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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等侯者的心得

「你有想见的人吧?」

当老太太以缓慢的口吻询问时,我说不出话来。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1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就像落枕一样。

那种像肌肉酸痛似的疼痛,过了几天依旧没改善,甚至从脖子扩散到整个背部。虽然有点在意,但倒也还不至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就这么搁着不管,结果在加班时,一股远非之前所能比拟,像痉挛般的剧痛,突然向我袭来。

实在非常恐怖。

在空无一人的楼层,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我却仍大叫一声「好痛」。连呼吸都有困难,身体靠在客用的沙发上,就这样再也无法起身。我抬起迷蒙的视线,望向壁钟,时针已过半夜一点。虽然有点犹豫,但我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大桥。虽然分属不同部门,但听说他最近工作交期快到了,也许他还在下两楼的楼层里加班。

尽管不时会在公司里碰面,但我已经很久没主动跟他联络。大桥人还在公司里,感觉得出他接电话时颇为惊讶,但听我说明情况后,他立刻便上楼来看我。

「嗨……」

我趴在沙发上,微微抬头,大桥看我这副模样,微微蹙眉。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他不带情绪地向我确认「会不会痛」、「能走吗?」当他问我「最近有好好睡觉吗?」我回答他,这三天来只睡了六小时,他听了之后叹了口气。尽管我一再阻止他,说用不着那么夸张,但他还是置若罔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大桥让我扶着他的肩,帮我坐进救护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坐救护车。第一次是随行,至于当病患,这还是第一次。

我让无法动弹的肩膀往前靠,勉强坐下,还不至于无法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样的疼痛,对于这些症状我都能以清晰的口吻说明,这令我感到有些歉疚。对于响着警笛火速赶至的救护队员,以及通知他们的大桥来说,一定都希望我是重症患者。

救护车并未就此驶离,而是一直停靠在公司前。在车内听我说明的救护队员们,从我的手指测量血氧浓度,问我有何病历、有无宿疾,并问我「这样做得到吗?」、「那样做得到吗?」要我做几个手臂弯曲、伸展的动作,最后说了句「研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我虽然感到疼痛,但他们指示的动作,大致都能做到,而且我也没得过什么重病。

「研判必须由整形外科诊疗,不过现在就算搭救护车送医,也不确定是否有专业医师驻守,搞不好今天不能对您做任何处理,您只会平白多花一笔钱,既然这样,不如明天一早您再到专门的医院求诊。」

虽然研判不具急迫性,不过队员们的声音没有任何不悦,倒不如说他们相当诚实。

「等到明天早上,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呢?他该不会是内脏出了毛病,问题显现在背部吧?」

大桥以冷静的语气询问,虽然这是我自己的事,但听了之后差点笑了出来。然而,救护队员也和大桥一样,一脸正色地回答「应该不会」,并说明依据。

在文件上签完名,走下救护车后,我问大桥:「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恶作剧通报。」曾在电视广告中看过醉汉叫救护车当计程车用,或是有人打一一〇通报,想要他们代为照顾小孩。

大桥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虽然我一再说不用,但他还是强硬地叫了一辆计程车送我回公寓。我告诉司机地址后,大桥向我喃喃低语:「你果然还是没搬。」已经死心的人所说的话,总是如此冰冷,不带任何情感。这七年来,大桥一直劝我搬家,前后不知已经说过几遍,但我都不予理会。

「那间公寓有三间房,而且房租超便宜,实在舍不得搬。」

「你可别工作过度啊,没必要那么拼命吧?」

「大桥,你自己才是吧,工作到这么晚,久美子和孩子没关系吗?」

「我是因为工作交期快到了,平时都会准时回家。」

我们在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上班,总公司位在大阪,在业界占有固定的销售业绩,员工的薪水也不错,但工作环境实在乏善可陈。公司内甚至有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说我们的员工三十岁盖房子,四十岁造坟墓。

大桥一路陪我从公寓大门走进,扶我走进房间后,让我坐在沙发上,沙发上还摆着前一天换下的衣服。在日光灯的照明下,他望着室内的情形咕哝了句「还真乱呢」。

「你干嘛这么拼命呢?像今天,你们部门又是你最后一个走,对吧?」

「在一个小时前,我的其他部下也在。」

「快点结婚吧。」

这句话虽然唐突,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说。我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大桥,他脸上表情扭曲。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啦?有七年了吧?」

「没错。」

「前不久我才又细数过一递,整整七年,辉梨已经不会回来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被骗了。」

大桥望着餐桌,上面只摆了电视遥控器,以及昨天吃完的超商便当空盒,我阖上眼。

我邂逅辉梨时,大桥还没有孩子,也尚未结婚。我们一起读研究所、出社会就职,经过三年的历练,终于熟悉工作上的事务,精神方面也开始比较能放松。

我睁开眼,大桥真是个好人。我从国中时代起,就一直是众人眼中一板一眼、正经八百的异类,就只有他会找我一起出外游玩、喝酒。他那工整的五官,年轻的气色,给人的印象和当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结婚后,下巴确实长肉了,微笑时浮现的法令纹,已不再消失,我们确实也有了年纪。

七年是吧……

像在回味似的低语后,为了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闷,我主动开口:

「如果生了小孩的话,算一算都可以上小学了。」

「不光是这样,如果已经结婚的话,过了这么多年,做丈夫的都可以杀掉妻子了。」

我的回答慢了半拍,当我喃喃说了句「真可怕」时,他接着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

「如果结婚对象失踪,另一方在七年后,可以办理死亡手续。以法律的手段正式杀了对方,就此展开新生活,七年的时间就是这么漫长。更何况你们又没结婚,而且那个女人满口谎言。」

「我并不是在等她,其实没这个意思,就只是生活太单调,没任何变化罢了。就算我一直没结婚,那也不是她造成的,是我自己没女人缘。」

我自认这是真心话。

但大桥的眼神无比冷峻,他不发一语,转头望向从客厅就看得到的那间房门紧闭的书房,那是辉梨以前住的房间。

「你要好好去医院接受检查。」

他没看我,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我的肩膀疼痛,无法到玄关送行,心想好歹也要回卧室睡觉才对,就这样爬下沙发。

大桥刚才提到七年的分界,这件事我也知道。在法律用语上,这叫做宣告失踪,可以请求提出这项判决的,是包含配偶在内的利害关系人。

说到利害关系人……

对日向辉梨而言,我并不是她的利害关系人。

2

就诊结束后,医生给了一个很普遍的诊断结果——「过劳」,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不想马上回公司,就这样坐在医院的中庭发呆。

医生告知我肩膀的肌肉僵硬,血路受阻。

「这十年来电脑普及,连带使得这种症状也突然增加许多。我会开药和贴布给你,但请先到里头的诊间接受物理疗法的按摩后再回去。」

我应了声「好」,发现自己心里觉得有些沮丧,其实我原本期待会是更严重的疾病。说自己期待生病,听起来实在很怪,这是为什么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结论,因为疾病会产生变化。

我不禁露出苦笑。

昨晚大桥问「你干嘛这么拼命呢」,现在我想到答案了。一定是因为我想把身体搞坏,等待强制被迫进行某种决定。如同他所担心的,我的人生停滞不前。

然而,我理应搞坏的身体,最后却只落得一个再普遍不过的「过劳症」。

尽管有日照,但空气依旧清冷,皮肤感觉得出今天天气绝佳。看完诊后,终于可以松开原本系紧的领带。我摘下眼镜,以手指紧按眉间,这时就像接收到某种讯号般,背后再度感到一阵酸疼。

因为阳光的缘故,模糊的视野看起来宛如处在蒸腾热气中。在冬日的寒空下,感觉就像望着灼热的沙漠,没半点真实感。我的双眼视力,裸视连零点一都不到。

一位老太太从长椅前走过,她的身躯陡然一阵摇晃,我一开始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我的身体马上展开行动。

我奔向她身旁,老太太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另一只手按向自己的喉咙和胸口中间一带,就像打了个嗝似的,重重地咽了口气。

