

我将手指插进窗帘的缝隙中,悄悄地偷窥着外面。

浅田以比起平时更大的步幅,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然后,他突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了我这边。我慌慌张张地抽回手指,关上了窗帘。

凝视着微微摇晃着的窗帘,我叹了口气。

……真是丢人啊。我为什么在恐惧这个年纪比我小的人呢。

这么想着,再次从窗帘的缝隙中望向外面,浅田的背影已经变得很小了。

「……跟你那些关系很好的朋友们……开开心心地玩下去吧」

我低声细语着。

「一直开心……下去吧」

这么说着,我感觉脑海中翻涌起了太多太多的话语。可是,我却抓不住那一分一毫的轮廓,让我痛苦不已。

「不然的话……我……」

下半句,终究是未能诉诸于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我蹲坐在窗边,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蜷缩了很久很久。

虽然不知为何有点想哭,可是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因为我知道……没有贝斯的话,我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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