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房屋仲介公司老板跟惠太三个月以前任职的那间公司的坏蛋课长太像了。
「房租日币五万元以下,要附浴室。」
跟那个坏蛋课长一样,将黝黑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的近藤房屋社长,浑身都是造型发胶的臭味,他复诵着惠太说过的话。他的语调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念着「在阿拉斯加泡海水浴」的广告台词般,感觉很不屑。
「押金是一个月。如果不需要付押金,那更好。」
「月租日币五万元以下、附浴室、不需要押金。」
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说,去阿拉斯加泡海水浴,而且是当天来回。原本他在推荐月租日币十万元的租屋资料时,忙着翻阅档案的手指头,现在几乎动也不动。
「这样不行啦,你开出的条件太严苛了。如果说是郊区,可能还找得到,不过,这里算是都会区啊!」刚刚惠太走进店里时,社长还满脸笑容,很有礼貌,但是现在笑容和礼貌都消失不见了。「你一定要舍弃一个条件才行。如果没有浴室的话,日币五万元以下应该没问题。如果你肯将价钱提高到日币六、七万元的话,可以租到附整个卫浴设备的套房。」
每个条件都不能放弃。失业保险金只领到这个月为止。就算月租日币五万元,对我来说也是相当拮据。还有,如果没有浴室,纯子来家里找我时,就会很麻烦。没有浴室,有洁癖的她除了城市饭店外,绝对不会答应去别的地方洗澡。如果对她说:我们一起去澡堂洗澡吧!她就会回我一句:「那就跟泡在亚马逊河里面没两样。」,然后摆着一张臭脸,可能以后都不来找我了吧!
「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其他任何条件我都愿意接受。」
「其他任何条件都愿意接受。」
近藤房屋社长抓到惠太话里的玄机,抬头望着上面,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转身看着惠太,右手大拇指打个啵后,敲敲自己的额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有一间房子很适合你。」说完,社长就走到摆在办公室后面的柜子,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跟刚刚的电脑图不一样,那是一张手绘的隔间图。那张纸非常老旧,已经泛黄。「就是这个地方。」
确实有附浴室。有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和饭厅、厨房,还有一间洗手间,写着附卫浴设备。比我现在月租日币十一万元的单人套房还宽敞。
「这里房租一个月只要日币三万六千元。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缴管理费。」
真便宜。便宜到让人觉得怪怪地。
「为什么会这么便宜呢?」
原本双眸闪闪发光,直盯着惠太瞧的近藤房屋社长,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大概过了一秒后,才再度勉强挤出亲切的笑容。
「这个嘛,之所以会这么便宜,就是因为那个唯一的缺点。」
「离车站很远吗?」
「不是啦,走路只要九分钟就到了。」
就算这位社长将一分钟当成八十秒计算,九分钟也不算太远。
「那么,是因为日照不佳,光线昏暗吗?」
「没有啦,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日照充足,光线很好。」
「是因为下雨会漏水吗?球摆在地板上会因为太滑而滚动吗?」
「都不是。那栋建筑物很坚固,算是不错的公寓大楼。」
「那么,为什么房租如此便宜……」
惠太觉得近藤房屋社长的眼角露出一抹笑意。
「只是有点老旧,就只是这个缺点罢了。」
「建筑物老旧?到底有多旧呢?」
「那栋建筑物已经有三十五年历史了。」
不知道为什么,社长的语气又变得很有礼貌。三十五年前就已经有人在盖公寓大楼了吗?那时候所谓的公寓大楼应该还没问世。
「月租日币三万三千元可以吗?」
近藤房屋社长以一种神似益智猜谜节目主持人的眼神看着惠太,像是在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手不断摇晃着那张旧纸片。
「那么,我就租那间房,一切拜托你了。」
没有参观房子就做了决定。因为怕看过以后,心意会动摇。
不管怎样,惠太今年也才二十八岁。他是在阿波罗11号登陆月球以后出生的。虽然不笨,但是对于含有人情世故的谚语并不是很清楚。如果他熟悉这些谚语的话,脑海里应该就会浮现这样的警告谚语。譬如「贪小便宜,得不偿失」或「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 * *
脚程快一点,从车站走来真的只要九分钟。那栋名叫「月之丘公寓大楼」的建筑物,确实古老破旧。虽然号称是公寓大楼,但其实只是一栋小小的三层楼公寓。外墙已经剥裂的很严重,颜色也被熏黑成昆布咖啡色,长春藤好像在掩饰公寓的破旧感,毫无忌惮地任意缠绕伸展,使得建筑物的外观看起来就像是长满青苔的巨大石碑。打开镶崁着雾面玻璃的木制大门后,穿过玄关,水泥地板使得惠太走路发出脚步声,感觉有点阴森。
这里当然没有电梯。惠太心里不断埋怨家电制造商,为何要设计出这么重的商品,一个人扛着双门冰箱爬上楼梯。为了要省点搬家费,就只租了一辆车,自己搬东西。也曾想过是否要找朋友帮忙,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失业了,新工作也没有着落,还搬到这么烂的地方,实在不想让朋友看到这样的窘境。自从辞掉工作后,就不再跟原职场的同事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连络。
一楼有三个房间。前面的两个房间都没有门牌,也就无法确定是否有人居住。只有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挂着一块大大的木制门牌。镀金的花纹下面写着「八龙会」三个字。由名字应该能确定那不是花艺教室或茶道教室。所以决定不进去参观。
由楼梯的平台往上观看二楼,也是寂静无声,感觉不到人气。惠太的新窝是302室。位于三楼的正中间。
走进玄关就看到饭厅、厨房。右手边是附卫浴设备的洗手间。里面就是铺了杨杨米的房间。最实惠的空间则是玄关旁的衣柜。
惠太不晓得上楼、下楼几次了。要将电视、音响、冷气机、MD组装零件、电脑、餐桌、床搬上去。还有塞满了书和DVD的厚纸箱。因为是第一次自己搬家,这下子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在这些家具的包围下生活。还有制作义大利面条的机器,实在想不通为何会买这种东西。
利用空档时间通知相关单位将瓦斯和电话接通,当全部的行李都搬上楼,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了。惠太搓揉着像被铁板打到的腰,望着堆积如山的厚纸箱叹了一口气。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再整理吧!
