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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使者的心得

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1

舅公秋山定之已经在病房内。

假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呈现出迷茫的平淡色泽。坐在床前圆椅上的定之,一见步美走进房,马上抬手唤了声「嗨」。

「步美,最近过得好吗?长大了呢,现在多大了?」

「十七岁。」

「傻瓜,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多高。」

秋山定之以教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八十岁的洪亮嗓音,威严十足地朗声大笑。祖母枕边摆着一个综合水果篮,正中央是一颗特大的哈密瓜。

「一百七十五公分。」

步美一面回答,一面脱去大衣,定之眯起眼睛喃喃低语「那还赢你一些」。

「我一百七十七。」

「那么,等我超越这个数字再通知舅公一声。我猜应该快了。」

「说这什么话啊,真不甘心。」

「哥,听说步美常打篮球,今后一定会长得很高。」

步美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从病床上坐起的祖母正看着他,笑着说:「对吧?」

「哥,现在你的腰和背都驼了,个子比人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沉浸在目前最高纪录保持人的光荣中也不行吗?你说是吧,步美?」

舅公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朝他露出苦笑,咕哝说了句「当然可以」。定之很满足地点了点头,就像要让位给步美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爱子,那我走罗。」

他朝祖母抬手道别,青筋浮凸的手臂虽然清瘦,但骨头粗大,就连皮肤上头的黄褐斑,也和他黝黑的皮肤很相称,看起来相当健康。

「真不好意思啊,哥。」祖母正准备从床上起身时,定之皱起眉头阻止,「啊,不用送了,你就躺着休息吧。」他拿起先前搁在膝上的帽子,戴在像染发似的满头银丝上。

那是头型高耸的圆顶硬礼帽,只有在老电影中才看得到。他拿起立在钢管床旁的手杖,今天舅公穿的是一般的衬衫和夹克,不过他平均每几次当中,就会有一次是戴这种帽子,穿日本传统男性礼服,外头再罩上一件披肩斗篷,一副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装扮,而且这身打扮和他极为搭调。所以步美有时甚至觉得,真正与时代脱节的人也许不是舅公,而是他自己。定之总是显得意气风发,步美就欣赏他这点。

「你叔叔他们今天会来吗?」

「嗯,待会儿会和他们碰头,然后搭他们的车回去。」

学校社团结束后,步美自己先来这里。定之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祖母接着说:

「哥,你今天也是开车来吗?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他们应该已经在外头等我了。今天我要司机随行,平时邯足自己开车。」

定之像在夸耀似的,挺起胸膛。他走向步美,在他面前托起额头上的帽檐。

「我还骑摩托车呢,不管是上山下海,我现在都还能自己一个人去。」

「哥,你从以前就一直是精力过盛,体力好得吓人。」

祖母像在讨定之欢心似的,笑着说道,定之也对妹妹莞尔一笑,回了句「可以这么说」。

「步美,送我到外面。」

离去时,舅公叫步美送行,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后,定之脸上的笑意然消失,他以严肃的声音问了句二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

每次和舅公见面,他总是很担心似的这么询问,或是像在勉励似的喊话,这是从步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变的习惯。

「那就好。」定之像平时一样点了点头,接着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一声」。

「还有,你奶奶的病没什么问题。你可别太担心喔,步美。」

步美从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喉咙受压迫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被舅公看穿,一时无言以对。

定之扬起嘴角:「我要说的就这些。」他轻拍步美的肩膀。

「我会再来的。」

「嗯……」

定之挥着手迈步离去,有两名男子一直站在护理站前的交谊厅等候,穿着和医院很不搭调的西装,他们朝步美低头行了一礼。

是定之的秘书们。定之曾说过,他们负责公司里的事务,同时身兼业务和宣传。他们跟在定之身后,绕过转角,就此消失。

回到病房后,祖母从舅公探病送的水果篮里取出苹果,正在削皮。

「你叔叔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四点左右,听说等朱音补完习,就会直接过来。」

「这样啊。」

祖母的视线从手上的水果刀移开,朝电视旁的时钟瞟了一眼。在叔叔来之前,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物造型闹钟,是祖母确定要住院而离开家时,堂妹朱音亲手交给她的。

「千叶的学校怎样啊?」

「只看得到体育馆和学校四周,所以和东京差不了多少。倒是奶奶,你状况怎样?」

在干叶的学校有篮球比赛的事,步美在上礼拜来的时候,便已经事先告诉过祖母。祖母削好苹果后,递给步美一片。

「就算你每个礼拜都问一遍,我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步美一直到今年才知道祖母有心脏方面的老毛病。

先前他知道祖母每餐饭后都会服药,也常会跟他说「今天是我到医院报到的日子」,定期跑医院。但他本以为祖母是因为上了年纪,定期到医院做健诊,因而没放在心上,应该不是需要动手术的急迫性重症才对。

然而,上个月祖母说她觉得胸闷,经她的主治医师介绍,住进这家医院,这是一家大学附属医院,离祖母和步美他们住的地方有一大段距离。为何不是挑选她常去的那家医院附近,而是专程住进这么远的大学附属医院呢?叔叔只说是为了做检查,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

病房里的四床病床,有两床空着没人。斜前方有住人的病床,拉起隔帘,遮蔽了视线。里头传来电视的声音,仅隐隐透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苹果果肉的味道厚实饱满,祖母递给他下一片时,突然开口。

「步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病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脸色苍白,一脸病容,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眼中蕴含着一道沉稳的光芒。

「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工作。」

「工作?」

「没错,工作。」

祖母点头回答,嘴角微泛笑意。

「我答应要和人见面,但后来因为住院无法前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和人见面?」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祖母,如果就一般社会标准来看,她的头衔应该是无业才对。步美因不解其意而反问,祖母就像在把热的东西吹气吹凉一般,说了句「是一种联系的工作」。

「我最后还是决定交给你。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步美频频眨眼,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摆。祖母从蓝色病人袍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是那么纤瘦,感觉无比陌生,她嘴角的微笑暗藏着一股心灰与落寞,感觉就像看到某种近似觉悟的暗影,令步美无法动弹。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定之舅公是从事占卜的工作吧?」

「知道。」

步美从小就知道舅公秋山家是从事这种工作,祖母的娘家家世颇有来头,而且是当地的地主,以占卜为业。听说长期以来培养出不少顾客,当中甚至有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化界人士和艺人。以此蓄积财富的秋山家,在步美双亲过世后,常在背后给予支持和援助。

「在秋山家的工作中,我继承了其中一项。这件事我非但没告诉过你,就连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

「奶奶,你也会占卜?」

步美从没听说,他虽感到困惑不解,但仍不忘询问,祖母闻言后摇头。

「不是占卜。」

「那不然是什么?」

「我能召唤死者,让他们与活人见面。」

「咦?」步美脱口发出一声惊呼。

步美满心以为祖母是在开玩笑,差点笑出来时,祖母继续以不带半点笑意的声音说道「我没骗你」

「像我这种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工作,称作使者。步美,我希望由你继承这项工作。」

步美表情僵硬。

祖母的眼神非常认真,步美明白她所言不假。最重要的是,祖母是第一次主动谈起这种事。尽管出身于长期从事占卜业的名门世家,但看她的表情,似乎与占卜完全无关。祖母口中的占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职业的一种,与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而她也从来不曾给人灵异或神秘感,就连为人洒脱开朗的秋山家大当家定之也是如此。因此长期以来,步美对于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并不会过度依赖,也不会感到厌恶,始终都保有适当的距离感。

「为什么是我?」他问。

这件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他想知道更多详情。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祖母告知这项秘密的对象,为何是他?祖母甚至没跟叔叔和婶婶提过,况且她的孙子,并非只有他一个。

「因为我觉得步美你很适合。」

祖母的表情不显一丝变化。

她发现步美手中吃一半的苹果一直没吃完,只好将手中削好皮的苹果搁下,噗哧一笑。

「我的孩子和孙子当中,也属你最常来探望我。虽然有时会无谓的乱花钱,教人头疼。」

「你可真唠叨。」

步美才刚将那件少男风格的大衣脱下,这时急忙一把拉向胸前。英国传统品牌Gloverall与渡边淳弥联名的牛角扣大衣,肩膀和连帽是用皮革和格子状图案的其他素材布料制成。流行的设计让步美一见钟情,花光自己的存款和打工赚来的钱,将它买下。

这是步美人生中最舍得的一次购物,他对此相当兴奋,祖母敏锐地发现孙子的新大衣,询问价格,步美也如实以告。虽然祖母的娘家是大财主,但当她听步美回答衣服要价十五万圆时,她惊呼一声,为之傻眼。这个价格马上便传进和步美同住的叔叔婶婶以及朱音耳中,他们都对步美说「你就一辈子穿着它吧」,至今仍动不动就提及这件事。家人全都笑这是他「唯一一件穿得出门的衣服」。

祖母呵呵轻笑。

「拜托你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甚至还低头行了一礼。

2

使者的工作是接受委托人的请托,与委托人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见面的意愿后,只要取得死者的同意,便可安排和委托人见面。

步美听祖母说明细节,听得目瞪口呆。

听着听着,这番话的内容他已经不在意,反而是开始替祖母担心。也许是听祖母谈话时,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敷衍,祖母对他说「我可不是脑袋有问题喔」。

「你不相信对吧?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可是……」

步美听说占卜算是统计学的一种。虽然不清楚舅公从事何种占卜,但祖母所说的使者与舅公的占卜相去甚远,不但唐突,且毫无根据,明显给人一种超自然的印象。

「算了。」祖母长叹一声。

「就算你现在不能接受,日后也一定会明白。使者的工作,也是我娘家代代相传的一种重要能力。现在是我拥有这项能力,不过在一旁协助这项工作进行的,是秋山家。」

「协助?」

「像是安排见面的房间,或是当天在一旁做见证,这需要有人进行事务方面的准备。虽说是工作,但这种力量就像是贡献社会一样,所以不向人收取费用,这一切全部由秋山家来张罗。」

「喔,既然这样,这次也请定之舅公帮忙不就得了吗?」

「之前一直是这样,我年轻时,不论是直接与委托人交谈,或是在现场当见证人,都是由我来做,但最近身体不听使唤,所以除了一开始接委托人电话,以及和死者交涉的工作外,全部都是请秋山家的人帮忙。」

「把这项力量转让给定之舅公不行吗?」

步美想起刚才跟在舅公身后的那两名秘书,这么回复,结果祖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一声「笨蛋」。

「我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想转让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来继承,哥哥他比我还老,我干嘛转让给他啊,那样根本就没意义。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做?」

「我要做。」

步美回答后,之前一直滔滔不绝的祖母,突然闭口不语,她仔细打量着步美。这次换步美回望祖母,对她说了一句「干嘛啦」。

「要我做的人是你耶。」

「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而且试过之后,也可能办不到。不过,挑中我的人是奶奶你吧?」

「没错。」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做吧。」

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时,步美脑中一片空白。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这些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步美心里感到抱歉,他在结束社团活动返家的路上,站在下着雨的高架道路下,想拦计程车前往医院,他呆立原地,望着车流中的红光和黄光。一直拦不到车,令他感到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失去目的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有个念头浮现脑中,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的双眼和鼻头为之一热,隐隐作疼。

奶奶,你不能死。

不要像我爸妈那样。

终于来了一辆显示「空车」的计程车,步美朝它挥手,在车子驶近的这段时间,一股过去从未想过、一直潜藏心底的决心突然涌现,由于来得过于突然,步美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便打定主意。

只要是为了奶奶,我什么也愿意做。我以前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对不起!

