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很老套的一种说法,不过,自从御园死后,我真的觉得自己的身心全被掏空,成了一具空壳。
十二月的那个清晨,是那年冬天气温最低的一天。
当我听说御园在那个坡道下发生撞车意外时,心想,应该还有办法医治才对。她好像整个人被弹飞,撞到头部,大量失血。尽管听说是很严重的车祸,但就算御园的身体机能停止运作,失土意识,但只要努力营救,像灵魂或生命这类的东西,一定会再次重回她体内。我真的这么认为,对此深信不疑。如果她到今天早上都还活着,身体仍保有温热,那一定有可能办到。
所以动作要快,医生、御园的父母、此刻在她身旁的人们,动作要快,得趁还来得及之前拦住她正在附近飘荡的灵魂,让灵魂重回她体内。快点,动作要快,一刻不能耽误啊!
当我一开始听到御园的死讯时,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感觉就像寻找失物的时候一样。得向学校提交的资料,或是电车都到站了,却从口袋里不翼而飞的车票,虽然遍寻不着,令人伤透脑筋,但一定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应该还有我没找过的地方,我向来都抱持这种乐观的态度。
等到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而且找过的地方重复地一找再找后,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技可施。
御园的死,感觉就像这样。
这明明是我深切期盼的结果啊。
我明知会有冷水流向那条道路,早在御园发现之前,我就知道了。知道在自行车飞驰的情况,那条坡道旁的水龙头要是有水流出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老早就发现这件事了。
到了冬天,水会结冰,我们每天早上都会骑自行车经过那里。
杀害御园奈津的人是我,这件事没人知道,除了已经死去的御园之外,没有人知道。
1
——岚,我可能喜欢上那个人了。
漫步在走廊上时,御园说。我发出一声惊呼,注视着她。
「就是刚才那个人,四班的。」
我正准备转头时,「不行!不能回头啦!」她出声制止,但我已经抢先转头望向身后,因而目睹了对方的背影。两名并肩而行的男孩,我一看就知道御园说的是哪一位。御园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右边的。他们像是在聊电视之类的轻松话题,动作夸张,不时像孩子似的,朗声说着「真的假的?」、「好酷喔」。
我仅仅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但从没注意过他,甚至没发现御园一直在注意他。
「是右边那个吧?」
「他很帅吧,打扮也很有型,你不觉得和之前我借你的漫画里头的主角步美有点像吗?而且他的名字竟然也同样叫步美,不觉得很像是命运的安排吗?」
「才不像呢,我也不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马上回答。
我们最沉迷的少年漫画主角步美,他那端正的五官,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如果是由电视上的艺人在电影中扮演,那倒还无所谓,但我可不希望拿身边的高中男生来和步美相提并论。
「岚,你还是一样严厉呢。」
御园苦笑,我挺起胸回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只对帅哥有反应。」
「就算是艺人,也只有在高画质下接受精细的摄影,仍然一样俊美的人,你才会承认对方足灾男,对吧?」
「可以这么说。」
我点头时,感到洋洋得意。
我和御园常说自己是「混种宅女」,精通漫画、卡通、小说、BL等等,自然不在话下,对于时尚流行、化妆品,也同样知之甚详,各种事物我们都很想精通,充满求知欲。尽管一般人都说宅男宅女欠缺与人沟通的能力,但我们还是很想和班上同学融洽相处,只要有人开口拜托,我们也常会出借漫画。
每次有同学说「岚和御园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宅女呢」,我总会偏着头说「会吗」,但其实心里很开心。
「我觉得刚才那个人很棒。」御园望着步美离去的方向说。「喔。」我不置可否地回应,御园再度露出苦笑。
「岚,是你自己理想太高了。」
「我不喜欢谈恋爱。」
「不过,你如果有喜欢的人,要告诉我喔。因为岚长得很可爱,不知道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很期待呢。」
御园泛着柔和的笑脸说,我蹙起眉头回应「不会有那么一天」。御园耸了耸肩,但依旧笑脸盈盈。「走吧,社团快迟到了。」我向她催促。
御园相当尊重我。
在我升高中认识她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都交不到好朋友。和同学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烕,不与别人深交,这种态度很酷,而且也不会感到有何不便。
但后来我在话剧社遇见御园,和她莫名的契合。我和她聊到从小时候至今都没人知道、只有我最清楚的宅女话题,没想到她也很清楚,我们两人马上一拍即合。她家里管得很严,好像严禁她用零用钱买漫画,但她暗中偷买的漫画,却比我的藏书还多,她对许多事都熟悉到令人惊奇的地步。
大家常说我们俩情同姐妹,我们之间刚好处于一种绝佳的平衡关系。御围个性温柔,善于聆听,过去在许多情形下,她都能允许我「任性」的雷行。
也许是因为我在堂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缘故,一直部是在亲人的呵护下长大。在某个环境中,如果我不是最受重视的人,心里就会很不是滋味,我对自己这种糟糕的个性也颇有自觉。当然了,这也一直都在我可以克制的范围内,不过,当有位年长我许多的堂哥,家中有新生儿出世时,我看大家都抢着逗那孩子,我也跟着装出很疼爱小婴儿的模样,但其实内心相当落寞,觉得很无趣,我把这些心事全部一股脑儿向御园倾吐。
她点着头,「思,这种心情我懂。」就像在笑说「真拿你没办法」。
「会说这种话,确实很像岚的作风。」
「是吗?」
「是啊,一般人是不会说出口的。岚,你真的很坦白,坦白得教人羡慕呢。」
御园说我异于常人、古怪、是个怪咖,听起来都很顺耳,表示这样的我在她眼中,很与众不同。
她也常说我可爱、令人羡慕。
我沉迷于可爱系的艺人时,她会说:「你要是和他结婚的话,生下来的宝宝眼睛一定很大,可能会占脸的一半!」、「岚的眼神太吸引人了,就跟偶像一样。」当时我正被那位有一双大眼的艺人迷得神魂颠倒,听御园这么说,不禁喜不自胜。
「真好,我好想长得跟你一样喔,你看我,眼睛长得一副穷酸样,而且还是单眼皮。」
每次我们一起上洗手间,她总会透过镜子望着我那深邃的双眼皮,直夸「真好,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喔」。
我们参加的话剧社,与附近这几所高中相比,社团成员们的参与度最高。
参加的社团成员众多,虽然算是文化类社团,但我们订的规矩就像体育类社团一样。我们会以锻链体力的名义,绕着学校外围跑步,或是在附近的河滩上扯着嗓门做发声练习,感觉就像漫画《千面女郎》一样,班上同学甚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我们说:「你们跑得比田径社的人还猛呢!」
与学长姐之间的上下关系神圣不可侵犯,校庆、定期公演、话剧比赛时,演出角色几乎都是由二、三年级生包办。新生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例如容貌和气质与演出角色很契合,或是演技一流等原因,绝不可能上台演出,要多方顾虑学长姐的存在;就连话剧选角会,也会基于共识,绝不会主动参加。
高一时,就是御园劝我「要不要去征选看看?试试看嘛」。当时她说:「岚是个美女,而且声音又响亮。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很喜欢话剧。」
御园是上了高中才参加话剧社,我则是从国中时代就开始。
打从我幼稚园在耶诞晚会中扮演「灰姑娘」开始,就觉得话剧很有趣,当时并不是自己主动参加选角,而是由老师指定担纲。虽然有其他孩子嚷着要演灰姑娘,可是她个子高大,最后被分配演后母的角色。当时我斜眼偷瞄那个女孩放声大哭的模样,扮演起主角,心想,或许我注定就是这样的命运。虽然这种想法有点坏心,不过我还是暗自窃笑,自己天生就享有其他孩子所没有的幸运。
这样是不是真的算是幸运,姑且不谈,不过我很珍惜这样的想法。在演出时,我连上国语课朗读课本,都会注入情感大声朗诵,不会因此感到难为情,很投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我很喜欢话剧,只要能站上舞台,就算和大家一起从事幕后工作,我也能乐在其中。
当初要不是御园那样建议,我应该也不可能高一就参加话剧选角会,在她的鼓励下,尽管学姐们个个板着脸孔,我还是毅然站上选角会场。当担任顾问的老师指名由我演出时,我虽然高兴,但内心还是隐约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因为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偷偷告诉你,你演得比其他学姐棒多了,我们班上同学也都这么说。」
御园悄声说。我发现,人们对我的评价与对我这位挚友的评价息息相关,这种受人倚赖的感觉很不错,我也很希望御园能这样看待我。
「岚同学,你会这么厉害,可能是天性使然吧。」
老师也一脸佩服地说,我回答「全都因为有朋友在背后支持」,这并非违心之言。
「凡事绝不能还没尝试就先逃避,这是我母亲的口头禅。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我也喜欢抱持这种看法。」
这是御园教我说的。
我和御园结为好友后,便常一起相约骑车上学。因为舞台练习的缘故,我得比平时更早到学校去,放学后有时也得留到很晚,所以无法每次都和御园一起上下学,但我都尽可能陪她一起骑车。
有时也会骑车遇见御园喜欢的步美。
对御园和我而言,步美就如同是虚拟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虽然御园总是会高兴地尖叫,非常开心,但她从来不曾主动跟步美搭话或是告白,展开具体行动。
