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雄叔叔往生的那一天,正好是一月中旬,很难得地,东水下起了大雪。
死因是心肌梗塞。享年六十五岁。如果以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也许会让人觉得是早逝了,可是很遗憾地,却没有人为叔叔的死感到惋惜,也没有人来吊唁。因为秀雄叔叔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个独居的老人。
就连我这位唯一的侄子,对于秀雄叔叔的记忆也是很模糊。上一次见到他是十年前,在爸爸的丧礼上。明明是参加自己兄长的丧礼,却以吊唁宾客的身分突然出现,没有跟任何人说到话就消失不见,搞得我妈妈和其他亲戚都很不高兴。
如果要问我是否还记得以前叔叔长什么样子,在我年少时代,他好像有来过我家几次。只记得他蜷曲着瘦削的身子,坐在三芳听着我的父亲对他说教,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一叠纸钞时,那副羞赧与苦笑的表情,以及永远都闪烁着光芒的眯眯眼和染在他衣服与皮包上的水彩味道。
秀雄叔叔是位画家。听说从美术学校休学后,还开了一间绘画教学补习班。可是,叔叔一辈子都没有举办过作品发表展。
叔叔死后第二天,我就以名义上的丧家身分,跟几位亲戚一起帮他办了葬礼。叔叔没有连络簿,所以也无法通知他的朋友或熟识的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就这样,秀雄叔叔默默地诞生到这个世界,然后也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栋老旧的房子、很多的油画作品,以及一只猫。
* * *
「还是透天厝比较好。」
从厨房里传来典子的声音。昨天,搬进这里以后,她就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
「我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饭厅,收拾已变空的厚纸箱,这句话我好像也说了三次了吧?我不晓得自己是对谁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我是以一个没有其他亲人的理由,平白无顾地得到了别人的房子。总觉得像做了坏事般,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川岛道夫先生,你是这个房子的法定继承人。」
当我在律师事务所,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吓一跳。我之所以会委托律师处理叔叔的财产,是怕叔叔有欠人家钱,打算放弃继承权。因为从叔叔的生活情况来看,怎么都想不到他还会有土地和房子。虽然房子地址是在东京都内,但是比起其他人家,四周的杂木林太多,而且屋龄也超过五十年,所以要缴的遗产税并不多。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没有买乐透,可是却中了奖,很不真实。
意外的好运不是百分百让人高兴,麻烦的成分还比较多一点。当我跟内人典子商量是否要把叔叔的房子卖掉,拿来还清公寓的贷款?还是将卖房子的钱存起来,当做今年春天开始就要就读私立国中的女儿美纪的教育基金?结果典子却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
「既然继承了那个房子,干脆搬去住看看好了?现在想要买到那样的土地和房子,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如果稍微改装的话,我想应该很不错。」
叔叔葬礼那天,典子第一次造访这个家,可能那个时候她就爱上这里了吧?
一百坪的腹地上面,盖了一栋西洋别墅风格的房子,刚盖好的时候,那房子应该会让人觉得很摩登漂亮。典子婚前是建设公司的职员,她说叔叔的房子就像是以前的有钱人豪宅,当时很流行「西班牙风格」的别墅。
建筑物有两栋,以走廊通道连系。靠近玄关的别馆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医生时,当做诊所使用。叔叔则把别馆当成画室。
主屋是L型的平房,厨房、饭厅、客厅和起居室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冷气机,由这里就可以看出叔叔的生活品质,不过并不会给人清贫的感觉,反而感觉清静幽雅。
每个房间都整理得很干净,连角落都找不到灰尘。摆在主房的家具大都是使用很久的物品,但是每个家具都别有一番风味。近来很流行仿古董家具,但是这些家具全是使用历史悠久的真正古董。当初,典子还在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使用死者用过的东西,可是当她审视过所有的东西以后,就将从公寓搬来的组合式家具,全部堆在空的房间里。
最让典子满意的地方就是,厨房很宽敞,而且设备齐全。叔叔好像对于烹饪的事特别挑剔,整个家里只有厨房有很多改装的痕迹。对独居的人来说,冰箱似乎大了点,调理器具都一应俱全,颇有专家架势。当典子发现食器柜最里面有FISH PORCHER(译注:锅子品牌)——好像是鱼料理专用锅时,她竟然发出如少女般欢愉的叫声。
「今晚我要大展身手,煮大餐给你们吃。以前老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到芳邻餐厅用餐,实在可怜。」
我站在厨房门边,偷看了笑意盎然的典子一眼。已经可以闻到烤肉的香味。现在才刚过中午而已,典子就将整理行李的工作全丢给我,自己开始准备起晚餐了。
「你会不会是兴奋过度了?」
「以前的家瓦斯炉火太弱了,用那种瓦斯炉做菜,根本煮不出好吃的东西。」
典子用高亢开朗的声调,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和美纪,以前她之所以不爱下厨的理由。叔叔才死没多久,就搬来这里住,我总觉得怪怪的,住不安宁,可是可能因为典子没见过叔叔的关系,她反而住得很自在。两天前还住的那个家,她现在已经用「以前的公寓」来称呼它。
对我来说,这里是乡下老家,可是在我出生以前,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所以爸爸也很少带我们回老家。所以对于这个家的记忆,就跟我对叔叔的印象一样,模糊又片断。
最后一次回老家,应该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应该没上小学。只记得整个家里弥漫着水彩和松节油的味道、上面架着粗大梁柱的高天花板、黑暗的栋梁边问,还有让幼小的我感觉很恐怖的猫群。
当时叔叔应该至少养了十几只猫。家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同毛色、大小不一的猫儿们躺着睡觉或在舔毛整理,或是在玩耍。许久不见的叔叔家,远比记忆中小多了,当然看起来也更加老旧。
熬煮了三个小时的炖牛肉终于完成,典子拿了碗盘,摆在餐桌上。
「各位,上菜了!换了新家,当然也要换新菜色。看来我决定要搬家是对的。」
典子吐了吐舌头,将沾在盘子边边的炖汁舔干净,然后看了一眼摆在饭厅角落的那张小凳子。
「那只猫应该没问题吧?」
在那张椅座绣有美丽图案的小凳子上面,躺着一只猫。那是一只胖胖的三毛猫。一双眼睛沾满是眼屎,毫无光泽的毛发包覆在松垮肥胖身躯上,很多地方都已经秃毛了。看起来它应该是叔叔养的猫群中,最后还存活的。
