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覆盖都市。
黝暗罩覆着无人马路、一闪一灭的半毁魔石灯,以及残留血痕的后巷。雨势依然不止,简直像要打穿万物般降在市区之中。
伯特坐在质朴的长沙发上,默默听着连绵的雨声。
「伯特……」
艾丝伫立他的身旁。看到狼人青年擦都不擦湿透的身体,又放着「诅咒」伤口流血不管,她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夜幕低垂的【迪安凯特眷族】诊疗院的一间空房,暗杀者们那场袭击结束后,伯特沉默地任由雨水浇淋,是艾丝将他带来这里的。不只因为艾丝无法坐视他的伤口流血,也因为青年任凭雨点击打的背影,连她看了都担心。
「……至少,得把身体,擦一擦……」
艾丝无法处理治不好的伤,正想用布帮他擦干时,喀嚓一声,有人打开房门。
「抱歉,我来晚了。」
进入房间的是阿蜜德。
原本给人感觉干净清洁的【眷族】制服被沾附的血红色彩弄脏。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两眼下方也堆积着深度疲劳,流下好几道汗水。
艾丝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只差一步,就会陷入精神疲惫(mind down)的状态。
「阿蜜德……你一直在用『魔法』……?」
「因为以现况来说,只有我的『魔法』能解除那种『诅咒』。……我相信您体力过人,因此延后为您医治,请让我向您致歉,伯特•罗卡。」
听到艾丝关心的语气,少女表情没有一丝扭曲,尽可能回答得沉着。
阿蜜德一直到刚才,都还在忙着为全都市遭受袭击、送进诊疗院来的亚马逊人做医护。可能是出于身为治疗师的骄傲,阿蜜德强打起精神,立刻为伯特进行治疗。
她将右手掌心对着伯特全身上下的轻微裂伤,以及肩头那道皮开肉绽的咒诅伤痕,咏唱发出纯白的魔法光,照射其上。
「……那些亚马逊人,怎么样了。」
「能救的生命,我都救了。但是,有几位人士被送进这里时已经回天乏术,就……」
阿蜜德成功挽救了送进这家诊疗院的所有重度伤员的性命,但也有一些人是她无法拯救的。经分析,暗杀者们的袭击很可能自昨晚已经开始,纵然是都市最高阶的治疗师【战场圣女】,也无法拯救那些早已断气的人。
阿蜜德人偶般的相貌文风不动,然而紧紧握到肤色发白的小手,流露出自责或悔恨等种种情感。
「那个死掉的小鬼(亚马逊人),也在这里吗?」
「……关于各位亚马逊人,恕我们冒犯,已由我们【迪安凯特眷族】的人送去了『第一公墓』。」
因为现在诊疗院(这里),没有多余空间能安置遗体。
阿蜜德没有直接回答伯特的问题,而是回以另一种说法。
坐在椅子上的伯特脸色没变,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正面单膝跪地的少女冰冷的脸庞。水滴从他灰色的头发滴落。
艾丝独自目光低垂。
「袭击者的真面目,已经确定是大陆的黑暗势力……那个犯罪组织(塞赫麦特眷族)。」
阿蜜德有点勉强地转变话题,想改变气氛。
她一边因疲惫而流汗,一边轻启樱桃小口报告消息:
「由于遇袭的都是前【伊丝塔眷族】的眷属,管理机构(公会)判断是对女神伊丝塔怀恨在心之神(人)……部分女神受到嫉妒驱使,因而雇用他们,命其暗杀余党。」
「……」
「那个派系的暗杀者遵循教条,宁可选择自裁也绝不说出雇主情报……公会高层似乎已经放弃查出主谋了。」
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简洁解释了现况。
白天的骚乱纸包不住火,已经传遍了整座都市,「公会」也已采取行动。他们对暗杀者的尸骸使用「解锁药(status thief)」,揭发了留在背上的主神真名与隶属派系,结果令他们头痛不已。
或许可说不愧是迷宫都市(欧拉丽)的冒险者,战斗娼妇击退了众多暗杀者。然而敌人持有的武器是「咒具」,一道伤口就足以形成致命伤。暗杀者们置生死于度外,把自己的性命变成凶刀发动特攻,杀伤了战斗娼妇,造成这次伤亡如此惨重。与战斗娼妇们两败倶伤的暗杀者们无一例外,都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赶到现场救援的【洛基眷族】擒拿到的那些人也一样。