先去跟邻居打个招呼。虽然东京人的作风会无视于邻居的存在,但是对于在乡下长大的惠太来说,以前连在一公里外的邻居晚餐吃了哪些东西都可以知道,现在不让他知道隔壁住了哪些人,他会觉得很不安。惠太将要送邻居礼物的毛巾拿在手上,首先按了左邻303号的门铃。
按了三次门铃都无人应门。可能没人在家吧,正打算离去的时候,终于听到屋内响起脚步声。
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比惠太年长的男子。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虽然门只开了几公分,但因为那男的很矮,可以清楚看到屋内景象,跟惠太的302号房一样,都是细长形的房间,里面有张简朴的书桌,墙上贴着美少女动画片海报,以及一张写着「离早稻田大学入学考试还剩一百五十天」的纸条。实在无法置信,眼前这男人竟然年纪比自己小。
「您好,我是多村,刚搬到隔壁房间。」
对方没有回应。
「请多指教。」
还是没有回应。他只是鼓着剃得很干净、没有丝毫胡渣的双腮。当惠太将毛巾递出去时,他竟像抓旧抹布般地将毛巾抓过去,然后用力关上门,差点就要碰到惠太的鼻尖。过没多久就看到他从信箱将毛巾丢出去。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惠太气炸了,真想从信箱将毛巾拉出后,拿回来。
301号房的门铃坏了。用手敲门,大概过了五秒钟门就开了。里面正播放着听不懂的民族音乐,还传来浓浓的烟草熏烟,眼前顿时变白。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有着小麦肤色,五官轮廓深邃的男子。惠太向他打个招呼,对方以一种奇妙的腔调回话。
「捏好(你好)!」
他应该是外国人。亚洲裔的外国人。房间里面挤了大约十个人。大家的长相都很像。可能因为看到惠太的关系,大家赶快起身冲进浴室里。站在门口的男子耸耸肩,然后以仿佛是有着长睫毛的悲伤骆驼眼神,回头望着惠太。
「你是警察吗?」
「不是,我才刚刚搬到隔壁。」
「搬到隔壁?」
「是的——」,惠太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要跟他说英文。
「那是警察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的,No Problem。我叫多村惠太。是刚搬进隔壁302号房的新邻居。请多多指教。」
这次他好像听懂了。
「302号房?」
「是的。」
男人从门边探出头,朝惠太的房间看了一下,不到一秒钟又马上将头缩回来。
「那个,那个,请多多指教。你会很辛苦的。隔壁是佛陀会来的地方。」
「佛陀……什么意思?」
惠太反问他,那位男子开始以惠太听不懂的外国话念祷告词,低声呢喃念了两句、三句后,又慢慢地左右摇晃着他那纤长的脖子。
「TEDA·APAAPA。这句话翻成日文就是请别在意的意思。我是住在大都会区的外来民族流浪汉。」
这应该是日本人教他的,表演了一段让人无法招架的低级笑话后,还对惠太眨眼睛。那个动作就好像是双峰骆驼在沙漠中,发现遇难者后在眨眼睛。
回到自己的房间,只将马上会用到的东西整理一下。将二人餐桌和餐具柜摆在饭厅。将床组和情侣沙发搬到榻榻米卧房。这些家具都是纯子挑选购买,全部是义大利制。一个人住使用这样的家具是有点奢华,不过就算纯子没有说出来,惠太也了解她在买这些家具时心里的想法。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这些东西结婚以后也能用到」。
将这些高级家具摆在老旧公寓铺着亚麻油地毡的地板上和褪色的榻榻米上,看起来就像是毫无价值的膺品。
已经两个月没跟纯子见面了。在惠太辞去工作后,两人的关系马上就出现裂痕。两人之间已经超越同事情谊,也交往了两年,虽然尚未论及婚嫁,但是彼此的关系已经是非常亲密,就算没有说出口,但两人谈话内容的前提,早已经摆明了包含「结婚」这两个隐形字。虽说惠太是自己辞去这份工作,但形式看来与被裁员没两样,一定是这个原因在不知不觉间让纯子觉得焦虑没有安全感,惠太也觉得对不起她。身无分文,连想带纯子去她最爱的法国菜餐厅或酒吧的这种念头,都不敢有。
最近都是惠太打电话找她,对方连一通电话也没有。虽然传了简讯也留言,但对方几乎都没有任何回应。再不赶快找到新工作的话,两人的关系一定会更恶化。
辞去工作的时候,还是寒冷的冬天,但现在月历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夏天的前夕。今晚非常闷热。惠太脱掉满是汗水的T恤。明天再整理吧!先去洗个澡!这也是惠太坚持要租的套房必须附卫浴设备的原因。
当惠太伸手推开浴室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好像有人在抓他后颈项的头发。在公共厕所小便时,如果有人站在后面,就会有那样的感觉。
他回头看,当然没有其他人。只见洛可可式设计风格的餐具柜玻璃上,映照着自己全身赤裸、眼睛张得很大的影子。
转开旧式的水笼头,当不怎么热的水淋在身上时,惠太才发现肥皂和洗发精都还摆在厚纸箱里。边走边甩湿头发,回到卧房。到底是哪个纸箱呢?大费周章找过以后,打开的纸箱里只有鸣笛水壶和清一色的德国Meissen餐盘器皿。
飒飒。
听到轻微的声响。那是摩擦榻榻米的声音。惠太环顾屋内一周,又听到,
飒飒声响。
这次是正面对看。惠太吓呆了,脖子动也不动。在厚纸箱的另一侧有个人。
「……你是谁?」
惠太眼前站着一位短发女孩。从堆成三层的纸箱上面,只能看到小女孩像沙拉盘形状的发型和细长的眯眯眼。这时惠太才想起来,他并没有锁门。
「你想干嘛?这里是我的家。」
少女的眼珠子移转到惠太的大腿之间,眯眯眼突然变大,张开成如树叶的形状。这是很窘的情况。没穿裤子的男人和小女孩。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将年幼可爱的女孩诱拐到家中的变态男子。惠太赶紧用水壶遮住私密处,捡起长裤飞也似地再冲回浴室。
听到那个女孩朝玄关走去的脚步声。惠太穿上长裤,采出头窥看玄关时,已经不见小女孩踪影。
她是楼下邻居的小孩吗?惠太歪着头沉思。这栋公寓到底是什么怪地方?月租日币三万三千元,的确是太便宜了。
* * *
隔天下午,惠太吹着口哨,两个阶梯当一步地快步上楼。今天去东亚有限公司面试,有一种非常吉利的感觉。不,不只是感觉而已,事实上就是很顺利。自己简直就像是被公司内定的优秀职员。
东亚有限公司是一家新开幕的化妆品行销公司。目前采取无店面销售方式,但是最近开始展开跟松清公司一样的联营店连锁销售模式。因此需要广征人才。跟之前的公司相比,这间公司不是那么有名,但薪水却是原公司的1.5倍。奖金也很可观。突然由董事级主管来面试,在离开的时候,社长对惠太这么说:
「您什么时候能开始来上班?」
现在惠太的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回味这句话的含意。一只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面,装的并不是平常买的海苔便当,而是双层炸猪排便当,还有酒和小菜。提前庆祝自己找到工作了。
这次的公司应该能让自己好好地大展身手吧!之前任职的公司是一间大型百货公司。惠太是在总公司的外商部门工作。那是以企业或大宗有钱人为顾客对象的豪华级职场。在公司里,从哪所大学毕业也成为升迁的重要依据之一,自己虽然不是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但是营业成绩非常优秀。已经握有出人头地的单程车票了。虽然因为物流业景气不佳,惠太任职的百货公司也吹起裁员风,但对他来说,那根本是别人家的事,那股风暴是吹不到自己身上的。至少在木曾调职来担任外商一课的课长之前,情况对惠太都是有利的。
木曾到职没多久,就要搬新家,还办了入厝宴席,一定是因为整个课里只有惠太没有出席这场飨宴,因而结下的梁子。并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对木曾印象不好,所以才故意不出席。实在是因为那一天有个无法推辞的重要约会。那一天要跟纯子一起到餐厅用餐,那可是等了三个月,终于预约成功的人气法国餐厅。
从大厝宴的隔天开始,木曾就将属于麻烦制造者的客人全部塞给惠太。一旦生意没有谈成,就责备惠太,骂他无能。因为这样,惠太在公司里的评价越来越差。听说公司即将公布裁员名单的隔天,惠太就主动提出辞呈。可能因为他不想让在隔壁部门工作的纯子看到自己被裁员的窘态,才决定主动辞职。
打开第三瓶啤酒,将手机拿在手上。一定要打电话给纯子。毕竟自己搬家了,只是想传简讯告诉她新的地址。如果再告诉她自己被内定,找到新工作的话,她一定更高兴。
这样子两人就可以重修旧好吧?不停地复诵已经想好的台词,喝口啤酒润润喉咙,从与众不同、只登录一组手机号码的电话簿中,叫出纯子的手机号码。但是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女人声音并不是她的声音。
——您拨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止使用……
怎么会这样?