「啊……真是不好意思。」

「您不要紧吧?」

寒冷的中庭里,别无他人。

我发现自己搭在老太太肩上的手中,没拿眼镜。急忙转头寻找,这才发现眼镜倒落在长椅前的地面上。我把老太太扶向长椅,让她坐下后才捡起眼镜,发现镜片上沾满了沙子。

「真不好意思呢,年轻人。」

老太太道歉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突然眼前一黑。」

「您不要紧吧?我去找人来。」

「这是贫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应该是这家医院的住院患者,穿着粉红色的病人袍。戴上眼镜后,她的轮廓顿时清楚许多。之前只看得到她的模糊身影,现在重新细看,发现她虽然身材清瘦,但并不会给人柔弱之感,大约七十岁左右。虽然背有些驼,但以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个子算是相当高。

她气色不佳,就像头部很沉重似的低垂着头,使劲地抓紧我的手。

「请您等一下。」

我回到医院内,在走廊上发现一名护理师。我向她说明情况,一起赶往中庭,那名年轻护理师一见到老太太,便叫唤她的名字,赶往她身边。

「您不要紧吧?怎么了吗?」

「不好意思,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刚才说自己是贫血,但此时却紧按着胸口,呻吟着「好痛……」昨天我也同样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好痛」的呻吟声,也许她相当痛苦。想到这里,我很自然地脱口说出「我来帮忙吧」。

护理师抬起脸应了声「嗯」。

多亏刚才接受过治疗,我的背部已经比昨天改善许多。

「先移往温暖的地方吧,这里太冷了,我来帮忙。」

「嗯,说得也是,麻烦您了。」

我让老太太扶着我的肩膀,搀扶她起来,发现她的身体好轻。将她带往与中庭隔着一扇玻璃门的餐厅里,让她坐下后,护理师前去找人来帮忙。

剩下我们两人独处后,老太太问我:

「谢谢你,年轻人,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我想答谢你……」

「不,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我摇着头,这时我猛然想起,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就是我与辉梨第一次相遇那天。当时我也是目睹她突然在我面前昏倒,我向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久,那名护理师带来一位医生,我将老太太交给护理师照料后,说了声「再见」,正准备就此离去时,老太太叫住了我。

「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不会……」

那位帮我诊治肩膀疼痛的医生,吩咐我一个礼拜后再回诊观察情况,但我自认没帮老太太什么忙,不值得她老惦记着要向我道谢。我早一步摇了摇头,向她说了声「请多保重」。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发现沾在眼镜上的沙粒无法完全清除,用手指轻轻摩擦几下后,发现镜片中央被磨出一个圆形的刮痕。

来到看不到餐厅的走廊转角处,我再次回头。被中庭阳光倾注的窗边明亮耀眼,已经看不到老太太他们的身影。

她不知是否身体状况欠佳,也许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了。她问我下次还会不会到医院来时,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出院的一天。想到刚才还期待生病为自己带来变化,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镜片的白色刮痕,在右眼视野中央形成一道怎样也无法消失的白雾。

3

我与日向辉梨第一次相遇,是九年前的春天,在大桥邀约下前往参加联谊后回家的路上。

大桥当时已经和他现在的太太久美子交往,但他为了替我找女朋友,常举办联谊聚会。

为什么他要这样照顾我?虽说我们有同期之谊,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让他这么欣赏我,不过他以前常说,我那一本正经,却又莫名糊涂的模样,比其他同事有趣多了。

那是三月最后的星期五,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

这便是所谓的春台,从我们在店里结帐的时候起,外头便已经传来呼号风声以及路人的惨叫声。

「土谷,这女孩搭JR线(※国营铁路线。),你送她一程。」

大桥也许是当自己设想周到,指着坐在我身旁的女孩说。在联谊聚会中,他还常调侃我「那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清纯粉领族吗?」而我在觉得对方可爱之前,倒是先对他感到莫名的佩服,「原来他以为我喜欢这种外表的女孩啊。」

我和大桥同样搭私铁(※民营铁路线。),但我不好辜负他这番美意,于是便应了声「我知道了」,送那位女孩到车站。这时大桥和其他同事都对我说,和对方告别时,问对方的联络方式是一种礼貌,但当时我也没向那名女孩询问。望着她按住随风飘荡的长发,对我说了声「再见」后,便快步消失在验票口对面的身影,我心中颇感遗憾,但这时有另一个更强烈的想法,那就是:又要挨大桥骂了。

我独自一人再次穿过闹街,往私铁车站走去。

这时,一阵比先前都还强劲的大风吹来,传来空气震动的隆隆声。这里不是乡间,而是人来人往的闹街,这里的强风具有好莱坞电影的科幻效果。

那阵风将一块居酒屋的立式看板吹翻,大马路上摆放许多立式看板,传来不知谁的惊呼声。在路上发送传单的员工们,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店内的物品。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痛。我抬起手,动作就像在保护额头般,眯起眼细看,发现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女背影,就走在前面。

从她近乎萤光色的亮粉红大衣底下,露出一对修长的细腿,脚下套着一双长度过膝的长靴。她的服装,以及掺有灰色的一头褐发,在这条满是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大马路上显得与众不同。重点是她独自一人,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

我走在她身后时,她突然从我视野中消失。

我感到纳闷,将视线往下移。正当我揣测她是不是跌倒了,紧接着下个瞬间,跌倒在地的少女像被风卷起般,整个人甩向右边,一旁正好有个上头写着居酒屋菜单和揽客标语的立式看板。

我正准备大叫「危险」时,已经慢了一步。少女的背影斜倾,额头撞向看板,传出「叩」的一声巨响。「呀——!」的一声惨叫,并不是发自少女口中,而是一名迎面走来的女性。

我倒抽一口气,一面问「你不要紧吧!」一面扶起倒地的少女。在她仰头的那一刻,我后颈鸡皮疙瘩直冒:她的前额破裂,鲜血直冒。一看到暗红的血色,连我自己都快晕了过去。

她双目紧闭,眉头紧蹙的脸,化着浓妆。长得很不自然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涂上糨糊般黏腻的红唇,上头有闪亮的颗粒。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发出「唔」的呻吟声。

「你不要紧吧?站得起来吗?」

「嗯……唔……」

她双手还能握拳,涂满指甲油的指甲闪亮。她微微睁眼,上下都画有粗大眼线的眼睛,其实又小又圆,就算睁开,也被涂满的黑色眼线给遮掩住。

那名走近的女子借了一条毛巾给我,我顺势收下,覆在少女的前额上。另一名男子则以手机拨打电话,说要叫救护车来。

我和周遭的人们合力将少女扶向附近一家居酒屋的椅子上。让她仰躺后,她这才发出一声像是话语的「好痛」。

「我想坐着,不要躺下。」

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担心她的出血会更严重,但她似乎不这么做,便疼痛难耐。鲜血化为好几道线条,从覆在她额头上的毛巾下流出,流过她的脸庞。少女紧紧咬牙,我急忙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角。

从她短裙中露出的双腿,为了踩向地面,很自然地往外张。我的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不过她那完全敞开的双腿,离性感相去甚远,我反倒是看着一个年轻女孩被迫在众人面前摆出这种姿势,替她感到难过,不忍卒睹。

「不会有事的,救护车就快来了。」

我说,少女默默点头。

她握拳的手,碰触我按紧毛巾的手。感觉她似乎一直紧握着拳头,手上满是汗水。

救护车抵达,救护队员赶往少女身旁。我正准备离去时,她猛然一把拉住我。

「您是她的同伴吗?」

救护队员询问,我才刚回了一句「不是」,少女便将毛巾从脸上移开。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很轻细的声音。

她被鲜血、泪水、汗水沾湿的眼睛四周,与隔着窗户看到的雨景很类似。仿佛颜料被融解,色彩全掺和在一起,轮廓在水中摇曳。由于覆在眼睛周围的黑色线条已流失变淡,她的圆眼呈现出比刚才更清楚的真正表情,像小动物般的圆眼。