在这个家为叔叔举办简单丧礼时,这只猫对于突然造访的客人们,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表情,一副好像它就是主人的姿态,悠哉地一直睡着午觉,从火葬场回来时,不晓得它在什么候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我突然变成丧家主人,整个人都慌了,根本就忘了有猫这件事,心想它可能跑掉了,结果在我们搬来这里的第二天,竟然发现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躺在饭厅的小凳子上睡觉。
「不用把它送到收容所吧?猫是叔叔的遗物,如果没有好好照顾它,会有报应的。」
就连喜欢动物的美纪,也不想抱这只猫。她只是站在离它很远的地方,以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它。
「皮皮,还好吧?」
她担心摆在客厅,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
「你不用担心。它虽然是猫,但是年纪已经很大了,不是吗?已经老到连老鼠、甚至连一只虫都抓不到了——」
美纪瞪着我。这下子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竟把她心爱的小仓鼠称为老鼠,我赶紧闭嘴。可能是到了叛逆青春期的关系吧?最近对于身为父亲的我的言行,特别挑剔。
「我有买猫食,可是它根本不吃。我想可能买错猫食的品牌了。家里也没有猫砂。它好像都到外面解决。明天,一定要买猫砂回来。」
口气中完全没有因为有了新宠物而感到喜悦,听起来倒像是多了一件麻烦事般——典子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 *
星期一早上,我被闹钟的叫声惊醒,呻吟了一声,才从床上起来。这两天,忙着整理搬家物品,弄得全身酸痛。而且比平常的起床时间还早一个小时。新家的缺点就是,离公司很远。以前同事都很羡慕我住在公司附近,通勤时间短,但现在单程的通勤时间就要一个半小时。
我拼命地打着呵欠,推开客厅的门。如果是以前的话,美纪应该都已经换好制服了,但是她现在身上却还穿着睡衣,正在看电视。美纪现在就读于位在东京西部的私立中学,搬来这里后,她的上学时间反而缩短了。以前典子常抱怨,公寓附近的夜路很危险,我想这应该也是她坚持要搬家的理由之一吧!那时候美纪还不肯搬家,因为她不想离开邻居好友们,但是现在她可以悠哉地看完早上的卡通片再去上学,好像也就不再抱怨了。
那只猫以跟昨天同样的姿势蜷曲在饭厅的小凳子上。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在睡觉,闭着眼睛,只有鼻子在动,正在闻屋里的味道。我也跟着动动鼻子闻味道。很难得地,饭桌上摆了梭子鱼干这道菜。因为一直以来,家里的早餐都是土司面包。
「今天的早餐菜色如何呢?我花了一点心思准备。既然有那么棒的炉子,我不想用电子烤箱烤鱼,就试着用网架烤鱼。这些梭子鱼是很久以前你朋友送的,一直都冷冻着没吃。」
典子在盛味噌汤,脸上则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真的服了你了,连冰箱里的东西你都当成行李搬到这里来了吗?」
「我们一定要节俭一点。虽然不用缴房贷,但是还是要缴税金啊!」
我是和食派,但美纪跟我不一样,她嘴巴翘得很高说:
「我不要吃鱼。我要吃玉米浓汤。」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吃鱼。」
美纪将下唇翘得很高。当典子走回厨房时,美纪将鱼干撕碎,偷偷地凑到猫的鼻头前。
猫稍微张开眼睛,看着美纪,它对着地板摇摇头,好像是说就将鱼干摆在地上吧!那个姿势很像是人的姿势,让我忘了要责骂美纪,跟美纪两个人相视而笑。一向动作缓慢的老猫简直像换了样,飞快地跳下来,粗鲁地动着下巴,将鱼骨咬碎。
「喂,美纪,你干什么?」
当典子叱喝美纪时,猫已经将最后一块鱼干吞进去了。
「你看它,好厉害哦!它一定很饿了。」
「什么厉害?一点都不厉害!」典子虽然嘴里在责备美纪,但是她的眼睛却盯着正吐出舌头舔嘴的猫看。「唉呀,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不肯吃猫食。我看这只猫,可能一直都是像这样,要人喂它吃鱼吧?」
美纪张开双手,做出「安全上垒」的姿势,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只好耸耸肩,苦笑。典子歪着头,看着猫很灵活地用它的前脚在擦嘴巴。
「对了,这只猫叫什么名字?我们该如何称呼它?」
「这个嘛!」对于这个问题,我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看来我们该给它取个名字。」
美纪一直盯着猫看。猫也看着美纪。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美纪也眯着眼睛说:
「小文!」
「什么?」
「小文这个名字怎么样呢?我看着它的脸,就想到了这个名字。你们不觉得它长得很像小文?」
「有像吗?」十二岁的少女竟然会想出如此传统的名字。我想那个名字应该是她常看的卡通片里,登场人物的名字吧?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没有不好。可是,这只猫是母的吗?」
典子抓起猫的短尾巴,将它的屁股撑高。
「好像是母的耶……」
「那么,就叫它小文吧!」
我赶紧表示同意。其实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动物,如果硬要我问想养哪种宠物,我跟典子一样,会养狗。
「好,就这么决定了。」美纪很高兴地拍了一下手。「就叫它小文。」
可能因为自己帮猫取了名字?还是那只猫帮美纪解决了吃剩的食物的关系?势利眼的美纪第一次对着那只猫投送温柔的眼神。
「小文~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小文。」
猫好像听到人家在叫它以前的名字般,转过头看着美纪。
* * *
今天是星期二。当我将新家的钥匙插进玄关大门时,已经是快变成星期三的时候了。这附近的晚上比都中心冷。手里握着门把,传来的寒意让我冷到全身发抖。
玄关的灯已经熄了。比起昨晚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时间,今天是有提早了一点,可是典子好像要惩罚我昨天迟归,今晚就没有等我回家。
因为错过公车发车时间,晚上就只好从车站走回家,花的时间比早上的通勤时间还长。我的公司是间印刷公司,在业界算是大型企业,但现在一片不景气,公司也是惨澹经营。利润很少,价格竞争又很激烈。没有调薪,工作量却比以前多了好几倍。虽然很辛苦,但如果不守公司规范的话,也不晓得哪天就会变成被裁员的对象。我已经不年轻了,远距离通勤对我来说,确实很痛苦。
走廊也是黑漆漆一片。我朝着左上方伸出手,想找电灯开关时,才发现这是以前住在公寓时养成的习惯,只好一个人在黑暗中苦笑。这个家的走廊并没有装电灯。
客厅里只有矮柜上面有盏小灯,绽放出微弱的光芒。那是安装在小仓鼠笼,给它取暖用的照明灯。如果开大灯,整个灯火通明的话,夜行性的小仓鼠就会翻弄铺好的木屑,好像在抗议般。
搬家时拿过来的东西,都已经收拾整齐了。这个家本来就有的桌几和摇椅,跟从公寓搬来的沙发竟然可以和谐地陈列在一起。原本摆在客厅摆饰柜里,叔叔收藏的古董杂货已经换成熟悉的玻璃制碗盘。
实在厉害。我连电灯开关在那里都还搞不清楚,但是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典子就已经把新家完全变成属于她的东西。女人的适应能力好像远比男人好。不管身处何处,都可以立刻将陌生的地方变成自己的专属舒适空间。
美纪虽然才只有十二岁,但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挥她这一方面的能力了。摆设在客厅的小物品中,就有美纪心爱的玩偶和造型要宝逗趣的小东西。可是,对于自己该做的工作——照顾小仓鼠,就显得马虎懒散多了。水槽式的饲育箱里,粪便和没吃完的饲料散落一地,用夹子固定的照明灯也歪一边。给水器是空的。