在艾丝的眼前,伯特保持着令人害怕的沉默;阿蜜德治好了伯特所有的伤,回看着他:
「治疗已经完成,不过……这种性质恶劣的『诅咒』即使伤口愈合也不会立刻康复。请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阿蜜德以治疗师的身分命令伯特,膝盖站直,打算离开他面前。
然而才踏出一步的瞬间,娇小身子一个不穏,艾丝赶紧搀扶住她。
「阿蜜德……」
「非常,抱歉……我似乎,有点过度使用,『魔法』了……」
艾丝一边用力咬紧嘴唇,一边慰劳地紧抱呼吸紊乱的友人。
艾丝判断必须立即让阿蜜德休息,正想送她去休息室,但不禁停住了动作。
因为她有所担忧,不放心让现在的伯特独处。
「快点把她抱走,碍眼。」
伯特傲慢的态度如常。
除了他面无表情,脸孔文风不动之外。
艾丝迟疑了半天,还是抱着阿蜜德打开房门。
「请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金发金眼的少女最后又回头看一眼,就离开了房间。
沉默造访房间。
唯一只有雨声摇动着狼的耳朵,令他厌烦。
之前都像雕像般动也不动的伯特,不久慢慢站了起来。
「……」
琥珀色的眼瞳,朝向窗外雨点散落的入夜欧拉丽。
划过脸颊的「獠牙」歪扭了。窗玻璃映照出伯特的脸,他把那张脸当仇人一样瞪着,一只手臂举过头顶,把窗户连同自己的身体倒影一并揍碎。
★
「抱歉牵连到你了,【丽杰】。」
这是芬恩面对受伤的亚马逊人们,说出的第一句话。
在都市中央,高耸入云的摩天楼设施(巴别塔)一楼,通往地下城的楼层即使时值深夜,依然挤满了人。这是为了「猎杀亚马逊人」一案,各路关系人士都被召集于此的缘故。
许多是有遭受二度袭击风险的前【伊丝塔眷族】冒险者,或是非战斗人员的娼妇。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向「公会」自愿担任护卫的【洛基眷族】,再来就是【迦尼萨眷族】的团员。
此时只有重度伤员留在【迪安凯特眷族】的诊疗院,其他有遭受暗杀危险的人都聚集于此;这是公会及迦尼萨派的指示。管理机构不愿失去战斗娼妇——高级冒险者这种珍贵人才,行动十分迅速。
在广大的楼层里,亚马逊人或娼妇们神色不安地面面相觑;至于一头黑色长发流泻背后的阿伊莎,则跟率领着蒂奥涅还有蒂奥娜等团员们的芬恩面对面。
「我们的搜索行动,似乎刺激到了这次事件的首谋等人。实在没想到他们会采取这种强硬手段……但这话根本不能做为借口。请让我向你致歉。」
「道什么歉啊,【勇者】。错不在你们吧,问小孩子都知道。全都是干下这种可恶罪行的那帮人不对。」
以长枪武装自己的芬恩向阿伊莎谢罪,但她不接受。
以前的同仁们遭到杀害,她虽然显露出愤怒与憎恶,但绝不责怪神色黯然的蒂奥娜等人。
「再说,就算你们不插手管这事……我们这些伊丝塔女神的眷属,迟早也会遇袭。我有说错吗?」
「……」
「真是,那个女神大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能把我们整得这么惨。」
可能是将芬恩的沉默视作肯定了,阿伊莎长吁短叹。
关于【洛基眷族】到处打听的伊丝塔的「钥匙」,她也是知道的。而且自从港都(梅伦)那件事之后, 她也猜测到主神很可能偷偷与「可疑组织」——黑暗派系残党——有所联系,在利用食人花(怪兽)营谋私利。
美貌动人的亚马逊女英豪没向芬恩等人追问,不过她似乎是烦透了,对于前主神留下的祸根叹了口气。她用眼角修长的眸子,瞪着女神归返的天空。
「不要说什么没保护到或是没救到,拿这种理由自怨自艾了啦。这样对女战士们(我们)来说才叫屈辱。……【凶狼】也是,把我这番话告诉他。」
「伯特?怎么会提到他呢?」
「……你没听说吗?」
听芬恩这样问,阿伊莎先是欲言又止,然后才开始解释。
她将发生在伯特以及丽娜身上的事,告诉了芬恩。
芬恩无法掩饰自己碧眼中含藏的震惊。他背后的蒂奥娜、蒂奥涅还有其他团员,听到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无不满脸惊愕。
