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露卡•萨莱尼有许多东西能引以为傲,其中一个就是她那银白色的长发。
她穿着雪鞋奔驰在白雪里,一头迎风飞舞的白发像精心擦拭的银器般闪闪发光。那模样连沉默寡言的祖父看了都赞美不已,说她像是雪中的妖精。
她的祖父是猎人,常常带着她一起去打猎。
祖父本领高强,不用散弹枪只要一发子弹就能打下王绒鸭。她对祖父的本领引以为傲,认为在这萨米地方,甚至放眼全斯欧密共和国也无人能出其右。
王绒鸭的羽毛价值不斐,要打下鸭子又不损其价值就只能瞄准头部。要瞄准那在天上飞时移动迅速、在地上又会左右摆动的目标。而且还得从不会被胆小鸟群注意到的远距离攻击,光是这些就足以想像他有多厉害了。
不过,她的祖父曾说:
「不要把我捧得太高啊!柯露卡。这种程度对咱们萨米人,甚至是对全斯欧密的猎人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原来萨米的猎人们都这么厉害!柯露卡马上信以为真、大为吃惊。不过同时也噘起嘴对祖父的谦虚表示不满。
「你果然是雪妖精、是冬之女王的眷属。」
「冬之女王?」
「对啊。冬之女王最喜欢有自信跟炫耀自己真本领的人了。她总是煽动、唆使男人做些鲁莽的挑战,就像你爸爸一样。」
柯鲁卡不明白为何爷爷像是对自己发怒一般地说着,她一时手足无措。祖父看了连忙恢复温柔的语气对柯鲁卡道歉。
「对不起,你还小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柯露卡虽然年幼却也感受到祖父话中的惆怅,立刻将刚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
「爷爷,爸爸在女王那里吗?」
「嗯~应该是吧。搞不好他在妖精的国度里过得很快乐呢。」
「这样啊……」柯露卡回应了苦笑中的祖父。为了要排除侵蚀着祖父的寂寥感,柯露卡提出了一个好点子。
「爷爷,你教我用枪好吗?」
「你为什么会想玩那种东西啊?女孩子就要像个女孩子,玩洋娃娃之类的才对。不然,下次我买一个给你吧。」
「我才不要什么洋娃娃、枪比较好啦。要是我变成用枪的高手四处炫耀的话,冬之女王一定就会来找我、带我走对不对?到时候我就可以拜托她让我去找爸爸了。」
「没那个必要!那种事你妈妈去做就够了!」
对父亲失踪后不久也销声匿迹的母亲,祖父只对柯露卡说:「她去找爸爸了。」
「我也要去,我要把爸爸跟妈妈带回来。」
「没那个必要!爸爸的事就交给妈妈就行了。那女人一定可以解决的。你不要担心,她可是想杀都杀不死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柯露卡,碧眼为之一亮。
「妈妈有这么厉害喔?」
「对啊。你妈妈可是个女魔……不、女中豪杰,简直让人以为她是雪之女王啊。」
祖父说柯露卡的母亲虽然不是萨米人,不过和丈夫一起狩猎时总是能打下各种猎物,展现出连当地猎人都赞叹不已的本领。在他们夫妻手下,别说是王绒鸭,连驼鹿或是驯鹿也是手到擒来。
「他们实在很厉害,总是打一大堆猎物回来。」
「决定了!我也要变得跟妈妈一样!」
「不行!只有那个绝对不行!」
「为什么?」
寡言的祖父在说了声:「你还太小了!」之后就不肯再告诉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像是做为交换,他答应教柯露卡用枪。但要她对着萨米诸神起誓,只有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才能拿枪。之后祖父终于准她练枪。
不知是因为血统还是良师的教导,柯露卡很快就成为了射击高手。
跟祖父一同打猎总是能陆续猎到驼鹿跟王绒鸭。
「爷爷是萨米第一、我是第二!」
