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菲亚她们入团以来第一次……有人战死呢。」
里维莉雅沉重的低喃,回荡在宽敞的室内。
地点在团长的办公室,除了她以外,在场还有房间的主人芬恩,以及格瑞斯。
一大清早的时段,他们早早聚集起来,因应直至今日瞬息万变的状况。像是逝世同伴的安葬等等,多得是事情要做。
伫立墙边的里维莉雅冒出这么一句话,芬恩与格瑞斯表情凝重地倾听。
「这是我们的过失,里维莉雅。我们不但队伍被切断,还没能保护得了莉涅他们……我很抱歉。」
「实在窝囊哪,这就是说老子我们都轻敌了。」
「别这样,芬恩、格瑞斯。我不是在责备你们,只是……我总是无法习惯这种场合,无法习惯失去长相与名字铭记在心的同伴(眷族)……」
芬恩与格瑞斯对于入侵敌方秘密基地,让同伴牺牲性命一事懊悔不已;里维莉雅对两人摇摇头。取而代之,她翡翠色的眼眸朝着地板,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纵长的落地钟秒针演奏着音色,震荡着鸦雀无声的房间。
芬恩等人恰如献上默祷一般合起眼睛,但只持续了片刻。
「我坦承自己失败了,问题是:接下来要如何雪耻。」
芬恩双肘立在办公桌上,声音响亮地说。
其声调中,含有比平时更强悍的语气。他眯细的碧眼燃烧着再战之念,超出自责与后悔,甚至像是为了回报死去的同伴所立下的誓言。
悼念死者的时间结束了。
组织的首脑阵容此刻一秒都不能裹足不前,开始确认情报。
「现在说这实在太慢了,不过不能否认,老子心里某处是有点看轻了的残党。」
「照瓦蕾塔所说,那个的正式名称是『人造迷宫(克诺索斯)』……」
「存在于都市地底的另一座大迷宫(地下城),是吧……我也入侵了一小段路程,知道那地方绝不能搁置不管。」
格瑞斯、芬恩与里维莉雅依序发言,提起敌方的秘密基地做为议题。
人造迷宫克诺索斯。
这座人工迷宫存在于迷宫街「代达罗斯路」地下,由黑暗派系残党当成活动根据地,其空间大小与深度都无从测量。就芬恩的判断,宽度几乎遍及整座迷宫都市(欧拉丽),深度最少也与「中层」相等。这座建筑超乎常理的程度,连身为天神的洛基听了都不禁呻吟。
「不只迷宫构造复杂奇怪,还有最硬金属(山钢)制门、咒具、怪人(creature)与『仙精分身(demi spirit)』……最后再来一个瓦蕾塔,想不到她竟然还活着哪。」
「六年前,听闻『第27层的噩梦』中发现了她的遗体时,我还不敢相信她会死得这么简单……」
忆起欧拉丽十五年前持续至今的「黑暗时期」,以及与扰乱都市秩序的邪神使徒们之间的战事,格瑞斯与里维莉雅想起了可称为宿敌的女人长相。
两人都皱起眉头,同时格瑞斯接着说下去:
「不管怎么样,敌方的战力不用说,那帮人在地利上拥有绝对优势。老子看他们绝不会在迷 宫外头引战。不对,是没这么做的意义。」
「是啊,假若艾丝所言属实,那么已有七颗『宝珠胎儿』……『仙精分身』被运到地表。那帮人现已进入『等待』的态势,用不着主动出击,只要等时候来临就好。」
里维莉雅点头同意格瑞斯所言,并回想起艾丝告诉自己的事。
在人造迷宫(克诺索斯)与同伴走散后,艾丝在废弃的大房间里发现了大型烧瓶。
艾丝说瓶内物品已被取出,但里面的确留有「仙精」的残渣。可以想见「宝珠胎儿」必定在那迷宫中的某处屏气凝息,准备羽化成拥有惊人力量的「仙精分身」,就像格瑞斯与蒂奥娜她们 险胜的女体型大力牛(power bull)一样。
「毁灭迷宫都市」。
那是怪人等地下势力,以及黑暗派系残党揭橥的最终目标。
当所有「仙精分身」成长茁壮之时,就是芬恩等人【洛基眷族】的败北,也是欧拉丽的末日。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主动想出对策,以攻略人造迷宫(克诺索斯)。」
「唔嗯,满口怨言也无济于事。」
第一级冒险者们早已尝够了悲观想法,语气中毫无阴霾。三人以芬恩为中心,交换有建设性的意见。
小人族(帕鲁姆)领袖对格瑞斯与里维莉雅分别做出指示后,「那么,说到正题。」提出新一个议题。
「被【芙蕾雅眷族】消灭的【伊丝塔眷族】那件事……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哪。虽然前团员们各自去了哪里,大致上是掌握到 了……」
「毕竟疑似与黑暗派系残党勾结的伊丝塔本人已被遣返天界,我们想要的『那个』的情报很可能也在那个女神手上,但这下子……」
他们提及的,是三天前一夜之间就被【芙蕾雅眷族】亲手毁灭的【伊丝塔眷族】一事。三人一大清早齐聚一堂,也是发生过那件大事之后,现在好不容易才将错综复杂的情报整理完成。
「真要说起来,【芙蕾雅眷族】为何挑在这个时候攻打伊丝塔派,理由也不明确。对我们而言,时机真是不能再差了。」
「老子倒是听到了一个风声,说是伊丝塔碰了女神芙蕾雅的男人喔?」
「岂有此种愚蠢的理由……」
这几天来格瑞斯都在收集情报,里维莉雅听了他说的传闻,以手扶额做出头痛的动作。「嗯——……」芬恩没跟他们搭话,正在动脑思考时,里维莉雅头痛过去了,开口说道:
「芬恩,另外有一事报告,不过这事跟人造迷宫(克诺索斯)毫无关连……」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呢,什么事?」
里维莉雅人称连天神都要嫉妒的精灵王族美貌高雅地颦额蹙眉,在芬恩的催促下告诉他: 「艾丝他们……不,是伯特的事。」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芬恩与格瑞斯的神色也都严肃起来,彷佛有所察觉。
「现在在团员之间,他——」
就在里维莉雅正要继续说的时候……
从另一座塔的方向发出大声喧哗,传到办公室里来。
「……看来是慢了一步哪。」
「真是伤脑筋呢。」
格瑞斯一说完就往门口走,芬恩也半带苦笑地边叹气边跟上。
里维莉雅也像头痛复发般按着额头,快步走上走廊。
★
「小的不敢相信,伯特大哥!!」
劳尔的大嗓门,响彻早晨的大餐厅。
这里是【洛基眷族】大本营(总部)「黄昏馆」。
团员们聚集的宅邸大餐厅,此时闹成一团。
这全是因为众人对一名团员的不满情绪爆发。
「说莉涅他们白死……您怎么能在那种时候讲出那种话来!?对着丧命的同伴(眷族)……您怎么讲得出那种话啊!!」
「虽然早就知道那家伙的个性……但那次真的太夸张了。」
平常优柔寡断,总是当大家的和事佬避免纠纷的劳尔,现在却脸红脖子粗地大吼。与他站在一起的干部候补安娜琪蒂,也毫不隐藏厌恶感。身为猫人的她常常与逝去的少女共同行动,当下指甲用力抓在胳臂上的样子,很明显是在克制自己的脾气。
大家吵开来的,是人造迷宫(克诺索斯)的那件事。
矛头指向连在同伴死亡之际,态度都照样跋扈霸道的伯特。
狼人青年一直以来的超实力主义,【洛基眷族】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但他经常藐视、辱骂冒险者的言行,平时就令团员们畏怯或是引来反感。如今经过「侮辱同伴之死」这个决定性的契机,团员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面对不见终止的谴责风暴,蕾菲亚吓得呆立门边。
「怎么了?」
「艾丝小姐!是、是这样的……」
艾丝听到骚动急速赶来,蕾菲亚急忙向她说明原委。艾丝不用听完就明白了状况,视线扫过整个室内。
不只涨红着脸、甚至眼角噙泪的劳尔,只要是待过那间石室的团员,无不齐声指责伯特。跟劳尔等人同样属于二军的精灵亚莉希雅、犬人(chienthrope)考斯与人类娜维虽并未出言谴责,但都紧抿着嘴。