又重拨了好几次,但答案都一样。惠太用手机敲额头,一直在思考。他努力地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再喝一口啤酒,滋润干涩的喉咙。
应该是这样吧?纯子喜欢追求新机种,她一定又换新手机了。交往的这两年期间里,她已经换了三支手机。就是这个理由。从很早已前就一直念着要将罟系统的手机换成DoCoMo手机。过几天她应该就会打电话来,告诉我新的手机号码吧!
啤酒还剩下半罐没喝完,惠太就换喝威士忌。没有加冰块稀释,一口气就喝了半杯,然后像在吃壁纸般,嚼着没有任何味道的牛肉干。再一次对自己喃喃自语。就是这个理由。
* * *
到底是几点了?因为梦见自己用电钻挖柏油路,于是就惊醒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倒在床上睡着的。现在脑袋里还可以听到电钻的声音。昨晚好像喝太多了。头像打鼓般,很有节奏地刺痛着。
喉咙很渴。内心祈祷希望冰箱里的矿泉水没有喝完,然后慢慢地抬起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昏暗的衣橱上方,惠太不禁揉揉惺忪的眼睛。
是个人形娃娃。那是奶奶的市松人形娃娃。好令人怀念哦。
惠太的家并不算富裕,所以老么惠太没有自己的房间,在上高中以前,都是跟奶奶一起睡。叫朋友来家里玩,当他们看到衣橱上面摆满的木制人偶或人形娃娃时,都拼命地取笑惠太。
好久没再看过那么大的人形娃娃了——因为醉意未失,惠太就用睡意深浓的脑袋在思考。他爬起来,想到这里并不是故乡的家,而人形娃娃在奶奶过世的那一年就捐给了神社,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那一瞬间,感觉人形娃娃的身体奵像动了一下。
有个人影缓缓地走下衣橱,朝厨房走去。市松人形娃娃的那头短发造型,惠太好像在哪里见过。没错,是昨天闯进家里的那个小女孩。惠太马上跳下床,在黑暗中寻找电灯开关,将灯打开。
「你想做什么!」
惠太大叫一声,努力挤出恐怖的表情,将头朝厨房探出去。
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惠太也开了厨房的电灯,检查餐桌下面。还是没有人。真是个动作灵敏的小女孩。应该已经跑出去了。
可能因为之前住的地方是自动锁设备,惠太常会忘记锁门。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也不晓得这栋公寓住了什么样的人。双手抱着沉重的头,朝玄关走去,这才想起来。
昨晚门确实是锁上的。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竟然可以闯进别人上了锁的家中。可是,我连门链也挂上了啊!惠太歪着头沉思。头就这样歪着,久久无法转正。
难道,是幽——
忍不住要脱口而出的话,赶紧再吞回去。如果整个说出来,那是很可怕的。惠太拼命地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在阿波罗号登陆月球以后才出生的惠太来说,从他一出生,在他的生活周遭,合理性就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活指标因素。
我懂了。惠太弹了一下手指。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是一种幻觉。因为要忙着搬家,还要找工作,压力太大,导致过度疲累所产生的幻觉。还有,昨晚也喝太多酒了。
一定是这样。惠太故意出声如此说,然后关掉电灯,再钻回被窝里。可是,已经不想睡了。醉意一扫而空,意识清楚的脑子里面,还一直如同复诵驱魔咒语般,不断说着「是幻觉、是幻觉」这三个字。
不晓得过了多久,又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响。那是推开拉门的声音。声音是从玄关旁边的衣柜传来的。
啪哒啪哒啪哒。
那是赤足走在饭厅亚麻油地毡上所发出的厚重声响。这下更惨了,竟然开始幻听。惠太赶紧用枕头套压着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心脏在鼓动的声音,只好拼命地憋气。那个脚步声就在枕头边停止了。
碰!
有人透过棉被用手指碰触自己的背部。惠太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移动,但是那个动作又来了。
碰!碰!
赶紧将拳头塞进嘴巴里,阻止自己惊声尖叫。那是幻觉!幻觉!幻觉!
「呼!」
那个幻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脚步声渐离渐远。然后开始听到好像有猫用舌头在舔饭桌的声音。那个幻觉正在吃牛肉干!
「真好吃!」
幻觉在自言自语。声调听起来像是老太婆的低沉嗓音,跟外表看起来的年龄搭配不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肉啊?」
是幻听、幻听、幻听、幻听。
「是马肉吗?」
管它是马肉、羊肉、兔肉都好。请你赶快消失吧!又听到有人在喝罐装啤酒的幻听声音,马上又幻听到呕吐的声音。
「呜嗝嗝!」
惠太很想将耳朵塞起来,但是他做不到。因为有一只手一直握拳塞住嘴巴。
「这个男人差劲……」
惠太以为是在说自己,正想要冲出去。但是后来知道并不是在说他。
「胡须长的真奇怪。一脸凶相,还有一双蛇眼。」
原来她在看摆在餐桌上的公司简介手册。她应该是在骂东亚有限公司的社长。
「这个人马上就会遭报应。」
惠太全身抖个不停。吹进房里的夜风让他觉得更寒冷。因为没有开冷气,所以窗户是开着——
「啊!」惠太躲在棉被里,轻声地叫了一下。「是窗户!」
她应该是从窗户爬进来的吧?虽然不曾检查过马路的对面有哪些东西,不过这栋公寓如此老旧,应该很容易就会有外人入侵吧?应该是这样吧?她应该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得到合理的解释后,惠太的身体不再发抖。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而已。那就是为什么那样的小女孩会在三更半夜闯进这个房间呢?惠太透过棉被的缝隙望向饭厅的餐桌。
惠太看到了那位小女孩的背影。她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整齐的短发,长度只到耳朵位置。短发下的双颊因塞满牛肉干而变得圆鼓鼓,不停地上下移动。
「喂,小女孩!」
惠太一出声,小女孩被吓得跳起来。像人形娃娃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惠太。那女孩有着一张下方宽肿的圆脸。一双细长的眯眯眼。加上肤色白皙,鼻子和嘴巴也很小的关系,感觉就好像是在馒头上而划了两条刀痕。当她跟惠太四日交接时,眯眯眼张得很大。她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快步朝玄关方向走去。结果在门槛处绊倒,顶着短发的头就像风鼓般在地面上滚动。
「你想做什么?」
当惠太走近时,她屁股着地坐在地板上,然后用屁股挪动,往后退一步。她的身高应该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吧?还只是个孩子。如果跟这样的小孩子发脾气,也会显得自己很稚气。所以惠太就拼命压抑心里的怒气,勉强挤出温柔的声调。
「我没有生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少女像抱着护身符般,双手紧紧抓着牛肉干,拼命摇着她马桶盖发型的头。
她可能是肚子饿了。惠太以跟小动物相处的要领与她保持适度的距离,然后打开冰箱,取出要当早餐吃的饭团,摆在餐桌上。少女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走饭团。虽然她的脸很圆,但是手臂很纤细。饭团的塑胶纸都没拆掉,就直接塞进嘴巴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露出像小仓鼠的眼神,望着远方,继续活动双颊。将嘴里的食物吞下以后,才开口说话。
「千代子。川上千代子。」
她终于发现饭团还包着塑胶纸,开始用又短又圆的手纸剥纸。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不灵活。
「你从哪里来的?你是这栋公寓住户的小孩吗?」
小女孩好像听不懂惠太在说什么,头歪歪地看着他。惠太只好换另一种方式问她。
「你家住哪里?」
「川越。」
川越?川越在埼玉县呢!