步美的回答,让祖母沉默了半晌。她目光移向一旁,喃喃低语「突然全部要交给你去做,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你就先慢慢试着去做,累积当使者所需的心得,学习怎么做才对。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办不到,要拒绝也可以。」

「你一直说我办不到,我可都还没表达我的不满或是说任何丧气话呢。」

步美皱眉说。

「还有,奶奶,真的那么糟吗?」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

祖母终于抬头面向他,步美注视着她的脸。

「真的糟糕到、非得从你长期负责的工作中退休不可吗?」

「你没听我说过吗?我打算比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活得更久。要赢过那个都八十岁了、还在骑摩托车的老头。」

祖母脸上泛起明快的笑容。

「不过,这件事你可别跟我哥说喔。因为他要是认真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我了解。」

「只不过,人住院后,确实胆子变小许多。我想趁自己还健康的时候,全部传承给你。」

听她说话的口吻,仿佛这只是附带一提,不过这应该才是她的真心话。祖母低头望着地面,步美没能进一步追问。她对步美说「我们就步入正题吧」。

「目前有两件可能的委托工作,已决定好和委托人见面的日期,你可以代替我去听对方怎么说吗?告诉对方使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然后询问对方想见的人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我会向你说明接下来该怎么做。」

祖母「嘿咻」一声坐起身,吩咐步美从病床的边桌下取出她的包包。那个握把松垮的布制包包,打从还没有「环保袋」这个称呼的年代起,祖母外出时便一定会随身携带。

祖母取出一本又旧又脏的大笔记本,似乎是到处都买得到的牌子,而且样式也很普遍,不过侧面为褐色。

「你带这个去。」她把笔记本交给步美。

「上头写有使者工作的相关事项,你拿去好好看。」

翻开褐色封面一看,里头写满祖母的字。步美望向第一页,大吃一惊。

「您好,我是使者。

使者接受活人的委托。

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相见的死者会面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

「奶奶,这是……」

「是我事先制作的。」

假想的对话,完全照口语的方式写下,这是打工的地方常有的指导手册。多贴心的设计啊,虽然有点沮丧,仿佛自己在祖母眼中很不值得信赖,不过从祖母那一板一眼,老爱瞎操心的个性来看,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的是钜细靡遗呢……正当步美边想边翻页时,他突然停在某一页上。在耝母所写的字迹上头,有别人写的补注与之重叠。那粗犷的文字,比祖母写的字来得大,像是男性的笔迹。

「第一次见面时,有必要说明自己与恐山巫女的不同。」

「× 要清楚说明这不是代为传话的方式,得强调自己始终只是让双方见面的牵线者。」

上头所写的文字,有许多都是用片假名写成,感觉是一位比祖母还要年轻的人所写。对了,如果说这本指导手册是最近才为了步美而写,看起来未免也太老旧了。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很久以前了,你听好,要仔细看,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

祖母这番话的后半段硬生生结束,就像不想让孙子再继续追问笔记的事。为了不造成祖母的困扰,步美也随口应了声「喔」装糊涂。

上头的字迹工整漂亮,为了不让看的人有所困惑,连细部都面面俱到,若说是为了开玩笑或骗人而刻意制作这样的笔记,那也未免太大费周章。

「步美,这样你还不相信吗?」

「……比刚才更相信了。不过我觉得,奶奶你竟然有时间制作这么麻烦的笔记本,你可真有空闲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

祖母病人袍的前胸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望向枕边的闹钟。叔叔他们原本预定四点前来,但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分钟。

「我想让你继承使者工作的事,刚才已经跟我哥谈过,今后他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当然了,有不懂的地方,我也会教你。因为你是新手,所以一开始就多听听周遭的人怎么说吧。也可以试着多和委托人聊聊。大家都是抱持真切的心前来,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展现出十足的大人样,要有使者的架式。」

「要有使者的架式,这话说来简单……」

步美不禁露出苦笑,但祖母却瞪视着他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实际与死者交涉的工作,暂时还是由我来做,你主要是与委托人接洽。就像先前请我哥公司里的人帮忙一样,你算是牵线者。」

「嗯。」

「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啊?正当步美以略显厌烦的表情望向祖母时,没想到祖母双唇紧闭,显得欲言又止。

「如同我刚才说的,使者的能力是一对一传承。一旦我传给了你,我就失去这项能力。就是以这种方式交接。」

「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吗?」

「没错,我还会教你一些做法,不过,能使用这项能力的,就只有一个人。而成为使者的人,无法和自己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这话的意思是……?」

「虽然你可以完成别人的愿望,却没人可以接受你的委托。只要你成为使者,就得等到日后你将力量转交给其他人之后,才没有这项限制。」

「喔。」

「你有想见的人吗?」

祖母以很自然的口吻说,步美这才明白祖母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不语。从病房角落传来电视的声音,那空洞的笑声无比响亮。

祖母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就像努力要让步美听懂似的,接着说:

「你要是想见的话,就要趁你还没从我这里继承能力之前,现在我还能安排你见面。」

「……可以给我时间考虑吗?」

「可以啊。」

步美发现祖母回答时正望着他的脸庞,但他不敢回望,视线就这样落向自己手上的笔记本。

叔叔、婶婶和朱音还没到,好像是有事耽搁了,现场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要快点决定喔。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就连对你叔叔他们也不能说。」

「我明白。」

「你就在医院中庭和委托人接洽吧。」

祖母眼中带笑,俯视病床边的窗户,眼下是一大片初冬的枯黄草地。

「如果选在那里,我也看得到你的情况,会比较放心。如何?就选那张长椅吧。」

「好啊,我知道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

祖母的语气,不像是在对自己的孙子说,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起来无比遥远。

「真的有好多话想跟步美说。」

「我明白。」

敞开的病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奶奶。」当朱音从门外露脸时,步美感到紧绷的胸口为之舒缓,呼吸顿时轻松许多,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步美将使者的指导手册收进包包里,当他抚摸那老旧的笔记本表面时,突然思索起自己「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正确来说,不是「谁」,而是「哪一个人」。他周遭的亲人当中,就只有两名死者。

是十一年前在家中丧命的母亲?

还是杀害她之后,随后自杀的父亲呢?

3

对于父母,步美没什么记忆。

感觉他们应该个性开朗,对母亲仅有的模糊记忆,就是他出外远足时,母亲为他做的煎蛋饭团。一般家庭都是准备包海苔的饭团,但步美家的却是煎蛋包成的饭团。将拌入香松捏好的白饭,沾上面粉和蛋汁,每一面部用平底锅煎硬。如此一来,表面由蛋汁染成金黄色的饭团便大功告成。

其他同学都羡慕地蜕「步美的饭团是黄色的耶」,他自己也很引以为傲,蛋皮微微传来一股焦味。他回去后,将同学赞不绝口的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开心地说「下次再做给你」。

步美画下当时远足的情形,在东京图画比赛中得奖,刊登在报纸上。父母看了之后,说上头画的饭团是金黄色的,看起来好开心,一定是我们家的。

记得母亲很喜欢做菜,步美高中时,曾经与一位幼稚园时代同班,但小学、国中不同校的昔日好友碰面,当时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步美家第一次吃到干咖哩呢」,令他大吃一惊。

「因为我妈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日本菜。那明明是手抓饭,却有浓浓的咖哩香,当时我心里想,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对此感动不已呢。」

经对方这么一提,步美对当时家中以及庭院的记忆,在暌违数年后再次重现。水仙花像在抬头般,并排争艳,上方有一株山茶树。庭院虽小,但维护得相当讲究。仓库的屋檐下,挂着煮菜要用的月桂叶以及装在红色网子里的核桃。

只要母亲说「今天要煮干咖哩喔」,父亲和步美便会从网中取出核桃,在庭院旁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用铁锤把硬壳敲碎。带着从壳中取出的果仁,拿去给人在厨房的母亲。

父亲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当时步美拿不好铁锤,父亲用自己的手掌覆在他的小手上,陪他一起敲碎硬壳。还带他去看电影、钓鱼。若是开车远行,在下午返家前,父亲一定会在车内或树下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因为接下来要开车。」他说。母亲竖起食指轻嘘一声,提醒步美别吵醒父亲。步美在公园溜滑梯和荡秋千,从远处望着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父亲脸上的斑驳光影,母亲用圆扇轻擂他的脸。

事隔多年后步美才知道,父母是在形同私奔的情况下结婚,他在父母双亡之后才得知此事。

步美的祖父,也就是他爸爸的父亲,亦即祖母爱子的丈夫,是一位很严肃的人,他不许步美的父母结婚。当时祖父已替父亲决定好一门婚事,但父亲拒绝。事后才知道,当时母亲腹中已有了步美。

长期担任商职校长的祖父,似乎也很希望父亲从事严肃正经的工作,但父亲选择走的路,却是接案室内设计师。祖父以前建议父亲读国立大学的教育学院,但他后来中途退学,也不和家人商量,便进入设计专业学校就读,祖父从那时候起便很不谅解。后来结婚的事,令祖父心中的不满就此达到顶点,说要跟步美的父亲断绝父子关系。

父亲家中尚有弟妹,祖父母并非只有他一个孩子,但是对祖父来说,他是家中重要的长男,对他的期望不同于家中其他孩子。

「我觉得很对不起亮和香澄」,祖母曾这样说过,那是步美对父亲的行动感到质疑,而提起这件事情时,祖母所做的回答。步美问,如果有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先和父母商量一声呢,祖母闻言后回答:

「因为你祖父是个很顽固的人,你祖父觉得好,而替你父亲安排的道路,他加以拒绝,这就如同是否定自己父亲以往的生存方式,他自己想必也很痛苦吧。」

而事实上,祖父也确实这么想。他无法认同他们婚前怀孕的做法,母亲甚至无缘见祖父一面。

只有祖母当时常到步美和父母住的地方去探望他们,所以步美原本一直以为父亲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祖父在步美上小学那年,因脑中风而辞世,好像没任何前兆,就这么与世长辞。

步美对此事的印象,比之前发生的事还要来得模糊,不过父亲相当沮丧。虽然已经想不起他当时具体的表情和情况,但步美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识大人哭的模样。家里的气氛沉闷,彼此关系不太合谐,觉得不太对劲,母亲总是以不安的眼神凝望着父亲。

而那起事件就发生在半年后。

「步美!」

祖母叫唤步美,紧搂着他,当时她比现在还要黑的头发,紧抵着步美的口鼻,令他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步美不记得地点是在医院、警局,还是叔叔家。颤抖着叫唤步美的祖母和叔叔,他们神情慌乱,泪流不止,每个人都跑来抱紧步美,抚摸着他的头。与其说他们是安慰步美,同情步美,不如说是借此向步美寻求依靠,好让自己得以平静下来。

对于父母的死,自己明白多少?最早是从谁那里听闻此事?成为命案现场的那个家,以及挂有核桃和月桂叶的庭院,自己后来是否回去过?这些步美都不复记忆。

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便明白了一件事。

爸爸杀死了妈妈。

发现者是祖母。祖父死后,祖母见父亲意志消沉,很替他担心,于是便常找理由到步美家探望。那天她同样也是说自己煮了太多菜,要来分一点给他们。

她按了门钤,没人回应,本想就此返回,但她不经意的从窗户往内窥望后,看到客厅的景象。儿子和媳妇竟然身子重叠,倒卧地上。祖母赶忙用摆在后院的扫帚破窗而入,她事后回忆自己卯足了劲,但两人当时都已断了气。

母亲的喉咙破裂,就像上吊自杀般。父亲的手紧握的不是母亲的喉咙,而是她的手。姿势就如同母亲要前往远方,他加以挽留,而他是咬舌自尽而死。当天在祖母进入屋内前,玄关和窗户全都上锁,现场不见凌乱的痕迹,现金和贵重物品也都原封不动,从中判断不可能是有人从外面入侵。后来警方认定是父亲杀害母亲后,自己也随后自杀,整起事件就在嫌疑人死亡的情况下结案。

身为父亲弟妹的叔叔和姑姑都向警方反应「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们的哥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和妻子的感情也一直都很好。不应该会留下儿子步美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况且,就算是要自杀,这种咬舌自尽的做法也太不自然了,他们一再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案情,但警方对他们说,不管动机为何,现场情况实在再清楚不过了,不理会他们的要求。

步美后来由叔叔收养。

叔叔家还有个小步美五岁的堂妹朱音,明知步美是个累赘,却还是决定收养他,步美心中充满感激,他不仅失去双亲,还是个杀人犯的儿子。尽管听闻许多口无遮拦的谣言,以及毫无同情心的冷言冷语,叔叔婶婶还是决定要和步美一起生活。

自从祖父过世后,祖母便一个人独居,叔叔一家人后来搬去和她同住,此事也令步美相当开心,今后就能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不过,在这个努力想保护步美的环境外,一些远亲,以及原本就对他父亲没好感的人,始终有不少杂音。

尽管当初不惜私奔也要结婚,但现在杀了人,一切全毁了,当初又是何苦呢?

他父亲地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

留下那个孩子,真是可怜。

……原因好像是那个父亲有外遇耶。

步美父亲的手提包敞开着,摆在命案现场的客厅里。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手机也一直开着没关,掉落地上。

这一切只能说是环境证据。

会不会是母亲怀疑父亲外过,而偷看他的手提包呢?父亲刚好撞见,一时怒火上涌,在一番争执后,动手杀人。连警方也没做这样的揣测,却传出这种谣言,传进步美耳中。

叔叔他们坚称父亲无罪,但步美心中却感到怀疑,自己是否真那么了解父亲,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他?步美就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听着这些谣传。

无风不起浪。听说在某个饭店里,有人看到父亲和一名女性独处,虽说是工作,但实在可疑。一个谣言会引来更多谣言,并添油加醋,在人们谈腻这个话题之前,会一直持续下去。

而步美正是这个漩涡中的被害人与加害人的孩子。

去年在高中里遇见那名昔日的朋友,对方聊到干咖哩的往事时,步美忆起那个家、庭院,以及核桃的滋味,心里只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对方开朗的谈到那件事,神情愉悦,但过了一阵子,对方再次前来找步美,这次却是眉头紧锁。

「步美……我很抱歉。」就在对方道歉的瞬间,步美感到脑中仿佛响起一个冰冷的金属声响。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那种事。」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

其实我最讨厌别人在意这件事了……这句话步美始终说不出口。

4

与委托人平濑爱美道别后,步美直接前往祖母的病房。站在窗边的祖母,似乎早预料到孙子会回来找她,早已站着面朝门口等候他前来。

「辛苦你了,看来你的第一份工作满顺利的嘛。」

「目前还只是向对方问些话而已。」

他从包包里取出祖母交给他的使者指导手册,以及记录平濑说话内容的报告用纸。步美站在窗边往下看,可以望见刚才他所在的那张长椅,此时上头坐着其他住院患者以及像是前来探望的访客,从这个位置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如何?那个女孩说她想见谁?」

「……水城沙织,一位艺人。」

一个月前因心脏衰竭而过世的综艺节目艺人,这位一线红星突然过世的消息,至今仍在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祖母点头应了声「喔」。