莉涅等人临终之际未能在场的蒂奥娜与蒂奥涅,可能也听过传闻,面露冰冷到令人寒毛直竖的表情,靠墙站着。
艾丝从未见过团员们如此群情激昂,连她都受到震慑。
没有任何人帮伯特说话。
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他的侮辱实在过分了。
「……蕾菲亚,觉得呢?」
「我、我曾经……挨过伯特先生的骂……不对!是受过加油打气,因此才能帮助艾丝小姐你们……」
蕾菲亚说的是第24层粮食库(pantry)那件事,她回想当时与菲儿葳丝还有伯特,三人一组(three-man cell)前往搭救艾丝等人的情形。
「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伯特先生并不只是个凶巴巴的人……可是,听了劳尔先生他们讲过那件事……我又不明白了。」
然而缺乏霸气的话语,随即变得细若游丝。
艾丝听得出来,她摇曳不定的心情偏向蒂奥娜等人那边。
其语气中混杂了确切的灰心与失望。
「……艾丝小姐呢?」
「我……」
被低垂着头的蕾菲亚一问,艾丝无法立刻回答。
闪过脑海的,是濒临死亡的少女眼前,青年浮现的目光。艾丝的双唇,无法将当时的光景与自己目睹时的情感化为言语传达给【眷族】,这点最让她焦躁气恼,又莫可奈何。
「这样莉涅他们……大家死得太冤了!」
就在艾丝不知如何启齿,劳尔用更大的嗓门吼叫时。
那个一身灰毛之人,堂而皇之走进了大餐厅。
「一大早的吵屁啊。」
是伯特。
他一现身的瞬间,大餐厅鸦雀无声。
所有团员的视线全朝向他。
「伯特……」
艾丝与蕾菲亚在入口附近哑然无语,伯特横越两人面前,毫不犹豫就进了大餐厅。态度跟平时一样懒洋洋的,一只狼耳不愉快地贴在头顶。
见他这样,团员们各有不同反应。有人失去气势变得畏畏缩缩,有人眉头紧皱,有人毫不隐 藏近乎敌意的愤怒。唯一的共通点是:众人对伯特的责难席卷室内。
然而即使身陷四面楚歌之境,伯特仍然是伯特。
「哇哇鬼叫个什么劲啊,有什么话想说,就当着我的面说啊。你们不仗势欺人就什么都不敢了是吧?」
团员们一听,怒上眉山。劳尔想上前争辩,但伯特只斜睨一眼他们的反应,懒得搭理,就打算坐下吃饭。
不料褐色美腿从旁拦下了伯特的步履。
「蒂……蒂奥娜小姐、蒂奥涅小姐……」
蕾菲亚浑身发抖,在她的视线前方,亚马逊姐妹挡住了伯特的去路。
蒂奥涅令人胆寒地眯细双眸,蒂奥娜收起笑脸盯视青年。
「有事吗?亚马逊人。」
「……」
蒂奥涅一语不发,蒂奥娜开口道:
「我说伯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
「莉涅他们死了耶?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耶?」
团员们沉默旁观,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只有蒂奥娜平静的声音响起。
一会儿后,她问了:
「莉涅说过她喜欢伯特耶?……你真的没有半点感觉吗?」
不论是蒂奥娜的询问,还是蒂奥涅的无语目光,都已经像是最后警告。
声音一瞬间从室内消失。
经过短短的静默,伯特——嗤笑了。
「很遗憾,我——最讨厌弱女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
双胞胎姐妹的身影霎时一闪。
面对一如平常发出嘲笑的伯特,蒂奥娜与蒂奥涅变得面无表情,付诸行动。
两人瞄准青年击出左拳与右上段踢。
就在少女团员们不禁发出小声尖叫时,两人的严厉制裁——被一只巨灵之掌与一柄长枪阻止下来。
「到此为止啦。」
「格瑞斯……!」
「再闹下去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团长……!」
抓住蒂奥娜的手臂,以枪柄阻挡蒂奥涅脚踢的,原来是赶到餐厅的格瑞斯与芬恩。
而站在伯特面前的,则是艾丝。
她赤手空拳伸出一臂,牵制伯特准备迎击的举动。
目睹第一级冒险者们剎那间的劝架场面,蕾菲亚跟其他僵在原地的团员一样不及反应,倒抽一口气。
「团长!请不要阻止我!!我要把这臭家伙……!」
「身为派系干部,请你有所节制。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蒂奥涅。」
到了这节骨眼上,蒂奥涅已经激动得情绪爆发,然而看到芬恩坚定不移的眼神,只得咬咬嘴唇。取而代之地,她怒目瞪视伯特。
受到艾丝牵制的伯特也一样,「哼!」不屑地解除迎击态势。
「唉~,一大清早就闹事……你们真的是血气方刚呐~」
「洛、洛基……」
洛基经过蕾菲亚的面前,进入室内。
她望着免于一触即发的大餐厅景象,朱红色眼睛迅速睁开一条线。
「伯特,太过火了。你出去冷静冷静。」
「……啧!」
听到主神不容分说的命令,伯特啧了一声从命。
他转身背对放下手臂的艾丝,往房门走去。
这时,第一级冒险者当中原先独自旁观的里维莉雅,站到他的面前。
「干嘛,老太婆,你也找我有事吗?」
「注意你的口气,伯特。」
精灵王族的公主几乎没等伯特说完,谆谆告诫。
「纵然你只是表达真实心意,也不该疏于悼念同甘共苦的同伴。」
伯特闻言,立刻嗤之以鼻。
「哈!如果悼念他们能改变什么,要我怎样哭叫都行。但是没用,不是吗?」
「……」
「他们弱小所以挂了,我有说错吗?没错吧。我不会收回任何说过的话。」
继而到了最后,他环顾齐聚一堂的团员们,不屑地说:
「你们也是,别老是只会扯我们的后腿。」
留下这句话,伯特就走过里维莉雅身边,从大餐厅扬长而去。
蒂奥娜双手紧紧握拳,蒂奥涅大骂:「臭家伙!!」满脸怒容踹坏椅子。枪柄随即往下一挥,不偏不倚打中她的后脑勺时,洛基与芬恩,还有格瑞斯与里维莉雅叹息的声音同时重叠。
「这下乱了,难保派系不会内部分裂。」
「现在说这是晚了……但那小子也实在让人伤脑筋哪。」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
不理会按住脑袋蹲在地上的蒂奥涅,里维莉雅来到芬恩与格瑞斯身边,跟两人会合。她闭起 眼环视餐厅,只见其他团员肩膀颤抖不止。劳尔等人也瞪着伯特离去的方向。
「好咧!别再提这件事了,我肚子饿啦~蕾菲亚,给我的盘子装满一点唷~」
「咦!啊、好的……」
没过多久,洛基驰缓的声音轻易斩断险恶气氛。
「吃饭啦吃饭啦~」对于主神傻里傻气的指示,团员们不甘愿地听命。
「……」
听着背后传来摔盘子般的放饭声,艾丝独自注视青年离去的走廊。
★
人造迷宫(克诺索斯)事件的后续处理,再加上忙着收集遭到【芙蕾雅眷族】歼灭的【伊丝塔眷族】相关情报,团员们收到指示,晚餐各吃各的。
伯特隔着一扇窗户,一边侧眼看着外面夕阳余晖笼罩的都市景观,一边走在走廊上。
「……啧!」
伯特一现身,其他团员马上离开原处。他们抵死不肯跟伯特说话,甚至连目光都不愿对上。不论从走廊还是会客室,团员们都以无言的拒绝远离伯特。
伯特常常带在身边的劳尔或考斯也一样,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一注意到他的存在,就面无表情地直接走过身旁。
「啊……伯、伯特先生。」
接着,伯特遇见了蕾菲亚。
不期而遇的她抬头看着伯特,欲言又止。
「我们去那边吧,蕾菲亚。」
「蒂……蒂奥娜小姐、蒂奥涅小姐……」
但蒂奥娜与蒂奥涅过来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伯特眼前带走了。
就连碰面第一句话总要互骂的两个亚马逊人,也不肯多看伯特一眼。
一个人在愤怒超过容许范围时,会对生气的对象视若无睹,彻底忽视以否定对方的存在。此时的伯特就是受到这种待遇。