「想不到那个狼人,竟然会有那种表情……不,没什么。总之,你们不用顾虑我们太多。我们也有一些同伴是你们救回来的,所以我们可是心怀感激喔。」
说完,阿伊莎就离开了芬恩等人面前。她去出声关心周围的娼妇们,以拭去她们的不安;芬恩望着她的背影,一个人陷入沉思。
「在伯特眼前遭到杀害的亚马逊人……会不会是蕾菲亚说过的,那个约会对象?」
「……八成是了。我看那家伙,之前大概也在找『钥匙』的情报。然后找到一半,被黑暗派系那帮人盯上……」
蒂奥娜与蒂奥涅这段对话成了开端,其他团员也七嘴八舌起来;这时芬恩舔了舔拇指。
他沉思默想半晌。
最后芬恩静静抬起头来,开口道:
「我要拿伯特当『诱饵』。」
「!?」
芬恩突然做出这种判断,令蒂奥涅等人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所认识的伯特•罗卡没有乖巧到遭受这种欺凌,还能闷不吭声。我看他八九不离十,会失控。」
「……!」
「他想必会为了找黑暗派系……找瓦蕾塔等人寻仇而独自行动,而且是大闹一场。我要藉此来个『声东击西』,趁伯特引开对手的目光时,我们斩断敌方的退路。」
为了不让那帮人躲回人造迷宫(克诺索斯),要让瓦蕾塔等人在地表孤立。小人族的领袖如此说了。
「然后,我们要夺取他们手上的『钥匙』。」
芬恩侃侃而谈,听得团员们一个接一个神情愕然。
就连蒂奥娜或蒂奥涅,还有劳尔或安娜琪蒂等人都是。【勇者】冷酷无情地利用伯特的感情,凭着放眼大局的视点试图采取最佳手段;【洛基眷族】的年轻团员们看着他那冰冷透彻的侧脸,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在迷宫街(代达罗斯路)布署监视人员。与人造迷宫(克诺索斯)相连的旧型地下水道,由我布阵把守。敌人就算想利用与住处(秘密基地)相连的地下城第二出入口,只要在巨塔(这里)留下团员,他们也下去不了迷宫。劳尔,去传达消息,就说将这里交给格瑞斯镇守——」
「芬、芬恩!?」
「请等一下,团长!」
眼看芬恩就要发出指示,蒂奥娜与蒂奥涅阻止了他。
芬恩的碧眼,看向挺身而出的她们。
「你们想阻止我这么做?你们不是也讨厌伯特,讨厌到都不想跟他碰面吗?」
「这、这个……可是!这样做不太对吧!?」
「【眷族】不就是要互相帮助吗!?在港都(梅伦)的时候,团长你们也帮过我们……!那只笨狼也是!」
面对戴起领袖面具的芬恩,蒂奥娜与蒂奥涅不肯退让。
芬恩说得没错,就连她们也弄不懂,自己之前明明那么讨厌伯特,怎么现在又这么拼命袒护他。
在蒂奥娜她们身后,团员们用哀求的眼神注视着芬恩,也是一样的心情。
「你们不能接受?那么,我换个说法好了。」
芬恩环顾蒂奥娜、蒂奥涅还有团员们的脸,改变口气告诉大家:
「这次的事件,我要全权交给伯特处理。」
「!!」
这是第二次的震惊。
站在瞠目结舌的蒂奥娜他们面前,芬恩摘下领袖的面具,脸上浮现混杂了些许悲伤,以及落寞的苦笑。
他转移视线,眺望门户大开的巨塔外面,那片下着雨的黑暗。
「现在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不会罢手了。」
「芬恩那家伙……真是,竟然来这么一招。」
里维莉雅沉重的声音,溶化在雨声中消失。
芬恩下达的指令,火速传给了各个人员。
地点在【迪安凯特眷族】的诊疗院。里维莉雅与女性(精灵)团员们为了护卫伤势尚未痊愈的亚马逊人们,而留在这里待机;经由肩膀上下起伏喘气的蕾菲亚亲口传达,她们也收到了指令的主要内容。
精灵亚莉希雅还有其他团员都明显地吃了一惊时,从「巴别塔」一路跑来的蕾菲亚抬起被雨淋湿的脸蛋,回答里维莉雅的话。
「就、就是呀。这么过分的命令,就算对象是伯特先生,我还是觉得不太像团长的作风……」
「不,正因为他了解伯特……信赖伯特,才显得更恶劣。」
「咦?」
「这样岂不是要我当坏人?」
里维莉雅一句话否定了蕾菲亚困惑的担忧。
她又是自言自语又是叹气,结果蕾菲亚没能完全猜透她的想法;就在这时……
「里维莉雅!」
艾丝从后侧走廊赶来。
「伯特不见了……他一个人,去了外面……!」
「这样啊……嗯,可想而知。到头来,果真跟芬恩所描绘的构图如出一辙。」
那个狼人不会罢手了。