喜欢上自己好友暗恋的对象,这种关系不论是在国中时代、现在的班上,还是社团里,都是常有的事,我完全不懂那样的心理。不过,御园喜欢的步美,看久了也觉得没当初想像的那么差劲。这种感觉与「喜欢」相去甚远,而且他这个称呼由来的漫画主角「步美」,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相比。不过,若拿他当作现实世界里的交往对象,倒是勉强还能接受。
与他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他侧脸的鼻梁高挺,两颊紧实,皮肤白净,头发柔顺。虽然不像艺人那般亮眼,但以现实生活中的男孩来说,或许已经算不错了。
「他身上有一股像牛奶的气味耶。」
步美和其他男孩不同,闻不到汗臭味。经我这么一说,御园大叫:「咦!什么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紧张得闭住呼吸,从没想过这种事。只有岚知道,太奸诈了啦!」
「那下次你注意看看,枉费我骑车时总是让你骑外侧。」
为了让步美可以骑车从御园身旁超越,我常让御园骑外侧,但却还是发现了御园一直都没察觉的小地方。
不知为何,当时有种「我赢了」的感觉。不过,什么事都想赢,这样也不算什么坏事。
2
到了高一即将结束时,我们上学途中改抄捷径。其他学生都是走大马路,我们却改走住宅街,这是话剧社跑步的路线。
大家常走的大马路,因为自行车道狭窄,不适合两台车并行。我们想边骑车边聊天,因此很自然的便选择住宅街这条路。只要记住路怎么走,走这条捷径可以比走大马路提早三至五分钟到学校。在忙碌的早晨,能缩减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让人感到谢天谢地。
虽然几乎不会和学校的其他学生碰面,但只要算准时间,当我们来到与大马路会合的宽广路面时,有时就刚好能看见步美。
路途中有一户独栋的房子,我们称之为「饮水处」。那户人家在面向道路的大门外,设有一个不知是供园艺用还是洗车用的水龙头。它并非原本就有,看起来像是屋子盖好后加设的简陋水龙头,底下的排水孔也很小,也许是容纳不了过多的水量,偶尔会溢湿前方的道路。
我们社团练跑,大家喉咙干渴时,经过这里都会禁不住诱惑,不由自主地转开水龙头,这就是「饮水处」这个名称的由来。
夏天。
或许是出自傲慢的心态,我跑在御园身后,看她明明不是登场的演员,却也如此卖力地跑步锻链身体,觉得她很认真,但又有点可怜。不知为何,看她背后微微渗汗,比她白色体育服底下浮现出的内衣肩带更令我感到心头一震。
「应该可以喝水吧?」
「是啊,只喝一点点而已。」我们就像是要减轻彼此的罪恶感似的,互望着对方,转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白光跃动,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养老瀑布(※日本孝子故事中,提到养老瀑布的水味道如同酒一般,孝子让盲眼的老父喝了之后,老父就此重见光明。)般,极为诱人,我伸手接水洗了把脸。在这种大热天下只要待上一会儿,脸和不小心泼湿的头发很快就干了,根本不需要毛巾。刚洗过脸的御园,前额晶莹透亮,闪耀着光辉,她大喊一声「恢复精力了!」声音就像太阳般灿烂。我们称呼彼此为「偷水贼」,相视而笑。
同一年夏天的某日,我们带着宝特瓶参加自主练习时,因为水量已减至一半以下,便在「饮水处」补水。这时,那栋屋子的大门开启,一名围着围裙、看起来很和善的阿姨从屋内探头。我们担心对方会骂我们是偷水贼,身子为之一僵,但偏偏哗啦啦的水声又不能说停就停,我们两人愣在当场。这时,先采取行动的不是我,而是御园。
「对不起!」
她立正站好,态度恭敬地道歉,声音之大,反而令那位阿姨吓了一跳。
「啊,没关系,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
阿姨摇头微微一笑。
「是创永高中的学生吗?社团活动是吧?这么热的天,真辛苦呢。」
「是的,我们是话剧社,因为常练跑,所以有时会被误会成是田径社。」
我在一旁尴尬地听着御园口齿清晰、态度从容地说明。
平时我便常对御园说,自己最擅长和长辈应对,从以前就备受叔叔阿姨的疼爱,说得一口流畅的敬语,长辈也常夸我能干。所以和老师们交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可是,和「饮水处」的这位阿姨沟通时的御园,表现得相当干练,根本没有我出面表现的机会。我愣在当场无法动弹,她抢先向对方道歉,结果我完全插不上话。
「那个水龙头,应该是用来替狗洗澡的。」
离开那栋房子后,我们握着装满水的宝特瓶,正准备再度起跑时,御园这么说。
「咦?」
「因为刚才我看到那位阿姨身后有只大狗,应该是散完步,要在那里替狗洗澡吧。」
「也许是吧。」
我点着头,但心里暗暗吃惊。狗?我完全没发现,就算看到了,我是否能将水龙头和狗联想在一起呢?一想到这里,我的情绪便无法平复。
那栋房子旁边是一条坡道,坡度很陡,每次跑步时总会身体前倾,就像有人在背后推似的,有股强大的冲势。脚步声宛如渗进体内一般,每一步都有剧烈的震动。
在跑下坡时,宝特瓶里的水在手中不住摇晃,感觉无比沉重,我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致喝水,抵达学校后,便把里头的水全倒光了。
——他的大衣是渡边淳弥的呢。
十一月下旬,开始刮起冷风时,步美开始穿起一件牛角扣大衣,袖口和连帽是格子图案,非常时髦。早上和放学时,在学校里与他擦身而过,我们都会无意识地放慢走路速度。当我们连对话都停止时,御园就会生气地说:「这样太夸张了啦!他会知道我们在看他。」在整体给人孩子气印象的牛角扣大衣中,就只有肩膀处铺有皮革的地方比较成熟。
御园接着说:
「如果是少男服饰的话,我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不过,淳弥的设计也很帅气。不过两个牌子都很贵,所以我只在杂志上看过。他穿得起那种衣服,应该家里很有钱吧。」
「喔,原来是渡边淳弥啊。」我跟着复诵以前从没听过的品牌名称,回家后赶紧上网搜寻,查看它到底是什么品牌。为什么御园会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是从话剧社的其他人或学姐那边听来的吗?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急躁了起来。感觉就像她把我抛在一旁,还笑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不应该这样,但这是我当时真正的心情写照。
我没办法直接向自己的挚友反问一句「那是什么品牌啊」,这到底是个性使然,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造成,我也不知道。
如今回想,其实我应该老早就知道了。
我和御园一样爱说话,由于我们都看了不少书和漫画,所以比其他社团成员或同学知道更多新名词。
诡异的都市传说、网路传闻、其他人不知道的西洋音乐或电影,针对这些话题展现我们的杂学知识,令众人惊叹,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高一那年冬天,社团里的演出者正在做伸展操时,刚做完小道具的御园突然跑来。她以「你们知道吗」当作开场白,然后开始对学姐们以及其他社团成员说了起来。
「这很像是某个都市传说,听说人们一生有一次机会可以和死者见面。这世上有人可以办到,只要向他委托,他一概都会接受。过去的委托人当中,甚至还有艺人呢……」
她一一说起当中的奇闻轶事。
例如某政界的大人物透过此人,和已故的某位大人物见面,得到对方的建言,就此拯救日本脱离困境;还有某位女星与同为女星的已故好友见面,感动落泪。
「你们不觉得很有趣吗?就算是骗人的也无所谓,如果真能办到,那实在太酷了。」
「任何人都可以委托吗?」
社长浅仓学姐提问。「好像是。」御园回答。
「我听说还不用花钱呢,不过只能见一个人,一旦见过某人,就再也不能委托见其他人。」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停下伸展动作,专注地听御园说这种灵异传闻。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死者也只有一次和活人见面的机会。如果曾经接受过委托,日后要是有别人委托要见面,便无法相见。死者一直在等人前来指名,一旦错过对方,就再也没机会了。为了不想事后才后悔,得审慎考虑才行。」
「好像有这种猜谜节目,」
一名学姐开心的笑着搭话:
「有四个选项,答案会依序从画面上通过,当你心想『就是这个!』时,如果没让它停下,答案会就这样过去。要是因为犹豫而错过答案,接下来只会出现错误的答案,让人后悔大叫。」
「啊,也许跟这个很类似呢。」
类似?根本完全不一样!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御园却对学姐们点头。她在这方面,确实很懂得讨人欢心,其实根本没必要拍这些学姐们马屁。
「御园,你是在哪儿听到这个传闻?」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后,刚才聊得正起劲的浅仓学姐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拍着手喊:「喂,接着做伸展操!」
「还有,御园,以后在进行社团活动时少讲话。你一说话,大家就听了起来,这样没办法认真练习。」
「学姐,我也常讲话耶。」
我举起手,以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我以为舞台演员里面,最聒噪、最爱讲话的人就属我了。
浅仓学姐看了我一眼后,下巴微收,应了声「喔」。
「岚没关系,你确实很常讲话,随你高兴怎么说都好。」
我的脸部肌肉顿时僵住,错过适时收起脸上僵硬笑容的时机,就这样一直留在脸上。
浅仓学姐以不带笑容的表情说完后,旋即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向全员吆喝「快点继续」,我因而明白她刚才那句话并无恶意,是无意间吐露的真心话。
她刚才那句话,深深冒犯了我,这念头一直到坐下来张开双腿,伸手往前伸展时,才慢慢涌上心头,我不敢转头望向在身后做伸展操的御园。
有哪里不一样?
