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剑姬神圣谭8 第三章 流不下的眼泪

顺着肌肤抚过的微寒空气,告知了早晨的来临。

「……」

坐在窗边的伯特,慢慢睁开了眼皮。

昨晚到现在维持同样姿势,他想动动僵硬的身体,发现有张毛毯盖在身上。往脚下一看,只见亚马逊少女在地毯上发出安静的睡眠呼吸声。旁边的天鹅绒椅子上放着大小不一的蔬菜浮在表面的汤以及夹肉面包,想必是昨晚做的。

伯特注视着早已冷掉的一人份餐点,然后拿起汤匙啜饮一口。

「难喝死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咬了口变得跟冰块一样冷硬的面包。

伯特吃着隔夜的晩餐,一边嚼面包,一边踹了一下脚边的少女。

像猫一样裹着毛毯的少女,发出「呀啊!?」一声尖叫。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在面朝道路的「秘密住处」房屋背后,伯特在简陋后院一边把整桶水柱头上浇,一边问道。

狼人仍穿着裤子,只脱掉战斗装(battle jacket)裸露出上半身,看得丽娜垂涎三尺,一听到这句话才说: 「咦,啊!呃,好!?」红着脸恢复了理智。

「是这样的……其实我常常被第一级冒险者(美里尼)使唤来使唤去的,所以常常在宫殿里跑腿。那天也是,那只蟾蜍超夸张的,竟然说什么:『去给老娘找出伊丝塔女神的弱点~』」

伯特粗鲁地擦拭肌肤与耳朵滴落的水滴:少女依然盯着他的背部,模仿得一点也不像地描述当时的状况。

「要是被抓到就得受私刑了,于是我做好觉悟,趁伊丝塔女神外出时溜进神室(寝室),结果……竟然发现了一扇半开的暗门。」

「暗门?」

「嗯,里面有漂亮的薄纱衣裳啊金王冠的,总之好多好多惊人的宝物,大概是伊丝塔女神的秘密收藏品吧……不过呢,我发现桌上有个小盒子,里面装着精制金属(铸块)做的球状魔道具……」

伯特耳朵陡然竖起,瞥了丽娜一眼。

「我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奇怪的记号,不过伯特•罗卡在找的魔道具,外层覆盖着银白金属对吧?我看到的那个是用『秘银』做的,所以应该就是它。」

「发现那个以后,你做了什么?」

「后来,我被青年随从(塔木兹)……【眷族】的副团长抓到了。他一脸凶神恶煞地跟我说『忘掉你看到的所有东西』就把我赶走了。不过塔木兹他只要不跟伊丝塔女神直接扯上关系,基本上人很温和,所以应该是放我一马了……」

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事,盘腿坐在木箱上的丽娜身子一颤。

「那个叫塔木兹的家伙,现在在哪?」

「这就不知道了,自从遭到【芙蕾雅眷族】袭击后,就不知下落……他那个人类爱伊丝塔女神爱得要命,搞不好……很有可能看女神被遣返,自己也跳楼自杀。」

「这样……如果东西还在,就会在……」

「嗯,应该在伊丝塔女神的隐藏房间,要不就是塔木兹的房间吧。」

问出丽娜所知的线索,伯特动脑思考。

不能否认伊丝塔或塔木兹可能将「钥匙」带在身上,或是拿去其他地方了,但目前来看,这些地点都很有搜寻的价值。

冷水与晨间空气彻底提振了伯特的精神,他说了声:「好。」决定了目的地。

目标是视野远方耸立的那座「女神宫殿(女主神娼殿)」。

「欸欸!伯特•罗卡!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应该说我不跟去,你也不知道暗门或什么的位置吧?」

「……随便你。」

「好耶——」

不理会站起来转圈圈的丽娜,伯特把身体擦干,重新穿起战斗装。

伯特与跟来的她,一块儿从高级娼馆出发。

「【眷族】没了之后,你都没去你说的那个隐藏房间吗?」

「派系的资产……或者该说宝物库里的宝物,大家当时决定均分,可是我们【眷族】若是把非战斗人员也算进去,人数超多的啊~我们由阿伊莎主导,分配分配着,忙得团团转,我一直忘到现在才想起来……啊哈哈。」

今天的天空覆盖着云层。

带点灰色的白云完全遮挡了阳光。伯特仰望着厚重云块弥漫的欧拉丽高空,心想可能会下一场雨。

虽说偏离了争斗的中心地带,不过这条后巷也留下了许多器物遭到破坏的痕迹。石板地龟裂,魔石灯倾倒;可能是被「魔法」击中了,娼馆的部分屋顶被炸开。甚至有楼宇的墙上还插着擎钩刀。除此之外,路上也掉了好几把半坏的武器。看来在主神的神意下,【芙蕾雅眷族】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伊丝塔,包围网遍及了这一带。

越往前走,街道的损坏程度越严重。

看到这片景象,说这里是贫民区都有可能相信。

「伯特•罗卡,小心点喔?区划内好像很少有人巡逻,但还是有冒险者(看守)受到『公会』的吩咐而来。而且现在还没入夜,可能远远就会被人看到。」

「少边走在瓦砾上边跟我讲这些,你是野猴子吗?」

「嘿嘿——呜叽——开玩笑的啦。」

被伯特往上狠狠一瞪,走在半毁建物瓦砾上的丽娜吐了吐舌。

「哎,我是觉得只是看守的话,完全不用担心啦。不过如果被查出身分受处罚,那多讨厌啊,而且偶~尔【迦尼萨眷族】也会来当看守。」

要是对方把警笛一吹就麻烦了。丽娜这么说,从瓦砾上跳下来。

街道一变得开阔,她就领着伯特,将身子滑入楼宇之间的缝隙。可能因为这里曾是她们的地盘,这里对她而言就像家里后院一样熟;她经由绝不可能被人看见的小径,一次次绕路前行。

伯特承认带她来当领路人是对的。

(芬恩他们也在调查重建区域吗……?就算有在调查好了,应该不会选在白天吧。毕竟整个派系一起行动的话,各方面来说都很显眼。)

芬恩等人身为首脑阵容,调查之余也得顾及【眷族】的面子问题;伯特一边想起他们的面容,一边做出结论,认为不会在大白天碰上他们。【眷族】那边应该也将「女神宫殿(女主神娼殿)」视为调查的首要对象,但伯特不认为几天就能调查完那座巨大总部。而且他们应该也还没去过丽娜所说的神室暗门,或是特定团员的私人房间。

