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朝日,你昨天有去池袋吗?」
木暮事件一周后,朝日被公司的高山文香前辈这样问。
刚结束与负责作家的会议回到座位的朝日,愣了一下看向隔壁座位的高山。
「我有段时间没去池袋了耶,为什么这样问?」
「这样啊,是我看错了吗?」
高山歪着头困惑地说。
「昨天晚上我和朋友在池袋小酌,在东口的验票闸门附近看到长得跟朝日很像的人。我忍不住叫住对方:『咦,朝日?』那个人也回头看我,但又继续往前走,所以我才想说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
「应该认错了。大众脸真抱歉啊。」
朝日苦笑着说。
然而,高山还是歪着头说:
「可是,真的长得好像喔。朝日,你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我有一个哥哥,但没有双胞胎姐妹。人家不是说世界上会有三个长相相同的人吗,那应该是其中一位吧?」
说实话,像朝日这种典型的日本人长相,拥有同样脸孔的说不定还不只三人。真想把所有长相相似的人叫来一字排开,相信实际上只是氛围相似,五官并没有那么相像。
不过,朝日发觉最近似乎常听到这类长相相似的话题。
「濑名,现在有空吗?」
大桥伸宏总编站在办公室门前向朝日招手。
朝日急忙站起来。
「是,有什么事吗?」
「抱歉啊,有事跟你讨论,到楼下会议室来。」
大桥说。光是如此,朝日就知道要讨论什么事了。
不方便在编辑部说──是关于御崎禅的事。
会议室位于编辑部楼下,朝日被指派为御崎禅的责任编辑也是在这里。大桥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朝日对面,满是胡渣的脸上浮现笑脸猫般的笑容。
「最近御崎老师的状况如何?」
「嗯,前几天解决了疑似死者复活的事件。」
「……哈哈哈,都没变啊。」
「啊,不过,对方的真面目不是僵尸而是非常温柔的狸子,所以没事。」
这些对话旁人听来应该觉得十分惊人吧──朝日一面如此心想一面报告。
「那么,异搜的事先放一边,稿子呢?」
「……还停留在拟定大纲的阶段。」
「……这样啊。」
大桥收起笑脸猫的笑容,深深叹一口气。朝日深感抱歉地低下头。
「虽然好几次请御崎老师抽空讨论故事题材,但现在御崎老师似乎没有想写的东西……」
「嗯,我担任御崎老师责编的最后两年,两则短篇小说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请他写出来的……」
大桥无力地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
从御崎禅一出道,大桥就担任他的责任编辑。直到交接给朝日的这八年,从旁支持着御崎禅的作家生涯,所以对于御崎禅的一切当然暸若指掌。御崎协助异搜的事也好、写小说的理由也好,还有──作品不再像以前多产的理由也好。
「……该怎么办才好呢?」
冒出这句话后,朝日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透出无力感。可是,她能诉苦的对象只有大桥。关于御崎禅的一切,在编辑部内是最高机密。如果是其他的作家,还能向高山或其他编辑前辈请教,关于御崎禅的事却不能这么做。
大桥整个人向后仰看着天花板,接着恢复姿势看向朝日。
朝日仿佛输给大桥的视线般,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为了让御崎老师写出长篇新作,我们应该要怎么办呢?」
跑到御崎禅家里,结果只聊完电影就回家的自己,实在无用到极点。终于认清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还远远不足。如果能多说些激发作家灵感的话就好了、如果能说些提升作家动力的话就好了──产生这些念头的同时,脑中又掠过另一个不安的念头。
「难道……御崎老师真的无心再动笔了吗?」
这才是朝日最大的恐惧。
御崎禅就此封笔。再也看不到他的创作当然令人害怕,但更叫人畏惧的是,这意味着他完全放弃与命中恋人重逢的机会。
这对他而言──也代表失去活着的意义。
御崎禅为了与恋人重逢,放弃做人成为吸血鬼,但若再也无法与恋人相遇,放弃做人这件事就毫无意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亦随之消失。实际上,不久前他曾一度选择死亡。朝日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不过,当时的绝望似乎依然盘据在御崎禅心中。
那人仿佛走在钢索上。
某天也许会再度被同样的绝望吞噬。
假使对恋人的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那就不是朝日可以干涉的领域了。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他是与生俱来的作家。」
大桥这么说。
「《轮舞曲》的内容如果是事实,那么,他原本是诗人吧。他就是那种人,灵魂就是那样子啊。而且──作家是一种业障很重的生物。」
「业障很重……?」
「嗯,只要动心就不能不写。」
这句话让朝日目瞪口呆。
大桥伸向衬衫胸前的口袋,骨瘦如柴的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烟盒边缘,或许是烟瘾犯了,但会议室禁烟。「啪」的一声,大桥隔着口袋轻捏烟盒继续说:
「动心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他的作品都来自对事物的爱怜之情。不一定是男女情爱,更广义的爱也无妨,即便是那朵花很美、路上的婴儿笑得很可爱、头顶上的天空美得令人惊讶都可以。喜欢也好、觉得舒服也好、觉得美好也好,这些情感广义而言都是对事物的爱。无论多么绝望,只要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有爱,我认为他就能写出作品。」
「爱……吗?」
虽然还无法完全消化大桥的一席话,但朝日也认为御崎禅非常适合爱这个字。
御崎禅的小说总是对某某某的爱,或是与恋爱有关。世人可是称他为幻想恋爱小说家呢。
「也因为这样,我和小夜小姐才推荐濑名担任御崎禅的新责任编辑。」
「……啥?」
听到话题突然转移到奇怪的点,朝日忍不住发出怪声。等等,现在似乎听到一句绝对不能漏听的话。
然而,大桥只是摆摆手。
「啊,抱歉,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呢?应该是濑名的角色风格吧。」
「角、角色风格是怎么回事?像吉祥物那样吗?」
「嗯,有点类似。」
「类似吗!」
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该怎么说……小夜小姐,是这种感觉对吧?」
忽然,大桥的视线转向旁边。
咦?朝日讶异地跟着看过去,看到会议桌角出现一只雪白小手。
察觉到朝日的视线,小手缩到桌底,接着桌角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糖。
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娇小的妹妹头缓缓从桌底出现。意识到大桥和朝日一直注视着自己,她站了起来。奶油色上衣搭配红色裙子,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可爱女孩──这位就是小夜小姐。
「……被发现了。」
小夜小姐心虚地低语,大桥的脸上浮现平时的笑脸猫笑容。
「那是当然,我跟小夜小姐是多年的交情了。」
「这个给伸宏,快戒烟吧。」
小夜小姐从裙子口袋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大桥,大桥苦笑着收下来。
小夜小姐是座敷童子,寄居在这栋希央社大楼,据说御崎禅会在希央社出书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朝日。」
「是、是!」
听到小夜小姐叫自己的名字,朝日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小夜小姐可是连御崎禅都敬畏三分的人物,光是她对自己说话就已经诚惶诚恐。
「这是给朝日的。」
小夜小姐也给了朝日一颗糖。是草莓口味的不二家牛奶糖。
「朝日的话应该没问题──所以尽量陪在禅身边喔。」
小夜小姐这样说,黑色大眼睛往上看着朝日。
朝日露出困惑的神情,交互看着手上的糖果和小夜小姐。即是只是「应该」,但能被小夜小姐说「没问题」还是很开心。但朝日这种角色陪在御崎禅身边,到底哪里没问题?