我紧咬着嘴唇,除了自己之外,似乎没人将刚才浅仓学姐的那番话放在心上,这对我来说算不算值得庆幸,我不知道,然而也没人否定学姐说的话。
我和御园到底哪里不一样?
的确,就算我说同样的话,大家还是会继续练习,或是做伸展操。虽然有人会随口附和几句,但没人会提问。
御园今天只是刚好选对话题罢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决定不再多想。
高二那年初秋,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御园在即将骑上坡顶时,突然紧急煞车,发出刺耳的煞车声,同时对我大喊一声「危险」。紧跟在她身后的我,同样也停下单车。
冬季即至,空气开始变得干燥。我们称之为「饮水处」的那户人家的庭院里,有一株不知名的矮树,从路边可以清楚看见它的树叶已经开始转红。
门外的水龙头似乎没转紧,自来水源源不绝流出,正前方的柏油路一片湿黑。
「啊!」
御园微微发出一声惊呼,跳下单车。「是散步后忘了关吗?」她侧着头感到纳闷,把水龙头转紧,发出叽的一声。
「下次遇到阿姨再跟她说,这里是坡道,要是路面打滑很危险呢。」
「我来告诉她。」
由于舞台演员一早得先练习,所以最近我都比御园早到学校。可能是时间碰巧,有几次都遇见这位阿姨走出门外拿报纸和牛奶。虽然我只会跟她打声招呼,不像御园那样和她亲昵的闲聊,不过御园称呼对方「阿姨」,好像老早就认识她似的,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嗯。」
还是小学生时,曾因为在住家附近的坡道上骑单车跌倒,肘骨出现裂痕。我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甚至还脱臼了。记得我从地上撑起身时,肩膀脱臼,发出啪的一声清响,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还没关系,不过,要是真的冬天来临,流了一地的自来水一定会结冰,到时候确实会有危险。御园也许现在才发现,不过我老早就这么想了。这条坡道底下,直接连向一条车多的马路。
之后每次行经此处,我总会特别留意,望向水龙头的方向,不过只有那天有漏水的现象。没必要刻意提醒那位阿姨注意,过了几天后,我也忘了水龙头的事,经过这里时,也不再刻意朝水龙头多看几眼。
3
那年秋天,要挑选出过年公演的演出角色。
从这场公演开始,高三生退出表演,要角改由我们高二生担任。老师对我们说,这出戏有点难度,要不要试试看。她提议演出的舞台剧,是三岛由纪夫的《鹿鸣馆》。拿到剧本时,我的心跳得好急。是我高一时,御园一开始对我说「试试看嘛」的那出戏,那时候我当然没能饰演主角朝子这个角色。不过,当时看大家都赞叹地说浅仓学姐竟然能将又长又难的台词背得这么熟,我心里也打算日后挑战这个角色,因而暗自在家背诵朝子的台词,梦想有朝一日能取代学姐,在舞台上演出。
女主角朝子。
等到我们这一届挑大梁时,这角色当然是非我莫属,我这样深信不疑。
「那么,先来挑角逐主角的候选人。」
听完老师这么说,我马上举手,这时我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举手,而且是我的挚友御园。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内心所受的冲击,那是近乎背叛的一种感觉。接着浮现猛烈的怒火,心里暗骂她的狂妄,之后才进一步去想为什么,
「抱歉,岚。」当我们两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后,御园这才双手合十向我道歉。
我的表情僵硬,连要眨眼都办不到,转头回望着她。这时候就得表现得态度从容,看起来才像大人,但当时我无暇顾及这点。
「高三的学姐们引退后,我也想上台演出。」
「御园,你给人的感觉,应该比较适合显子,而不是朝子吧?感觉像是一位让人想加以保护的大小姐。」
我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你根本就没有舞台经验吧?明明一直都从事幕后工作,现在却突然想当主角,这太奇怪了。你明明说自己的单眼皮长得一副穷酸样,很不喜欢,现在却要演朝子,不觉得会相形失色吗?
我脑中浮现许多难听话,但我最想说,却又吞回肚里、以及都已经来到嘴边,却又极力忍住的话,始终只有一句。
御园,你认为你赢得过我吗?
「我想尽可能参加选角会,抱歉,岚,如果我不行的话就会乖乖放弃的。」
她就像已经猜出我的反应,用避免和我正面冲突的话语给自己下台阶。
「如果我不行的话」,她为什么没发现自己这句话有多傲慢呢?
你当然不行啊。
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御园以前告诉过我,这是她母亲的话。她就是受到这句乐天的话语激励,抱持着一颗开朗的心,什么也没想就展开行动,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我紧咬着嘴唇,回了一句「是吗」。这时候如果微笑,是否就能化解这段尴尬的时刻呢?虽然我心里如此暗忖,但现在要弥补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向御园投以严峻的目光。
「为什么你之前从没对我说你想当演员,想角逐主角?」
「因为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会觉得很尴尬。」
御园似乎对自己的发言考虑再三,回答得很慢。
我应了声「喔」,心想,要尽可能让她听出我的不悦。反正现在已经很尴尬了,而且对象如果不是实力相当,根本就称不上竞争对手,这令我感到很不满。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
明明已经成为「竞争对手」,但我记得还是和她一起上学。并肩骑着单车,行经熟悉的住宅地。当时聊些什么,又是怎样面对彼此,我已经记忆模糊。我无法原谅御园,而她应该也知道我不会原谅她,
选角会的前几天,我们各自在不同的教室进行放学后的练习,平时大多在安全梯、楼顶,或是分散各地练习,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特地避开她。
我从美术教室前经过时,恰巧……真的是恰巧,听到一个声音。
……一定赢不了我的。
我不禁停下脚步。
我心中暗忖,好在现场只有我一个人。以无邪、率直、一如往常的轻柔声音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御园,我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说得也是。」
其他社团成员的声音与之重叠,我更加裹足不前。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有舞台经验,而且外型也比较出色……一股像是打冷颤的不舒服感觉,从脚下一路往上窜升。
我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差点叫出声,真教人不敢置信。我极力压抑想闯进里面的冲动,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竟然咽得下这口气,真是不简单。
这话什么意思!?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因为过去一直把我捧得高高的人,不就是御园吗?就是因为御园常夸我,听我说话时,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我才会变成这样,这全都是御园所造成的。
门内持续传来声音,我很想多听一些御园的真心话,但担心有人会过来,怕我们岌岌可危的关系就此瓦解,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否仍想继续当她是挚友。
整个脑袋就像陡然麻痹般,热得发烫。
她欺骗了我,我悔恨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知道有些人语带揶揄地散播我是「傲娇」的谣言。
平时佯装成一副带刺的冷酷模样,但是在喜欢的男孩面前,却又害羞了起来。这算是宅界用语,我再清楚不过了,以前我也常对动漫的虚拟人物用这样的称呼。
明明就没有喜欢的男生,为什么会被说成这样,这令我相当愤慨。后来才知道,她们认为我的对象是御园。
尽管我爱逞强,极力保持冷酷的形象,但我知道自己很喜欢御园。为了不让她讨厌、要她继续支持,我一直都很努力保住这份友谊,旁人看了会忍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所以才得到「傲娇」的称号。正因为这句话的语感不带恶意,所以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笑着谈及此事。
似乎有人以开玩笑的口吻这样对御园说,如果是交往中的男女,让人说「傲娇」或许无伤大雅,但朋友之间怎么可能会「娇羞」嘛!对女生「娇羞」又没半点好处,而且岚又那么高傲,当她的对象不是自找麻烦吗?