越来越美的柯露卡变得更加自傲。她像小时候那样不断地和周围的人比试、胜过他们。也一直保持着骄傲的态度,希望让冬之女王能注意到她。
当然她也很清楚,这样的举动会让其他人都把她当成骄傲又古怪的女孩。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当其他女孩子都还在谈论花、剌绣或是恋爱时,自己却和男孩们混在一起,较量狩猎或是射击的技巧。
很快的其他人开始这么批评她。
「柯露卡像男孩子一样。」
「她很嚣张。」
其他女孩看到男孩子气的她就在背地里损她。她们正处于性征开始明显差异的年纪,对柯露卡不让须眉的本领是既羡慕又反感。而柯露卡的美貌和秀发更招来许多无谓的嫉妒。
小时候的决心,似乎会对长大后的思考或行动留下深刻的影响。柯露卡将纤细的自己隐藏起来,装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在少数理解她的人和众多敌人的环绕下长大。
亭亭玉立的柯露卡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
白银似的长发是她的骄傲,得到祖父夸奖、众人称道。觉得这头长发碍事还是头一遭。她一边惋惜地梳着头发、一边盯着镜子,对面的十七岁美少女也看着她。
虽然是自吹自擂,但柯露卡从各个角度看都很漂亮。细长的眉毛、眼睫、双眼皮及瘦尖的下巴、染上淡淡粉红色的双颊和樱桃般的红唇。
这种程度的美貌或许只要一个微笑,就能迷倒所有的男人。现在她能理解祖父为何说她是「雪妖精、是冬之女王的眷属。」但想要假扮成男人的话,就得在外观上下点功夫了。
大约五年前开始成长、有着美丽曲线的胸部得用绷带紧紧缠起,水蛇般的细腰腰只要穿厚点应该就能蒙混过去。唯独头发,不能再留这么长。
过去柯露卡和祖父一起沿着白海追踪猎物时,曾经有一阵可怕的哀号、苦闷的吼叫,乘着风钻进她耳中。
少女浑身颤抖的理由却不是因为严寒。她问道:
「爷、爷爷,那是什么?那里是地狱吗?」
柯露卡所指的白海彼方,依稀可见纽沃斯连邦所建的灰色建筑物。柯露卡听到的嚎叫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是柯露卡展现出天赋才能的一刻。
祖父发现她拥有「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听常人所不能听」的灵媒体质,不禁为之瞠目。然而他哼了一声,似乎是为了孙女第一次听到的却是这种鸟事而觉得不值。
「照维纳亚的家伙的说法,那里好像是劳动者的乐园。」
「那为什么会有那么痛苦的叫声呢?」
「柯露卡你要记好了。这世界上有些人嘴上说的跟手上做的是两回事。有一堆骗子会跟你约定,承诺给你幸福这类不可能办到的事,让你做一场美梦,但实际上只会带给你痛苦。你要学会分辨这种人的智慧才行。」
柯露卡不安了起来。她对于自己是否能具备那样的智慧一点信心都没有。
「很简单。那种人大都会叫别人不可以做某些事而自己却去做,然后再找一堆理由解释。他们都很擅长说谎,所以不要从话语去判断,要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
「你是说像奶奶那样,叫我不可以偷吃蜂蜜可是自己却偷偷吃,那样子吗?」
祖父这下露出了困扰的表情。要是认同了柯露卡的话,那绝大多数的大人都算是坏人了。
「……呃,这个嘛,有些人特别过分啦。像奶奶那样算普通啦。」
「我懂了。可是为什么神会造出那样的人呢?」
「造出他们的不是神,应该是恶魔吧。」
在那之后,柯露卡就深信国境的另一侧是恶魔之国。
当然长大之后的她,已不再觉得国境另一侧是童话中的恶魔国度,不过那天听到的哀号与悲鸣依然回荡在她耳边。也就是说,她重新认识到国境对面不是地狱,而是一个能若无其事地折磨他人,由人所统治的国家。
祖父总是对她这么说:
「我一直在后悔,当你展现出灵媒才能时,应该带你去别的地方才对。应该要让你感受到、看到更美好的东西才对。可是你却感受到了恐惧,这份感觉今后可能会束缚你的人生吧!」
