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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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我伸手拉紧大衣衣襟。
我将原本望向天空的视线移向一旁,发现少年就站在刚才空无一人的行道树前。
「您是平濑爱美小姐吗?」
他突然出声叫唤,我理应准备好的回答一时卡在喉头,说不出话来。原本应该回答「是的」,却发成了「嘶」的短促气音,这反应令少年倒退一步。
我今天第一次在都营新宿线的这个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定来到三号出口。一旁有家远食店,不过商业区的星期天就算开店也没什么赚头,所以店内没任何灯光。四周比较醒目的,就只有这家店了。我原本一直望着眼前大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的,我是平濑。呃……」
我不知所措。
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没错。打从三十分钟前,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候。不过,我从路上过往行人中搜寻,想像中的对象,年纪远比他要大得多。
我重新看着他,猜想他背后会不会有其他人同行,但他似乎是独自前来。
他像是个高中生,手里拿着一本似乎使用多年的大笔记本,散发出一种时下年轻人的味道。虽然他没染成一头褐发,也没佩戴耳环之类的配件,但他的五官和体型都远比我高中时代的男孩有型多了,是一位身材清瘦,外型亮眼的小帅哥。
他身上穿的蓝色牛角扣大衣,袖口和连帽是另外采不同质料的格子状图案制成,只有肩膀部分铺有皮革,也许是某个名牌货——如果我和他同年,绝对不敢向前和他攀谈。
「请问……」
我紧张的声音,在舌尖处凝固。他对我说了句「我们走吧」,但我内心仍旧无法平静。他像是在前方带路般,迈步前行,我朝他背后问:
「您是代理人吗?我……」
「我是使者。」
我频频眨眼。他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眯眼看着我。
「我就是本人,不是代理人。我会问您一些问题。」
我为之愕然。
「我……听说你会让我们见面。」
「您不必担心。」
少年正准备将手中的大笔记本收进挂在肩上的包包里。大衣和包包都很时髦,和他的气质很搭配,给人一种都会感,只有他拿在手中的老旧笔记本显得很突兀。
他以异常严肃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与生者见面的窗口。」
他的声音仿佛会将周遭一切声响,甚至连同前方大马路上的车声一并断绝,而我愣愣地听着。
1
他带我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来到一家综合医院。这或许是一栋新建筑,走廊墙壁和地板的奶油色都还亮丽如新,没有明显的脏污,院内的店家感觉也都很阳光。
为什么是来医院呢?
是因为有人住院,才带我来这里吗?我感到挂怀,但心里犹豫该不该说,始终保持沉默。
由于是星期天,前来探病的人不少。有带着小孩前来的年轻夫妇,也有像是来探望朋友,走路蹦蹦跳跳的国高中生。我们两人走在其中,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羞愧难当。一位注重打扮、模样像高中生,看在同年龄层的年轻人眼中也会觉得是位帅哥的男孩,和一位大他十岁、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女人。我虽然年纪还不满三十,但看在他眼里,应该像是位阿姨吧。人们常用「看起来很稳重」这种裹着赞美糖衣的虚伪言语,来批评我看起来很老气。
在我前方的少年,踩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在弥漫药水与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就像这里是他熟悉的地盘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一楼的餐厅。覆满整面落地窗的墙壁最外边有一扇门,里头好像是中庭,可以看到窗外有一群身穿蓝袍的患者在享受散步之乐:有人和前来探病的客人同行,有人则是独自坐着轮椅。
「这里可以吗?」
冬天的空气冷冽,但多亏有日照,感觉不至于太冷,我点头应了声「可以」。
他先要我坐在一张无人的长椅,然后回到餐厅里。过了一会儿,他双手各端着一个纸杯走来,说了声「请」后,递出其中一个给我,是淡绿色的绿茶。我看了看他走来的方向,里头设有免费的茶水供应机。
我简短的向他道了声谢,接过纸杯。这句话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医院中庭以及自助式绿茶,都与想像中的使者形象有极大的落差。
因为工作所需,会参加严肃的会议,我为此买了粗花呢质地的便宜套装。想到黑色素面大衣里穿的是正式服装,顿时感到放心不少,但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为了因应被带到高级餐厅时,不让自己给人突兀的感觉,枉费我还特地从衣柜里取出这套衣服呢!
「您是从哪里得知使者的事?」
「咦?」
他没坐在我身旁,而是跨向立在草地前的低矮栅栏,就这样站在上头。我旋即被他居高临下的视线所震慑,立刻把脸转开。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很少和人目光交会,双肩热了起来。
「是透过网路以及网友,一路追查才知道的……」
网友告诉我,要见使者并不需要特定的介绍人。事实上,这名少年也没问我是谁介绍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
在来这里之前,我绕了不少远路,也花了不少钱。也曾因为不懂得分辨手中的资讯是否能尽信,而被诈骗,花了冤枉钱。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有这次很顺利的进展到取得联络方式的部分。如果眼前这名少年是真的,我只能说自己走运,原本抱持着半是放弃,半是就算再次遭遇诈骗也无所谓、自暴自弃的心态。尽管这么想,但在我内心某个狭小的角落,仍旧相信那位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使者。
「我一直以为这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我喃喃低语,他吹着仍热气直冒的纸杯,双眼看着我。这个动作表示,他也能感应出东西的温热,展现出一丝人味,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觉得稍微安心了。
「没想到真的能见面。」
「——关于规则,您知道多少?」
这男孩的声音,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仿佛我年纪小他许多似的,这令我的情绪更加委靡不振。
不过,反正我人都已经到这里来了。
「大致知道。那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和死者说话?」
「我能让你们见面。」
他以肯定的口吻说,听起来也像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断言。
「如果您想成是像恐山的巫女(※青森县下北前岛恐山的一种巫女,可以让亡灵附身,与人沟通。)那样,您就错了。我采用的方式,并不是像灵能者那样,让死者附身,接收他们传达的讯息,然后转速给您听。我是替您准备机会,让您和想见的死者会面,我始终都只是单纯的牵线者。」
「我所听说的也是这样,在部分人士当中流传,说你们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知名组织。」
「组织……」
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可能是我说了令他感到意外的话,但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难道不是组织吗?」
「我简单地说一下重点:首先,使者会接受活人的委托,就像您这样。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见面的死者相见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告知您想见面的事,确认死者是否有意与您见面。如果死者同意,就会开始准备。」
「是。」
这就是被称作使者的人们。
是早在多久以前便已存在呢?还记得第一次听闻时,感觉就像刚才他所说的恐山巫女一样。
政界的大人物委托使者,接受已故的大人物提出建言,或是某位艺人与早逝的朋友见面后热泪盈眶,像这类的故事,就像是专门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般,多得数不清,而且说得煞有介事。大部分人听了,只会一笑置之,然后说一句「怎么可能」。
不过,听说对知道此事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一种存在。这件事似乎很有名,就像财界人士或名人们都会以高薪雇用自己专属的占卜师一样。据说能否找到使者,关键有三。
一是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二是相信与否,三是接下来的运气。
「你说能让我和死者见面,这话怎么说?」
他一语不发地望着我,眼中浮现的光芒像是看到某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仿佛在对我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了啊?