我点点头,被她的目光震慑而动摇。

陪同她到医院的这段路上,我重新端详这名躺在担架上的少女,也许她才十几岁的年纪。

最后一直到她抵达医院接受治疗,我都全程陪同。额头上贴着大纱布的少女,在医院大厅向我鞠躬道谢。

「谢谢您,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她的说话速度缓慢,就像刻意放慢似的。而且那四不像的浓妆,让人同时联想到熊猫和狸猫。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和联络方式吗?日后我好向您答谢。」

「请写在这上面。」她递出的记事本,和她的大衣一样,是鲜艳的粉红色。我也没细想,就在记事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不过,当时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后续发展才对。

「土谷先生。」

念出我的姓氏后,少女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她叫日向辉梨。

「呃……是面向日光的日向,光辉的辉,梨子的梨。」

她半开玩笑地做出敬礼的动作,我则是不知如何回应。只点头应了声「喔,这样啊」,便匆匆离开医院。

4

后来辉梨真的打电话来,而且是在隔天晚上。

她说话的口吻生硬,似乎也不太习惯用敬语,但她还是用缓慢而客气的语调邀我一起用餐。

「呃……眼前突然有个满脸是血的女孩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不太有说服力,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会受伤,并不是你的错……」

「可以让我请您吃顿饭吗?」

我心中对女人的分类用语并不多,不过日向辉梨应该是和大桥口中的清纯粉领族完全不同类型,理应不会对我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才对。也许是因为受伤而慌乱,心里感到不安吧。她在医院里缝了三针,而且是缝在脸上。

「好吧。」

和女人交往的经验,我也不是没有。不过,从学生时代赳,往往都是交由对方主动。对方对我有好感,我就和她交往,而恋情转淡,提出分手要求的,也部是对方。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约会了。

星期日傍晚,我与她约在我家附近的终点车站碰头,不过辉梨对那附近的店家一概不知。

「我是乡下人,所以对东京的一切事物都还不熟。」

她和前天一样,穿着那件亮粉红色的大衣。也许是被血弄脏的缘故,大衣袖口有像是手洗过的痕迹。都已经洗到泛白褪色,但中间还是隐隐浮现出洗不掉的茶褐色线条。

她发现我的视线,难为情地把手靠向胸前。

「我只有这件大衣。」

「你刚到东京不久吗?」

「是的,所以前天您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在这里还没什么朋友。」

「可以问你今年几岁吗?」

「二十岁。我想在这里工作,所以就到东京来了。」

看她那华丽的妆扮,与走在一旁的我显得很不搭调,特别引人侧目,她看起来不像是乡下人。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气氛轻松的义大利餐厅,我在店里说出对她的看法后,辉梨开心地搔着脸颊。她那隐藏在刘海里,像是要遮掩额头般的纱布,自得引人注意。

「是吗?可是我没什么自信。我那些住在乡下的朋友们,个个都是这样的打扮。」

「你是哪里人?」

「……堉玉县。」

「那也不会很远嘛。」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

我听她回答,觉得她那缓慢的语调好像带有某个地方的口音。公司里也有好几个同事是埼玉县人,但他们都没给我这种感觉。

「土谷先生,您一直都住这里吗?」

「不,我是上大学才开始来东京,所以也来了快十年。」

「大学!」

辉梨双手抵向唇前,一对小眼圆睁。

「您头脑一定很好。」

「会吗?」

现在大学愈来愈像游乐园了,这件事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被这么尊敬,她的反应令我吃惊。

我们的话题接着改为嗜好、家人、朋友、工作。辉梨看起来好像很爱讲话,但她却只是在一旁聆听,一脸认真地听我说话,频频点头称是。

其实我根本称不上有什么嗜好,假日大多是看电影度过,当我告诉辉梨这件事时,没想到她竟然高喊一声「真好!」

「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看一部卡通片,那是我最后一次看电影。原来如此,东京有很多电影院对吧?」

「你很少看吗?」

「嗯,最近哪部电影好看?」

「有一部丹麦的电影,不过有点疯狂……」

话说出口后,我很后悔,觉得向一位对电影不感兴趣的女孩说出这部电影的名称,并不恰当,但辉梨却转了转眼睛问「丹麦在哪里?」流露出纯真的反应。

那并非不悦的反应。

人在说话时,装懂很容易,但要承认自己不懂,却很难办到,不论是从事技术类的工作,还是参加联谊,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辉梨告诉我,她来到东京后,便毫无意义的在东京都厅附近闲晃。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只是想看高楼大厦。

「想到自己真的来到东京,我感动得都快哭了。啊……跟傻瓜一样,但我是说真的。像现在和土谷先生您一起吃饭,我也觉得高兴,像在作梦一样,感觉土谷先生您很有都市人的味道。」

「都市人?我?」

「嗯。」

辉梨点头,表情非常认真。她没半点开玩笑的感觉,回答「因为你的西装很帅气」。从来没人当面夸赞我的外表,一时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西装?」我反问,辉梨用力点头。

「穿西装工作的男人最帅了,不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

「是吗?」

她沉陷在眼线中的圆眼眨了几下,「嗯……」她侧着头,隔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的确,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这么想,不过,土谷先生的长相我很喜欢。您救我的时候,我心里小鹿乱撞呢。」

我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她似乎也不期待我有反应,「这个好好吃喔。」边吃着重口味的义大利面,边面带微笑,一脸开心的模样。

结帐时,我一再说要各付各的,但她却坚持不让步。

「我找你出来,是要答谢你,如果让你出钱,那就没意义了。」

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请客,令人感到难为情,但如果非得这样她才满意,那就由她吧。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从柜台前走来,「土谷先生,」她打开手上的粉红色钱包,露出里头的零钱。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您借我三百圆?前天在医院里,因为没带健保卡,付了一大笔押金……我之后一定会还的。等明天打工的地方确定了,到那里上班后,一定很快就有钱了。」

「没关系的。」

我反射性地朝收银机上的数字望了一眼,三千三百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她一开始只点了一杯柳橙汁,喝完后也一直没续杯,服务生建议她点甜点,她朝菜单端详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谢绝。现在回想,她可能一直在打肿脸充胖子。

「你有多少钱?」

明知这样没礼貌,但我还是开口询问,神色慌乱的她回答「刚好只剩三千圆」。表情透露她所言不假。

「没关系,我来出。」「不,不可以,只要借我三百圆就好了。」 「可是你……」我们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由我付帐,辉梨垂头丧气。步出店门外时,她以沙哑的声音向我道歉。

「下次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用了,况且,你要是身上的钱全用来付帐,不就没办法回去了吗?」

「真的很对不起。」

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那三千圆是她的全部家当。回到车站后,我问她目前的住处,辉梨微笑着要我不用替她担心。

「今天我打算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再回去。」

「是吗?可是已经很晚了呢。」

她才刚受过伤,教人替她担心,辉梨用力摇头。

「没关系的,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

「那就再见罗。」

辉梨朝通过验票口的我挥手喊着「谢谢你!」走了几步后回头,发现她仍站在原地。想到她可能是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我为止,我突然莫名感到一阵心痛。她微笑的脸庞无比开朗,就连额头上贴的纱布看起来也不觉得突兀,似乎很开心。

她到底住哪儿呢?这件事令人在意。不过,隔天开始工作后,我完全没想到要和她联络。

到了星期三,辉梨传了封电子邮件给我。令人意外的是,信中很少使用火星文,内容提到她看完我推荐的丹麦电影后,泪流满面。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电影。土谷先生,你真厉害。」

想到她有可能是用仅剩的三千圆财产去租DVD来看,我内心欣喜不已。

犹豫再三后,我邀她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不是丹麦电影,而是最近众人讨论热烈的日本电影。我和她联络,问她是否喜欢这位导演。隔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回信,信中很歉疚地写着「我现在还没能力还您那笔钱」。

我不禁莞尔。

才刚认识不久,我便敢毫不迟疑的大胆约她出去。钱的事不重要,一起去吧,电影就快下档了,我这么说服她。接着她回电,「其实我很想去」

手里拿着爆米花和可乐看电影,确实很像约会。辉梨就座后,一把抓起影城到处都有贩售的爆米花送入口中,以夸张的声音大叫「好好吃哦!」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爆米花。」

她眼中闪耀着光辉。

电影播放到一半时,原本拼命吃爆米花的辉梨,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知道不是爆米花吃光了,而是她正专注地望着大银幕。电影来到尾声时,传来她擤鼻涕的声音。

「土谷先生,我好感动哦。」

电影结束,辉梨在灯光亮起的电影院里说。她脸上的妆又花了,不过眼线只稍稍被泪水晕开。「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她似乎好不容易才拿定主意般,抬起头来。

「像这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这还是第一次呢。真的很棒,就像连续剧一样。」

「连续剧?」

「嗯,就像连续剧或电影里头的情侣在约会一样,好感动。」

笑靥如花的辉梨,也许是刚看完电影的高涨情绪使然,她眼角泛着泪光,面带微笑,娇羞的以食指拭去泪珠。

我在看到她这个动作的同时,心想:啊,糟糕!