(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时候该跟【眷族】会合?虽然他说让我暂时放个假……啊——该死!害我想起昨天的事了。真不想回去……)

昨天的场面已经被艾丝看到,如今自己在【眷族】里的名望铁定是一落千丈。不,其实早就跌落谷底了,但现在大家一定以那对亚马逊姐妹为中心,燃烧着熊熊怒火。听了那个天然呆少女过于简短的情报,想到大家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铁定是加油添醋,让伯特更加忧郁。他死也不想见到洛基。

伯特摆出冷淡的表情,心里却在咒骂:

(本来应该只是被排挤……自从遇到这家伙以来,运气真背。)

伯特冷眼朝下,瞪着就走在他旁边的丽娜。

「伯特•罗卡,你昨天怎么先睡了啊!亏我特地做了晚饭!」

「我爱什么时候睡觉要你管啊。」

「狼人真的超任性的耶!不过发现有人给你盖毛毯,是不是有点窝心?我很像新婚太太,对吧!?」

「你给我闭嘴。」

伯特紧皱眉头,觉得这种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对话,给了自己坏影响。

这种「扮家家酒」也只玩到今天就结束了。至少只要调查完那些地方,伯特与丽娜的关系也会结束。伯特不用再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了。洋溢着恋爱力量的亚马逊少女也许会照样跑去【眷族】找人,但伯特一定不会理采。

因为跟她在一起,会害伯特差点想起多余的记忆。

想起所有藏于这支「獠牙」内侧的回忆。

(……快点结束这件事。结束之后……)

就再见了。就在他心里的声音想接着这样说时——

伯特的耳朵一跳!尖锐地耸立起来。

「……」

「伯特•罗卡?」

那里是通过小径之后的后巷一角。

在两侧皆受到栉比鳞次的娼馆围住,一条宽广的街道正中央,伯特停住了脚步。

(有人他妈的在看我们……)

丽娜不解地转过头来时,伯特只用犀利视线扫过周围。

(公会的看守吗?不,不可能。看守的话,没理由不出声警告我们。再说这道视线别说杀气,连一点感情都感觉不到……)

伯特断定这根本不是一般冒险者看人的视线。

而是一种更不同的,长久活在黑暗中的肮脏货色一类。

非但如此,视线的数量还在不停——不停增加。

「怎、怎么了?」

就在丽娜被第一级冒险者紧张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时……

「喂,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街道前方有人对他们喊道。

往那边一看,是一名人类与一名兽人,共两名男性冒险者。他们配戴着代表受公会委任的臂章与黄色领巾,也就是丽娜刚刚才说很少出现的区划巡视人员。

在重建区域内巡逻的两名冒险者,一边拿起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警笛,一边往伯特他们走来。

「——!你们不准给我过来!」

伯特浑身兽毛倒竖,情急之下大声喝止,但两名冒险者只是露出诧异表情。这是当然的了,冒险者对违规者的话语置若罔闻,想把侵入者的存在通报出去,正要衔住警笛——

「——嘎啊!」

——这却成了他死前的最后动作。

手持警笛的人类,从脖子猛地喷出鲜血。

是无声接近他背后的黑衣男子,用短剑划过了他的颈动脉。

「咦!怎么——会?」

丽娜正瞠目结舌时,又有一个人影自屋顶跃下,朝着伙伴被杀的兽人,将细剑一挥到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两名冒险者就这么应声倒在龟裂的石板地上。

「不、不会吧……那些人杀了他们……?」

「……!」

身旁的丽娜看到视线前方的惨状,哑然无语;伯特狠狠咬紧牙关,磨得牙齿叽吱作响。

在他锐利眼神的前方,戴着兜帽的两名男子摇晃着与他面对面——身穿黑色装束的暗杀者, 朝着他笔直刺出染血的暗剑。

同时,伯特他们的头顶上方,娼馆屋顶上也出现了众多人影。

「这、这是怎么一回……!?」

「快捡武器!」

「咦?」

「我叫你快捡能用的武器!!你想乖乖受死吗!?」

伯特的怒吼声吓得丽娜肩膀一震,随即扑向争斗后扔在地上无人理睬的亚马逊弯刀,把它捡起来。

伯特环视周围,看到敌方人数简直是默契十足地一口气集结起来,表情歪扭。

(这些家伙……是黑暗派系吗!跟蒂奥涅交手过的暗杀者!)

伯特从思考的深海中,硬是拖出同伴说在人造迷宫(克诺索斯)交战过的敌人情报。

为什么,怎么会在这时候,在这种地方遇袭?

不只伯特,就连芬恩等人都以为黑暗派系残党不会在地上兴风作浪。

然而敌人却不如预期地现身了,对他们的疑心在伯特脑中闪烁红灯。

就在这时。

「搞什么啊~我明明只是来调查风月街(这里)耶~」

「你是……!」

看见跃上屋顶的女子身影,伯特发出低吼。

那人身穿毛皮滚边的长版大衣,以及只覆盖胸部的榇衣搭配皮裤。伯特对这手握不祥大剑的女人有印象。

瓦蕾塔•格雷德。

她就是在人造迷宫(克诺索斯)内,让芬恩与伯特等人落入陷阱的黑暗派系残党干部。

「就你一个人啊~【凶狼】?还带着个亚马逊小鬼,是打算爽一下吗?」

「少给我胡说八道,你这贱货!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要说的,居然正巧碰上你这第一级冒险者,真是没料到。」

根据公会的官方情资,这个人类女子已经年近四十,但受到恩惠(能力值)的效果影响,保持着不到三十岁的容貌。

瓦蕾塔用刻薄的美貌睥睨着伯特他们,继而下流地舔舔嘴唇。

「……不过,这样刚好。」

将伯特与丽娜纳入视野的眼瞳,如蛇一般眯细了。

「市区那边,现在应该也乱成一团了吧~」

伯特正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时,女子单手持握的大剑泄漏出杀意。如今冲突在所难免,已是明摆着的事实。

(混账王八蛋,连累到她了……!)