「死者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这是当然的吧?因为连丧礼都已经办完,有人是火葬,有人则是埋进坟墓里。」
「死者会以生前的模样出现。」
他喝完绿茶,将纸杯搁在长椅上,从包包里取出刚才那本大笔记本,视线落在打开的页面上,像在朗读上头的文字般说明着:
「在使者准备的会面场所里,死者的灵魂允许拥有实体,在世者不但能亲眼目睹死者现身,还能用手触摸。」
「真教人不敢相信。」
他对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话,没任何反应,就只是望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能办到?」
「您就是希望这样,才和我联络,不是吗?」
他冷漠的口吻似乎变得有点不悦,我猛然一惊,噤声不语。
「您知道当中的原理,又有什么用?您只要能和死者见面就行了。可以和拥有身体的当事人面对面直接交谈,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奢望吗?」
「……对不起,我只是不敢相信,『阴间』和『人世』竟然能联系在一起。」
「关于所受的委托,我都会全力执行。死者的灵魂是否愿意接受另当别论,但我一定会全力进行交涉。」
他以制式化的干练口吻说明,那时髦的大衣和年轻的外表,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我想起电视剧或电影上常看到的那些不具真实感的死神,往往都不是什么夸张的怪物,而是以容貌端正的人类外型现身。
我小声地应了声「是」,他望着手中的笔记本询问我:
「要先请教您几件事,请告诉我您想见的人是什么名字,还有死亡的年月日。」
「她叫水城沙织。」
我说出姓名后,他抬起脸。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不过,如果他不是什么死绅,而是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水城沙织的长相和声音,甚至是她死亡的情形。
「她于三个月前的八月五日过世,据说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以前没有任何严重的病史,在死前一天还神采奕奕,真的毫无任何前兆。发现尸体的,是到家里接她的经纪人。不过,这全都是电视上的综合新闻节目和周刊杂志上提供的资讯。」
我一面说,一面暗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想见沙织而来找他。
我想起标题写着「众人喜爱的全方位艺人猝逝」的追悼节目和特别报导,在她过世后的一个月内,纷纷出现在所有媒体上。
2
我是在网路首页上看到水城沙织死亡的消息,当时正假午休时间,我坐在电脑前吃便当。
整天被工作追着跑,忙着处理杂务,时间转眼间一点都不剩,当身体和精神都困乏时,就算上网,视线也很少会在上头的每一个资讯多做停留,就像例行公事,只会大致以滑鼠点击自己感兴趣的新闻标题。
不过当我看到那行文字时,手上的动作立刻停顿,感觉呼吸困难,无法马上按下滑鼠。
「水城沙织猝死」
这种毫无顾忌的言词,让人无法将超人气的沙织与「死」这个字的印象连结在一起。会不会是哪里弄错呢?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出现在电视上。
她的卖点在于曾是很受欢迎的酒店公主,就算开开黄腔,观众也能接受,再加上洗练的说话口吻,不会给人低俗感;华丽的装扮以及强势的说话态度是她的特色,在人气正旺时,街上暴增许多模仿她打扮的少女。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傻蛋,真对不起啊。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和支持者喔。
有许多艺人私底下部对水城沙织赞不绝口,她为人谦恭有礼,讨厌不公不义之事,不过,其实她是个本性害羞、对爱情感到怯弱的可爱女孩。
她也曾担任综合新闻节目的播报员,尽管有过去那段不寻常的资历,还是成为家家户户都喜欢的大牌明星,不分男女老幼都叫她「小织」,感觉分外亲近。一方面,她总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独到的见解,而另一方面,某些语带歧视、万万不能说的话,她也绝对不提,参与猜谜节目时的直觉和感性,不同于她的经历和背景,让人充分感到她的聪敏。
如今她却香消玉殡,享年三十八岁,比我大十一岁。对我来说,从十几岁时开始,她就一直在电视圈的第一线屹立不摇,我也对此习以为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当初有人耳语说她可能是自杀,或是药物致死。若光只是急性心脏衰竭这样的死因,查不出她具体致死的原因,媒体和观众都不能信服。始终以开朗之姿在电视上表演的沙织,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黑暗面呢?正因为死人无法开口替自己辩解,所以媒体才会不断追根究柢加以报导。
然而,说得绘声绘影的这些传闻,全都不可尽信。虽然她往日的经历特殊,但与演艺圈背后的黑道人脉却没任何瓜葛,工作结束后,她顶多也只会出席庆功宴,或是喝点小酒,不曾有放纵脱序的行为,休假的日子也大多是一个人过。
开启别人的话匣,做面子给别人,以及掌控现场的话术,她都可说是天才,但却鲜少聊到自己的事。虽然也曾聊过自己在酒店小姐时代所吃的苦,以及一些古怪客人的小插曲,但关于她出社会工作前的事,却都只字未提。
水城沙织的父母离异,她并非生长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下,十几岁的她,堪称勇敢过人,她所体会过的辛苦和悲伤,我们都是在她死后才知道。
她的左耳几乎完全听不见,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那是她从小被母亲再婚的对象家暴所留下的后遗症;之所以从事特种行业,似乎也是为了让母亲与那名男子离婚,而一肩扛起家计。经纪公司和她的熟识知道这件事,但沙织极力隐瞒左耳听不见的事实,在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下,努力投入工作中。综合新闻节目也一再用昔日的影片,播放来宾说话时沙织身子微倾、右耳往前摆出聆听的模样。
沙织二十出头时,第一次在深夜节目中参与演出,踏入演艺圈至今已有十七年之久。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不少大人物也都很喜欢她,但她从未传出有男朋友或结婚的相关八卦新闻。
「那方面的事,就算是玩乐,我也会处理得很好。」
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纤长睫毛的化妆方式,风格虽然被评为落伍,但至今仍是许多女孩争相模仿的对象,尽管年纪已经不小,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年轻漂亮。
「欸欸,手机上有一则新闻,说水城沙织死了,你们知道吗?」
有个声音从愣在电脑前的我身旁穿过,是柚木她们。「咦,真的吗?」那群比我晚进公司的女孩们大叫,声音与之重叠。
我抬头朝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十二点半。她们平常到外头的咖啡厅或餐厅吃午餐时,都会过四十五分才回来,今天特别早。
我心头一阵紧缩,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往这里走来,但我还是把网页关掉。
「太震惊了,真不敢相信,人家很喜欢水城沙织耶。」
「我也是。」
我收拾好打开的便当,起身到洗手间刷牙。我双唇紧抿,一面避免与她们目光交会,一面在心中低语「我也是」。我的办公桌最底下有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瓶香水,我想起玫瑰的香味。
水城沙织。
我也很喜欢她。
3
「电视上说,她是在八月五日上午十点左右,被人发现身亡,推测死亡时间是黎明,不过水城沙织前一天晚上从九点回家后,就都一个人独处,所以正确的死亡时间也可能是四日深夜。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抱歉。」
「您还记得啊?」
「咦?」