「原来如此,水城沙织的死,真的很突然。」

「我觉得很意外呢。」

「嗯?」

「一般来说,会前来委托使者的人,他们想见的对象应该是自己的亲人或好友才对吧?像今天这种委托案件多吗?」

「应该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

步美认为,所谓的委托人,一定都是失去自己很重要的人,对此大感错愕,而沉浸于悲伤中,或是有什么特殊内情的特别人物。

然而,今天出现的平濑爱美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急迫的内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因。」祖母说。

本以为紧闭的窗户,边缘微微有一道缝隙,吹进一道冷风。

「我大致明白了,要见沙织对吧。等我取得她的回复后,你再打电话给刚才那个女孩吧。」

「我知道。」

「不过步美,刚才我从上面看,你太依赖那本笔记了。你头也没抬,看着笔记向对方说明的时间太长,这令我有点担心喔。从下次开始,你要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因为是第一次上场,没办法啊。」

步美皱着眉头回应,接着他突然想起与平濑爱美谈话的内容,很想问个清楚。

「对方问我,死者同样也只有一次和活人见面的机会,是因为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会心无里碍的升天成佛是吗?」

步美说完后,祖母原本望向窗外的视线,改移回他脸上。步美又问了一次。

「是不是这样?」

「不知道,只知道规矩就是这样,一名死者只有一次和人见面的机会,还有……」

「嗯。」

「我不认为见过面之后,他们全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步美不清楚这是祖母自己的想法,或是她长期担任使者的经验谈。祖母接着补上一句「下礼拜还有一件案子要麻烦你喔」

「这次的对象是男性,多年前,他母亲曾向我委托过,算是母子两代的老客户。」

「也有这样的客户啊?」

「是啊。」

「他母亲的委托,也是奶奶承接的吗?」

「是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时我也犹豫很久,后来决定让她和孙子一起跟死者见面。」

「这样也可以吗?」

会面不是一次只准一人吗?祖母眯着眼睛,一脸愉悦地低语着「真教人怀念呢」。

「那是个小娃娃,我请我哥调查过去的案例后,发现有让尚未懂事的小婴儿一起参与会面的例子,所以特别准许了她的要求。」

「喔。」

「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前来委托的人家还不少呢,我母亲那一代的委托人,他孩子则是成了我的委托人。」

祖母的母亲,亦即步美的曾祖母。祖母见步美沉默不语,向他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觉得使者这项工作还真是历史悠久呢。」

「是啊,所以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怕啦?」

才没有呢,步美摇头否认。他将报告用纸撕下一页,递给祖母后,剩下的和指导手册一起收进包包里。

隔周,他与第二位委托人畠田靖彦见面。

与平濑爱美那时候一样,结束会面返回病房的步美,感觉得出自己脸上满是不悦之色。祖母从他的神情,以及从窗外看到的现场气氛,应该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似她还是和上次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他一句「情况怎样啊」。

「那家伙很惹人厌。」

面对毫不避讳,坦率说出感想的孙子,祖母开心地笑道「这样啊」。

5

打开门一看,水城沙织就坐在他面前。

步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太教人惊讶了,这绝非长得像的人所能顶替。

「啊,你好,今天要麻烦你多多关照罗。」

故意拉长音的高亢声音、褐色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眼睛与嘴唇的辣妹妆,是之前在媒体上常看到的水城沙织。

如假包换。

「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着?」

「不……」

您没有死?这句话一度来到喉头,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步美接着脑中浮现另一个念头:

奶奶,太酷了!

真的太酷了!

如果对方不是水城沙织,而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步美或许还会感到怀疑。是否真是当事人,只有委托人自己才知道,有可能找人来扮演。但此刻看到眼前的情况,令他张口结舌。

「我问你喔,今天我可以喝酒吗?饭店里的啤酒,我可以喝吗?」

「应该可以……」

她有办法喝吗?

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有实体吗?她能碰触物体,或是让人碰触吗?

正当步美侧头纳闷时,他看见水城沙织所坐的床垫因重量而凹陷,床罩出现绉折,真的就像活人一样。

「我过世多久啦?」

水城沙织突然压低声音向步美问道。她抬眼望着他,刚才的微笑已从脸上消失,不带半点笑意的沙织喃喃低语「我已经死了对吧」。

「我先前因为不相信,还稍微发了飙,对那位老太太说了很过分的话。咦,她是你的祖母吗?」

「是的。」

「不好意思,我先跟你道个歉。」

「沙织小姐,您已过世四个月了。」

「这样啊。」

沙织低语,脸上浮现她在电视上从未出现过的阴沉严肃表情,同样的话她又重复了一次。

「这样啊……」

这样脸上的妆会花掉……她一面说,一面以手指紧按眉间。步美见状,觉得自己仿佛提出很残酷的要求,胸中为之一紧。就像是受到这股反作用的驱使般,他开口问:

「您为什么决定要和平濑爱美小姐见面呢?」

当祖母告诉他,水城沙织愿意接受委托时,步美非常诧异。虽然试着请托,但希望应该很渺茫才对,步美和那位委托人心中都同样有这种想法。

结果得到的回答,完全超乎步美的预料之外。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拭去泪水的沙织以肯定的口吻说,步美一时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才和她见面。」沙织回答道,口吻不带半点踌躇。

打电话回复平濑爱美和畠田靖彦,是从祖母住的别房拨打。步美先前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支不同号码的电话,搞不好连现今的一家之主叔叔也不知道。

顺利取得死者同意的两场会面,最后都选在同一个满月之夜一次进行。为了避免彼此不期而过,他刻意错开会面房间的楼层以及碰面的时间。毕竟一个月只有一次满月。而且大部分委托案件也都选在这种日子,他之前已先做过说明。一来也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这项工作,虽然是第一次,但还是两个案子同时进行比较好。

饭店房间的订房和准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娘家那边负责张罗。步美就只是向委托人提出建议的日期,然后在这天准时前来即可。准备的房间全都位在可以望见明月的高楼层,向柜台确认后得知,房间已用秋山的名字办妥住房登记手续,费用日后会向舅公申请。

「和委托人见面后,把钥匙交给对方,另外也替你订了一间房,看你是要待在房间还是大厅都行。你可以小睡一会儿,不过黎明时委托人会下楼来,你可别睡过头哦。」

「可以问委托人的感想吗?」

在前往饭店前,步美询问,祖母闻言眉头微蹙。她不发一语,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只能短短一句哦」。

「你现在还在见习,如果只有短短一句话,应该无妨。」

「原来我现在是见习生啊。」

「那还用说,你正在观摩学习。」

畠田靖彦想见的对象,是他母亲。

步美前往饭店房间时,里头传来一声「来了」的应门声,眼前出现一名穿着漂亮橘色和服的女士。虽然年近半百,但发色尚黑,两颊丰润。先前听说她是生病过世,所以步美对此相当惊讶。与他印象中的鬼魂或死者的身影相去甚远。

「要麻烦您关照了。」

对方与她儿子不同,恭敬地向步美鞠躬。「好久没穿和服了,我对腰带的绑法没什么自信呢。」她脸上的微笑,以及在乎镜中背影的神情,都透露出她很期待与儿子的久别重逢。

「您在生前也曾委托过使者对吧?」

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阳世间的人。由于刚才提到「生前」两个字,步美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也许说了很失礼的话。

不过,畠田津留却很高兴的回答「是啊」。

「我没想到现在会换成别人来找我,像这样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还真有点自恋呢。」

「有人想见您,您觉得很开心是吗?」

经这么一问,畠田津留转为认真的表情,望着步美。步美以为是自己问了蠢问题,正想撤回提问时,她点头应了声「嗯」。

「非常开心。」

步美打算整晚都待在大厅里,直到会面结束。

水城沙织真的是她本人,其他死者也都没骗人,步美决定相信祖母。

向畠田靖彦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形,其实是出自恶作剧的心理。

这名自视甚高、态度强硬的大叔,一定当我是小鬼,瞧不起我,才会用那种说话口吻。步美从很早以前就已发现,自己的成长背景可以充当简洁有力的武器,他想让畠田靖彦哑口无言。

当他告知畠田自己没有父母后,对方的反应之大,超乎预期。令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步美很满意,但是当对方走出电梯时,没想到他竟然向步美道歉,令他颇为吃惊。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哪里。」

目送畠田的背影离去后,步美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幼稚到了极点,实在难以接受,他紧咬着嘴唇,在原地驻足良久。

步美刚才已经早一步见过畠田的母亲,这位讨人厌的大叔,也很期待与自己的母亲见面。

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同颜料在水中溶解般,在他胸中扩散开来。

在他走进电梯准备返回大厅时,耳边传来畠田靖彦打开房门的声音。

平濑爱美紧接着随后现身。

她给人的印象很文静,为人正经,没什么主见,好像也不擅与人交往,但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水城沙织说的想要寻死。

水城沙织说她想寻死,这是什么意思?步美没向水城沙织进一步细问。

「水城沙织小姐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自己对她们来说,应该算是完全的旁观者。或许祖母多年来担任的使者,就是这样的角色。

迈步朝房间走去的平濑,穿着高跟鞋,踩着生硬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行。

过了午夜十二点,酒吧关门后,步美在柜台附近的沙发坐下,等候天明。他跟叔叔婶婶说今天要在舅公家过夜后,就出门来到这里。虽然不清楚秋山家交代了些什么,不过饭店的工作人员对坐着不走的步美并未露出狐疑之色,始终都任他自由行动。

步美手里拿着一本文库本,中间多次打起了盹,每次书本从手中滑落,他因落地声而惊醒时,便会朦胧的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场所,对使者、委托人,以及死者之间的关系展开思索。

同时也思索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

我有想见的人吗?

问这个问题的祖母,脑中想到的当然是步美的父母。人在世时,只能和一位死者见面。同时从步美面前消失的父母,那不可解的丧命真相,当然令他在意。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呢?

想知道真相,当然就该和杀害母亲的父亲见面才对。然而,被当作杀人凶手的父亲,自己真的想和他见面吗?

相较之下,和母亲见面还比较好……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就像在相同的地方绕圈的时钟指针,一直转个不停,然后突然停止。见了面要做什么?这个念头从他心底涌现,寒意在喉头凝聚,他不愿再细想这个问题。

打从他还没懂事起,父母便双双亡故。存在于他们之间,那鲜明的争执真相,自己真的想知道吗?话说回来,自己连他们的长相都觉得很模糊,见了面之后能做什么?真的很想见他们吗?

「非常开心」

畠田的母亲那番话,就像是在阐游某个不辩自明的真理般,语气柔和,且毫不踌躇。她遗说,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

望着窗外,发现夜空颜色微微转淡,已经开始准备迎接朝阳。步美望着夜空,感觉这一切宛如置身梦中。

使者的事、自己父母的死,甚至是父母以前曾和他一同生活的事。他甚至觉得,就算真的置身梦中,那也无所谓。脑中随着黑夜逐渐发光泛白。

先结束会面的人是平濑爱美,当她从电梯里现身的瞬间,步美胸中的紧绷感顿时化解。看来,先前沙织说她想寻死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步美心中。

一个不留神,差点就开口询问她与沙织聊了些什么。步美深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静下来后,按照祖母的吩咐,请她发表一句简短的感想。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窗外的旭日照向她眯着眼的脸庞。

步美望着她那轮廓融入阳光中的面容,这才猛然想起,在这一连串的委托交涉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笑脸。

送平濑爱美步出饭店后,返回大厅,接着换畠田下楼来。

一看到他,步美便想起先前自己临时起意,对他说了那番很孩子气的话,那股重重压在胸口的沉闷感再度浮现,他不敢正视对方的脸。

接过钥匙后,他也向畠田询问会面后的感想。

「感想?」

畠田皱起眉头,步美原本已作好又要挨他一顿训斥的心理准备,但意外的是,他竟然很干脆地回答步美: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之前畠田身上紧绷的气氛,那股强硬感突然就此化解了,他接着向步美道谢:

「非常谢谢你。要是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

当他递出一张写有山阴地区住址的名片时,步美胸中的沉闷感顿时轻松许多。道别时,尽管畠田说「用不着送我了」,但步美还是坚持跟在他身后,来到饭店前,畠田拍着他的背说了一句「保重啊」。那股强劲的力道,令步美有点不知所措,当步美发现这是他对自己的勉励时,畠田已经离步美远去。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斑马线对面。

在退房前,步美到他们会面的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留有空啤酒罐和喝过茶的空杯,看起来就像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夜。步美缓缓关上这两间房的房门。

6

「如何?」

来到医院后,祖母邀步美一起到中庭。

祖母坐在长椅上,步美站在她面前,今天喝的不是自助式绿茶,而是罐装的百事可乐。

「虽然还是很难置信,可是奶奶,真的是本人耶,太酷了!」

「我不早就跟你说了吗,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祖母再度挑起眉毛说。

「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你竟然还喝冷饮,要是拉肚子我可不管哦。」

「不会有事的,我社团活动结束后常喝呢。」

话虽如此,刚买回来的饮料罐很冰凉,无法久握。步美坐在祖母身旁,把饮料罐摆在一旁。

「……虽然很惊讶,但她们以非常普通的方式出现,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或怪异。而那两位委托人也很开心,感受得到他们的感谢之情。」

「这样啊。」

「奶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使者?」

「年轻时就开始了,其实这原本也是我哥继承的能力,但我出嫁时,他转让给我。」

「全部由秋山家持有不是很好吗?因为秋山家就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我哥可能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也许他是替自己出嫁的妹妹担心,因为你爷爷是个顽固又难搞的人。尽管我会比较辛苦,但只要能借由这项能力和秋山家保持关系,娘家应该也会保护这个妹妹,就像投保一样,也许我哥就是出自这样的一份心。」

「这样啊。」

这确实很像舅公会有的想法。

「这种能力那么轻易就能转让吗?」

「与其说是传授能力,不如说是传授方法。等时机到了,我也会教你。」

「……奶奶自己有和谁见过面吗?」

步美在心中暗自期盼这不要成为尴尬的话题,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

「见过啊。」

祖母回答:

「哥哥将能力转让给我时,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他问我想和谁见面,我便请他让我和自己早逝的妈妈见面。」

「你当时还年轻,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真不简单。」

难道没想到日后有可能会想见其他人吗?祖母的丈夫、儿子、媳妇,都比她早走。

不过祖母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点着头应道「就是说啊」。

「要是我和母亲见面,我那以使者的身分居中安排的哥哥也能趁这个机会见她。我哥碍于面子说不出口的事,我代替他实现。」

真希望他好好感谢我……祖母就像在数落舅公似的说道,接着她脸上泛起恬淡的笑容。

「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们兄妹俩都能和妈妈见面,让她看到我们一切安好。一来对母亲尽孝,二来对兄长尽悌,很值得骄傲。」

「这样啊。」

感觉被她先将了一军。

坦白说,步美很想问清楚。假设祖母年轻时,没有因为见自己母亲而用掉那「唯一」的机会,那么,将能力转让给步美后,失去使者能力的耝母,应该会想和某人见面才对。

对于她口中的顽固丈夫、引发杀人事件,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死去的儿子,以及遭儿子杀害的媳妇,祖母会不会想当面和他们说些什么呢?会想知道些什么吗?

