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喀啦喀啦。
这是脚踏车下坡的声音。
是阿信的脚踏车。
喀啦喀啦喀啦。润滑油不足的踏板,转动着生锈链条发出的声音。
毕竟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每辆脚踏车的外观看起来就是非常笨重,小孩子骑的脚踏车不是某人的二手车,就是某个部位的零件已经坏掉的脚踏车。
我躲在被窝里,耸起耳朵,静静聆听着那个如风车的声音。此时我的眼帘浮现出咬紧牙关,流着眼泪的阿信模样。
当时,在我家旁边的马路是一条长长的陡急坡道,刚学会骑脚踏车的小孩子都很怕在这里骑车,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磨秃坡」。听说曾有小五学生在这里跌倒,磨得全身是伤。可是阿信却不信邪,还是小三学生的他,老是喜欢不踩刹车,就这样下坡呼啸而过。
叽叽叽~
在下坡路传来刹车的声音。我的双手紧紧抓着棉被两端。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都以为是自己幻听。可是,刚刚确实听到挂钟响了十一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对当时只有八岁的我来说,那是深夜时刻。
难道是?不可能是阿信。
可是,真的是阿信。
叩叩。
在寂静的暗夜里,传来有人拍打窗户的轻微声响。
这是我们的暗号。
我躲在被窝里,拉拉两边耳朵。我想我可能是在做梦吧?
啊,好痛!我不是在做梦。
我轻轻地掀开棉被,走到窗边。阿信绝对不会从玄关进来,找我出去玩。因为他知道,我妈妈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如果他要约我出去玩的话,他会用树果丢位于二楼角落我的房间窗户,偷偷呼唤我。
夏天的时候,就丢青色无花果。
现在的话,应该是丢橡果。
我打开窗户,果真是橡果。
在月光普照的后院,阿信的光头闪闪发亮。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定张得很大吧?我再一次拉自己的耳朵。好痛!
阿信那个没有门牙的嘴巴张成八字形,对我微笑着。
「早!」
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再说一次吗?可是现在是半夜。有人用「早」来打招呼,害我不晓得该如何回话才好。
我将手指摆在嘴唇上,对着阿信摇摇头。虽然家人都已经就寝了,可是睡在隔壁房间的母亲很神经质,尤其对于声音和光线特别敏感。我吃的食物、学校的成绩、交往朋友的品性,她都会严格审视。
阿信将双手贴在脸颊上,他的嘴唇在动,由嘴形可以清楚看出来,他在对我说「去,玩,吧。」。我将眼睛张大,露出「什么?」的疑问表情,然后他的嘴唇又在动了,这次是说「你下来吧。」并且向我招手。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熟悉了,我不禁对他点点头。
我赶紧换了衣服,抓着延伸到窗边的柿子树树枝。以搭云梯的要领,趴在树干上,然后慢慢地往下滑。这一招是阿信教我的。这样子才不会吵醒我妈。如果我妈看到我这样子,保证她会当场晕倒。
「内·裤·被·看到了!」
阿信拍了一下手,伸出两只手指做胜利手势,然后将手指弯成圆轮状,摆在额头上,做出观望远方的动作。
这是阿信最擅长的老把戏。不想看到内裤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手势。当时还是小三学生的阿信,他盯着看的东西,并不是我裙子里面的内裤,而是开始变红色的柿果。
「你到底想干嘛啦?」
我站在柿子树下面,压低声音问他。受到我的影响,阿信也压低嗓门跟我说话,不过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现在吗?」
「是啊!」
「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是三更半夜呢!」
「我没搞错,我们就去玉池庙吧!」
阿信那双像橡果的眼珠子就这样骨碌碌地打转。没错。他就是这样倔强的小孩,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只会照着自己的想法做。
在月光下,阿信的脚踏车闪闪发光。那是一辆有着牢固置物架的大型黑色脚踏车。听说那辆脚踏车是阿信从事资源回收工作的父亲,平常用来拉运货架的脚踏车,现在他的父亲送给了他。尺寸是二十六寸。对低年级的孩子来说,每个人都很想拥有大人的东西,阿信就是最佳证明。
「来,上车吧!」
阿信动了动手指。他想模仿电视连续剧男主角的口吻说话,可是一边的鼻孔却有鼻水流出来,就模仿不成了。我递了面纸给他,他噗地一声擦掉鼻水,又再对我说:
「上车吧!Let's go!Go!」
我不能马上就答应他。因为上星期四发生的那件事。可是,在上星期那件事发生以后,阿信一定很想去玉池看看。他就是这么固执倔强。让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
