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应该是可怕的地方,吧?』
以前,我曾问过。
向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问过。
向憧憬不已的她问过。
问她冠有第一级冒险者之名的剑士站立的高处,是什么样的景色。
憧憬的她展开冒险的舞台有多惊险?
我曾经出于好奇,或是一心只想稍微与她亲近,问过这个问题。
『去到那里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怪兽……觉得地下城,很可怕。』
在蓝天环绕的市墙上。
用无法参透的金瞳。
带著性命屡次受到威胁的冒险者眼神,她说了。
『我再怎么讲,你可能也不会懂……但只要去了,你就会明白。』
她斩钉截铁地,如此告诉了我。
『假如……在很久,很久以后,你能够去到那里了,到时候──』
那时……
她给了我,什么样的建言?
如今我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
听得到耳鸣。
听得到彷佛做恶梦的孩子发出的凄厉哭声。
听得到理性拒绝辨认现况的惨叫。
听得到侵犯脑内深处的,本能的尖叫。
「『深层』……」
自嘴唇漏出的片段低语,在黑暗中融化消失。
寂静贯穿了耳朵。
心跳声在全身上下轰隆鸣响。
迷宫的黯淡黑暗,紧紧抱住我们不放。
一片诡异白浊色的壁面;肉眼无法辨认高度的天顶;既有楼层不可能具备的、过度巨大的迷宫构造。
目前所在位置,第37层。
也就是所有冒险者望而生畏的地下城深渊──「深层」。
「…………」
代替结冻般动也不肯动一下的脖子,我只转动眼球窥伺四下。
附近……没有怪兽的身影,也没有气息或声响。
在只有极低可见度的幽暗空间中,我拚命凝目窥伺。
这里是个大到吓人的窟室。从我所在的中心位置,离深处墙壁少说恐怕有四百M。除了第17层的「叹息大墙」或粮食库(pantry)等固有区域之外,我从没见过宽广到这种地步的大窟室。壁面上亮著的磷光简直有如蜡烛火光,脆弱易逝。
就在我们身旁,躺著大蛇的尸骸。
从割裂的长条身躯漫溢出一片血泉的它,就是早已断气的凶兆(莱姆顿)──「大蛇井」。
也就是在第27层把我们一口吞下,开凿乾井(大洞),将我们带来这里的罪魁祸首。
「……,……!……啊……」
我睁大一只眼睛,呆愣地望著大蛇的死尸。
嘴巴离开我的意识自己一张一合。
但是舌头打结,发出的声音不具言语形式。
就好像呼吸失败一样,只漏出乾枯叹息的声音。
──骗人的,怎么会,这不可能。
「大蛇井」原本的出现楼层为第37层。
哪里不好去,吞下了我们的「大蛇井」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巢穴」来?
从第27层挖穿了多达十层的岩盘?
彷佛濒死的肉体顺从归巢本能──回到这「深层」来!?
太奇怪了!
太离谱了!
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这种「严酷」的状况──我听都没听过!!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淹没脑海的,只有这个栗栗危惧的词语。
全身在喷汗,身体发热到异常的地步。
深层区域。
受到「公会」评定的「真正死线(true deadline)」。
这里对我来说是言之过早的冒险舞台,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孤立无援独自探索的「地下城最大危险区域」。
最重要的是,凭现在我们的状态……!
「琉小姐……!」
我低头看看臂弯里瘫软无力的精灵身躯。
被「大蛇井」吞食,遭到毒性强酸烧灼的她体无完肤。长斗篷以及战斗衣有许多地方烧破,露出白皙裸肌,水嫩肢体也满是烧伤。套著长靴的右腿更是弯成不自然的角度,骨折了。
而我也是所有皮肤都受到强酸烧伤,全身挂彩。
右眼眼皮融化黏合,睁不开。
在仅剩一眼的模糊视野里,我保护性地──或者是依赖地──加重了手上抱住琉小姐的力气。
我让不听使唤的颤抖手指,陷进她的纤瘦肩膀。
「琉小姐,琉小姐……琉小姐……!」
我像个找姊姊哭诉的幼儿,小声地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思考停摆了。脑中一片空白。
面对最恶劣的「异常状况」──被拋进第37层的严酷现实,我只能任由黑暗摆布。
孤独、孤立、孤军、孤危。内心惴惴不安。好冷,好寂寞,好伤心,好痛。感情已然纠结成一团。
静静地,而且是到了致命的地步,我发生了恐慌症状。
我只能哀求被我扯下水的精灵「快醒醒」。
然后,就在这时……
啪啦啪啦──
碎石子洒了下来。
「────」
洒落在头发上的碎片,让我停住了动作。
我彷佛受到吸引般抬头仰望。
石片依然从黑暗深处洒下来。在受到黑暗堵塞的天顶部分看不见任何东西,凭视觉无法做任何判断。
但是,听觉就不同了。
我确实听见了那个声响。
没错,就好比「某种东西」猛然往这个楼层冲来的声响。
好像在挖开的乾井(大洞)之中,高速飞冲而来的声音──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我变得面无血色。
一个巨大身影重回脑海。
反弹魔法的「外壳」。
破坏一切的「爪子」。
然后,是宛如鲜血般发光的大红色眼睛。
(难道──)
在第27层交战过的那只「怪物」,沿著「大蛇井」一路开凿的洞穴,追过来了?
想结束我们的性命!?
在受到战栗恐惧袭击的同时,我心中某处产生了确信。
确信是名为闍罗的男子最后留下的遗言,那个驯兽师执迷不悟的命令,将那「怪物」引导到了我们身边。
回想起装在怪物巨躯上的「项圈」与「红石」,我的心跳声不断加快。
「呃……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片空白的脑海之中,投下了名为焦躁的燃料。
──快逃,快逃!
──逃离那只「怪物」!
我一心只有这个念头,停摆的思考与肉体开始能动了。
我在全身灌注力量,扶著琉小姐站起来。霎时间,痛如火烧的感觉袭来。身体突然冷不防动起来,使得原本麻痹的神经回到了名为痛觉的地狱。
伤口裂开,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皮焦肉烂的肌肤漏出呻吟。
最惨的是,左臂发出骇人的剧痛。
以缠著巨人围巾(歌利亚围巾)的左臂──长时间防御「怪物爪子」的那条手臂──为起点,整个身体被烧到过热(overheat)。我一阵反胃,眼角泛泪,两腿打颤。内心就快要屈服了。
即使如此,我仍然竭力咬紧牙关,硬是让靴子往前踏步。
开始前进。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要挥开疲劳与剧痛,让身体步步前进。
还能动。
还能跑。
还能,还能!
我一边沐浴著头顶上洒下的石片,一边挤出仅剩的力气开始逃离原处。
我以肩膀搀扶著琉小姐失去意识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奔跑横越大窟室。
但是,就在我们即将抵达离开大窟室的通道口时──咚!一声。
「某种东西」猛然从大洞跳了出来。
「!!」
那东西迸散著蓝紫光辉,从头顶上的高耸之处坠落而下,狠狠撞上地面。
然后是一阵冲击与轰然巨响。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失去右臂的异形剪影,在视线的前方摇曳。
逆关节的脚、长长的尾巴;瘦骨嶙峋的身上满是散发蓝紫光辉的装甲壳。
让人联想到「身穿铠甲的恐龙化石」的巨躯身高约莫三M。细长独臂的前端,具备有恍若獠牙的破坏「爪子」。
在薄暗深处妖异地亮起的,是红彤彤的双眼。
错不了。
就是那个破坏者(怪兽)。
「────」
一转。
简直就像捕捉到我们的存在似地,那只怪物的脖子转动了。
闪亮的殷红眼光,与我四目交接。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敌人的咆哮一飞来的瞬间,我卯足全力转身就跑。
我冲进通道口,离开大窟室。
紧接著,一阵随后追上的猛烈脚步声跟了过来。
「呜……!?」
我在呈现迷宫构造的复杂通道中到处乱闯。
一旦被它从后面追上就完了,走到死路也会完蛋,遇到其他怪兽也会一命呜呼。在最糟的困境中,我除了祈祷老天保佑别无他法。
我多次转换方向又进入岔道,试著摆脱敌人的追杀。
可是「怪物」的脚步声不肯离开。
反而……还越来越近了!