蕾菲亚与团员们一阵骚动,里维莉雅背对她们,合起眼睛。
她睁开眼睛后,走向艾丝身边。
「艾丝……你去追伯特。就你一个人看好他,不要跟丢了。」
「里维莉雅……嗯,知道了。」
里维莉雅没将芬恩的指令一事告知艾丝,只如此命令。
艾丝点个头就跑了出去,经过蕾菲亚等人身旁时,最后里维莉雅叫住了她的背影:
「艾丝,看见现在的伯特,与你自己……」
「……?」
「……不,没什么。去吧。」
里维莉雅摇摇头,像为了叫住她表示歉意。
艾丝偏了偏头,这次终于冲出了诊疗院。
看着那逐渐消失于夜晚黑暗中的背影,里维莉雅眯细了眼眸。
★
大雨如注,像一把把的枪。
在下个不停的雨中,伯特走在马路上。
路上除了伯特以外没人。不是因为下雨,是暗杀者们出没造成的。此处变成了一条无人街,是平常的欧拉丽所无法想象的。雨声连人的气息都掩盖住,给人简直好像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人的错觉。
伤口很深,而且缺血。必须弄些道具,还有食物。
即使受到焚烧全身的火红情感支配,伯特脑中某个角落依然冷静。身为冒险者的他,曾为部族战士的他,列出了开战的准备事项。
瓦蕾塔等人还会再找上自己,他敢确定。
只要伯特抛开束缚,解放这份激情,一个人开始大打大闹,看在对手眼里想必很好对付,应该会想趁机解决沦为暴怒恶犬的【洛基眷族】干部。所以,他不能求救。不,他根本不可能找同伴当帮手。伯特绝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魔石街灯的微光将狼影照映在石板地上,伯特正陷入内省时——前方有个影子摇曳了。 伯特原地站定,一认出往这边过来的人影真面目,立刻有种想咂嘴的冲动。
「伯特。」
朱红色头发被雨淋湿,全身湿透。
她以前明明说不想把鞋子弄湿,现在那句话不知跑哪去了。伯特心中回想起这些不得要领的事。
右肩挂着包包,跟伯特一样没穿雨具的神物——洛基出现在散发幽光的魔石街灯下。
「……你在干嘛啊。」
「嗯~,想说搞不好可以碰到伯特,没多想就从宅邸走出来了。中奖(宾果)了哩。」
「好歹带个护卫吧……。你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啊。」
「你在担心我啊?啊~就知道伯特最温柔了。」
伯特低沉抑郁的声音,与洛基风趣的口吻你来我往。
伯特实在忍不住,啧了一声;至于洛基,也与愉快的语调正好相反,面露沉静的笑容。 留下几步的距离,眷属与主神相对而立。
「伯特,这给你。」
「……」
「里面有灵药,还有肉味果。有需要的话,就吃呗。」
伯特单手接住描绘着抛物线飞来的包包。从松开的布块中,确实露出了几支试管与迷宫果实。
洛基简直好像摸透了眷属(孩子)的一切心思,时机抓得这么刚好,惹恼了伯特。
「你不阻止我吗?」
「我如果现在阻止你,做些鸡婆的事……我怕伯特会变得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真的,实在有够让人火大。就是她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
也许伯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
微微睁开的朱红色眼瞳,动辄刺激到伯特的记忆。
跟那个男神(男的)——维达拥有相同的天神之眼。
「……又增加了一道『伤痕』呢。」
这话一传进耳里的瞬间……
伯特听见血气冲上脑袋的剧烈声音。 紧接着,他的喉咙已迸发出怒吼声:
「少给我讲得好像你多懂一样!!」
「……」
「别搞错了,谁会受伤啊!!让我火大的,是我自己!!」
「……」
「我被黑暗派系那帮人耍着当好玩的!亏我之前还整天臭骂那些弱鸡,真是笑死人了,原来我也还只是个『小咖』!真是逊爆了!!」
无处宣泄、累积在心底的情感爆发,拿一语不发的神当出气筒。
伯特摆出愤怒的嘴脸,一边用右手狠狠握紧包包的背带,一边吼叫。
「我还不够有力量!还不够强悍!我要变得更强,更强!!」
这是真心话。
但却致命地搞错了方向。
搞错的,是他想成为强者的动机。是从未平息的饥渴的真面目。
他假装连自己都没发现情感真正的方向,露出饥狼的「獠牙」。