「你要抓好哦!」
「嗯,我知道!」
虽然阿信会骑二十六寸的脚踏车,可是当他的屁股坐在座垫上,双脚根本构不着踏板。因为多了我的重量,脚踏车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听到链条传来连续的喀啦喀啦声后,总算可以加速,就像滑板车般,沿着夜路跑去。
我想阿信还是不敢走那条磨秃板吧?因为他绕远路,朝那条被大家称为邮筒路的农道骑去。
那是个月光普照的夜晚。但时间毕竟是在三十年前,而且又是在乡下地方,家家户户都没有装所谓的室外灯,整条路只有电线杆上的赤裸灯泡在照明,所以一路都要很小心,注意脚踏车的车灯是否熄灭。记得当时我和脚踏车的影子就映照在出埂上,颜色也是黑的。
每当我们两个人偷溜出去玩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阿信的脚踏车后座。虽然我已经是小三学生,可是还不会骑脚踏车。最后我之所以会骑脚踏车,全是托阿信的福。
那天到底是几月几号呢?正确的日期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吹在身上的风有点凉意,因为那个地方秋天来得早,我想时间大概是九月底左右。
为什么我会好像陌生人般,用「那个地方」来称呼呢?因为我住在那里的时间,只有那一年的春天到秋天的半年时间而已。
那个地方是妈妈的故乡。为了患有小儿气喘毛病的我,妈妈决定暂时搬到那个地方住。医生曾跟妈妈说过,不晓得我可不可以活到二十岁。所以那时候的我,每晚闭上眼睛睡觉时,都会觉得很不安,很怕看不到隔天的太阳,每天都过得很惶恐。结果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现在的我还是骑脚踏车高手。那个医生真是个庸医啊!
但其实真正让人烦恼的事,并不是我的病,而是妈妈和爸爸的关系。爸爸那时候已经离开我和妈妈,在别的地方跟其他女人同居。这是连医生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会带我回她的娘家,应该是跟爸爸的事有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晚上的邮筒路连个人影也没有。道路两侧的稻穗因为体积太沉重,脖子都倒垂弯曲,只看到对面像小圆点般分布的稻草屋顶。农家要早起工作,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就熄灯休息了。
车子经过小邮局和红色邮筒,四周变得更加寂静。吹动杂木林的风声,现在听起来就像是有好多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飒哗飒哗飒哗。
月光照耀下,泛着白光的芒草穗,看起来好像是正在对人招手的千万只手。
摇摇晃晃。
我的胸口也跟着激荡起来。车子摇摇晃晃,小小的身躯就蜷缩在阿信脚踏车的后座上。我紧紧抓着置物架,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阿信。因为对住在这里的小孩子来说,镇守这座村子的森林玉池是个恐怖的禁忌之地。
那个玉池就座落在没有人烟,已经荒废的神社里面。池的正中间有块中洲陆地,在那块陆地盖了一间破旧的老庙。
五年前行踪不明的神主就在那座庙里。村里的小孩子都这么谣传。他是怎么会「在」那里面的呢?这就成了谜题。有些孩子说他已经变成了木乃伊,也有孩子说他已经变成了骸骨,但我则听大人说,那位神主还活着,以喝雨水、吃蜈蚣为生,如果有人偷看,就会大声斥喝「不准看」,不管实况如何,这些谣言听了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觉得很恐怖。没有人知道哪个谣言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去那里查探。
就算是白天时候,只要一想到玉池,就会怕到身体发抖。而且在抵达玉池庙之前,必须先经过一个可怕的考验——。
飒哗飒哗飒哗。
摇摇晃晃。
脚踏车好像不理会我内心的恐惧,勇敢地在黑夜中驰骋。我又不会骑脚踏车,到了这种情况,更不可能一个人回家。
我不会骑脚踏车的理由,其实还有另一个,因为骑脚踏车是激烈的运动,医生禁止我骑。如果还要我再举出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五岁时,生平第一次拥有的二十寸三轮式脚踏车,可能是已经跟别的女人同居的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露出欢欣表情骑着那辆脚踏车,妈妈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我就不骑了。
只听妈妈的片面之词,会觉得父亲真的很过分,可是等我长大,了解实情后,第一个感想就是:「两个人彼此彼此」。为了我的监护权问题,这几年里,爸爸和妈妈都不断地为了这件事情起争执。