伯特斜睨跟不上状况的丽娜,噬脐莫及。

太迟了,没办法放少女逃走了。

恰似与自责的心声相重叠,头顶上方的云块颤抖起来,一滴,又一滴,雨滴开始降下。

转瞬间,雨滴变成了倾盆大雨。

伯特淋着雨,一面诅咒自己殃及了丽娜这个局外人,一面放声叫道:

「不准离开我!」

「呃,嗯!」

下个瞬间,瓦蕾塔也用不输伯特的嗓门发号施令:

「家伙们,干掉他们!」

接到了指示,暗杀者们挥响各人手中的武器——染上漆黑色彩的「咒具」,扑向伯特他们。

「下雨了……」

看到窗外滴滴答答开始降下的雨水,办公室里的芬恩喃喃自语。

雨势转眼间变强,天空乌云密布的都市染成了灰色。

(……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伫立窗边的芬恩看着被雨淋湿的街景,胸中有种莫名的不安。

他的右手拇指一瞬间,彷佛抽痛了一下。

紧接着——

「团长!?」

劳尔冲了进来,把房门大大敞开。

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他脸色苍白。

「劳尔?怎么了?」

「大事不好了……」

劳尔整个人像只落汤鸡,颤抖着嘴唇说:

「市区……!」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场狂宴,彷佛在激烈豪雨的带领下到来。

「怎、怎么了?」

「杀、杀人啦啊啊啊!?:」

「出人命了!?」

本来无人经过的后巷,转眼间充满惨叫与混乱。

雨水混入石板地上扩散的血泊,一道赤红小河流过。

「让开,请让开!?」

蕾菲亚偶然听到惨叫,硬是推开人群挤过去。

她与同伴今天照常上街,一看到那个场面,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会吧,怎么会……」

来到【迪安凯特眷族】诊疗院的里维莉雅,也面临了那场混乱狂宴。

「阿蜜德小姐——!?请帮帮忙!」

「伤口……伤口怎样就是不愈合!」

混杂于诊疗院外传来的雨声中,治疗师们的怒吼声此起彼落。满身血污的他们,将数不胜数 的重度伤员扛了进来。

阿蜜德愕然无语,在她的身旁,里维莉雅听见了【洛基眷族】团员们的叫唤,像被电到般飞奔而出。

「无法愈合的伤……难道是!」

里维莉雅拿起长杖,冲出了诊疗院。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冒、冒险者在自相残杀!?」

雨点跳动的后巷里,夹杂了战斗的旋律。

铿!锵!刀刃相击的金铁声不绝于耳,又有野兽般的喊叫声交缠其中。飞溅的是灿烂火花,是腥红鲜血。

光天化日下,就在大街上,隐藏于豪雨的水幕之中,有人进行着这场「袭击」。

「快找公会……不对,找冒险者来!?」

迷宫都市的居民们熟知冒险者的可怕,发出惊声尖叫,争先恐后地逃离那派系争斗般的景象。

从她们转身背对的后巷深处,回荡出【洛基眷族】团员们的声音。

「!」

艾丝多次与践踏水洼的居民们错身而过,同时冲过街道。

她霍地拔出佩在腰际的剑,跑进人影与人影跃动的那个地点。

被雨声掩盖的惨叫,在整座都市中连锁性地响起。

挥动的黑色凶刀,恰似死神的镰刀般,又唤来了新的鲜血。

金属靴〖弗洛斯维尔特〗,连同「咒具」将敌人的脸孔踢碎。

「呕啊!?」

扑来的暗杀者恶狠狠摔在石板地上。

然而就像与倒地者整个人交换位置似的,又一个新的刺客袭向伯特身边。

「啧!?

这是以多击寡的人海战术。

面对如潮水涌来的大量敌人,伯特伴随着咋舌,赏对手一记强烈蹴击。

「哈!哈!你们给我干掉他们!」

瓦蕾塔一个人从屋顶上隔山观虎门。

在她的大声嘲笑之中,战斗继续进行。

毫无间断的大雨笼罩了整个重建区域。烟雨蒙蒙的区域彷佛已然与世隔绝,让伯特与丽娜在灰色天空下孤立无援。

「杀啊!」

「唔,呜呜!?」

「——趴下!」

丽娜用路旁捡来的半坏弯刀应战,伯特承接其后,身体倏地一转。

少女身子一弯下后,一记回旋踢实时飞过,直接命中想拿利刃捅她的一个暗杀者。

「嘎!?」

「谢、谢谢……」

「别愣在那里!敌人还会再来!」

丽娜道谢,但伯特现在无暇理会。

雨幕中模糊的视野,看见为数众多的黑影作势随时要扑过来。

「敌人的武器注入了『诅咒』!绝对不要中招!」

「『诅咒』!?我、我知道了!」

伯特一边粗声警告,一边定睛瞪视敌人的身姿。

那些人穿着同一式样的漆黑暗杀衣与兜帽,步法与冒险者大相径庭,独特而惊人地轻巧。他们擅长消除气息的技术,像呼吸一样自然。遮脸布底下的一对眼睛,完全没有浮现出人族该有的情感。

无论多少同伴吐血倒下,其他人照样面不改色,猛扑上来。

(这些家伙,不是黑暗派系残党!是雇来的暗杀者吗!)

伯特曾听说过,人们暗传在大陆上有个犯罪组织(眷族)。

这个暗杀者集团在司掌杀戮的女神麾下接受肮脏工作,大本营地点与规模皆不明。他们是一群黑暗中的人,以巨款做为代价夺人性命,为世界里侧带来鲜血与死亡。

彷佛肯定伯特的猜测,翻飞的暗杀衣上,有着穿戴兜帽与遮眼布的狮头(塞赫麦特)纹章。

敌人能力(能力值)整体而言比起欧拉丽的冒险者相形见绌,最高也大约只到LV•3,光论个人都绝不是伯特的对手,然而……

「喀!——喳啊啊啊啊!」

即使受到致命伤,他们照常冲杀过来,一心杀人夺命。

暗杀者前仆后继,毫无迟疑,企图用长剑型「咒具」将伯特连同半死不活的同伴身躯一并刺穿。伯特怒目攒眉,右脚一记大横扫有如秋风扫落叶。妄想同归于尽、玉石倶焚的邪门战术,惹恼了第一级冒险者。

不同于即使怕死仍果决自爆的黑暗派系残党。

这些人经过严酷训练与名为教育的洗脑,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变为武器,正可谓最纯粹的杀人集团。

岂止如此……

「【与血共舞】!」

频频编织的不祥咏唱,化做黑色波动或红雾屡屡飞来。

(「诅咒」加上异常魔法(anti-status)……!真是麻烦毙了!)