「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只是略歪着头,现在变成四十五度倾斜。
「你的家人呢?」
变成六十度倾斜。
「你从哪里来的。从埼玉县吗?」
「土中。」
土中?没听过这个地名。没几秒钟工夫小女孩就将第一个饭团吃光了,然后做出如猫的表情,闻着第二个饭团的美乃滋气味。
「你几岁?」
「十四岁。」
「你骗人?」怎么看,她都像只有十岁的样了。
「我没有骗你。我是明治三十九年(一九〇六年)、丙午年出生的。」
「什么?明治年代吗?」惠太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以后,才发现事有蹊翘,眼睛蹬得好大。「明治年代出生的?」
这时候小女孩抬头挺胸,笔直站在惠太面前,像要发声练习般,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对惠太说:
「我的生日是明治三十九年六月九日。」
她不像在开玩笑。感觉就好像将已经记了很久的话再复诵出来。望着将第二个饭团也塞进嘴里、双颊圆鼓鼓的小女孩,惠太心里是这么想的。真是可怜,她应该是脑袋有问题吧?想到这里,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正常。她穿的是在女儿节才会穿的红色印花长袖和服。说不定她被家人送进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现在是从医院偷跑出来吧?
「我打电话给你家人,电话号码是几号?我要打去哪里呢?打去川越?还是土中——」
怎么会这样?惠太本来打算挤出从容和蔼的笑容,但是他却看到映照在前方餐具柜玻璃上,自己的脸已经扭曲变形的倒影。还有,应该是站在餐具柜前面的小女孩,遍寻整个玻璃镜面,却看不到她映照的身影。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鸣笛水壶的叫声。原来那是惠太自己的哀嚎声。
从301号房传来睡意浓厚,说外国话的抗议声。小女孩——不,应该是幽灵,用手捂住耳朵。当惠太往后退时,对方也反抗似地摇晃着身体往后退。
「好可怕!」
那应该是惠太要说的话,结果被幽灵抢先一步。眼前这位少女应该已经吃下两个饭团才对,但是餐桌上面却摆着两个完全没有被拆封的完整饭团。当惠太发现到这个事实时,他又吼出像鸣笛水壶一样的叫声。
301号房的人又抗议了。因为一墙之隔有人住的关系,这好像给了惠太勇气,他给自己壮胆对小女孩说:
「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没有地方去。」
这位少女幽灵虽然个子矮,但是有着清楚的双脚。现在她的双腿在发抖。不晓得为什么,她好像也很怕惠太。当惠太察觉到这个现象的瞬间,他终于能镇静下来,以平稳的语调说话。
「……这样的话,你没有地方去也没关系,不过我求求你,以后别再我面前出现。」
「好!」
反而是幽灵比较坦率有礼貌。她看着双眼圆瞪的惠太,将双手摆在膝盖上面,鞠躬行礼,然后啪哒啪哒地往前走,消失在衣柜里。衣柜里面塞满了纸箱,应该没有容身之处才对。
惠太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挪动餐具柜,挡着衣柜的们。然后蜷缩在卧房的角落,用棉被盖头。就这样等待清晨的来临。
窗外的阳光给了惠太勇气。他这才慢慢地伸伸懒腰。但还是很小心,抱持着警戒的心朝厨房走去,洗脸,将宝特瓶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打开电视,声音转得比平常还大声。
九点多的时候,打了电话去近藤房屋。
——您好,这里是近藤房屋。是,您是刚般进月之丘302号房的房客?找社长吗?请您等一下。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社长太太。因为惠太听到话筒的另一端,那位中年妇女大声叫着「老公」。还有惠太也听到有个男人出声回应,但是后来接电话的人仍然是社长太太。
——社长不在,刚好有事出门。
不晓得为什么,那种感觉就跟打电话到纯子住的地方一样,没人理会。
惠太只好对社长太太说,有急事,请社长马上与我连络。当他挂掉电话后,马上又发生一件惨事。从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听到很熟悉的名字。
——东亚有限公司社长武元胜敏,昨晚因涉嫌诈欺案件,遭警政署生活经济课逮捕……。
电视荧幕上出现一辆正要开进某栋建筑物的黑头轿车。在车子后座,两位彪形大汉中间的那个人,就是东亚有限公司的社长。
* * *
东亚有限公司的内幕就像是一辆火车,在化妆品行销上彻底失败,最终引火自焚。以虚假的开店计划招募联营店会员,诈欺募集巨额资金。应征员工只是演出的一场戏,不过是为了取得催促总公司进行开店计划的会员们之信任。
现在不是烦恼幽灵事情的时候。拜刚刚的新闻之赐,让惠太只好赶紧冲到他原本不打算参加的「中途换职博览会」现场。因为他的工作又泡汤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挤满企业征人摊位的会议大厅里,失业人口多到让人以为是要在这里举行失业者集会大游行。因为人潮实在太多,惠太只好无功而返。
在回家的路上,惠太以厌恶痛恨的眼神望着塞满各家公司简介手册的纸袋,叹了一口气。惠太才二十出头,到任何一个摊位应征,应该成功机率都很高,但是参加博览会的征才企业都不是大企业,全是中小型企业或新公司。而且每家开出的条件和业务内容也几乎相同。
随便选哪一家都可以吧?可是到底有没有可以让我挺起胸膛,对纯子大声说出公司名称的公司?或者让旧日同事羡慕的好公司呢?