这就是所谓的如坐针毡,独行侠(伯特)的神经没有纤细到遭受这种对待就会丧气,但也没迟钝到能大口扒饭。
伯特在团员们面前不肯改变言行,留下了祸根。这他也有自觉。
「——伯特,你那样连我们都袒护不了。」
距离现在约一小时前。
芬恩结束事务工作后传伯特过去,这么告诉他。
芬恩结束事务工作后传伯特过去,这么告诉他。
「我或是里维莉雅、格瑞斯不管说什么,现在的劳尔他们恐怕都听不进去。我不希望引发内讧,但是再怎么劝说,也只会适得其反。」
在只有两人的办公室,芬恩坐在椅子上对伯特耸耸肩。
「我们若是袒护你,这次就换我们引来反感了。很不巧,只有现在,我绝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芬恩表示不愿意自己与其他首脑引来众人怨懑,大言不惭的程度听着甚至爽快。对于他这种态度,伯特并不生气。他这样说并非只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而是客观掌握情势的见解。芬恩等人如同组织头子,一旦引来众人怨懑,将会严重影响【眷族】士气。对付怪人率领的地下组织与黑暗派系残党,现在众人无论如何必须戮力同心,没时间闹内哄。
伯特也很清楚这点,因此没对芬恩的说法插嘴。
「这阵子我给你放个假,在风波过去之前,不许你回到总部。还有这也许是我鸡婆了,不过我先给你一点钱,你就找间旅馆住下吧。」
看到放在两人之间桌上的满满一袋金币,「免啦。」伯特退还给芬恩。
只要跑一趟地下城,钱要多少有多少。如同芬恩的担忧,伯特果然坚称自己会照顾自己。只有退出房间之际,芬恩投向自己的哀怜眼神,残留在他的记忆里。
如今的「黄昏馆」里没有伯特的安身之处。
「……啧!」
伯特再次啧了一声,双脚往宅邸正面玄关走去。
在无任何人目送之下,伯特让枣红色天空俯视着自己,离开了大本营(总部)。
酒馆「焰蜂亭」位于欧拉丽第五区。
它是都市南边广大闹区的许多酒馆之一,也是伯特最常光顾的酒店。在偏离大道的后巷一角,找到挂在墙上的鲜红蜜蜂招牌就对了。
彷佛红宝石(ruby)熬煮而成的鲜红蜂蜜酒,是这家酒馆的招牌商品,很多常客迷上它烧灼喉咙与腹部般的强烈风味而一再上门。太阳完全沉没,迎接夜晚到来,「焰蜂亭」今日依然生意兴隆。
平常伯特会跟劳尔等人一同上门,然而此时的伯特自然没有酒友陪他通宵痛饮。
今晚只得孤独一人以酒润喉……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艾丝?」
「……随便来看看?」
金发金眼的少女微微偏头,隔着双人座的桌子坐在对面,让伯特嘴角弯向奇怪的方向。 艾丝似乎是从宅邸一路跟踪,此时与伯特同桌而坐。
这张桌子在酒馆之中位于最中央的位置,被醉客的喧闹声所围绕,但由于两人之间弥漫着尴尬气氛,使得只有这个座位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你一路跟踪我?」
「……嗯。」
「你干嘛做这种事?」
「……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
「谁说我寂寞了!」
跟讲话总是断断续续的艾丝讲到后来,伯特忍不住把凑近嘴边的酒杯往桌上一砸。看到青年这样,艾丝又一次微微偏头。
周围其他人对伯特的境遇或心境丝毫不觉,无忧无虑地饮酒作乐。
今天酒馆里的客人有几个矮人冒险者,还有人类、兽人,其中似乎就属亚马逊人特别多。担任女侍的小人族少女忙进忙出,勤奋地端酒上菜。
其中也有人不享受酒宴,视线投往伯特他们身上。不对,应该说这种人比较多。毕竟他们是 【洛基眷族】的【凶狼】与【剑姬】,第一级冒险者无论到了迷宫都市的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尤其是艾丝这个绝世美少女,盯着她瞧的无礼视线更是不曾中断。然而只要伯特一瞪,周围的亚人(demi-human)们无不赶紧别开脸,再也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坐同一桌是没问题,但两人之间一点都聊不起来。
少女也不点东西,姿势优美地注视着伯特,害得他脸上显得比待在宅邸时更局促不安。
端来的酒错放在艾丝面前,伯特拿起来仰头大灌。
「啊。」艾丝才叫一声,酒已经被伯特喝干。
「……所以咧?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芬恩指使你来看我怎样了?」
「芬恩……?不是,芬恩跟这件事,无关……」
「那为什么啊?」
「因为我……心里惦记着,伯特的事。」
「——嘎呼!?」
伯特喝酒喝得突然呛到,把艾丝吓了一跳。
她先是不知所措,看到狼人说:「混账东西,这个天然呆,该死的……」自顾自地明白了些什么又自己在那里满心怨怼,让她困惑不已。
(到目前为止,还没跟伯特,讲过几次话……)
艾丝没发现伯特因为与自己独处而使得喝酒速度变快,心想:除了战斗之外,像这样跟他两人单独行动还是第一次。
伯特跟蒂奥娜她们一样,皆为其他派系改宗(conversion)转团的人员。伯特大约在六年前入团,比蒂奥娜与蒂奥涅的转籍更早。刚认识时,伯特连艾丝也不放在眼里,然而看过她在地下城的战斗姿态后,也就不再看轻她了。艾丝感觉现在的伯特,对自己反而是另眼相看的。
他以前隶属的派系是【维达眷族】。
艾丝听芬恩说过伯特改宗的理由,是与团员闹翻了。听说前派系(维达眷族)就这样离开了迷宫都市。艾丝认识伯特比蒂奥娜她们更久,实际上却对他一无所知。
(……我,对伯特的感觉是……)
艾丝平时对伯特抱持的观感是「行为是否有些过火」的疑问。
她不怀疑伯特实力高强,况且说得明白些,艾丝甚至觉得他面对「力量」的态度与自己有些相近。那种好胜心,与天真烂漫地喜欢打斗的蒂奥娜又有所不同。
艾丝一想再想后,下定决心询问了:
「为什么,伯特……要那样看轻别人呢?」
「嘎~?」
酒一杯接一杯喝的伯特,抬起已略为泛红的脸孔。
他稀奇地望着主动开口的艾丝,然后扭曲了笑脸:
「小咖就是小咖,看扁比自己(你)弱小又窝囊的那些家伙有什么不对?」
听到伯特讲起他一贯的主张,艾丝闭口不言。
不行,这样会跟平常的里维莉雅还有蒂奥娜一样,怎么讲都是平行线。
艾丝有这种感觉,于是试著换了一下问题内容:
「伯特……为什么,想变强呢?」
「……」
艾丝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她觉得伯特与自己有相似之处。
她的解释是:既然与自己相似,那么只要知道伯特对力量的执着,甚至是获得强大力量的动机,就能接触到他的根源。
伯特沉默数秒后,翘起嘴角哼笑一声。
「哈!这可真稀奇,你竟然会对别人感兴趣。」
「……」
「以前你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成天只会屠杀怪兽,实在很难想象你会有这么一天。」
「——」
艾丝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就要开口的瞬间,伯特对她抢先说道:
「那我问你,如果我问你一样的问题,你会回答吗?」
「!」
艾丝哑口无言,只能垂下她那金色眼眸代替回答。
伯特并没有出言责怪无法回答的艾丝,只是不屑地继续说:
「别让我失望了,艾丝。别人的事情你不用知道啦,谁管其他家伙怎么样。」
伯特饮尽了鲜红的蜂蜜酒,直接把手中酒杯往地板一扔。
「艾丝,你很强,这样就够了。」
「……」
「我们只需要永远强悍,这样就行了。」
伯特带着酒气,直勾勾注视着艾丝的眼眸,劝导似地告诉她。