敌方施展出多种「诅咒」或「魔法」企图降低己方的能力。更难对付的是,即使有同伴挡在要施法的方向上,他们照用不误。暗杀者们宁可牺牲同伴也要对伯特重复施加「诅咒」,这对他而言真是麻烦透顶。

(我这边可是有个包袱啊……)

一瞥背后,只见丽娜面对采取异常战法的暗杀者们,一直是不知所措。本来分明是她的能力为上,遇上净使一些异常暗招的敌手,却令她屈居劣势。

伯特为了保护她,始终无法主动出击。特别是每当对手行使「魔法」,伯特都得格外留神不要波及到她,看情况还得抓住她的手臂紧急闪避。

在倾颓娼馆包围的宽广街道上,敌方接连来袭。

先是连不属于「咒具」的飞镖都自四面八方射来,接着又有黑衣人从头顶上降落。

「呜!?」

「!」

飞镖擦过了丽娜的肌肤,鲜血斑点飞溅。她一个踉跄,暗杀者马上想压倒她,被伯特从旁击飞。

(人数完全没减少!到底有多少人啊!)

就在敌人断断续续冲着伯特而来的尖锐气魄,让他暗自咒骂时……

「好痛……!」

丽娜失声呻吟。

「呜呜……!?」

丽娜再次惨叫。

「啊……!?」

再一次。

「——」

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袭向心头,伯特这才终于察觉。

攻击不是冲着伯特而来——而是集中针对丽娜。

(怎么回事?)

瓦蕾塔等人不是来杀伯特这个敌对派系【洛基眷族】的干部吗?敌人不是为了夺走自己的性命,才从人造迷宫(克诺索斯)带这么多暗杀者上来的吗?这些行动不是为了妨碍伯特追寻「钥匙」的下落?他想起这女人刚才似乎说过,她没料到会碰上伯特这个第一级冒险者——

如今伯特的身体以丽娜为中心疲于奔命。

伯特让手臂被「咒具」浅浅砍伤的她躲在背后,屡次迎击扑来的暗杀者们,将其打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为什么暗杀者好像事先讲好似的,联手针对少女而来——

(——喂,难不成……)

一种可能性诞生,闪过脑海,使得伯特的心脏重重一震。

假如从一开始,前提就弄错了呢?

他以为自己牵连了丽娜,假如这个想法是错的呢?

(——别开玩笑了。)

受牵连的不是丽娜。

真正受牵连的……

暗杀者们真正的目标是——

「嘻嘻!」

从屋顶上俯瞰战场的瓦蕾塔,嘴唇弯曲了。

「嘻嘻嘻嘻!」

看着心急如焚的伯特,笑着。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看着渐渐憔悴的少女,伸舌舔嘴,嗤笑了。

时光倒转。

「桑纳托斯……她让我准备那么多『咒具』,打算做什么?」

这里是人造迷宫(克诺索斯)深处的回廊厅。

在壁画围绕的空间里,刘海遮住一眼的男性现身。

他的肌肤与头发病态地苍白,彷佛忘记了日光。眼窝凹陷的暗淡神情简直有如幽魂。此人名为巴卡,受到家族(代达罗斯)妄执附身,一心只要达成夙愿。

男子对独自留在回廊里的桑纳托斯提出疑问:

「莫非打算对【洛基眷族】出手……?难道想在地表开打?这岂非愚蠢至极的自杀行为?」

听着他狐疑的口气,桑纳托斯先是沉默不言,然后耸了耸肩: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不过……好像不是。」

「不是……?」

「对。虽说巴卡弟弟也半斤八两,不过瓦蕾塔妹妹也疯得差不多了,真的不是我在说。」

「连司掌死亡的我都大吃一惊呢。」

这些话毫无虚假,是神最真诚实在的赞赏。

在默不吭声的巴卡面前,桑纳托斯晃着浓紫长发,眯细同色的眼瞳。

「瓦蕾塔妹妹的目的啊——」

死神简直像在祝福眷属的行径般笑了。

「说是『猎杀亚马逊人』喔~」

「都市到处都有亚马逊人遇袭!?」

芬恩大叫出声。

「是的!至今仍有亚马逊人遭受袭击,还发现了遗体……!」

「……这些亚马逊人的隶属派系,难道是……」

「听说现在各属于不同派系,但所有人原本好像都是【伊丝塔眷族】……!大家都是与伊丝塔女神关系密切的战斗娼妇的啦!」

听到劳尔的报告,芬恩眼眉歪扭。

「既然找不到,为了不落入我们手里,干脆杀人灭口是吗……!」

芬恩一瞬间就看穿此时仍从窗外传来喧闹声的多场袭击,皆是黑暗派系所为。

敌方是放弃跟他们抢「钥匙」了。那些人眼见迟迟得不到线索,耐不住性子,不管【洛基眷族】 徐徐拓宽情报网络,直接采取强硬手段。这是芬恩原本认定绝不可能发生,最可恶、最恶劣的选择。

我弄不到手,你们也别想得到。

既然找不到,干脆直接除掉可疑的情报来源。

大胆、凶恶、惨无人道、无法无天的这种手段。

「这种做法……」

芬恩脑中浮现某个女子的大声嘲笑。

「瓦蕾塔吗……!」

「狄俄尼索斯神!」

「趁暗来自背后的一击……暗杀吗。」

在惨叫声不停回荡的雨天后巷,不顾面无血色的人群,狄俄尼索斯与菲儿葳丝跪在亚马逊人的遗骸前。

对天空投以空洞眼神的战斗娼妇尸体,让人知道她是死于一瞬间的偷袭。划在脖子上无法愈合的伤还在淌血,从状况分析,能够看出应该是死于昨晩。

「追杀伊丝塔的眷属……看来桑纳托斯他们采取了相当危险的手段。」

这似乎让狄俄尼索斯很不愉快,就在他歪扭着俊秀相貌时,蕾菲亚推开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

「菲儿葳丝小姐!狄俄尼索斯神……」

「蕾菲亚……」

「千之精灵(Thousand Elf)……劝你还是别看为妙。」

蕾菲亚先是看到菲儿葳丝与狄俄尼索斯,继而一看躺在他们身旁的遗骸,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具此时跟他们一样,仍被雨点打在身上的亚人尸体,自己跟其他同伴曾看过她,直到昨天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她是我们请教过情报的……亚马逊人……」