听说御园当时露出尴尬的微笑,回答「才没这回事呢」。
「因为岚真的很可爱嘛。」
说得好像我在追求什么动漫角色似的,被人这样看待一点都不好玩。最重要的是,周遭人当我是「傲娇」,那根本是侮辱、屈辱。
乍听传言时,我之所以没马上动怒,是因为我相信御园真的喜欢我,没半点瞧不起我的意思。
然而……
「一定赢不了我的」,她曾经这样说过。
我一直当御园是朋友,一位绝不会说这种话的挚友。
可是,现在一切全毁了。一开始感觉到的背叛,果然不是错觉。
我现在最讨厌的人就属御园了,她才不是我的朋友呢!
4
我前往选角会,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对手,但最后却是选中御园担任朝子的角色,而不是我。
原因是她的演出很自然,我则是表演得太过。
其他社团成员安慰我,说这可能是因为我之前都和学姐们一起上台表演,而御园是第一次,所以老师这次才优先选上她,这句话并不足以安慰我。御园虽然吃惊,却也喜不自胜。
「就像作梦似的,真不敢相信。」
这次她就没跟我说「对不起,岚」,向我道歉,这是当然的,说那种话只会觉得是在挖苦人。但对方是御园,之前一直夸奖我、对我很体贴的御园。
快道歉。
虽然我没出声,但嘴里一直不断反复说着这句话。
快道歉、快道歉、快道歉。
我曾听过「为对方设想」这句话。
御园说的话,有一套本能依序演出的流程,以及准备周到的结论,完全考量到听者的立场。
她不是为了自己才说话,而是想说给对方听,让对方快乐,这也反映在她的演技上。所以才会如此自然,而不是自我感觉良好。
虽然人们不是直接向我夸她的好,不过每次她受人夸奖,那相反的部分总会化为锐利的暗影,深深剃向我。
「其实岚也演得不错,只不过……」遭受这样的批评,被御园比下去的我,到底算什么?
真的好久没做幕后的工作了,明明只是做小道具,为什么要和其他演员一样练跑?想到去年御园和我一起跑,我望着她的背后,感觉她很认真,但也有点可怜,当时我可真蠢。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现在的我才真的是既认真又可怜。
过了一阵子,开始正式练习时,御园一脸歉疚地对我说:
「因为有练习,所以从明天起,我早上不能和你一起上学了……」
这是之前我每次都会对她说的话。
「我明白。」我说,明明很憎恨她,却还是能微笑以对,真是不可思议。
你心里明明就瞧不起我!
要是当着她的面这样说,这次我肯定会显得凄惨又滑稽。就算是现在,也难保大家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心里有话不能说,于是我逐渐开始躲着御园。她已经察觉了,却又故意假装迟钝,一直找机会和我聊天,看了更是令我火冒三丈。
不可饶恕。
要是没有御园,女主角应该就是由我来当。
不论是手还是脚都好,御园会不会受伤呢?
我一面进行琐碎的准备工作,一面偷偷注意没有我参与的练习情况,结果内心自然产生这样的期望。只要一点小伤就行了,看是骨折还是肩膀脱臼都好。只要她从舞台上消失,那角色就会再度重回我身上。
御园在上下楼梯时,我要是使劲朝她肩膀一推,不知道会怎样,我甚至做出这样的想像。如果从背后靠近,抓住她的脚踝,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小六时,我骑车在坡道上摔倒,肘骨摔出裂痕。当时拍X光,医生说明我的伤势,「放心,年轻人的骨头接合得很快。」当时大部分人都还是叫我「小朋友」,那位医生却称我为「年轻人」,我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也有点难为情。他口中的「年轻人」,指的不就是现在的我们吗?
年轻人的骨头接合得很快。
等迈入十二月,便算是真正的寒冬。
连水都为之结冻的寒冬就此展开。
练习时,御园在休息时间叫住我,提着衣服的下摆朝我走来。这是去年身材娇小的浅仓学姐穿的朝子戏服,身材高大的御园穿起来,下摆显得有点短。我不禁表情一僵,心想,召开鹿鸣馆晚宴的女主人所穿的礼服,竟然碰不到地,这样像话吗?
「什么事?」
「我想再次跟你道歉。」
她刻意避开其他社团成员的目光,带我来到走廊角落。看到御园细长的双眼泪光莹然,我心里只想着要她别闹了。
「道歉?道什么歉?」
尽管心里想着不能这么说,但我遗是管不住自己。
「你明明就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御园一脸诧异地呆立原地,我不予理会,转身离去。
那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从「饮水处」那栋房子前面经过时,突然停了下来,临时起意。
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
虽然演员们还留在学校里练习,但幕后人员已经可以先回家。由于我们忙着制作鹿鸣馆最大型的主要舞台道具,没发现四周已是一片苍茫暮色。只要再等一会,练习就会结束,御园也会返家,但我却逃命似的先离开校园。
夜里的住宅街没人通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亮起灯光。「饮水处」那位阿姨的住家,同样也有黄光穿透窗帘,从面向庭院的客厅窗户往外流泄。庭院的草地化为投影的布幕,上头浮现的淡影不时摇曳。
我呼出的雪白气息,再次让我明白现在已经是冬季。
因为只是临时起意,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既没真实感,也不觉得紧张。对了,这就像是诅咒一样。一定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真的有意外发生。
水龙头摸起来冰冷无比。
我摸了一会儿,但还是没展开行动,这时,屋里的狗像在开玩笑似的,「汪」的大叫一声。
有狗。
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的情感就此失控,就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我跨越最后防线,转动手臂。从水龙头流出的涓涓水流,朝地面发出像颤抖般微弱的「哗啦」一声。
水甚至流到我的脚下,沾湿了鞋。
讨厌的力量宛如从我双肩解放开来,我重重吁了口气。自从输给御园后,这些日子来一直无处宣泄的郁闷,突然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一开始发出细微声响的水流,后来转为安静无声。
我就这样跳上单车,死命地往前踩。
真的动手做了之后,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全被人瞧在眼里。在走近水龙头的这段路上,我当然相当谨慎,但当我像被水龙头吸过去似的,伸手碰触它时,我一时忘了观察四周。这不正是御园结束练习返家的时间吗?要是被御园或其他社团成员看到怎么办?我猛然想到这些可能性,忐忑不安。要是御园一直在旁边看呢?她应该马上就会察觉我的意图吧?我们曾经聊过这条路,以及水流会造成的危险。
不会结冰的。
也许路过那里的人,或是那位阿姨发现后,主动把水关了。
不会穿帮的。
虽然会结冰,像我想的那样,但绝不会穿帮,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猜想它会结冰,才故意这么做。
各种可能性从我心中不断涌现。我不知道哪个在自己心中的优先顺序最高,哪个是我的真心话。每个都有退路可走,我现在还有很多选择。
狗在我背后吠个不停,那充满戒心的叫声逐渐远去,狗叫声掺杂在我急剧的心跳声和喘息声中,最后再也听不见。
总觉得一直有人盯着我背后瞧。我想转头.但心里害怕,提不起勇气。我极力想将这一切当作是自己想多了,但一颗心还是迟迟无法平复。
隔天早上,御园奈津在下坡途中,连人带车快速滚落,在底下的车道与车辆相撞身亡。
到了学校后,学生们一阵骚动。那天我避开坡道,走大马路上学,所以一直到抵达校门后才知道此事。
「岚,大事不好了!」
「御园发生车祸,被送往医院了。」
为了早上的练习而比我早出门的御园,好像是在「饮水处」的坡道上煞不住车,一路冲向底下的大马路,被一旁驶来的车辆撞飞。
有人说,也许是单车的煞车失灵,但她骑的单车已严重变形,无法查明。
御园在冲向车道前,好像曾经想强行把车停下,连人带车倒向一旁。她左半身有在坡道上摩擦的伤痕,但最后终究还是没能停下。
御园身亡的那天早上,我这才猛然回神,明白自己所准备的退路,无比残酷的呈现在我面前。
御园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像在说梦话般,对救护员喃喃低语,当中还提到我的名字,她说着「岚,为什么……」。
我眼前那条退路,会藏匿黑暗的我,掩盖我、保护我。
御园的母亲告诉我女儿临终前说的话,想知道她话中的含义。我当时方寸大乱,只能回答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为了……选角的事吵架……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回答时,无法一口气把话说完,讲得断断续续,一面颤抖,一面落泪。我这是为御园的死哀悼?对超乎自己预期的事态感到不知所措?或者单纯只是害怕得方寸大乱?我不懂自己为何会泣不成声。
……岚,为什么?