他们也曾经问过我,到底要跟谁?可是当时我才八岁,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的我不管去到哪里,都只能坐在人家脚踏车的后座,并不是可以清楚自我作主的年纪。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脚踏车继续往前行,左手边是一片桑树田。前面就是让村里小孩子不敢走夜路的可怕关卡。那里是一片墓地。
从桑叶间露脸的墓碑木牌和石灯笼,看起来好像是人头。那些人头全都面向我,好像在瞪我们一样。我很想闭上眼睛,可是又怕闭上眼睛后睁开眼时,眼前不晓得会出现什么东西,这样更恐怖。
「我好怕哦!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我试着开口说话。说话以后,好像可以让恐惧感减少一点。可是,阿信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勇气给击溃了。
「嗯,是有人在看我们。」
「……是谁?」
「坂田家的奶奶。刚刚骑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看到她了。她把供品馒头当沙包在玩。」
坂田家的奶奶患有严重的老人痴呆症,我就曾经听过坂田家的媳妇在跟娘家的舅妈抱怨,说坂田奶奶每天晚上都会偷溜出去,让她感到非常困扰。可是,坂田奶奶应该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因为——。
「喂,阿信,坂田先生和这位老奶奶,上个月就——」
「是啊,可是她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啊!」
当时,那个村子还保留土葬的习俗。将死去的人装在像圆木桶的棺材里,然后就埋在土里。为了不让死者跑出来吓人,会在埋棺材的位置上摆着一块很大的石头,这是那个村子的习俗,所以就算看到什么怪东西,也不足为奇。
「真有那种事吗?」
「真有那种事才怪!」
阿信的玩笑话总是这么老套,一点都不好笑。现在想起来,也一样笑不出来。总觉得从右手前方暗处,传来坂田老奶奶哼歌的声音,害得我只好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紧握置物架的手指头都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穿过墓地,与那座镇守村民的森林距离是越来越近了。竹白林里是一段绵长的缓坡路。这时候阿信就像虾子般,弯曲着身子用力地踩着脚踏车。
「你骑得动吗?要不要我下车?」
「呜吱吱。」
「需要我在后面推车吗?」
「呜吱吱吱。」
阿信变得倔强,不回答我。
「我的手都抓到要脱臼了。」
我真的是手快要脱臼了。
终于骑完坡道,阿信呼呼地喘着气,蹲坐在竹白林里,将嘴唇翘得很高,对我说:
「你好重哦!」
如果是现在,有人这样说我,我一定会气到揣他一脚,可是当时八岁的我听到阿信这么说,非常高兴,忍不住提高嗓门:
「我重了两公斤呢!」毕竟那时候减肥这两个字还不流行。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很瘦,让体重增加,达到学年体重标准一直是我的梦想。「因为你一直睡啊!」
我之所以会一直睡,是因为上星期四发生的那件事。
上星期四,我们偷偷跑到玉池,结果掉进池里溺水。我被送到医院,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出院以后,为了调养身体,就一直请假没上课。
「你,不要再被人载了。要自己骑车。」
我曾用阿信的脚踏车练骑过好几次,可是根本不行。二十六寸的大型脚踏车,不可能马上就能学会怎么骑。
「我,不可能一直都载你啊!」
「嗯,我知道。」
这点我当然知道。
「我爸对我说,置物架是用来载东西的,不是用来载人的。我啊,上小学前就已经会骑二十六寸脚踏车了。」
「我会练习的。」
「不准用有辅助车轮的三轮式脚踏车练习。」
「知道了。」
「这样不行!」
「啊,哪里不行?」
「你的回答不对。听起来一点魄力也没有。像这种时候,不能说知道,应该这么说——」接着阿信就以好像要揭开天大秘密的表情对我说:「我理解并承诺。」
「那是什么意思?」
「别管是什么意思,你跟着我说一遍。」
「我理解并承诺。」
「气势还是不够!」
「我理解并承诺!」
我说到第五遍,阿信才终于点头对我说:嗯,可以了。
「我教你的每件事,都不准告诉别人。不然老师又要生气了。你要遵守约定哦!」
「我理解并承诺。」
我回答以后,就紧紧地闭上嘴巴。班上只要有人说奇怪的话,老师就会骂阿信:「一定是你教的吧!」。阿信啊,真可怜!不过,老师也算是猜对了一半,奇怪的话确实都是阿信教我的。
从这里再往下走。就是镇守森林的石阶。
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月亮躲到云的后面,四周突然变暗了。觉得石阶两侧的杉树好像就要倒下来般。就算没有这些杉树,就算是白天,自己一个人来这里还是觉得这里很恐怖。我之所以敢一直往前走,是因为有阿信陪我的关系。
阿信一副自在的模样。啦啦啦啦—还唱着卡通片的主题曲。就算看到坂田老奶奶也不怕,今晚的阿信,也许不晓得什么叫做恐惧吧?