「没错,强者做什么都没人管,想夺走什么东西都行。」
然而,严肃神情顿时一变,成了轻薄的笑脸。
「例如——我爱拿多少周围的这些小咖下酒,都没人敢讲话啦!」
足以吞没热闹喧嚣的大嗓门,从伯特的嘴里迸发。
不顾艾丝的惊愕,灰发狼人把手臂搁在椅背上,傲视周围人群。
「你们这些满足于现况,嘻皮笑脸的狗屎混账!那副蠢脸真让我厌烦透顶!少在那里一年到头杀些比自己(你们)弱小的怪兽就得意了!赚点穷酸钱喝点穷酸酒,不知道是在爽什么!」
随着伯特的嘲笑声响起,酒馆内的交谈声逐渐消失,顷刻间被凶险气氛所笼罩。夹杂敌意的视线杀向伯特。
「伯特!」
「不要阻止我,艾丝!我有说错任何一句话吗!唯一的本事就是成群结伙,只有嘴巴特别会讲,连挺身反抗的半点气概都没有!」
很多人瞪着伯特,但他一回以好战的笑,冒险者们面对那道眼光,立刻都畏缩了。
那些人纷纷别开或是低垂视线,正巧肯定了他的谩骂。
「看,就是这副德性。……叫都不敢叫的话,就别干什么冒险者了!无药可救的一群孬种!!」
身穿武具的冒险者们涨红了脸,拳头愤怒地颤抖,但却无法回嘴。他们受此奇耻大辱,却无人敢跟伯特唱反调。这些人都害怕第一级冒险者这个货真价实的「怪物」称号。
就连缺乏情感变化的艾丝也不禁流露出厌恶之情,正要制止伯特时……
「——真让人不爽。」
有一群人先正面顶撞了他。
那是一支占据了店内一隅的亚马逊人集团。在她们当中,有一名悍妇晃动着柔顺的黑色长发站起来。
「阿伊莎•贝勒卡……」
「是【丽杰(Antianeira)】。」
酒客渐次大声起来的喧闹,述说了她的来头。
伯特与艾丝立即发现该名悍妇——阿伊莎与她的伙伴乃是前【伊丝塔眷族】的「战斗娼妇(barbela)」。 她们多数为LV•3,是由第二级冒险者组成的一群高手。
看起来,她们在主神(伊丝塔)遭到遣返而各自转入不同派系(眷族)后,大概是几个旧派系的同伴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结果被伯特泼了冷水。
「不要把我们跟那些孬种混为一谈,我们可没有没种到听见你难听的鬼叫,还能默不吭 声。……管你是第一级还是啥的,少自以为了不起了。」
最后重低音的一句话中藏有杀气。
面对出言不逊的伯特,阿伊莎丝毫不隐藏怒气。那些从她背后站起来的亚马逊人也一样,她们火辣的服装暴露出褐色肌肤,横眉竖目,坦白地说,就是散发着「要打架我们奉陪」的氛围。
「哈!——一群小咖。」
伯特瞪视着陆续站起来的女战士们,嘴角凶猛地撕裂。
那甚至像是喜悦的笑脸。
「少逞能啦,几个妓女(泼妇)!想被我踹死吗!!」
他也踢飞椅子站起来。
「伯特!等一——!」
「正合我意,你才该等着被痛扁!」
艾丝站了起来,声音消失在亚马逊人们的吼叫中。
酒客们顿时开始起哄,加油声爆发,伯特与「战斗娼妇」们即刻上演起全武行。
他们打得盘子、椅子、桌子与血花到处飞散。
店主(矮人)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在吧台里默默擦盘子;怒吼与惨叫在店主面前此起彼落。
他们把呆若木鸡的艾丝扔在一旁,展开乱斗。
隐藏于云间的明月断片幽幽发光。
一度火热亢奋的夜幕,早已取回了宁静。
在面色苍白的冒险者们眼前,好几人的身躯倒卧地板,重叠堆起。
「哈!只会讲大话。」
「咕呜……!」
对付超过十名的战斗娼妇,伯特一道擦伤都没有就解决掉所有人,抓着最后一人——阿伊莎的脖子。
笔直伸出的右手,勒紧了持续抵抗到最后的女英豪的颈子。
「【凶狼】……!」
即使如今胜负已定,阿伊莎眼中仍未失去斗志。
面对被痛打至此依然不收起獠牙的女英豪,伯特大大掀起了嘴角。
就在他打算直接给对手最后一击时——
「请住手。」
「……」
艾丝拔出的〖绝望之剑〗对准了伯特的脖颈。
伯特收起笑容一看,【剑姬】的双眸蕴藏著冰冻寒光。
架已经打完了,如今亚马逊人全数倒下,应该不会有人再向伯特寻衅。艾丝的言外之意是:你不必再以正当防卫为由动粗。
伯特一下子没了劲,鼻子一哼,放开了阿伊莎。
阿伊莎不支倒地,连连发出剧烈咳嗽声。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别人呢?」
无论是用拳头,还是言词。
对于艾丝说明不足的询问,伯特并未回答。
亚马逊人们不顾伤势赶到大姐头(阿伊莎)身边时,少女一边凝神回望著伯特,一边清楚地告诉他:
「我……讨厌伯特的这种个性。」
「……哈!是喔。」
听了少女如此断言,狼人青年用鼻子笑给她听。
「兴致都没了。」伯特说完,从艾丝面前走开。他把装满所有钱的小袋子扔给吧台里的店主,脚尖转往店门,毫不理踩亚马逊人们坐在地板上瞪着自己的视线。
踏出店门之际,整间酒馆内投向伯特的,一如今天早上的【洛基眷族】,是厌恶的眼光。
伯特侧眼瞥见众人的眼光,让干燥木门发出声响,离开了酒馆。
「……」
双眉悲伤地下垂的艾丝,闭口不语伫立着。
这次,她也不再追赶了。
★
闹区人潮汹涌而热闹滚滚。
彷佛逃离灿然辉耀的大赌场或大剧院等魔石灯的辉煌光辉,伯特泰然自若地通过后巷。取代人工灯火,月夜的苍白幽光开始照亮四下。
然后,一弯进无人转角的瞬间——伯特当场蹲下去缩成一团。
也就是俗称的「青蛙蹲」。
「搞砸了……」
方才那些令人恼恨的嘲笑不知到哪去了,伯特顿时垂头丧气,悄然低语同时落在蜷身俯视的石板地上。
(每次酒喝太多就这样……变得多嘴起来,平常的口无遮拦(坏毛病)更恶化了……)
伯特此时酒意全消,已经清醒过来。应该说是艾丝一脸严肃的那句「讨厌」给了伯特的酒气一记【风灵疾走】。
伯特并不是对自己的言行感到后悔,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即使他人的视线比蚊子还不足一提,少女(艾丝)的那句话却够他受的。搞不懂为什么,总之就是够他受的。最近伯特拿番茄冒险者……更正,是「兔崽子」在「丰饶的女主人」已经捅过一次篓子,这次的骚动恐怕更是无可挽回。
就连伯特心中也不免产生自我嫌恶的漩涡,觉得一犯再犯的自己,才是真正无可救药的冒险者。只有这件事不得不说他自作自受,臀部长出的狼尾也像失去生气般沮丧下垂。
若是让认识【凶狼】的人看到伯特灰心至此,必定会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该死的……」他整个人大叹一口气。
就在伯特颓丧到只差没陷进石板地时。
「找到你了——!伯特•罗卡!」
开朗到令人生气的声音,打在伯特的背上。
「……啊啊?」
伯特只把脸往后一转,出现在背后的是一名亚马逊人,而且还是个幼龄少女。
纤细的褐色身躯,离成熟肢体还差得远。胸部也——虽然是比蠢女人(蒂奥娜)略胜一筹——只能勉强算刚开始发育。服装是短背心搭配接近走光边缘的缠腰布等等,包覆面积比起其他亚马逊人虽然还算多,但也露得够多了,肚脐更是毫无遮掩。唯一只有留长束起的黑发,发挥了部分成熟韵味。手指伯特指名道姓的少女双颊飞上红云,摇晃着金耳环,像只活蹦乱跳的小狗靠近过来。
「总算见到你了——!我想见你想好久了_!」
「你谁啊……」
伯特站起来,在他几步前,哒!亚马逊少女双脚漂亮着地。
只要她往前再多踏出一步,伯特就要用右脚的银靴(弗洛斯维尔特)踹飞她了;然而少女对此浑然不觉,原先的满脸笑容一听大受打击。
「咦——!你忘了吗!?我可是一直把伯特•罗卡放在心里耶!」
「鬼才认识你这种亚马逊人,少跟我扯这些,不准乱叫别人的名字,好像跟我很熟似的!」
「好过分——!你明明对我做过那么过分的事!」
面对不听别人讲话的少女,伯特露骨表现出不愉快的情绪。
应该说这家伙有够吵的,是一种不同于蠢女人(蒂奥娜)的吵。大概就是主神(洛基)常说的「嗨咖」吧。
不对,她这也许是太兴奋了?