我转开水龙头时,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我感到背脊发凉。难道御园知道这件事?她骑在一路往下冲的单车上,努力想倒向一旁,同时脑中想到了我?
御园的母亲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围裙。
我常到御园父母经营的荞麦面店去,他们常精神抖擞地朗声向人问好,也常看到御园很认真的在帮忙。我从中明白,她那谦虚的待人态度以及讨喜的个性,全是这样的家庭所培育而来。御园的母亲个性豁达,待人随和,很难相信她会禁止御园看漫画。
她母亲低着头,围裙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褐色水渍。
几天后,我拜访「饮水处」那户人家,那位阿姨告诉我,在御园过世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家里养的狗对外头狂吠,她觉得不对劲,打开窗户查看,正好看到御园骑车经过。她朝御园唤道「忙到这么晚,真是辛苦啊」,御园笑着回答一句「哪里」。与平时相比,感觉很无精打采。阿姨说「没想到那是和她的最后一面」,为御园的死哀悼,看起来对失去好友的我颇为同情。
狗吠声。
我以向这位阿姨求助的心情,询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听到的狗吠声,如果也同样是那个时候的话……我所感觉到的视线,该不会是屋里的狗,以及站在我背后的御园吧?
御园当时一定正望着转动水龙头的我。
5
一看到他出现,我心脏噗通噗通直跳。
正当我心里直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时,他已经一步步朝我走近。从车站方向的马路对面穿越斑马线,朝我走来。
我马上把脸转开,其实我很想转头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已经来到面前,要是现在才跑开,反而显得很不自然。
要是没穿制服来就好了。
胃部一阵抽痛,这两个月来,我都没好好吃饭,现在影响全显现在身体上,那熟悉的胃痛又出现了。
他会不会早点离开呢?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也许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只要他没注意到我和他穿着同一所学校的制服。从大衣下摆露出制服短妍,我恨死上头的格子图案。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他停下脚步叫我时,我猛然又是心头一震,千万不能旗他看到我出现在这种地方。尽管这种焦急的心情占了绝大部分,但此时我心中的惊诧犹胜一筹,没想到他竟然认识我。
我抬起头一看,他的脸就近在面前。
我和他不熟,也没说过话。不过,他和自己同学或社团同伴聊天时,我曾多次紧盯着他瞧。
难道他记住我了?
「是的,我就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语气听起来就像充满戒心似的,显得有些不满。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但就是改不过来。
他一脸无趣的眯着眼,像在观察似的朝我打量。既然是这样,你何必叫我嘛,正当我心中如此暗忖时,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委托使者对吧?」
「咦!」
「我猜你应该很惊讶,不过可否请你忘了学校的事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就像看开了一样,一口气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我一时间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咦、可是……」这句话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没错。」
他语气冷淡地回应,接着又叹了口气。他仰头凝望我背后斜上方的天空,接着视线再度回到我脸上。
「你跟我来,在这里太引人注意了。」
他开口向我邀约。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步美带我来到一所陌生的医院中庭,我不知该聊些什么,只好这样说。
我心中感到疑惑,不知为什么非得在二月的寒天下,跑到户外谈事情。我问过他,难道不能在途中经过的餐厅里谈吗,但步美只说了句「抱歉,依规定就是得在这里」,接着没再说话,然后他到医院内去拿自助式绿茶。
他回来后,把装了绿茶的纸杯递给我,上面冒着白茫的蒸腾热气,看起来特别显眼。步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绿茶,转头望向我。他让我坐在长椅上,自己则是站着。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步美略微露出惊讶的反应,但还是喃喃一声「喔」。他低头垂眼,一直朝着纸杯里吹气,我手上的纸杯也很烫,始终提不起劲喝。
「涩谷同学,你说你是使者,这话怎么说?」
我说出之前一直搁在心里的疑问。
我应该是被骗了吧?先前打电话委托时,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位慈祥的老太太。当时我听了声音后心想,嗯,像这种时候,居中安排的人,果然是老太太。但我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和我同校的男学生。
步美表情为之一僵,就是这种脸,御园常兴奋地说,他连不高兴的表情也很帅。
「这有个条件,你能接受吗?」
「条件?」
「看你是要继续向使者进行委托,还是不要。如果要委托,就得完全照规矩来,而我也会负起责任,接受你的委托。不过,请别问我其他不必要的问题。如果你想打听其他事,我就不能接受委托。」
「……这么说来,关于涩谷同学的事,只要我问,你就会告诉我罗?如果取消委托的话……」
步美就此沉默,他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反问,接着他才以冰冷的声音回应「我还是不想告诉你」
「不过,你就这样取消委托好吗?在你找到我们之前,应该是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才对,你觉得呢?」
他说得没错,只不过,谁会料到他们里面竟然有熟面孔存在。我一度还很认真的以为,这该不会是御园一手安排的吧?她明明就已经不在人世。
我在网路上逐一收集关于使者的资讯,从中判断真伪。
这是御园很喜欢聊的话题,她先前说过,有一群可以让活人和死者见面的特异人士,他们的名字叫做「使者」,要和他们见面,得打某个电话,如今我手上已经握有筛选过的真实资讯。
在调查寻找时,我真切感受到,在这段寻找的过程中,如果不是真正相信有使者存在的人,便很难找到他们,不过,只要相信使者的存在,拿出耐心,认真找寻,就连我这样的女高中生也找得到。
一开始告诉我关于使者存在的,是御园,她对这件事到底有多感兴趣呢?她喜欢阅读和电影,对此相当狂热,就连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她也比任何人都还清楚,知道许多事情。
岚,你知道吗?