「从发现死亡的时刻,到推测死亡的时间,您全都还记得。」
我随口应了一句「嗯,是的」。
「我还记得,后来看了很多篇报导,也预录下综合新闻节目。听说水城小姐是倒卧在沙发上。」
水城沙织独居的大楼,保全措施好像相当完善,但那并不是什么豪宅,从中看得出她生活过得相当俭朴,令人意外。好像也没有男朋友。
关于自杀和他杀的说法,事情发生三个月后,医生提出正式的看法,说她是病死,舆论的风波也随之平静不少。关于自杀,至今在崇拜者之间仍有怀疑的声音,但许多和她生前有交情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不希望这么想」,也没验出任何和兴奋剂有关的药物反应。
我感到意志消沉,她明明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
与她有交情的名人们,纷纷发表追悼感言,不少人在震惊之余,还泣不成声地大喊「为什么?」上个月,她的友人们为她举办了「水城沙织送别会」,名人齐聚一堂为她的死哀悼,一般前来吊唁的民众也大排长龙。
一名排在队伍中的女孩,语带哽咽地说「她鼓舞了我」。是个打扮成熟的少女,模样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水城沙织。
「我和小织一样,父母离异。但我后来从电视上知道,小织虽然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不向命运低头,这带给我很大的鼓舞。」
这名少年使者平静地向我询问她的姓名以及她临死时的情形,态度和问其他事项时一样。就算听到艺人的名字,也无动于衷。
这是与死者见面的唯一窗口。
认识的人骤逝,没机会和他们交谈,对此深感遗憾的人们,应该会抱持着求助的心情前来拜访他。不知道他接触委托者的频率有多高。
少年突然取出报告用纸,是便利商店也有贩售的厂牌,我也曾经见过。这令我感到意外,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带有生活感。
「水城沙织与您的关系为何?」
「我……单纯只是水城小姐的崇拜者。」
少年眯起双眼,他一定觉得很疑惑。心想,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干嘛要见她?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没问我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对此感兴趣。
我看到他朝报告用纸上写下委托人(我)和沙织的名字,字迹称不上秀丽,但也不难看,与他高中生的外表很相称。可能是发现我正在看,他就像刻意遮掩般,把纸拉向身边。
「您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想向她道谢,感谢她带给我鼓舞。」
「那我就写原因一般,可以吗?请问有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
我每回答一句,便羞得很想找地洞钻进去,这单纯只是崇拜者的自我满足。也许就是因为不确定是否真能实现,我才会那么认真调查如何与使者取得联络。
「我明白了。」他说,收起报告用纸,再次打开那本大笔记本。
「在您正式确定委托前,有几件事我必须先跟您说明。」
「是。」
我在长椅上重新坐正。
「今天接受委托后,我会转告水城沙织小姐您的姓名和想见她的原因。不过,水城小姐有权决定是否要接受您的请托。很遗憾,如果水城小姐拒绝,这次的委托就只能到此结束。」
「是。」
「还有,死者与生者会面,彼此都只有一次的机会;一位死者,只能和一位生者见面。」
「咦?」
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那要是水城小姐已经有亲人和她见过面呢?」
「以水城沙织小姐来说,就只有一次机会。很遗憾,如果是您说的那种情况,您就无法与她见面。」
「啊、嗯……这样啊……」
感觉浑身力气逐渐从脚底泄去,有种期待落空的心情。
「如果是处在死者也很想见委托人的这种『彼此互爱』的状态,交涉便能成立,可以成功见面,但如果不是这样,对死者来说,与活人见面的唯一机会将就此被剥夺,所以他们会拒绝要求。」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
「此外,使者不接受反向指定。可以从您所说的『阳间』跟『阴间』联络,向对方传达我方的委托,并展开交涉。但『阴间』的死者,却不能对『阳间』的生者有任何影响力。死者是等候的一方,只能捺着性子,等候有人想和死者见面时,委托我们安排见面。」
「是。」
面对这令人泄气的回答,我听得心不在焉。既然这样,那应该没办法实现了,我心里已经放弃。想和水城沙织见面的人应该有如过江之鲫,我只是众多委托人的其中之一。我并不想妨碍水城沙织与她真正想见的人会面。
突然冷静下来后,我再次觉得很尴尬。就只仗着自己是她的崇拜者,便抱持着一份微薄的希望,感觉似乎把水城沙织看得太随便了,我对此感到内疚。
那名少年使者翻着手中的大笔记本。
「对死者来说,如果他们想见的『思念者』顺利出现,那自然很好,但有时也会因为最后一直都没出现,而对错失一开始的委托感到后悔。基于这个缘故,死者对于是否该和生者见面,也会很谨慎,这点希望您能谅解。」
「嗯。」
「还有,这项条件对您来说也一样。」
他从笔记本上抬眼望向我。
「我也一样?」
「每个人在『阳间』的时侯,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和『阴间』的死者见面。如果您此刻在这里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日后就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见面了。」
「在『阳间』的时候,和在『阴间』的时候,各有一次机会对吧?」
「是的。不过,若是水城沙织小姐拒绝,您的委托便不算数。仅限于委托实现,真的见到面才算,日后还是能再针对不同对象进行委托。」
我死后,有人会像这样委托他安排和我见面吗?我自嘲,不禁暗自苦笑。答案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再说除了水城沙织外,我想不出自己还想见谁,可能以后也是一样。
虽然规矩很严苛,但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条件。
阳间与阴间的出入口,如果能让阴阳两地相连,一定会有许多人蜂拥而至。这么一来,死亡就不具任何意义,感觉就连活着的意义也会因此变得淡薄、模糊。
「水城沙织小姐还没和任何人见过面吗?她已经过世三个月了,除了我之外,应该有不少人来委托你,想和她见面吧?」
「关于其他的委托案件,一概无可奉告。」
我猜想,今天的会面可能会徒劳无功,所以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再多问一些。
「可是,如果你已经知道结果,请不要再故弄玄虚,就实话告诉我吧。要是水城小姐已经和她想见的人见过面,升天成佛去了,那我也会死了这条心。」
「升天成佛?」
之前一直面无炎情的少年,此时微微皱眉。他喃喃低语着,微微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他脸上浮现看似微笑的表情,但旋即又消失,恢复原本严肃的神情。
「我应该没用过升天成佛这种说法才对。」
「但不就是这样吗?见过面之后,就能心满意足的升天成佛去了。因为对死者来说,已经再也厂无牵挂,不是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如同刚才我说的,我无法向您解释它的原理。」
「真小气。」
因为他露出和他年纪相当的笑脸,我才得以用稍微轻松的口吻和他说话,感觉宛如从梦中醒来一般。他说了句「真的没办法向您解释」后,再次望向我。
「您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能和死者见面,接下来我会展开交涉,如果对方同意,便会指定时间和地点,通常是从傍晚七点一直到天明,如果是以现在这个时节来看,大约就是到早上六点。」
「要是我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委托你办理,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
虽然几乎没抱持任何期望,但我看他仍继续说明,难道水城沙织仍未和任何人见过面吗?