因为见到我(伯特)?
想到这里,伯特杨起一边眉毛。
伯特对她的外表没印象,但小狗一样尖声叫嚷的声音刺激了他的记忆。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我在港都(梅伦)打过一场的【伊丝塔眷族】……?」
「嗯!对对对!想起来了吗!?」
两眼闪闪发光的少女频频点头。
当时蒂奥娜、蒂奥涅与艾丝她们被卷入【迦梨眷族】的仪式骚动,于是伯特等人赶往位于都市外的「港都梅伦」前去救援。
伯特对付与迦梨派系狼狈为奸的【伊丝塔眷族】,藉由「兽化」击败了青蛙女(芙里尼)时,有一个亚马逊少女(娘们)有勇无谋地挥舞弯刀(scimitar)企图从背后砍向他。当时对方经过乔装,伯特没看见她的长相,只记得自己赏了对手腹部一记沉重拳头。
记得那时候别人呼唤过少女,名字是……
「丽娜!我叫丽娜•塔利!这次不要再忘记啰,伯特•罗卡!」
替伯特补充记忆的少女——丽娜一面做自我介绍,一面露出满面笑容。
「啊!对了!伯特•罗卡,听说你刚才跟阿伊莎她们打架了!?呜啊——!我怎么会迟到呢——!?竟然就这样错过了——!有够可惜的——!」
听起来,丽娜似乎原本预定与阿伊莎她们一起在「焰蜂亭」结伴喝酒。如同她所说的,她迟到抵达酒馆时,听了被打趴在地的同伴描述事情经过,就急忙追赶寻找伯特的去向……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看到她又是双手抱头又是大叫忙得不可开交,伯特推测出大致情形。
(但是,我不懂……这个死丫头是怎样?)
丽娜照旧跟小狗一样冲著自己咯咯地笑,让伯特不禁皱起眉头。
伯特知道自己是「讨厌鬼」,也习惯了。以嘲笑接受别人的恶意与歹念并加倍奉还,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但这个少女不一样,她明显对伯特抱持着「善意」。
她抱持善意的对象,可是在【洛基眷族】当中尤其受人畏惧,众多团员敬而远之的独行侠(伯特)。
「欸欸!伯特•罗卡,要不要一起去喝酒!?如果你不想回有阿伊莎她们在的酒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两人独处!」
……应该说,距离好近。近到不行。
这家伙是怎样?
「喂!离我远一点!你这家伙是什么玩意啊!」
「我说了我叫丽娜嘛~,伯特•罗卡!」
「谁在问你这个!是说我不是讲过了,不准叫我的名字吗!?」
看到丽娜不动声色想挽自己的右臂,伯特的怒吼声在无人路过的后巷空虚回荡。
伯特实在无法理解,这家伙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有好感。如果容他啰嗦,再度引用主神(洛基)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唷喝~!开场好感度最大值(max)啦!!」。
「又没见过几次面,装什么熟啊,你这亚马逊死丫头!」
「有什么办法,我就爱上你了嘛!!」
伯特正要甩掉丽娜的手,一听到这话当场停住。
他头上狼耳痉挛不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丽娜眼眸绽出火热眼光,抬头定睛凝视着伯特。
色彩近似伯特的琥珀眼瞳、宛若橙色珍珠(orange pearl)的双眸,呈现着「春心荡漾」的「女人」眼神。 具体而言,就是发现「猎物」的女人族(亚马逊)的眼神——
(——喂给我等一下少开玩笑了!)
眼前女人(丽娜)的神色,伯特也很熟悉。
这是亚马逊人寻求「男人」的神色,跟追寻心上人(芬恩)到天涯海角的凶恶战士(蒂奥涅)同类。
伯特脸上窜过一阵战栗。
「在港都(梅伦)邂逅伯特•罗卡之后,我变得不一样了。自从被你那犀利目光瞪视的瞬间,我整个身体都滋滋发热了!」
亚马逊人会受到强悍的「男人」吸引。
亚马逊人的心,会迷恋击败自己的「雄性」。
伯特想起女人族的麻烦天性,一张脸连同刻在其上的刺青僵硬抽搐。
就在那港都(梅伦)之夜,伯特的确把丽娜打得一败涂地。应该说根本就是瞬杀,凭着伴随「兽化」而来、威力惊人的铁拳。
——这家伙发情了!