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指点般,惠太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点子。对惠太来说,他实在不太想这么做。惠人的谚语造诣不是很深,所以他应该不会想到那句谚语,但是简单的说,那句谚语形容得最贴切,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从众多简介手册中,挑选出好几本刊登社长照片的手册,然后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摆在餐桌上。餐桌的正中间摆了牛肉干和罐装可尔必思饮料,好像在摆供品。将挡在衣柜前的餐具柜移走,回归原位,然后惠太就钻进被窝里,清清耳朵仔细聆听四周的状况。
大概在凌晨一点多左右,传来衣柜拉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啪哒啪哒啪哒。
跟昨天相比,惠太的身体并没有抖的那么厉害。现在对惠太来说,可能要继续过着失业生活与失去纯子这两件事,远比幽灵还让他觉得恐惧。
幽灵在厨房里很满足地说:
「果真是马肉。」
接着听到啪砰啪砰敲打金属的声音。她好像不晓得打开铝罐的方法。
「呜!」
好像在观察珍奇野兽的户外生活,惠太很安静地透过棉被的缝隙审视她的一举一动。小女孩幽灵正用她的和服长袖擦拭餐桌。
幽灵拿起桌上的简介手册,然后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又继续抓起牛肉干吃。喝了一口可尔必思,再继续观看那些手册。只听到幽灵「嗯、嗯、嗯」地呻吟着。惠太将耳朵靠在棉被旁边,竖耳倾听。
「的……精心努力……步伐」
她在念手册上的假名。她好像不会念汉字,专挑假名念。
「是……以制造商身分……立志成为……」
如果不制止她的话,她可能会这样念一整晚。惠太记起在珍奇格言字典里有这样的一句话:「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这句格言让惠太充满勇气,终于出声叫了那位幽灵女孩。
「那个,喂、喂!」
真是令人意外,惠太竟然能以平常的声调叫人。
「呜呜呜呜」
幽灵发出哀嚎声,嘴里的可尔必思全部喷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她噎到了,发出像老太婆般的呻吟声。看她的样子似乎很痛苦,惠太赶紧冲过去拍着她的背。以前都以为幽灵的身体是冰冷的,但实际碰触后,不觉得冰冷,但也没有任何温度。跟活人的体温不一样,而是跟室温一样。
「你还好吧?」
惠太将新的可尔必思饮料摆在原本想要逃走的幽灵鼻尖前。幽灵就像正在接受训练的狗,完全静止不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内心的恐惧感已经完全消失。被可尔必思噎到喉咙,有着一张像大福麻糬脸的幽灵已经不再让惠太觉得恐惧。幽灵的视线就在衣柜和可尔必思之间流转,最后她缓缓地伸出手,接过惠太手中的可尔必思。
「我有事想问你。我希望你看这些照片,然后告诉我这些人的品性如何。」
幽灵双手抱着可尔必思,正打算逃回衣柜里,被惠太叫住了。惠太将刚刚小女孩连着包装纸都一起吃下去的牛肉干塑胶袋剥开,然后拿在手上,像摇着小手电筒一样地左右晃动,想以牛肉干诱拐小女孩停下脚步。
搞不好惠太是第一位用诱饵成功诱拐幽灵的人类。三分钟以后,惠太和嘴里含着牛肉干的幽灵面对面地坐在餐桌边。幽灵眯着眼睛,浏览着简介手册。很舍不得地将嘴里含的牛肉干拿掉,以低沉纤细、像微风般的声音说道:
「没有羞耻心。野心大。喜欢说教又好色。」
「你说得没错。」惠太心有戚戚焉地说。「那么,这一位呢?」
「不知羞耻、欲望强、爱慕虚荣、好色。」
「这个呢?」
「很贪心、爱慕虚荣、爱说教。」
「这样子不就每个人都一样烂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家都烂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她这么说,这些在简介手册上志得意满阐述自己经营理念,还自信满满地刊登大头照的人,大都是这样的烂人了。惠太突然想问幽灵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人的品性?」
「那是相学。」
相学?应该是面相学吧?
「你在哪里学的?」
「爸爸教我的。」
「你的双亲怎么样了?」
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小女孩是明治年代出生的话,她的父母当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们已经去世了。爸爸在我七岁时去世,妈妈在我十岁时去世。」
「他们都过世了,那你怎么办?」
不晓得为什么会突然想问幽灵的身世。可能因为最近都忙着面试的事,好久没有好好跟人聊天的关系吧?
「我去了岛原四村,去善次郎叔叔的家。」
幽灵歪着脖子沉思。
「九州的岛原吗?为什么你要去那里?」
「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的头脑不好。头脑笨,也长得不漂亮,简直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
名叫千代子的幽灵将脸往上抬,双眼翻白。惠太原本以为她想唤起身为幽灵的本能来恐吓自己,但后来想想并不是这样,她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其实是在回忆想事情。
「想起来了,是善次郎叔叔。」
好像天花板上有写字一样,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将天花板上的字念出来。
「阿春婶婶也曾经那么说过……去到岛原的家,妈妈的衣服全部送给了阿春婶婶。我的衣服送给了堂妹未衣和纱和。爸爸的钱就送给了善次郎叔叔。已经没有可以送的东西,所以就变得一无是处。」
「怎么可以那样说,真过分!」
「叔叔对我说:你头脑不好,最好不要上学。就在家里照顾善吉好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千代子紧紧闭上眼睛。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只要一想,就会觉得头好痛。」
「你最后记得哪些事?」
「土里面。蚯蚓爬满我的身体,非常痒。蝼蛄想咬我。当时我拼命喊救命,希望有人来救救我。」
听她那么说,觉得好可怜。
「你已经死了。变成幽灵了。」
千代子蹶起小小的厚唇,那样子就像只小鸡。
「不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那么,你待在土里多久呢?蚯蚓和蝼蛄把你身上的肉都吃光了吧?」
千代子没有再蹶着嘴。然后她轻轻张开嘴巴。
「啊!」
露出害怕的眼神,看着惠太。
「现在不是明治年代,也不是大正年代。现在是平成年代。」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于是惠太就对她说明。千代子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年间,接下来是昭和年代,而现在则是昭和之后的平成年代。提到日本战败这件事时,千代子原本像柳叶般大小的眼睛突然张得很大,就像是广叶树种的叶子。
「所以说,乃木大将也死了。」
「不,现在不是谈论那个问题的时候。」
「我该怎么办才好?」