「哈啊!哈!呼……!?」
肺部在燃烧。汗流不止。喉咙快要烧毁了。
我现在抱著重大伤患(琉小姐),前进速度慢到让我想哭。双脚完全抬不起来,全身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即使如此,我仍然卯足全力到处逃窜。
就在正常思考能力早已荡然无存的状况下,脑海深处彷佛浮现又消失的泡沫般,冒出好几个自问的声音。
我曾经一度将那个对手逼入绝境,既然它要来,我难道不该加以迎击,断绝后顾之忧吗?
现在逃走又能怎样?
那个破坏者一定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逃跑难道不是下策吗?
这是否只是在拖延判断的时间?
可是,不行。
只有现在不行。
只有现在必须逃走!
我敢打赌,假如我现在跟那破坏者交手,我与琉小姐一定会有一人丧命。
我这身体不但承受著与破坏者展开死斗的副作用,还遭到「大蛇井」的毒酸烧伤,无法再正常打斗。跟在第27层扳回一城的状况已经截然不同。
我现在,不能跟那个破坏者交手!
心里只有逃跑求生这个念头,我握紧左手,在无意识之中开始演奏起了「钟(chime)」声。
「────────!!」
在迷宫内拐了几个弯后,破坏者终于逼近到能用肉眼看见的距离。
它在地面、墙壁、天顶、迷宫内纵横自如,以高速机动动作跳跃著迫近我们。怪物的本能使得它即使自身也千疮百孔,仍然想著解决猎物。
殷红眼光射穿了我的背部,破坏「爪子」嘎兹嘎兹地作响。
感受到后方高涨的杀意,我知道大限已到,一回头就用侧身姿势笔直伸出了左手。
「!!」
破坏者也察觉到了这阵「钟」声。
察觉到从左臂缠绕的巨人围巾外泄的蓄力「光粒」。
殷红双眼蕴藏起惊愕,接著愤怒的叫唤直达天际。
二十秒的蓄力。
我歪扭著脸孔,吼出了炮声:
「【火焰闪电】!!」
不理会地形限制,我射出了大炎雷。
在无异于封闭空间的单行道上,火焰浊流一边破坏墙壁或天顶一边向前猛冲。
就在即将遭到大炮击吞没的瞬间,我从视野角落看到怪物的巨躯折叠起左脚的逆关节,逃进了横穴里。
说时迟那时快,炮击在地下城内爆发威力。
无法完全削减发射的后座力,射击角度略为向上的大炎雷(火焰闪电)轰碎了天顶,让通道崩塌了。
「呜!?」
发生的爆炸热风与沙尘,把我自己狠狠揍飞。
在我与琉小姐一起被吹往后方的时候,岩盘仍然在应声洒落,呈现出坍方的景象。激烈的岩石崩落声响往四面八方回荡。
最后……当骇人的崩落声终止时。
滚倒著俯卧在地的我,勉强抬起了脸来。
当飞扬的沙尘平息下来时,只见整条通道被白浊色的岩块所堵塞。
宽广的通道完全被封闭了。既不能沿著原路折返,破坏者也无法追赶我们。
至少必须绕远路才有办法。
撑过……来了……?
「呼,哈……呃啊啊……!」
这只是正好走运罢了。
没被土石坍方波及也只是运气好,没有下次了。
呼吸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后,我颤抖著手想从地上撑起身体,却连连失败。【英雄愿望(技能)】的反作用力夺走了大量体力与精神力,让我使不上力气。岂止如此,连意识都快要断线了。
好痛,好难受──好痛苦。
一瞬间我产生一种冲动,很想在这里力尽倒地。
产生一种想就这样倒卧在地,闭上眼睛的欲念。
就在我一边受到不合常理的虚脱感侵袭,一边漂荡在欲望的狭缝间时……
「……克朗、尼……先生?」
「!」
低喃的声音,使我猛一回神。
眼睛一看,只见仰躺著倒卧在地的琉小姐,微微睁开了眼睑。
她用朦胧的天蓝色眼眸窥伺四下,找到了我。
「琉小姐……!」
就在那一瞬间,我踢开了满口甜言蜜语的欲望。我终于能踢开它了。
我不能让任何人死,不想让任何人死。
就像龙族少女(薇妮)那样,再也不能牺牲任何人。
我不是已经「答应」过,要为了这个目的而变强吗……!
我臭骂一瞬间受到丧气话支配的自己,牙齿紧咬嘴唇,这次总算撑起了身体。
拖著身体,我前往她的身边,双膝几乎是支撑不住地跪到了地上。
我抱起琉小姐疲弱不堪的身子。
「……这里,是?」
「这里是……第37层……『深层』。」
对于琉小姐虚弱无力的问句,我难掩绝望情绪地告诉了她。
我好几次说不下去,但简洁地向她解释,我们被「大蛇井」吞下,移动到了别的楼层。又告诉她那个破坏者跑来追杀我们,目前我们是暂时脱险。
可能是第27层的记忆重回脑海了,琉小姐的眼中也开始蕴藏理解之光。
然后她弄懂了这糟到极点的状况,眯起一眼。
大概是既没有体力感到惊愕,也没有气力可感到战栗了吧。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一眼被弄瞎的脸孔。
「呜……!?」
「琉小姐!?」
琉小姐歪扭著脸庞,像是护著伤口般将手放到了身上。
琉小姐体力消耗的程度不比我低,也受了伤。考虑到她右腿骨折,伤势说不定比我还严重。她的肌肤浮出了水珠般的冷汗。
「请快做治疗!快替您自己的身体施『魔法』……!」
手边没有道具。在与破坏者交战时,连同整个腿包一起丢失了。
我请求琉小姐施展她会用的「回复魔法」。
「……」
可能是意识朦胧不清的关系,微微睁眼的琉小姐抬脸看著我……缓缓启唇了:
「【如今远去的,森林之歌……怀念的,生命曲调……】」
她断断续续地,用沙哑的嗓音开始编织咒文。
然后宛如挤出最后一点力量般,她将手放到了我的脸上。
「【诺亚……治愈】。」
我瞪大双眼,然而叶隙阳光般的和煦光芒依然笼罩了我的脸。
我大叫出声:
「不对!!不是我!请您为自己做治疗!再不疗伤的话,琉小姐您会……!」
当我还在嚷嚷的时候,脸上的伤口仍在逐渐愈合,睁不开的一眼也渐渐不再疼痛。
身上伤口或是皮焦肉烂的肌肤,也以颈项为中心慢慢痊愈,原本一点不剩的体力同样稍有恢复。
琉小姐确定我的右眼变得能够睁开后,就像断了线的人偶般,那只手瘫软地垂了下去。
「为什么要帮我治疗!」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自己行动……派不上,用场……」
「……!」
「这也是我的,最后一点精神力了……」
琉小姐一边痛苦地喘气,一边将手放在骨折的右腿上回答我。
「既然这样,就该治好您,让您活下去……这很合理。」
「一点都不合理!」
看到琉小姐都什么情况了还对著我笑,我怒吼著回答她。
我坚持拒绝这种虚幻的笑容,气她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品性高洁。我不想听她那嘴唇即将告诉我的话语。
琉小姐必定是正确理解了状况。
浑身是伤、筋疲力竭,而且孤立无援。
无论是体力、精神力还是道具都一点不剩,可谓走投无路的绝境。名为「死亡」的黑暗随时可能吞噬我们。
她为了让我活下去,正打算割舍掉「某种东西」。
「克朗尼先生……把我留下……」
就在琉小姐即将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时……
喀哒喀哒喀哒────
声音响彻了四下。
那种乾燥的声响,简直就像坏掉的悬丝傀儡突然发笑一样。
「「──────」」
很明显地是一种异样的声响。
既非人族的嗓音,也不是地下城会发出的那类声响。
我的视线被吸引到声响传来的前方,坍方处的反方向,磷光照不到的黑暗另一头。
有东西在那里。
有东西潜藏于黑暗之中。
从我下巴滴落的汗水,掉在琉小姐神色紧绷的脸上。
很快地。
那个东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什──」
一看见那个存在的瞬间,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自黑暗中浮现的,是个白色的「面具」。
它有著两只扭曲犄角,空出两个乌漆墨黑的洞,浮在半空中。
那看起来简直就像……
(「死神」……?)