也许是注意到朝日内心的疑问,小夜小姐眯着眼睛温柔地笑了,张开小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突然正色,视线转向朝日放在桌上的手机。
「朝日。」
「是!」
「电话。」
「嗯?」
小夜小姐才说完,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看着持续震动的手机,小夜小姐说:
「禅以外的作家也很重要,拜托你啰。」
「咦?那个,小夜小姐……?」
小夜小姐走向门边,表情像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来的,但出去时是从门离开啊。朝日不禁一脸茫然地目送小夜小姐若无其事开门走出去的背影。
「濑名,你先接电话吧?」
被大桥一说才回过神的朝日急忙接起手机。
来电显示「门胁久老师」。他是朝日负责的作家之一。
「让您久等了,我是濑名。门胁老师,平时受您照顾。」
『啊,濑名小姐……那个,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吗?」
会是什么事呢?门胁久目前应该正在写系列作品的续集,截稿日在下个月,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朝日竖起耳朵听着电话另一头,过一会儿──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嘴里含着小夜小姐给的棒棒糖的大桥,被朝日的音量吓得转过头来。
「请、请等一下,门胁老师您冷静一下!那个,不好意思,我们见面谈谈吧!是,好的,是……是,我之后再连络您,请您拨空和我谈一谈!」
看朝日挂断电话,大桥问: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濑名。门胁老师怎么了吗?」
「门、门胁老师他──」
朝日放下手机,回头看大桥。
「原稿……他说写不出来……完全陷入低潮。」
「什么?」
「本人似乎也非常混乱……总之,明天我会与他见面详谈。」
正如小夜小姐所言,朝日负责的作家并非只有御崎禅一位,每位作家当然都很重要。万一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竭尽全力。
隔日午后,朝日前往横滨与门胁久见面。
门胁久在两年前获得希央社的新人奖出道,现在是在横滨的大学就读中的硕士生,今年开始由朝日担任责编。他擅长写青春小说,一直以来交稿速度快又稳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门胁老师!」
来到约定的横滨车站验票闸门,朝日发现门胁久已经先到了。他戴着给人好学生印象的黑框眼镜,是位体型纤瘦的青年,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靠在验票闸门前的柱子上,茫然望着眼前来往的人群。
「门胁老师,您好。」
朝日走到他面前挥挥手,门胁久才终于发现朝日的存在。
「……你好。」
他发出细微声音后轻轻点了点头。
站着说话不方便,两人找了间车站附近的地下街咖啡厅。面对面坐下点了饮料后,朝日重新从正面注视门胁久。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您在电话中说『陷入低潮』……」
门胁久看着桌上的菜单架默默不语。说起来,门胁久平时就是表情不多的人,乍看之下,容易被人误会是心情不好的苦瓜脸,但与他说过话才发现是个朴实又沉稳的人,写作遇到瓶颈也会找朝日商量,慢慢熟悉后,话会变多、表情也变得丰富。因此,现在的沉默应该不是因为不开心。从他听从朝日的建议答应见面看来,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默不作声。
朝日试着回想昨天门胁久在电话里所说的内容。
当时,门胁久说:『真的写不出来,完全陷入低潮。』
不过,前面还说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话。
对了,他说:『不能专心写稿。』
「门胁老师。」朝日开口,「昨天您在电话里说『不能专心写稿』对吗?就我听来,与其说是单纯写不出来,更像是被其他事情干扰才写不出来。」
门胁久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朝日心想,猜对了。
朝日稍微把身子往前倾。
「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呢?也许我听了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给些意见。」
「……那个,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会相信。」
门胁久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说。
朝日用力点头。
「没关系,总之先说说看吧!」
最近常被卷入普通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朝日有自信能接受大部分状况。尽管来吧。
门胁久推了推黑框眼镜的鼻桥,眼神终于直视朝日。
接着,他说──
「其实……女朋友的头不见了。」
──原本正要说出「没问题」的朝日,虽然拼命忍住,但还是差点脱口:「啥?」
门胁久所说的内容是这样──
他约莫半年前开始和女朋友交往。
女友名叫桐野香苗,在大学附近的花店工作。门胁久每天经过花店而对她心生好感。
某一天在校园内看见她的门胁久,终于上前搭话。
「……门胁老师,第一次搭话的时候果然很紧张吗?」
「虽然好几次想放弃,但要是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我实际体会到何谓『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注:日本谚语「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清水的舞台是指京都名胜清水寺的本堂高台,用以形容抱持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做某事。)』,是一次珍贵的经验。」
面对忍不住这样问的朝日,门胁久还是认真地回答。
「啊,不好意思打断您,请继续说。」
「……好。」
因为看到香苗在校园内,门胁久以为她是同一所大学的硕士生,但香苗只是来送交当天举办演讲要用的花。
不过也以此为契机,门胁久与在花店工作的香苗有了交谈的机会,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告白,成为值得庆幸的恋人关系。
「不好意思,现在开始的话题有点闪。」
一样认真地事先提醒后,耳朵有些泛红的门胁久开始描述香苗是位什么样的女性。
香苗成熟娴静,笑容十分迷人。因为她没去过迪士尼乐园,所以两人的第一次约会就选在那里。香苗非常开心地坐上《海底总动员》的游乐设施,《小美人鱼》的歌舞秀也让她双眼发亮。
看到尤其喜爱《小美人鱼》表演的香苗,门胁久说:「这么说来,那部电影和原著不一样是好结局呢。」
香苗听到却愣了一下,门胁久解释:「电影《小美人鱼》是安迪生童话《人鱼公主》的迪士尼版本。因为是迪士尼才改编成好结局啊。」结果,香苗却说她没看过电影《小美人鱼》。因此第二次约会,两人在门胁久家里一起看了租来的电影光碟。