听千代子这么说,惠太也觉得很伤脑筋。千代子的嘴巴和眉毛都变成「へ」字形。下嘴唇蹶成像颗小酸梅。
「……不准哭!」
「呜呜呜」
「我不是说不准哭吗?我会负责任,让你成佛升天的。」
惠太终于说出来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做,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总之,首先要让千代子将想起来的事情全部说给自己知道。
「首先,你试着想想自己是死在何处?怎么死的?那些事情比较重要。」
「是的。」千代子频频点头。
「那么,还要跟你做一个约定。当你出现时,请务必要出声,不然很可怕。」
「好!」
于是,惠太就正式与幽灵同居了。
* * *
接下来,千代子每晚都出现。
通常都是惠太钻进被窝里没多久,千代子就会出现。她就吃惠太已经摆好在餐桌上的食物。虽然千代子不想主动开口说话,但却很希望跟惠太打个招呼,所以喝了可尔必思后就会拼命地叹气,吃牛肉干或饭团时,还会自言自语地,问一些与牛肉干或饭团有关的问题。如果太吵了,惠太会从被窝探出脸,回答她问题。「那是牛肉」、「不准喝啤酒」。当惠太告诉千代子一个饭团要一百二十日圆时,千代子竟被酸梅籽噎住喉咙。
我是住在大都会区里的外来民族流浪汉。真的就如301号房的尤曼先生所说。当惠太习惯以后,也不会觉得幽灵有啥好怕的。看着她那悠闲的容貌神情与行为举止,实在无法把她跟幽灵连想在一起。
现在惠太遇到尤曼先生和他那十一个朋友时,也会彼此打招呼。
「你好。」
「斯拉马索雷。」(尤曼先生的国家母语,「你好」的意思。)
虽然尤曼先生有告诉惠太他的名字,但是一问他是哪里人,他只是回答「我的故乡在南方,比蒲田还南方」。他好像是半年前来到日本观光。「来观光以后,就打算留下来打工。在我的国家我也是开推土机的,但想不到在这里可以赚更多的钱。」。在物价下跌、通货紧缩的日本生活,就如尤曼先生自己所说,很轻松!很轻松!所以就把兄弟姐妹和亲戚全叫来了。如果打开窗户,每天早晚都会有一股惊人的辛辣香料怪味飘进来,有时候还可以听到穿越墙壁的合唱念经声,不过这些事情都不足以构成生活上的困扰。
至始至终最令人厌恶的反而是303号的房客。常常会在深夜发出奇怪的声音。譬如整天晚上来回踱步走动的声音,或者不停地喃喃自语的声音。那位房客好像从不出门,只有第一天搬来这里去打招呼时有看到他的人,后来都没见过他。惠太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对于纯子一直没有告诉惠太新的手机号码这件事,最近惠太好像也释怀了。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认为纯子一定是出国旅游了。每年一逢中元节商战期前夕,纯子就会提早放暑假,到国外旅游。不过惠太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才会很焦虑为何纯子不打电话给他。在百货公司工作,平常很少休假,所以要放长假的话,一次可以得到长达十天以上的假期。
去年惠太就勉强挤出假期,跟纯子到马尔地夫渡假。两人还相约下次要去纽西兰。坐在回程的机舱里,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纯子会这样说:「下次就当做是蜜月旅行。」。
搬来月之丘公寓后,这是第二个周末。
惠太从影带出租店租了两支DVD,快步地上楼。「晚安」。「斯拉玛玛兰」。平常尤曼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都会在楼梯间聚会,惠太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惠太很悠哉地将DVD放进播放机里,这支DVD不是在柜台结帐时,摆在最上面的法国电影,而是放在下面的《穿着围裙的全裸少妇》。毕竟惠太才二十八岁,还处于年少气盛期。加上已经四个月没跟纯子见面了。前面有穿衣服的剧情就用快转转过,进入主题时,惠太脱下裤子,握着自己的阴茎。
「打扰了!」
「啊!」
惠太赶快将萎缩的阴茎用面纸盒遮起来。千代子虽然用双手遮住眼睛,但是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却是张开的。
「我现在很忙,待会再来。」
「会动的人,我想看!」
千代子指着少妇手里拿着小黄瓜的画面,少妇正用小黄瓜做其他用途。也就是说千代子想看电视。
「是活动照片,我是第一次看到耶!」
这时候小黄瓜换成了苦瓜。惠太赶紧转换电视画面,他转到动物频道。
「哇!」千代子发出赞叹之声。「那是野猪。」
「不是啦,是河马。」
「哇,是龙!好可怕!」
「那是长颈鹿。」
惠太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对端坐在距离电视荧幕五十公分前的千代子说:
「对了,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狒狒!是狒狒!」
「不是狒狒,是大猩猩。求求你,赶快想起来。否则一直待在这里,我也很困扰。」
千代子终于转头看着惠太,此时她的眉毛和嘴唇早已憋成へ字型,一脸不悦。
「没关系,你想一直住在这里也行。不过,还是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因为我很笨,所以不能住在这里?」
「不是那样的问题啦。」
「因为我一无是处吗?」
「不是,千代子你绝对不是一无是处。你也不笨。仔细瞧瞧,你长得还蛮可爱的。」
惠太只是想安慰她,但千代子好像会错意了,赶紧将她那双短腿缩进和服里,以极度警戒的眼神瞪着惠太。
「你不要误会了!」
节目结束,进广告。惠太拿起摇控器,不停地转台,然后听到千代子发出近乎哀嚎的欢叫声,还高兴地拍手。
「你想看哪一台?随便你选。」
「刚刚那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
也许千代子果真是个恶灵。
* * *
接下来的一周,有三间公司跟惠太连络。其中两间公司是在中途换职博览会上,感觉蛮不错的物流公司,具有中小企业规模。另一家公司则是在HELLO WORK网站找到的,专门出版绘本、儿童书籍的小型出版社。学生时代曾和朋友们一起制作迷你漫画杂志,好怀念那个时候,就带着开玩笑的心情接受了那间出版社的面试,不过看了位于贫旧杂居大楼里,堆满旧报纸、旧杂志的出版社状况,顿时从幻想中惊醒。
每家公司都说以录用为前提,希望再面试一次。这一刻的心情就好像背在身上好几个月的沉重行李,终于可以放下了。很想跟别人好好地聊聊天,于是惠太拿起睽违许久的手机。首先打电话给学生时代的朋友,然后再打电话给以前的同事。
你辞职是对的。我实在太过安逸了。接下来的交谈情况就不妙了。惠太就这样听以前的同事发了一阵子的牢骚,但是他实在很不想再听下去。其实他是想以问候大家近况如何为借口,顺便打听一下纯子的事。以前那间公司不赞成办公室恋情,所以惠太和纯子交往的事,并没有告诉同一课里的这位男同事。
「对了,永岛近况如何?永岛纯子好吗?」
——永岛?她休长假。又出国去玩了。二课实在很闲啊!
果然没猜错。虽然今年无法同行,但明年一定要跟纯子一起到纽西兰渡假。
——你知道她跟谁一起去吗?
「什么?」
——应该是跟驹泽先生一起去的。最近他们两个人走得很近,所以就东窗事发了。连休假日期都一样。有好几天的时间,两个人都一起在研究纽西兰旅游简介呢!看起来好像是婚前旅行。
「啊,有这种事啊?」
顿时惠太的胸口好像被放了一颗保龄球般沉重。
——驹泽先生现在在外商部门很红,还到课长家里帮忙拔草呢!你想想永岛的那副长相,就是很会算计的样子。她挑男人的眼光很严格。对了,你最近如何?找到新工作了吗?