饭厅的一角,堆着今天早上应该还没有出现的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有书、衣服和日用品。全是叔叔的遗物。我想起来今天早上典子说的话。
「叔叔用过的东西,该如何处理呢?我无法做决定,你就看着办好了。」
如果由她处理,她应该也是会全部丢掉,可是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真的都该由亲侄子来执行吗?工作了一整天,现在身体非常疲累。我坐在擦得很晶亮的地板上,叹了一口大气。
饭厅的餐桌上,摆着一盘盖着餐巾纸的煎鲑鱼料理。虽然我还没吃晚餐,可是可能刚刚在公司为了止饥喝了很多咖啡的关系,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没有吃饭,伸手就先抓起啤酒罐。
手里拿着啤酒罐,开始检查叔叔的遗物。衣服全都装在可燃物垃圾袋里,书全用绳子捆好了。典子想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其实早就一目了然。那些豪华装订本的画册和古老的爵士乐唱片,典子好像有点舍不得把它们丢掉的样子,可是我这个人只对工作感兴趣,并没有培养其他嗜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如同废物。
像日记、书简或记事本之类的东西,可以让活着的人了解死去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可是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如果想了解叔叔的过去,只有一本古老的相簿而已。我打开那本封面印着「写真簿」三个旧汉字字体的相簿。
第一页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黑白照。照片里的爸爸和叔叔都还是个小孩子,当时祖父母的年纪应该比现在的我和典子年轻。在我和妈妈面前,爸爸总是一副扑克牌脸,但是照片中的他表情很柔和,我看了不禁大感吃惊。
再翻到下一页,突然变成叔叔穿着束领设计的高中学生服照片。大战期间和战后那段期间并不是适合拍照的时代,所以那时候的记忆就只好空白了吧?还有一张是叔叔与大他四岁的我的父亲,两人肩搭肩合拍的照片。看来以前他们两个人感情蛮好的。
美纪的房间就是叔叔以前的房间。摆在镶着彩色玻璃窗户下面的书桌,就有一张叔叔神采飞扬的照片。
我认识的秀雄叔叔气色很不好,瘦到可以从头皮看到他的头盖骨,小过年轻时候的叔叔还蛮有肉的,虽然都是黑白照,但是可以感觉到气色很好,看起来非常健康。撇叔的左眉柯两条很深的伤痕,当时我问他为何会有那两道伤痕,他只是对我说「跟人家打架啦」,可是这张照片里的叔叔,左眉位置并没有那两道伤痕。
再翻到第三张照片。叔叔看起来应该是二十岁左右,那时候我爸爸应该已经离开家,在外地工作了。
大尺寸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正处于青年时期,穿着套头毛衣的秀雄叔叔抱着猫拍的照片。下面一张照片叔叔就躺在地板上,身边围绕着好多猫,叔叔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右边那张照片是在画室拍的。看起来好旧,应该都是同时期拍的照片。相簿里没有爷爷和奶奶的昭i片。两位老人家在父亲二十几岁时就相继过世。爷爷跟叔叔一样,都死于心脏病。死因据说好像是当医生的人却不重视养生有关,没有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结果病发时来不及急救,就这样与世长辞了。奶奶则在爷爷去世的隔年,因意外事故身亡。死因是瓦斯中毒。
照片就只有这些而已。
相簿后面全是空白的。半世纪前就存在,给人阴森感觉的褪色纸片上面,找不到半张照片。通常画家都很喜欢摄影,但是叔叔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我随意翻着相簿,结果发现在背面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并不是全身照,只照膝盖以上部位。下面空白边框部分的褪色感觉跟刚刚的第三张照片很像,我想这张照片应该也是叔叔二十几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穿着上一世纪的护士制服,看起来她应该是爷爷诊所里的护士。五官清秀,长得很美。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客厅里响起小仓鼠快速转动旋转车的声音。我想再喝一瓶啤酒,就再走回去厨房。只需要再推开一个门就可以到厨房,但是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和以前LDK(译注:Living Dining Kitchen,客厅与包含餐厅的厨房。)一路通到底的公寓相比,突然觉得这里的建筑结构很繁杂。
厨房里也摆满了典子的东西。个子娇小的典子在她身高可以构着的地方,安装了架子和壁挂钩,食器柜里叔叔用过的陶器碗盘全不见了,换上了以前住在公寓时用的碗盘,排列得很整齐。厨房门边摆了看起来蛮廉价的猫用餐盘套组和猫砂。
当我打开冰箱找啤酒时,听到连接饭厅和客厅门被推开了。
「喂,你醒了?」
我隔着墙壁说话,但是没有人回应。
「对不起,这一阵子我可能都会这么晚回家。因为我又接了新的工作。」
只听到小小的咋舌声和低沉的自言自语的声音。我没有打电话告知要晚回家,一定惹她生气了。当我回到饭厅时,没看到半个人影。难道是我幻听?可是刚刚明明有人啊?
当我拉开拉环时,我的眼光停留小凳子上面的那一堆书。那堆书的最上面躺着一只猫。它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刚刚门应该全都关上才对啊!
那只猫好像无视于我的存在,把头扭向一边,对我不理不睬。可是我知道它眼睛微张,正提高警觉地在监视我。当我走近时,它将双耳下垂,身上的毛开始竖立着。
「你不用怕,我是你的主人啊!」
我试着抱起它。因为我没有抱猫的经验,可能让它觉得有点不舒服,轻轻喵了一声,不过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面无表情。实际抱起它才发现,它的体重就跟围巾一样轻,跟外表截然不同。它之所以会看起来很胖的样子,我想应该是那身松垮的皮肤与长毛所致吧!焦黑黄色的椭圆形身躯布满焦糖咖啡色的斑纹,背部的毛色看起来很像是人脸轮廓,有一块尖尖的肩胛骨突出来。看着看着,突然想抚摸它的喉咙。
「只有你啊,在等我回来。」
撑着它屁股位置的左手突然有种不舒服的触感。伸出手指一看,混着血液的黏液沾湿了整个手指。秃毛猫的下腹部长了好多看起来像是紫藤剌的瘤包,瘤包破了,都流脓了。
「哇!」
忍不住将猫放下。拼命用面纸擦拭。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养宠物。猫再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小凳子,跟刚才一样,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我。
* * *
今天是星期四。
玄关的灯还亮着。确定时间是晚上十点,我不禁抽口气。今天也加班,不过当我把刚好做的资料和磁片收进公事包,走出公司时不过才八点多而已。自从搬到这里,都还没跟家人好好地一起吃顿晚餐,典子好像对这点很不满,早上她看我的眼神,冰冷到都可以让阳光结成霜了。
「欢迎你回来~」
当我松开领带,打开客厅门时,听到了美纪的声音。没错、没错,自从她上国中后,我都没时间好好地听她说关于学校的事呢!