就像出现在虚构童话里的「死亡」使者,以黑衣包裹骸骨身躯,手持镰刀夺人性命。
我不禁有种错觉,以为是「死神」来迎接苦于「残酷命运」的我们了。
然而它再次──「喀哒喀哒喀哒」地作响。
就好像发出啼叫声似的,面具上下摇晃。
就像为了找到猎物而高兴的「怪物」。
「────」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对。
那不是「面具」。
那是白骨。
不对。
那才不是什么「死神」。
那是怪兽。
「!?」
我从腰际刀鞘握住刀柄,一口气拔出。
护著无法动弹的琉小姐,我站起来举好〖女神之刃〗。
面对这样的我,死神(怪兽)像在发出嗤笑,喀哒喀哒喀哒地弄响了面具。
○
值得纪念的初次遇敌(first encounter)。
我在「深层」的初回战斗,同时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战斗的对手──是一头「羊」。
「骸骨羊」。
这种出现于深层区域的羊型怪兽,是身高约一百四十C的中型级。空出两个空虚眼窝(孔洞)的脸孔以及全身正如骸骨之名,以「骨头」所构成。
也就是俗称的骷髅(skeleton)类。这种明明没有皮肉内脏却能移动徘徊,即使在地下城中仍然属于异类的种族,在这第37层出没频繁。
代表性的怪兽应该是「地生人」。那是全身皆为骨头的骷髅战士,由于外观极具冲击性,即使是无法进入中层以下区域的初级冒险者也都知道那种怪兽。
不说别的,听说出现在这第37层的「楼层主」也是属于骷髅类。
这座白浊色的迷宫可说是「活尸」的窝巢。
「……!?」
我一边翻出所有于远征前,从埃伊娜小姐的讲课中学到的深层种(怪兽)情报,一边扫视违反生物法则的骨头怪物。
羊的头盖骨如漂浮于薄暗般现于眼前,头部以下看不清楚。这是因为从后脑杓伸长而出的「皮」覆盖了骨头身躯。
「骸骨羊」不同于其他骷髅类,拥有一块又长又大的「皮」。
它将整个身躯连同脚尖包覆住,只能勉强看见骨头羊蹄。完全论不上乾净的皮颜色暗沉,多处破损,简直就像披著一件褴褛袍子似的。难怪会让我联想到死神。
颈项周围还有一些多余的「皮」活像帽兜,从左右两边垂下。
视野提供的情报,只有黑暗中诡异浮空的一颗头盖骨。
「……」
怪兽只是用黑暗充塞的眼窝对著我。它摇动头盖骨不时发出「喀哒喀哒喀哒」的声响,让诡异旋律在迷宫中回荡。
是该观察敌人出招,还是主动出击?极度紧张感使我的判断产生了犹疑。
诡异声响戛然而止之后,下一刻……
骷髅的面庞,已经逼到我眼前来了。
「!?」
才一听到蹬地声响的瞬间,「骸骨羊」竟然已经急速迫近了我。
原因很单纯,是因为那块「皮」遮住了敌人的身体。无法看见四脚的弯曲与前进的预备动作等等,造成了这个失败。我太依赖视觉情报,漏看了突击的前兆。
两只扭曲犄角紧迫而来,然后是张开的上下颚。
看不出任何感情的骨头面具,暴露出丑恶的无数尖牙。
我瞠目而视,情急之下,让身体往旁一倒。
「呜!?」
我逃往地上,骷髅怪羊跳越了我的头顶上方。
奇袭以失败告终的怪兽发出了著地声响。我即刻起身,挺身上前以保护仍然倒在地上的琉小姐。
就在我终于决定要开始攻击怪兽时……
「咦……不见了!?」
看不到敌人的踪迹,连个影子都没有。
只看得见还在冒烟的坍方遗迹,漆黑的薄暗空间铺展开来。
怎么会,难道它……消失了!?
「不对!……是『骸骨羊的皮袍(robe)』……!」
这时,我脚边的琉小姐像发出呻吟般,说出了一种「掉落道具」的名称。
我心头一惊。
没错,「骸骨羊」的「皮」不只是用来覆盖身体。
而是与这整座楼层弥漫的薄暗同化,藉此隐身的「保护色」。换个说法就跟冒险者狩猎时使用的「伪装布(camouflage)」一样。「骸骨羊」能够藏身于黑暗之中。
敲响诡异的骨骸之声,对猎物造成恐惧,静静匍匐靠近,贪食生命。
冒险者们给予「骸骨羊」的别称──就是「死亡隐者」!
(在哪里,在哪里……会从哪里来!?)
我不住地左右张望。不管看向哪里都只有一片黑暗。敌人可能是用多余的皮巾(兜帽)连头也盖住了,完全看不到它。我彻底遭到敌人的「隐密」能力迷惑摆弄。
大吼大叫的心脏跳动声,掩盖了唯一能做为线索的听觉,也夺走了平静。
就在我愈加动摇起来时,琉小姐再次喊道:
「右边……!」
「!」
只听见皮袍翻飞的声响,以及骨头互相摩擦的挤压声。
我于千钧一发之刻闪避,但太慢了。
吹来的风,对擦过的右臂带来骇人的高热。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手臂被咬掉了一块肉。不理会瞪大一对眼珠的我,任由皮袍翻飞的「骸骨羊」用它的四只脚著地。
「呜呃……!?」
按住右臂一转头的瞬间……我后悔不该去看。
从怪兽的獠牙之间,响起咕喳咕喳的咀嚼声。
我被夺走的血肉,从颚骨的接缝,甚至是喉咙的骨头之间滴滴答答地不停洒落。
「骸骨羊」的身体从下巴到喉咙都染成了红色。
那副令人作呕的模样,让我确实对怪兽──不,是对深层区域(地下城)产生了恐惧感。
「──!」
「骸骨羊」已经完全不隐藏其狰狞的杀意,先是频频摇晃身躯,接著把头盖骨的位置降低到几乎贴地。
压低姿势,简直就像在皮袍底下踏紧双脚的态势。
一种不祥的气氛,让冒险者的本能闪烁起红灯。
下个瞬间,啵抠啵抠!!怪兽的「皮」膨胀了起来。
「什……!?」
原来是躯体(骨骼)的一部分隆起了。
是从内侧刺穿膨胀的「皮」,对准猎物射出的远程武器。
总共三根「骨枪」急速朝我迫近而来。
是长钉(spike)──不,是「尖桩(pile)」!