这时脑中突然浮现的念头,令步美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当时舅公虽然是使者,但祖母让他和母亲见面。同样的事,现在也能套用在步美身上。如果步美想和父亲见面,祖母在移交能力给他之前,可以和自己的儿子见面。

步美马上望向祖母,她在初冬的暖阳下,看着眼前的草地,从她柔和的神情中,看不出潜藏着什么企图。或许只是步美自己注意到这件事,祖母完全没这么想过。不过,一旦浮现脑中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

祖母一直没和步美已故的父母见过面。

那是因为步美至今仍未从父亲和母亲中作选择,祖母虽然嘴巴上没说,但应该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才对。步美父母的「唯一」会面机会,应该还没使用过。

「奶奶。」

「什么事?」

步美叫唤祖母,祖母头也没回,就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步美来到喉咙的话语打住,改说一句「我们回去吧」。

「起风了,有点冷呢。」

「看吧,谁教你要喝冷饮。」

祖母笑道,像在夸耀自己的胜利般,望着那个可乐罐。在四周为稀疏的树木静静包围的中庭里,步美和她一同站起身。

7

当步美听到接下来的委托人是岚美砂时,大为吃惊。

去年底发生了一起同学年女孩的车祸意外,此事从他脑中掠过。丧命的御园奈津是话剧社的成员,一早骑单车上学的途中,滚落坡道,撞向从前方马路驶过的车辆。

对于身亡的御园,顶多是知道校内有这个同学,她发生车祸的那条坡道,步美也常骑车从那里上学。原因可能是单车的煞车故障,当时在班上的朝会以及全校的集会中,都曾提过那起事故,老师也提醒学生们要多加小心。

很难想像自己这个年纪会和死亡扯上关系。虽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步美从未将自己担任使者所接触的「死」,与日常生活中同学年的女孩之死联想在一起。

然而……

祖母在二月初时问步美,「你认识岚美砂这个女孩吗?」车祸发生后的两个月,她好像一直在寻找传闻中的使者,最后取得祖母的电话。

刚好那天医院准许祖母外宿,所以她回到家中。暌违许久,一家人再度齐聚共进晚餐,饭后,祖母将步美叫进房里,告诉他有个委托案件。

「是今天傍晚打电话来的,对方说她是创永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认识。」

「……算认识吧。」

她是从高一便登上话剧社舞台的学生。在校庆和迎新活动的话剧演出者当中,她是唯一和步美同年级的,所以特别抢眼。可能是她有双大眼,外加五官鲜明,所以步美周遭有不少男孩都夸她不错。他突然忆起,自己早上上学时,也曾经见过她,她常和御园奈津一起。

自从发生事故后,每次看到岚美砂,她总是独自一人。也许是避开上学时间,后来几乎都不曾和步美碰过面。

「如何?」

祖母问。

「我希望和之前一样,由你居中安排,不过,是你认识的人吗?」

「对方应该也认得我的脸……」

这下麻烦了……步美暗自想着,向祖母询问「如果我说不能帮忙,会怎样吗?」祖母的回答一样很平淡。

「如果你不能帮忙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那你又何必问嘛,反正横竖都要我做对吧?」

「可以这么说。」

看祖母点头,只会惹自己不高兴,步美索性不看,接着问:「奶奶,你是碰巧接到她的电话对吧?」

「这次我因为院方同意外宿才返家,否则应该是接不到这通委托电话。在我住院这段时间漏接的委托电话,应该也不少。」

「我猜也是。」

悄悄隐藏在柜子内的电话,由于事先消音,所以有来电时,只能借由微光得知。祖母在告知步美电话的存在后,还特别吩咐过,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就算不接电话也没关系。不过,一旦注意起这件事,就会一直很在意。

「你不在家,就这么放着委托电话不管,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过吗?秋山家的使者工作,始终都算是贡献社会。它或许有它扮演的角色,但称不上义务。」

「喔。」

「说起来算是一种缘分。」

祖母接着改为默默望着安静无声的电话,展开说明。

「有人是一再打来,却始终没能接通,但真的有需要的人,他与使者的缘分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打电话来的人,对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之所以没能联络上我,这也是缘分的安排。因此,虽说是凑巧,但既然这女孩联络得上我,我就想听听看她怎么说。」

祖母就像在挑衅似的,抬眼望着步美。

「怎样?如果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的话,这次只好请哥哥帮忙了,毕竟我还得回医院呢。」

「……我做。」

祖母这次回到这间熟悉的和室房,并非出院,而是暂时外宿,这个事实突然浮现步美心中。原来祖母过去一直是这样瞒着家人,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从事她娘家的祖传事业。

关于岚美砂的案件,正因为是认识的人,更令步美挂怀。那两个女孩总是交头接耳,开心的相视而笑。

「奶奶,步美,我泡好茶了,要喝吗?」

外头传来朱音扯开嗓门的叫唤声。

「我这就去。」祖母也高声回应,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病人。

站在车站前的岚美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但还是差点裹足不前。她与御园奈津相视而笑时,感觉她们两人是如此契合,就像彼此的个性互相融合在一起。

尽管班上同学夸话剧社的岚长得很可爱,但转过头来的这两个女孩,到底谁才是岚,步美总是无法判别。在得知岚的五官鲜明、看起来比较好胜之后,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可是下次遇见,却又感觉她们给人的印象是如此相似契合。

每次骑单车上学,听到背后传来女生特有的娇笑声时,步美总觉得难为情。

但此刻站在车站前,望着自己脚尖的岚美砂,就像整个人少了一半似的,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她不发一语,圆睁着双眼,不知为何,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瞪视着步美。

「是的,我就是。」

她那目光犀利的双眼,打从刚才就一直像刺猬般,步美不由得埋怨起先前对她赞不绝口的班上同学。岚美砂或许是那位同学喜欢的女生,但却是步美最不擅招架的类型,他叹了口气。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岚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咦,可是……」这段时间,步美一直捺着性子,忍受她双眸投射来的目光。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她果然认得我,步美作好心理准备,点了点头,邀她前往之前每次去的那家医院中庭。

这么冷的天,被安排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岚似乎不太满意。步美坚称这是规矩,一如往常,递给她一杯自助式绿茶。用这种东西招待,也许她会很不能接受,听说岚美砂家境富裕。不过,尽管步美心里担心,但岚对此没半句抱怨。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隔着纸杯冒起的蒸腾热气,岚抬头望向步美说道,步美略感惊讶。关于他这件大衣,连他那些精通流行时尚的男同学们也不曾指认出这个品牌,而他也不曾谈过这件事。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看来她对品牌真的很了解,步美深感佩服。虽然不清楚岚英砂的在校成绩如何,不过应该不错才对。

她想见的对象,果然是车祸身亡的御园奈津。

想见面的原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明白了。」

她两颊凹陷,身形消瘦,气色也不太好。从大衣下摆露出的小腿几乎没半点肉,令步美颇为讶异。又瘦又直的双脚,看起来就像木棍一般。如果现在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或许我已经不会再搞混了……正当步美心里这么想时,那无意识中想到的「如果现在」一词所暗藏的无奈感,旋即令他停止这个念头。

当步美说话时,岚一直紧握自己的大衣,以及从大衣中露出的制服裙子,就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感觉她圆睁的双眼很少眨眼。

与已故的御园奈津交涉一事,和之前一样,由祖母负责。

「她愿意见面。」从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这么说。祖母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与御园取得联络,这次同样也没向步美明说。

「你认识御园小姐吗?」

「嗯,就只是认得她的长相而已。」

「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看了真教人伤感。」

步美不置可否地向望着窗外的祖母应了声「嗯」,从网袋里取出别人探病送的橘子。对于祖母提到的「死」,步美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

一想到得跟一位和自己同年,却死于非命的女孩见面,便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傲慢,犹如全身淋湿般,感觉无比沉重,心中对人生只来到半途便宣告结束的御园奈津满是歉意。

「我当然还是很希望你能继承使者这项工作,不过你大可不必每天到医院报到,毕竟路途遥远。」

离去时,祖母走下病床对他说:

「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和你叔叔他们一起吃晚餐吧!不能老是吃外食。」

「因为朱音要补习,最近大家都很晚才吃晚餐。而且不管我再晚回去,他们还是会备好我那一份,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吃外食。」

步美所言不假,为了听他说今天的情况,在他吃完晚餐前,叔叔和婶婶之中一定会有人陪在他身旁。

步美从来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来他们的话远比步美来得多,二来,他们的谈话有一半以上是工作或与邻居相处的牢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负责聆听的步美宣泄心中的不满,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

「这样啊……」祖母点点头,手扶着钢管床的扶手,笑着说「那改天见吧」。步美应了声「嗯」,就这样离开病房。

使者的工作、学校的事,以及自己一直延宕未决的问题,理应已占满他的脑袋,但此刻却出奇地平静。

他回身而望,祖母并未到走廊送行。

上次进行委托时,祖母每次都会送步美走到玄关。谈事情时,总是选在中庭。但今天她却手摆在钢管床的扶手上,没离开床边。一想到祖母现在正吃力地躺回床上的模样,他便很想现在马上返回病房,但同时又觉得不能看到祖母那副模样,两种不同的想法在他心中交战。

最后步美在承认自己怯懦的心情下,迈步走在因灯光而变色的暗夜走廊中。

8

御园奈津一看到步美,就像瞬间冻结般,停止动作。

她搭在房门上的手就此停住,一直抬头仰望着步美。她微张的嘴唇,上下都一样扁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

在看到她的瞬间,步美也猛然忆起,两个月前死于非命的御园奈津确实就是这个长相。分别单独见面后,便发现她与岚截然不同,从外表根本找不出特别相似的部分。

「步美同学……」

她的声音也和岚不同,虽然感觉多所顾虑,但不给人尖锐之感。她叫唤步美的名字后,急忙改口说「涩谷同学」。

她今天穿着制服,是步美看惯的学校制服。他不记得生前和她有过任何称得上交谈的对话,不过她也认得步美。

这样不论是行礼如仪,还是要突然像朋友一样轻松闲聊,都感觉有种微妙的距离感,御园同样也不知所措地望着步美。

「……那位是我奶奶。」

在电话中告知岚见面日期时,她问步美「你见过御园了吗?」,因为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步美扯了个谎,说他「见过了」。事实上,他现在才第一次和已故的御园见面。

「吓了我一大跳。」

御园倒抽一口气,喃喃低语。由于太过震惊,她的双眸仍眨动不停。

「我太吃惊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和涩谷同学见面。」

「我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御园的双眸宛如融化般,泪光莹然。如同放在热蛋糕上的奶油融化似的,泪水瞬间满溢而出,御园忙着拭泪,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换步美纳闷地睁大眼睛。

「真的很对不起。」

她手指紧抵着眼睛下方,泛红的双眼带着笑意。不可思议的是,那看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而是像努力将满溢而出的喜悦和悲伤等情感留在自己脸上。

步美为之无言,她今天就会从这里消失。严格来说,她早已不在人世。

「抱歉。」

步美道完歉后,御园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步美再次说:

「你一定不想见到认识的人对吧?真是抱歉。」

「没这回事!」

御园马上使劲地摇头。

「我才真的很抱歉,一直哭。我只是……」

经过一阵踌躇的短暂沉默后,御园补上一句:

「因为太高兴了。」

明明是这种时候,但她微笑的嘴角却不显一丝阴暗。步美心头一震。那澄净的微笑,无比率真。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步美只觉得自己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御园向沉默不语的步美问道:

「岚就快来了吗?」

「嗯,等一会儿我会到下面去接她。」

「……我有件事想先跟岚说。」

御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如此说道。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以及挂在耳际的秀发给人的洁净厌,与教室里那些同年纪孩子的身影重叠。步美心中难过,无法直视她,随口应道「岚同学也很想见你」。