说实话,门胁久不是很喜欢《小美人鱼》这部电影。
「那时候的迪士尼电影,人物的眼睛都圆滚滚的,不是很可怕吗?而且,音乐虽然很好听,但剧情该说是太凑巧吗……爱丽儿好像什么都没做吧。」
「嗯,的确是这样……除了救王子还有为了变成人与魔女交易以外,那部片里没有她吃苦或努力的桥段。」
朝日小时候读的童话书里,人鱼公主与魔女交易后虽然得到一双脚,却付出失去声音的代价,而且每走一步,脚就像被剑刺般疼痛。可是,迪士尼电影中没有这类设定,变成人类的人鱼公主爱丽儿虽然失去声音,但仍天真地享受人类生活。然而,曾听过爱丽儿歌声的王子,即使被眼前的爱丽儿吸引,却还是无法忘怀天籁之声的主人,迟迟无法与爱丽儿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要是王子无法在期限前爱上爱丽儿,爱丽儿将失去所有。
此时拔刀相助的是爱丽儿在大海中的伙伴,他们为了营造气氛一起开心唱歌,当魔女化身的假公主将在船上与王子结婚时,也帮忙拉着不会游泳的爱丽儿出海。爱丽儿能从魔女身上夺回自己的声音,都是拜这些伙伴们所赐。
「正是因为爱丽儿被所有人爱着,才能与原先无缘的人类王子结婚。所谓『可爱即是正义』啊。」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这故事对我来说实在太单纯。可是,她却看到哭出来。」
「咦,《小美人鱼》是催泪片吗?」
朝日对这部电影只有开心欢乐的印象。
门胁久也吓一跳地问香苗:「怎么了,是不是不要看比较好?」
结果香苗眼泪直流地摇头否认。
「她说,爱丽儿不像人鱼公主那样化成泡沫真是太好了,能与王子永远幸福真是太好了……最后,她说:『真好,好羡慕啊。』」
「羡慕……?」
「她没有告诉我,不过以前似乎经历过某些伤心事。可是看了《小美人鱼》,发自内心把感情投射在爱丽儿身上而哭,不觉得有点厉害吗?我虽然没被电影感动,却被这样的她感动了。」
门胁久的耳朵更红了。看来是因此更加深对香苗的爱。
接下来,交往顺利的两人,上个月一起去了箱根的温泉之旅。
事情就在那时发生。
三更半夜突然醒来的门胁久,发现身旁不见香苗的身影。本来以为她去上洗手间,正打算翻身继续睡──脚边却碰到某个东西。
疑惑的门胁用脚尖碰了碰那个东西,但其触感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的脚。
门胁从床上起来,钻进香苗的被窝里。
瞬间,他忍不住放声大叫。
仰躺在被窝里的是穿着浴衣的香苗,手脚伸直,睡相极佳。但那既是香苗,却又不是。她身上缺少非常重要的东西,让人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她的头不见了。
「……我以为发生杀人案,有人趁我睡着时跑进房里砍了她的头,所以冲出房外,去叫饭店的人过来……结果一回到房里……」
当门胁久与饭店人员一同回到房间,见到香苗坐在床上。
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的香苗,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坐着说:「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饭店人员笑着拍拍目瞪口呆盯着香苗的门胁久,说了「好像是您没睡醒喔」就离开。感觉自己被整的门胁久呆呆站在门口,香苗笑着对他说:「你作恶梦了吗?快进来睡吧。」
门胁久不自然地点头,心惊胆颤地走近香苗──看了一眼。
香苗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红线。
他平常没有意识到香苗脖子上有这种东西。虽然香苗常常用领子或围巾遮住脖子,但他看过香苗的脖子好几次,若有红线的话不可能没有察觉。
门胁久问:「那是怎么了?」
香苗惊讶地摸着脖子回答:「可能是被什么感染了吧。过敏而已,很快就会消了。」
后来,完全睡不着的门胁久就这样迎接早晨。天亮后再次看香苗的脖子,那条红线已经消失。香苗看起来一如往常,门胁久却无法像从前一样与她相处──从那之后也尽量不与她见面。
「我确实亲眼所见,那绝对不是梦。没有头,真的没有头!」
「可是没有头会死耶……门胁老师,您看到香苗小姐的头消失的时候,没有发现血吗?被砍头的话,应该会大量出血吧?」
「我记得没有血。虽然房间很暗,我又没戴眼镜,但棉被并没有湿。」
「房里还有其他古怪的地方吗?比如说,本来以为是没有头的香苗小姐,其实只是好几个枕头排在一起,而您发现香苗小姐恢复原状时,棉被旁堆了好多枕头之类的。没有戴眼镜的话,说不定是您看错了?」
「再怎么样都不会把人体和枕头弄错吧?而且不只是看见,我还有碰到……对了,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门胁久说。
「窗户是开着的。」
「窗户?」
「这也是我半夜突然醒来的原因,当时感觉有风吹来才醒的。明明记得睡前有关窗。不过我那时没确认,不能说是非常肯定……可是早上查看的时候,窗户却是关着的,只是没有上锁。」
本应关闭的窗户开着,后来又被关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门胁久两手肘撑在桌上,胡乱搔着头。
「我实在太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完全无心写稿。虽然我没写过推理小说,但也认真思考过,会不会是某人偷偷从窗户潜入房间,用某种方式砍断她的头带走,等我回到房间看到的其实是另一个人。或者,没有头的尸体根本不是她,趁我还没回到房间之前,尸体被丢到窗外和本人掉包了。如果是早已死亡的尸体就不会流血。」
「即使没有流血,如果那真是尸体,应该会有味道吧……而且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香苗小姐也脱不了关系……特地让门胁老师看到无头尸体的理由又是什么?」
「只见过一次的无头尸体如果消失,我可能会以为是自己累了看错而不追究,实际上我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去报警。总之,尸体明明存在,却用诡计让目击者以为是在作梦。」
听完门胁久的话,朝日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现在的假设即使要用在推理小说当中也很困难。让某人看到一次真正的尸体,风险未免太高。再说,从刚刚的话里听来,感觉不出让门胁久目击无头尸体的必要性。这样一来,偷偷把尸体扔掉不就好了吗?
「……我果然没有写推理小说的才能吧。」
看到朝日的表情,门胁久喃喃自语。
「是啊……假如门胁老师用现在的诡计当主轴写推理小说,如果没有补充具有足够说服力的情境和设定,恐怕……」
「这样啊。但是,如果要找其他可以解释的原因,只剩科幻小说了吧。」
「科幻小说吗?」
「对,其实她是制作精巧的机器人,头部可以从身上取下交换之类的……」
说着说着,自己似乎也不好意思,低下头的门胁久耳朵又更红了。他似乎是耳朵比脸颊更容易发红的类型。
或许因为好歹身为作家,各种假设还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若是将来能将其好好料理成一部好作品就好了──但听到这里,朝日脑海中浮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假设。
人头通常是不能拿下来的。
然而──如果那不是人呢?