「……真令人心痛啊。」
然而这些在面对洛基时,都毫无意义。
她总是在看伯特的【能力值】——刻于背部的、他的「象征」,这种吓唬弱者的狼嗥对她没用。
洛基平静地走到伯特身边,在呼吸紊乱的他面前伫足,两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伯特就会像这样,继续变强吧。」
神的手指,沿着歪扭的脸颊刺青……伯特的「獠牙」游走。
冰冷雨水继续落在两人之间。
魔石灯光烧灼着双方的侧脸,丑角与野狼的影子在石板地上细细伸长。
小丑收起了愉快的言行,彷佛安抚着诅咒世界的野狼,沿着影子的轮廓抚摸。
「……!」
伯特立刻打掉了洛基的手,动作不带任何力道,显得好虚弱。
他直接走过洛基身旁,抛下她。
伯特像逃避似地,想离开那里。
「伯特,我跟你说喔?我啊,有听维达说过一点点你的事。」
洛基一边回过头来,一边对那即将远去的背影说了。
听到这句话,伯特的双脚停了下来。
「维达跟我在天界是同乡,不过我啊,其实很不擅长应付那家伙。他那家伙超难接近的,我直到最后,都没办法戏弄他。」
「……」
「所以,我在酒馆偶然碰到他,他那时喝醉了,顺口说了一些话,我当时只是随便听听,不过……」
——我那边有只凶暴的「狼」。
——但我……我的【眷族】,可能会害了他。
——假如我无法再照顾那孩子,洛基,你如果不介意,可以照料他一下吗?
维达的话语借着洛基的声音,在雨中一声一声响起。
伯特把牙根咬得发出叽吱一声,迈开脚步,像要摆脱神的话语。
对着从不回头的背影,洛基最后给了这句话:
「伯特,你已经弄清楚『獠牙』的意味了吗?」
——那种玩意,我早就知道了。
★
既然如此,他们的相遇可说是必然。
伯特不加入派系,又到处树敌,成天到晚不是酗酒就是打架;那天,他在酒馆中发现了生面孔。
【洛基眷族】。
跟知名的美神派系(芙蕾雅眷族)相同,自从伯特踏入迷宫都市到现在,这个都市最大派系永远走在最前端。他们似乎刚结束「远征」,来这里举杯庆祝。整个派系一同欢笑,互相赞美。伯特望着这群冒险 者的欢乐模样一会儿,结果还是老样子,嘲笑了他们:
「小咖凑在一块,算什么冒险,笑死我了。你们根本只是在互扯后腿吧。」
【洛基眷族】的团员们对这番话起了反应。毕竟主神人在现场,他们并未二话不说就上前吵架,然而伯特骂了一顿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下这口气,过来就要抓住他。而伯特根本不当一回事,把那人打趴到了地上。
「哈哈!真是只恶犬哩。明明是一个人(边缘人),却看到谁都咬,好有趣喔~」
朱红发色的女神看着伯特的反应,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她一边仰头灌酒,一边微微睁开她那双细眼。
不起眼的少年团员吓得发抖,黑发猫人表现出敌意,还有个金发金眼的少女漠不关心。承受着周围各种各样的视线,伯特心想大名鼎鼎的【洛基眷族】也不过如此,内心觉得失望。谁知就在下一刻……
他被打飞了。
一记豪迈的拳头飞来,使劲把伯特揍飞了。
「美酒都糟蹋了。闭上你的嘴,小子。」
伯特撞进桌子里哑然无语,一个矮人大战士俯视着他。
「休得自以为是,你要认清自己也是个弱者。」
接着开口的,是个精灵王族的魔导土。
「听你的口气,不像只是骄矜自满……但是看起来又像是自暴自弃,或许有点滑稽喔?」 小人族勇者微笑了。
他们是【洛基眷族】的首脑阵容,换言之就是最强战力。这些第一级冒险者自从来到欧拉丽,人们没有一天不听到他们的名声。
面对真正的「强者」,伯特瞪大双眼,笑了,然后热血沸腾。
伯特任凭烧焦身体的冲动驱使,一边发出愤怒高吼一边扑了过去。但矮人大战士一个人迎击,彻底击败了他。
伯特一次又一次被打趴在地,学不乖地站起来,再次被彻底打垮。这场乱斗大到吓得其他团员脸色发青。初次拳脚过招的矮人大战士——格瑞斯•蓝德罗克的怪物级实力胜于耳闻,强到将伯特内心某处怀抱的强者自负打个粉碎。
最后伯特在格瑞斯的眼前,难看地倒卧地板。
身体爬不起来,拳头握紧到打颤。灰色毛皮倒竖。这些让原本对弱者绝望的伯特,想起了名为屈辱的喜悦。嘴唇尝到的,是许久没感受到的地板……泥土的滋味。
——不就在这里吗?