我觉得她好可爱,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感想,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你住哪里?」

经过几次约会后,我终于开口向她询问。

那天,她跟第一次和我见面一样,拎着那个大波士顿包。「我本来想放进投币式置物柜里寄放,但全都客满了。」看她极力解释的模样,我终于起了念头,想把这复杂的情形问个清楚。

辉梨满脸羞红。

要从沉默不语的辉梨口中问出真相,需要时间和毅力。后来她终于噙着眼泪,承认自己一直都辗转在不同的网咖和KTV包厢里过夜。

我并不惊讶。其实我早猜出几分。最早遇见她的那条居酒屋林立的街道上,好像有网咖的看板写着「备有淋浴设施」。

「不过,我现在打工的那家居酒屋,这个月月底就会空出一个房间,可以供我住宿。」

我认识她已经将近两个月,她头顶的褐发已开始变黑。

「你大可告诉我一声啊。」我如此回答,辉梨屈身向前说了句「那是因为……」接着又低下头。

「土谷先生是个正经人,所以我说不出口。这实在太丢脸了。」

这时候马上说「要不要到我家住?」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没那么轻浮,而且我也没自信。我的住处除了客厅和寝室外,还有一间空着的书房,此事从我脑中掠过,但那天我说不出口。

我一直按部就班,等到三个月后才再次提及——当时我们终于开始正式交往,辉梨也到过我家几次——因为她一本正经地将我借她的钱全数归还给我。

从我们第一次出外用餐那天起,她的记事本里写满了「晚餐三千三百圆」、「电影票一千八百圆」、「爆米花三百圆」,全是我出过的钱。当我收到一个褐色信封,里头放了合计两万四千零五十圆的金额时,我简直爱死她了。

「因为钱很重要啊。」

辉梨一脸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宛如放下肩上的重担,松了口气。

当中许多项目都是一开始我想请她的,我收下信封,对里头用红笔写下的明细做了一番细算后说「这个就不用了」、「这时候,我原本就打算请你」,把一些部分删除,只收下剩余的金额。这看在别人眼中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和她一起做这件事,让人乐在其中。

「我们一起住吧。」我说。

后来我向大桥说明我和辉梨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他从头到尾反应冷漠,只回我一句「我看你是被骗了吧?」

「这什么跟什么啊?简直就像投男性所好的爱情喜剧漫画,或是美少女游戏的设定嘛。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现实世界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才不是从天而降呢,倒是我都不知道你对漫画和电玩感兴趣。」

「我才没感兴趣呢,只是用一般常理去推断。」

「话说回来……」大桥皱着眉头说:

「她不是年轻辣妹吗?这种女孩竟然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一般来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吧?一定是装出来的。现今这个时代,哪有这种女人?我看她只是想骗你钱吧?」

「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夸张……」

也许我是被爱冲昏头了,不过,就算那是讨我欢心的演技,我还是会觉得她很卖力,而就此原谅她。大桥叹了口气。

「总之,让我见她一面吧。她叫什么名字?」

「日向辉梨。」

「这名字可真像稻米或蔬菜的商标名称。」

我常受大桥照顾,他可说是我唯一的好友。为了介绍他给辉梨认识,我告诉辉梨有关大桥的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把一头褐发染成了黑色。

「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是正经人吧?」

与刚认识时相比,辉梨的化妆方式愈来愈自然了。原本与涂黑的眼线同化的眼睛,现在已变得清楚许多。

「在老家,朋友们全都是那样的妆扮,所以我以为那样好,但现在我打工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是这样……况且,我的头发也差不多该重染了。既然要染,干脆就染黑。很怪吗?」

她不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一脸忐忑地仰望我。

「你老说我是正经人,其实我才没那么正经呢。」

「才不会呢,因为你是个正经又杰出的人,所以我也认为自己得正经一点才行。」

辉梨态度坚决的点着头,但似乎仍有点担心,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一再改变角度,端详自己的模样。因为头发染黑,她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大桥、久美子、我,还有辉梨,我们四人一起出外用餐。辉梨鞠躬说「土谷先生总是对我多方关照」时,声音又细又紧张,听了惹人怜惜。

她给人的印象好像还不错。原本就个性开朗的久美子,以爽朗的口吻对大桥说「她看起来很乖巧啊」,厌觉得出她这句话令辉梨原本双肩紧绷的力气就此放松。

「辉梨,真是抱歉,他这个人自己在瞎操心。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代,不可能有你这种纯情的女孩,还说什么第一次吃爆米花。」

「咦!」

辉梨的表情骤变,转头望向我。

「不会吧!土谷先生,你是这样说的吗?我真不敢相信。」

情感常显现脸上的辉梨,脸泛潮红,一路红至耳根。她环视我们的脸,慌张地订正说:

「因为那是焦糖口味。」

她接着说出的话,令我们三人一时都听傻了眼。

「因为那是加了焦糖的爆米花,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口味。」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双手覆在脸颊上,我愣得说不出话来。最早笑出声的人是久美子。

「太好笑了,你可真是个天然呆呢!」

在久美子不带半点嘲讽的愉悦大笑下,这次反倒是换辉梨为之一愣。「喂,久美子。」大桥出声制止,不过在久美子的带动下,他脸上也泛着笑意。可能也是几杯黄汤下肚的缘故,久美子、大桥、辉梨三人,接下来就这样打开了话匣。

道别时,久美子挥着手对她说「要幸福喔!」辉梨就像不愿输她似的,也用力挥手应了一声「我会的!」等到再也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后,辉梨才腼腆地笑着说「她叫我要幸福呢」。

后来又和大桥他们聚餐过几次,甚至一起出外旅行,我们还受邀参加他们两人的婚礼。

「我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参加婚礼呢。」

感动不已的辉梨,紧抱着一身新娘礼服的久美子,哭得比新人和他们的家人还要大声。

我和她交往两年。

就和辉梨成为一家人吧,那两年的时光,让我下定决心,要让我们的关系更上层楼,可以永远一起为亲人或家人的幸福喜悦。

5

「太好了,又和你见面了。」

尽管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但我一时没意会到对方是在跟我说话。

虽然肩膀的疼痛已经改善许多,但基于一份义务感,我还是前来回诊。不违逆别人交代的事,顺从的一再反复日常的一切,这已渗进我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有人轻拍我肩膀,我回身而望,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星期前在中庭遇见的那位老太太,我发出一声惊呼。

「可以坐你旁边吗?」她问,重新站正。

「请。您后来可一切安好?」

「托您的福,真的很抱歉,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老太太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她右手拎着一个红色网袋,里头装着小颗的橘子。

「要不要吃橘子?就当作是谢礼吧。」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正要摇头,但旋即心念一转念,如果只是橘子的话,那倒无妨。我们今天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该不会老太太从那之后每天都算准上次见面的时间带,到这里等我吧?