虽然不知道这种生物是否存在,但过着人类生活的非人类似乎不少。因此,可能性并不是零。
朝日眼前的门胁终于整个人趴在桌上。
「……啊啊,我真的不行了……在意得不得了,晚上睡不着,稿子也没办法写……我从小就立志当小说家,每天至少都写七张稿纸……像这样完全写不出来还是第一次,到底该如何是好……」
「砰」的一声,门胁用额头猛敲桌子,响亮的声音使得周围顾客转过头来。
「门、门胁老师,请冷静……这件事您直接问过香苗小姐吗?」
「怎么可能问啊!」
门胁久又发出「砰」的一声用额头敲桌子。糟糕,看来他真的被逼到绝境。
倘若香苗不是人类,能商量这件事的只有御崎禅和夏树。他们应该会欣然倾听。
不过──导致原本写作进度缓慢的御崎禅更是拖延的原因,在于他会协助异搜查案。现在又要拿这件事占用他的时间,朝日不免有些不愿。
可是……
「门胁老师,请您先冷静下来,抬起头来。」
朝日伸出手,抓住趴在桌上的门胁久双肩,让他抬起头。他的额头都红了,稍微歪斜的黑框眼镜下,双眼也有些血丝。
不能放着这种状态的门胁久不管。
对朝日而言,门胁久也是重要的作家之一。
「──我知道了,门胁老师,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
「交给你……濑名小姐打算怎么做?」
「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这类事件的专家,我先找他们讨论看看。」
别无他法。
「──嗯,的确有这种非人类生物存在。」
朝日将门胁久的话告诉御崎禅,御崎禅干脆地点头说道。
与门胁在横滨车站分开后,朝日算准了御崎禅的起床时间打电话,得到现在过去没问题的回应,所以就直接来到御崎禅的住处──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毫不犹豫的答案。
「可以把头拿下来的非人类真的存在吗?」
「嗯,有的。那位女性大概是名为『飞头蛮』的非人类生物吧。夏树,请帮我确认有没有登录在异搜资料库。」
「嗯,知道了。」
听御崎禅一说,夏树拿出自己的手机。虽然没有需要调查的案件,但夏树今天也在御崎禅家,似乎是来还DVD。即使没有特别的事,夏树还是常出现在御崎禅的住处。
然而,今天夏树在这里反而帮了大忙。几乎所有居住在日本的非人类都会向政府报备登录。虽然也有反对登录制度、不受管理的非人类生物,但大部分都可以在异搜资料库查询到他们的人类姓名、地址、类型。现在用夏树的手机也可以查询,不必特地回到警视厅。
当夏树正在查时,朝日询问御崎禅:
「飞头蛮是什么样的生物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特征是可以把头从身上拿下来,拿下的头可以在空中飞。原本是中国的妖怪,但好久以前也来到日本。中国和日本的古书上有关于怪病『无头病』的记载,我想那便是飞头蛮的目击案例。把头部每到半夜就到处飞的样子当作病症蒙混过去,实在很牵强。」
御崎禅这样说。的确,实在很难接受头部乱飞是一种病。当时没有异搜这样的组织,也许是为了掩饰非人类的存在,才用各式各样的借口解释吧。
「除了头乱飞之外还有其他的吗?像是……吃人之类的。」
「没有这种事。古时传说头会攻击人类,但实际上飞头蛮是很温顺的种族。平常像人类般生活,满月夜晚还会边唱歌边飞。」
听到御崎禅的说明,朝日松一口气。这样的话,门胁久就没有生命危险。光是这一点就让朝日庆幸。
「那位女性的名字是叫做桐野香苗吗?」
夏树看着手机说。
朝日点头。
「对,没错。果真有登录吗?」
「有的,如御崎禅所说是『飞头蛮』。你打算怎么办?」
夏树抬起头看向朝日。
「听起来没有发生什么状况。要说是非人类的存在差点被人类发现的话的确如此,不过目击者只有那位姓门胁的作家,还没有太大问题……可是,如果他像告诉朝日一样找别人商量就糟了。」
传言会散播开来。虽然门胁久的个性不是那种会到处嚼舌根的人,但说不定已经跟亲近的朋友说过。
御崎禅说:「就算他找人讨论,那样的故事,听到的人都不会相信吧。但如果放着不管,说不定会对门胁先生的心理状况带来巨大影响。」
「门胁老师要是再承受更大的压力,我会非常困扰!」
朝日慌张地摇头。
接着,御崎禅说:
「那么,要让两人分手吗?这个方法应该最快。」
「啊……」
「我会对桐野香苗小姐说,她的真面目被人发现了,请立刻跟门胁先生分手后藏起来。接着,要她以后别再接近也不能连络门胁先生。她藏身时的生活会由异搜协助。这是非人类生物的真面目快被周围发现时常用的紧急手段之一。」
这的确是最迅速的做法。
可是,朝日心想,这样好吗?
门胁久虽然怀疑香苗,但内心还是爱着她。强迫他们分手,门胁久的心情真的能恢复稳定吗?香苗也是,或许她是真心喜欢门胁久。虽说要守护非人类的秘密,但不表示第三者可以任意插手他人的感情。
即使如此,总不能放着门胁久不管。
察觉朝日心中烦恼的御崎禅,轻轻地吐了口气。
「──我知道了,明天我们去见桐野香苗一面吧。跟她当面谈过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可以吗?御崎老师。」
「嗯。夏树也会去吧?」
「当然,那好歹算是异搜管辖的范围。」
夏树点点头。
朝日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两人深深鞠躬。
「不好意思,真的很感谢你们,御崎老师、夏树先生!」
「这不是濑名小姐需要介意的事啊。」
「对对,有困难就互相帮忙嘛,朝日。」
御崎禅和夏树纷纷这样说。两人的温柔让朝日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朝日发自内心想,来找他们商量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朝日一行人前往香苗工作的花店。
似乎接近打烊时间,穿着围裙、有点年纪的男人正将店门口的盆栽搬进店内,穿着相同围裙的年轻女性从旁协助。她长至腰间的秀发用发圈扎成一束,是一位身材纤细、四肢修长的美人,脖子上围着丝巾。
「那就是桐野香苗小姐吧。」
他们从停在花店对面的车内看着香苗,御崎禅这样说。
「那个,御崎老师,那位看起来像店长的男性该不会也不是人吧?」
「不是,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清楚他知不知道香苗小姐的真面目──总之,我们先等到打烊,否则造成人家困扰也不好。」
一行人听从御崎禅的话,暂时在车内待机。
因为这里是大学附近,好几位学生从车旁经过。朝日心想,若他们无意间看到车上坐着俊美非凡的御崎禅就糟了,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有些学生的眼神稍显疑惑,好奇这辆车为什么停在这里,但都直接经过,没有太大反应。看来御崎禅又把自己隐藏起来。
非人类生物们为了不被人类察觉,擅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或隐藏。目前为止已经跟御崎禅出门好多次,每一次都没有人发现御崎禅的存在。像香苗这样和普通人一样工作的话也许不需要,但对于非人类而言,为了能在人类社会安静生存,隐藏自己可是很重要的能力。
终于,花店打烊。结束各种收拾工作的香苗和店长打过招呼后走出店外。
此时正好也没有路过的学生,朝日一行人下车走近香苗。
「不好意思,可以和你谈谈吗?」
搭话的人是御崎禅。
香苗转过头来,看见御崎禅的瞬间全身僵硬。看到此景的朝日,回想起木暮见到御崎禅时恐惧的模样。
夏树从怀中取出警察手册,出示在香苗眼前。
「你好,我是异搜的警察。不好意思,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异、异搜……我没有做什么啊。」
香苗用颤抖的嗓音说。
「啊,不是的,不是要逮捕你……御崎,糟糕!」
夏树脸色大变地指着香苗。
朝日一看,香苗脖子上的丝巾稍微松开,露出的颈项上慢慢显现一条红线。
「桐野香苗小姐,请你冷静!」
御崎禅快步走向香苗,将她抱住。
就在几秒钟前,朝日似乎看到香苗的头正浮起来,和身体分离。但是下一瞬间,御崎禅的左手紧贴在她的后脑勺,让头回到身上。
御崎禅的左手放在她的头部、右手扶在她的背后往自己身上揽,接着在香苗耳边低语:
「你听好,不能在这种地方飞。让别人看到会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吧?请冷静,我们并不是来抓你的。」
「那……为什么……」
被御崎禅用热情姿势抱着的香苗这样问。朝日跑到香苗身旁说:
「香苗小姐,你认识门胁久老师吧?」
「啊……小久……」
「是的,他来找我商量。说在旅行的时候,看到你的头不见了。因为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非常苦恼。我们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谈谈。」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
香苗轻轻点头,接着,似乎发现自己正被御崎禅抱在怀里,脸颊突然泛起一阵红晕。
夏树戳了戳御崎禅。
「喂,还不快放开,你这女性杀手。」
「夏树,说话不要这么粗俗……濑名小姐也别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
「我、我没有啊!」
被御崎禅这样一说,朝日急忙否定,但内心有些羡慕香苗是事实,所以难免心虚。
「飞头蛮一族的头本来就很容易与身体分开,而且他们胆小又敏感,动不动就会让头飞走──香苗小姐,我可以把手放开了吗?」
御崎禅问完,香苗再次轻轻点头。
御崎禅慢慢把手放开后,香苗后退几步从御崎禅身上离开,手伸向自己脖子,似乎在将分离的头和身体重新放好。
香苗将头往左右两侧转动,好像在确认是否完全密合,接着重新看向他们。
「……那个,我家在这附近。方便的话,我们在那里谈吧。」
香苗的住处在距离花店步行几分钟的小公寓二楼。
以女性的房间来看,东西算很少,但窗帘和家具颜色非常女性化,很符合门胁久描述的人物形象。书架上放着爱丽儿图案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上是门胁久与香苗两人。
「请进……地方很小,请坐吧。」
御崎禅对着正要去厨房烧开水的香苗说:
「不用准备喝的了,我们谈完马上会离开──刚刚也说过,我们是为了门胁先生的事而来。」
「嗯嗯……好的。」
香苗回到客厅,隔着小桌子坐在对面。
她看着朝日说:
「您是小久的……责任编辑,对吧?」
「是的。」
朝日点点头。来这里的路上,朝日已经自我介绍,并稍微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香苗悄悄低下头,双手掩面。
「对不起,是我不好。小久很烦恼吧……」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真的飞到外面了吗?」
听到朝日的疑问,香苗掩着脸点头。
「我非常喜欢飞行,但住在市区不能任意飞出去,所以总是忍耐……和小久一起去泡温泉的晚上,满月十分美丽,我实在忍不住……看到小久也睡了,以为飞出去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
于是她打开窗,把身体留在房间,头飞了出去。
然而,立刻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回来。
「如果没赶上,头就只能一直逃亡在外,幸好赶得及在最后一刻回来。」
香苗说完,朝日忍不住问: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请说。」
「头跟身体分开后,身体会怎么样呢?身体可以自行移动吗?比如说……身体去把头追回来。」
听来,飞头蛮这种生物似乎以头部为主体,身体难道只是装饰品吗?