啦啦啦啦~
事实好像不是那样。仔细听的话,发现阿信的歌声是颤抖的。我也用颤抖的声音,跟阿信一起唱歌。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我们用颤音合唱。
爬到石阶的最高点,右侧杉木林的对面,看起来比夜空还黑暗,那里就是玉池。漆黑的水面上,有一轮明月映照着。
「看起来好像是月见乌龙面。」
「是啊,可是看起来很难吃的样子。」
阿信用后悔自己会那样发言的语调在说话。可能因为紧张的关系吧?那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是憋尿时的那种表情。
位于小岛中洲陆地上的庙,看起来就像是个阴森的黑影。池水深度比小孩子高,平常的话,根本到不了中洲那个地方,可是今年夏天台风来的时候,将老杉树吹倒,就形成了一座天然桥。上周四,第一次走那座杉木桥,结果走了差不多三公尺的距离,我们两个就落水了。
阿信已经将一只脚跨在杉树上面,他对我说:
「好,那就出发罗!」
「我理解并承诺。」
「你不会害怕吧?」
「嗯,我不怕。」
其实我很怕。不管是要穿越被露水弄得湿答答的杉木桥,或是对面的那间小庙,都让我非常恐惧。总觉得那间小庙的门会打开,然后神主的木乃伊就飞出来。阿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个不是庙,就把它当做冰箱吧!」
「为什么是冰箱?」
「没为什么。当成衣橱也可以。」
我们好像在念咒文般,一直说冰箱冰箱、桐木衣橱桐木衣橱,而双脚好像被杉木吸附般,开始往前走。为了不会再跟上一次一样掉进水里,我们走得非常小心、谨慎。
阿信从小庙的格子门往里面瞧。我闭上眼睛,紧紧拉着阿信的和服衣角。从阿信的背部,传来泥土的味道。
「你看到什么了?」
我稍微张开眼睛,问他。阿信的光头朝左右摇动。
「喂,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摇头。
「别再看了,会被神惩罚的。」
我的话只是更刺激阿信而已。他已经张开双脚,准备打开格子门。我想应该连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冲动到要开门进去。
咯吱咯吱咯吱。
只听到咯吱声,然后门就开了,阿信以好像青蛙就快被人压扁般的低沉声音说:
「哇!」
我赶紧闭上眼睛。
「哇!」阿信又叫了一声。
「怎么了?」
「哇哇!」
「到底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我只好鼓起勇气,张开紧闭的双眼。
「怎么了?」是阿信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我的声音。
庙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神主也不在这里。里面只有月光和散落四处的死蛾残骸。
庙就是庙。衣橱还是衣橱。
我们回到池畔,大口深呼吸后,又说了一遍:
「怎么了?」、「怎么了?」
现在我们早已经忘记,刚刚是为了什么事在发抖。而且说真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忘了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两个人就在池边捡橡果,还并肩坐着,赤脚拍打池水。
阿信捡起小石头往水里丢,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他已经玩到入神了,紧盯着水面的波纹看,直到波纹不见了才对我说:
「上一次的事,是我不好。」
「什么?」我吓到了。阿信是在跟谁道歉呢?