——强到不像话的家伙就在这里。
被芬恩、里维莉雅与格瑞斯俯视着,这时候伯特又吊起了嘴角。
然后他吠吼了,那是从强者一口气转变为弱者的咆哮。
伯特一边让芬恩等人惊愕不已,一边再度站起来扑向他们,被豪放地揍飞,这次终于用尽了力气。
伯特在笑。
他一方面感受到浑身发抖的怒气,同时却也感谢能够遇见超越自己的「强者」。
洛基看了伯特与格瑞斯的全武行后,劝诱他入团。
派系有着聪明绝顶的领袖、强到夸张的魔导士,以及身怀压倒性力量,能把伯特狠揍一顿的矮人大战士。这些强者从不误解强大与弱小的含意,总是在挑战新的冒险。不只如此,他们不允许「弱者」继续当「弱者」。对于芬恩等人的这种姿态,团员们也拼命响应他们的期许。
在这里的话或许可行。伯特心想。他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可以安身的地方。
入团之后,刚开始果不其然,伯特又孤立了。他不肯跟大家打成一片,开口只会说难听话,所有人都跟这个独行侠保持距离,爱说教的里维莉雅更是动不动就跟伯特起冲突。除了芬恩他们之外,顶多只有劳尔还愿意接近他。当时仍是少年的劳尔身为联络人员,倒霉事总是落到他头上;他虽然跟伯特年龄相近,试着跟伯特交谈时,却还是战战兢兢的。至于伯特也是,一有时间就找格瑞斯挑战……
「真是学不乖的家伙。」
然后被格瑞斯这样说,屡次反遭击败。想当然耳,【眷族】的人都认定伯特是个好战又凶暴的狼人。
果不其然,一直到经验过严酷的「远征」,大家的关系才稍稍改善。伯特习惯单独跑在前头,「远征」中又跟里维莉雅等人吵起来,不过看到他一马当先的背影,有越来越多团员对他产生了恐惧以外的情感。也是从这时期起,虽然伯特还是一样口出恶言,但大家看他的眼光,开始变得畏惧与崇拜互相交杂。伯特没多久就突飞猛进,升上了LV•4。
伯特本身看到以劳尔或安娜琪蒂为首,团员们在迷宫中奋命搏斗的模样,也变得对他们另眼相看。他们侧脸沾满血污与泥巴高喊胜利,比起伯特曾经深爱的部族战士们毫不逊色。
——这些家伙是小咖没错,但不是废物。
他们直到最后都不肯死心,与怪兽缠斗的姿态正可说是「冒险者」。这都是因为大家对引导自己的声音寄予全面信赖。只要换个头子,群体就能大不同。伯特虽然绝口不提,但这事让他得知了芬恩等人的伟大。
然而无可避免地,还是会有人命伤亡。
即使伯特他们这些强者竭尽死力杀出生路,仍不免有弱小之人脱落。在地下城回荡的弱者哭声不曾止息。即使待在这里,这些声音仍旧让伯特心情烦躁。
所以,那个少女的存在,对伯特而言或许是种救赎。
艾丝•华伦斯坦。
她拥有金发金眼的美貌,当时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起初伯特把她跟其他团员等同视之,一样地瞧不起;然而看过她壮烈的战斗姿态后,伯特也跟很多人一样哑口无言。
她的五官好似人偶般,几乎面无表情。
伯特的妹妹虽然个性正好相反,不过如果还活着,大概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吧。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金色长发。
色彩比记忆更鲜明的发丝,每每让伯特忆起往昔时光的青梅竹马。
她秉持着一心变强的气概。
如同爱慕过伯特的那个女子,这种姿态让他很有好感。
一开始,伯特觉得自己是将她当成妹妹看待。她跟伯特一样喜欢冲进整群怪兽之中,伯特总是一边臭骂——里维莉雅的说法是「你没资格讲别人吧」——一边关心她。然而她日渐变成了「强者」,连别人的帮助都不需要了;伯特理解这点之后,一不小心,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白痴假设: 如果这个少女是青梅竹马(那家伙)的话呢?对于这份自私的情意,伯特引以为耻。后来少女迎接成长期, 眼看着她成长茁壮变成了「女人」,让伯特满心困惑,注意到了一件事,使他不禁将两人的面容重叠在一起:退后一步看少女的侧脸,会发现跟伯特怀着好感相处的她极其神似。