香苗轻轻歪着头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身体没有眼睛也没有脑袋,如果没有头是不能动的。」
「那么,如果头没有办法回到身上会怎么样?」
「两三天的话没有大碍……但时间一长,身体会渐渐干枯。」
「干、干枯吗?」
「对,听说曾祖父的头被人类官兵抓到,无法回到身上,结果身体干枯消失了。后来族人去把头取回来。」
「只有头也能活下去吗?」
「嗯,可以的,但就无法继续在人类社会生活。曾祖父失去身体后,只能一直活在深山中。」
头部果然是主体,真不知道五脏六腑是怎么放置的。
御崎禅此时说:
「尽管如此,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离开身体未免太轻率。门胁先生虽然没有发现你的真面目,但想像力丰富的他,拼命思考各种假设,晚上也睡不着非常烦恼。」
「嗯……我之前也曾做过类似的事……虽然知道必须忍耐,但看到月亮又美又圆,总是按捺不住。」
香苗畏畏缩缩地说。
御崎禅注视着香苗,眼神稍微转为柔和说道:
「嗯,每到满月夜晚就想飞出去是飞头蛮的习性。或许真是万不得已,但如果想继续以人类身份活下去,处处小心还是上策──恕我失礼说一句,你好像还不太习惯在人类社会的生活,年纪看来也很轻,没有和其他族人住在一起吗?据我所知,飞头蛮多半会与同族住在一起。」
香苗的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多岁。非人类的外表年龄与真实年龄似乎有很大差距,香苗并非如此吗?
「啊……我的族人在我小时候都因为战争过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之前一直和认识多年的山姥姥住在飞驒的深山里,最近才来到横滨。虽然听说在千叶和四国住着不同族的飞头蛮,但是并无来往。」
香苗如此回答。战争指的难道是太平洋战争?非人类对年轻的标准和人类差异太大,朝日不禁感到目眩。此外,没想到山姥姥也是真实存在的。她记得在小时候读的民间故事中常出现那种妖怪。
「门胁老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夏树在此时插话。也是,这才是他们来访的目的,话题却扯远了。
香苗回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会和小久分手,这里也会退租,搬去不会遇见小久的地方。」
「这样好吗?」
朝日忍不住开口。同时,她这才明白房里的物品为什么这样少,大概是香苗为了能随时搬家。一旦被周遭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就得立刻转移阵地,所以尽量不留太多东西。
可是,朝日心想──
在东西如此少的房里,香苗仍放着与门胁久的合照。这不就是因为香苗还是爱着对方吗?
察觉到朝日望向相框的视线,香苗露出寂寞的笑容,站起来取下书架上的相框。
「这是小久在迪士尼海洋乐园买给我的,说是当纪念……那天真的很开心。」
「门胁老师都跟我说了。他曾和香苗小姐一起看电影《小美人鱼》的DVD……还说香苗小姐那时哭了。」
「真是的,小久连这个也说了啊。」
手拿着相框的香苗苦笑着说。那是包含羞涩与爱怜的苦笑。
香苗轻抚着相框上的爱丽儿说:
「我真的很羡慕爱丽儿。我知道的《人鱼公主》是以悲剧作结,她却和王子──原本无法结合的不同种族的人类──结婚、获得幸福……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香苗脸上的苦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方才的寂寞微笑。相框上的爱丽儿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这样的香苗。
「我很清楚非人类和人类的恋爱不会有结果。这不是第一次。我不能成为爱丽儿……就算装成人类,也永远不会真的变成人类。从人类的角度看来,我是能让头飞在空中的怪物。我不能对小久说出实话,但要是我在身边,小久不是会非常困扰吗?所以……分手是应该的。」
香苗的泪珠滴落在相框上。香苗低声说着「不好意思」,伸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并擦拭相框上的眼泪。
御崎禅也好、夏树也好,都一言不发地看着香苗。也许两人至今就像现在这样,经历过不少非人类与人类恋情结束的瞬间吧。
然而,朝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不能把事实告诉门胁老师吗?」
「朝日。」
夏树试图制止朝日。
但朝日还是继续说:
「说出来不就好了吗?香苗小姐,你明明还很爱门胁老师吧?门胁老师也一样,因为很爱香苗小姐才会如此烦恼。那么,干脆实话实说不是比较好吗?说不定门胁老师可以理解啊!」
即使不能像爱丽儿一样成为人类,那以非人类的身份与人类结合不好吗?难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吗?不会的,应该有可能。毕竟,若是真的不行……
──若是真的不行……
瞬间,脑中浮现一个恐怖的想法,朝日慌张地将其压回内心深处。不行,不能在这里有这个念头,因为御崎禅读取人类心思的能力可是高超得吓人。朝日将深埋心中的想法加盖好几层,把心思拉回来,继续慷慨激昂地说:
「夏树先生、御崎老师,实际上没有这种情侣吗?不是情侣也没关系,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像之前遇到的座敷童子三太,最后不就住在本村家吗?人类与非人类一起生活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啊。」
两人明明两情相悦,难道会因为香苗不是人类,门胁久就立刻变心吗?他不是因为对象是人类才喜欢的吧,而是因为对方是香苗才喜欢的啊。
「……人类与非人类结为恋人或夫妻的例子并非没有。」
夏树面露些许困扰的样子说。
「但是啊,朝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和朝日平常就和御崎还有高良在一起,可能不太有感觉──但不是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像我们一样与非人类来往。」
「可是不见面谈谈,怎么知道门胁老师是哪种人呢?你想想,门胁老师那么喜欢香苗小姐,喜欢得不得了耶!香苗小姐,还不能放弃希望啊!」
香苗惊讶地看着朝日,朝日用强而有力的眼神回视那双被泪水沾湿的眼眸。既然喜欢到泪流满面,那绝对不能放弃。
但香苗十分犹豫,视线摇摆不定,接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御崎禅。
御崎禅也静静看着香苗,轻叹一口气。
「──总之,先跟门胁先生谈谈如何呢?不管是要全盘托出,还是要提分手,我认为你都应该先见他一面。以防万一,我们也会待在附近。」
香苗依然面露踌躇不决的神色,低下头来,视线落在相框上。照片中的门胁久和香苗脸上都浮现腼腆的微笑。门胁久这样的笑容,朝日从未见过。
照片真是好东西,可以把开心的时光留下来──经营居酒屋接待人类顾客的木暮曾这么说过。
终于,香苗轻轻把相框抱在怀里。
接着,她这么说:
「知道了……我会和小久当面谈谈。」
朝日连络门胁久:「我和先前提过的专家商量后,他们建议你直接和香苗小姐见面谈谈比较好。」门胁久听完虽然有些困惑,但仍接受了。之后,由香苗连络门胁久约定见面。三天后门胁久有空,时间就此定了下来。
获选为两人见面地点的是九条高良经营的吉祥寺日式咖啡厅「TAKARA」。虽然是经常登上媒体的人气店家,但当御崎禅找高良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提供场地。