「嗨,我回来了。学校生活如何?已经习惯了吗?」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人家这些问题?你偶尔也早点回家嘛!算了,不要勉强了,反正你本来就不算是个好爸爸。」
美纪从什么时候变得口才这么好?她用双手抱着猫。她好像不在意那只猫毛都快掉光了,还有那略带肮脏的身体。还用脸颊摩擦它那长满疮痂的皮肤,看美纪那个样子,我不禁皱起眉头,可是平常我都教导她要爱护动物,所以也不好意思阻止她。明明气到脸都紧绷着,但还是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看你们好像感情很好的样子。」
「是啊,这只猫好可爱。也很怪胎。你知道它是怎么上厕所的吗?」
美纪像在跳舞般,抱着那只老猫一直转圈圈。她跟她妈妈一样,个子都很娇小,看起来好像是猫在牵着她跳舞。那只猫糜烂成红黑色的肛门整个曝露在视线之下,一点都不觉得它可爱。
「你看,我们给它买了猫砂,它都不用。今天妈妈打开厕所门的时候,这小鬼就冲了进去,跳到马桶上面,跟人一样尿尿。」
我并没有很专心地在听美纪说话,反而一直在意老猫腹部化脓、湿瘩瘩的溃疡伤口。我发现家里之所会弥漫着一股奇怪臭味,原因就在于那只猫的腐烂皮肤,更觉得不悦,再度皱眉。
美纪将猫弄成仰卧状,准备朝露出红紫色牙龈的猫嘴亲下去时,我真的无法再忍耐了,我没有直接喝止,而是利用话术转移她的注意力。
「美纪啊,照顾猫当然好,可是你有关心皮皮吗?给水器的水是不是没有了?它的窝有没有打扫干净啊?」
因为猫的关系,都没有放皮皮出来外面玩,它现在正歇斯底里地转动旋转车。
「如果你对猫太好,皮皮会吃醋的。动物的感觉可是比人类还敏感呢!」
我明明不了解动物,却装做很懂的样子,当我说完以后,皮皮好像要配合我,就趴在玻璃上面,瞧着外面。虽然美纪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比较狂妄,但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皮皮那个样子看起来好像在撒娇诉苦般,美纪马上丢下猫,朝皮皮奔去。
「对不起,皮皮—这阵子你很寂寞吧?小文,现在是皮皮的运动时间,待会再陪你玩。」
老猫依旧仰躺着,它只是将脖子扭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笼子前的美纪。
在饭厅的典子正在拨手机,她的手指在键面上快速滑移。她好像在跟以前邻居的那些太太朋友们互传简讯聊八卦。忙到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问我说:
「晚饭吃了吗?」
「我吃饱才回来的。」
「讨厌,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呢?害我还留了炖金目鲷给你。」
她看了我一眼,视线再度专注于手上的手机。她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这种时候不能过度刺激她。我是去找客户时,在客户邀请下一起吃了晚餐,那种情况下,怎么方便打电话呢?我将这些话吞进肚里,没有说出来,然后走到厨房,打算拿啤酒。我打了一个嗝,然后将我刚刚就一直想说的话,告诉了典子。
「那只猫,好像得了很严重的皮肤病。」
「我已经帮它擦药了。」
可能因为典子在她家有过多年的养狗经验的关系,她不像我那么紧张。
「没问题吗?」
我的意思是说,它的皮肤病会不会传染给其他家人,可是典子好像会错意了。她终于将脸抬起来,歪着脖子看着我。
「如果很严重的话,我会带它看医生。不过,我看它应该是年纪大了,皮肤才会那样。」
她两三句话就打断了我的话题,用眼神指着饭厅一角。
「对了,那些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指的是那些我还没有处理的叔父遗物。
「啊,我都看过了。只要留下那本相簿就好了。因为那是川岛家的财产。」
讲到川岛家财产几个字时,我特别加强了语气,可是旧姓是菅原典子的她,只是从鼻子吐出一口气,对我说:
「那些碗盘怎么办呢?那些都是好东西,如果我们拿来当日常用的话,好像太阔气了点。那些盘子和器皿都是一对一对的。当然可以给客人用。古董的东西固然好,可是如果要我把它们当成是纪念往生者的摆饰品,我不喜欢。」
典子想操控这个家的气焰远远胜于我。总之,她现在就像是废除旧皇帝,自立新王朝的女皇帝。
我的母亲一直都跟我们同住,三年前母亲往生后,我才知道典子对于家里的摆设装潢,有她自己的坚持。母亲才过世没多久,摆在我家沙发、餐桌上面的手工编织蕾丝布全都不见了。典子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就决定搬到这里来,可能因为她对以前那个家的依恋程度,不像我这么强烈的关系吧!
「那些东西,还有画室。我都还没有插手处理过。就全都拜托你了。」
这是女王下的严格命令。没有违抗的理由。
「知道了,下次放假时我一定处理。」
「下次放假?什么时候?」
「啊,那个嘛!最近就可以放假了。」
看典子这样挖苦我,我只好随便敷衍一下。
接着就听典子对我发牢骚。她告诉我,这里的邻居对她的态度都很冷淡。「你叔叔好像是个很奇怪的人。我跟邻居说,我是你叔叔的亲戚,大家就一副怪怪的表情。」从她的语气听来,好像连邻居对她冷淡,这也算是我的责任。其实我也猜得到,叔叔好像不跟这些邻居来往。
典子走进浴室,我终于可以获得解放,因为母女两人都不喜欢抽二手烟,所以就慢慢减少抽烟的数量,现在两个人都不在,我就点了一根烟。不想喝啤酒,想换成威士忌。当我走到角落柜,打算伸手拿出威士忌时,发现了一件事。
应该被关在客厅里的那只猫,不晓得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就坐在堆满叔叔遗物的小凳子上面。好像人面狮身雕像,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满是眼屎的双眸注视着前方,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是在监视打算侵犯自己领土的守护神般。
* * *
隔天早上,我被美纪的惊叫声吵醒。打开卧室的门,飞奔到走廊,恐怖的哀嚎声变成呜咽的哭泣声。
当我飞奔到客厅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景像是,美纪就蜷曲着身子坐在客厅的角落。典子蹲在她旁边,手搭在美纪肩膀上,拍着美纪的背部。
「怎么了!」
美纪抬起头,泪水盈眶。双手于胸前交握,她的动作看起来好像在掩饰身体。
「受伤了吗?你有受伤吗?」
我伸出手想抱美纪,但是她却躲开我。没办法,我只好使眼色问典子。典子紧绷着脸,将脸转向仓鼠笼。笼子里面的小仓鼠不见了。
刚刚就觉得美纪手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那一刻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美纪还呜咽哭泣着,典子就代她发言:
「……皮皮死了。装在笼子上的照明灯掉在笼子里……」典子皱着眉头,停顿好一会儿,犹豫着到底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灯罩盖住它的身体……害它没办法逃出来。」
以前我曾经误触过暖气房用灯,那真的好烫,想到这里,不禁皱着眉头。从美纪指缝间露出来,原本应该是全身白毛的小仓鼠,现在变成一只烧焦鼠。早在以前我就认为那个照明灯很危险,所以我才叫美纪要小心那盏灯。
在典子的安抚下,美纪总算肯将那具死鼠残骸放下,可是她突然对我大吼:
「爸爸,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怎么突然那么说?」
「不是只有爸爸在客厅吗?昨天,你不是玩弄皮皮的笼子吗!你一定又喝醉了!」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碰到那盏灯。」
美纪嚎啕大哭,一直重复同样的话来质问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能拼命地摇头否认。昨天晚上,只有美纪跟小仓鼠玩过而已,因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会跟小仓鼠玩,没有把笼子处理干净,我确实是多管闲事,帮她喂了小仓鼠,又换了水,可是我应该没有喝到醉茫茫的程度,不记得我有碰到那盏灯。
「还我!把皮皮还给我!」
我还要花一个半小时搭车上班。不可能一直跟她在这里理论。我心急了,忍不住大声嚷嚷:
「不准你一直哭。皮皮会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我会再买新的给你——」