惠太很想假装镇定,但是根本无法压抑内心起伏的情绪,含糊地说些客套话后,就将电话挂断了。很想喝啤酒。不,应该喝更强烈的酒。于是就去了便利商店,买了整瓶的威士忌。将买来的可尔必思易开罐拉开,也打开牛肉干,摆在桌上。毕竟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了。
没多久,背后就传来声音。
「我可以吃吗?」
「可以啊!」
「可以喝『卡鲁比思』(可尔必思)吗?」
惠太并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听着千代子像胆颤心惊小仓鼠般晈着牛肉干的声音,惠太不发一语地啜饮酒杯里的酒。耐不住寂寞的人其实是幽灵。
「八点可以让我看百万富翁益智节目吗?」
「好!」
「那些会动的人的脸实在很滑稽。常听到人家说:『最后的安塞』(译注:安塞,answer之意)。」
看来千代子已经习惯现实世界的生活了,比惠太还更能适应这样的生活。真令人羡慕。
「『最后的安塞』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不要喝那么多酒。洋酒后劲很强。」
千代子用一种已经死了很久的老太婆语调向惠太说教。
「没关系啦!」
「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
「我没事……对了!」惠太勉强挤出笑容看着千代子。「我有个人想请你看一下面相。」
惠太从相簿里取出好几张照片。全是纯子的照片。
「妆化的这么浓,我不会看。」
「将你的感觉说出来就好了。」
「擦金色的指甲,这就是野心大、欲望强的象征。由鱼尾纹的数目来看,这个女人很淫荡。下庭看起来魔多——」
千代子好像只记得一些面相学的专门用语。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说话的语气就会变成老太婆,而且尽说些难懂的名词。
「好了,别再说了,可不可以说得简单明了一点?」
「她绝对不是好女人。爱慕虚荣,欲望多。很会诱拐男人。」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最后的安塞。」
「不要胡说八道!」
千代子吓到从椅子上掉下去。张大她的眯眯眼,瞪着惠太。
「为什么?这么大声?」
「……对不起。我也不晓得为何会这样。我要去洗个澡,你想做什么事都随便你。」
惠太并没有泡澡,只是冲澡而已。用冷水一直冲淋身体,一直冲到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可是心里的保龄球却变成有十六盎司重。
走出浴室时,益智节目已经结束了,电视画面正在做天气预报。千代子好像对明天的天气没有兴趣,坐在衣橱上面,摇晃着双脚唱歌。她的歌声高亢澄澈,跟平常的老太婆语调截然不同。
「你在唱什么歌?」
「卡裘夏的歌(译注:旧苏联帝国流行的歌曲)。」
「真好听。」
「以前常跟花小姐一起听收音机,就会听到这首歌。」
「花小姐是谁?」
千代子抬头凝视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很落寞地回答。
「想不起来了。」
电视画面已经变成介绍国外美食的情报综艺节目。荧幕上出现的那个主持好像是以前的偶像歌手,她不管是否会让住在南方之岛的原住民感到困惑,大声地在说话。
千代子从衣橱滑下来,又盯坐在电视前面。突然那个女主持人竟对的一只烤猪大叫。
——唉呀,好可怜哦!
既然觉得可怜就不要吃嘛!电视机不停地播放着令人感到非常烦燥的叫声,其实惠太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但不晓得为什么,今晚觉得特别吵。
突然千代子说话了。
「就是这里。」
「这里怎么了?」
千代子指着电视荧幕。那一刻女主持人就在东南亚的渡假胜地,对着堆积如山的热带水果发出娇颠的叫声。
——哇,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我就是在这里死的。」
「这里不是日本啊!」
——真的好丰盛。
「山的形状是一样的。」
「你应该搞错了,再仔细想想吧!」
就跟平常一样,每次千代子要沉思时,就会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眼睛半闭,将短发左右摆动。
「……善次郎叔叔家里来了一个男人。他说要请我吃冰淇淋,就带我去了长崎……买了漂亮的衣服给我,然后我们就搭了船。」
那位女主持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原来她开始在念已经写好的剧本台词。
——这里曾经开了好多家娼馆,有很多被称为「唐行小姐」的女性在这里工作。即使到现在,这里还保留了那些因为贫困,远从日本来到异国卖身的悲惨女性们的坟墓——
「啊,想起来了。岛先生的十字架坟墓就是在那里。」
「……你以前是唐行小姐吗?」
原来她被那个善次郎叔叔给卖掉了。千代子好像听不懂惠太说什么。她转过身,愣愣地看着惠太。
「你还记得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事吗?」
因为千代子又抬头看着天花板,惠太赶紧阻止她。
「啊,算了。不用再想了。」
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千代子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将宝贝的可尔必思全部喝完。看她的行为举止,真的就像是个小孩子。如果算年纪的话,大概是国一生、国二生吧!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卖到国外去当妓女,实在令人无法置信。那些人真的很可恶。压着惠太胸口的沉重保龄球,这下子更往下滑落到胃里去了。
「……真过分!」
电视上的搞笑明星玩游戏输了,被罚要吃超辣料理,他的动作很夸张,害得千代子紧盯着荧幕不放,可是突然她开口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是疟疾。」
「疟疾?那是传染病吧?」
「是的,我就是因疟疾死的。」千代子说的斩钉截铁。「一般人生病都是去疗养所,可是我却被带到一间很奇怪的小屋里。因为我笨手笨脚,所以就让我负责倒茶。他们不给我药吃,我真的好可怜。」
「这样跟杀人有什么不一样?!既然你会面相学,为什么像你的亲戚,还有那些卖春的人口贩子,你无法看得出来他们是坏人吗?」
虽然知道这是发生在八十年前的事,就算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但是心中那把怒火就是遏抑不住。
「TEDA·APAAPA。」
千代子不晓得从哪里听过这句话,于是不经意就说了出来。
「这种事怎么可以APAAPA?你应该生气才对。你的亲戚把你的钱都拿走了,还把你卖了!不给你看病的钱,连药也不给你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你应该更生气才对。」
「生气?」千代子将眉毛往上吊,嘴唇往前突出,还露出牙齿,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做了各种表情以后,她才继续说话。「怎么样才算是生气?我已经忘记要如何生气了。」
惠太的胃里好像有东西在燃烧,就要喷出火来了。
「怎么会这样?对了,你毕竟也活了十四年,总有一两件让你觉得快乐的事吧?」
千代子望着天花板的木梁,缓缓地说道:
「冰淇淋很好吃。坐船旅行很快乐。」
「就只有这样?」
「跟爸爸去浅草玩。他还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背着我走。还吃了可乐饼,真好吃。」
「就这么一点点?」
千代子翘着嘴巴,整个脸颊泛红。
「跟妈妈坐火车,妈妈买衣服给我。还带我吃红豆年糕汤,好好吃。」
「你看你就是这样,现在的你应该生气才对。看你这个样子,更让我生气。」
就像是一台坏的MD播放机,千代子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寅之屋的羊羹好吃;牛奶糖好吃;爸爸买回来的特产寿司也很好吃;南洋的海很漂亮;听了好多的唱片;花小姐说短发比较适合我;外国人都夸奖我歌声好;椰果很好吃;虾也好吃;夕阳很漂亮;海浪的声音让人听了心情很好。我一直都有听到海浪声,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千代子连换气也没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所以就呛到了。惠太赶紧拍着千代子跟室温一样的背部。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让我帮你生气吧!」
惠太站起来,打开窗户,用力缩紧腹部。仿佛要将压在体内又重又热的东西吐出来一样,朝着夜空大叫:
「王八蛋~」
一楼的八龙会窗户是开的,传来很凄厉的责骂声。二楼不晓得从哪里传来像猫叫的女人声音。这一刻惠太才知道原来二楼也有住人。可是301号房却传来鼓掌的声音。
千代子瞪大眼睛望着惠太。表情显得非常凝重,静静地说:
「今天你最好早点睡。」
「好。」
「我也要早点睡。」
惠太推开衣柜的拉门,对千代子说:
「明天我会买一堆的牛肉干。让你吃很多很多。还有可尔必思。」
「谢谢你了!」
* * *
隔天早上,近藤房屋的社长打电话来。
——这么久才回您电话,真是过意不去。
惠太正想骂人,他这句话就好像堵住了惠太的嘴,让他不好意思骂人。
——您一定很生气。关于那栋公寓,从很久以前就接到各式各样的投诉,我想的确应该好好处理才是。请您放心,我已经连络了一位很好的灵媒大师。
「不用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那里的房客全是我介绍的。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任不管。关于除灵费用,您不用担心。我们一人负担一半即可。
「算了,不必了。」
——那么,费用我负担六成、您负担四成,这样如何?