今天和上礼拜一样是好天气,虽然有日照,但气温仍低。老太太正准备坐在我身旁时,我请她到里头的餐厅去,在一张会反射上午阳光的餐桌上迎面而坐。

「看来,我要是每天没走上一回,恐怕就走不动了。」

她一边剥下橘子皮,仔细地取下连在橘瓣上的白丝,一边这么说,她递给我一颗,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孙子常来看我,那孩子注意力很敏锐。探望过我之后,会确认我能送他走到什么地方。」

「确认?」

「嗯。像是今天能走到医院门口、走到走廊,或是门前。有一次我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和他道别,结果他就瞒着我跑去跟护理师说,奶奶平时总会送我,但今天却没这么做,会不会是身体状况不佳?我听了之后,心里很懊悔。早知道,我应该每次部不厌其烦地送他离开,陪他走愈远愈好。」

「这样啊。」

「所以我现在都会练习走路。结果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有人叫我年轻人,而不是叫我大叔。不过看在她眼中,大部分人应该都还很年轻才对。感觉时间过得好悠哉,好久没这样了。

就在我橘子吃完一半时,老太太问了我一句「你有想见的人吧?」

我没出声。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的说「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就是看得出来。虽然不清楚是否帮得上你的忙,不过年轻人,你可以听我说吗?」

我无法动弹。换作是平时,现在正值上班时间,像这样悠哉地沐浴在阳光下,品尝橘子,感觉很不真实,这种宛如置身梦中的不真实感,在背后驱策我。我用无比认真的声音回答「好」,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明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直接就说好。

老太太莞尔一笑,接着娓娓道来。

「年轻人,你知道使者的事吗?」

回家后,我朝老太太给我的电话号码凝望良久。

开头是东京市外的电话区码,一个平凡无奇的号码。我回想稍早的那番谈话,将记下的便条纸摆在桌上。我躺向沙发,注视着天花板,日光灯的白光渗入眼中。

使者。

那是前所未闻的事,老太太讲了一件荒诞无稽,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的事。所谓的使者,是能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窗口。

由名为使者的人担任窗口,接受委托人的委托,与想见的死者交涉。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意愿见面,取得其同意后,就能和死者见面。

老太太要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件事,我可能会觉得扫兴。但老太太在陈述时,神情自然,还一面吃着橘子。

「不过,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如果和某位死者见过面,你这辈子就不能再向使者进行委托了。」

我就只是聆听老太太说明,几乎没做任何回答。拿着一瓣橘子的手,就这样维持原状僵住不动。

老太太吃完橘子后,从病人袍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擦拭沾了果汁的手指,然后取出一张折好的便条纸,交给了我。我就像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般,收下那张纸,上面写着电话号码。

「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过这是电话号码,你就收下吧。有人不管怎么找寻,就是找不到,但真的有需要的人,它又会自己送上门来。如今它送到你面前,应该也是一种缘分吧。」

「该走了。」老太太说着,站起身,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就这样迈步离去,我朝她背后轻唤一声「请问……」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说话了。

「您也曾经打过这支电话吗?……和死者见过面吗?」

老太太转身。她沐浴在阳光下,自得发亮的脸庞,看不出鼻子嘴巴,只隐隐分辨得出表情。不过她回答「见过」的平静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转头,目光停在房门紧闭的屋内一隅。

七年。

丈夫可以杀掉妻子的年数。

在我因肩膀疼痛而倒下的一个礼拜前,也是从沙发的相同位置望着房门紧闭的那个房间。辉梨突然从我面前消失,已经七年了。

能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她可能留下的任何提示,我自认已经全都想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卷入什么事件或意外中?我也问过警察,第一年我担心得天天夜不能眠。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考虑到她自己离去的可能性,正确来说,是我终于肯承认这个可能性。

我甩了甩头,做了个深呼吸。

我朝桌子伸手,凝视写有使者联络电话的便条纸。那位老太太没理由骗我。是否真实存在姑且不论,至少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还说她真的见过。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辉梨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冷静下来思考,我认为她应该是弃我而去才对。

亲自和我一起找寻辉梨,并和我一起讨论的大桥,过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劝我「忘了她」。并叫我要冷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口吻愈来愈不客气,转为责备起辉梨,说我被她骗了。

时至今日,他仍向我提出忠告,要我忘了她,搬离这里。

我阖上眼。

为什么我还继续住在这里呢?我应该已经不期望辉梨会回到这里才对啊。

可是……我能断言自己完全没一丝这样的念头吗?

辉梨确实是自己离开这里,但会不会是因某个不可抗力而无法回来呢?

这七年来,我想她想得肝肠寸断。尽管理智一再否定,但我内心还是相信她。她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往这方面想,这当中也包括最糟的情况。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

……你有想见的人吧?

老太太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睁开眼,拿起手机。

6

我在那名坐在长椅上的少年面前停步,他从正在阅读的文库本移开目光,抬起头来。对方所说的地点,确实是这里没错。难道他……我正如此猜测时,他已经早一步站起身,「您是土谷功一先生是吗?」他语气平静地问。

「是的。」

「我接到您的来电,我是使者。」

他长得和我一样高,不过,披着藏青色夹克的身躯,看起来没半点赘肉,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特有的清瘦体格。他眉型俊秀,头发看不出有染色的痕迹,平顺的脸颊线条和一双大眼特别显眼,整体的面貌给人聪明的感觉。

从我打电话时,便觉得对方应对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年少。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可真年轻」,少年也许是早习以为常,点头回应「常有人这么说」。

对方指定碰面的地点,是我遇见老太太的那家医院中庭。

在电话里,完全没提到告诉我电话号码的那位老太太。若说这纯属偶然,感觉未免过于巧合,一时之间,我以为这一切全是那位老太太一手策划,不过我心中也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们玩到最后吧。

「为什么选在医院?」

「其他地方会比较好吗?」

「不,只是我有点讶异……这里是我常来的医院。你的联络方式,我也是碰巧在这里得知。」

本以为他会有所反应,但少年就只是漠不关心的点头回应「这样啊」。星期六的午后不同于平时,有许多患者在探病的客人陪同下来到中庭,今天到处都没看到那位老太太。

从少年的夹克里,露出亮绿色的圆领T恤。他极为稳重,与他那青涩的外貌显得不太搭调。看我站着,他请我坐在他身旁,继续往下说。

「为您说明一下使者的规则,相信您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还是顺便作个确认。」

「好。」

他像默背似的说出使者的规则,大致和老太太说的一样。

「有时也会被拒绝吗?」

「会的,像这种情形,我会详细向您报告。」

「就算对方是失踪人口也没关系吗?」我提及此事。

少年抬起头,我们四目对望。隔了一会儿,我接着说:

「我希望你交涉的对象,是我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我向她求婚后,她便说要和朋友出外旅行,就此离家一去不返,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也许是天生容易与人亲近的个性使然,辉梨在东京交了不少朋友。她提过名字的,都是她打工的同事,也曾介绍我给她们认识。

后来辉梨突然说她冬天要到北海道旅行,我当时心想,也许是想趁现在还单身,留下美好的回忆。送她出门时,我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

辉梨和来的时候一样,在那个大波士顿包里塞满东西,就这样出门了。

理应是三天两夜的旅行,但到了预定归来的日子,仍不见她的踪影。手机也打不通,过了晚上十点,我开始担心起来。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被卷入意外或什么事件中呢?我还考虑过是否要报警,并且跟她打工的地方联络,想问出那位和她一起去旅行的女孩电话。

但接电话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她根本就没和辉梨一起上旅行。她知道辉梨请假,但完全不知道她要去旅行的事,我大为震惊。

当场愣住。

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了?辉梨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女孩询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紧紧抱住头,脑中一片混乱,那天是我从辉梨搬来住之后,第一次打开她当自己房间使用的那间书房的壁柜。里头仅剩少许物品,只留下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大衣。

我给她的白金婚戒,连同盒子一起不翼而飞。

「我找过她。」

说着说着,我明白自己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而平静。少年始终静默不语,让我深感庆幸。