使者的存在确实很与众不同,教人不敢相信。我明白自己能在偶然的机缘下找到这里,已经算极为走运,但这应该是就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吧。像沙织身处的演艺界,以及政经界,一定很多人都知道使者的存在。
「如何,您要正式委托吗?」
「那就麻烦你了。」
如果只是以一名崇拜者的身分,列名在众多委托人当中,那就这样吧,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很想去「水城沙织送别会」上香,但那里一定是现场实况转播,想到有可能会上镜头,我便裹足不前。而且那天我要加班,无法脱身。
「我明白了。」
也许刚好正值这个时间,中庭的患者和探病的访客减少许多。当我正准备从长椅上站起,离开这里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是选在医院中庭呢?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见某个人呢。」
他点头应了声「喔」,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沉默片刻后接着回答:
「因为去咖啡厅得花钱,不过,去麦当劳那种地方又嫌吵。」
我大吃一惊,一时无言以对。他与我四目交接,脸带不悦地问了一句「怎样吗?」
「是为了节省经费吗?」
这很像是高中生会讲的理由,他眯起眼睛。
「不行吗?」
「不……啊、对了,关于费用……」
我太疏忽了,由于一直当它不可能实现,所以一直到最后才确认此事。
「我该付多少钱呢?如果委托实现怎么算,没实现又该怎么算?」
既然正式委托,就算最后沙织拒绝,应该还是得支付一笔手续费。「喔。」他用刚才回答节省经费时的口吻,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我等候他的回答:心里很紧张。听说要数十万,有时甚至高达数百万,要是我的积蓄足以支付就好了。
「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我瞪大眼睛,他再次以很不耐烦的表情说:「我这是当义工。」
「怎么可能……」
真不敢相信,我在很多情况下听过,什么免费啦,当义工啦,全是诱人上当的诈骗手法。
「听说这得花好几百万,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请告诉我吧。」
「没这个必要。」
面对我的纠缠,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
我喃喃低语着。他一把从我手中拿走纸杯,从中庭走向餐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时,他再次转头望向我,眼中泛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听您的意思是,明明不知道会收多少钱,搞不好是一笔高额的天价,但您为了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仍执意要正式委托是吗?」
「是的。」
我和电视上那名流着泪说「她鼓舞了我」、像是小号水城沙织的少女不同,我连妆都化不好。不重打扮的外貌,看起来应该很不像是她的崇拜者。
虽然我早有自觉,会被当作一个奇怪的女人,但我还是点头回应。
4
「心理感冒」,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四年前的我就是这样,某天正准备去上班时,却怎样也没办法坐进电车内。在离我公寓最近的车站里,通往月台的阶梯长得教人无法置信,感觉永远也到不了顶端。我觉得自己无法走完每一阶,就这样脸抵着扶手,缓缓喘息,前额和腋下冷汗直冒。
尽管心里想,再待下去铁定会完蛋,但我还是强忍思心作呕的感觉,坐进电车,虽然最后迟到,但还是到公司上班。
或许有人问我,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不过,一想到人们看到我请假会怎么想,背地里又会怎样说我,便觉得苦撑着坐在自己的座位反而还比较轻松。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只要我到了公司,身体就会任凭源源而来的资料和杂务摆布,等到回过神来,往往已经是下班时间或加班时间。在同事们几乎都已回家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能源,整个楼层的灯火全熄,只会留头上的一盏灯,处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才不会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可以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做事,就算是工作我也喜欢。只要没有同事们亲昵的谈笑声——只要我不觉得他们是在瞧不起我、嘲笑我,即使自己一个人独处,我也感到很自在。
「真搞不懂平濑在想些什么。」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柚木,外型很亮眼。尽管她把公司发配的制服裙改短,因指甲油和发型而被上司警告,但她是个很善于用柔软身段化解危机的女孩,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同期进公司的女性员工,就只有我和她。在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时代,我都和她一起吃午餐,厌情融洽。
我从以前就没什么朋友,也很习惯这样的自己。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看书,过悠哉的生活。我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喧闹,没什么特别想要或想做的事,也许是因为我很明白自己有几两重。
家父很担心我会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常说「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他是地方上的国立大学教授,我家从祖父那一代,便都是学者出身,此事左邻右舍无人不晓。大我三岁的哥哥遗传了家中的血脉,打小就成绩优秀,而且还担任过学生会里的干部,个性活泼,所以备受父母疼爱。他们向来都只对哥哥的事感兴趣,不太理会我。家父曾以半放弃的口吻对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想,女人只要日后找个人嫁就行了?」那是我高中时的事。
「你就快点嫁人,当个家庭主妇吧!」
虽然不是为了结婚,但我还是离家只身来到东京。父母期望的大学,我一所也没考上,最后念了一所他们眼中「没名气」的大学。虽然他们替我出学费,但在就学期间很少和我联络。我大学毕业后,便拒绝再收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当时家父还语带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耐吗?」但也没极力反对,从此不再寄钱给我。所以我没办法跟公司请假,也不能继续跟父母撒娇,说我没办法坐上电车。
上班一阵子之后,有一次回老家时,发现邻居都以为我结婚嫁到国外去了,这是家母放的风声。家母是一位家庭主妇,很重面子,深以家庭和家人自豪。她跟周遭人说,虽然女儿一点都不出色,但后来还是跟一位理想的社会菁英结婚,随先生调派海外去了。
「要趁别人没看到你的时候快点回来。」
母亲歉疚地说,但我不太懂她那歉疚的表情有何含义。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高中时,我曾在街上遇见哥哥和他女友,当时哥哥把脸撇向一旁,就这样从我身旁走过,视若无睹,一样的情形。「咦,她是谁啊?」哥哥的女友问,他只是不屑地应了句「我妹。」「这样啊。」感觉得到他的女友转头望着我。
「长得不太像呢,她看起来很文静。」
文静、稳重。
周遭人对我的评语,其实都错了。虽然我既不文静,也不稳重,但我猜大家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她看起来很无趣。
在公司里,柚木向我邀约的时候也是如此。
「平濑,你好厉害喔,总是看这种砖头书,像我就没办法,一看到字多就投降。不过偶尔也该出去玩玩吧?业务部的前辈们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有不少帅哥喔。就当作答谢之前你替我加班,我们去大喝一场吧。」
她愈来愈常将自己的工作丢给我做,完全不当一回事,看她一脸无邪的跟我说「拜托啦」,我总是无法拒绝。拥有许多「乐子」的柚木,总有很多事要忙,她以为我一定都是闲着无事。和人众会,以及自己独处,就算两者乐趣一样,我还是觉得应该以前者优先才对,我的乐趣就是不给人添麻烦。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害怕开口拒绝后,会被柚木讨厌。
午餐的餐费和一起坐计程车的车资,她总是说「拜托帮我垫一下」,就算日后提起,她也常是用一句「我现在没钱」含糊带过,柚木和其他前辈都是这样。
「如果她多的是时间和钱没地方花,给我不是很好吗?」
有一次我曾听她在茶水间这么说。
「只会存钱,却没地方花,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啊,真可怜。」
先前她曾告诉我,和业务部的人一起喝酒,男方会付帐,不必担心。
当时喝的几乎都是我没喝过的酒,而我自己也没半点自觉,没先评估能喝多少。喝第一杯的时候,明明还觉得很舒服,但干完第二杯时,已经双腿发软,头痛欲裂;周遭传来的声音,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声音,哪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大概有很强的被害妄想症,明明不想给人添麻烦,最后却还是造成别人的困扰,我的加害妄想一定也很严重。
——呵呵,学生时代总该有过喝酒或酒醉的体验吧?难道她没有朋友?
——她总是看一些阴沉、恐怖的书。虽然我也常警告她,要是老看那种书,小心会被诅咒。
——真是浪费人生啊。
——她有朋友吗?
「你要不要紧?」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柚木正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有异,就像在发笑似的,频频吸气。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挤出笑容,
「我不要紧。」
头痛欲裂,恶心作呕,全身沉重无力。我心想,要是闭上眼睛,就这样失去意识,也许会轻松许多。好想早点自己一个人独处,好想一个人静静。
在白茫的视线前方,业务部的男同事们挥手叫柚木过去,她转头应了声「来了」,然后看着坐在地上的我。
「接下来我要去赶第二摊,你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只要走到车站前就拦得到计程车,你应该没问题才对。不好意思,要是不去,对邀我来的前辈可就过意不去了。」
「我没关系。」
我希望她早点走,我看的书,在她眼中就像诅咒是吗?
如果我能像柚木一样,成为一个不需要书的人,那我老早就那样做了。
柚木朝那群男人走去,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她说没关系吗?」「嗯,她可以自己回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只有吸气,而没吐气。柚木他们的身影逐渐从我眼前消失,好不容易只剩我一个人,我顿时感到安心不少,松了口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但接下来却是呼吸更加困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会变成怎样?