「她说你是她的挚友,很想见你一面,她好像一直在找寻使者的联络方式,费了一番工夫。」

「这样啊。」

她嘴角再度浮现笑意,但这次的表情有点僵硬,带有些许落寞。

「没想到步美同学你是使者,吓了我一大跳。我们是同届,但我却都不知道。啊……」

御园突然噤声。

「怎么了?」

「真是抱歉,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步美同学,这是我的习惯。」

「没关系,我们男生之间都是直接叫名字,而不是以姓氏相称。」

「真的?谢谢你。」

她说的习惯,指的是什么?虽然心里纳闷,不过步美这番话,再度令御园眉开眼笑。在她的注视下,步美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再次转移视线,不过这次并非是因为看了难过的缘故。

御园所呈现出的气氛,总觉得与之前那两名死者不大一样。似乎不光只是因为认识她的缘故。她神情平静、率真,时哭时笑,感觉得出她心中已有所觉悟。仿佛早已做好准备,静静等候重要时刻的到来。

与岚美砂约定的时间已近,步美看了手表一眼说道「时候快到了」,御园这才以略带怯意的声音说了一句「步美同学」。

「我会变成怎样?」

步美很希望她圆睁的双眼可以转向一旁,他不由自主地紧抿双唇,御园可能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旋即又低下头去,低声抱歉。

「我一定会消失对吧,对不起,步美同学,让你感到为难。」

「没这回事……」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御园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不确定是不是强颜欢笑。

「因为大概就只有我可以这么说,有想做的事,最好趁在世时全部做完。像我就没办法,心里满是遗憾。」

「……嗯。」

步美以前和她几乎没说过话,所以他对御园一无所知,她应该也是,所以这时候也只有点头了。

「步美同学,我……」

步美即将步出房外时,御园突然叫住他。又是泫然欲泣的神情,可以看到她手指微微颤抖,步美装没看见。

「什么事?」

「我……」

国中时,有位学妹曾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向步美要制服的第二颗钮扣。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那位学妹如同在强忍打嗝似的,一再重复说着「我对学长……」,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最后像是找别的话语替代似的,说了句「请给我您的钮扣」。

御园感觉就像当时那位学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这件大衣真帅气。」她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步美这才想到,自己在室内还穿着大衣。他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伸手摸向大衣,这时御园以哭笑难分的表情,皱着眉头说:

「我以前就觉得这件大衣很帅,常望着你瞧,例如早上一起上学的时候。所以才会擅自叫你步美同学,真抱歉。」

「没关系。」

「不好意思,你去忙吧。」

御园嫣然一笑。

「最后还可以这样和你聊天,我很高兴。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没错。」

步美伸手摸了一下肩上的皮革部分,御园接着说:

「如果是少男服饰的话,我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不过,看你穿上它之后,我这才觉得渡边淳弥的设计也很帅气……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件事。」

「岚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她喜欢川久保玲。」

步美原本想笑着对她说,他手摸大衣,本想接着说一句「因为你们是好朋友对吧?」

但他说不出口,御园一听步美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之前圆睁的大眼,转为空洞无神的黑洞,双唇微张,一脸愕然。

「御园同学?」

步美对此相当诧异,不禁窥望起她的脸。她原本微张的嘴唇改为紧抿,脸部肌肉像结冻般,不自然的缓缓抽动。

「岚真的说过?就像你刚才那样说吗?」

「是啊。」

「在我死后吗……?」

她的声音宛如光滑的寒冰,受寒气笼罩,清澄透明,不带任何表情的声音,努力在找寻情感的出口。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那往负面去的声音,似乎没有终点。

尽管被她的怒颜震慑,步美仍旧不忘点头:

「她为了见你,而前来委托我。之前和她见面,问她一些事情时,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御园空洞的双眸,甚至没半点动摇。她紧抿的双唇里,暗自咽了口气。步美还没回答,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就像是要缓缓润湿干燥的双唇般,说得极其缓慢。

「……步美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那是不容拒绝的口吻,她重拾光芒的双眼,看得出相当受伤,令人看了难过,反而是刚才双眸空洞时,看起来还比较明亮。

「可以帮我传个话吗?只要把我说的话转告岚,她应该会明白话中的意思。她和我见完面后,要是问你『有留言吗?』你就转告她。如果她没问,你就忘了这件事吧。」

御园后来只请步美转告一句话。

步美为之一愣,但还是回了句「我明白了」,他不懂话中的含义。

「拜托你了。」

御园嫣然一笑,接着她低头行了一礼,送步美走出房外。

之后岚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打从步美懂事以来,几乎没看过这种嚎啕大哭的模样。她豆大的泪珠扑簌直下,步美伸手想制止她,却被她甩开,努力想要挣脱,一再叫唤御园的名字。

和上次一样,步美将御园所在的房间钥匙交给前来赴约的岚。岚虽然一样容貌憔悴,但在那之前举止一直都很正常,当天边渐露鱼肚白时,结束会面的岚也回到了大厅。

她表情变得开朗不少,虽然两眼泛红,像刚哭过似的,但反而显得很神清气爽,看得出整个人变得积极乐观许多。

结果却因一句留言整个翻盘。

步美只是依言传话,但这句话却令岚的表情骤变,眼看血色逐渐从她脸上抽离。她纤瘦的身躯一阵摇晃,紧接着下个瞬间,就像被风吹跑般,猛然想往电梯的方向奔去。

御园的留言究竟发挥了什么功用,步美不清楚。但那似乎与她丧命的那起事故有所关联,如果没和御园见面,岚便不会问及留言的事。

「求求你,求求你!」

御园、御园——

岚以断断续续的声音叫喊着,步美虽然慌乱,但仍死命按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几欲瘫倒的身躯。

祖母吩咐过,委托人只要一旦结束会面,步出房外,就不能再走回房间。步美很认真的告诉岚「没办法」,但岚还是不死心。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

对不起,对不起。

岚表情扭曲,放声叫喊。任凭泪水奔流而不擦拭的脸庞,由白转红,长发紧黏在脸上。

步美什么忙也帮不上。

感觉得到玻璃门外的阳光逐渐由淡转强。他眯起眼,旭日升起。在他臂弯里的岚,可能是哭泣的缘故,感觉无比温热。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脸上挂着澄澈微笑的御园奈津,她的手臂感觉得到体温吗?真想碰触看看……望着变亮的面积逐渐扩大的天空,步美心中充塞着这个念头。

岚的哭声久久未歇,也许是双腿使不上力,她就这样跌坐地毯上。像诵念咒文般,不断反复说着对不起。

不知道御园到底对岚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唯独有件事步美相当清楚。

御园奈津让岚美砂背负了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懊悔。

「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不顾一切的岚,她的哭声听起来就像音乐盒突然中断时的声音。之后她两眼无神地望向门外,宛如被夺走行动能力般,久久不肯起身。

9

步美说完岚美砂与御园奈津会面的情形后,祖母低语一声「这样啊」,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真是可怜。」

步美不明白该如何处理她们两人的事。

「我想起奶奶你先前说过的话。」

步美意志消沉,祖母听他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急忙抬头问道「我说过什么?」

「那时候你第一次提到平濑小姐委托的事,你说,你不认为死者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我是说过。」

「我认为这对委托人来说也是一样。」

御园,对不起。

岚美砂今后会怎样?之前她找步美委托时,那种非见对方一面不可的气势已荡然无存,她瘦弱的身躯已无半点活力。岚在透过使者与御园见面后,好友的死,似乎更令她感到懊悔。就像从枯木夺走所剩不多的水分般,岚活力全失,落寞的离去。

是因为我没转告她真正需要的事吗?

还是我帮了倒忙?

尽管会觉得没见面反而好,但她应该还是会继续过日子,直到人生结束.

昨晚步美彻夜难眠,自己日后或许也会有会面的机会,他被迫思考这个问题。他有自信在见过某人之后不会后悔吗?有把握不会像岚那样吗?

就算与父母见面,步美也没有什么非告诉他们不可的事,也没把握自己不会说出没必要讲的事。

他只记得父母感情融洽。

脑中连结的总是开朗欢乐的影像,以煎蛋包裹的饭团、阳光、向日葵、母亲感冒时父亲做的蛋包饭……步美记忆中的父母,全部在明亮的黄光下紧紧串连在一起,清楚鲜明。

之后发生的那起事件,对步美来说,无疑是入侵的异物。对他们两人的死亡真相,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他害怕面对。没人可以保证他绝不会后悔。

「差不多该准备正式交接了。」

祖母的声音滑入步美耳中。

看到步美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后,祖母接着问了句「你觉得怎样?」尽管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但步美觉得她那沙哑的声音,是事先特别精心准备,看准时机才说的。

一旦接受使者的能力,步美就没机会与死者会面。换言之,步美眼下已经必须做出抉择。

「……使者这工作真的很辛苦,本以为只是很单纯的旁观者,但没想到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没错。要见证别人的人生,不能用马马虎虎的心态去面对。」

「奶奶,你也没跟我说明清楚,就要由我来继承,未免也太狠了吧?」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由你来继承,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何?你要就此罢手吗?」

「我愿意担任使者。」

祖母爽朗地笑了,虽然看起来笑得有点刻意,但步美也在她的影响下,紧绷的双颊略微放松。

「……下次从接受委托,到与死者交涉,你都和我一起进行吧,我会示范给你看,你在一旁观摩,之后再自己作决定。下次还是由我担任使者的角色。」

「我明白了。」

「我会去找适合的委托人。」

「想找就找得到吗?」

「等到你像我这样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了。」

祖母故弄玄虚地说道,接着旋即又转为笑脸。

「到时候我会问你想和谁见面。接受你的委托,大概是我最后的工作。」

「……你想和我爸爸见面吗?」

步美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正是时候。

祖母的表情几乎没任何变化,就只是瞅了步美一眼后回答「这得由你决定」。尽管口吻平静,但声音坚决。

步美闻言,发现自己竟然想将选择的责任丢给祖母。关于他父母的死,平时家人之间几乎都不会提及。就像是要隐瞒那起事件般,叔叔和婶婶总是刻意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例如「我哥他是这样的人」、「大嫂她做过这样的事」。

冷静地说完这句话后,祖母的眼神转为柔和。

「等你拿定主意后,再和我说一声。」

我哪拿得定主意啊!步美默而不答。

两周后,祖母找到了下一位委托人。

土谷功一,于东京一家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里任职的上班族。

「他今晚应该会打电话来,你在我房间接听。」

祖母悠哉地剥着橘子说。步美说自己会剥,但她还是陆续将除去白丝的橘瓣递给步美。橘子并不甜。

10

与土谷功一约见面的前一天放学后,步美结束社团活动,在脚踏车停放处将包包放进前车篮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涩谷同学」。

他转头看,吓了一跳。

岚美砂就站在他面前,肩膀上下起伏,微微喘息。

她披着一件淡紫色和服,腰间以绳子系住。没附衣带的简便和服底下,露出学校的体育服。

「我正准备从练习室回家时,刚好看见你。」

听到练习两个字,步美突然想到她是话剧社的成员,这件和服应该是戏服吧,她就以这身打扮跑来追步美。步美抬头望向校舍,可能是因为时间已晚,只剩三楼的一扇窗还亮着灯光。

「今天我拿到票了,话剧社的公演……毕业典礼结束后演出的《鹿鸣馆》。」

她苍白的脸颊益显消瘦,更突显出她凹陷的眼窝所散发的光芒,呈现出不太自然的存在感。她递出的门票,上头盖的印章油墨尚未干透。

「要记得来看。」

离那次会面已将近一个月之久,两人从那之后一直没交谈过,不过岚还是老样子,说话语气强硬,充满戒心。就像硬把责任推给别人似的,把票递到步美手中,不过她的手在颤抖。

她如同在逞强般,以尖硬的声音说道,但是却克制不了身体的颤抖。她旋即把手放下,想加以掩饰。

「我知道了。」

步美低语似的回答,这时,岚的眼睛变得扭曲。看起来像在责备,也像在压抑。她旋即低下头,以略微化解紧绷气氛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她低垂的脸浮现安心与感谢之色,步美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心。不过,接着岚还是神情冷淡,像先前一样,全身紧绷地离去。从她走路的模样看得出来,她连对自己的背影都很在意,没半刻松懈。

本以为她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很不客气的女孩,不过,无法率直地传达自己的感谢和好意,她自己一定也深受其扰。

委托人士谷功一想见的人,是他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

步美觉得此人一定是一直在等待对方归来,同时也对生死未卜的恋人做诸多可能的猜想。

他是个看起来很亲和的正经人。

连对步美这样的高中生也礼貌周到,不会刻意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他在来这里之前,或许付出很大的勇气。盘起的双臂,始终不曾放开过。

那天夜里,步美在医院里待到天黑。

「那我们开始吧。」祖母取出一个紫色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个青铜制的东西,同手掌般大,步美从没见过。

「那是什么?」

「只有使者才能持有它,是一面镜子。」

祖母将它包覆在手中,盖住镜面,以强硬的语气告诉步美「你现在还不能看」。

祖母带步美来到常去的中庭,毫不迟疑地穿过无人的餐厅,打开上锁的门,来到户外。

明月高悬,夜里的中庭比想像中还要明亮。

由于四周是病房包围,还亮着灯的房间,光线一路照向中庭,远方传来电视声,应该有不少人看同一个节目,同样的声音一再重叠,传遍开来。窗户的亮光相当热闹,但现场却只有步美与祖母两人,感觉很不协调。