「从状况来看,她明显是刻意离家,我的朋友和事后前来查看的警察也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住进我家根本就是她一开始的目的吧?她并非真心与我交往,后来我们论及婚嫁,她心生胆怯,才会借故潜逃吧?我要求警方寻人,但他们根本就不搭理我。」

说着说着,我感到呼吸困难。

辉梨离家一个礼拜,始终没回来。我担心不已,每天的新闻播报都令我战战兢兢。很怕电视上的新闻会和她有关,神经过敏到有点滑稽的程度。

例如她说要去北道海旅行,每次只要电视新闻一提到北海道,我就会紧盯着新闻上的意外或事件看。等到确定报导上说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她,我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有另一件教人心神不宁的事,令我受尽煎熬。

就在她出外旅行的当天,一艘开往九州离岛的渡轮,因引擎故障而沉没。掉入海中的乘客大多丧命,有数人下落不明。我紧贴着电视,搜寻上头公布的乘客名册。虽然查无辉梨的名字,但会不会有名册上遗漏的乘客呢?一想到这点,我便无法冷静。

同一时间,就连她口中的故乡堉玉县,也发生巴士坠崖的事故。有两名乘客被翻倒的巴士抛出车外丧命,虽然报出姓名,但背后要是有当天没报导的第三名牺牲者,而她正好就是辉梨的话……我一直不断胡思乱想。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那满脸是血的模样,我不禁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手机还是一样打不通,就算翻找她留在家中壁柜里的东西,还是找不出任何线索可以得知她的去向。

我决定要请警方寻人,但就在我准备前往时,这才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只隐隐知道她是「埼玉县」人。和她交往两年,她从来没回过家乡。总是说自己打工忙碌,就连我过年时回老家,她还是待在东京。

我向她打工的地点说明原委,取得她当初呈交的履历表。刚劲有力、线条浑圆的大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笔迹,地址栏写的是埼玉县的地址。也许是当时她刚到东京,还没有固定的住处,才会填写老家的地址。

后来一经调查马上得知,她所写的地址根本全是瞎掰。

真不敢相信。

她对我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她对我是真心的吗?

她离开后过了一阵子,原本她手机的来电答铃,改为冰冷的人工语音,说着「这个电话暂停使用」

日向辉梨这个名字、她的故乡埼玉县,以及从她语调中微微感觉出的地方口音,一旦开始怀疑,便觉得一切都很可疑。

「以常理来看,我确实有可能是被她骗了。如果这是别人发生的事,我大概也会对他这么说。但要是……」

要是她不是自己要离家出走的话……

她接过戒指时,几不成声的说了一句「我好高兴」,她当时的表情仍历历在目。我不认为那是谎言或演技。她应该是外出时,遭遇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她活着还是死了。一方面希望她平安无事,但又害怕承认她的背叛,令自己伤心。我心里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她能重回我怀抱,但她始终没回来,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替她找理由。

「我明白了。」

我为之语塞,少年就像明白我想说什么似的,点头应道。

「我接受您的委托。或许会花一些时间。」

「日向辉梨这名字,有可能是假名。」

我的声音有些软弱。

「她可能现在还活着。也许不符合你要的委托内容。」

「这我明白。」

少年站起身,看他那淡然的表情,再反观自己都这时候了,却还乱了方寸,感觉我比他遗像个孩子。

7

那天。

我向她求婚,送她一只戒指,这时,辉梨收起脸上原本的表情。

她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但途中却又突然阖上,改为紧紧咬牙,凝望着我,就这样伫立原地。从她接过蓝色的戒指盒,到摆在手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

「希望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父母,我也要带你见我父母。」

可以看见她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水膜,辉梨努力睁开眼,避免因一眨眼而使眼中的水膜就此崩落。

我以前就发现,她不太爱提自己来东京前的事。她的老家、家人、小时候的事,她也都绝口不提。我隐隐感觉得到,她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只身前来东京,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之前为了避免令她尴尬,我从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个话题,但今后我打算好好面对彼此。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已做好觉悟,要完全包容她。

辉梨打开戒指盒,静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发出空气通过喉咙的声音。紧接着下个瞬间,她颤抖的说着「我好高兴」。

泪水沾湿她的脸颊与秀发,她为之语塞,接下来望着我的双眼,再次低语「我好高兴」。

她并没有笑,不同于嘴巴所说,她的表情开始扭曲,像僩小孩似的,放声大哭。

「呃……你这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由于辉梨哭个不停,我把她的头搂向自己胸前,戒指盒抵向我胸口。辉梨一面放声哭泣,一面在我胸前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我、可是我……

「我可以收下吗?」最后终于听到她这么说,我回答「可以啊」。「谢谢你、谢谢你……」那天辉梨一再紧紧搂着我的脖子。

她是在隔周提到要和朋友出外旅行的事,就在我正准备提议要陪她回老家拜见她父母时。

那名少年使者打电话来,速度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快。当时我正在上班,我将耳机贴向耳边,应了声「请等一下」,走向走廊。正当我准备打开通往安全梯的门时,他已经告诉我结果。

「她说愿意见您。」

我感觉就像被冰柱贯穿胸膛,我推开安全门,门外一阵寒风袭来,就像要压迫我的脖子般,将我包覆。

少年似乎早料到我会说不出话来,继续以制式化的口吻往下说。

「她说自己的本名是锹本辉子,七年前搭乘渡轮时遭逢船难,因而往生。」

他说的话,有一半从我左耳进,右耳出,所有感觉都从我紧握手机的手指逐渐流失。

面对这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想才好。「她死了吗?」这声音在我脑中响起。犹如木管乐器的低沉声响般,听起来沉闷又遥远。我跨向安全梯的前脚,顿时虚软无力。

少年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要我决定见面的日期。

我一时答不上话。

一直到现在我才清楚明白,尽管在周遭人面前一再逞强,但到头来,我仍在等待自己失踪的未婚妻归来。生活方式完全不变,时间就此停住。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竟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她还活着,对此深厌懊悔。我紧紧咬牙,强忍想哭的冲动,但眼泪还是满溢而出,禁不住叹了口气。

「辉梨已不在人世了吗?」

得知结果后,我脑中想到的是,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然而,我心中激动涌现的情绪却是愤怒。强烈的怒火投向我自身。我为什么要确认这件事呢。为什么不放着她不管呢。

我希望辉梨还活着,就算她背叛我,欺骗我,我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

「我很遗憾。」少年回应。他的声音没半点情感,甚至感觉不出一丝同情,这令我暗自庆幸。

8

我在约定的时间前,提早前往指定的饭店。

那天不巧是雨夜,尽管他指定的是满月之夜,但宛如浓烟般积着厚厚云层的天空,别说月亮了,就连半颗星星也看不到。黝黑的柏油路光亮如镜,反照出路上的行人和五颜六色的雨伞。

我要外出时,少年使者打电话来。

「因为下雨的缘故,见面的时间可能会缩短,您要更改日期吗?」

「就今天吧。」

自从发生上次深夜叫救护车的事件后,感觉要请假变得容易多了,接到少年打来的电话后,我每天几乎都过着魂不守舍的生活。就像她刚离开我的那阵子一样,都已经这时候了,我还是过着一样的日常生活,做同样的工作,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种如同用蚕丝慢慢勒住脖子的漫长岁月,我想趁今天做个了结。

那是位于品川车站附近、一家外型时尚的饭店,我站在它前方仰望这栋建筑,迟迟无法踏步向前。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脚底传来像颤抖般的疼痛,这无法用常理解释,我感到害怕。我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还想做什么?