「呵呵,既然是禅拜托的,我怎么会拒绝呢?但有个条件,禅~下次再陪我约会喔。」
高良说完撒了个娇,眨了眨仿佛随时要蹦出爱心的细长双眼。
乌黑长发在颈边扎成一束、身穿红色作务衣的高良,看起来是一位五官端正的和风美青年,但说话语气和举手投足却活脱是位男大姐。虽然这似乎也是吸引人气、使其成为知名店长的因素之一。
「那位香苗小姐和久先生还没来吗?」
「嗯,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吃饭,饭后预计来这里喝茶。香苗小姐会看情况连络我们。」
「这样啊。那你们也边喝茶边等吧。我就随意帮你们准备啰,没问题吧?」
听完朝日说明的高良点点头后这么说。今天店铺表面上是临时公休,店员们也都休假,因此餐饮全都得由高良自己准备。朝日心想,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而高良立刻读到了朝日这般心思。
「哎呀~朝日不用觉得抱歉啦。如果是我的店,不管发生什么状况也不用遮掩,这种时候就要互相帮忙嘛。但是啊,硬要说的话──为什么连这个人都来了?」
听到结尾语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朝日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这也是朝日想问的。
朝日一行人正坐在平时店后方的「禅专用♡」座位,使用竹帘与周围相隔的半开放式四人包厢。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有朝日、御崎禅、夏树和──夏树的上司山路宗助。
「我从以前就很想来这家店。本来以为干脆只能约林原,两个大男人来喝茶,幸好有这个好机会。」
不知是否注意到高良冷冰冰的眼神,山路笑咪咪地说着。一如往常穿着参加葬礼般的全黑西装和全黑大衣,乍看像是极好亲近的人这点也没变。不过,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山路不是那种人。
完全不理会山路,将脸转向旁边的御崎禅问:
「夏树,为什么带山路先生过来?」
「这……毕竟是上司,正常都会向他报告吧。」
表情有些不自在的夏树这样说。
「做什么蠢事?应该事后再报告吧。」
「行不通啊……抱歉啦,是我的错,原谅我吧,御崎。」
「唉,你在抱歉什么呢,林原。你可是不忘『报连相(注:报连相 日本职场用语,凡事报告、有事连络、遇事相谈。)』的好部下,应该要觉得骄傲才是。」
「……抱歉系长,拜托你现在先安静别说话。」
「唉,这倒是,御崎老师完全不看我这里耶。真难过,都老交情了。」
朝日心想,他之前毫不在意地让御崎禅喝毒,现在还有脸说这种话。山路用那种残忍的方式指使御崎禅工作应该不是第一次。想到当时的情况曾发生过无数次,朝日怎么样都无法原谅这个名叫山路的男人。
「待会儿非人类也许要向人类表明自己的身份对吧?这么危险的状况,就算御崎老师在场,也不能全丢给林原一人面对啊。身为异搜的系长,我必须到场关心。」
山路说,原本就很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异搜存在的理由,不仅是为了处理非人类相关的案件。关于非人类资料的保护,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濑名小姐,本来不能让一般人知道的资讯,你还真是爽快地公开了啊。不过,看起来还算有酌量免责的余地。」
山路看着朝日说道。朝日一愣,身体僵硬。看似露出温和笑容的山路,眼睛却毫无一丝笑意。
御崎禅维持面向旁边的姿势说:
「要不要自曝身份是由香苗小姐自己决定,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而且,非人类与人类在揭露身份后保持原先关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是啊,至今也有不少人走进结婚礼堂。翻开古书,异种婚姻比比皆是──不过,并不是每一对都很顺利。究竟这两人会如何,真让人在意呢。」
语气仿佛是等着看好戏,山路搓搓双手。
此时,一直待在厨房的高良不知何时端出托盘来。
「久等啰~来,禅,店里刚好进了上等的玉露,你快喝喝看。」
说着,高良将香气四溢、冒着白烟的茶杯放在御崎禅面前。
顺从高良美意的御崎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
「的确,好香啊。高良,谢谢你。」
「呵呵,这可是特别为了禅用心泡的茶喔。夏树喜欢焙茶吧,朝日是抹茶拿铁。」
高良在朝日和夏树面前分别放了装有饮料的杯子,还附上盛着盐昆布的小碟子。
最后,高良在山路面前摆了个玻璃杯。
「请喝自来水。」
「唉,居然还不是矿泉水,真让我惊讶。」
「放心,我请客。」
「若是给我自来水还收钱,我可要抓你这间黑店喔。」
山路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从夏树面前的小碟子里拿了一个盐昆布放入口中。
过不久,朝日的手机响起,香苗传简讯说快到店里了。
夏树站起身。
「那么,我、系长和御崎会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因为门胁久认识朝日,所以你坐在这里不要被发现比较好。」
夏树他们离开御崎禅专用座位,各自分开坐下。
不一会儿响起开门声。
「……这间店今天有营业吗?外面好像挂着临时公休的牌子。」
门胁久的声音传来。对此,香苗回说「这是我朋友的店」。
「欢迎光临!请坐这里~」
耳边传来高良带两人入座的声音。虽然朝日被要求要藏好,但她实在忍不住,侧身偷偷探出头来观看。
高良带领两人坐下的位置,正好在夏树、山路和御崎禅各自座位的正中央。不知怎地,朝日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情景──对了,常在电视剧和电影看到,犯人们进行交易的店内顾客其实都是刑警假扮的。夏树他们也装作是客人的样子,夏树在滑手机、山路在看书,御崎禅则有些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不过,窗户挂着用和纸做的遮光窗帘,所以看不见外面。这是为了不让外头看见店里的模样。
究竟香苗会表明身份或提出分手还不得而知,朝日一伙人只是负责场地安排和协助应变紧急状况。
门胁久与香苗点完餐,高良端上饮品后装作走进厨房的样子,其实是和朝日一起躲在暗处偷偷守护着两人。
门胁率先开口:
「我说──」
「什、什么?」
因紧张而低着头的香苗,肩膀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门胁久一时语塞,接着问:
「为什么今天约在吉祥寺?不是满远的吗?」
果然还是先问这个啊?躲着的朝日苦恼地抱头。住在横滨的两人突然约在吉祥寺喝茶,似乎有些不自然。
「啊,那是因为……那个,没有来过嘛。朋友说满有趣的,可以去看看,所以……井之头公园很好玩啊!商店街也有各式各样的店……」
香苗拼命解释,朝日从暗处报以无声的加油。看来两人在来到这家店之前,已经走了趟约会行程。
「反正我也没来过井之头公园,没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来吉祥寺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意义。」
门胁久说。作家的想像力不要用在这里啊──朝日默默用念力传送给门胁久。总之,现在希望他安静听香苗说。
「我、我有话必须跟小久说!」
香苗突然双肩用力,仿佛用尽全力挤出所有勇气开口。
门胁久隔着眼镜注视着香苗。
「……什么?」
香苗也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勉为其难挤出笑容的脸庞忽然僵住。