话才说完,我就为冲动的话感到后悔,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会买给我?」果然,美纪用泪汪汪的眼睛瞪着我。「皮皮又不是东西!爸爸老是这样。总是很冷漠。一点爱心也没有。对动物一点爱心也没有——。」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不给我回话机会,很快就转身过去,抱起在沙发上面睡觉的猫,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揽着猫。
「算了,我不需要用钱买的宠物。只要有小文就够了。」她不看我,将脸转过去,对着猫诉苦:「喂,小文。皮皮已经死了。我还想让你们成为好朋友呢!」
美纪手臂里的猫发出低沉的叫声。
* * *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直接由玄关冲向美纪的房间。一只手提着化妆箱。里面放了她一直想要的皮夹,可以放定期车票。她曾说,现在用的那个皮夹好像小孩子的包包,让她觉得很丢脸,所以我选了一个设计风格较成熟的皮夹,想送给她。也想利用这件礼物为早上发生的事向她道歉,彼此和解。
我站在美纪房门前,并没有做出敲门的动作。因为我听到从她的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有人压低嗓门在说话,然后美纪好像在回答问题,不停咯咯笑。
这是怎么回事?有朋友来家里玩吗?美纪是独生女,她很喜欢邀请同学来家里住,或到同学家外宿,以前在川岛家时,常常我早上起床时,发现有陌生女孩在我家洗脸台刷牙,早就见怪不怪了。
典子人在厨房,背对着我在洗东西,我问她:
「有朋友来家里玩吗?」
典子转身看我,歪着脖子说:
「什么?你说谁的朋友?」
「我在说美纪。我听到她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没人来。她念小学的朋友又没有住在这附近。」
「啊,你说的没错。」
典子很阔气,拿了叔叔的陶碗当猫碗使用,她正用毛巾擦那个碗,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自从美纪上了国中,好像还没有交到朋友。因为她才刚去念那所学校,加上她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并不是由小学直升国中,还交不到朋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典子没说,但我知道美纪在小学低年级时,曾有一段时间都被同学欺负。现在虽然没有很担心这个问题,但是在我们家里,美纪的「朋友」依旧是个敏感的问题。
「她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在跟小文说话。今天就别管她了。如果想跟她和好,我看改天再找个机会好了。你表现得太直接,女孩子反而会不喜欢。」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化妆箱,然后说:
「好,就照你说的办。」
我那时在想别的事。可能因为自己太累了?每天加班,加上来回通车时间超过三个小时,不仅体力大量消耗,最近常常会觉得头昏眼花。总觉得美纪房里,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 * *
搬到这里大概第十天左右,我再也无法忍受家里怪异的臭味。每天晚上,只要一打开玄关大门,就会抽动鼻子,皱眉头,这已经变成我每天必做的动作。
「我不是说过,厕所门要关起来,不要老是开着。」典子并没有努力训练猫使用猫砂,所以那只猫就随意大小便。身体还在家具和墙壁上摩蹭,把脓汁留在上面。这就是导致家里臭气冲天的原因。我听人家说,猫是很爱干净的,可是年纪大的老猫,好像不怎么爱干净。
就算我向典子抱怨,她也只是用讽刺挖苦的话回应我:「啊,是吗?我会更加小心注意的。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呢!」。她从以前就是那副德性,只关心自己的事,对于其他事情就跟整天躺在地上的狗一样,反应迟钝极了。
我打算利用今天跟美纪沟通、和好,所以我穿过客厅,往L型走廊的前端走去。自从小仓鼠死了,美纪都没跟我说话。早上也避免跟我碰头,一直窝在房里,直到我出门上班后她才出来。
隔着门板,我听到了美纪的声音。
「……喂,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好吗?」
一开始我以为是不认识的女人在说话,才十二岁的少女,说话声调竟然那么妩媚,让我不寒而栗。总觉得对面门传过来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传过来的。
「……啊,不行!不可以这样,我……对不起……对不起。」
美纪到底在干嘛?虽然这么做很失礼,但是我没有敲门,就悄悄地推开美纪的房门。
那只猫四肢伸直,侧卧在六帖榻榻米床的正中间。无毛的腹部,布满了像是蛾卵的溃疡伤口。那个丑陋的腹部就配合着呼吸,一上一下。
美纪背对着我正座。手里拿着棉花棒,好像在处理昂贵的玻璃制品般,小心翼翼地清洁猫耳朵。当猫的身体颤抖时,美纪就好像触电般,一直说着对不起。她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服侍贵妃的奴婢。
是猫先注意到我。它本来很满足地闭着眼睛,现在它双眼微张,抬起头。美纪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也迅速地转头。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我,而且很快地四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猫发出像马达转动的低沉声音。而在同时,美纪也对着我大吼大叫。
「不要随便进人家的房间!」
「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打算走进去,但她们两个人好像牵了线般,两颗头同时转向我。
「我不是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房间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前几天的事,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想了很多事,都怪爸爸不好。」
从美纪的眼眸深处绽放出倔强不友善的光芒。她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直线。
「出去!」美纪露出红色的上颚,大声吼着。「出去!」
还拿了垫子丢我。我也被惹火了,可是如果现在对她生气的话,只会让彼此的关系更恶化而已。
「我只是要拿这个东西给你。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希望你会喜欢……」
说完这些话,我放下那个化妆箱,并走出房间。当我要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那个化妆箱被她从门缝中丢出来。
* * *
搬家后的第二周星期日,早上我到公司加班,工作在中午前就全部完成,所以我终于可以整理画室。
这间铺了木板的画室约有十帖榻榻米大。如果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会觉得这里当诊所未免太小了,可是对一位素人画家(译注:指未受过正规美术教育无师自通的画家。)来说,当成画室算是很宽敞了。
南方、东方都有窗户,和煦的春日阳光整个照射进来。画架依旧伫立在原地,前方有张造型简朴的椅子。旁边的木桌上面,摆了画笔和水彩,一切东西都很整齐,好像在告诉我,叔叔的个性就是这么爱干净。调色盘上面沾满干掉的水彩。如果要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家具,在南侧窗边摆了一张泰西名画中有出现的单手把躺椅。上面有条喀什米尔羊毛毯,折叠得很整齐。
就像在设计一幅画的构图般,该有的东西都摆在该有的位置上面。我知道典子为什么不想亲自整理画室的原因。因为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怪怪的。侧耳倾听的话,好像可以听到已经往生叔叔的呼吸声音。