很不幸地,伯特正确理解了状况。
不顾他站在原地发呆,丽娜一边吐出蕴含热度的气息,一边将手指贴在她的纤细下巴上。
「然后呢,肚子被揍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我心想,这是命运……」
这时,伯特确实尝到了一股「寒意」。
不懂什么叫做腹部挨揍就坠入情网,亚马逊人脑子有毛病。
「……虽然顺序乱了,不过还是让我告白吧!伯特•罗卡!!」
下个瞬间,丽娜霍地一抬头,张开双臂一个跳跃。
「伯特•罗卡,我爱你!!我们来生小孩吧!」
眼看少女就要抱住自己,伯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紧拳头挥了出去。
「呼喂!?」
对一辈子一次的表白做出的回答——灌注浑身力气的右直拳刺进少女的腹部。
丽娜身体弯成く字坠落在石板地上。啪沙!伯特听到爆出的声音,猛一回神恢复理智。
「呃,喂……你还活着吗?」
糟了,由于太恶心,不小心太用力了。
想到那威力连第一级冒险者都得暗暗喊痛,伯特不禁显得有点担心,然而……
「呼……呼嘿,呼嘿嘿嘿嘿嘿嘿……!肚子受了好棒的一发……!这是第二次了……!这下铁定怀孕……!」
(这家伙是怎样好可伯。)
伯特马上后退。
丽娜双手按住暴露在外的肚脐,在石板地上一抖一抖,成了散播恐惧的物体。浮现笑意的嘴巴滴著口水,更助长了那股疯狂邪气。
征服无数战场不曾后退一次的伯特,是头一次产生这种情感。
「……亚马逊人没一个正常的。」
「咳恶,咳恶……咦~,才没有那种事呢。我们(亚马逊人)只是坦然面对本能(自我)而已啊。」
听到伯特敬谢不敏地低声说出的话,丽娜像缕亡魂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看到少女按着肚子两眼带泪还在笑,伯特一面感到浑身发毛,一面冷眼瞪她。
「我才刚把你的同伙痛扁一顿耶?」
「这样也很帅!你竟然比阿伊莎她们还厉害,真是迷死我了,我重新爱上你了!!」
这家伙没救了。
伯特领悟到跟这家伙认真只是白搭,转身背对她,迈开脚步就要走人。
「啊!等等我嘛!?你要去哪啊!?」
「去旅馆睡觉啦,不准跟来。」
看到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追来,伯特一边唾弃地说,一边继续前进。
成束黑发弹跳飞舞的丽娜听到这话,偏了偏头。
「旅馆……?不是大本营(总部)喔?」
伯特真想狠狠咂嘴,他臭骂自己胡涂到居然说溜嘴。
「该不会……你跟【眷族】的同伴吵架了!?我看你目前一定是无家可归吧!?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超烦。
眼看丽娜绕到自己前面,用今天以来最恶心的动作兴奋地又跳又叫,伯特恨不得再赏她一拳。
「那你来我住的地方嘛!那里有床,两个人住也完全没问题的!」
「鬼才要去!我爱在哪过夜是我的自由!」
「可是啊,伯特•罗卡你有钱吗?闹区(这附近)的旅馆都很贵唷?」
听到丽娜这句话,伯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犯了第二个失败。
——糟了,没钱。
在「焰蜂亭」耍帅扔给店主的那一小袋赔偿费,是伯特手头所有的现金。
现在去地下城要赚多少都行,但是……老实说太麻烦了。
更进一步地说,伯特除了【眷族】之外没有半个能称为朋友的人,所以也没地方打扰。伯特其实……应该说果不其然,在冒险者当中是首屈一指的人见人厌。
不知是不是眼尖看出伯特的这种心情,丽娜迅速无声地靠过来:
「嘿嘿,这位客人~!现在丽娜妹妹告诉你一间很棒的旅馆~!听了别吓到,住宿费全免!而且还附赠可爱娼妇(美眉)!让你随心所欲爽通宵!」
(这家伙竟然说自己可爱……)
亚马逊少女简直像娼馆拉客似地色诱自己,伯特兴致全无地低头看她。
看到那双期待着什么、宛若橙色珍珠的眼眸炯炯有神,伯特正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去时……丽娜的眼睛闪现一道光彩。
「还有如果伯特•罗卡不愿意上门,我就杀去【洛基眷族】的宅邸!说伯特•罗卡对我施暴——!」
「什……!?少开玩笑了!这关【眷族】什么事!?敢去我宰了你!」
「能死在迷恋的男人手里也甘愿!」
想不到对方竟然出言威胁,只有这时伯特也不免心焦。
平常这种威胁话听着不痛不痒,但是坦白讲,现在时机太差了。一旦大伙误会伯特酒后对少女施暴,伯特在派系内的尊严将再也无从修复。蒂奥娜或劳尔他们的眼神,将会变得像在看垃圾虫。又不能真的把丽娜解决掉。
可怕的是这个少女(娘们)竟敢说要杀去都市最大派系(洛基眷族),完全不管自家派系会有多困扰。这种不顾一切只想满足欲望的处事态度,或许出自亚马逊人顺从本能的天性吧。
名为愤懑的激烈懊恼油然而生。
伯特满脸怒火地低吼,最后咬牙切齿发出呻吟:
「……下不为例,今天住你那边,以后不准你再有奇怪举动!」
「好耶——!!安啦安啦,我不会再『用这招』强求(威胁)你了!」
「喂,你说什么!?」
给我讲清楚!?伯特吼叫,但丽娜毫不介意,当场蹦蹦跳跳起来。
脸颊染成樱花色的少女抓起伯特的手臂就走。
「好!我们走!我带伯特•罗卡去一个比旅馆更棒的地方!」
「喂,给我等一下!不准黏着我!?给我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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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拉拉扯扯,一边搏斗一边走了几十分钟。
丽娜带伯特前往的地点,位于欧拉丽东南的第四区。
「喂,这里不是『风月街』吗……」
「不、不是啦不是啦!我不是想把你带进娼馆敲竹杠啦!」
看着妖媚辉煌的桃红色魔石灯,以及飘散着淫靡麝香的「夜城」,伯特看丽娜的轻蔑眼神与看「哥布林」无异;她拼命否定。
「跟同伴闹翻后立刻让女人服侍着游风月街」这种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可不只是有失体面,因此两人避人耳目在后巷移动。丽娜的目的地在越过东南大街的对面,也就是相当于风月街北侧的第三区。
「伊丝塔女神被遣返,我转到其他【眷族】去了,但才刚改宗就把男人带进总部,就算是我也会觉得有点尴尬啦。」
「真要说的话,把其他派系(别家)的团员(家伙)带进总部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吧……」
「所以!我们要去『秘密住处』!」
丽娜一路上如此说明,态度轻松地入侵禁止进入的区域。
她轻易躲过管理机构(公会)雇用的冒险者看守的耳目,带伯特进去。
「这里是……【伊丝塔眷族】的地盘吗。」
「嗯,不过要加一个『前』字。」
过去享尽荣华富贵的淫都失去主神(主子),如今沦为只剩瓦砾与火灾废墟的颓败之城。
栉比鳞次的娼馆几乎全为半毁状态,墙壁被打破,一部分屋顶掀开,百叶窗的碎片散落一地。其他还有大娼馆连同道路遭火势夷平。许多魔石灯暗沉无光,整个区域覆上一片月夜黑暗。当然,看不到半点人影。
各处残留破坏爪痕的光景,简直有如遭受敌国进犯沦陷的城邑。视野远处是曾为【伊丝塔眷族】大本营(总部)的巨大建筑「女神宫殿(Bélit-Babili)」,同样呈现着各处破败的耸立姿态。
与【芙蕾雅眷族】的斗争——在美神派系快如闪电的进攻下,淫都一夜之间化为断垣残壁。如今这里变成了有待重建的灾区。