然而艾丝,跟伯特失去的任何一个女孩都不一样。
她很强。
她比谁都要强,比任何女人都更强。强到一旦用起「魔法」,连伯特都比不过她;强到若是无人阻止,她会用无数怪物堆出一座高山。她那技压群雄的剑术吸引了伯特。
她无论得到多少力量,都绝不停下脚步。
她比伯特更急于燃烧生命,更渴求强大实力。
洛基或芬恩、里维莉雅、格瑞斯等人都为此担心,但伯特恰恰相反,肯定了她该有的姿态。
「艾丝,你就永远保持这样。」
「……?」
那是某天的一个场面,少女必定已经忘了那段对话。
看艾丝在宅邸中庭专心一志地不停挥剑,伯特出声对她说:
「你很强,这样就够了。所以……继续保持。」
语气甚至有点近乎恳求。
这是伯特不愿意失去第四人,强加于人的任性。
「不。」
但艾丝否定了这个恳求。
「……我要变得,更强。」
伯特当时露出了笑容。
看到少女用比任何人都坚强的眼光回望自己,伯特觉得那比什么都更可贵。
艾丝必定是成了伯特的理想。
她是个强悍的女子,不知妥协为何物,不停追求,不容许自己脆弱。那是一种共鸣(sympathy)。在【洛基眷族】当中,她与伯特最为接近。
——我最讨厌弱女子了。
不知不觉间,这句话成了口头禅。这是一道防波堤,让他别开目光不去看过去的伤痛。
这句话对艾丝却毫无用处。
「战姬」毫不厌倦地委身于战斗。
如果是这种女人的话……
伯特无意识地,开始期待起某种事情。
遭到弱者彻底击溃的伯特,恐怕永远不会再迷恋任何女人。所以这份感情,想必是对理想的某种向往。
不知从何时起,伯特不服输地与少女较量,眼睛追着不断变强的她跑,成了一种乐趣。
团员增增减减,伯特入团过了一年后,蒂奥娜与蒂奥涅加入,两年后又有蕾菲亚加入。吵吵嚷嚷的少女们常常找艾丝玩,而艾丝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然而伯特并不乐见艾丝受到蒂奥娜她们的影响,而变得渐渐圆滑。纵使这样对少女有好处,伯特却觉得自己的理想似乎会因此失色。
伯特动不动就去惹她们,也是出于自私的愿望,再来就是无意识的嫉妒。殊不知自己也在跟同伴相处下变得圆滑不少,连伯特自己都没察觉。
承认吧。
感觉还不赖。
比起自诩为独行侠的那段时期,现在的【眷族】待起来更舒服。
伯特的「獠牙」也不再隐隐作痛了。
然而……
『——你有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脸可悲相啊!?』
女人(瓦蕾塔)的大声嘲笑重回耳畔。
逝去的丽茵与丽娜的容颜,打乱了他的胸中情感。
伯特将左手按在脸颊的「獠牙」上,用力握拳。
★
「啊?芬恩他们在地下水道布阵?」
地点在风月街的重建区域。
在变得空无一人的颓废之都里,一群人混杂于夜晚黑暗与雨声之中,四处行动。他们就是率领暗杀者的瓦蕾塔一帮人。
瓦蕾塔在重建区域中最巨大的建筑物「女神宫殿(女主神娼殿)」内部设置了临时据点,听到【桑纳托斯眷族】斥候送来的讯息内容,歪扭起嘴唇。
「其、其他还听说连『代达罗斯路』也有人监视……『巴别塔』也一样。」
「芬恩那混账,手脚还是一样快……打算让我们回不了人造迷宫(克诺索斯)就是了吧?想要这份『钥匙』……」
瓦蕾塔从毛皮滚边的长版大衣中,掏出刻有「D」字记号的魔道具。
正如【洛基眷族】所料,瓦蕾塔等人是经由遍布都市的地下水道,出现在风月街的。如今「代达罗斯路」与「巴别塔」都有芬恩等人布阵,就表示他们的退路遭人堵塞。
瓦蕾塔恨恨地骂道,脸上却浮现狰狞的笑:
「也就是说那些亚马逊人死翘翘也不关他的事了?嘻嘻!跟『第27层的噩梦』一样哩~宁可拿人命当代价也要抢到好处……那个装模作样的烂勇者……!」
「这、这下该如何是好,瓦蕾塔大人?」
「紧张个什么劲啊,桑纳托斯他们察觉到芬恩有所动静,现在应该去叫怪人(芮薇丝)什么的了。只要那个怪物出来,芬恩那帮人布下的网随便都能突破。」