小周末走在路上的行人,几乎全都醉态可掬,个个一脸快活。虽然也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但也仅只是瞄一眼,便从旁边走过。这样正合我意,不希望有人理睬。
好痛苦、好难受。
眼角渗出泪水,我深感懊悔,明明向来都很小心,不让自己出丑。我明白自己长得很不起眼,不讨人喜欢,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至少别给人添麻烦,别让自己做出丑事,可是现在却……
一名头戴帽子、身材高挑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豹纹的毛皮大衣,搭配黑色皮裤,脚下踩着钉有鞋钉的马靴。居酒屋的霓虹在鞋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令我视线更加模糊。好棒的身材,隔着长裤,还是看得出底下有双细长的美腿。
我顿时觉得,很难相信自己和她同样是人。
每次看到俊男美女,我都会这么想,感觉这些快乐的人看到我总会说些坏话。不过,他们也的确有资格嘲笑我,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名女子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穿着长靴的女子停下脚步,接着快步往回走。我因为不想和她面对面,而刻意闭上眼,耳边传来一声叫唤。
「要不要紧?你这是呼吸过度对吧?」
我答不出来,虽然希望她别理我,但我真的很难受。
「你一个人吗?朋友或同行的人呢?你喝了酒对吧?」
她把鼻子凑向我面前,确认有无酒味,接着蹲下身。我听到某个东西散落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感觉有某个东西抵向我嘴边。
「吐气!」
搂住我肩膀的手,顺势轻拍我的背。我微微睁眼,这才明白她用塑胶袋罩住我的嘴巴。我专注地呼吸,塑胶袋配合我的呼吸膨胀、萎缩,一再反复,袋子里有化妆品的气味。我一时呛着,差点咳了起来。我把脸转离袋子,这时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
「你吸就对了,就只有这个袋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将就点用吧。」
除了化妆品的气味外,我还从她身上闻到玫瑰的气味,香甜宜人。这次我就没再呛着了,可以很平静地向她点头回应。
也许是意识模糊的缘故,我的记忆断断续续,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平复,她一直在旁边陪伴我。
说喝醉了,只是替自己辩解的借口,获救的我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像一直在等候呼吸平静似的就这样落下。以前我哭泣的次数寥寥可数,但这次竟然放声大哭。我低声说自己已经受够了,感叹人世的不公。
「咦,怎么哭了呢?喂……」
对我出手相助的女子,一脸困惑地说道。但她并未起身离去,而是再次轻拍我的背和头。脚下散落许多睫毛膏、粉底,还有连我也知道名称的国外品牌化妆品。她捡起因我的唾液和呼气而变得扁场的塑胶袋说着「啊,这下不能用了」,接着捡起掉落的化妆品,像在清除脏污般,一一用手指擦拭,放进包包里。
「你啊,要是坐在这种地方昏倒了,会被坏人带走喔。因为这世上就是有人专门捡像你这种被丢在路上的女人。」
「我才不……不会呢。」
像我这种女人,才没有男人会捡去呢,我本想这样解释,但发不出声音。
「很多女人就是觉得自己很安全,才会尝到苦头,你真的要很小心喔。」
她戴帽子的脸转向我,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过分呢,」
「你明明就已经喝得烂醉,你的同伴却还把你丢在这里,真过分。劝你最好和他们断绝关系。」
她说这句话时,露出帽子底下的双眼,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我见过她,一位和我身处不同世界的美丽女子。
那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也许是我认错人。
「再见罗,」她说,「接下来你可以自己回去吧?还是要我带你到搭计程车的地方?我看应该用不着叫救护车,而且,要是真那么做的话,会引发不少风波,到时候引人侧目,那可就伤脑筋了。」
「我不要紧。」
我目瞪口呆地回答,女子点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离去时嫣然一笑。
「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不管对任何人来说,Fair都不存在。」
她以强势的口吻断言。「还有,」她接着又加上一句,「『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这是我的座右铭。」
大马路上依旧熙来攘往,在招牌的五彩霓虹,以及拉客招呼声和醉客们的喧哗中,她的背影逐渐隐没。她刚才坐的位置,留有她用过的塑胶袋,是知名折扣商店的黄色塑胶袋。
所幸之后再也没有这种喝酒的机会,有过那么一次后,柚木也没再开口邀我,她马上便和其他前辈以及后来进公司的新人混熟,渐渐也没跟我一起吃午餐了。
后来我曾独自前往那家折扣商店的化妆品专柜。
我不想让自己出丑,明明是丑女,还努力想打扮自己,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看、更丢脸的事了。正当我对自己来这里的事感到后悔时,我在香水专柜前停下脚步。这些标榜比正规价格还要便宜的水货前面,各自摆出附照片的广告,明示有哪些艺人也是它的爱用者。
「水城沙织使用」
我拿起一个写有这行字的紫色瓶子,将试用品抹在手掌上嗅闻,传来浓郁的玫瑰芳香。
那听起来带点慵懒,但语气坚定的声音,我很熟悉;买了一瓶香水后,我就离开了。
后来我逐渐习惯坐电车,现在已经能正常上班,不会感到恶心作呕,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好事。一切都没改变,只是我已经习惯了。抽屉里放着一瓶和我很不搭调的紫色香水瓶,我不想让人看见,所以都会上锁。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藏着秘密,觉得有点紧张刺激。
我写了封信,信中提到我是她的崇拜者。
也曾自己烤饼干,以低温宅配寄送。
艺人应该会收到不少礼物或书信,我不认为她会看,但这样也没关系。我曾在寄出亲手做的饼干和奶油蛋糕后,发现某位偶像的部落格上写着「请勿寄送食物当礼物!」看得我冷汗直流。
「各位替我加油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就算直接由店里寄送,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还有沐浴精油、化妆品、涂抹在肌肤上的用品等等,也都不适合。」
虽然这个部落格惹来很多批评的声浪,但我对此深切反省。自己亲手做的食物,以及只写我个人日常生活点滴的信件,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确实送达,但这肯定对她带来不少困扰。对于我送的礼物和书信,她当然一次也没回信。
其实我原本不喜欢电视和艺人,他们看起来很欢乐,和我截然不同。
但我很想看水城沙织,所以我不断看电视。
就连哥哥结婚典礼当天,我也都待在家里看水城沙织的电视节目。哥哥和家父一样踏上学者之路,如今人在国外,连结婚典礼也是在国外举行。家母打电话来对我说,我们大家要一起去,你不去也没关系对吧?我回答她「好啊,没关系」,只透过电话道贺。
我常想,这个妹妹有跟没有一样,和死了差不多,要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那个家庭就好了。
5
「她说愿意见您。」
听他在电话那头这么说时,我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无法理解他那句话的含义,脑中一片空白。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一如往常,独自坐在电脑前上网吃便当,这时来了一通电话。
「咦?」
「水城沙织小姐说愿意见您,我想告诉您日期,可以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我惊讶莫名,按着手机快步走向更衣室。我每天几乎都没安排任何行程,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记事本。心跳得好急,就像发高烧似的,双脚使不上力。
正当我准备走进更衣室时,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我缩回紧按手机的手,停下脚步,打消走进更衣室的念头。我想到午休时间即将结束,里头有众多女员工在补妆的现场气氛,到时她们肯定会注意到我的素颜。
原本雀跃的心顿时变得沉重,我再次将手机贴向耳边,小声地说了句「没问题」。
「请你说吧,我随时都可以。」
没地方可以让我跟他好好说话,安全梯有一个吸烟处,那里挤满抽烟的男人,就连屋顶也有许多午休时间固定会待在那里的人。眼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就只有我那狭小的座位。
我躲避别人的目光,漫无目标地边走边讲手机,使者告知的日期是两周后。
「如果这天您不方便,那我改天会再跟您联络,到时候或许会间隔一个月后。」
「没关系,这天是有什么含义吗?」
「是满月。」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很惊讶,接着莫名感到心领神会,月亮确实很有神秘气氛。
「满月时的会面时间最长。那么,等地点敲定后,我再跟您联络。」
「请问……」