像是将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香苗闭上嘴巴。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座位距离香苗最近的御崎禅,交互看着香苗和门胁久后移开视线。看着他莫名忧伤的神情,朝日瞬间领悟──御崎禅现在读到了香苗与门胁久各自的心思。
朝日转向门胁久。门胁久依然注视着香苗。朝日不似御崎禅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尽管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门胁久注视香苗的眼神中不仅仅是爱情,还掺杂些许──怀疑、不安和不信任。
倘若连朝日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香苗。毕竟香苗与御崎禅一样不是人类。
香苗又低下头。刚刚涌上双肩的勇气像是皮球泄了气。香苗没有看门胁久,低头说:「……那个,小久。」
不可以──朝日心想。
但香苗仍然继续说:
「我打算回飞驒。」
门胁久眼镜后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什么……等等,为什么是飞驒?」
「嗯,我没说过吗?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以前很照顾我的朋友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回去。」
啊啊,朝日低下头。完了,香苗已经放弃。门胁久眼中的怀疑,让她的信心消失殆尽。
不是这样的──朝日真想现在就冲到香苗身边告诉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是的,门胁对香苗的疑心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对那一晚发生的事抱持疑问。因为疑惑没有解开才感到不安。
门胁久问: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暂时没办法回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
门胁久单手放在桌上,香苗的头又更低了。
像在寻找适当措辞的门胁久嘴巴开了又阖,胡乱拨着刘海,差点就要站起身来,但又重重地坐下──吐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要分手?」
香苗没有回答。
门胁久的眼中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在打转,看似随时要满溢而出的千言万语,却只浓缩成一句话:
「──是因为那个晚上?」
香苗的力气又回到肩上,但与方才的勇气截然不同。门胁久对着浑身僵硬的香苗说:
「因为我那天晚上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才要分手?那你跟我说啊,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是……」
香苗开口,颤抖的声音试着编织成话语。对面座位上正在假装看小说的山路抬眼,直直注视着香苗。夏树停止滑手机,御崎禅的视线也向着香苗。
门胁久说:
「我很想知道,香苗。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门胁久的话让香苗不禁抬起头。泪水盈眶的双眼圆睁看着门胁久。
「小久……」
也许,此时香苗从门胁久的眼里真切地看见他对自己的感情。没错,如果这是电影《小美人鱼》,王子接下来会给女主角一个吻,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过──
「……不可以。」
香苗闭上双眼,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
「我想小久不要知道比较好。拜托你了,我们就这样分手吧。」
香苗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直接走出店外。
门胁久急忙起身追了上去。
「香苗!」
门胁久抓住香苗的手腕,把她拉回来。转过身的香苗试图甩开那只手,但门胁久硬是不放开。这时──
朝日心想,糟了
香苗的颈部迅速出现一条红线。山路放下小说,夏树收起手机,御崎禅静静起身。精神状态几近崩溃的香苗哭着想甩开门胁久的手,发圈脱落、散乱的长发在空中挥舞,即使如此门胁久依旧不放手。香苗脖子上的红线终于连成一圈──刚才还在摇晃抗拒的头部,现在却与身体分离。
「不可以!香苗小姐!」
朝日忍不住大喊。
但晚了一步。
门胁久似乎发出「咦?」一声。
面对门胁久,香苗──她的身体像假人似地倒下,门胁久反射性地将其抱住,不过眼神不是看着香苗的身体,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香苗的头。
香苗的头浮在半空中,从半空中看着门胁久。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毫无阻拦地直直滴在地上。
「小久。」
香苗呼唤门胁久的名字。
门胁久抱着香苗的身躯开口。
口中传出的是──惊声大叫。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香苗睁大双眼。
长发一甩,香苗的头在空中转变方向,猛地朝店门口飞去,差一步就要撞到大门时,旁边伸出雪白手掌抓住香苗的头──是御崎禅。御崎禅将失去理智的香苗头部紧紧抱在怀里,只听见香苗大喊着「不要、放手!」的声音。
「门、门胁老师!门胁老师,请冷静!」
朝日跑向门胁久。此时躲躲藏藏已毫无意义。门胁久喊得更大声,踢开香苗无头的身体远离自己。夏树抱起撞到桌子而倒地的香苗身体移到后方,御崎禅则抱着哭喊的香苗头部跟了过去。高良也一脸忧心忡忡。
朝日抓住门胁久的双手用力摇晃。
「门胁老师、门胁老师!请振作、请冷静!」
「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门胁久依旧继续大叫。香苗的身体和头部明明都不在了,他却还是拼命看着四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朝日。
此时,一根棒状物突然抵住门胁久的颈部。轻微的喷雾声后,门胁久瞬间全身瘫软。
是山路。他抱起门胁久坐到附近的椅子上。
「山……山路先生?你对我们的作家做了什么!」
「我只是给他一些镇静的药。这个药没问题的,只有极少数人会出现休克症状,不过真的是极少数。」
「极少数……请不要随便用这种东西!」
「没办法,混乱的人意外地会对周围或自己带来伤害。你也不希望他受伤或是让你受伤吧?」
门胁久看来不是完全失去意识,整个人瘫坐在座位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空中。
「他又没有口吐白沫,可见得这位作家没事的。比起这个,濑名小姐不去看一下那边吗?」
那边,指的是香苗。
虽然不放心把门胁久留在这里,但香苗也让人十分在意。店后方传来香苗的哭声。
山路看着那个方向说:
「濑名小姐──那可是你造成的喔。」
吓了一跳的朝日转向山路。
山路脸上贴着像平时一样的面具笑脸看着朝日。
「是你煽动她的吧?建议她说实话比较好。你以为有爱最美吗?现实可没那么简单。不过,她自己似乎也很清楚。你去看看她吧。这就是所谓的现实。」
山路推着朝日的背说道。
朝日就这样被山路推着,走向店后方。随着距离接近,香苗的哭声也越来越大。朝日踌躇不前,但山路又推了她一把。