左手边有个门。这里当诊所时,那个门应该是连接候诊室的通路,可是外面的出入口早在很久以前就改装为木板墙,那个门也上锁了。
我很快就找到开锁的钥匙。钥匙摆在木桌的抽屉礼。听到一声小声的开锁声,接着又传来阴森的咯吱声,门开了。
那是一个细长形的小房间。旁边窗户的百叶窗是拉下的,所以里面有点暗。我将笨重的旧式百叶窗拉开,传来好像人在哀嚎的摩擦声音。
左侧墙壁摆了一个上下双层的柜子。柜子里摆满了表层用油纸包裹的画布。
数量很多。不了解绘画艺术的我,当然不晓得该用什么号码来称呼这些作品。不过,小尺寸的作品大概有周刊杂志那么大,大尺寸作品有半帖榻榻米大。从背板的老旧质感来看,可以知道叔叔是依年分排列。由此也可以看出叔叔做事是多么细心谨慎,背板原本是白色木板,现在已经变成焦褐色,形成美丽的渐层色彩。
摆在上面柜子的画作应该是最近的作品,我拿起其中一幅画,拆开包装瞧瞧。
第一幅画内容是画室情景。第二幅画是从画室眺望外面的景象。第三幅画则是开满红色蔷薇花的后院情景。
可能因为是晚年的作品,这三幅画都在描绘这个家的情景。律师以叔叔没有参加美术家协会为理由,判定他的作品毫无价值,叔叔的画作笔触确实很细腻,可是没有特别吸引人的魅力。说起来真是可怜,不过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叔叔实在是没有成为名画家的天分。虽然每幅画的题材都不一样,但是所有的画看起来都一样地无趣。原因不只是因为构图或配色太死板的关系——
当我取出第四幅画看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原因了。我再看一次第一幅画。果然没猜错。
每幅画都有猫。画室的躺椅上有猫。窗台角落也有猫。蔷薇花对面的围墙上面也画了猫。
第四幅画只画猫。叔叔以细腻的笔触画了仰躺而睡的老猫。第五幅、第六幅、第七幅。每一幅画不是那只叫小文的猫肖像画,就是以猫为主角的近景画。
全部都画猫,让我看了觉得很无趣,呼吸也开始变沉重,所以我就翻找下面柜子后侧的作品。那些是叔叔年轻时候的作品。
这些作品全是风景画、静物画、裸体素描。可能是叔叔上美术学校时做的功课吧?画布的背面贴着一张名牌,上面写着「油画科川岛秀雄」。跟晚年那些平凡的画作相比,这时候的作品构图大气多了,用色也很大胆,很有魅力。
我依照顺序看下去,眼前竟出现一幅包装谨慎的大画布。画布上面没仃贴名牌。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原来是人物画。是一位年轻女性的侧脸画相。人物只画到领口,充满古典设计风格的衣服是鲜蓝色。长长的脸型轮廓与细长的凤眼,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她就是夹在相簿最后一页,那张照片中的女人。
下一幅画也是那位女子的肖像画。衣服一样是蓝色,只画上半身。接下来的画,那女人坐在椅子上。画里的那张椅子现在还摆在饭厅。同一位女人的肖像画共有八幅。
每张画看起来,模特儿的位置都不像是在作者的正前方。总觉得脸的方向和姿势很不协调。画中的女模特儿视线并没有投注在作者身上。不是画侧脸,就是脖子转向另一边。从构图看起来,像是作者在偷窥这位女性。打开面向庭院的画室窗户,可以看到对面那间窗户镶了彩色玻璃,位于角落处的房间。那时候我想起来了,那个房间就是叔叔以前的房间。
这八幅肖像画之后的画作,叔叔的画风整个改变了。不晓得那样子还能不能称之为画作?连续好几张画布,上面都只是涂上深色水彩而已。一开始应该是想要画什么东西,但最后没有画完,可是因为跟其他画作一样都用油纸包着,就暂且称为作品吧!
这样的画持续出现五、六幅后,猫的画又出现了。不晓得有多少张,全部都是猫、猫、猫的画。
有全身画、头部画、半身画、背影画。还有水彩画和版画。以春夏秋冬四季窗外景色为背景的连续画作。每幅画都属于静物画。好几张猫仰躺在椅子上的全身画,看起来就好像是妇女裸体画。
叔叔的大半辈子就在画猫。而且怎么看都像是在画同一只猫。画里的猫背部有着暗黄色和焦糖咖啡色的斑纹,右眼上方有块像眉毛般的黑斑。
跟那只猫一样。可是,应该不是画那只猫吧?
「那本相簿到底跑哪去了?」
我回到客厅,再询问典子。我想找出那些老照片,确认一下。
「我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就不见了?」
我确定我有将相簿跟那些画册、唱片分开放。
「会不会是你丢掉了?那天把书送给资源回收车时,你会不会一并丢掉了?」
「我应该不会那么做才对。」
「那么,你说是谁做的?」
典子的声调突然变得很尖锐。到底是谁呢?我瞄了一眼位于客厅外面角落,房门紧闭的那间房间。但我马上摇摇头。我不希望这是事实。
* * *
「对了,猫可以活多久?」
山崎就坐在员工餐厅里,点了炸猪排吃。我将餐盘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以闲聊的语调问他这个问题。这男人是出了名的爱猫人士。对没有生孩子的山崎夫妇来说,把猫当成孩子般宠爱,定期车票夹里还摆了五只猫的照片。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对了,我听说你也养猫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了独栋的房子后,就会想养猫。」
「不是啦,那只猫是早就住在那里了。继承了房子,也继承了那只猫……而且还是只老猫。」
「不用担心,最近的家猫啊,比以前的猫还长寿。我家的猫最老的就活到了十四岁。结婚以前就养它了。」
就人类年龄来换算猫的年龄,猫一岁半就算是大人。之后每隔一年就整于长四岁,以此为基准来计算猫的年纪就对了。
「不过,很少有猫能活过二十年。那不就变成了猫界中的金银婆婆了?可是在金氏世界纪录中,就有猫活了三十年。不过,就算猫多可爱,活那么老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因为我曾听人家说,有了年纪的老猫尾巴会变成两条,化身成另一种动物。」
「哪有这种事!」
我不禁用鼻子冷冷笑了笑。不是在笑山崎的那番话,而是在笑自己的多疑与多虑。会变成两条尾巴吗?那只猫的尾巴太短了,看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条尾巴。
「川岛先生,你今天真难得,午餐竟然是三明治。你平常不是都点烤鱼定食吗?」
「那个啊!自从搬家以后,我老婆突然变贤慧起来,每天都下厨做菜,都煮和食料理。我已经吃腻了。现在是在很怀念以前老是抱怨她只会煮炖牛肉或汉堡的那段日子。」
可能因为美纪喜欢吃,所以典子才会每天都煮吧!「美纪说她想吃跟小文一样的东西。管它什么理由,她现得变得不挑食了,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典子很高兴,就这样轻松矫正了女儿偏食的坏习惯,但是我很不高兴。
「那么,偶尔我们也一起去外面用餐吧!不是去吃烤肉,换成酒吧也不错。」
山崎单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 *
当我推开玄关门的那一瞬间,醉意全部清醒了。因为酒精作用变迟钝的鼻子,也闻到了脓汁与粪尿、猫碗中腐败鱼臭味所混杂的强烈臭味,那味道就像一层薄膜般,紧紧包围着整个家。
为了方便猫大小便,厕所的门一直都是开着,可是最近那只老猫好像觉得麻烦,不再进去厕所解决大小便,而是随地大小便。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获得的回报就是这样吗?我已经受够了。我踢了厕所的门一下,然后将门关上,气急败坏地朝美纪房间走去。越靠近那房间,臭味更浓烈。
从房门的另一侧传来笑声。听起来像是一缕清风般,非常虚无飘渺的笑声。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在酒吧吧台,山崎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我想太多了,可是却一直想着那些话。
山崎向我报告,他养的猫有多聪明可爱,然后突然以老手指导新手的语气对我说:
「猫和其他动物不一样。它不会被人支配,而是它在支配人。虽然是你养它,但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却变成是你听它的话。在家中,它就像个霸道的国王或女王。不,应该说是以权谋术数统治天下的霸王。它知道跟谁好对它有利,它就会主动去接近那个人,对于阻碍它的人,它一定会想办法排除。它很清楚该如何保有自己的领土,过着大王般的生活。你可以说猫天性本恶,不过这也正是它迷人的地方,可以算是它的魅力或魔力吧——」
看山崎的表情,就好像被坏女人迷到神魂颠倒的样子,他又对我说:
「——猫的灵魂会附身在人的身上。」
我敲了门,顿时房间变得很安静。
「美纪」