接下来要和她见面,确认我苦苦等候的这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令我深感害怕。倘若少年说的是事实,那么,我今天将会承认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的辉梨已经不在世上,我将就此杀了她。

脚尖离我好远。

一旦低下头,便迟迟无法抬起。我转身背对饭店,迈步朝车站的另一侧走去。

一面走,一面从前胸口袋取出手机,关掉电源。就像被下班的人潮吞没般,我走过斑马线,身体摇摇晃晃,前方视线变得模糊。我甚至忘了撑伞。

要是再思索片刻,我可能就会停步,我就像吸入一口新鲜空气般,瞬间作出决定。我选择逃离。

我冲进一家顾客稀少,冷冷清清的咖啡厅。

尽管我点的咖啡已经送来,我却连碰也不碰,由于全身被雨淋湿,我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持续下降。我在桌子前盘起双臂,低着头,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有时间缓慢的流逝。我就像注视着沉重的液体在面前流动般,一会儿看自己的手表,一会儿看店内的挂钟,一直在忍耐。我双手十指交缠,犹如在祈祷般,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我这是在做什么?当我化为言语思考时,脚尖感到既冰冷又疼痛。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公司。激烈的雨声,掺杂在店内柔和的音乐声中,愈来愈响。此刻我的神经清楚敏锐,连车子驶过柏油路面的轮胎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见挂在门上的铃铛声,感觉到门外的雨声和冷风吹进店内,仿佛用力踩向地面的脚步声,正缓缓一步步朝我走近。

「土谷先生。」

我心头猛然一震。

缓缓抬头,那名少年使者的脸庞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右手拿着一把兀自滴着水滴的红伞,同样也被雨淋湿。

他的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我们凝望着彼此,无言。解释的话语陆续浮现我脑中,但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连一句话也没说。

少年的表情严肃,目光与之前见面时截然不同。我作好挨骂的心理准备,不发一语地坐着,这时,少年却只对我说一句「我们走吧」。

「她在等您。」

「……对不起,我感到害怕。」

我窝囊地说,少年那黑白分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我眼角余光瞄到时钟上的指针,得知现在已经过了十点。难道他一直在找我?他前额的头发,就像刚游过泳似的,不断滴水,整张脸湿透。

「你不能不去见她。」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这是少年说的话,这次换我瞪大眼睛。

「快点!」他接着说:

「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你最好还是去见她一面。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后悔。」

「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少年一时为之语塞,接着以严肃的口吻回答「才不是呢」。原本机械式的声音就像外漆剥落般,发出与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青涩声音。

「这虽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但因为我见过太多例子,所以我知道。有人因为该说的话没说,而一辈子都受到牵绊。我亲眼目睹过这有多痛苦,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是我……」

「别再任性了!」

他发出一声喝斥,被年纪比我小的人所震慑,令我不知所措。少年维持同样的表情,甚至连脸上的雨水滴落也不伸手擦拭。

「大叔,现在还来得及吧?你自己想想,那个人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你,辉梨小姐真的就只有今天这次机会啊。」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此停住呼吸……辉梨。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气血上冲,胀红了脸,他在喘息声中接着说:

「……这样或许算是违反规则,但我还是告诉你吧!她原本也很犹豫,不知该不该见你。她说,见了面之后,她便会在你心中死去。她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忘了她,一直都喜欢她,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见你。见了面之后,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你。一听说你等了她七年,她便作出这样的决定,希望你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说到痛苦,对方也和你一样。」

我咬紧牙关,原本干涩的眼角突然有股热意上涌,濡湿我的视野。

「去见她吧。」

他以很不客气的口吻说道,接着,少年原本严峻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很客气的低声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9

从少年手中接过钥匙后,在等电梯的这段时间,我转头望向站在大厅的那名少年。他向饭店要来一条毛巾擦拭头发,皱着眉头,一脸无趣地望着我。

「不好意思。」我向他道歉,他旋即恢复原本行礼如仪的口吻,应了声「哪里」,尴尬行了一礼。

「我才要向您说对不起,不自觉说出那么失礼的话。」

「不,多亏你,我才能下定决心。」

我就像哭累了一样,感觉心情畅快不少。

坐进电梯时,我举手朝少年示意,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少年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对我说了声「请慢走」。

来到指定的九一七号房后,我敲了敲门,门锁开启。

辉梨出现在门内,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

她的外表和七年前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衣服,也和那天出外旅行时穿的一样。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只有她左手无名指所戴的戒指。

我屏住呼吸,思绪停摆。

「土谷先生。」我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泪水从我和辉梨眼中扑簌而下。我将她紧拥入怀,双手使足了劲。

感受到她温暖、熟悉的触感和气味,尽管已经相隔多年,我依然记得。

「辉梨……我明明叫你要路上小心的。」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她应了声「对不起」。她环住我肩膀的双手也使足了劲,一直不断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我也向她道歉。

七年前,辉梨出门旅行那天,熊本县发生一起渡轮船难,当时记载有一位名叫锹本辉子的女子下落不明,比辉梨告诉我的年纪还小三岁。

「第一次见面时,我是十七岁。」

辉梨……现在已经知道她不是叫这个名字,隔了一会儿后,开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老家位于熊本乡下……父母经营一家印刷厂,打从一出生,我的人生就被安排好,那就是招个丈夫,将来继承那家印刷厂。从小,父母就老是在我耳边唠叨,要我帮忙店里的工作,我总是很叛逆的顶撞,反问他们为什么,并常和他们吵架,说我将来绝不要跟你们一样,像自己开店这么辛苦的工作,我才不要做呢。我总是嚷嚷着要嫁给穿西装的帅气男人当新娘。进入国中后,我老和父母起争执,常翘家窝在朋友的住处。」

「嗯。」

「上了高中后,我受够了这一切,临时起意离家出走。虽然很傻,但当时觉得只要到东京去,就会有所改变,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你。」

辉梨撩起刘海,现在还看得到淡淡的伤疤。

「突然发生那种事,吓坏我了。我受了伤,又不能用健保,身上的财产一下全部花光。最严重的是,可能会就这样被送回父母身边,我担心得不得了。」

辉梨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低头行了一礼,

「向你说这么多谎,真的很对不起。」

「……过去就算了。」

我伸手搭在辉梨头上,若是不抓紧她身体某个部位,我怕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会像融化般就此消失。辉梨眯起双眼,眼中带有愁色。

「我原本就快要把真相全告诉你了。」

我心头一阵激动。在我心中,七年的时光过去。但在辉梨心中,时间又是如何累积,如何去意识它的存在呢?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她说的那样,「就快要了」。

「我是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这次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和你一起……」

「那天你是打算回老家,和你父母见面是吗?」

辉梨点头。

「老家在熊本县的一座海岛,我离开东京后,便没跟家人联络过。原本心想,这么久没回去,也该回家看看了。」

「因为我说要见你父母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说要带我回去见你父母,我当然也得先做好准备才行。我想先为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向父母道歉,然后告诉他们结婚的事。」

她低垂的睫毛扬起后,沾在上头的泪珠弹飞。

「接着再向他们炫耀我的婚戒,告诉他们,我可以和土谷先生这么优秀的人结婚。」

「我才没那么好呢。」

为人正经又可靠。

辉梨眼中的我,总是被高估了。看我摇头否认,辉梨嫣然一笑。

「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那是全身放松的开朗神情。

「现在我才好意思说,其实我是个很胡来的女孩。坐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我心里想,自己以后大概会在风月场所上班吧。虽然有点害怕,但为了早日谋生,这一定是最好的办法,我心里一点都不排斥,日向辉梨也是那时候想的花名。」

轻触我鼻端的辉梨,她脸上的微笑蒙上一层暗影。

「不过在你的帮助下,我告诉自己,我不想让这个人讨厌我。就算钱赚得少也没关系,我要认真工作,等以后被土谷先生甩了,再到酒店上班吧,这是我当时单纯的想法。托你的福,我从没去酒店上过班。」

她毕恭毕敬的双手合十,向我鞠躬,头比刚才垂得更低。

「谢谢你。」

「……我并没为你做些什么。」

「咦?」

辉梨抬起脸来。我对她感到愧疚,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我等了她七年。

我自认是在等待,但这段时间,我并非一直都对辉梨深信不疑。她对我的爱,我又是如何回应呢?