「混账!」

蒂奥涅甩乱被雨水黏在脸上的刘海,反曲刀一闪而过。

「叽啊!?」

「这王八蛋————————!」

当身缠黑衣的男子倒在地上时,蒂奥娜也一样用大双刃(乌尔加),把敌人的身躯连同漆黑武具砸到墙上。

「你、你们……」

「你还好吗!?」

「这是怎么搞的啦!?难道到处都有亚马逊人遇袭吗!?」

一名亚马逊人按住被砍伤的胳臂,蒂奥娜跑向她,蒂奥涅满脸怒容地吼叫。她们听见骚动,四处援救亚马逊人们,也慢慢察觉到事态的全貌。

「喂,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全给我吐出……!?」

蒂奥涅抓起倒地暗杀者的衣领,一要逼问的瞬间,浑身是血的男子做出咬住某种东西的动作,随即白眼一翻,口中喷出鲜血泡沫与高温烟雾。

他咬碎藏于臼齿的自裁用强酸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以免计划的情报外泄。

目睹袭击者死得如此简单,蒂奥涅用力咬牙切齿。

「混账王八蛋……!?」

「将伤员都搬进迪安凯特的诊疗院!动作快!!」

格瑞斯一边以他的大战斧击退暗杀者们,一边发出如雷吼声。

有人手捂着被砍得血流满面的脸流泪,有人腹部被刺穿,有人血流不止。身受重伤的亚马逊人们,由互相大声吆喝的【洛基眷族】一一抬走。

「竟然对冒险者发动特攻……!」

血气方刚的亚马逊人们也是高级冒险者,不是能轻易摆平的对手。

也有很多勇士对奇袭做出反应,反过来击倒了对手。然而,暗杀者们拿自己的性命当代价,只要能让她们受到一点伤就够了。

暗杀者们的武器全是「咒具」。

划在身上的伤口,足以成为让亚马逊人们命丧黄泉的必杀之「毒」。

「人手不够,保护不完……!」

敌方一次暗杀所有四散到各家【眷族】的战斗娼妇。这场杀戮在广大都市的每个角落爆发,格瑞斯等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掌握所有行动。市区的某个角落,如今仍传出被这场大雨盖过的惨叫。

格瑞斯在压低的头盔下,眯起一只眼睛。

「!」

面对扑来的多个暗杀者,艾丝将剑一挥到底。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暗杀者倒在石板地上,砍碎的咒诅武具飞上半空。

「艾丝,不要被伤到!」

里维莉雅在较远处挥动长杖,一个横扫,正把暗杀者击飞出去。

翡翠长发贴黏的美貌失去了从容,她打倒最后一个敌人,然后赶往亚马逊人身边。

「你没事吧!」

「吵死了!别来帮我!要你鸡婆!」

悍妇阿伊莎•贝勒卡将大朴刀插在地上支撑身体,怒斥里维莉雅与艾丝。四周躺满了靠她自己击退的暗杀者们。

女英豪惊险万分地撑过袭击,放着气喘吁吁的呼吸不管,以一名女战士的身分瞪视艾丝她们。

「阿伊莎!」

「是萨米拉吗!」

除了艾丝她们之外,一名灰发的战斗娼妇也赶来了。

蒂奥娜跟这名亚马逊人打听过消息。

跟阿伊莎一样,她也受了点皮肉伤,把事情经过、受害规模与目前所知,直截了当、连珠炮似地讲了出来。里维莉雅也加进来做了简洁说明,阿伊莎听完,一手用力捏住额头。

「你说暗杀我们……!?该死,那个美神(神)人都不在了,还把麻烦事塞给我们……!」

「怎么办,阿伊莎!?听说被杀的那些人当中,也包括了以前常进出宫殿的高级娼妇(女生)们……啊, 对啦,春、春姬呢!?」

「冷静点!那个女孩没登记在【眷族】名簿上!她的存在,伊丝塔女神连『公会』都瞒着!没人找得上她啦!」

「呃,那么……啊,那青蛙女(芙里尼)呢……?」

「那只蟾蜍会死才怪!!别理她!」

也因为心情烦躁,阿伊莎对张皇失措的萨米拉连声吼叫。里维莉雅向这两名不幸被打落事件 纠纷之中的女子问道:

「我们的对应都流于被动,听到骚动才火速赶去实在来不及。如果你们知道谁有可能成为目 标,希望可以告诉我们。」

「等等,等我一下!其他会被盯上的战斗娼妇有……!」

阿伊莎仍一手按着额头,扭曲着脸庞追溯记忆。

但这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下个瞬间,她像被电到般猛一抬头:

「丽娜……」

「咦?」

「是丽娜……」

她紧盯着都市西南——风月街的「秘密住处」方向,杀气腾腾地直冲出去。

「丽娜有危险了!」

射进肩膀的飞镖,终于将少女的身子撞倒在地。

「呜啊!?」

「该死的!」

伯特神速踹开了想扑向她的黑影,接着以手臂护手弹飞逼向他自己的白刃。紧接着又有多把暗剑杀向少女,伯特挡下它们,脸颊终于留下一道伤痕。

在雨水倾注的废墟战场,孤立无援的战斗仍然不见结束。

「伯、伯特•罗卡……」

「擦伤而已啦!少给我叫得可怜兮兮的!」

看到伯特流血,丽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狼人骂人似地连声说道,拿被雨淋湿的身体当盾,挡着不让暗杀者们靠近倒地的少女。如今战况一片混乱,敌方不只暗杀者,连黑暗派系的残党——【桑纳托斯眷族】的团员们都跑来搅局。

「看起来,他们要杀的是我,对吧……?」

「看不就知道了吗!」

「是我,牵连了伯特•罗卡吗……?」

「……跟这无关!那又怎样!!反正这些家伙就是我们的敌人!」

没错,受牵连的不是丽娜。

真正受牵连的——是伯特。

暗杀者们真正的行刺对象,是这个不巧知道了伊丝塔秘密的亚马逊少女。伯特只是偶然与她一同行动,才会受到波及。

丽娜虽不明白内情,但已经猜出几分;听到她发抖的声音,伯特怒吼着否定。

他声称这是自己惹的麻烦。

说丽娜的自责完全是大错特错,要她别自以为是。

「……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暗杀者们的矛头指向谁,已经不言自明。

他们不针对伯特,而是对丽娜集中攻击。环顾四方全是攻击,伯特流于防御,行动受限,敌 方不让他有机会反击。凭着人数差距与充足的「咒具」,对手想把伯特连同目标一起血祭。

若只是伯特一人,早就脱困了。

伯特可以凭着他最大的武器——飞毛腿灵活来回,将暗杀者们玩弄于手掌心,凶暴地咬碎他们。如同【凶狼】绰号的含意,凭借着高速的战斗风格,随便想怎样脱身都行。

但是,丽娜在这里。

一个无法完全摆脱敌方追击,被人数差距压垮的小小少女在这里。这只脆弱的雏鸟一旦没人庇护,三两下就会被夺去性命。

伯特的大脑烧得火红。

划过脸颊的刺青,刻于面孔的「獠牙」发出幻痛。

长久以来辱骂的小咖,「弱者」的存在折磨着伯特。

然而他的话语,却无法将少女拒于门外。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激烈防战中,伯特抓准一瞬间的空隙,将雷电「魔剑(匕首)」打进〖弗洛斯维尔特〗,让银白金属靴缠上雷光。他在空中描绘出闪电圆弧,将瞠目结舌的暗杀者们一扫而空,更凭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与闪光,在后续敌人的听觉与视觉中刻下空白时间。