没有回应。我转了门把。上锁了。我又握拳,再敲一次门。
「美纪,开门!」
我敲了好几次,一样都没有回应。当我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去时,房里面又传来窃笑声。
典子就坐在饭厅的小凳子上面,翘起一只脚,正在涂指甲油。
「怎么了?表情那么可怕?」
「美纪房间上锁了。那小鬼到底是怎么啦?」
典子吹吹指甲后,回答:
「我也觉得很伤脑筋。她的房间可以从里面上锁。最近老是跟猫一起关在房里。还不准我碰那只猫。简直把我当成外人看待。」
对于阻碍它的人,它一定会想办法排除——脑海里又闪过山崎的话。看见典子一副不在乎的态度,很高兴地修磨指甲,不禁心里一把火直窜。
「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又怎么了?表情需要那么凝重吗?」
我赶紧吞下已经快要冲口而出的话。我一定要冷静。虽然想喝酒,但是我忍着,到厨房泡了两杯茶出来。
「喂,你不觉得最近这个家怪怪的?」
「……什么?」典子停止磨指甲的动作。「怪怪的?哪里奇怪了?」
「你觉得那只猫怪不怪?」
我将茶杯递给她,并问她这个问题。典子歪着脖子说:
「好像有点怪,所以我才会说要养宠物的话,还是养狗比较好……」
「就算有多喜欢动物,也是可以养别种动物啊!看美纪疼那只猫的样子,说真的,我觉得很不寻常。而且家里又很臭。我想一定要好好处置那只猫才行。」
典子抬起头,鼻头动了一下。然后很不以为然地说:
「你会不会太神经过敏了?」
「难道你都没有闻到臭味吗?」
典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皱着眉头。
「好烫!」
「什么?」
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茶,太烫了。」
「……是吗?」
我也喝了一口,温温的,一点都不烫。
「话题再回到那只猫身上吧!我听山崎说的。那小子很懂猫。他说年纪大了,生病的猫,为了不让它们活得太痛苦,可以选择安乐死。这么做对美纪是过分了一点,可是反过来看,对那只猫何尝不是件好事?毕竟它已经那么老了。」
典子歪着脖子看我。原本张得很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你说什么?」典子以我从未听过的声调,压低嗓们说。「你是说真的吗?」
「啊,不是啦,只是……」
典子伸出舌头舔嘴唇。以瞄准猎物的眼神瞪着我。我都还没开口,典子的红唇就在动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过分的话。原来你真的是如此冷漠无情的人。当我为婆婆的事心烦时,你都不肯听我发牢骚。美纪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你也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只要你自己一个人好就够了吗?借酒消愁,每天都那么晚回家,把家当成旅馆,只是回来睡觉而已。如果没有那只猫,我和美纪在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跟邻居又不认识,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附近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们。有那只猫在的话,至少可以给我们安慰,不是吗?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典子的声音中夹杂着强烈的口臭味。是鱼腥味。我吞了一口口水。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正努力地在想该如何回话,可是最后我只说了那些话:
「我知道了。不说了。这些事就当我没说过。」
典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以胜利者姿态的侧脸面对我。她没有再看我,又继续磨她的指甲。
* * *
好不容易可以放假,却觉得家里的气氛很不好。
美纪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好像用身体在保护什么东西般,背部弓圆,双手和双脚都弯曲着,发出鼾声。上了国中后,重新留长的头发盖住她的脸。当我走进客厅时,她就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就算我叫她,她也不回应,只是好像动物般,耳朵动了一下。
饭厅桌上摆着给晚起的我的早餐。已经冷掉的照烧鳍鱼。典子好像已经爱上了这个厨房,整天都窝在里面。弥漫在空气中,煮鱼的臭味让我厌恶到想吐。从厨房那边,传来典子哼着歌的声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不想打扰到她,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画室。
这几天我都没有机会进来画室。因为就算我多晚回家,典子都会等我。她说为了省电,不开灯坐在客厅等我。就算我心情不好,晚上想到画室喘口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因为典子将画室的灯泡都拆掉了。就如她所说,这样才可以省电。
不知不觉间,画室也变成猫的房间。那个雕刻着美丽花纹,小小的亚麻绳编篮子的盖子被拆下来,篮子里装着猫砂,变成猫的厕所。继厨房、饭厅,这是猫的第三间厕所。尽管如此,那只猫还是改不掉随地大小便的习惯,画室也变得跟其他房间一样,充满恶臭。
这里也有喂猫食的地方——也就是典子所谓的猫餐桌。盛猫食的碗盘是九谷烧的绘图盘子。窗边的那张躺椅上面,仍摆着那条折叠整齐的喀什米尔羊毛毯。所有的东西都重新被摆放得非常整齐。虽然现在是四月下旬,但是瓦斯暖炉是开着的,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呛鼻烟味,也感觉很闷热。
我打算翻遍整个房间。相簿应该就藏在这房里的某个地方。想打开当成置物间的那个小房间的门,可是却锁上了。我记得我没有锁啊。拉开抽屉,应该摆在里面的钥匙也不见了。我想问典子,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不问她,我也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接下来要先把钥匙找出来。我将收纳画笔的水壶倒过来,摇一摇,钥匙也不在里面。
正当我要放弃时,发现调色盘上面的水彩份量好像比前几天我看到时多。于是我用美工刀刮,从黄色水彩凝块中,出现那支已经被染成黄色的钥匙。
我果然没猜错。小房间柜子角落,有一包用油纸捆包的东西。里面就收纳了应该丢掉的叔叔遗物和那本相簿。
山崎是这么说的:「猫会生出跟双亲毛发花色一样的小猫,机率不到一半。要看猫爸爸是谁,就有白色母猫生出黑色小猫的案例。不过毛发花色的位置和形状会大致相同,就好像是两个指纹一致的人。」
当时我曾对自己说,还是不要看好了。为了忙叔叔的后事,加上搬家与长期加班累积的辛劳,可能让我变得神经过敏。很有可能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我真的很希望事实是这样。
百叶窗拉不开。不晓得是不是生锈的关系?还是因为一直都没有拉开,早就已经固定形状了?哪个原因都好,我就利用窗缝中射进来的阳光,站在窗边打开相簿看。
上一次看相簿时,只顾着看叔叔,但是这次我的视线却停留在照片中的小小猫。
穿着毛衣的叔叔手上抱的那只猫。看不到它的背部毛发花色,可是右眼上面的斑纹形状和位置跟那只老猫一模一样。
下面那张照片,还是青少年的叔父在一群小猫的簇拥下,开心地笑着,叔叔的旁边有一只笑到眼睛都眯起来的母猫。这张照片可以清楚看到那只母猫的背部毛发花色。椭圆形的斑点,看起来好像是人的脸。
当我再仔细观察时,发现右页以画室为背景拍的那张照片,里面也有一只猫。虽然大小看起来只有大拇指大,但却是全身照。脸上和背部的斑点模样都跟那只猫一样。
照片中的叔叔眉毛上有道伤痕。听说是爷爷奶奶去世后,跟人家打架时,打输留下的伤痕。
这张照片到底是谁拍的?那只猫以尖锐冷漠的眼神盯着镜头看,但是叔叔却笑得很开心。叔叔并不是一生都孤单一个人,他以前应该有朋友才对。搞不好是——。
叔叔保留的照片和画里的那位女性,以前我认为她应该是叔叔单相思的对象,但是现在再仔细回想,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是只是那样而已。可是,如果他们曾经交往过,后来那个女人又为了什么原因离开叔叔身边呢?