就像开场白似的,接着她就会说出许多故事来。虽然话剧社的每个人都听得很入迷,但除了我以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都相信。不过,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知道使者的存在,但御园却向众人透露此事,这是个大问题。在御园和我周遭,就是有这么多人知道这件事。
「只要有人委托,我们都会承接。现在才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使者确实存在。」
我又朝步美望了一眼,御园最后始终不曾这么近距离看步美,与他交谈,但此刻我正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使者罗?」
「没错,我常遭人质疑。甚至有半信半疑的委托人,曾逼问我到底是真是假。」
他像自言自语般,不小心说出这番话后,旋即重新正色道:
「看到是岚同学,我也同样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熟人前来委托。」
「你的朋友们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就算说了,他们大概也不会信。」
他意外的流露出孩子气的别扭表情,摇了摇头。我虽然正和他交谈,但他刚才很突兀地称我为「熟人」,令我心头一阵纷乱。难道他早就注意到我和御固?我很想告诉御园,他称我为熟人,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办到了,我心中非常难受。我早就没资格,也没机会和御园这样说话了。
「……能和死者见面,是真的吗?」
「如果你只要见一个人的话。」
我提起勇气询问,步美点头回答。
「关于使者的事,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大致知道,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而且这对死者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形,关于这点我知道。」
调查后得知,和御园说的内容一样。对死者来说,一样只能透过使者和一位活人见面。一旦被指名,接受委托,日后就算有其他人委托要见面,也无法接受。
「也有可能对方不愿意见面对吧?」
「有可能。」
我握住纸杯的手指,很自然地微微使力。
「可以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和别人见过面吗?」
「等正式委托后,我可以告知你对方的答覆,不过现阶段依照规定,无法马上答覆你。」
「这样啊……」
「你想见的对象已经决定了吗?」
我不认为步美不知道,不过,从他刚才便一直提到的「规定」来看,或许他不能随意点出这件事来。
「御园奈津。」
听完我的回答后,他的眉毛连挑也不挑一下,这让我觉得他这样的态度很不得体。你不认识御园吗?她可是很喜欢你耶!
「十二月时,在上学途中车祸死亡的御园奈津。和我同属话剧社。你知道那场车祸吧?」
我明白自己想用无法挽回的事,去加诸在另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上。但我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一路追寻来到这里。
「你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我提高音量。
应该没必要问吧?我和御园有多常在一起,如果你注意过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真的这么想,但我就像自己那不单纯的原因被看透了一般,怒火急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步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注视我的双眼,听我说话。接着他就像要打断我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冷冷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岚,为什么?
御园临终时说的话,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就算想问清楚,她也已经不在人世。照理来说,应该每个人都一样,再也没机会问清楚才对……照理来脱。
可是,我们还有个唯一的可能。
要是有人透过使者和御园见面的话,她可能会把道件事蜕出来,
说出那天晚上,她是否在水龙头前看到我。
说出她曾和我谈到那处坡道如果漏水会带来危险。
光是想到这点,心里便充满不安,几乎要将胸口撑破,有几个晚上,我梦见社团成员和她母亲朝我逼近,直说我就是杀害御园的凶手,我在大叫声中惊醒。
我要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和她见面。
我和她闹翻,照理说,和她见面是最尴尬的事,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她见面,但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夺走她的「唯一」,粉碎她的机会。
6
「岚,你可真认真呢。」
我听到背后传来浅仓学姐的声音,回身而望。
从上个月开始,她来看我们练习的次数增加许多。她是对我和御园都很关照的学姐,所以原因不雷而喻。
我从上星期开始穿上朝子的礼服,这裙摆对御园来说太短,对我则是稍嫌长了点,我在腰部的地方略微往上提。
在排演场地,我们此时正进行其他场景的练习,是第三幕的开头。整部戏中都有戏份的朝子,难得这个场景没登场。演员们忘了台词,说不出正确的字句,不知如何是好,一旁传来老师督促他们注意的声音。
我正注视着排练情形时,学姐来到我身旁。
「你的台词背得很完美,看过之后,其他人都相形见绌。你在家里也都有练习对吧?」
「因为我很不安。」
我低着头回应,
「当我独处时,就会想很多事。」
「……这也难怪。」
我没答话,学姐见我沉默不语,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地陪在一旁。
失去主角的这出《鹿鸣馆》,当初原本提议要中止。虽然这原本是我渴望获得的角色,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失去斗志,连是否还能继续参与社团活动,是否还拥有热情,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
有人提出「追悼公演」的建议。
众人的眼泪,以及思念御园的声音,似乎都因为这句话而凝聚在一起。因为要哀悼她的死,所以不该中止,而是应该举行一场追悼公演,这正是御园的遗志不是吗?舞台剧并未中止,而是延期,于三月的毕业典礼后上演。
如果是朝子的台词,我在高一时就已经能熟背。当时我看着脚本,心里无限憧憬。「她们是好朋友,所以女主角非岚莫属」,面对众人推举我的声浪,我当然也能加以拒绝。此时我之所以站上舞台,全是出自个人的意愿,无从推托。
隔了一会儿后,学姐说:
「御园应该也会很高兴吧。每当岚受人夸奖时,她就像自己受夸奖似的开心。」
「……应该不会吧。」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
老师在舞台前挥着手,要演员们停下。为什么会这样?老师警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可是却像在体内产生回响。
学姐诧异地望着我的脸,我身上这件朝子的礼服,从衣袖露出的廉价蕾丝,磨得手腕隐隐作痛。从第三幕开始是洋装扮相,不过第一、二幕所穿的和服,都是浅仓学姐和御园自己提供,她们都是跟自己的母亲借来的。而我要穿的,是御园先前穿的淡紫色和服。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件衣服请拿去穿吧。」
御园的丧礼结束后不久,她的父母来到学校。在一旁看话剧社练习的御园母亲,似乎难忍心中的悲戚,频频眨眼,在御园父亲的臂弯里哭泣,红着眼面向我。
她递上先前御园从家里带来的淡紫色和服,对我说:
「我听说你担任女主角-心里很高兴,特地拿来借你,如果你能代替那孩子穿上它,她一定也很高兴。」
接着御园的母亲告诉我一件事。
其实是她建议御园竞演女主角,还对她说,要拥有远大的梦想,要是选上了,他们会休业一天,专程去看演出。
她还告诉我,当时女儿摇头说:「这怎么行呢,我会和岚变成竞争对手。」她极力说服女儿,「所谓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好的竞争对手。」并附上她常说的一句话:「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让你们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真对不起。」她执起我的手,频频啜泣。
摆在排演场地角落的那件漂亮淡紫色和服,我无法正视。
「御园应该不希望我穿上它。」
我喃喃低语,心痛欲裂。「才没这回事呢。」学姐在一旁安慰我,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好想向她撒娇,我实在很任性。尽管自己心里明白,但只要没极力忍住,泪水便会夺眶而出。
「在参加选角会之前,我曾经听御园说过一句话,『一定赢不了我的。』当时她很开心地笑着这么说,一旁的人听了,也笑着说『说得也是』。我们已经不是好朋友,而且我和她不一样,不像她那么有人缘,因为我总是任性妄为。」
我面向前方不断说着,学姐一脸惊诧地望着我,
原本不想讲这么多,但我知道自己此时相当脆弱。不过,还有许多事我无法在众人面前说,死也不能说。例如我对御园做了什么,以及我是如何看待御园。
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7
我应该没理由和御园见面才对。
一开始听闻委托的事情时,我心想,她应该不想和我见面,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尽管我百般焦急地向使者委托,但我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御园应该不会见我,我会被她拒绝。
第一次见面当天,我告诉步美自己的手机号码,后来他真的打电话给我。不是用手机拨打,而是用一般电话,上次见面时,也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并不是在和他交朋友,自始至终,他的身分都不是涩谷步美,而是使者,我感觉到这当中有明显的区隔。
「她说愿意见你。」
只有说话口吻仍维持同龄人们之间所用的一般语气,听完他的回复,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
「地点是位于品川的一家饭店,日期是接下来的满月之夜。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详细的地址,到时候六点在那里的大厅会合。」
「你见过御园了吗?」
感觉电话那头的他,似乎正屏住呼吸。隔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见过了。」
我阖上眼,意识几乎就这样远去。我到底想做什么,我有勇气和她见面吗,我是否已经做好被痛骂、憎恨的准备?一旦机会来到面前,我突然紧张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虚假:御园要和我见面。
在前往饭店的电车上,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怕鬼的念头。由于居中安排的使者是我认识的男孩,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现在我真正害怕的,是活生生的御园,而不是鬼魂。
其实我很想逃离。御园会怎么看我?我和她见面,到底想做什么?光想就觉得心情沉重。
像之前第一次和步美约见面时也是如此,从我们居住的市中心外围住宅街,到他指定的场所,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此郑重其事,选在这么远的地方,仿佛在告诉我,这可不是游戏。这么远的距离,的确不必担心会被同校的学生们撞见。之后我有几次在学校里看到步美,或是与他擦身而过,他似乎也都特别注意,和我没任何目光交会。
他指定的那家大饭店,果然就像我上网查询的一样气派,与几年前我和父母到夏威夷旅行时住的饭店很类似。
之前乍听饭店时,我还对自己和男生约在那里见面隐隐感到不安,但现在只觉得这个念头很滑稽,因为这里的气氛根本不像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早已在里头等候的步美,把钥匙递到我手中。
他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差点就过了约定好的时间。我在品川车站下车后,一直犹豫该不该来,好几次差点就要往回走,我感觉他似乎已看透我的心思,于是我问了一句「御园已经到了吗」,以此含糊带过。
步美点头。
「在七楼的七〇七号室,我会陪你搭电梯到七楼。」
「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和御园单独会面的地点,不想让别人靠近。和他并肩而行,感觉就像是对御园的背叛。
步美望着以强硬口吻回答的我,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那你就自己去吧」。
「时间是从现在到一早太阳升起,我会在底下等你,谈完后再到楼下找我。」
「嗯。」
我搭上电梯,按下七楼的按钮,但内心仍拿不定主意。此刻我仍想逃走。要是我这么做会怎样?如果回到楼下,步美人就在那里,他会大发雷霆,把我抓住吗?