「我都说不用了!」
惠太挂掉电话。现在才要除灵,已经太慢了。听过千代子描述她的身世以后,惠太已经约定好要让她成佛升天。
时近中午,惠太刚好从自助洗衣店回来,看到公寓大门前停着一辆写着「近藤房屋」的车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冲到三楼,果然如他所料,家里的房门是开着的。
屋里除了近藤房屋社长外,还有另一位好像在X JAPAN节目出现过,穿着黑色礼服的瘦削女子。
「你们在做什么?」
「啊,不好意思。因为您不在,只好私自闯进来了。我们刚刚帮隔壁除灵完毕。因为大师说,整栋楼都有幽灵附身。」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惠太,手里拿着一个像是便宜的SM道具在挥舞着,还发出很阴森的声音。
「嗯,我看到了,是个恶灵。」
千代子就在衣柜上面。她像猫一样紧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千代子就在灵媒和近藤房屋社长的前面,但是他们却毫无察觉。好像除了惠太以外,其他人根本无法看到千代子。那位灵媒将眼光移向不一样的方向,那个看起来自身就像是恶灵,气色不佳又瘦巴巴的女人郑重宣言说道:
「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而留在人世的男性恶灵。」
这女的根本是个骗子。这样就不怕了,至少她无法对千代子做出任何事。
骗子灵媒开始念着奇怪的祈祷词。不过,虽然她只是乱念一通,但是她的祈祷词好像蛮有威力的。千代子的身体抖得很厉害,最后竟全身痉乐。一头短发就像洗车的掸子一样,不停地摇晃着。
「等,等一下!」
「您不用担心,费用是七三分帐。」
「我不是说不用了吗?那个人是骗子。我看到的幽灵是个女的,是个小女孩!」
惠太挡在灵媒和近藤房屋社长的前面,伸手指着门。社长是一脸无奈,灵媒不理他,继续念咒语。
「不要再念了,全部给我出去!」
太慢了!当惠太回头看衣柜上方时,千代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晚上七点五十分。餐桌上摆了牛肉干和可尔必思。千代子爱看的动物频道节目也开始播映了。
可是,八点过了,千代子还是没有出现。惠太又将在便利商店买的柴鱼酸梅饭团拿出来,也一起摆在餐桌上。动物频道的节目结束了,转到九点开始播出的益智节目,希望能引诱千代子出现。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千代子都没有出现。
惠太不禁叹了口气。他让一位死在异国的十四岁少女又死了一次。
* * *
第二天,惠太就决定了工作。新公司的名字是周曜社,是一间只有十名员工的迷你型出版社。薪水很低,没有年终奖金,职场环境很脏,但是比起要低声下气向有钱客人推销日币好几百万元的手表或皮草的行销工作,比起要去上司家里帮忙除草来说,这份工作显得有意义多了。
惠太也打算搬家,想在公司附近找房子。这次就算没有卫浴设备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不想再继续住在这里了。
因此,就将床和情侣双人沙发送给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要的尤曼先生。有了床铺的话,上面可以睡两个人,下面可以睡两个人,小小的一个榻榻米面积,就可以睡四个人。当惠太将床舖解体,拿到隔壁时,尤曼笑得好高兴,他的笑容是真心的,日本人永远无法模仿得来。
「谢谢你。想不到你真的会送给我。」
尤曼先生好像交了个日本女友。所以他的日文进步神速。「太好了,我听近藤房屋的社长说过了,他说再也不会有幽灵出现。」
「……嗯。」
「现在真的是TEDA·APAAPA。」
尤曼先生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APAAPA。不过惠太却一点也不觉得APAAPA。他有个问题想问尤曼先生:
「尤曼先生,听你说你在故乡是开挖土机的?」
「是啊,我在我的国家也是做同样的工作。有一天在挖土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就来到日本了。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真的很奇怪。」
「没错!」,确实是很不可思议。
「在我的国家有好多幽灵。所以我知道。那是坏的幽灵。」
「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我看不到幽灵,但我听得到声音。我的奶奶能看到幽灵,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会在半夜吵闹的幽灵是很坏的幽灵。」
才没有这种事。惠太忍不住要吐出这句话。千代子不是恶灵。只会诅咒、只会怨恨的恶灵是我们人类才对。
「近藤房屋的社长说,那个幽灵因为念书念得很辛苦,就在房里开瓦斯自杀。他好像也要把大家都炸死才甘愿。」
「什么?你说谁啊?」
「就是303号房的恶灵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隔壁的房间是恶灵住的房间。你要振作一点,别吓坏了。像你这种人啊,人家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充耳不闻,才会这样。」
「……啊。」
惠太就站在303号前。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握着门把,推开门。里面没有半个人。连惠太看过的书桌和海报,以及那张写着「离早稻田大学入学考试还有一百五十天」的纸条都不见了。不,这里本来就不能称做是一间房间。
浴室没有门。饭厅的天花板和墙壁被烧得焦黑。窗户玻璃全碎了,玻璃四周都贴上了塑胶膜。在玄关的地上,只看到惠太送礼的那条毛巾。
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同一栋公寓里,竟然还有另一位幽灵存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栋公寓是不是盖在特殊的磁场上?
这么说来,千代子是因为受到那位男恶灵的牵连才会被驱魔消失的。真是可怜啊!就算当了幽灵,还是这么的命苦。
少了床和沙发,整个房间变得空荡荡,一个人住的话,实在太宽敞了。惠太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拾着桌上的牛肉干。不知不觉间竟哼起歌。而且还是那首卡裘夏之歌:
「卡裘夏真可怜
分离的痛苦
痛苦的分离流下的眼泪」
后面歌词是什么,惠太不记得了。就在那时候,在不怎么好听的惠太歌声中,又多了另一个人的歌声。那是如同管乐器,音调高亢澄澈的歌声:
「风吹拂着原野太阳下山了」
惠太缓缓地朝后转身,千代子就坐在衣柜上面。
「你没事吧?」
「好可怕哦,我一直躲在衣柜里。」
「……太好了。」
「你干嘛这么高兴?我可是鬼呢!」
「不,虽然我答应你,要让你成佛升天,但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很遗憾。我有个好点子,我帮你找出令尊和令堂的坟墓。然后我们一起去祭拜吧!」
「谢谢你。」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就住在这里吧!」
「这就是最后的安塞?」
「是的,最后的安塞。因为你也帮了我很多忙。」
千代子摇晃着她那双短腿,高兴地说:
「TEDA·APAA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