面对敌人伸长部分自体骨骼放出的远距离攻击,我没能完全躲掉。
右肩上面与左腋之间,两处被挖掉了肉。
「呜啊!?」
我虽然免于被刺穿却姿势不稳,「骸骨羊」继续追击,想直接送我上西天。
它一边收回伸长的骨头一边冲刺,踢踹地面扑来。
染红的尖锐獠牙,即将刺进我的脖子!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就在喉咙即将被咬破的前一刻,我伸出左臂代替脖子做牺牲。
咬住手臂的「骸骨羊」直接把我压倒,使我的背部狠狠撞上地面。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叫喊,与我跟怪兽缠斗的声响纠结不清。
然而很快地,我就感觉到了她恍然大悟的气息。
怪兽的獠牙,并未刺进我的皮肤。
我故意让它咬到左臂。
咬到这只黑皮带层层缠绕的手臂。
是〖歌利亚围巾〗。这件连破坏者的「爪子」攻击都曾成功化解的最硬防具,能够阻挡敌人的一切攻击。尖锐獠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次又一次想把手臂咬碎,但就是咬不破。这时我初次感觉到「骸骨羊」的情绪反应──困惑。
我一边为了左臂的剧痛而呻吟,一边挥动四肢拚命抵抗。
我们激烈搏斗了几秒。
「骸骨羊」身体忽然急遽开始痉挛,停止了行动。
怪物的腹部从皮袍中露了出来。我右手握著的〖女神之刃〗钻进肋骨的缝隙,捅碎了飘浮于空荡荡体内的蓝紫光辉……「魔石」。
顷刻间「骸骨羊」应声化作尘土,轮廓消失于虚空之中。
「哈啊,哈啊,哈……!?」
摆著哗啦啦流过身上的大量尘土不管,我一边仰望迷宫的天顶,一边喘气。
才一战。
光是这样,就消耗了这么多体力。
这就是……「深层」。
「……!」
不行,不妙,不可以。
假如以目前状态再遇到其他怪兽,这次真的会──
受到本能的催促,我爬出淹没自己的尘土,抱起了琉小姐倒地的身子。
我再次用肩膀搀扶著她,开始移动。
(得离开这里才行……!)
再不快走,听见刚才交战声的其他怪兽会过来的。
如果要我再跟怪兽打一次,我绝对办不到。「回复魔法」帮我恢复的体力才这么一下就耗光了。我们得逃到其他地方,撑过这个状况才行。
我不顾一切地迈步前进。
「骸骨羊」对我造成的簇新伤口流下鲜血。
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严重出血。一个不注意,脑袋好像就要输给晕眩感了。要不是升级(rank up)获得了超乎常人的Lv.4强韧性,我早就力尽倒地了。
每前进一步,体力与气力都残酷无情地受到削减。
左臂很痛,痛到想直接把它砍断。简直就像在描述我的下场一样,痛得让毁灭二字不停闪烁。
即使如此,我仍然继续前进。
为了活下去而前进。
我变得跟坏掉的人偶没两样,只是一路往前进。
「……克朗尼先生……已经,够了……」
就像不忍心继续看著这种痛苦难耐的行军,原本毫无抵抗的琉小姐,动了动嘴唇说:
「留下我……你走吧。」
「!」
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包袱。
只会变成拖慢行进速度的脚镣。
她呢喃著,言外之意在这样告诉我。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不要,不要!」
「克朗尼先生……」
「我绝对……我才不会拋下你!」
我就像个耍赖的小孩般不肯听话。琉小姐难受地垂下双眸。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见死不救的选项。
要是在这里拋下她不管,我就再也不是贝尔•克朗尼了。
我将会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
顺从胸中吠吼的激情,我喊道:
「我一个人在『深层』徘徊,怎么可能有办法活命嘛!」
「!……」
「刚才的战斗也是,要不是有琉小姐,我早就遇到危险了!」
我气到失去理智。明明有可能被怪兽听见,我却讲个不停。
但是同时,本能似乎也在无意识中理解到了这点。理解到为了存活下去,必须「说服」她才行。
理解到我需要琉小姐。
我不惜消耗宝贵的体力,想都不想就继续粗声说道:
「我需要琉小姐对『深层』的知识!需要琉小姐的经验!」
喊完之后自己才发现,我这番话并没说错。
我的确也听过埃伊娜小姐讲课,学过「深层」的「知识」。但「知识」与「经验」往往有著一段差距。就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这段差距遥远到能左右生死。与「骸骨羊」的一战证明了这点。
只要是冒险者,谁都知道初次挑战的楼层有多可怕。
现在的我面对「深层」这片凶暴怒海,手上连个罗盘都没有。
为了得救,指示光明之路的灯塔,或者指引方向的「船长」是不可或缺的。
「……!」
琉小姐也睁大了双眼。她随即闭起嘴唇,沉默不语。
恐怕她也正在用天秤做比较。
比较舍弃自己这个脚镣的好处,以及担任智囊引导我的必要性。
隔了一段静默,琉小姐花时间苦恼了半天后,缓慢地对我说:
「……我来搜寻怪兽的气息,请克朗尼先生专心前进……」
「琉小姐……!」
「您说的对……看来我还有我的用处在……」
原本充满放弃之色的天蓝眼眸恢复光彩,缠著疲弱身体的死亡阴影消失了。
「的确是操之过急了,看来是我不够冷静。」樱桃小口描绘出自嘲的微笑。
琉小姐愿意回心转意了。光是这样,就让我忍不住高兴地欢呼。
「克朗尼先生……请您往窟室走……只有一头通往外面,而且越小越好……」
「窟室……?」
「我们要在那里,暂时『坚守不出』……。只要把墙壁破坏了……怪兽就不会诞生……我们在那里,勉强做个紧急休息……」
「……!」
身经百战的第二级冒险者给了我明确指示。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的确只要在窟室「坚守不出」,虽然只能撑过一时,但能暂时从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的濒死行军获得解放。
得到方针了,航线开阔了。
我对琉小姐没有半点质疑,开始在狭窄通道上前进。
(……但是,状况本身没有任何好转……!)
还是一样,只要遭到成群怪兽袭击就会全灭。光是现在眼前的墙壁生下怪兽,我们就完蛋了。体力消耗得十分彻底,一个松懈就可能双膝跪地。
即使抵达了窟室,但然后呢?就算能休息到好了,接下来呢?
从「深层」归返地表的方法是?有办法生还吗?
我转身背对试图侵蚀内心的灰暗呢喃,摀住耳朵拚命逃开。
我只关注琉小姐的话语,听话照做。不然,我就再也动不了了。
让微弱的磷光照射著侧脸,我用手扶住默默不语的白浊色墙壁往前进。
琉小姐好像连从我肩膀传过去的震动都会弄痛她,歪扭著柳眉。
我们一边让两人的呼吸互相交缠,一边在地下城中仿徨。
「……?」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或者也可能根本没过多久。
无意间,我眯细了眼睛。
从前进方向来看,在左手边……
一条细窄通道,朦胧地一下亮一下暗。
起初我以为是怪兽来来回回挡住了壁面磷光,而提高了戒备。
但是,当我看出光明与黑暗是以一定时间交互造访时,我的双眼大大地睁开。
这是……在闪烁?
「难道是……『魔石灯』的光?」
地下城当中不可能有这种光线的强弱变化。
灯光一闪一闪地亮起又熄灭。那是在地表熟悉不已的灯火。
脱口而出的低语变成确信。
错不了,这个光源不是天然磷光……是人造物品!
「琉小姐,是『魔石灯』!那里有人,有冒险者在!」
「……这灯光……确实是……」
听到我忍不住声音高八度地说,琉小姐也哑然无言地喃喃回答,同意了我的看法。
没有怪兽会操作魔石灯!前面有人在!
我欣喜若狂,把身体挤进左手边的岔道里。
连之前那样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都忘了,双脚雀跃地开始挪动。
濒临全灭的冒险者受到同行解救的实际例子比比皆是。平常关系恶劣,遇到紧急时刻却能并肩奋斗突破困境,是法外之徒的少数佳话之一。我们如今也有了这种缘分。
运气真好,运气真好!
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同行!
会待在「深层」必定是高级冒险者的小队。难道是【洛基眷族】?或者是【芙蕾雅眷族】?什么都好!是谁都无所谓!
这下就得救了!这下就能解脱了!