或是我假装和御园见面,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一直撑到隔天早上呢?要是我放御园鸽子,这样也算用掉「一次」机会吗?算就此夺走御园的机会吗?
不同于没进食所引发的胃痛,有另一种痛楚贯穿我全身。
自从御园死后,这种痛楚一直如影随形。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我感觉它呈现漆黑的颜色。仿佛燃烧轮胎或橡胶时冒出的浓浓黑烟,烟雾弥漫的环绕在我四周。是我被黑烟吞没,还是黑烟从我体内冒出,这当中的分界模糊不清。
抵达七楼后,我走在铺有地毯的走廊上,来到御园所在的房门前,刹那间,原本黑暗阴沉的心情,就像被擦除干净般,豁然开朗。
我突然有所觉悟。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不过,御园仍旧同意将自己仅只「一次」的机会用在我身上。
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御园和她母亲说过的话,最后让我拿定主意。
我伸手敲门。
没人回应,我插入钥匙。正当我准备推开门时,有人早一步从房内开了门。
我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对方同样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要是没紧咬着嘴唇,我怕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一直没说话,而表情逐渐转为平静的御园则是看着我微笑,「你瘦了呢。」
8
我满脑子只想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
为什么我要向使者委托?
为什么在守灵的那一晚,我会向她母亲提出「我可以见御园一面吗」的请求呢?
御园的身体将会火葬,就此消失,我不敢相信有这种事,对此深感厌恶,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原状。爷爷过世时,我还能向躺在棺木里的他做最后的道别。他就像沉睡般阖上双眼,但肤色、眼皮的皱纹,都和在世时截然不同。我伸手碰触,感觉又硬又冷,吓了我一大跳。然后才就此死心,明白爷爷已不在人世。
御园应该还活着吧,我希望他们能让我死心。
御园的母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泪流满面地摇着头,将我搂进怀中。她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看起来无限感伤。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明明是我,但她却向我道歉。
「因为她发生车祸,没办法再和你见面了。岚,对不起。」
当时我不懂话中的意思,宛如被她母亲的哀伤和眼泪感染般,也跟着泪流不止。就像发烧时一样,脑中无法思索。
御园被车撞飞时,身体变成怎样?听说她血流一地,她的头部是以多大的力道撞向地面?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她的头、脸、身体轮廓,有没有因车祸而变成什么样。想到这里,全身便颤抖不停,我没资格和御园见面。
但现在……
站在饭店的明亮灯光下,面带微笑的御园,她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像我们闹翻前,仍是好朋友的那时候一样,看起来明亮耀眼。
「知道使者竟然是步美时,你有没有吓一跳?」
御园穿着制服,她请我入内,提到了他的名字。先前她常兴奋地说「我和他擦身而过」、「他身上有牛奶的气味」、「他好帅」……当时的说话口吻,和现在没有两样。
「我好兴奋喔,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现在变成这样,很不甘心,但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和他说话。当面和他说过话之后,你不觉得他说起话来,比其他男同学要成熟多了吗?岚,你和步美取得联系,那表示你们彼此交换过电话号码罗?」
「是啊。」
我在她的套话下,不小心这样回答,接着我急忙补充:
「不过,只有我告诉他号码,没听他提过自己的。」
「这样啊……那还是很令人羡慕啊。」
「你和他说过话吗?」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为了封口,而想夺走御园「唯一」的机会,但如果御园已经告诉步美,那一切就全完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这点。我焦急地询问,但她只是嫣然一笑。
「聊了一些。」
看她那心花怒放的表情,我顿时松了口气。她看起来,仿佛连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对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毫不知情,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很难过。
她骑单车从坡道上跌落,到撞车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可能只有短短一瞬间吧。从当时到现在这段时间的经过,她又是怎么看待呢?她该不会是听使者步美说了,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吧?若真是这样,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为什么?」在出声的同时,我的喉咙在颤抖。
御园收起微笑,转为认真的神情。她的目光与一开始开门,对我说「你瘦了呢」的时候一样。
「御园,听说你在救护车上时,曾叫过我的名字,而且还说了一句『岚,为什么』,你记得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见我吗?我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说过吧。因为自从我们的关系变尴尬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事。想和你重舍往日情谊。」
我不发一语,几乎完全屏住呼吸,注视着御园,很怕她脸上会流露出何种情感。在她这样问我时,我便已经察觉。打从刚才起,她的语气便不带一丝责备。御园大概不知道是我做的,可能那天她在「饮水处」与那位阿姨见面时,也没发现有水流出,没看到我逃离的背影。
对我临时起意的杀意,浑然未觉,现在她一定也完全没料到。
在来这里之前,我心中抱定的念头,就此扑了个空,不知如何是好,但我的视线还是没从御园脸上移开。
对不起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突然有股冲动涌上心头,想向她坦言一切,我急忙将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里道歉,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径啊。
我这才明白,先前失去机会坦白的我,之所以想在这里说出自己一直埋在心中的秘密,其实并不是为了却园。我发现,其实是想让自己解脱,因为御园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真的将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其实是想将自己不必要背负的沉重负荷,改放在她肩上,由她来承担,要赐予御园比之前更沉重的悲伤和绝望。
「……你为什么要见我?」
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要求?御园摇了摇头。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步美同学也说,要找出使者,应该很不容易。我周遭的人们当中,为了见我而这么努力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了。」
「才没有呢。」
「是真的,当初参加社团时,我也曾向大家说过使者的事,但实际会去找寻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当然了,我爸妈应该不知道使者的事,所以我很想见你。其实,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有事要拜托我?」
「嗯。」
御园露出难为情的微笑,
「我希望你帮我处理我的漫画书。」
当她口中说出「漫画」这两个字时,我为之一愣。「抱歉,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她在我面前双手合十,做出请求的姿势。
「我瞒着爸妈,把收藏品全藏在房间的上层橱柜里。有同人志、BL这类书籍,要是被发现铁定完蛋,所以我想在被发现之前先处理掉,但我万万没料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我家不是禁止买漫画吗?我妈要是看到那么刺激的东西,一定会吓坏的。岚,你可以在穿帮前,想办法帮我回收掉吗?你和我嗜好相同,所以这件事我也只能请你帮忙了。」
「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我本来打算,就算被臭骂,被责备,也要彻底和她说清楚,然而……御园见我不发一语地呆立原地,鼓起腮帮子,以鼓励我似的开朗口吻回答:「别这么说嘛,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呢。」
「拜托你了,岚!」
说到演技,她有大明星的水准,我远远不及。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存在于我心中的黑暗情感漩涡,到现在仍当我是挚友。
我胸口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在这种痛苦折磨下,虽然极力想压抑,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我没资格哭。更别说是把已死的御园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哭泣。明知不能这么做,泪水和哭声却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御园。」
不管我说再多遍都不够,怎么可能会够呢。
「岚,怎么啦?怎么啦?」
御园原本不知所措,但后来也跟着哭了起来,声音一点都不输我,两个人都哭了。我一再道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根本没办法向她坦白一切,忏悔、告白这种行为,是犯下重大恶行之人自私的想法。
只有「对不起」这句话,沉闷地不断反复。
我所做的事,以及我对她的情感,将一辈子跟着我,我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即将以开朗的心踏上旅程,不能因我的自私而绊住她。
9
「可以代我向步美同学问句话吗?就问他『有留言吗?』」
送我离开房间时,御园这么说。「留言?」我问,她指着自己说:「给我的。」
「你要是问到了,日后再告诉我。」
「我知道了。」
像透明的光线般,脸上泛着浅笑的御园,朝我挥手,「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消失的模样。」听她这样说,我全身为之僵硬。不管再怎么擦拭,还是不断渗出的泪水,渗进因过度擦拭而发疼的眼睑中。
「你不能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吗?」我问。御园看起来和生前没有两样,她笑着回应:「好像天一亮,我就会消失了。」
「日后再见了。」
御园最后留下这句话。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我看到步美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他似乎正在看书,一发现我走近,他马上抬起头,神情略显吃惊。他望着手表,站起身问:「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
「御园说不想让我看到她消失的模样。」
我回完话后,觉得鼻头一酸,眼眶又红了。由于刚才大哭了一场,现在动不动就会流泪。为了加以掩饰,我别过脸去,向他询问:
「御园要我问你,是不是有她的留言。我答应她,日后再见面的话,会转告她。」
步美眼中微微一亮,一副像是早有准备、心领种会的模样。正当我对此感到纳闷时,他早一步回答:
「她要我转告你『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我原本一直极力压抑的泪水,顿时像是连同眼珠一起结冻般退去,舌头就像打结似的,隔了好久才发出一声「咦」。
犹如一针刺下后所感到的痛楚,我的声音在传进耳朵后,才逐渐变得鲜明。
步美的表情仍旧不变。
那不是他要给御园的留言,而是御园托他转达的留言,我在无从逃避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也许他只是代为转告,没细问话中的含义。步美注视着我,似乎对我的激烈反应颇为诧异,但他仍旧神色平静。
「御园同学拜托过我,她说今天结束后,岚同学要是问『有留言吗』,就请我转告你。如果你什么也没问,那我就忘了这件事吧。」
岚同学?