在他挂断电话前,我急忙插话,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冷静。
「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肯和我这样的人见面?我真的可以吗?」
她没有任何理由和我见面,虽然我已经正式提出委托,但现在我重新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多大胆、事态有多严重,这令我感到双腿发软。
「这是水城沙织小姐个人的决定,再见。」
挂断电话后,我仍紧握手机良久。如同从地板传来震动般,我从脚尖依序开始全身颤抖。正当我呆立原地时,耳边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您说是吧,前辈……」
我急忙将手机放进制服口袋里,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离开更衣室,这次我一定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拿记事本。
6
上次是约在医院中庭,但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却是一家位在品川、刚盖好的高级饭店。
我开户的银行都是以住宿券或餐券当活动赠品,所以我很清楚。这家饭店的名称是片假名,不管听几遍还是很容易忘,是一家豪华气派的饭店。
如同那名少年使者所说,今天是满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背对着月光,走进饭店内。
一开始在电话中得知他指定这个地方时,我吃了一惊,但实际走进饭店后,我更加吃惊。朝挑高的天井延伸而去的阶梯,如同电影中的城堡般,令我怯缩。晶亮如镜的深绿色大理石地板和圆柱,正前方摆放着要好几人才足以合抱的大花瓶,里头插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鲜花。
我穿着上次那件粗花呢质地的套装。本想为了今天特地去买件衣服,但来到很少去的百货公司门口,我裹足不前,最后终究还是没走进店里,我连摆出要买衣服的模样都办不到。
他人已经到了,穿着和上次一样的大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见我到来,他马上站起身朝我走近。本想朝他叫唤,但这才想到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使者」。
「我们走吧。」
他以同样的声音在我前方带路。「好气派的饭店啊。」尽管心里紧张,我还是向他搭话。
「吓了我一跳,真的不用付钱吗?」
他朝电梯方向走去,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当义工。」
「见面的日子都固定选在满月吗?」
「是的,选其他日子也可以,不过,可以完整取得一整晚时间的,就只有像今天这样的满月之夜了。这么晚才向您说明,请见谅。我想在取得水城小姐同意后,才告诉您这件事。」
「和月亮有关系是吧?」
「您带的行李重不重?」
「啊……」
我今天带了一大包行李,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难看的模样,将挂在肩上的包包紧搂向胸前。
「没关系的,请您不用在意。」
他接下来再也没提到行李的事,我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开口问道:
「你那件大衣很漂亮呢。」
那就像是我没资格走进的高级店家一样,上次他才提到节省经费的事,但面对这家饭店的气氛,看不出他有任何怯缩的模样。
「我就这么一百零一件。」
就这么一百零一件,这句话很自然的出自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口中,难道是很普通的事?他答完话后隔了一会儿,主动说:
「就在这里的十一楼,一一〇七号房。我会陪您到楼上,但我不陪您一起进房间。」
「你不在旁边陪同吗?」
「这是规定,而且,两个人独处比较好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照一般惯例来说,或许是如此。与阴阳两隔的至亲、挚友、爱人见面时,第三者的存在只会碍事,但我的情况不同。
「这是钥匙。」
他交给我一张名片般大小的纸,上头印有饭店名称,钥匙卡就夹在里头。
「我在下面等您,所以结束后请到楼下叫我一声,就算待到早上也没关系。」
「你会一直在那里等吗?」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他说得若无其事。
我该不会被骗吧?
一度放下的猜疑,此时因为被饭店的豪华所震慑,而再次浮现。没人可以保证我走进指定的房间后,不会遭遇可怕的事,也许我会被卖给人肉贩子。或许我缺乏女性的魅力,但我身体健康,听说世上有暗中买卖器官的组织……
这名表情冷酷、但脸上仍留有些许天真稚气的少年,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随着紧张的情绪高涨,我心里也益发担心,他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口吻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看了他的表情后,我拿定主意了:原本就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就算受骗上当,那也到时候再说吧。
电梯抵达十一楼,少年对我说:
「水城沙织已经在等您了。」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可以办到,你也不会向我说明原因对吧?」
「是的。」
他回答。
「我在下面等候。」
「我知道。」
我心中忐忑不安,怕他会再次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铺在走廊上的地毯,每走一步,便觉得我的低跟鞋仿佛会陷入其中,令人产生错觉。都这种时候了,我的双膝还在打颤。
我吞了口唾沫,迈步朝房间走去,眼前出现像迷宫般的转角,绕过转角后,已经看不到那名少年使者的背影。指定的房间就位在东侧的最边问。
我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她真的在里面吗?尽管关键时刻即将到来,我仍半信半疑。
我一面想像最糟的情况,一面敲了两下门,为了让自己看到结果时不会太过失望,我总会假想自己想得到的最糟情况,先设好防火墙,这是我的习惯。
接着,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应了声「请进」,像是要把我的胆小给吹跑。
7
我开门走道,全身僵硬。
房内摆着两张床,水城沙织坐在靠窗的那张。窗帘敞开着,巨大的圆月清楚浮现在窗外的幽暗夜空中。
乍看之下,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由于对方是艺人,我一定会对她纤细的手脚和小巧的脸蛋大为感动,被她可爱的脸庞和完美的化妆所震慑,原本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此刻我根本无暇想这些事,就只是想着二模一样,是水城沙织本人」,被这项事实所震撼着。我在电视和杂志上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回,是她没错。
当对方以「原貌」出现面前,让人不太有真实感时,甚至不会有怕生或怯缩的情绪出现,宛如正看着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
「你是小平对吧,别光站着发呆嘛,来这边坐吧。」
「小平……」
「你叫平濑爱美,所以叫你小平。我有个朋友叫真美,要是叫你小美,会让我想起她,所以才叫你小平。还是你不喜欢这样叫?感觉像平社员(※公司里的普通员工。)。」
「平社员……」
「怎么啦?小平,你从刚才就一直重复我说的话,难道你不太爱讲话?我今天可是很想和人聊天呢,你个性很文静是吗?」
画着金色眼影,双眼皮的大眼,是水城沙织的迷人特色之一。在她的注视下,我真切感觉到自己可以回望她,这时,双肩紧绷的力气顿时消去,想起那名少年使者的脸,我很想发出一声赞叹。水城沙织的存在和身影,逐渐化去我心中的猜疑。
她是如假包换的水城沙织。
「叫我小平就行了,因为我在公司里,真的也是个平社员。」
「以你这样的年纪,要当上干部才很少见吧?要喝些什么?我今天可以喝酒。冰箱里的饮料好像可以随便喝,你要什么?」
她走向门口附近的小冰箱,轻松的打开,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鬼魂,少年说她有实体,这话一点也不假。「喏。」她朝我抛来一罐啤酒。
「先来干杯吧,谢谢你指名我,我是沙织。」
「我知道。」
她那开玩笑的口吻,令我浑身颤抖,这并非是因为紧张而颤抖,应该是感动。
我依言拉开拉环,以罐装啤酒和她「干杯」,可以清楚碰触她手中的啤酒罐,与活人没什么两样。
原来她在这儿啊——她给我这样的感觉。她的追悼节目,以及「送别会」的丧礼实况转播,或许才是骗人的。现在看来,像她那么活跃的人突然消失无踪,这样的现实反而让人觉得古怪。
「请问……」
「什么事?」
「水城小姐,您真的死了吗?」
经我这么一问,水城沙织夸张地做了一个喷出啤酒的动作。她秀眉微蹙,以亲昵的口吻笑着说「干嘛突然这样问嘛」,接着又盘腿坐在床上,「好像是吧。」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这样没错。嗯……只记得我曾经觉得胸口很难受,还有当时心里想,我得躺着休息一下才行,然后照往常的习惯躺在沙发上。虽然现在我明白自己似乎是死了,但或许应该说,当我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是这样了。」
「您死后有怎样吗?」