敌方的连手行动,完美的包围网崩陷了一瞬间。只能趁现在。

「我们开溜!」

「呃,嗯!」

他硬是抓起丽娜的手加速飞奔。

伯特穿过暗杀者们的身旁,成功逃出敌方的暗杀圏,不料……

「等等吧,好戏现在才开始不是!」

「——!?」

两人遭受进逼而来的旋转刀刃直接攻击。

伯特护着丽娜,情急之下踢出一记雷电高脚,粉碎了急速迫近的大刀刃;然而投掷力道大得夸张的刀刃即使被踢得碎裂,仍然喷飞出无数碎片。碎片犹如散弹一般,在伯特的肌肤连同战斗装上切出道道伤痕。

「嘻嘻嘻嘻嘻嘻嘻!我怎么可能放你们走嘛,好戏看得正起劲咧!!」

原来是冷眼旁观的瓦蕾塔,从头顶上掷出了「咒具」大剑。

敌方之中唯一以LV•5实力自豪的怪力投掷,其中隐藏的破坏力与速度,就连伯特都得全力展开迎击。

而这个动作中衍生出的,是一个大破绽。

「【与血共舞】!」

「~~~~~~~~~~~~!?」

伯特身上终于中了诅咒与异常魔法的咒波。

「总算逮到你了,【凶狼】!」

眼看伯特动作变得迟钝,暗杀者们眼露凶光,饿虎扑羊。

在高声喝采的瓦蕾塔视野下方,虽然雷击强光连连将好几个暗杀者打到无力再战,但敌人不怕波及自己人,更进一步下诅咒,逐渐捆缚了伯特的四肢。再加上暗杀者们到了这时候还是不直接攻击伯特,只是执拗地找丽娜下手。

如同猎物被蛛网缠住……不对,如同巨狼一步步遭受无从挣脱的束缚锁链绑住,狼人的动作慢慢显得失色。

「真是,这个怪物,痛宰了我多少人啊……」

眼看伯特分明居于劣势,却还连连击退暗杀者们,甚至连叫来当援军的【桑纳托斯眷族】员都不例外,瓦蕾塔呸了一口。周围有好几十个黑暗派系的同志脸孔或胸骨被踢碎倒地,吐着血躺在地上。

「不过,这下就……」

瓦蕾塔翘起了嘴角。

「本来只是要猎杀亚马逊人,不过……这真是捡到啦!我就在这里取下【凶狼】的首级!」

彷佛附和女子的兴奋,漆黑影子凶猛发威。

随着伯特的肩上留下一道深深伤口,银靴(弗洛斯维尔特)也失去了雷电恩恵。

「唔……!?」

「不治诅咒」化为滚烫热度烧灼肩膀。

除了被挖伤的右肩之外,包括脸颊在内,「诅咒之伤」只是擦伤程度,伯特还能再战。但是十分钟后,或是几小时后就难说了。面对攻势未曾减缓的暗杀者们,伯特心焦如火,但不服输地发出咆哮。

看着他那悲壮的背影……

原本也在应战的少女,此时虚软地垂下了手,嘴唇痉挛。

「伯特•罗卡……对不起喔。」

夹杂于雨声中的声音片段,令兽耳惊得震了一下。

「真的跟伯特•罗卡说的一样。我……这么弱,又扯伯特•罗卡的后腿,现在好后悔……」

吵死了,给我闭嘴。

不准说话。

竟敢在战场(这里)上哭诉,听了就想吐。

上了战场(站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卑鄙或肮脏。做好觉悟吧。

吠吼吧。吠吼给我看。那是唯一能抵抗荒谬状况的手段——

少女的声音出于某种原因而带着哭腔,让伯特火冒三丈,心中臭骂。在压缩过的体感时间中,他朝着暗杀者们的身上又打又踢,弹开凶刀,让血花飞溅,同时一再挥动受到焦热推动的四肢。世界抛下自己,兀自放慢了时间的流逝,其中丽娜的声音穿过哗啦哗啦的雨声,听在耳里格外响亮,把伯特烦透了。

伯特被迫听见少女的低喃,使他脸颊上的「獠牙」抽痛不己。

「不过……」

然后。

「只要我不在……伯特•罗卡就很强,对吧?」

听见少女在背后呢喃的话语,伯特的时间为之停止。

「——」

眼睛往后一看,只见丽娜眼中满是异于雨水的水滴,脸上浮现皱成一团的笑容。

伯特看到那个少女,就要从自己身边跑开。

(——喂。)

站住。

开什么玩笑。

你想干什么,你发什么疯啊。

你凭什么认定我的想法?

你不过是个「小咖」,别给我擅作主张。

不准动,叫你不准动。

不准走,给我待在这里。

(你必须待在我的身边——)

伯特没注意到其中的矛盾。

没发现他从过去到现在讲过的骂人话,与如今胸中的心声正好相反。

——小咖滚一边去。

——别在这碍手碍脚。

伯特丝毫不去留意,过去说过的话与现在的心情完全矛盾。

少女盈眶的泪水滴下,她笑了。

「伯特•罗卡,要赢喔?——不要死。」

紧接着……

少女转身背对伯特,径自跑走。

「——丽娜!!」

竟然是在这种时候,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对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伯特的喉咙发出吶喊。