「冬天你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与死者交涉吗?」

望着身穿病人袍的祖母瘦弱的肩膀,步美有点担心。祖母摇着头,刻意转移话题道「现在还算不上冬天」。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重要的使者心得。」

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青铜镜,似乎只能勉强折射月光,发出昏黄的光芒。

「你不可以偷看。听好了,首先使者会用这面镜子召唤出死者。不过,唯有持有镜子的使者才能办到。在移交能力时,新的使者会与镜子缔结契约。从那时候开始,旧的缔约者便会丧失使者的资格。」

「嗯。」

「镜子随时都得拥有缔约者,就算失去缔约者,也得马上找到下一个缔约者才行。否则从古延续至今的使者能力,将就此中断。」

「好重大的责任啊。」

虽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因为过去一路交接的镜子和能力的接力棒,即将在自己手中停下。祖母眼角浮现鱼尾纹,笑着说了一句「是啊」。

「所以你也要负起责任,将它延续给下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等缔结契约后,便要镜不离身。就算是家人,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你持有镜子的事。像我就处理得很好吧?」

「嗯。」

步美甚至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面镜子,祖母命令不准偷看那面镜子,愈教人想看个仔细,但打从刚才起,祖母便充满戒心,与步美保持固定距离,不让他靠近。

「接下来要讲的是更重要的事。」

祖母的声音转为严肃,步美应了声「嗯」,祖母直视着他的双眼。

「要是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偷看,当事人和镜子的持有者都会丧命。」

感觉包覆月亮四周的青光,顿时往自己周遭洒落,祖母露出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步美的视线差点就往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镜子望去,他知道这样的姿势很不自然,但还是急忙低下头去。

「你说会丧命?」

「没错,所以非得镜不离身,自己妥善保管不可。我出嫁时,父亲和哥哥告诉我,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镜子的事。他们说,此事非常危险,就连对我的先生,就是你爷爷,也不能说。」

祖母就像要缓和紧绷的气氛般,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我告诉他,他可能也不相信,」

「因为你爷爷原本就对我娘家祖传的事业抱持怀疑的态度。」

「……奶奶,偷看的人会丧命这件事,我明白。不过,连镜子的持有人也会死吗?两个人都会丧命?」

「没错。」

祖母明确地点头。

「一旦持有人以外的人偷看,镜子的持有人似乎就得从头来过。为了让持有人对自己的管理疏失负责,他会和偷看的人一起丧命。」

步美原本想保持镇定的神情,但吞口水时,喉咙发出声响。

「会怎样丧命?」连步美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但一定很痛苦。」

祖母说话时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她垂眼望向地面,接着又再望向步美。

「所以才会一直都需要有镜子的缔约者存在,若是长期都没有缔约者,将没人可以控制这面镜子,一旦有人看它,便会丧命。」

「你现在才告诉我它是这么可怕的东西,算不算欺骗?」

步美当自己是在开玩笑,但其实有一半是真心话。尽管心里明白现在已经没办法抽手,但刚才他不敢看镜子的行为,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祖母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要交由你继承时,会按照规定的步骤,进行铜镜主人的交接,所以不会有问题。只要遵守规定,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

「就从这次开始吧,你离远一点,好好看着。」

祖母抬起脸来,感觉她眼中满溢着白天时在医院里看不到的力量。

土谷功一委托要见面的日向辉梨,目前下落不明。而且那可能是她捏造的名字。正当步美心中暗忖该怎么办才好时,跪坐在长椅前的祖母朝镜子伸出手。

她手指摆在镜面上,就像在搅拌饮料中的奶油般,缓缓画圈。从步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清她手中的动作,而且在听过祖母充满恫吓的那番话后,步美更是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祖母口中念念有词,那宛如嘴里嚼着口香糖的轻声低语,并非什么特别的咒文,似乎是在诵念委托人土谷功一的名字、日向辉梨的名字,以及她失踪的日期。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祖母手指摆放的镜子,突然有一瞬间像是清楚承受了月光的照射。恍如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接收放映机从背后的小孔所投射的光线般,那月亮与镜子之间相通的光线,好似会引来周遭的粒子汇聚,逐渐变大。宛如发光的萤火虫,或是相似的白雪,朝某个点聚集。

以镜子为中心扩大的光线,旋即连结成一个影像。现场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是个女人,一名与土谷功一的描述相当吻合的女子,就站在现场,全身散发着光芒。她缓缓望向四周,以及自己的手掌。

步美看傻了眼。

他原本以为在召唤死者时,是透过镜子,从看不到的「阴间」召唤死者,把人从里头带出来。不过死者并没有从镜子里出现。那人就像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光线粒子,在镜子上凝聚成一个形体。

感觉此时出现的她,与其说是死者的灵魂,不如说是她仍残留在这世上的「昔日身影」。

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喃喃声中,包含了委托人姓名的缘故。感觉像是土谷功一的记忆,以及想见日向辉梨的心愿,透过镜子将她的记忆引来这个现实的场所,

「你好。」

就像在指引道路般,祖母呼唤着她,女子的目光这才投向位在自己下方的祖母。

「有个人想见你。」

就像在看两个人隔着声音无法穿透的玻璃在对话般,一脸错愕的女子,圆睁着双眼,她迟迟没出声。步美想起他看过一出卡通,剧中人物是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光粒持续在黑夜中浮现,如同海中的气泡。

祖母的表情祥和。

「日向辉梨小姐,你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在光芒中,她紧按着自己喉咙,向后退去。她脸部表情僵硬,再次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祖母。

「真对不起。」

祖母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土谷功一先生想见你,不过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到这里来,可以先询问你的本名吗?」

「我叫锹本辉子。」

在真实的声音传进耳中的瞬间,她身体四周飘荡的透明亮光全部一扫而空。她手抵着嘴唇,另一只手再次按住喉咙,眼中泪水扑簌而下。

那天晚上祖母告诉步美,光有光的通道。

那条通道与品川这家饭店相连,就如同是在透过镜子与月亮相连的通道中途下车般,委托人想见的死者,得以在饭店里的房间现身。

「所以满月是最适合的日子。月光愈强,能相处的时间也就愈长。」

锹本辉子消失后,祖母和步美回到可以看见中庭的餐厅。营业时间老早就结束的餐厅,暖气早已关闭,不过与外头相比,还是感觉得到暖意,就像空气轻柔的包覆全身。

「你是指灵魂的通道吗?」

如果是这样,这种概念步美曾在一些鬼故事或解释灵异照片的电视节目中听过。但祖母却是侧着头应道「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是像猫所走的通道那样」。

「就像地盘一样,一定有个限定好的范围。」

「嗯。」

这譬喻步美不太能理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的餐厅,自助式绿茶和饮水机仍旧运作中。准备好两杯温茶摆在桌上后,冒出的白茫热气比白天更显眼。

祖母旋即询问:

「感觉如何?」

「就像是捕捉记忆。」

刚才目睹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里。那名女子全身为白光包覆的身影,仍残存于步美眼底,但随着时间经过,觉得它存在于现实中的真切感受却逐渐转淡。

「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从模糊不明的地方带出死者来。与其说是从阴间召唤死者,不如说是从各个地方收集死者遗留在人世间的碎片和记忆,勉强凑成人形。」

祖母沉默不语,步美接着说:

「可能是因为你使用镜子召唤死者时,喊的也是捏造的名字,所以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即使喊的不是真名,却还是能召唤死者,更给人这种感觉。老实说,我不太觉得那召唤的是死者的灵魂。」

「够敏锐,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祖母这才噗哧一笑。

「不过,我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到这点,所以你算很快了。」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然后忍不住就这么想了。」

这是看到那光粒汇聚的模样后,自然涌现的想法。刚才祖母召唤的那名女子,以及先前的人们,该不会都是因为有人「想见一面」,才形成由记忆汇聚而成,拥有自我意识的残影吧?所以死者的模样才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只能和一个人会面吗?

祖母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说:

「因为我只从哥哥那里听到做法,继承了这面镜子。我召唤的某人,是否真是对方的灵魂,其实我也不清楚。」

「这样的话……有意义吗?」

步美自言自语。

刚才被耀眼白光笼罩的中庭,此时一片阒寂,高处的窗户透射出的灯光,也大多熄去。走进餐厅后,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道祖母是否有听他说话,她静静坐在步美面前,神色不定。

「如果死者就这么死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的话……或是早已升天成佛,在那个世界过着安稳的生活……那么,想和死者见面的这种心愿,不就是活人单方面的一种自私的呈现吗?」

由影子汇聚成的死者,就算拥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记忆,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旦到了早上还是会消失。之前步美一直相信他们是死者的灵魂,但如果在这里会面的记忆无法带往他处,那么,召唤出的「死者」,将只能留在委托人在世时的记忆中。

这样有任何意义吗?

「秋山家代代都从事占卜。」

隔了半晌,祖母才这么回答。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见证过什么场面,看过些什么?就算祖母自己没说,从她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历经漫长的岁月。

「感到迷惘的人们,为了寻求引导而前来,这就是占卜。」

「你的意思是,使者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吗?这不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吗?死者明明完全没任何改变,但自己的复制人却和活人见面。」

如果记忆和想法完全一样,那么,比起单纯的复制人,应该更接近本人才对。尽管如此,步美还是无法释怀。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祖母没回答。

有人借由和死者见面,而得以继续面对人生。就像仰赖占卜一样,借此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色彩,消除心中的遗憾。但这不就像是若无其事地消费死者,蔑视死者的存在吗?步美觉得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傲慢。

有时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就像岚美砂的情况一样。

此刻自己就像是在拿别人出气,步美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他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自己该和谁见面。

有人想念自己,非常开心,这是受儿子召唤的畠田老太太说过的话。那声音就像刺一样卡在他心头,至今仍挥之不去。

问题不在于步美想不想见他们,而是他爸妈究竟如何看待他。还有,他这么做是否有意义?如果他们只是遗留在这世上的记忆,那么,步美想知道事情真相,想和他们见面,终究也只算是借此聊以自我疗慰罢了。

如果步美和父母的其中一方见面,一定会为自己没能和另一方见面感到懊悔。这首次在他脑中掠过的念头,化为清楚的预感。

「这次交涉花了不少时间,平时都会比较快。」

祖母说。她似乎不想回答步美刚才的问题。

「不过,好在锹本小姐决定要和对方面见。」

「……嗯。」

祖母召唤出的锹本辉子,原本很犹豫要不要和委托人见面。

她的模样也是令步美停下来认真思考的原因之一,她的恋人不知道她已经过世,至今仍深爱着她,等候她归来,一旦和对方见面,这次她在对方心中将会真正的死亡。

锹本辉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出答覆,她说,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他一面,她下定决心的声音,听起来哀痛欲绝。

她说,希望对方能继续过往后的人生。

完全以旁观者的立场守在一旁的步美,默默观察她的模样。死者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出现在这里呢?

步美自己作抉择的时刻也快到了。

11

祖母说,你只要带束花去就行了。

这不合步美的个性,而且要是被他的朋友们撞见,肯定会引来讪笑。祖母不理会步美心中的排斥,仍旧很不负责任地说「现在这个时节,应该是送香豌豆花或郁金香吧」。

「毕业典礼不也是同一天吗?既然这样,那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假装不是要送女孩子,而是要送学长或其他人,那样就行了。」

「问题不是这个,男生带花去学校,会显得很突兀。」

「可是小岚一定会很高兴的。」

就只是因为接过对方电话委托,有这个缘分,祖母便像在叫亲戚家的孩子般,以此称呼岚美砂。步美不理会祖母的话,隔天前往学校。

毕业典礼结束,用完午餐后,留在体育馆里的学生比想像中还来得多。演出的剧名为三岛由纪夫的《鹿鸣馆》,步美从没看过这本书。

他在入口附近换上体育馆的室内鞋时,恰巧听人提到追悼公演的事。他急忙抬起头来,发现有两名看起来像学妹的女生并肩走去,其中一人选开心地叫着「我们去那边坐吧」。两个人看起来长得很像。

步美没告诉其他朋友,自己悄悄前来观看。之前直呼岚很可爱的那位同学,今天去庆祝社团里的学长毕业,下午有场聚会,已经先回家,或许那位同学原本关心的程度就仅止于此。步美在入口处领取节目表后,发现演出角色列在第一个的便是岚,看来她是主角。

节目表左上方写有一篇标题为「关于公演」的文章,文中提及御园那起意外事故,并不是由岚执笔。

在舞台正前方最好的座位,坐着一对像是学生家长的夫妇。步美不经意地望向他们,视线定住。那对夫妇手中拿着照片,那看起来价格昂贵的木制相框里,是那天在饭店见过的御园奈津面带微笑的照片。

步美屏住呼吸,望向舞台。布幕放下的舞台上,似乎正在进行舞台道具的摆设,不时从布幕内传来担任顾问的老师催促的指示声。步美不经意地从舞台中央望向舞台边,视线再度定住。岚和上次在脚踏车停放处追步美的时候一样,穿着一件淡紫色和服,正望着观众席,今天她很正式地绑上腰带。

她注视着御园遗照的眼神无比炽热,连在一旁观看的步美也感觉得到。御园的父母并没发现。岚就像下定决心般,下巴往内收,就这样走进布幕后。

岚所扮演的主角相当出色。

其他社团成员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她的演出流畅自然,愤怒、迷惘、喜悦、恳求、悲叹,演来入木三分。她说起台词行云流水,并以鬼气逼人的气势责骂她剧中的丈夫。不论是和服还是礼服,英姿挺拔的岚穿起来都分外好看。