「没怎样,从我死后到今天的『这段时间』,好像没任何感觉。就像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觉得痛苦,之后就直接跳到今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一直在某个冰冷的场所里长眠一样。」
她重新盘腿坐好,面带微笑。
「我听那位小弟说完后,吓了一大跳,听说我已经过世四个月啦?」
「是的。」
「应该有引发轩然大波吧?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可会大受打击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家都那么忙。」
「模特儿道香小姐在发表感想时,曾哭着说『怎么会这样?』人们替您举办送别会,悼词……」
我说到一半,发出一声惊呼,猛然想起自己塞在包包里的东西,急忙从肩上卸下包包。
「我带来了。」
我摆出周刊杂志和报纸的剪贴簿、随身型DVD播放机、从电视新闻和特别节目所烧录成的光碟,尽可能撷取出沙织认识的那些人的声音。
沙织惊讶地看着这些东西,拿起剪贴簿翻阅。
「哗,太厉害了,小平,你可真认真,要整理这些东西很辛苦吧?啊,真的呢,道香哭得好惨,这件黑色礼服她穿起来真好看。」
「这些原本就是我看过或买过的东西,所以整理起来一点都不辛苦,倒是我很对不起您。」
「你说的是?」
望着剪报的沙织,虽然嘴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倒不是看得那么认真,我紧紧握拳,「水城小姐,您唯一的机会就这样给了我。这些发表感想的人,全都无法见您一面,但我却能和您见面。」
我一边说,一边暗自担心,怕自己已经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不知那位使者是否有清楚向您说明?您就只能和一位活人见面。」
「我知道,他向我说明过,就是那套使者的规则对吧?我生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大为吃惊,但旋即改变想法,心想这也难怪,成人所说的都市传说,最适合演艺圈这种环境了。如果是她,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我在这个业界很多年了,虽然不认为它真的存在,但常听到这项传闻,还有人告诉过我使者的联络方式。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带来的那些报导,里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都知道使者的事;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死后竟然会接受使者的关照。」
「您在世的时候,是否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呢?」
「没有,怎么会有呢?我爸妈都是无药可救的人。虽然我妈已经死了,但我并不想召唤她。」
「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她就是因为遭受母亲的再婚对暴力相对,才造成左耳听力受损。我因为想起这件事,差点将视线投向她的左耳,但她就像在电视上一样,看起来非常自然,不会让人发觉她的缺陷。不过从我走进房间后,沙织便一直以右耳向着我。
「嗯。」沙织点头,咽下一大口啤酒。我更加不明所以,于是问她: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还选我呢?您选我不觉得可惜吗?」
「小平,你误会了吧?」
「咦?」
「你以为除了你之外,有很多人提出委托,想要见我,对吧?」
看来,在我眨眼时,她已经从眼神中看出我的心思,接着她说了句「很遗憾」,脸上浮现不人像她会有的苦笑。
「前来委托,指名要见我的怪人,就只有你一个。再也没其他人了。」
「这怎么可能!」
我脱口而出,但沙织告诉我真的就是这样。
「让你这么充满期待,真不好意思,不过我确实是没竞争力,又没人气的商品。」
「也许只是大家还没来罢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抢先委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再等一阵子,大家就……」
「不会有人来的,因为我已经等四个月了,不是吗?」
她没表现出受伤的样子,口吻相当冷静。
「如果想来早就来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形,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们周遭,使者的传闻非常有名,大家甚至知道如何和他们联络。愈是知道,愈不会去用。」
「怎么会这样……」
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想再和她说说话,这实在太突然了。
是谁曾经这样说过?这是认识她的那些人挂在嘴边的话,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们就像是她最好的朋友般,谈论着水城沙织的种种,想起这些人的嘴脸,我顿时感到心寒。
「别那么难过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沙织喝着啤酒,叹了口气,「不过……」
「这是人在世时仅只一次的使用机会喔,像这种机会,一定会想要好好留着才对吧?留着用在自己的父母、孩子,或是爱人身上,有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过世?像这种以备不时之需的秘招,不该用在我身上吧?」
「可是……」
「真要我说的话,我反而觉得小平你才很不可思议呢。」
她静静注视着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她嘴角上扬,嫣然一笑,那是极为性感的动作,仿佛可以直接拿来充当彩色海报。
「人们只会对自己周遭人的死有感觉,会对此感到悲伤。『深受众人喜爱』这句话说来好听,但也就只有这样。当作娱乐用的悲伤,说穿了只是一种表演。不过,最后还能提供大家这样的表演,我对此深感光荣,这并不是在讽刺,是真的很开心。只不过,我心里也明白,大家很快就会忘了我。这不是谦虚,是事实,是真理。只要是待过演艺圈的人,都明白这个真理。」
我带来的周刊杂志剪报,就摆在她面前。里头正好写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深受众人喜爱」。
「沙织小姐,您身边没这样的人吗?会为您的死哀悼,真正为您伤心难过的人。」
「要是有就好了,但好像没有。有些人,我很希望他们会替我难过,但可惜我错看他们了。可悲的是,他们也知道使者的存在。唉,说来还真让人伤心,他们要是都不知情的话,我也就不用等得那么焦急了。」
真不敢相信,像沙织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这样。
「……他们看起来真的都很悲伤,就算没来委托,心里一定也很想见您。」
这是凡事只看得到表面的我,心里由衷的感想。沙织点头应了声「嗯」,望着我摆出的报导和DVD,面带微笑地说:「待会儿我再慢慢看。」
「数量还真多呢,看来,我还没被大家舍弃。一定是有特别需要,才特地开设综合新闻节目吧?在还能表演的时候突然猝死,说来还真浪漫。」
那个谁和谁看起来很开心呢……
那名综合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好像曾和沙织交往过,沙织毫不避讳的直呼他的名字。他们看起来表情都很沉痛,一脸哀伤,在介绍时还说「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沙织会怎么想,但我告诉她这些事之后,她笑着发出一声「喔」。那是乐观开朗,感觉不出半点阴沉的微笑,不愧是沙织。
「我最擅长讨人欢心了,因为我想要工作,而且很投入自己的事业中,所以我都会把某人喜欢什么,说过什么话,全记在脑中,然后送礼或是写信表达感想,努力多做一些令人窝心的行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人们都说我是『好女孩』。这几乎都已成了我的习惯,所以我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现在深深觉得,好在当初有这么做,谢天谢地,作战成功。」
她喃喃低语,细声轻笑。
8
「回到关于小平你的话题吧,你为什么要见我?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经过,不过,你在找寻使者的这段过程中,应该很辛苦吧?可能也花了不少钱喔?」
「听说完全免费,我原本也很在意费用的事,而向使者询问,但他是这样说的。」
「喔……」
「况且我也不在乎钱的事,对我来说,储蓄就像嗜好一样,而且我有钱也没地方花,如果存款够用的话,就算花再多钱也舍得。」
「就只为了和我见面?」
「是的。」
人们都说我不懂得玩乐,就算有钱也只是暴殄天物,这句话令我很受伤,但我还是想不出钱该怎么花。华丽的衣服、名牌物品、找牛郎玩乐、旅行,我全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沉溺其中。或许只要想作储蓄是为未来做准备就行了,但我连这样的愿景都无法想像。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有家庭,或者能从工作中找到成就,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变成怎样,这令我非常害怕。
我想花钱,不想留下。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决定说出自己的内心话。