「呵!呼嘻嘻……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杀者们,去追那个女的!」

瓦蕾塔从屋顶上放声狂笑,号令一出,将其余暗杀者们引向逃跑的少女身边。眼见无数暗杀衣如蝙蝠展翅,伯特全身发烫了。

「————————————————!!」

野狼发出已经不成言语的轰然咆哮,想随后追赶暗杀者们,岂料……

「说过了!不要忘了我啊~~~~!!」

「!?」

自头顶上方一跃而下的瓦蕾塔,阻挡了伯特的去路。

「我来陪你玩玩!比起那种小鬼,我有魅力多了吧!?」

「这个……臭娘们————————————————————!?」

刻薄美貌浮现丑恶笑意的女子,令伯特怒火冲天。

在变得空无一人的街道正中央,瓦蕾塔从毛皮滚边的长版大衣中取出新的「咒具」;伯特全身上下都在怒吼,要推开这个女人。

「看你急的咧,【凶狼】!」

「吵屁啊!」

「你就这么疼惜那个小妞(亚马逊人)吗!」

「吵屁啊!!」

伯特一再设法赶往前方,瓦蕾塔一边逗着他玩妨碍他,一边挥动装备的漆黑短剑。

加在身上的咒诅(异常魔法)仍然是捆缚伯特手脚的枷锁。

即使如此,瓦蕾塔还是解决不了身为「强者」的野狼。

但是要拖延脚步,已经绰绰有余。

她每一分一秒浪费对手的时间,狼人的脸孔就像身体中刀般逐渐歪扭。

这对女子而言实在愉快得不得了。

践踏「生命光辉」的行为,令她饱尝快感。

「喂!你看了我的赠礼了吗~!?」

「!?」

「就是在人造迷宫()宰杀的,你们那些同伴啦!」

伯特的毛皮唰唰地直竖起来。

女子好像想进一步扰乱眼前男子的内心,投出了利刃般的言词:

「那全部都是我干的喔~!我捅死了那些大哭大叫的冒险者~!」

「……嘴。」

「其实啊,我本来想干得更仔细、更凄惨的说!谁叫你们来得那么快,害我只能随便杀一杀!」

「……闭嘴。」

「特别是那个治疗师,杀起来格外过瘾!明明弱得很,却保护同伴到最后一刻哩!」

「给我闭嘴!!」

瓦蕾塔愉悦的声音,与伯特的大吼产生交错。

听到眼前这个女人坦承自己就是虐杀莉涅等人的凶手,伯特的视界迸散火花。

「我说啊,芬恩有没有很懊恼!?——你有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脸可悲相啊!?:」

看着这个女人的笑脸。

伯特的怒气超过了容许范园。

「——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足以打消滂沱大雨的刚强脚踢,粉碎了瞠目而视的瓦蕾塔手中的短剑。

「啧!?……见好就收吧。」

瓦蕾塔全速从原处往后跳开,瞥一眼手中碎裂的短剑,毫不惋惜地一扔。

「继续玩下去,搞不好真的被你杀棹。」

面对眼布血丝的狼人,瓦蕾塔脸上浮现僵硬的笑。

然而嘴上讲得害怕,口气却充满愉悦。

「去救她吧,【凶狼】!!不过我看是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高高跳起,消失在雨幕深处。

伯特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已经飞奔而出。

敲打全身与视野的雨水,让伯特心中充满杀意。让开,别挡路,从我眼前消失。伯特内心深处叫嚷不休,沉重的双腿朝着地面重踏,几乎像要杀了它。

原本的暴雨简直像害怕他一样,慢慢一点一滴地减缓了雨势。

伯特冲过的街道旁,彷佛在哪看过的弯刀坏了,被扔在石板地上。

原本紧缚身体的咒诅之力忽地消失无踪,身体变得轻盈,同时一把抓住了胸膛里的心脏。 他不停地跑,跑,跑。

少女不甘示弱,打倒在地的暗杀者们的身体为他指引了方向,他在雨中废墟里狂奔。 冲过颓废的都城街道。

最后。

她就在开阔广场的一角。

倒在留有碎裂痕迹的石板地上,被雨水拍打着。

她想必是抵抗到了最后一刻,原本水嫩的褐色肌肤被血弄脏,细瘦手脚上布满一道道的裂伤。

刺在腹部上的,是犹如墓碑般耸立的浓黑短剑。

鲜血一点一点,慢慢将水洼染成赤红。

伯特一时禁不住停下脚步,随即赶上前,在她身旁跪下。

弹跳的水滴落在少女脸颊上,原先闭着的眼睑颤抖起来,睁开一条线。

「伯特•罗卡……?你在,吗……?」

又红又湿的嘴唇颤抖着,左臂动作缓慢地举起。

「我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太,清楚……」

看到彷徨的那只手,伯特的手像触碰一个易碎物品,一回神时已经握住了它。

少女的细瘦手指轻轻使力回握,就像在微笑。

「……喂。」

伯特说了。

「……喂!」

伯特发抖了。,

「……喂!」

伯特的嘴唇简直好像坏掉了,只会说这个字。

丽娜昏黑朦胧的眼眸无力地低垂,浮现出微微笑意。

「伯特•罗卡对不起,我这么弱。」

「——」

「约好的事,我办不到,了。」

话语消逝,温暖远去。

伯特的时间停止。

丽娜就像挤出最后的力气,平静地微笑了。

「我好想,站在…………你的,身边……」

后来,少女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纤痩手指慢慢失去力气,从伯特手中滑落。

彷佛燃烧最后的生命灯火,血红水滴从身上漏出。

「…………」

他听见了雨声,那是天空流泪的声音。

伯特没有吶喊。

没有笑。

没有哭。

他只是停止了时间,俯视着头发披散,落在脸上的少女。

「丽娜!」

取而代之地,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是气喘吁吁的阿伊莎,以及双眼睁大的艾丝与里维莉雅。

看到她们在雨幕的那一头呆立不动,伯特只把侧脸略为朝向她们,接着慢慢站起来。

阿伊莎与艾丝她们猛一回神,跑了过来。跑在前头的亚马逊人对伯特不屑一顾,想赶往丽娜身旁弯下腰,却停住了动作。

她伸到一半的手颤抖着,握成了拳头。

膝盖跪地的艾丝与里维莉雅脸部扭曲,拔出刺在她身上的短剑,把试管里的药水或「魔法」光洒在她身上,宛如一场闹剧。

这一切的光景,看在伯特眼里都褪了色。

「是诅咒……!」

就在里维莉雅看着拔出的漆黑短剑,低喃声脱口而出时。

阿伊莎猛地抬起头来,彷佛自喉咙中挤出充满嗟怨的声音,对伯特吼道:

「【凶狼】……!你开什么玩笑!我说过了吧!?要是丽娜有个三长雨短,我会……!!」

面对以锋利眼光刺穿自己的亚马逊人,伯特没有立刻作答。

在雨水的拍打下,他望向那怀藏憎恨的眼光。

最后,那片嘴唇——描绘出「嘲笑」。

「哈!是这个小咖自己要跑的,要我怎么保护她啦。」

阿伊莎杏眼圆睁。

「扯了我老半天后腿,真把我烦死了。」

「伯特……」

「真的没药救了,小咖这种东西。」

「伯特……」

刚才失去的话语,到现在才源源不绝,不屑地自口中吐出。

伯特根本不搭理抬头看自己的里维莉雅与艾丝,继续发出讪笑。

脸上继续露出嘲笑。

「说过你会后悔自己的无能,死在路边了……跟我说的一样。」

霎时间,阿伊莎的双眼迸散出火花。

「!!」

神情燃烧瞋恚之火的她,一把揪住伯特。

她满脸怒容地抓住伯特的前襟,高举握紧的拳头。

就在挥出的拳头,只差一点就要捶进因嘲笑而歪扭的脸颊上时。

「——」

原本要揍人的那只拳头,停住了。

拳头只弹开滂沱大雨,打湿了伯特的脸颊。

阿伊莎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伯特不明白她为何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停下拳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到底看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在笑吗?