他叫唤我的声音,只能从他嘴巴的动作看得出像足在叫我,但听起来无比遥远,模糊不清。我浑身的力气从双膝泄去,整个人快要瘫软在地。我捣着嘴,几乎要往前倾倒,步美发现异状,伸手想要扶我,「岚同学。」他再次开口喊了一声。
我瞪大眼睛到连眼眶都觉得有点疼痛,感觉就像不足我自己的眼睛似的。我立即折返,准备往电梯的方向冲去,但步美伸手拦住了我。
我拨开他的手,大叫一声:「放开我!」
放开我!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岚同学!」
步美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身体像是被另一根和刚才不一样的针给扎中般,顿时清醒了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挣扎,想从步美手中挣脱。他看起来瘦弱的手臂,以意想不到的强劲力道阻止了我。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他以为难的口吻说「没办法」,我一再拭泪的脸颊就像抽搐般,隐隐作痛,「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断大喊。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
「如果御园还在这里的话,涩谷同学,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你是使者,应该没关系吧?求求你,请你去陪御园!」
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御园知道。
知道我怀有恶意,知道我那天夜里临时起意,故意放水流了一地。
她死后,我在沉重的懊悔和自责下,拼命向众人询问御园的情况。问过老师、负责侦察的员警、「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御园之所以会丧命,不就是因为那天路面的水结冻吗?不就是因为水龙头的水流出吗?
但我得到的回答,却是当天并没有水流出,路面也没结冻。那起意外一定是因为煞车故障所致,和水或冰无关。我转开的水龙头,最后似乎被某人转紧,到早上时已经没留下任何水流的痕迹。
御园发生事故,是偶然的不幸遭遇。就在我怀有恶意的相同地点,如同是我刻意安排似的,她就此丧命。
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
……岚,为什么?
当时这样低语的御园,如果那晚目睹了我的行径,应该会将自己的死因归咎到我头上才对。死神瞬间来访,她在滑落坡道时,一定在心里想,是我害死了她。但这是误会。对我产生误会的御园,如果透过使者,向前来见她的其他人透露此事的话……所以我拼了命找寻使者,不让任何人比我早一步见到她。
我得向御园承认自己当时确实临时起了杀意。但这样也无所谓,我今天就是来向御园解释,消弭这项误会。
但事后细想,御园目睹我放水的行径,之后怎么可能没把水龙头转紧呢?是谁把水龙头的水转紧呢?「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很肯定的对我说,那天晚上没水流出。她没说自己关紧水龙头,也没说有人放水。那位阿姨因狗吠而出外查看时看到御园,当时御园会不会正望着我逃离的背影,以及流向地面的水,才刚将水龙头转紧呢?若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会在目睹这一切后,隔天早上仍照旧骑车行经那条坡道。如果不是她事先已经把水转紧的话……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御园确实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但她却没当面跟我说。她避开这尴尬的话题,透过向第三者留言的方式转告我。
她没认真地面对我。
当我发觉此事时,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她说自己藏在房间橱柜里的书本,一定不存在,我有这样的预感。演技足以媲美大明星的御园,她那自然的举止,这次真的把我骗倒了。与其最后在尴尬的气氛下度过,她宁可选择什么都没发生。她一直保持开朗的心,不想与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知道自己脑中拼凑的推论是否正确。
这次我真的再也没办法与她见面了,也无法再与她有任何交谈。而我用来推卸责任的谢罪之词,最后也没向她传达。
我们什么重要的事也没说,净说些无谓的琐事,就这样从昨晚聊到今天,全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她丧命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我的行为所致,但为什么御园就非得在那坡道下丧命不可呢?这当中的偶然和必然,究竟有多深的关联性呢?
又有谁能断言,不是我对御园的诅咒害死了她呢?我感到歉疚,因此她死后,我仍想见她一面。御园也一样,她会认为自己不是因我而死吗?
不想与我谈这件事的御园,只留下一句简短的事实描述,「路面并没有结冻。」她没明说自己是否看到了我,是否关紧了水龙头,所以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留言,我也不得而知。
她是看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杀害了她,基于一份善心,为了化解误会,让我明白事故造成的原因不在我,才刻意留言吗?
还是说,她在指责我丑陋的内心杀害了她?
也许她这句话有撇清关系的意思,用来表示她的生死与我的行为无关,如今真相我已经无法得知。
如果我今天坦白告诉她我所做的事,并向她道歉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告诉我留言的事。先将留言寄放在步美心中,不管我们后来的气氛会变得尴尬还是紧绷,或许最后还是能展开「挚友」间的对谈。可以坦言彼此的心里话,化消误会,道歉,然后就此道别。或许无法完全恢复往日的情谊,但最后一定会有短暂的片刻能回归昔日的友好关系。这难得的机会,我却自己放弃。
御园已经不把我当朋友看,就这样再次前往我们心灵无法相通的地方,甚至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对不起,御园。
我出声说。
比起刚才在房间里站在她面前,此时感觉更为真切,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赢不了我的。
当我说出自己曾听御园讲过这句话时,一旁的浅仓学姐以惊讶的友情望着我。她蹙起眉头对我说:「不是这样吧?」
「她说的不是『我』 (watashi),而是『岚』(arashi)吧?」
学姐侧着头这么说,我闻言后大吃一惊。
「说到这个,当时我也听过,她常说『我一定赢不了岚的』。她是你的好朋友,你要相信她。」
我到底对御园做了什么?我就像是个任性的小孩,只用自己想看的观点去看周遭的一切,完全不信任御园。
她今天和我见过面,原本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但我又再次搞砸,就像是又杀了她一次。而这次,御园真的死了。
「岚同学,你还好吧?」
我听见步美的声音,再次把他的手推开,重复说了一遍「求求你,代替我去吧」。
「去见她。」
因为她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我不断呜咽,接着是不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御园,我完全赢不了你。
现在你已经弃我而去,我却还在想这种事,说来实在有点奇怪,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明白我总是图自己方便,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倚赖你对我的好,而害死了你。
感觉得到我令步美为难,我一面向他道歉,一面以绝望的眼神凝望饭店大门外逐渐转亮的天色。尽管是寒冷的冬夜,太阳依旧静静升起,犹如要融解冰冷的空气般,旭日东升。
我迷蒙的泪眼,因阳光而感到刺痛。我用全身去厌受这场与御园的道别,回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诚心祈盼不把我当罪人看的御园,今后能忘了我,前往一处祥和安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