祖父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了。当邻国维纳亚打算并吞斯欧密时,柯露卡恐惧不已。所以她决定要挺身而出、奋战到底。
她的好友都劝她不用扮成男性也一样能战斗。事实上还有一条参战的路。那就是成为女性国防支援人员,负责担任传令或后方工作。例如制造防寒用的毛衣、治疗用的绷带或是在军工厂协助制造武器。其中一位有绝对音感、弹得一手好康特勒琴的朋友,就因为防空部门的听音手不足而志愿从军。
的确,只要是能帮助战争进行的行为都算是战斗。尽管如此柯露卡还是希望拿起枪参战。因为她的绝活就是射击。
她已经有本事在两百公尺外一枪打落王绒鸭。祖父过世之后,萨米地区的第一把交椅就是她。而萨米第一就是斯欧密第一,所以她当然有义务要上战场战斗。
既然不会绑绷带也不会织毛衣。那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高超的射击本领去教教那些旁若无人的毛子(注:斯欧密人对维纳亚军士兵的蔑称。)。让他们明白挑错找碴的对象,然后把他们轰出国境。
「头发再留就好。」
柯露卡下定决心抓起了梳妆台上的剪刀。
咖嚓的一声和断发触感,深深地刻进她的灵魂。
看着剪下的发束,虽然不舍却有些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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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鲁克·萨莱尼,十七岁没错吧?」
「是的,克鲁克·萨莱尼,十七岁。」柯露卡使劲从丹田挤出低沉的嗓音,免得被发现是女儿。
斯欧密共和国的征兵年龄是十七岁,服役期间是三百五十天。退伍后到六十岁为止要以后备役的身分备战。
脖子周围空荡荡的让人感觉特别冷,她只好翻起领子。头发剪短后露出的后颈自己看来倒有几分魅力。
她探出上半身要求对方订正资料。
「我的姓是萨莱尼,只有一个a……」
自从四代前的祖先拼错名字硬是不肯承认之后,他们家的姓氏就变成这样了。所以她很习惯到处纠正别人。
事务官「啊?」了一声皱起眉头改了过来。
「好了,拿着这个到隔壁去。」
募兵站的负责人只瞥了柯露卡一眼就把文件交给她。从这一刻起,柯露卡就成了斯欧密共和国国防军的小兵。
过程比想像中还简单让她有点失望。要说她做的事就只有把出生证明上的性别和名字刮一刮,再把名字改成男性的而已,实在没什么技术性。幸好她选择了离首都较近的拉多加·卡雷利亚管区的募兵所而不是熟人很多的萨米。她本来还想了许多被问到身为萨米人却要从军的借口,不过通通都没有派上用场。其实,只要看看四周就知道为什么不会被详细询问了。因为募兵站里塞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男人。
「请问制服要去哪里领?」
柯露卡问事务官。不过那男人连头都没抬,一边忙着写文件一边应道:
「现在没有那么多衣服可以发给每个人。下一个!」
柯露卡穿的是爷爷生前的衣服。
这身装扮穿去打猎是绰绰有余,可是既然要去打仗她还是想穿军服。倒不如说穿了军服才会有自己从军、够格当个军人的感觉。
募兵站里挤满了人,大家的气息都混在一起令她作呕。不过唯独这件事非问个清楚不可,所以她硬是抵抗着人潮一边大喊:
「那、人家……不对,难道我就穿这样下部队吗?」
「混帐!你们这些还没受训的菜鸟哪能上战场要先去新兵训练啦。到时候会发给你们国防军的徽章,总之先把它别在显眼的地方。必需品晚点就会分批发给你们啦。」
就这样,柯露卡搭上货运列车去接受最基本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