「虽然被【芙蕾雅眷族】随便破坏得乱七八糟,但还是有留下一些满完整的宅子喔。来,我们到了!」
丽娜所说的「秘密住处」,座落于第三区当中偏东南端巨大市墙的位置。
这是一栋浓厚反映出大陆(凯奥斯)中央沙漠文化圈色彩的四层楼建物。上漆加固的石材雪白,从设计精美的窗户等部分,能看出外观高雅而不矫饰。如果还有经营生意,想必会是一间高级娼馆。考虑到地理环境位于受到其他建物遮蔽的后巷,感觉像是知名高级冒险者或外国达官显贵私底下成为常客的店家。
伯特眼神显得不屑一顾,就让丽娜领着入内。
「这里基本上只有阿伊莎知道,是只属于我的城堡。转籍的【眷族】是到最近才有空房间,在那之前我都睡在这里。」
无人娼馆内部装潢跟外观一样时髦,邻接玄关的大厅有堆积薄薄一层灰尘的天鹅绒长沙发、色彩鲜丽的奢华地毯,以及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陶瓷器,各色家具什器陈设屋内。如今此地成了废墟,感觉盗匪一类应该不少?伯特正这样想时,「因为这里预定重新开发,所以从贫民区(代达罗斯路)下来的游民都会立刻被冒险者看守赶走。」丽娜仔细解释给他听。
「所以呢,我们如果被发现也一样麻烦,因此不可以点灯喔?」
她还双手合十这样拜托伯特。「随便你。」伯特懒洋洋地回答。
「房间随便我用可以吧?」
「啊,等一下等一下!?楼上!楼上比较好!最顶楼!那是最好的房间,而且完全可以用没问题!」
丽娜急忙制止想随便找地方待的伯特,强力推荐最顶楼。
伯特眼神狐疑地一看……少女将手伸向自己的亮丽秀发。
咻溜一声,蓝色发夹解开,束起的长发在背后流散,增添了无限妩媚。简直就像从懵懂无知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知晓「女色」的成年女子。眯细眼睛的小猫般笑意,霎时变得煽情诱人。
然而,伯特毫无反应。
他手插进裤子口袋,一脸扫兴地迈著大步爬楼梯。
「咦……讨、讨厌——!」
伯特理都不理楼下传来的不满叫嚷,踹开最顶楼开了一条小缝的门。
室内铺着比大厅更气派的地毯,还有代替魔石灯酝酿气氛的烛台。这是间少说可容纳十人的大房间,附有长支柱的特大号床铺位于墙边,让人联想到「贵宾室」这个字眼。
微微搔动鼻腔的,可能是刚才说住过这里的丽娜留下的体香。伯特嘴角不禁皱成一团。
「说什么都不睡那张没品的床……」
伯特死都不愿躺在其他人搞过的床上,于是在窗边地板上胡乱一坐。柔软地毯接住了他的身体,伯特的眼睛不经意往旁一看,只见从敞开的窗户能将风月街景色尽收眼底。
「夜城」当中最高耸的美神宫殿吃立远方的景观,就算说得客气点,实在也是绝景。
「哈!……倒成了大爷了。」
在女人的带领下,来到能饱览颓废之城的特等席度过一夜。
虽说只是暂时,伯特讽刺了被撵出派系的自己一句,眺望着景色半晌。
一会儿后他终于躺下,双手交叠于后脑勺,闭上眼睛。
也因为酒喝多了,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伯特让清凉的夜晚空气轻抚身躯,正打算委身于睡魔时……喀嚓。
房门传来悄悄开启的声响。
「——伯特•罗卡……」
娇声娇气的呼唤,震动了伯特的狼耳。
是丽娜,而且还换了套衣服。
她换上一袭布料面积更大的漆黑睡衣……但睡衣以薄纱制成,透明得几乎无所遮掩,都可以说是内衣了。柔软的身体线条美艳动人,微微发烫的水嫩肌肤软玉温香,散发出勾引「男人」的蛊惑魅力。
「欸,忘记那些讨厌的事……做一场舒服的美梦吧?」
她脸上浮现微笑,纤痩的脚趾静悄悄地移步来到伯特身边。
丽娜弯膝跪地,口中漏出蕴含热度的气息。少女的身子逐渐前倾,就要欺上千锤百炼的雄性肉体。
少女的心因亚马逊人的本性而焦急,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暗结珠胎。
喷洒的香水中混杂麝香芬芳,意在将男人迷至神魂颠倒。月光打湿了纤瘦的肩膀,丽娜即将把自己的肢体覆盖在躺卧的狼人身上——
「不要靠近我。」
「哇呜!?」
就这么被狠狠踹飞。
丽娜被躺著抬起的腿重重一踢,身体飞上半空,发出好大一声摔在地上。伯特露出尖锐的犬齿,好像觉得烦不胜烦。
「咦——!不会吧——!?碰到这种状况,哪有人倒头大睡的!?你怎么都不肯扑倒我啦!?」
「不是说吵闹会被发现吗?死丫头。」
丽娜霍地坐了起来,一听连忙用双手捂嘴。但她立刻鼓起脸夹,然后又像猫一样手脚著地, 再度靠近伯特。
「好嘛~,我们来滚床单嘛~一起加油生小孩嘛~让我怀孕嘛~」
「吵死了闭嘴死贱货。」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出手嘛!?是不是还是要像阿伊莎她们那样丰满晃动才行?还是说伯特•罗卡你阳痿?该不会是喜欢男人?」
「我宰了你喔!」
丽娜喵喵叫个不停偷偷伸出魔掌,伯特忙于迎击。
别说身体碰触,伯特甚至不让丽娜躺在自己身边。飞上半空几次后,她在特大号床铺上紧急迫降,「呜啊——!」大叫一声,总算仰躺著倒下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本来要让伯特•罗卡变成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身体的说~」
「你根本不怀好意啊。」
亚马逊少女抽抽噎噎地哭,泪洗床单。
看风暴终于离去,伯特口吻带刺地叹气,仰望房间的天花板。
「欸,伯特•罗卡为什么不肯要我?」
「不光是你,我讨厌小咖。睡在一起,弱小都会传染给我。」
「咦~!哪里找得到几个比伯特•罗卡强的女人嘛。」
「……」
丽娜裹着床单讲话,他一时没有响应。
伯特翻个身即将合眼之前,厌恶地低语:
「……我最讨厌弱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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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果不其然。
早就有不祥的预感了。在飘浮不定的意识中,伯特这么想道。
每次偏偏在这种时候,就会做记忆的梦——
那是狼人的半生。
伯特•罗卡诞生于大陆北方的大地。这个兽人部族何止迷宫都市,其他大都市或各国都不曾游历,放浪天涯。他们与游牧民族又有所不同,强壮的「平原兽民」日日以狩猎维生,而伯特就是其族长之子。
伯特有强壮的父亲与豪爽的母亲,还有之后出生的妹妹。走出首领才能住的大型帐篷,一群狼人就像他的大哥,面露亲昵笑容等着他到来。部族所有人都是伯特的家人。
「弱肉强食——伯特,这话千万谨记在心,随时不忘磨利你的獠牙。」
比任何人都要强悍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如此教诲伯特。
部族不信神明,从男性到妇孺个个都是精锐。他们不需领受恩恵(能力值)也能扫荡地表怪兽,有时还会连不讲道义的商队连同护卫一起击溃。他们不只身怀月夜觉醒的伟大力量,还有野生的技术与智慧——部族随着历史累积的「技巧与战术」。集结伙伴力量的「平原兽民」实力比起初级【眷族】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邻近诸国或是天神派系时常派出使者劝诱,然而伯特的父亲遵循祖先教诲,一一回绝。
在大自然里随波逐流,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遵从教诲的父亲,与战士们的英勇身姿,是幼小伯特的骄傲。
「早,伯特。」