「我是说上次害你溺水的事。因为我不会游泳,所以只好紧紧抓着你的脚。」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感觉?当你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
我没说话,只是歪着头沉思。这个问题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只好假装忙着在捡橡果。
「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在梦里看到了花田。有春天的花、夏天的花、秋天的花,那是个百花盛开的缤纷花田。好美哦!」
因为平常死亡的阴影一直跟随着我,让我很怕死亡,可是如果能够在那么美丽的花儿陪伴下长眠的话,竟然觉得死亡也不算是件不好的事。当时只有八岁的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的梦里没有河川吗?」
「有,有河。就在花田的前面。那是一条大河。河上面还有桥呢。就像牛若丸故事中的那座桥。我知道只要过了那座桥,就到了花田,所以我就一直往前走。」
「应该闪烁着金色光芒吧?」
「没错,那是一座金色的桥……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花田。实在太美了。」
想不到阿信会说出这样的话。对阿信来说,紫色茉莉花是他玩降落伞游戏的道具,洋苏草花则是让他吸蜂蜜的零嘴。
「真的很不可思议。我跟你做了同样的梦。」
「大到吓人的桃子树和花椒树。」
「白铁皮、狐狸,还有收音机。」
阿信又朝池里丢石头。这次却连一个涟漪都没有出现。
「我就站在河的这一边。我看到你就站在对面。可是,你没有走过来,你一直在桥的另一端,然后就转身走掉了。」
「你说的没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当我准备转身走掉时,我就醒了。」
「果然如此啊!」阿信幽幽地说。「那时候,我想叫你。可是,最后我还是没叫你。」
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回话,只好将我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谢谢你。」
我是在上礼拜六才知道阿信已经死了的消息。那时我已经出院、回家了。听说阿信跟我一起被送到同一家医院时,他已经断了气。
「早知道那时候就叫你了。」
「已经太慢了。」
「为什么?因为我很臭吗?」
「为什么这么说?」
「可是,为什么从刚才你一直都是那样的表情?」那时候阿信的表情就跟勉强吞下学校营养午餐的青椒一样。「因为你的鼻孔越来越小了!」
「哪有!」
「别逞强了。我很臭吧?」
「是有点臭啦。不过,我不在意。因为你啊,平常就是那么臭啊!」
我本来是想安慰他的,结果阿信却露出伤心的表情,抓起沾满泥巴的白色和服衣角在闻。他好像是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在流鼻水,将缠在头上的,一『角巾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才用那条三角巾擤鼻子。
我拼命地张大鼻孔,想让阿信知道我不怕臭。不过说真的,阿信确实很臭。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臭。那臭味就像是被晒死在田间小路的青蛙尸臭味。
吱噜吱噜。阿信移动屁股,离我远远的。
吱噜吱噜。当我靠近他,他又开始移动屁股。
吱噜吱噜。
吱噜吱噜。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阿信终于停止移动屁股,抬头看着天空。每次在想困难的问题时,阿信就会做出这种表情。
「我也不知道,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我想,这应该就是生命的奥妙吧!」
阿信志得意满地,活用在物理课刚学到的名词回答我。
「可是,你已经没有生命了啊!」
「啊,是吗?」
「坟墓里面很暗吗?」
「嗯,很暗。在黑暗中,我一直在想事情。我一直在想玉池小庙、玉池的小庙。然后我又想,总有一天我应该可以到外面去吧!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洞。前天,不是地震了吗?」
「是啊!」
「可能因为地震的关系,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那么,如果是更大的地震呢?」
「那不是更好?」
我开始想像全部都是洞的坟墓,越想越怕,赶快叫自己别再想了。说真的,其实我一直都很怕。刚刚阿信来找我的时候,我吓得都快停止呼吸了。不过因为是阿信,我才能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是坂田老奶奶,我想我铁定吓晕。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还可以一直盯着阿信看。因为阿信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他脸上的颜色就跟冬天田地的泥土一样,左边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咬到,缺了一角,不过,阿信还是阿信,一点都没变。
「住在坟墓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信仰起脖子。只听到咯吱,骨头叫了一声,结果阿信的脖子转不回来了。
「好痛哦!」
我们两个人赶紧连手将他的脖子扳回来。
「老是问我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害我扭到脖了。」
「对不起。」
「应该就像是那样的感觉吧?就像躲在衣橱里。每次被我爸骂时,我就会躲进衣橱里。虽然很暗,很怕,可是躲在里面可以抓着棉被,感觉很舒服,小知不觉就睡着了。嗯,就像那种感觉罗。」
「肚子不饿吗?」
「一点都不觉得饿。」爱吃鬼阿信,第一次露出落寞的表情。
「明天,我带我的馒头供品去找你。」