面对焦急的团员,瓦蕾塔泰然自若地说,表示只要忍耐到怪人芮薇丝等人在【洛基眷族】的包围网开个洞就好。
瓦蕾塔从残党成员们身上,将视线移向暗杀者们:
「喂,那些亚马逊人清干净了没?」
「是,我等同志已将咒诅之剑刺进许多人身上。虽然因为【洛基眷族】的介入,有些人似乎逃过一劫,不过干部人员可说几乎都已封口……」
听了统率暗杀者们的头目如此报告,「那就好。」瓦蕾塔挥挥手。
美神(伊丝塔)想必只跟少数几人讲过与黑暗派系(瓦蕾塔等人)的关系。必然地,如果有人知道「钥匙」的下落,那一定是派系中与主神格外亲近的人。召集到摩天楼设施(巴别塔)里的眷属,已不足以当成暗杀目标。
【迪安凯特眷族】——正确来说是【战场圣女】能解除巴卡的「诅咒」,只有这点是瓦蕾塔始料未及的;但光凭一个少女,不可能治疗这么多伤员。今天死了为数众多的亚马逊人,让瓦蕾塔产生了阴毒的喜悦。
看到她这副模样,黑暗派系的残党们都吓得发抖。
瓦蕾塔•格雷德。
六年前,她名列危险人物名单(blacklist),绰号是——【杀帝(Arachnia)】。
她在黑暗派系里沉醉于鲜血,委身于欢愉,杀害的冒险者人数无人能及,从骨子里就是个杀人魔(连环杀手)。在过去的战场上,她面对仇敌(芬恩)等人,曾大胆断言夺人性命正是自己的无上乐趣。
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暗杀者们面不改色,保持沉默时,瓦蕾塔收起了笑脸,抬起头来。
「再来就是【凶狼】了。」
「此话怎讲……?」
「今天早上,那家伙跟亚马逊小鬼出现在重建区域(这里),而且明摆着是往宫殿而来。选在这种时机出现在那个地方,怎么想都很可疑。」
她道出证实自己直觉的推测,做出结论:
「那家伙在找『钥匙』。恐怕是从你们宰了的那个亚马逊小鬼口中,听到了某些线索。——只有那家伙非杀不可。」
听到瓦蕾塔这番宣言,秘密基地顿时一片哗然。
「【凶狼】会不会找帮手……?」
「才不会咧,绝对不会。那个倔强的狼人死都不可能靠同伴帮忙。复仇要亲手完成……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更何况派系(眷族)的同伴还被我杀了,嘻嘻嘻嘻!」
瓦蕾塔表示没有人比那种冒险者更好懂,加深了嘲笑。
以独来独往闻名的【凶狼】肯定连到手的「钥匙」情报都没传达给别人,就跑来要「做个了断」。他满眼血丝地寻找瓦蕾塔等人的模样,彷佛浮现眼前。
「喂,你们去找出【凶狼】的所在位置——」
就在这时。
他们听见「狼的遥吠」,打断了瓦蕾塔的话。
「……看来他倒是主动呼唤我们咧。」
女子扬起嘴角,伸舌舔了舔嘴。
★
那阵吠吼打消了雨声,响遍整座都市。
屋内众多人类与亚人怀疑耳朵把雷鸣听错了;忙于处理事件的公会本部职员们停下脚步;屋外到处奔波的冒险者们仰望天空。诸神得知接下来将会发生「某种大事」。
都市里的所有人,耳朵都听见了那野狼的咆哮。
「这是……」
「难道是……!」
摩天楼设施(巴别塔)内,跟收容于此处的亚马逊人们一起,安娜琪蒂与劳尔的耳朵,捕捉到了那阵高吼。
「气坏了呢……」
「是啊——已经拦不住了。」
在白墙巨塔下会合的洛基与格瑞斯,听见震撼天际的那声叫唤,视线飞向雨幕的那一头。 「里维莉雅大人,这是……!」
「没错,是伯特……要开始了吗……」
在【迪安凯特眷族】的诊疗院里,里维莉雅身旁伴着蕾菲亚,听见饿狼的咆哮,合起一眼。
「……!」
至于艾丝,则是一边突破雨幕,一边高速奔向高吼轰然传来的方位——奔向风月街。
「————————————————————————————!!」
在化做废墟的娼馆屋顶平台。
伯特仰望着云层密布的夜空,连声高吼。
高声呼唤潜藏于黑暗中的暗杀者们,告知自己的所在地点。
为即将展开的战场吼出号炮。
琥珀眼瞳满布血丝的狼人,解放了宣战的愤怒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