看着看着,步美多次很想臭骂他那位老是夸赞岚外表漂亮的同学,这么精采的戏,怎么可以不来看呢。

只有岚不一样,现场只有她是认真的。她站在舞台上,说出最后一句台词。

「咦,有枪声……」

布幕放下,掌声不绝于耳。

接着在谢幕时,所有社团成员皆笑得灿烂,就只有岚完全不笑,看起来宛如仍沉浸在剧中那位夫人的角色中。不过,拉着礼服下摆的她,看起来像在朝某人低头行礼。

公演结束,体育馆的人潮散去后,步美几经犹豫,决定到舞台后方探望。

可能是在一片好评声中结束舞台表演,有种使命达成之感,社团成员们听前来拜访的朋友们发表感想,因受到夸奖而脸泛潮红,相视而笑。也有许多社团成员奔向留在前方观众席上的御园父母,红着眼眶和他们说话,想要替他们打气。

到处都不见岚的踪影。

在舞台道具后方,她独自站在还没人来整理的舞台上,默默将小道具装进纸箱。被厚厚的布幕遮蔽的舞台后方,感觉外面的声音无比遥远。

她没发现步美的存在,已经换下戏服。外头的成员们全都还陶醉在余韵中,仍穿着戏服,但岚已换回运动服。梳理得很讲究的头发,以及化好妆,充满成熟韵味的脸蛋,配上这身运动服显得特别突兀。

她紧咬着嘴唇。

在众多小道具中,她紧握着那件淡紫色和服。纤细的颈部,骨头浮凸,从她眼中完全感觉不到其他成员那种喜极而泣的气氛。

步美本想和她说话,但还是决定作罢。

「岚——」

担任顾问的老师在外头叫唤,岚表情不变,就像是她职责所在似的,应了声「在这里」,往舞台的另一侧走去,完全没发现步美的存在。

步美心想,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岚应该还会继续下去,包括话剧和其他一切。尽管失去了一些东西,有心事尘封心中,但她还是得继续下去不可。

走出体育馆后,步美发现岚的单车遗留在脚踏车停放处。他把花束放在岚的单车前车篮里,由于之前他把花藏在书包里,有几片花瓣已被压烂。

他祈祷千万别被任何人看见,转头张望,在并排的单车中,就只有岚的单车有鲜花点缀的颜色。望着随风摇曳的香豌豆花,他心想,春天到了。

季节即将更迭。

祖母住院,第一次听闻使者的事情时,是刚入冬的十一月,如今风向已逐渐改变。亮光通过灰蒙的天空。

12

土谷功一会面的日子,不巧是阴天。从前一天便一直关注天气预报的祖母,不断低语着「真伤脑筋」。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会面的时间会比平时更短。该改到下一次满月吗?至少也要等到放晴的夜晚吧?步美受祖母之托,打电话前去询问,但土谷在电话中回答「就今天吧」。

他那空洞的声音教人担心,但步美还是就此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当天,在饭店房间里等候的锹本辉子虽然神情紧张,但看得出相当高兴。

她一再把玩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现步美正在看她,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才刚收到这个戒指不久」。

她真的是那名过世的死者吗?还是镜子汇聚成的影子呢?步美思索着,一种无来由的不舒服感再度浮现。

「您是为了让他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才和他见面吗?」

他自认已经相当小心,不让自己露出不高兴的声音,她点头回了声「嗯」。那是爽朗、不显一丝阴沉的面容。

「见了他之后,他或许会忘了我,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这样啊。」

死者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吗?

那该不会是活人和跟在一旁见证的使者在自我满足吧?

可是,看到她说「真期待」,并一再向镜中映照自己的戒指,令步美无话可说。

「那我走了。」步美如此低语,走下大厅去迎接她的未婚夫。

「请慢走。」锹本辉子以开朗的声音应道,步美心想,她或许只是在强颜欢笑,但他不敢转头确认。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步美拨打对方手机,但连一声也没响,就直接转进语音信箱,这时步美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每次正面的玄关门开启,车子轮胎驶过湿亮路面所发出的声响便会传进饭店内。每次他都会抬头查看,但前来的人都不是土谷功一。

步美暗自咒骂。

不应该这样吧,声音从他口中逸泄而出。

他一再拨打那无法接通的电话,大厅的壁钟每三十分钟便会传出钟响,已经七点半了。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电梯的方向。

想到人在房里的锹本辉子,此时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她迟到的未婚夫。回想起刚才她在镜中照着手中的戒指,频频整理头上发型和仪容的模样,步美不禁满腔怒火。

透过使者与死者见面,借此继续过往后的人生,或许这的确是活人自私的想法。但对方下定决心,为此现身,结果他自己却临阵脱逃,这未免太怯懦了。

步美打电话到医院,请护理站转接祖母。说完情况后,祖母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奶奶,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步美,对方一定会来,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来委托我们了。」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这种行为。」

步美的声音充满怒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手机拨打电话的这段时间,每次饭店大门开启,走进来的人都不是土谷,这令他益发焦躁难耐。在房间里不知发生何事,一味枯等的辉子,此刻心情一定更为焦急。

等今天结束,不论她是灵魂,还是生前遗留的碎片,都将真正的消失。

「他应该已经来到附近,就算得等上一整晚也没关系,你还是要继续等。」

「可是……」

「步美。」

「他今天要是没来,他委托使者这件事,会令他后悔一辈子的。」

不知为何,岚独自默默在舞台后方整理道具的侧脸浮现他眼前,与外头飘雨的街道重叠,他挂断电话。他明白祖母想说的话,但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步出饭店外。

步美懂得对方胆怯的心情,就算他临阵脱逃,步美也能明白。

他穿过大门,走过前方的斑马线时,这才发现自己把伞忘在大厅里,他不想折返回去拿。现在要是往回走,便再也提不起劲出外找人了。现在唯一能仰赖的,就只有祖母说过的话和自己的直觉。

土谷应该已来到这附近,如果是步美,一定也会这么做。

从这里到车站短短的一段路,两旁的咖啡厅和餐厅映入眼中,我岂能就这样让你逃掉!这是步美此刻唯一的念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我面前陷入不幸的深渊。步美并非当事人,但是像岚美砂当时那种教人难受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重来一遍。

步美此刻想做的事,一定违反规矩。

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应该是祖母打来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多管闲事呢?步美自己也觉得很急躁,在大雨淋湿身体的这段时间,他突然有种想要放弃的感觉,什么都不想再管了。找寻土谷,感觉就像是一种很单纯的作业,只为了给某人一个交代。

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大雨下个不停,雨势和声响都比他傍晚抵达品川车站时还要猛烈。放弃吧,如果再找下去,就得到车站对面去了,有必要这么做吗……他已经提不起斗志。

步美甚至往回走到饭店前的斑马线,是要回饭店,还是往车站找寻?无数把雨伞从呆立原地的步美身旁通过,这时,突然正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不好意思」。

步美抬起脸,目光停在眼前的一把红伞,以及位置比它矮上些许的黄伞。过了几秒,他才感到惊讶。望着步美的人似乎也颇为吃惊,嘴唇微张。

是他的第一位委托人,平濑爱美。

与艺人水城沙织会面后,在朝阳下离去的那名女子。

她感觉像是突然唤住步美,自己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平濑爱美发出一声惊呼后,才朝步美跑来。「你会淋湿的。」她说,接着踮起脚尖,把自己的伞靠向步美。

她身旁站着一位小女孩,小女孩撑着黄伞。她斜斜地撑着这把像玩具般的小伞,抬头望着平濑爱美与步美。

「爱美姑姑,怎么了?」她以尖细的声音,像在撒娇似的问道。

步美说不出话来。平濑发现步美正望着那名少女,急忙说道「她是我侄女」。

「我人在国外的大哥大嫂,最近刚回国,就住在那家饭店里,我今天来和他们一起吃饭。」

比起去年十一月和她见面时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一样给人很没自信的印象,不过先前她和步美说话,战战兢兢地说着敬语,此时则是一改原先的口吻。

她抬起视线望向前方的斑马线,有两人站在前方,似乎是她的大哥大嫂。他们已早一步走过斑马线,一脸诧异的望着他们,等候妹妹跟上。

「你是那位使者对吧?」

平濑语带顾忌地问道。

从步美隔着湿发望去的视线中,可以看出她的容貌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有了很大的改变。没涂口红的双唇,泛着亮泽,两颊显得红润。

她那因诧异而睁大双眼的侄女,抓着平濑的裙摆,伸手想和姑姑牵手。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之前出现在饭店房间里的水城沙织,她说的话盖过雨声。紧接着下个瞬间,步美向平濑反问一句:

「平濑小姐,你向我提出委托,觉得庆幸吗?」

平濑阖上嘴,似乎颇为惊讶。先前在委托的过程中,步美像是套上面具加以隐藏的内心,此时已经完全显露。

步美感到迷惘。

使者究竟是什么?死者为了在世者而存在,这样对吗?想和死者见面,根本就是单方面自私的想法吧?

她一定觉得我怎么会说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平濑却接受了步美这番话。她紧闭双唇,沉默片刻后深深点头。

「我觉得很庆幸。」

由于替步美撑伞,雨水打向平濑的额头。尽管强风吹拂,她的手臂仍保持原样,笔直地伸向步美。

此时是什么在支撑着她的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岚美砂为何还能继续演话剧,也是同样的情形。

某人失去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存在于眼前,无从改变、无法摆脱的失落感,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

尽管岚闷闷不乐,但应该也是因为御园,她才能站上舞台。御园如果还活着,会如何看她?她大概心中一直很在意这位已故好友的目光,即便御园已不在人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

此刻站在雨中的平濑爱美心中,或许也有水城沙织的影子。偶像真的很了不起……她中心保有这句赞叹,代替水城原本可能拥有的生命,认真地过日子。

或许这确实与消费某人的死是同样的意思,是在世者的自我欺瞒。不过,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处在死者的目光注视下。就如同不论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觉得举头三尺有种明,有时会因此而决定一个人的行动。比起相信从未见过的神明感觉来得更真切,有个具体的身影,无时无刻都跟在自己身边。

心里想着「如果是他,会怎么看呢?」甚至希望能被他们训斥,以这样的心情度日。

步美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开阔,天空转为湛蓝。

原本觉得模糊的父母脸庞,就这样浮现眼前,昔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和庭院,常在家里进出的祖母,那个时候……

一股想呐喊的冲动涌上喉头,步美惊呼一声,睁开眼,他突然有新的发现。关于自己对那个家的记忆,还有他自己所认识的父母。

「不介意的话,伞就借你用吧。饭店离这里很近,我和这孩子同撑一把伞就够了。」

平濑爱美就像老朋友似的,对步美说道。她朝站在身旁的侄女蹲下身,侄女就像在同她嬉闹般,喊了一声「啊——」笑着扭动身躯,把伞拉至胸前。

「拜托啦,小千。」

平濑也笑了。

「你爸妈在等我们喔。」

看到她的表情,步美立即作出决定,从平濑手中接过伞。他已经能毫不迷惘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平濑小姐,谢谢你。」

「嗯。」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步美朝怔怔地站在原地的平濑点头行了一礼,快步朝车站走去。

来到车站对面后,在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厅窗边,找到了土谷。步美沾满雨水的前发,水滴流向鼻端,接着再滑入口中。

「土谷先生。」

他走进店内出声叫唤,土谷听到声音后,缓缓抬起头。他的任性,游移不决,与步美的心情颇为雷同。如果他真的不想被找到,只要回家就行了。他选了这家离饭店这么近的咖啡厅,而且还坐在靠窗的座位,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不能不去见她。」

步美焦急地说道,就算要动手打架也没关系。他和步美一样,都以害怕当借口,犹豫不决,只会逃避,一样即将感到后悔。

别再任性了!步美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就算这只是为了在世者着想,留在世间的人还是有义务面对他人的死。就算是为了自己好,而利用已故的死者,日子还是一样在过,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的人们,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任性,而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不管你是悲伤难过,或是不为所动,结果也都一样。

13

时节迈入三月,中庭在阴雨的洗礼下,原本干枯的树木和草地都展现了活力。

接连呈现枯黄色泽的地面,逐渐转为浓密的褐色,取得充分的湿气,以迎接全新季节的到来。

天气突然放晴,昨晚的雨就像没下过似的。

「我们去散步吧。」

来到病房后,祖母对步美什么也没问。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邀他一起去中庭散步。

关于后来成功带土谷前去会面的事,昨晚步美已经打电话告诉祖母,当时祖母就只是在电话那头低语一声「这样啊」。

叔叔婶婶今天傍晚会再来探望祖母。

今天在叔叔婶婶来的同一时间,舅公定之也会前来。步美和定之说好,今天等大家探望完祖母后,他要随同定之回秋山家。最近他常对叔叔婶婶提到秋山家,以此作为他执行使者勤务,在饭店过夜时的借口。

就叔叔他们来看,步美将接连两天在外过夜,不过这次步美并没说谎。他心想,自己今天将正式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定之应该有话要对他说。

「……奶奶,你之所以选中我,把使者的身分移交给我,是想让我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对吧?」

中央的长椅没人坐,那是先前步美与委托人见面交谈的场所。他让祖母坐下,从高处低头望着她的脸,祖母以颜色变淡许多的双瞳回望步美。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事。」步美接着说,「因为我没有父母,你替我担心,只要把使者的力量转让给我,这样秋山家就不会弃我于不顾,日后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助我一臂之力。你想让我和他们保有这样的关系,所以才挑选我当使者,对吧?」