我也是,琉小姐也是!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请救救我们!!」
我挤出力气大叫,对著此时仍在一明一灭的通道前方发出呼喊。
弯过单一道路的转角,只剩一点距离了。闪烁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就在眼前了。我看见了通往窟室的通道口,那里就是终点!
紧绷的脸颊肌肉慢慢松开,心情变得好轻松。琉小姐可能是在隐藏喜悦之情吧,一句话也没说。我在闪烁灯光的深处发现人影,奋力朝那里伸出手。
「拜托,请帮助我们──」
我脸上浮现笑容,踏进了那里。
然后,我的笑脸,应声龟裂了。
听得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过了半晌,我才发现那是琉小姐发出的声音。
我的时间,为之暂停了。
「────」
那里的确有人在。
有几个人,围绕著翻倒在窟室中心闪烁的魔石灯。
职业一定是冒险者。身上配戴的武器与防具让我知道了这点。
但是种族无从得知。长相也是,年龄也是。因为它们,没有半点皮肤或肌肉。
如人工雕像般,洁白而细长的手指。
忘记了原本美丽色泽的金色(blond)毛发。
微微飘散的独特腐臭。
那是化做白骨的……冒险者的「遗体」。
靠著墙壁的一具遗体,用它那纯黑的眼窝注视著我们。身穿喇叭长裙战斗服的另一具遗体倒在地上,金色发丝扩散开来。剩下的一具双手置于胸前,失去了原形。一把短剑插在染红乾掉的衣服上,宛如拿刀刺进胸口自尽。
的确,是有人在。
正确来说,是曾为活人的物体。
屈服于「深层」的冒险者的凄惨下场,就摆在眼前。
「……………………咦?」
我摇摇晃晃地,像受到引诱般走向窟室的中间。
反覆闪烁的魔石灯即将失灵,像是被搁置了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沉默无言的三具尸体也描述著时光的流逝。
没有冒险者能救我们,当然了。它们能怎么救我们?叫它们也不会回应,向它们求救也不会动。我想向这样的遗骸要求什么?手牵手跳舞吗?滑稽到我都要掉眼泪了。
保持缄默的琉小姐表情没变。
简直就像早已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一样,一直都是闭口不语。
无意间,我与靠墙那具尸骸的眼窝对上了目光。
欢迎你们来。
有种错觉,彷佛能够听见这种喜迎的声音。
幻觉说道:这里就是你们企盼已久的终点。
「……………………啊……」
巧的是,这里正是我们当初要寻找的,只有一个入口的窟室。
无法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尽头的死胡同。
一阵晕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我双膝跪到了地上,连琉小姐也被我弄倒在地。
「怎么,会……」
致命性地,一种心灵挫败的声音响起。
才刚跟琉小姐下定决心要两个人一起突破困境,就发生这种事。
眼前垂下一根希望丝线,却被人推落谷底。
假如这是迷宫的所作所为,那么地下城果然是既狡猾,又恶毒。
它用最好的方法,来击溃我的意志。
迷宫的嘲笑声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们也会变成这样。
──如同输给梦想,遭到命运遗弃的冒险者(他们)一样。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声音显得沮丧。
我做不出反应。我无法想像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
原本闪烁著的魔石灯就像在说「我仁至义尽了」,熄灭了它的灯光。
将我们引导到主人身边的用具,结束了它的寿命。
黑暗造访窟室。
不知是第几次的,名为绝望的黑暗。
然后……
就像要把沉入绝望黑暗中的我们,直接拖进死亡深渊那样──喀哒喀哒喀哒……
「────」
我一边产生被人拿镰刀抵在脖子上的错觉,一边转过头去。
在窟室唯一的通道口,三颗魔羊的头盖骨,浮现于那黑暗深处。
是追踪猎物足迹而来的「骸骨羊」。
恐惧感重新回到停摆的思维之中。黑暗空间逼出了我走投无路的心灵。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死神们从黑暗前方呼唤著我们。
「……不……」
我使尽力气将神情歪扭的琉小姐抱进怀里,颤抖著双瞳。
浮现于黑暗中的面具,慢慢地靠近过来。
「不要过来……」
我挤出微弱的声音。
彷佛拒绝,彷佛畏怯,彷佛祈求。
「不要过来!……」
敌人不会手下留情,我的祈祷残酷地遭到践踏。
成群死羊自黑暗中踏出了脚步。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断开了。
「不要过来!?」
当我屈服于涨破的恐惧喊叫出声的瞬间,「骸骨羊」踢踹了地面。
三只白骨猛兽以骇人的速度试图入侵窟室。
我扬起右手,向前笔直伸出。
「【火焰闪电】!!」
用上全身所有的精神力,我吼出了炮声。
为了驱赶迫近而来的「死亡」,我胡乱射出了五道炎雷。
火焰长矛两发打偏破坏了迷宫墙,其余三发在「骸骨羊」身上爆炸开来。
「────────!?」
直接击中的「速攻魔法」让怪兽发出了凄厉惨叫。
遭到炎雷射穿黑暗皮袍打碎骨头,怪兽们摔在地上痛苦挣扎。
它们就像怕了疯狂飞舞的火星一样,从我们面前逃之夭夭。
「──啊……」
同时,我的身体也失去了力气。
「精神疲惫」。滥用魔法造成的副作用。
终于连精神力也见底了。
尽管勉强还能维系意识,但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我甚至无法沉浸在赶跑威胁的安心感之中,只能享受临门一脚的绝望感。
「克朗尼先生……」
有人出声呼唤我。
可是,是谁啊?我身边的人是谁?
不妙。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不起我该做的事。
「克朗尼先生!……」
我在迷宫之中仿徨,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在埋没于黑暗的无限交错中。
分不清楚前后,左右暧昧不明,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
呼……呼……短促的呼吸声也逐渐飘远。
现实与幻想的界线,消失不见。
「克朗尼先生!──」
永无光明的黑暗逐渐抹消我的存在。
身心都逐渐被涂成暗黑之色。
我逐渐失去自我──
──紧接著,「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花上一点时间,才发觉那是从自己脸颊发出来的。
「冷静点。」
又热又辣的右脸颊,从黑暗中带回了自我。
我呆愣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双天蓝色的眼眸。
就在我眼前,她英气凛然地注视著我。
「…………琉,小姐?」
我恢复了听觉,取回了感觉,回到了现实。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呼唤了她。
给了我一巴掌的琉小姐,点头回应我。
「我明白你很难受,但我要你听我说。首先你得冷静下来,慢慢地呼吸。」
我一边感受著放在肩膀上那只手的温暖,一边照她说的做。
吸气,吐气。
再一遍。
险些陷入过度换气症状的肺部恢复平静。
冰凉的空气渗透大脑,帮我冷却了思维。
笼罩脑海的浓雾徐徐地散去。
「克朗尼先生,您不用这样一直悲叹下去。」
琉小姐静静观察著我的这些反应,看我冷静下来之后告诉我:
「就算遇见一些同行的遗骸,状况也完全没变。所以您完全不用觉得难过。」
听到她如此断言,我睁大了眼睛。
打从一开始就是最糟的状况,谷底中的谷底。既没好转也没恶化。
不如说至少还抵达了一开始寻找的窟室,这算是一大前进。
琉小姐坚定地告诉我,根本没有必要感到失望。
……她说得的确没错。
但我不禁怀疑起琉小姐的理智……不,是她意志的坚强程度。
目睹到同样冒险者化做枯骨的模样,心智竟能如此不受动摇。
「克朗尼先生,『五分钟』。」
「咦……」
「我要您睡『五分钟』。」
面对愕然的我,琉小姐像要让我无从反驳似地连声说道。
她张开手心,举到我的眼前。
「请、请等一下!这话是什么……!?」
「我是说我来站岗,您趁这时候小睡片刻。」
「……!?」
「然后,您必须用这『五分钟』尽量恢复体力。」
听到她语调明确地这样说,我总算弄懂了指示的内容。
琉小姐是要我在这种状况下休息。
可是,「五分钟」也太……!?