当初我应该早一点询问她父母的事才对,如果我真那么可靠,可以让辉梨放心地向我坦白一切,也许她就不会自己搭乘渡轮了。要是我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展现出更宽容的态度,她就不会瞒着我说要去旅行了。

我低着头,紧咬嘴唇。辉梨窥望我的表情,接着嫣然一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喔。」

这是她特有的率直口吻,她张开双臂,将我紧拥入怀,

「求婚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我当时真的好开心,还有你介绍我给大桥先生和久美子小姐认识时,我也很高兴。每次想到你是真心喜欢我,还跟朋友说我是你女朋友,便忍不住窃笑,连我都觉得自己好怪。」

「有那么夸张吗?」

「人家就是那么开心嘛,因为喜欢你,而不想让你看到自己有缺陷的一面,这也算是少女情怀……说谎骗你,是我不对。而且我一直相信,日后只要向你坦言一切,你一定会原谅我。」

我一定会幸福的——辉梨这么说。

「……后来因船难落水,痛苦挣扎时,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获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死。因为我就快和土谷先生结婚,也即将和父母和好,今后有幸福的人生在等着我,没什么好怕的。当时我就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尽管痛苦难受,但我还是怀着快乐的心情。心想,等我醒来后,一定会和土谷先生在一起。」

「我没能救你。」

你最后没能获救。

辉梨的口吻开朗得教人不忍,我听了心中难过,一时无法言语。辉梨摇了摇头。

「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不甘心,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一想到你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我心里难过极了。原本心想,我回到岛上后,一定会和爸妈大吵一架,等我告诉你实情后,下次再请你去说服我父母,和我一起去大吵一架。这虽然很麻烦,但我充满期待,可是现在一切全没了,实在太悲惨了,现在想到还想哭呢。不过……」

辉梨缓缓从我身旁移开,她以有所顾虑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一听说你苦等了我七年,便决定不再想那么多。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仆么也没说,就这样留你饱受孤单寂寞,但你却还是深爱满口谎言的我,谢谢你。」

……过去的事就算了。

辉梨说:

「你不用再等我了。虽然我也希望能和你结婚。」

「我只是没有女人缘罢了。」

「满口胡言。」

辉梨像生气似的,拍打我的脸颊。

「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长得很帅啊。放心,你还是有魅力的。你薪水那么高,有钱也很重要呢。」

辉梨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觉得滑稽。我因为滑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对她感到很抱歉。

当我在饭店房间里意识到雨声和四周的寂静时,已是长夜将尽的时刻。我将就此与辉梨道别,我感到害怕,努力想接续话题,这时,辉梨轻抚着我的脸,站起身对我说「时间快到了」。

我仰望辉梨,她的脸庞散发着银光。明明是没有月亮的雨夜,是哪里照来的亮光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的东西你全部看过了吗?」

「看过了,抱歉……」

「那个饼干罐呢?」

「饼干?」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问:

「我房间的壁柜,底部有夹层,你发现了吗?」

我没答话,辉梨像是早猜到似的,低语一声「我就知道」。

「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最后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在壁柜底部,有个饼干罐,那是我的『宝贝收藏盒』。里头放了许多东西,例如我离开岛上时带在身上的手编毛线帽,那是我妈亲手织的。你可以替我拿去还给我爸妈吗?看是要用邮寄还是其他方式都行。」

「……好。」

船难发生后,她父母应该已接获锹本辉子下落不明的通知。他们吵架离家的女儿,暌违数年后,终于打算回家探望,但最后未能如愿,他们得知此事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至今仍在等候下落不明的女儿返家。

「啊,不过我要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在连续剧里,像这种时候通常罐子里都会有写给主角的信对吧?可是当初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留任何东西给你。这我要先跟你说一声,你可别失望喔。」

「这种事不必刻意跟我说吧……」

我脸上泛起苦笑,不过,这确实很像辉梨的作风。「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她一脸歉疚地说道。

乌云不曾散过的夜晚,在夜色将尽时,东方微微发白。「天亮了吧……」我转过头去,正准备对辉梨这样说时,她已经不见踪影。

传来轻柔的淅沥雨声,陡然变暗的房间内,仿佛连温度也随之骤变,冰冷刺骨。

辉梨最后说了一句「我爱你」,在消失之前,她一直都紧搂着我的肩。她的触感、重量、气味,不知何时已经从周遭彻底消失。

来到大厅,那名少年使者已在沙发上等候。他看到我之后,站起身朝我走来。他沉稳的步伐已经恢复原本的姿态,先前朝我怒吼的模样已不复见。

「非常谢谢你。」

我低头行了一礼,少年摇摇头应了一句「哪里」。看来,他想从头到尾都用这种制式化的口吻。从我手中接过钥匙后,「请说说您的感想。」他对我说。使者所要的报酬,就只有这样。

我先向他声明,我所说的感想或许极其普通。

「很庆幸我能和她见面,这么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

「是吗?」少年回应,语气虽然冷淡,但他望着我,最后微微一笑。

「那就好。」

「真的非常感谢你。」

虽然觉得自己很罗嗦,但我还是再次向他道谢,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10

回家后,我打开辉梨使用的壁柜,调查底部,我已经好久没靠近那边了。

的确有个陷入地板底下的夹层,在没看仔细便不会发现的地方,有个凹洞,正好形成一处把手。它很不显眼,辉梨竟然能发现它,说来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壁柜是公寓当初建造时便装渍好的,相当老旧,我卧房里也有一座相同的。卧房的壁柜我使用了多年,但没有这样的特殊构造,所以我一直没察觉。

夹层里摆着一个饼干罐,它就像小孩子用来收藏宝贝的盒子,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分不清是感伤还是怀念的情感交错,涌上心头。

打开一看,有许多充满辉梨回忆的物品:用粉红和红色的毛线编织成的帽子、她以前的学生手册,以及贴有许多和朋友合拍的大头贴和贴纸的相本。照片里的辉梨,当时仍是一头褐发,画着夸张的眼线。

学生手册上清楚写着锹本辉子这个名字。

我一直在查探她的身世,原来一直都藏在这里。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罐底有个大大的褐色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厚纸,以及泛黄的纸片。

那折成三折的厚纸摊开来一看,原来是个方形纸杯。

我大吃一惊,急忙端详纸杯:上头的印刷字已经磨损,看不出写些什么,但细看之后,隐隐可以看出是电影名称。底下的日期字体更小,所以早已消失不见,但我知道上头的日期。

那方形纸杯是辉梨吃过的焦糖爆米花容器。

这是最小杯的爆米花纸杯,里头放的是电影票根。

这微微带有油渍的容器,也许是她洗过之后晾干,然后收放在这里。当时辉梨相当穷困,很开心地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爆米花看电影,和人约会。

当时还觉得她讲得太夸张了,以为她一定是为了逗我开心,才故意那么说。

我默默看着手中摊开的纸杯,久久无法动弹,有股想抱着纸杯放声嚎啕的冲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朝我袭来,远比在饭店房间和她道别时,以及她从这个房间离去时都还来得强大。她从我面前消失的那份沉重感,远比过去都来得猛烈,重重将我击溃。

她称呼这个罐子为「宝贝收藏盒」,里头的东西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她珍爱的物品。我将纸杯放在罐子上,打开她以前的学生手册,里头提到锹本辉子位于熊本县的住址。

我打算亲手将这个罐子送还给辉梨的父母。

我要去见她父母,虽然我不擅辞令,但我打算和他们大吵一架。我要你们同意我和令媛交往,并打算和她结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会和令媛一起和你们大吵一架……

因为我曾和未成年少女同居,所以他们要怪我、骂我,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辉梨还是他们最疼惜的独生女。

听辉梨说,他们好像个性很火爆,所以我可能吵不过他们。就算吵不赢也没关系,我还是想和他们谈谈。我虽然没能成为他们的家人,但能向辉梨的父母转告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我了。辉梨当初是打算怎样诉说我们共有的那段时光呢?我也一样,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看来,这次我非得向前跨出那步不可了。不管这是不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原本停止的时间已开始流动,我一定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

说这什么话……

我在心底回答,将这些物品重新放回她的「宝贝收藏盒」中。阖上饼干罐,伸手轻抚,传来粗糙的生锈触感,如同在对我诉说着,它被搁置的这段漫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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