祖母沉默不语,她显得很不积极,就如同无视于他的存在般,就只是望着脚下绽放的小花。水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没被昨夜的雨给淋垮,依然朝天空绽放娇小的花瓣。

就像当初祖母出嫁时,她的哥哥让她拥有这个能力一样。定之为她设想,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家人,而祖母也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有富裕的秋山家在一旁保护。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先向你道歉。」步美先做此声明,

「奶奶,你也曾经把力量传给我爸爸对吧?」祖母的脸为之一震,她挺直腰杆,望着不再出声的步美。步美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次非得提到最尴尬的话题不可了,这个预感重重压向步美胸口。他祈祷自己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以此向祖母说明。

「……奶奶,你给我的那本使者指导手册,因为很老旧,所以令人在意。里头有些不是你写的字,我曾经看过那个字迹。」

那以片假名居多的文字,笔迹看起来明显比祖母还要年轻。

是父亲的字。叔叔家收藏有父亲用过的文件、书本、遗物,上头的文字与指导手册里的文字很相似。那本手册交到步美手上,已经算是第二代。

祖母为何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父亲,步美很清楚原因。

父亲与祖父疏远,后来还断绝父子关系,就此离家,想必祖母是替儿子担心吧。尽管父亲自由业的工作后来已逐渐上了轨道,但是就祖母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在经济方面应该还是会不放心才对,而且步美的母亲一直无法和公公见面。

既然这样,至少也希望娘家秋山家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儿子和他一家人。

「都是我害的。」

不久,祖母这么说。

那虚弱无力,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与她平日的形象很不相称,一股闷痛在步美胸中扩散开来。他一方面心想,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但另一方面又想继续听下去,想知道更多。他未加以阻止。

感觉祖母的身影然萎缩许多。

「你说得对,我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你父亲,并告诉他,关于这项能力以及他的职责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家人在内。就像当初我出嫁时,我父亲和大哥对我说的那样。」

「……嗯。」

步美的父母过世前,父亲疑似有外遇。

命案现场,父亲的手提包摆在地上,完全敞开,母亲的模样则像是在偷看手提包内。而就在那一阵子,父亲传出不好的传闻。例如有人曾在某家饭店目睹他与某个女子独处,虽然他说是工作,但显然很令人怀疑。

那该不会是在品川饭店里发生的事吧?月亮与镜子间的光之通道,使者的工作地点。

「都是我不好,那孩子应该跟香澄把事情说清楚才对。要是能事先向她说明使者所扮演的角色,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会被香澄误会,也不会就此双双丧命。」

「奶奶,告诉我。」

祖母的声音颤抖,带有些许感伤。步美进一步问:

「命案现场,爸爸的手提包敞开,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例如手机、钱包。当中其实也有那面镜子对吧?」

今后祖母将交接给步美的那面青铜镜。

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要是偷看,将连同持有者也一并丧命。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自尽,这些都是步美听人说的。但这种不自然的死法,他至今仍无法理解。

连叔叔也说,就算是自杀,用咬舌的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应该不是自杀命案,而是意外事故。

会不会是母亲偷看父亲的镜子,而引发不幸的结果呢?

祖母眼皮末端连在一起的双眼,此时眯成一道细缝,变得扭曲。眼中开始蒙上一层泪膜,尽管已经覆满眼皮底下,耝母仍不伸手擦拭。迟迟不溢出的水滴,一直卡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有,」祖母回答:「我发现他们两人时,它就摆在桌上。我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把镜子藏起来的人也是我。」

都是我害的……祖母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我不能再把别人卷进来了,我当场与失去持有人的镜子订立契约,再度从那孩子那里取回使者的能力。」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就像故障的机械般,不断发出声音,却又不是要放给谁听,不知这当中暗藏了多深的懊悔。她又说了句「当初我真应该让他讲清楚的」。

「亮和香澄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既然这样,当初就应该不要藏着秘密,打从一开始就全部跟香澄讲明白才对。等到被怀疑后才发生那种事,实在太不幸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两人一定都很痛苦。」

步美试着想像。

母亲怀疑父亲有外遇,想查探他的手提包,寻找证据,因而打开手提包,发现那面镜子。就在她往内窥望时,悲剧就此降临两人身上。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就这样意外死去,镜子将它的持有人归为一张白纸。

「我一直觉得,日后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你才行。」

那是使劲从内心绞出的声音,祖母身子微微颤抖,转头望向步美。

要直视她的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打从决定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步美的时候起,祖母便打算坦白告诉步美自己所应负的责任,她老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一想到这里,步美又感到心痛了起来。祖母和她的娘家秋山家,一直都对步美充满慈爱。多亏有他们,步美几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奶奶。」

步美柔声叫唤,当他把手搭在祖母颤抖的肩上时,不禁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总是牵着他的手,得抬头仰望才看得到的祖母,是那么的高大,但现在步美早已比她还高。

他深吸一口气。

他仰望清澄的蓝天,想起自己昨晚呆立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时,突然感觉眼前出现开阔的蓝天。

当时他确实看到了父母的脸,忆起昔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步美自己所知道的父母。

没有任何事可以确定。或许见面后,全部都会明白,也许步美的父母也在等他提出见面的要求。

这或许是傲慢、骄纵的想法,不过,他希望死者所拥有的故事,能对留在阳世间的人们有所助益。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先前他问祖母的话,此时又回到自己身上。如果是以前的步美,一定会感到迷惘,其实现在也同样迷惘。不过,倘若是为了让眼前的祖母不再颤抖,不管事实是如何都无所谓。

死者就是为了留在世间的活人而存在。

「……我认为,爸爸应该向妈妈说过自己是使者的事。」

祖母脸上表情顿时停住,她眨了眨眼,静静望着步美的脸。

步美确认,这句话只有他能说,而且这也是事实。

「尽管奶奶向爸爸下封口令,但爸爸应该还是告诉了妈妈,而且一定很早就说了,妈妈应该是不会怀疑他才对。」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爸爸向妈妈说了多少,也许他只是提醒妈妈绝不能看,而没提到偷看镜子就会死这件事。」

先前在一旁看着祖母召唤出锹本辉子时,听祖母提到「丧命」这个强烈的字眼,步美不禁感到脚底发冷,也许父亲不想让母亲感受到这种恐惧,只要自己保管妥当就不会有事。况且,母亲也不会擅自取出那面镜子。

若是这样,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可撼动的信赖关系。他们不会怀疑彼此,两人是在信赖关系下结合。

「妈妈可能是在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想代替爸爸来使用那面镜子。她一定知道,使者无法召唤自己想见的人。」

祖母发出一声惊呼,恍然大悟的惊奇之色在她脸上扩散。因大受震撼而表情僵硬的祖母,张开了嘴。

「你爷爷……」

她双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是对步美以外的其他人发出,她望着空中的双眼,闪烁着白光。

步美发现,他似乎已经不必再多说,于是默默点头。

他的父母双亡,是与父亲感情不睦的祖父过世后半年的事。

看着父亲意志消沉的模样,母亲一定很心痛,因而想替他想想办法。父亲与祖父之所以会父子决裂,与母亲结婚也是原因之一。母亲一定对父亲和祖父感到很歉疚,如果有办法让他们见面,她一定很想这么做。

「妈妈她想做的事,应该和奶奶一样。就像当初你让定之舅公和你们的母亲见面一样,我妈也想让爸爸完成心愿。」

这是步美知道的父母真实的一面,不是他们丧命后,人们所谣传的那样,而是父母生前在他心中的形象。

死亡的事实无法改变,失去的事物依旧无法重拾,不过他的父母并未彼此猜疑。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相互信赖,才会有这样的阴错阳差,引发不幸。

发现尸体时,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就像要留住她,不让她离自己远去般。

祖母早已泪眼涟涟。流着泪的脸部皱纹,更加深邃、清楚地浮现出线条。她伸手掩面,旋即有一阵呜咽声从她十指并拢的掌中逸泄而出。

步美轻抚着她的背,双唇紧抿,手中使劲。真相究竟为何,他不知道。但在步美心中,这就是事实。

爸爸,是这样没错吧?

他抬眼仰望,从树丛间透射而下的光线,像点点雨粒般,光华熠熠。他眯起双眼后,阳光变得细长。犹如填满步美幼时记忆中的景象一般,耀眼的黄光将视野两端串连在一起。

当步美说出自己决定不和父母见面时,祖母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才说了一句「这样啊」。

她已经停止哭泣,瘦削凹陷的两颊因泪水而显得苍白,但感觉得出舒服的温热。

「奶奶,你觉得以后我什么时候和你见面适合呢?」

步美接着说,祖母顿时停止眨眼,侧面定住不动。由于这时对望会觉得尴尬,步美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虽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日后我要是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别人,我会拜托对方让我和奶奶见面。只是,到时候我可能也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我可没有步履蹒跚哦。」

祖母又恢复成平时冷淡的口吻。

「只是比喻啦。」步美回答。

「我决定要和奶奶见面,我先跟你预约了,在那之前,你可别跟其他人见面哦。」

「这么重要的机会,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呢。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根本还什么都不懂。你会结婚生子,今后可忙着呢,到时候你就不会想到我了。」

「就算是这样,我现在还是要选你。」

不知道祖母刚才那番毒舌的话语,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步美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上了年纪之后和奶奶见面,这证明我的人生过得很平顺,所以你要等我喔。」

「……嗯。」

「和叔叔他们一起生活,我很快乐。」

尽管明白现在讲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还是非说不可。

「因为我的家人只有奶奶和叔叔一家,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所以我现在没必要委托奶奶让我和任何人见面。」

「我明白了。」

祖母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步美望着她的脸,心想,她还是老样子。

当初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始终有一些口无遮拦的谣言在自己四周流传时,步美大感错愕,不知如何自处。每次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步美便无法抬头挺胸,就像时时都得抱持着愧对某人的心态度日般,那毫无根据的罪恶感,几欲一把攫获步美的身心。

当时留住步美慌乱的心,让他能有今日的,是祖母的一句话。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一同外出,步美已不记得,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和祖母两人一同返家时,他们坐上公车。车内有名女子抱着小婴儿,婴儿有只鞋从女子的臂弯中掉落。步美向前捡起,递给对方,并说了一句「这是您的」,后来女子请步美帮小婴儿把鞋穿上。

女子向步美道谢,接着望向祖母夸赞「您的孙子真可爱」,也许另外还夸他很有礼貌之类的。

祖母闻言后,很开心地回应:

「他是我内孙,不是外孙,是内孙哦。」

当时步美还不懂内孙与外孙的分别,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觉得很新鲜,在他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之前,他心中一直牢记此事。

内孙这个字,表示祖母连同步美的父母也一并认同。

「以前爷爷曾向人夸耀过你的事呢。」

祖母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之前一直忘了此事似的,显得很唐突。

「幼稚园时,你不是有幅画登在报纸上吗?」

「……嗯。」

当时画的是煎蛋饭团,他的爸妈也都围在报纸前看那幅画。

「你爷爷向他的棋友炫耀那幅画,对方明明就已经夸你很厉害了,但你爷爷就像还要对方再多说一点似的,一再拿给对方看,不断强调。说你不是他的外孙,是内孙。」

脑后有一阵暖风吹过,祖母接受步美的目光注视,眼角浮现几道鱼尾纹,接着说:

「我猜,他当时没注意到我正在看他,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坦率。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可能被亮和香澄他们当成讨厌的老头呢。」

「这样啊。」

自己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祖母是否告诉过他们,步美觉得用不着问。祖母在自己丈夫的影响下,曾在公车上这么称呼自己的孙子,就跟她丈夫一样,这件事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可能也不曾忆起。

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步美还记得。

「你要抽手也可以喔。」

祖母突然说,以无比认真的眼神望着步美。

「如果要移交使者这项工作,我确实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来是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想先告诉你,二来,你成为使者后,秋山家的人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就算你要抽手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愿意。」

步美回答得很干脆,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祖母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静静望着步美,像在等他回答般。

「我愿意做。」

步美再次说。

与之前第一次在祖母的病房表示同意的时候相比,这次他已经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回答。祖母松开紧抿的下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

祖母悄悄从病人袍的下摆取出装有青铜镜的那只包袱,令步美大吃一惊。

此时还日正当中,而且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庭。

「在这种地方没关系吗?」步美问,祖母神色自若地应道「没关系」。

「没人规定它得多郑重其事才行。」

她将镜子连同紫色包巾一起递给步美,以温柔的声音加以引导,「放在手上。」

「等你继承后,详细的交接做法我会再教你。现在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好才能睁开。」

步美缓缓让祖母的手掌搭在自己的手上,彼此默不作声。

阖上眼后,刚才还看到的蓝天残影仍烙印在眼中。

在步美继承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置身在一处温暖的场所,就算闭上眼睛也感受得到光的存在,而今天就是那关键的日子,仿佛有人为他献上祝福。

手中隔着镜子,感觉祖母的手愈来愈热。

「现在要抽手还来得及喔。」

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不知道说的是否为真心话。不过,祖母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些许兴奋,而且微带笑意。

「你不后悔?」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会后悔啊。」

「说得也是。」

在紧闭的眼皮外,感觉得到黄色、红色、橘色的太阳,甚至连阻隔眼睛与空气的眼皮薄度,也都清楚感觉得到。步美竖耳聆听,等候祖母下达指示。

睁开眼晴吧!耳边传来了这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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