听到画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叔叔遗物之一的木雕作品上面,出现一个渺小影子。
是猫。它伸直身子,将前脚放在门把上面。它竟然会自己开门。
它走进来后,只用后脚站立。像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大概走了几步后,又恢复四肢行走的模样,它好像发现我在里面,所以才又变成猫走路的样子吧!
当猫的身影从镜子消失前的那一瞬间,我将视线锁定在它背部的花纹,然后再看一眼相簿。我不禁嘲笑自己太神经过敏。可是,不管看多少遍,就算将眼睛眯起来看,照片里的猫的毛发花色,真的都跟那只猫一模一样。这些照片是四十几年前拍的,它真的名符其实的老猫。
我发现右页那张照片的背景角落摆了画布,那块画布也被拍进来了。那张画布就摆在猫躺着的大行李箱的后面。那个画布上面摆了刚画好的油画。因为镜头焦点不是在那张画上,加上是黑白照片,所以看不清楚到底画了什么东西。我从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火照明。在微弱的光线下,我一直盯着相簿看。眼睛一直眨,直到照到我要的焦点位置。
那是人物画。一位女性的全身画像。那位女性正面对著作画的人。叔叔留下的画作中,没有一幅是这样的构图。我又眨了一下眼睛。不晓得是纸张泛黄的关系,那位看起来好像穿着黄色洋装的女人,肩膀以上的东西并不是人的脸。我觉得是一张猫脸。
刚刚好像也有人进来小房间——我觉得那个不是人,好像是什么怪物一直盯着我看,突然觉得背脊整个发凉。那个不晓得是谁的怪物关上门,上了锁,还发出阴森的冷笑声——我开始幻想,越想越可怕,飞也似地跑出小房间。
已经不见猫的踪影。
画室门是关上的。我环顾四周一圈。发现角落处的瓦斯暖炉电线在动。
我试着朝暖炉的另一侧窥看。那只猫正在玩弄电线。它好像不晓得我也在画室,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像天真无邪的小猫般,专心地玩弄着电线。立起爪子,用前脚转动电线,还用嘴衔电线,露出尖尖的牙齿——这小子到底在干嘛?
我想起奶奶的死因。还有,这个老旧房子的瓦斯设备好像没有安全装置和警报器。看它动作灵巧地玩弄瓦斯暖炉电线,凭它俐落的动作,要将爷爷的心脏病药叼走藏起来也是不无可能。我的手里还拿着打火机。在这个充满瓦斯毒气弥漫的房间,如果我抽烟的话——像在玩耍般,猫眯着眼睛在晈电线的脸,在那一瞬间竟变成狡猾邪恶的老女人脸孔。
「你到底想干嘛?」
我像在骂人般,扯着嗓门说话。我拿起手边的椅子,在她眼前摇晃。
猫发出蛇鸣的声音,吐了一口气,全身毛发竖起,拼命往后退。它瞪着我,发出低沉的叫声。
我将椅子丢向它。说时迟那时快,老猫以意想不到的敏捷速度跳到画架上,逃到靠近天花板的柜子上面。柜子上的画具都掉下来,发出砰砰声响。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传来典子的声音。她站在门前,双眼上吊瞪着我。
「你看它,在咬瓦斯管。它打算咬个洞。然后这小鬼打算把我、把我给——」
真是难为情,我的声音竟然在发抖。可是,典子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她把脸转过去,让我看着她那冷漠的侧脸,对着躲在柜子上面的猫伸出双手。
「你看看这张照片。你看,这只猫就是它。」
我将相簿递过去,说得口沫横飞,但是典子根本不理睬我。猫跳到典子的手臂,把典子的肩膀当做跳台,跳到地上。
「真的很奇怪,你看就知道了,你看,你快看啊!」
典子终于转头看我,她的嘴角整个上扬,对着我大笑。
「我看奇怪的人是你吧!」
那只猫以悠闲的脚步步出画室。门外站着美纪。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原本一直瞪着我的典子突然表情变柔和了。露出跟老猫一样狡猾的微笑。连声调也变温柔了。
「老公啊,我看你是太累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你一定还不习惯新环境吧?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而且年纪比你小的山崎先生竟然抢先一步当了课长,你心里一定愤恨不平吧?可是,你始终还是要习惯这一切。习惯这个家和小文。」
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所以我保持沉默,典子舔舔嘴唇又对我说:
「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的话,你一定要习惯。」
我无力地点点头。因为我不晓得我还能采取什么行动。拿在手上的相簿就这样掉落在地上。
* * *
开着瓦斯暖炉的饭厅也是闷热到会流汗,空气不流通的热气让猫的粪尿味、脓包味、生鱼腥味更浓烈,可是典子和美纪却完全不以为意。
「吃饭了!」
典子以开朗的语调说着,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饭桌上摆满了菜,真是丰盛的午餐。今天的主菜是蒸鰤鱼。中午就吃得这么豪华,美纪提高嗓门,很高兴地说:
「我要开动了!」
我并不是没有食欲。可是从盘子传来血腥臭味。鰤鱼只蒸五分熟。满是鱼鳞,渗着红黑色血水的鱼就浮游在冷冷的煮汁上面。
美纪用手抓起鰤鱼头,贪婪地吃着。她动作灵敏地将舌头伸进鱼的眼窝,挑起眼珠,往嘴里送,喉咙发出吞咽食物的声音。
「这孩子真是的,吃相真难看。」
典子嘴里在责备美纪,但脸上却堆满笑容,她伸手将黏在美纪脸颊上的鱼肉拿掉,伸出长长的舌头,吃下了那块鱼肉屑。
那只猫的菜色也跟我们一样,它才两三下工夫就将鱼吃光光,然后窝在正对面的那张小凳子上面,开始用舌头舔毛。
接着它张开双脚,舔后脚。下腹部的毛全掉光了,渗血的那层薄薄猫皮中,一般讽刺漫画中都会出现的女性生殖器官——阴部竟然就这样突出来。不晓得为什么,就只有那个部位的颜色最鲜艳,而且是呈现充血状态。
它好像发现我在看它,突然就停止做那个动作,抬头看着我。它舔了舔舌头,视线直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在它的金色瞳孔中,我的瞳孔越变越小。那一瞬间,我根本无法转移视线。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声音响起。那是动物的叫声和不晓得是谁在低声骂人的声音。
突然我的记忆苏醒了。搬来这个家不久后,那天晚上的事。
那时候这只猫也是这样看着我。我突然醉意发作。整个脑袋模糊一片,只听到隔壁房间一直传来小仓鼠转动旋转车的声音,我被弄得很不耐烦。
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小仓鼠太吵了,所以我就拿起那个发烫的照明灯,朝笼子丢去。我现在脑子里听到的声音就跟那天晚上的动物叫声一样。
「爸爸,你不吃吗?」
是美纪在跟我说话。她已经跟我冷战好几天了。我突然觉得胸口很热。
小文又继续舔它的股间。虽然它知道我在看它,但是却无视于我的存在,接着突然抬起头。它把眼睛眯成细线,嘴角上扬。那一刻我觉得,它看起来就像年轻少女般,笑得好妖艳。
突然之间,我竟不觉得眼前那盘充满血腥臭味的鱼会让人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