「水城小姐,大约四年前,我曾受过您的帮助。当时我在新宿街头,喝得烂醉,还引发呼吸过度,」
当时只有一瞬间的目光交会,而且是我单方面受她帮助,就如同是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连「认识」都称不上,所以之前我也没跟使者提到这件事。
果不其然,沙织侧头寻思。
「四年前?」
「我认为确实是您没错,不过当时您戴着帽子,我只瞄到一点点,所以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那时候您穿着一件豹纹夹克。」
「抱歉,我不记得了。」
沙织摇头。
「刚才我也说过,我对别人做过的事,很快就会忘记,不论是好还是坏。」
「啊,没关系,我没那个意思。」
我急忙摇头。我想表达的是另一件事。
「不过,我很高兴,自己平凡无奇的人生,竟然也有那样的瞬间能让水城小姐为我操心。对您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我还是很想向您道谢,所以才想来见您。」
「嗯,不过,那一定不是我,会不会是认错人?」
沙织以鼻音回答,接着她转头面向我,「我问你喔…………」
「小平,你是不是有几次送饼干给我?」
我吓了一跳,端正坐好,瞪大眼。沙织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笑着说了句「果然没错」。
「……有送过。」
我两颊羞红,当时不知道送亲手做的食物是很没常识的做法,犯了这样的错。沙织接着说:
「还送过奶油蛋糕、刺绣手帕、小置物盒、围巾、信。」
「是的。」
「你寄来的饼干和蛋糕很好吃喔!」
「您吃过?」
这次我真的大吃一惊,站起身,不知该如何应对,手中几乎没喝的啤酒罐差点打翻,沙织点头应了声「嗯」。
「我还记得,里头加了李子和巧克力片,酸酸甜甜非常可口,很佩服你的手艺。那个小置物盒的花纹是豹纹刺绣,好可爱喔,真不简单,那该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的,做得不好,我觉得很难为情,是用缝纫机做的。不过……」
我言不由衷,其实对自己的手工很有自信,总是利用空闲的时间做这些事。
「我听说演艺圈的人对崇拜者寄来的东西,都会觉得可疑而不敢吃。除了亲手做的食物外,连店里直接寄送的也不敢吃,就连沐浴精油也因为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而不敢使用。」
「嗯,因为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而且神经质的人的确比较疑神疑鬼。不过,只要我收到礼物,就算是对方亲手做的饭团,我也全都会吃进肚子里。因为丢掉可惜,而且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我原本就不是在那种矫揉造作的环境下长大。我确实很健忘,也不记得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但别人对我做过的事,我可是都记得很清楚呢。」
很制式化的心得,不过让人深有所感,她确实是位大明星。
「当我得知委托的事,听到你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想起来了,你就是送我礼物的那个女孩。」
「送礼物的人应该不光只有我吧?」
「那当然,你这是干嘛,不可以小看我喔。我是水城沙织耶,收到的礼物可是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那我的信您也看过了……」
「嗯。」
沙织静静地点头,缓缓眨眼。她把啤酒罐放在边桌上,突然转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平,你想寻短对吧?」
我沉默不语。
今天的会面结束后,我不管会变成怎样,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在沙织生前写给她的信件中,曾提到自己很想死。
每天的生活,是那么枯燥无趣,我这个人可有可无。就算死了,家人和其他人也都不会替我难过。我甚至写着,能看到水城小姐,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这是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我可没往自己脸上贴金喔,我并不认为你是因为我过世,而想跟着寻短。不过,我今天是来向你履行一份义务。」
「义务?」
「我不是还没回你信,就这么死了吗?所以我今天是来传话的,如果误解的话请你见谅,不过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原本以为利用使者得花不少钱,而且听说只有一次的机会。我并不是你的亲人,但你还是指名要见我,既然这样,你一定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
「你不能到这里来,这里很黑暗哦。」
沙织露齿而笑。
「这就是我想转告你的话。」
「水城小姐,」我朝她叫唤。
「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继续活下去。」
我声音沙哑,若不紧咬嘴唇,眼泪恐怕会就这样夺眶而出。她曾主动开口叫我,也曾帮助过我,就是她把我和欢乐的电视世界连结在一起,让我不会讨厌这个世界。
她说这是义务,她对我这位任性胡为的崇拜者竟然有一份义务?其实她根本没必要背负这些,但水城沙织却遗是来履行了。
沙织微微斜侧的脸蛋,像在开玩笑似的问道「有人说我是自杀对吧?」我不发一语的点头,她看了我一眼后低语了一句「果然」。
「我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因为我过得这么快乐,而且做的全都是自己能接受的事,当然希望能再活久一点。说起来,这些周刊杂志也太没品味了,还把人家一直隐藏的过往全拿出来大肆报导。」
「有些人说,您的过往事迹相当震撼人心,足以出一本自传了。还说,有同样处境的人看了一定会受到鼓舞。」
「或许吧,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最重要的是,一旦公布我的过去,我和大家不就都笑不出来了。小平,你会想看那种东西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沙织接着说:
「听你说喜欢看着我,我很高兴。」
她一面笑,一面揉眼。泛红的双眼,凝望面向东边天空的窗户。
「啊,等天亮后,就得跟这里道别了。」
「对不起!」
「咦?」
「见您最后一面的人是我……」
「小平,你很习惯向人道歉喔?」
沙织露出听腻了的表情,秀眉微蹙。
「你这么做,或许会觉得比较轻松,但这样不太好喔。这世上多的是说对不起也无法解决的事,你就别再这样依赖道歉这件事了,这样会让周遭人感到灰暗喔。」
我猛然一惊,挺直上身,这时沙织收起严肃的面容,向我低声说了句「谢罗」。
「谢谢你引渡我,这么一来,使者的仪式也结束了,我也能了无牵挂地前往下个地方。最后见面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崇拜者,你不觉得这可以作为偶像的模范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偶像,只是个风情不再的搞笑艺人。
她喃喃低语着补上一句,接着再度嫣然一笑。
那时候在路上帮助我的人,到底是不是水城沙织本人呢?在离别时刻,我问她的座右铭是什么,她沉吟片刻后,回答我:「有很多呢!」
「例如……今天的心情是『人生就得向前看』。Let's positive thinking!」
「有没有『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
「啊,这个也不错。」
「您之前曾斥责我说,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
我望着沙织,她也很公平地遭遇这世界的不公平对待吗?我心想,只要没有哪里看起来是公平的,那就是不公平,对此深感不满。
沙织只应了一声「这样啊」,笑盈盈地望着窗外。
东侧的玻璃窗逐渐转为黄色,好在是冬天,天亮得比较晚。
原本应该和她一起并肩遥望东升的旭日,但我不经意地转头望向一旁,却发现下一刻她已经失去踪影。
许多摊开的报导剪报,以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拿起来一看,里头的啤酒确实有减少,几乎快要见底。那轻盈的感觉,令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久久无法放下手中的啤酒罐。
我面向空荡的房间,离开时,恭敬地向内低头行了一礼。
搭电梯来到一楼,看到使者正坐在沙发上,他发现我到来后便站起身。他应该不可能一整晚没睡,但表情还是和昨天一样,感觉不出一丝疲态。
「请归还钥匙。」
他以制式化的声音说,我将钥匙归还时,又再向他问了一次,虽然我并不希望能得到答案,也没对此抱持任何期待。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安排?」
「您认为对方只是长得很像吗?」
「不,她真的是水城沙织小姐。」
「那就好。」
听他的声音,无法判断到底是否为真心话。当我低头行礼,准备离去时,「对了,」他蟹想到什么似的,把我叫住。
「一句话就好,想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是的。」
「这样好吗?」
「这您不用担心。」
我开始思索,不经意的移开目光,发现已经有几位一早退房的人正要走出饭店。我眯起眼睛,注视着窗外回答: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像光芒般消失的沙织,一定是前往一处光明之地。如果我心中对此有一丝怀疑,那就不公平了,所以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