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女,跟伯特同日出生。她有着狼人中少见的暗金色长发。少女在年龄相近的孩子们当中尤其貌美,如璀灿宝石般美丽娇柔。随着年龄增长,伯特理所当然地对她产生异性之情,也理所当然地为了少女与其他男孩相争。
「想要就用抢的」。伯特遵循部族的单纯教诲,持续磨利獠牙,成为孩子们当中最强的一个, 就这样赢得了少女。「……你就算没有这么强,我一样会跟你在一起呀。」
少女几乎消失在风中的温暖低喃,也许是伯特唯一拥有的甜蜜、纯真的回忆。
她的个性不像部族其他人,乖巧又柔弱,脆弱得令人惊讶。
伯特心想既然如此,只要自己的獠牙变得更坚不可摧即可。他请求父亲将自己当成一名战士使唤,也参加过好几次成年人的狩猎。哥布尔或半兽人程度的怪兽,他一个人就能轻易打倒。
在雄伟群山环绕的绿色山丘,有著青梅竹马的眼神陪伴,不时还有早熟的妹妹加入,伯特一边磨利自己的獠牙,一边度过每一天。
然后,就在伯特迎接十二岁生日的那年。
那一刻来得如此无情。
「老爸、老妈、卢娜……大家……」
在金色月亮高挂的夜晚。
部族全数丧生了。
一个也不剩。
突如其来出现在平原上的「怪物」,杀光了所有人。
除了伯特一个人。
后来他才得知,那头「怪物」据说来自世界三大秘境之一——位于北方边陲的「龙谷」。
生有翅膀但无法翱翔的不祥巨兽,一身鳞片反弹所有攻击,一声咆哮冲破兽人们的鼓膜,即使是沐浴月光觉醒的战士们照样轻易咬死。父母亲被大卸八块,妹妹被踏成肉饼。伯特运气好,因为被「怪物」爪子抚过脸孔后,就撞进岩石地,一直昏迷到恶战结束。
伯特爬出岩石裂缝,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放眼望去净是大量鲜血与战士们的尸块,以及即将消失在地平线那方的「怪物」黑影。
「怪物」取代伯特等人的部族,成了「平原霸主」。就凭恃着吞噬弱者为粮的强者特权。
那天,伯特失去了一切。
怪兽带来了冷血无情的蹂躏。
这在广大世界当中实属稀松平常,枯燥无味,连神都看腻了这种悲剧。
「弱肉强食」。
伯特正确理解了父亲夙夜教诲的道理。这就是世界,这就是天理,这就是真理。弱者即使是一点小小的幸福都会遭人瞬间剥夺,如同部族至今屠宰的猎物,只不过这次轮到伯特他们当「猎物」,再单纯不过了。由于太过单纯,伯特把胃里所有东西全呕了出来。
强者做什么都没人管,爱抢什么东西都行。
弱者遭到什么对待都不能反抗,什么都会落入别人手里。
身为弱者,就别想存活下去。
父亲很弱,部族的战士们也很弱。母亲也是,妹妹(卢娜)也是,我(伯特)也是——还有被咬掉半个身体,化为凄惨尸块的青梅竹马(那家伙)也是。
「丽茵……!」
伯特哭嚎了。
放着灼烧脸孔的伤口不管,他流着血泪哭嚎不止。
沐浴在月光下,沦为一头野兽,对着夜空不停吼叫。
伯特成了部族最后的幸存者,舍弃了平原故乡。
他违背「平原兽民」的教诲,前往人群聚集的场所。复兴弱小部族不具任何意义,一群弱者成群结党也只会再度遭到剥削,自然淘汰。所以他舍弃了所有留恋。
伯特追求的是「力量」,是永远不再折断的「獠牙」。他发誓削去弱者血肉,反咬强者,打倒那个「平原霸主」。
伯特曾听途经部族的行商说过,据闻在大陆最西端,有一座坐拥世界三大秘境之一「地下城」的迷宫都市。那里是世界的中心,聚集了众多神祇与最强悍的「冒险者」。
追求强大力量的伯特踏上了旅程。
刻于左脸的伤痕,即使能用「魔法」或「道具」消除抚平,伯特却保留下来,还刺上了刺青。
这是对己身弱小的教训。他将弱小时期的象征刻在脸上,永生不忘。
也藉此唤醒不愿再失去一切的、对强者的饥渴。
看到刺青师亲手刺下、如一道闪电劈过眼睛到脸颊的刺青时,伯特忍不住笑了。
因为那简直有如自己一心冀望的「獠牙」。
对强悍的饥渴与弱小的象征,浑为一体的——野狼的「獠牙」。
★
「……啧!」
伯特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咂嘴。
他将脸夹刺青发出的幻痛,连同过去的渣滓一并甩开,双眉紧锁。
这时……
「——啊。」
好像对这声咂嘴有所误解,亚马逊少女本来正悄悄逼近躺著的伯特,一听僵在原地。 附带一提,她一丝不挂。
「……你在搞什么鬼?」
「呃,嘿嘿嘿夜袭改成晨袭?」
不等披头散发的丽娜回答,伯特给了她一脚。「呼嘎——!?」少女猛地飞往房间角落,伯特一而再再而三地咂嘴,同时爬起来。
窗外一片黎明前的黑暗天空。泛白天空的光芒,从这栋「秘密住处」背对的巨大市墙后方微微透出,照临着风月街。伯特一面心中咒骂那个「梦」让自己深入到没察觉丽娜接近,一面暂且眺望清晨的风月街。
(虽说有一阵子回不去大本营(总部),但也不能坐吃等死。首先姑且去地下城赚点小钱,不过……芬恩他们那边应该会搜寻「那个」的下落。)
伯特眼神锐利,定睛注视耸立视野远方的巨大宫殿——一度为美神住所的城堡。
伯特转过头去,看向房间角落痛得扭来扭去的丽娜。
「喂,死丫头。」
「干嘛啦~?」
少女两眼带泪地回望,伯特告诉她:
「你知不知道有个刻着奇怪记号的红色『钥匙』?」
★
石砌通道流动着冷空气。
那里是与阳光无缘的地下迷宫。
许多水黾怪兽一边发出恶心声音一边大摇大摆地经过时,迷宫深处回荡出激动叫喊。
「那个白痴臭女神!」
讲话粗声粗气的人,是个身穿毛皮滚边长版大衣(overcoat)的女子。
地点在「人造迷宫克诺索斯」深部,一条具有各色壁画,宛如遗迹的回廊。
黑暗派系残党的干部,瓦蕾塔•格雷德正在大吼大叫。
「帮了她老半天的忙,结果他妈的三两下就被【芙蕾雅眷族】干掉!」
「实在没料到芙蕾雅会那样行动嘛~要是一切照计划来,我是觉得赢面满大的。」
面露轻浮笑脸的死神桑纳托斯,承受着她的怒吼声。
在周围高阶团员们的旁观下,瓦蕾塔当着主神的面大发脾气。
「现在讲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最糟糕的是,交给那个女神(女人)保管的『钥匙』也不知掉哪里去了!」
黑暗派系残党为了扩建人造迷宫(克诺索斯),将某件物品赠送给出资者(sponsor)伊丝塔。
那就是「钥匙」。
正式名称为「代达罗斯宝珠」。
这个魔道具(magic item)的用途,是开启迷宫内各处设置的最硬金属(山铜)制「门」。
而它,如今下落不明。
「这的确是很糟糕,不过你不是已经派人以风月街废墟为中心搜寻了?」
「就找不到啊,一点影子都没有!要是那东西落入芬恩等人手上,到时候就知道有多惨……!」
不可破坏与不可脱身,正是人造迷宫最大的武器。然而一旦「钥匙」到了敌人手里,这项压倒性优势即不复存在。瓦蕾塔把指甲咬得叽吱作响,想到没解决干净的仇敌(芬恩)那张嘴脸,心中满是憎恶。
现在这里除了瓦蕾塔以外,没有其他主要人物。名匠(戴达罗斯)的子孙巴卡也是,怪人芮薇丝也是。这些人把麻烦事全塞给瓦蕾塔等人,只顾做自己的事。前者反正一定是在修缮毁坏的迷宫或是挖洞,后者则是还在当「仙精」的保姆吧。
一群烂胚!她不屑地骂,火气越来越大。
「塔木兹那个混账死哪去了……!」
想起美神(伊丝塔)的青年随从那张脸,瓦蕾塔发出低吼。他身为女神的忠实左右手而受到信赖,女神 带他来过这座人造迷宫好几次。而他自从与【芙蕾雅眷族】发生斗争的那天夜晚以来,就断了消息。
「怎么办,瓦蕾塔妹妹?」
「……我要以那女神(女人)的大本营(总部)为中心搜索『钥匙』!绝不能让【洛基眷族】枪先!你们快去!」
是!伴随着这声吆喝,【桑纳托斯眷族】的团员们飞奔而出。
瓦蕾塔一边对彷佛享受著这种状况而眯细眼睛的男神火冒三丈,一边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