「在这『深层』加上我们目前的状况……『五分钟』已是极限了。」
不可能用掉更多的时间。
以目前我们必须戒备怪兽来袭的状况而言,不能有「五分钟」以上的休息。
她那不容分辩的口气,使我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她的要求强人所难。「五分钟」能恢复多少体力?就算说等级经过升华的冒险者拥有超乎常人的体能,但休息这么一点时间有意义吗?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时,琉小姐先给了我答案。
「随时随地都能睡著,努力恢复体力……这也是冒险者的才能之一。」
「!」
我顿觉醍醐灌顶。
听到这番话,让我想起在市墙上锻炼过我的,那位憧憬之人说过的话。
『因为在地下城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能睡得著才行。』
『及时恢复体力,是很重要的喔。』
原来如此……我做为冒险者的资质,在这一刻受到考验。
坦白讲,其实我之前一直是半信半疑,没想到……太厉害了,原来她说的是事实。真不愧是艾丝小姐。
我心里更进一步加强了憧憬之情,但不知怎地脑中却产生了一整个内疚地别开目光的艾丝小姐的错觉。我是在妄想什么啊。
「所幸,您刚才的『魔法』弄坏了窟室。以这样来看,五分钟内怪兽是不会诞生了。」
琉小姐没理会我的反应,环顾了四周。
赶走「骸骨羊」之际,连续发射的【火焰闪电】破坏了窟室的通道口附近地带。被轰出大窟窿的壁面变成岩块滚落得满地都是,虽然高度较低,但仍能当成临时屏障。
窟室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假如受伤的地下城以修复为优先,不生下怪兽的话,只需要看守出入口就够了。
「能否在这『五分钟』内恢复身心力量,将决定您的……不,是我们的生死。」
原本这就是一场看不见希望的决死之行。
就算是杯水车薪,除了积少成多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能够生还。
仅仅五分钟,但好歹能休息这五分钟。
要将这理解为地狱还是天堂,我觉得是看个人。
对现在的我来说呢?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比起刚才,我既不绝望,也没在悲叹。
能有多余心力去思考这种事,全都是托琉小姐的福。
她每一句话都坚强有力。她那尽管身处困境仍然嘹亮的凛然嗓音,分给了我勇气,以及少许希望。
「……」
「……」
我与琉小姐同样膝盖跪地,用相同高度的视线对望,点点头。
只需相信她就行了。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移动位置,避开同行们的遗体,来到窟室的墙边。
咚的一声,我顾不得姿势地重重跌坐在地,靠著冰凉的墙壁。
「你先睡,我等会再休息。」
「……我明白了。」
我接受琉小姐的好意,试著闭起眼睛。
这里是同行尸首长眠的地方,老实说,我有点怀疑在这里睡不睡得著。
然而阖起眼睑的前一刻,我与平静注视我的天蓝色眼眸四目相交。
「好好休息吧……」
小巧娇唇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光是这样就让我安心不已,能够委身于睡魔。
我慢慢地,遗落了意识。
○
(五分钟……恐怕来不及。)
少年一闭上眼睑的瞬间,琉立刻拿掉了戴起的面具(笑容)。
霎时间,肌肤浮现出数不尽的汗珠。
「五分钟」这个数字。
正确而论,这是最低限度能让贝尔休息的时间。
就琉的判断来看,「五分钟」很吃紧。
贝尔的速攻魔法(火焰闪电)的确伤到了窟室入口。但是范围不够,至少并未达到称得上安全的标准。平常来说应该要把四方墙壁都打坏,然而腿部骨折行动不便的琉办不到。真要说起来,她也没那体力了。
能否固守「深层」的窟室,在不受到任何一次袭击的状况下撑过「五分钟」?这也很有困难。
琉一边定睛注视著已经开始修复的迷宫(地下城),一边将忧惧封藏于胸口深处。
(不该让他操多余的心……他已经保护我这么久了,不让他休息,会害他发疯的……)
琉为何要对贝尔说谎?
那当然是因为她别无他法。
精神力见底的贝尔已经动弹不得了,体力也被掏空,面对不给人喘息空间蜂拥而入的「残酷命运」甚至险些丧失自我。为了今后继续行动,即使只有少少时间也非得休息不可。琉怎么忍心对他说「先把窟室打坏再睡」呢?
她就只有这个选择罢了。
只能孤注一掷,在这个地点断然进行赌命的休息。
(这里,或许会成为第一个难关……)
就算能过这一关,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难关。无从想像的琉想嘲笑自己的想法,却失败了。连自嘲的多余心力都没有。
这五分钟内,琉必须独自应战。
用伤痕累累的身体,保护著少年,对抗黑暗弥漫的迷宫。
(武器只有〖双叶〗……。可以投掷两次,换言之能赶跑两只怪兽……之后只能搏命阻止了……)
她将插在腰际的成对小太刀,刺进身旁的地上。
这样当那薄暗充塞的出入口远处一出现入侵者(怪兽)的瞬间,她可以随时射出飞刀。
右腿骨折动弹不得的琉,祈求著不需要用上这两把武器。
──吼喔喔喔喔喔喔……从某处传来嘶吼声。
琉的肩膀颤抖了。
明知不具意义,却还是憋住了呼吸。
她瞪著黑暗深处,频频在心中默念:不要来,不要出现。
身体每动一下,骨折的右腿就发出呻吟,嘴唇漏出痛苦的喘息。
(……只不过是不能跟克朗尼先生说话……竟然就令我,如此不安……)
置身于「深层」的幽暗空间,连长久以来受人畏惧为【疾风】的琉,内心也受到侵蚀。
这座楼层区域的讨厌之处就在这点。这里远比「中层」等地缺乏光源,黑暗弥漫。而黑暗总是能无止无尽地让人不安,摧毁人格,使人情绪不安定。特别是在走投无路的状况下──就像现在这种局面──更是如此。连时间的感觉都为此麻痹。
极其漫长的三百秒。
现在,过了多久?
还要撑多久才行?
她向「远征」过程中开发的生理时钟问道。一问之下,得到的答案令她咬住了嘴唇。好久,太久了,连一半时间都还没过。
琉知道自己的眼窝塌陷著。
为了不妨碍少年休息,她控制住快要乱掉的呼吸。光是这样就让她相当难受。
慢慢地,滞留于窟室的诡异寂静唤醒了不祥的想像。
背后靠著的壁面,会不会忽然迸出裂痕?
会不会有怪物呱呱坠地,咬烂琉的脑袋?
或者是在通道深处,那里会不会出现大群怪兽一拥而上?
琉用指甲掐住上臂,对抗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
她暂时不再注视黑暗,彷佛逃避现实般,悄悄偷看一眼身旁的人。
少年此时仍在沉眠,维持脖子向下弯垂的姿势,遮住了眼睛。看起来简直像断了气,但他还活著,活得好好的。
他老实听从琉的指示,置身于短暂的睡眠。
(虽然他差点失去自我……但那是当然的,毕竟状况如此。)
她不觉得一度失去理智的贝尔很没用。毋宁说在这种极限状态下,还能保持住自我已经很了不起了。初次来到「深层」,以绝望为起点,既没有突破的手段也没有希望。岂止如此,连体力与精神力也都见底了。没有人面对这种状况,意志还能不受动摇。
换作是一般冒险者,就算忍受不住痛苦而试图自尽也不奇怪。
琉轻瞥了一眼胸前插著短剑的遗骸。
「……真的,你变坚强了……」
轻细的低喃自唇际漏出。
她产生一种冲动,想抚摸那头被血与尘埃弄脏的白发,想梳理那头白发慰劳他。但是,她办不到。她现在没多余心力做那种事。
取而代之地,琉送给他一句毫无夸饰的赞赏,甚至是感慨万千。
而与之同时,她的良心也产生了痛楚。
等休息结束后,琉必须命令少年承受「残酷命运」。
必须要求他做出「野蛮行径」以及「铤而走险」。
为了救他。
「只有你,我一定会救你……」
这声呢喃,只有化做枯骨的冒险者们听见。
贝尔误会了。
琉并非拒绝了死亡。
而是「自我牺牲」。
她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只努力救出贝尔一个人。
这份决心支撑著现在的琉。
(至少只要能逃离「深层」……。虽然一样是身陷苦境,但凭他的实力有可能克服得了困难……所以还是得前往通向第36层的甬道……)
好好想想,少年要怎么做才能从这座地下城生还?