我不是像平常一样,在嗤笑吗?

「你……」

喂,你在看什么?你这什么眼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看不见这副嘲笑吗?

干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不揍我?

「……」

阿伊莎闭起了嘴,放下拳头,放开了伯特的前襟。

她留下哀怜般的眼光,就这样转身背对伯特。

里维莉雅代替她,抱起合上双眼的丽娜,离开了现场。

留下伯特。

「……伯特。」

只有艾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还是留了下来。

她注视着那个背影。

雨下个不停。

「……开什么玩笑啊!」

为什么不揍我?

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眼神?

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无尽的屈辱烧灼着伯特。

原本翘起的嘴角,因嘲笑而歪扭的嘴唇再也维持不住,伯特咬牙切齿,只差没将牙齿咬碎。

愤怒与感情激流,在体内疯狂肆虐。

然而,伯特无能为力。

他连吼都吼不出来,仰望着天空。

只让无情的滂沱大雨,不停打在自己身上。

那天也是,雨点从天空洒下。

讨伐了「平原霸主」,伯特凯旋归返迷宫都市。

等着他的,却是崩溃痛哭的【眷族】成员们,以及她的尸骸。

「————」

袭向伯特的,是一种脚下踏紧的大地,哗啦哗啦地应声坍塌的感觉。

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团员们一如往常地前往地下城,一如往常地进行探索,然后她刚好在这一天丧命。

遇到迷宫张牙舞爪,无力抵抗,轻易地失去了性命。

她为了伯特而一心变强,更加努力挣扎想抛开弱者的血肉,结果没弄清楚自己的能力,付出了代价。而当时她身边,并没有强者(伯特)保护她。

「伯、伯特!……」

【眷族】的团员们伤痕累累地哭泣。有人失去手臂,有人连遗体都捡不回来,有人边哭边一再道歉。没有人责怪伯特,所有人都诅咒自己的实力不足。所有人都对这世界绝望,满口见鬼的怨言。

她被血濡湿的遗骸,没有后悔也没有痛苦,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一片洁白。

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弱。

为什么弱成这样。

怎么能弱到这种地步,抵抗不了世界,抵抗不了天理,抵抗不了真理。

没有强者(我)在……

没有强者(我)保护……

弱者(你们)就什么也办不到吗?

我不是变强了吗?

那为什么,我又一次遭到剥夺?

乱七八糟的无数质问与疑问,在伯特的心中浮现又消失。不曾变成言语的思考漩涡——绝望切碎了他的身体。

他只能俯视难看地崩溃痛哭的同伴,茫然若失地呆立原地。

「伯特……对不起。」

看到伯特呆立原地,主神维达这么说了。

听到这句话时,伯特心中有某种东西断裂了。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揪起了神的前襟。

「少跟我说对不起!不准神(你)跟我道歉!」

「别这样,伯特@?」

「我不准神(你)——承认这种事!!」

团员们拼命拦阻伯特,他流着眼泪对神大吼大叫。

天神这样道歉,彷佛接受了「弱者」的牺牲,令他无法原谅。

彷佛整个世界在肯定伯特的绝望,令他无法不大叫。

维达的这句道歉,究竟是针对什么?

在对伯特的什么道歉?

伯特什么都不明白。伯特无从理解他的神意,只是带着宣泄而出的情感激流,不停吠吼。

【维达眷族】带着伤心的团员,决定离开欧拉丽。

伯特抛弃了他们。

伯特是对他们死心了。为了让他们厌恶自己,伯特用言词的利刃砍伤他们,几乎是用赶人的方式逼他们远离欧拉丽。管理机构(公会)也表示只要第二级冒险者伯特愿意留下来就不过问,答应维达等人移居都市之外。他们离开都市的那天,伯特对这些过去的同伴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背上蕴藏的天神(维达)恩恵,处于能够改宗的半退团状态,但伯特只是不断战斗。他单独窝在地下城里,一边受伤流血,一边持续屠杀怪兽。他变成了追求更强力量的饥狼。

同时,脸颊上「獠牙」的幻痛(痛楚)却从未消退。

岂止如此,痛楚还变得更加剧烈。明明已经报了仇,脸颊却继续抽痛。

盘踞全身的烦躁不曾减退。

也是从这个时期起,伯特开始对他人挥舞言词的利刃。

——「小咖」滚一边去!

——给我认清楚自己的斤两!

——吼都不会吼还敢嚣张!

伯特不加入任何【眷族】,恶言恶语惹火了所有人。那些人屡次与他动手动脚,要夺他的性命,结果都反遭伯特击退。伯特的绝望永无止尽。

他没有一天不跟人打架。在挂着红蜜蜂招牌的酒馆,他毫不厌倦地一再惹是生非。态度冷淡(矮人)的店主简直像在可怜这头狼,连脾气都不发了。

伯特从来没被「强者」彻底击溃。

不管如何受伤,一切遭到剥夺,陷入多大的绝望,他总是发出咆哮面对前方。总是发誓要反咬强者一口,噬其血肉,不停吠吼。

没错。

一直以来彻底击溃伯特的,不是别——永远是「弱者」。

是无法反抗弱肉强食世界的弱者们。

不管伯特变得多强,都无法填补这种力量差距。

不管变得多强,都无法拯救这种脆弱的存在。

曾几何时,伯特开始诅咒对世界真理哭叫的「弱者」们。

彷佛怨恨他们,憎恨他们,伯特吐出一连串侮蔑与嘲弄的话语。

不结交同伴的狼,简直像失常了般持续渴求力量,持续对他人挥舞嘲笑的尖牙,只靠自己战斗下去。

不久,明明没有隶属【眷族】,曾几何时他的绰号却变了——变成【凶狼】。 人们从此以后如此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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