香苗在店后方御崎禅专用的座位上,身体平躺着,头部则在对面座位的高良膝盖上。高良温柔地抚摸号啕大哭的香苗头部,开口说:
「真可怜,香苗真可怜。哭吧,尽情地哭吧。」
香苗边哭边说些什么,掺杂着泪水泣不成声。不过,可以听出她一直重复说:「是我的错,我要回去了。」她说要回到山中,早知道不要到城市里来。看着这样的情景,朝日心中仿佛遭受千刀万剐。
山路说这是她惹的祸。
朝日心想,他说的没错。
若是朝日没有说那些话,两人也许会有更好、伤害更少的结局。香苗可以不告而别,从此在门胁久眼前消失,不需要听到门胁久那种叫声,更不需要看到他那种表情。
高良轻轻抱着香苗的头。
「……香苗,你觉得不要来城市就好了吗?不要跟人类谈恋爱就好了吗?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香苗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喔。」
高良多次抚摸着香苗的头,这样告诉她。
「没办法啊,我们终究还是会喜欢人类。那些家伙明明又笨又什么都不会,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但就是很惹人爱怜,就是会喜欢上啊。可是,那些家伙作梦都没想过我们就在他们身边生活,所以一旦知道真相会非常惊讶。小久也是,他只是吓到了,吓了好大一跳而已。」
夏树与御崎禅都默默站在旁边,注视着高良和香苗。
两人也许早就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
「──那么,御崎老师,差不多该拜托你到另一边帮忙了。」
山路说。御崎禅缓缓地转向山路。
山路带着笑容指向门胁久。
「那位作家,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吧。麻醉差不多生效了,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应该就可以。御崎老师,拜托你照老样子处理。」
御崎禅不发一语地瞪着山路,视线一度落到自己脚边,又瞥了香苗一眼,接着走向门胁久。山路跟在他身后。
朝日也急忙追上两人的脚步。
「你、你要让御崎老师做什么!」
「做什么?催眠术啊──得把那位作家的记忆消除。」
山路平静地回答,朝日倒抽一口气。
「看到女朋友的头断掉,这可是很严重的心理阴影喔,一不小心可能因此罹患精神疾病。而且,他要是到处跟别人乱说就不好了。借助御崎老师的力量让一切当作没发生比较好。」
「当作没发生……」
催眠术是吸血鬼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朝日之前也看过御崎禅消除对方记忆的场面。
然而,让一切当作没发生的意思,也就是说……
御崎禅在门胁久身旁坐下,把手放在门胁的肩膀上,将他转向自己。
门胁久的神情看来还是十分恍惚,大半还在神游的眼神转向御崎禅,头就像快睡着似地歪斜。御崎禅以手支撑着门胁久的脸颊,维持这个姿势直视门胁久的眼睛。接着,御崎禅亮棕色的双瞳发出红光。
「你好,门胁久先生,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门胁久像在说梦话似地喃喃低语。
「……谁?」
「至少对你而言,谁也不是──那么,门胁久先生,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想忘记女朋友的事吗?」
御崎禅这样问,门胁久的肩膀摇晃一下。
他极近距离注视着门胁久的双眼说:
「如果你回答『不想』,你只会忘记我。如果你回答『想』,我和你女朋友的事你都会忘记……你选哪一个?」
镇静剂明明还有效力,门胁久却看似已完全恢复意识,清醒地回看着御崎禅。被御崎禅支撑的脸颊、肩膀都在轻微颤动。
倘若门胁久点头,御崎禅就会将香苗从他的记忆中删除吧。两人相遇的记忆、初次搭话的记忆、迪士尼海洋乐园约会的记忆、温泉之旅的记忆──门胁久告诉朝日的事、没告诉朝日的事,这一切的一切。
也许这才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
但朝日抱着悲痛的心情注视着门胁久。
这样一来,他的那份情意该往何处去?
他曾经红着耳朵,向朝日述说香苗是多么好的女人。门胁久喜欢香苗的程度,连听的人都觉得害羞──那一切竟然都要当作不曾发生。
店后方依然可以听到香苗的啜泣。朝日边听,边握紧双手祈求。希望门胁久的答案是不想,希望他接下来会走到哭泣的香苗身边说「刚刚很抱歉,我只是吓到了」。最后两人亲吻、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此时,微弱的声音从门胁久口中吐出。
「……」
那确实是微弱又沙哑的声音。
可是听得很清楚。
他说──想。
当一切结束,山路擅自翻找完全失去意识的门胁久口袋,拿出他的手机。因为手机里可能有香苗的简讯或是照片,他打算全部删除后,再假装是寻获失物还给门胁久。既然如此,门胁久的房间和电脑不也一样有很多香苗的痕迹,难道要放着不管?不过,若是山路必定会想方设法一并删除。根本是光明正大的违法行为。
「林原,之后就交给你。事情结束后记得写报告啊。」
山路说完,独自走出店外。
夏树目送他离去后搔搔头。
「交给我……该怎么办啊?总之等等先送门胁老师回家,而香苗──」
「香苗小姐今晚要留在高良这里的样子。」
「是吗?交给高良照顾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朝日坐在失去意识的门胁久身旁,听着夏树与御崎禅的对话。
真想立刻消失。虽然想哭,但朝日怎么样都不觉得自己有流泪的权利。
是你造成的──山路的话狠狠刺入朝日内心深处。
「──朝日。」
听到夏树的呼唤,朝日抬起头。
夏树表情温和地低头看着朝日。夏树总是如此温柔。
「我说啊,这不是朝日需要介意的事。不管朝日和这件事有无关联……我想,结果都不会相差太远。」
盈满眼眶的泪水即将溃堤,朝日急忙低下头。夏树像是轻敲似地摸着朝日的头,接着往香苗与高良所在的店后方走去。
听到对面传来细微声响,朝日再度抬起头来。
那是御崎禅在朝日对面坐下的声音。
「濑名小姐。」御崎禅开口,「山路先生说的话就忘了吧,没有记得的价值,甚至最好直接把山路先生这个存在本身给忘记。」
「老师,可是我……」
「香苗小姐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才主动提出分手……不是谁都能成为爱丽儿。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不是那么容易有结果。」
御崎禅说,不会像那部欢乐的电影一般,谱出连原著童话都没有的幸福快乐结局。
除了朝日以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如此一来……
朝日忍不住抓着胸口。扑通,自己的心脏似乎跳动得更厉害。那天在香苗房里,盖上盖子告诉自己不能去想的想法,重新在心中膨胀。不可以──朝日拼命压抑随时要掀开盖子迸出的心思。然而越是压抑,这个念头越是胀大,终于还是抵达意识的表层。
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不容易有结果。
──那么,御崎禅会如何呢?
有一天,御崎禅如果与命运的恋人相遇,她会爱御崎禅吗?她会接受御崎禅吗?
爱非人类的他。
接受身为吸血鬼的御崎禅。
……不行,不能再想了。朝日慌乱地将浮出表面的念头收在内心深处,偷偷望向御崎禅。朝日心里在想什么?他发现了吗?
御崎禅注视着朝日。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温柔哀伤的眼眸看着她。
朝日心想,也许他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