「深层」与「下层」的等级标准不同。尽管道具枯竭的最糟状况并没有改变,但最起码贝尔的生存机率会大幅上升。
只要能逃离这座魔窟的话──
(──求求你们了,亚莉榭,还有大家。我怎样都无所谓,为了赎罪,我愿意追随你们而去。所以拜托你们,就救救他吧……)
琉低垂著头,向如今已然逝去的同伴许愿。
她将高洁而坚强的自己也具有的脆弱一面,只暴露给记忆中的幻影看见。
就在她像个柔弱无力的少女,紧紧闭起眼睑时……
窟室的入口传来了叫声。
「!!」
她霍地抬头,看见三只骨骸面具飘浮于薄暗之中。
是新的一批「骸骨羊」。贪食死亡的隐者再次出现了。
现实让她想起了绝望,知道依赖已经不在人世的「死者」也无济于事。
琉一边咬住嘴唇,一边拔起插在地上的小太刀。
(三只同时──)
不行,处理不来,会被它们闯进窟室。
琉呼出苦涩的声音,即使如此仍然对准突击过来的死羊(骸骨羊),掷射出两把小太刀。
漂亮地命中一只,剎那之后又贯穿了另一只。两个身影不支倒地。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剩下的一只冲过来,想闯进窟室──额头上长出了白色的刀身。
「!!」
有人掷出了亮白匕首,出手者就在琉的身边。
是贝尔睁开眼睛,把〖白幻〗投掷了出去。
匡啷!骨骸失去力气倒地的声音响起。
贝尔承受著琉惊讶的眼光,从伸出右臂投射的姿势慢慢把手放下。
「……琉小姐。」
轻声低喃的嗓音,让细长的耳朵晃了晃。
「五分钟,过了。」
听到他简短地说,琉慢了一拍才弄懂意思。
的确,琉体内的时钟也告诉她时间已经过了。
看来贝尔在陷入沉眠之余,身体也在无意识之中计算时间,同时还保持著戒心。虽说在睡眠中维持紧戒状态的确是冒险者的技术之一,但没想到贝尔也会这招。
也有可能是「他的师傅」事前帮他做过训练。
「……抱歉,我没好好完成职责,注意力不足。」
「不会,不要紧的。」
琉老实地致歉后,贝尔笨拙地微笑了。尽管他脸上依然流露出疲劳,但与五分钟前有著天壤之别。讲话声音也很稳定。
大概是大脑思维变得清晰了吧。虽然这么少的时间能恢复的体力与精神力都很有限,但仍然具有重大的意义。
「这次换琉小姐睡了。」
「……抱歉,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撑过这「五分钟」了。这项事实让琉从沉重压力获得解脱。
接著,原本看不见的疲劳顿时涌向身上。眼睑变得像铅一样重。
琉也已经撑不下去了。
「克朗尼先生……请先把墙壁打坏,以免怪兽诞生。」
「我明白了。」
对贝尔留下指示后,琉将体重压到了背后的墙上。
深沉睡魔彷佛摇篮般包住身体。琉没有反抗。
意识逐渐染白。
──璃昂,璃昂。
知己的声音传来。
听得见同伴们(眷族)的声音。
琉受到引诱,就这么落入了梦乡。
○
「──璃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这声音,琉猛一回神。
抬头一看,有著一头柔顺红发与绿眼的美丽少女,在她眼前吊起了柳叶眉。
「我这个团长在说话你却发呆,现在的你可真有胆量呢!」
看到红发少女声音朝气十足地说,伸出食指指著自己……
琉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然后缓缓开口了:
「抱歉,亚莉榭,我注意力不足。」
琉回以致歉的话语。
承认过错,满怀歉疚地说。
对于少女出现在眼前不抱持任何疑问,好像纯属理所当然。
名唤亚莉榭的少女开朗地回以笑容,说:「你明白就好!」
──啊啊,这是在做梦。
琉立刻就明白了。
身体不听使唤,就是最好的证据。嘴唇也脱离琉的意识自己说话,就好像重演昔日的记忆一样。
梦境映照出五年前的过去。
映照出琉珍爱的归宿。
映照出琉深爱过的【眷族】曾经存在的,无可取代的时光。
「高尚的精灵大人是从何时成了个瞌睡虫了?而且竟然是站著入眠……这般高度的技巧,妾身实在是学不来哪。」
「……辉夜,我没有在打瞌睡。还有,不要用那种口气说话,不知为何听了很火。」
「你就别欺负她了啦,辉夜。就算是强到爆的冒险者,那个来了也没办法啊~。女人嘛──」
「莱拉!这话太粗俗了!况且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来!」
黑发的人类、桃红发色的小人族。
面对两个同仁,琉露出有苦难言的神情,粗声说道。
恐怕……只认识现在这个琉的少年(贝尔)等人如果看到她这表情,一定会很惊讶。
年轻时的自己表现出的,破绽百出的神情。
只让同伴们看见的,不通情理的精灵年少轻狂的模样。
如今琉失去的事物,都在那里。
「哎呀,原来璃昂你月经来啦!对不起,我都没注意到!不过在地下城里不能讲这种丧气话,现在也得忍耐喔!」
「请你也别当真好吗,亚莉榭!」
亚莉榭眨个眼睛弹出一颗星星,面露灿烂笑容还竖起大拇指,让琉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看到精灵连耳朵都红了,周围的其他女性团员也都笑出声来。
【阿斯特莉亚眷族】。
高举正义之剑与羽翼的女神阿斯特莉亚派系。
时值「恶势力」猖獗的欧拉丽黑暗时代。她们与【洛基眷族】或【迦尼萨眷族】都在为了都市和平而战。
仅以女性组成的团员共有十一人。
但她们受人敬畏为「女英豪」或「巾帼英雄」,净是些个性强悍的人,也是平凡男性冒险者见到都要脚底抹油开溜的少数菁英【眷族】。
「好了,大家重新打起精神来,今天来谈谈何谓『正义』吧!与黑暗派系(Evils)的战争也渐入佳境了,不妨趁现在回到原点寻回初衷!」
其中最耀眼的,是亚莉榭•罗斐尔。
她是派系的团长,也是邀请琉加入这个【眷族】的少女知己。
宛若灿然太阳的红发在后脑杓绑成马尾发型,象徵了亚莉榭快活的为人态度。她的言行说得好听点是坦白真率,难听点就是老实不客气又欠缺考量。初次见面时,她鲁莽地亲近琉,甚至还狂妄地说:「你的名字叫琉?好难叫喔,从今天起我就叫你璃昂!」多亏于此,在【眷族】内除了主神(阿斯特莉亚)之外,大家都叫她璃昂。
但是,琉很尊敬这样的亚莉榭。
因为少女总是乐观进取,拥有不管对谁都一视同仁的温柔心地,比任何人都真率爽直。
亚莉榭名符其实地是琉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知己。
「说要谈『正义』,是要谈什么啦~」
「直接把不求回报的善行说成正义最简单,不过……」
「没有目的的善行,根本跟自我满足没两样吧?」
「有目的的话就变成有所图了,远远称不上真正的正义。」
「到头来,『正义』只不过是个好用的工具。是用来获得正当名义的武器,或者是用来将言行暴力正当化的无色旗帜。」
「等等,我要求你更正。我们所起誓的正义之剑与羽翼绝不是那种东西。」
「来了──璃昂的死脑筋发言──」
在亚莉榭的催促下,全体团员在大本营(总部)的一个房间各自发表意见。
讨论热烈到白热化的地步,甚至开始酝酿出一触即发的氛围。
环顾这种光景,身为团长的少女大方地点头,说了:
「──嗯,这个话题还是打住吧!反正就算向天神们询问也得不到完美的答案,我们再怎么烦恼也想不出解答的!嗯,没用没用!」