「不用了。」
「我不是说过了,别客气嘛!」
「喂,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我问他,阿信又抬头望着夜空。这次他很小心地,慢慢地转动脖子。
「啊,是满月耶!」
「真的耶!」
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一直凝望着那个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的是美丽的圆月。看得太入神,都忘记要问阿信答案是什么。我想阿信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定是讨厌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有可能是忘记要回答了,总之,两者皆有可能。
「明天,你想去哪里?」
在回家的路上。阿信喘着气踩着脚踏车,问我。我一直在看从阿信和服领子爬出来的蛆虫。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一定会吓得大叫,可是那天我却安静地观察那只蛆虫,看它爬上了阿信的脖子,正打算钻进阿信的耳朵里。我赶紧徒手抓起那只蛆虫,将它丢在地上。只有那一刻我才敢抓蛆虫,过去和现在,我都是不敢抓蛆虫的。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开朗的声调。
「我想去看那片波斯菊花田。」
我竟然说出如此无厘头的话。我只是随意想到,随口说出而已,可是阿信却说:「好,我们一起去看波斯菊!」
自从住进坟墓里,阿信的个性好像也有点变了。
回去的时候,阿信选择抄近路。他突然就冲到那条磨秃坡。
「啊啊啊~」阿信大叫。
「哇~」我也跟着大叫。
虽然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是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找不到像阿信脚踏车这么棒的快速滑行车了。我一定要学会骑脚踏车,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太高兴的关系,我拼命地尖叫,同时也下定决心。
「你一定要学会骑脚踏车啊!」
「我理解并承诺。」
在磨秃坡下面,阿信拼命挥舞着他那只快要断掉的手。我也拼命地对他挥手。我很担心阿信的右手。因为真的快要断掉了。
「别再挥手了!」,当我要说出这句话时,阿信已经转过身,骑上脚踏车,一下子就消失在转角的那一头。
我想追过去,目送他离去,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这么做。即使是阿信,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盼蔷脚踏车到磨秃坡的最上头。倔强的阿信,一定会下车,推着脚踏车走到最上坡,我不想看到那样的阿信。
可是,如果当时我有追过去就好了。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那么认为,当时真的应该追过去。
隔天,我瞒着妈妈,将摆在置物间的那台老旧小型脚踏车找出来,开始练习骑。如果有人在后面推车的话,我应该可以更快学会,可是没有人帮我,我只好一个人骑着车,一个人跌倒,再一个人站起来,然后又跌倒。
突然,我真的学会了。
那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又要跌倒了,我小心翼翼地取得平衡,然后尽量张开双手、双脚,就在那一瞬间,身体四周的重力消失了,我开始骑着脚踏车往前行。
会骑脚踏车换来的成绩就是,全身擦伤。妈妈看到了,吓得眼珠子瞪得好大。
那天晚上,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窝在棉被里,等待坡道的那一侧传来脚踏车的声音。这么做对阿信很不好意思。为了不闻到臭味,我事先在鼻孔的地方擦了面速力达母。虽然我已经会骑脚踏车,可是不晓得该如何刹车,当然就还需要人家载我了。
可是,我等了好久,阿信都没有来。瞌睡虫开始找我,觉得好困,因为眼皮也涂了面速力达母,结果隔天早上却因为觉得眼睛很刺痛,眼皮发肿才醒来的。
不晓得过了多少天,某天下午,当我骑脚踏车的技术变得很好时,我就骑着脚踏车到阿信的墓前。
我站在小小的墓碑前面,叫着阿信的名字,还对他说:「喂~起来了!」、「我们去玩。」,可是他都没有回应。坟墓就是坟墓。
「他已经不在了。」
背后有人在说话,我赶紧回头看,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一个老奶奶,正瞪着我。
我故意装做是在恶作剧的样子,赶紧骑上脚踏车,用力地踩着踏板,那时候我才发现。那个老奶奶就是坂田老奶奶。
听说现在那个地方,大家都是火葬。原来的墓园现在已经变成了汽车零件工厂。高中毕业后,我没有选择跟妈妈同住或爸爸同住,决定自己一个人住,只是偶尔会跟他们连络而已。
因为没跟父母同住,我变成骑脚踏车高手。现在,我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手把两端则挂着装满物品的超市购物袋,奔驰在马路上。这点小技俩对我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般简单。这一切都要谢谢阿信。从那次以后,我部没有再让任何人用脚踏车载过。
只有摩托车例外。外子常说,他的摩托车可是比家里…只小猫还可爱,偶尔也会找借口,要用摩托车载我去兜风。
虽然我总是一脸不耐,以年纪大为理由拒绝他,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还以自豪的语气对我说,骑着摩托车飙车时,那种在生与死的缝隙间穿梭的感觉实在很棒啊!他一定认为我从未有过那种经验,所以才会那么说吧!其实我只是没有将我和阿信的往事说出来罢了。
「你要抓好哦!」外子提醒着我。
于是我回答:
「我理解并承诺。」
「你说什么?」
「没事!」
那句话不能说。因为这是我和阿信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