亚莉榭随兴地马虎行事,随兴地不负责任。
看到团长明明是自己提的话题却说停就停,包括琉在内,【眷族】成员的火大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毕竟谁都能谈论正义,也谁都能假称正义。所以我们就别从多如繁星的正义中寻找『正确答案』,还是去解决那些高举『假货』的坏蛋吧!」
「!」
「只要名为虚伪的『恶势力』消失,和谐与秩序就会于焉诞生了,还有好多好多人的笑容也是!所以,这一定就是我们【阿斯特莉亚眷族】的正义!」
而且,这个少女也总是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让人顿然醒悟的话来。
「正义不是背负的责任,那样总有一天会把人压垮。正义更不是该大肆宣扬的理念,不然就跟强迫别人接受的恶意一样!」
「亚莉榭……」
「正义是隐藏于内心的信念!」
团员们睁大眼睛,肩膀放松力道,都又好气又好笑地弯起嘴唇。
就跟主神阿斯特莉亚一样,亚莉榭•罗斐尔也是最深得团员们爱戴与信赖的人。
「今天大家又拜服在我的正确理论下了呢!哼哼!真不愧是我!」
然后,总是多讲一句话也是她的特色。
少女一手放在胸前,阖起双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这次就不免引来一顿白眼了。
──啊啊,好怀念。
眼前铺展开来的梦中光景,让琉如此心想。
琉所渴求的事物全都在这里。
渴求到如果愿望能够实现,她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那就进入正题吧。『公会』送来消息,说黑暗派系在『下层』有动静。」
然后,一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琉的意识冻结了。
「黑暗派系……【楼陀罗眷族】吗?」
「对。一年前,第27层的噩梦对公会势力的【眷族】造成了严重损害,但给予黑暗派系的打击更沉重。黑暗派系当中还有办法行动的,应该只剩那帮人了。」
「虽然当时的作法有够呛,不过都得感谢主导反攻作战的【洛基眷族】呢──真的,该说不愧是我们种族的勇者大人吗?」
亚莉榭等人的谈话,动摇了琉的意识。
这是前一天。
是那个【灾厄】现身前夕发生的事。
当时琉并不知道,这之后会有什么在等著她们。
但现在的琉知悉一切。
「我们【阿斯特莉亚眷族】将前去调查『下层』。能发现什么都好,如果能阻止敌人的企图更好,要是能抓住【楼陀罗眷族】就更没话说了。」
不对,不对。
这项消息是闍罗他们【楼陀罗眷族】故意外流的,是与该派系背地里勾结的公会职员故意爆的料。
而【阿斯特莉亚眷族】将奔赴地下城,遇见那个【灾厄】。
「怎么觉得又有陷阱的味道啊?就像第27层的噩梦那时候一样──」
「就算是这样,也非去不可。为了不让他们再度引发那种惨剧,我们必须去。」
听到小人族团员这样说,亚莉榭摇了摇头。
她那率真的眼眸是琉向来尊敬的、高尚清廉的正义眼神,也是让如今的琉绝望的既定命运。
──不行,亚莉榭!
不管琉如何喊叫,声音都传不过去。
她拚命在手脚都不听使唤的自己体内大声呼喊,但梦境仍按照记忆进行,将亚莉榭她们引向绝望之路。
「晚点我们就出发,大家先做好准备喔。」
不行,不行!
阻止她,辉夜、莱拉!
大家不可以去!
琉的叫喊徒劳无功,亚莉榭转身背对她,往房间外走去。
其他的【眷族】团员,以及梦中的琉,也都随后跟上。
只有琉的意识,被独自拋在原处。
──等等我。
慢慢地,总部的景色逐渐融化,受到白光所淹没。
只剩下视线前方少女们的背影。
背影头也不回地即将往前走去。
走向光芒的前方、光明的对岸。
丢下活像雕像般无法动弹的琉。
──等等我。
──辉夜、莱拉、诺茵、妮兹。
──阿丝泰、乐娅娜、塞尔堤、依丝卡、玛琉。
即使呼唤同伴的名字,她们也听不见。
所有人都离琉而去。
只有琉,被她们拋下。
一回神才发现,琉对著红发少女的背影,拚命地伸出了手。
──亚莉榭。
在光明前方看见的少女背影,就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
「亚莉榭……」
只言片语,从那樱桃小口中洒落了出来。
我不慎听见了那静静落地的低喃。
在同行尸首长眠的窟室。
我按照琉小姐的吩咐,先将四面墙壁打坏了。我用〖女神之刃〗一次又一次戳刺、削切、挖掘墙壁。这下窟室就不会生出怪兽了。琉小姐的小太刀与〖白幻〗也捡回来了。
就在我结束所有作业,在琉小姐身旁坐下时,我不慎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
我闭上嘴巴,悄悄偷看她的脸庞。
偷看她在梦中与某人相会,彷佛内心悲痛的侧脸。
「……」
我将视线转向前方。
有气息与声响。一看,「白骨面具」飘浮在出入口的黑暗中。
贪婪地想吞噬死亡的死羊再次出现于窟室。不,说不定是有群体在周遭徘徊。
只有一只。……这样可行。
「……敢过来,我就射你。」
我举起右臂,笔直伸了出去。
精炼经过休息后稍稍恢复的精神力,我将「魔力」集中于右手。
我才不会让它看出我的疲劳。我维持坐姿,但尽可能虚张声势,让自己看起来桀骜不驯。
「骸骨羊」用空虚的眼窝(眼睛)注视著架起炮身的我,不久便后退著消失在黑暗之中。大概是将我的「魔法」视作威胁了。
换作是「上层」或「中层」的话,怪物会顺从本能不容分说地冲杀过来;只有现在这一刻,我感谢「深层」怪兽具有的高度智能。虽然平常战斗时极其棘手,但至少这种「心理战术」看样子也有效。
我吐出沉重的叹息,把手放下之后,再度将视线调回身旁沉眠的她身上。
(……琉小姐这么缺乏防备的模样,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
她闭著眼睑,身子疲弱不堪。可能是因为处于这种时刻,被血与尘埃弄脏的脸庞带有虚幻的美感。恰如受伤的妖精在月夜之下,沉眠于泉水池畔一般。
我必须在她身旁站岗,所以我们距离很近。
从稍微偏离一下就可能碰触到的肩膀传来体温,使我明明情况不允许……却觉得她好惹人疼爱。
她的肩膀如此细瘦,却一直战斗到今天?
满身是血,受人畏惧为【疾风】,投身于激烈的战斗之中。
「亚莉榭……」
她又喃喃说出了某人的名字。那是我所不认识的人名。
她就像个稚子般呼唤著。
平常那么英气凛然,又比我强悍,现在却这么地柔弱。
让我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琉小姐。
只是……我想保护她。
想保护这个在我面前绝不示弱的女生。
总觉得光是这份心意,就能让现在的我浑身充满力量。
「……亚莉榭……等等我……」
五分钟已经过了。
不过,再一下就好。
只是再一下的话,一定不会有事。
所以,我没叫醒她,继续站我的岗。
好让她能尽量将话语,送给那些梦中人。
○
后来过了片刻,琉小姐醒了。
睁开眼睛的她仍然是平常英气凛然的精灵,我对她入眠时看到的状况只字不提。
大概是跟我一样稍微消除了疲劳吧,脸色比不久之前好了很多。
接下来,该采取行动了。
「【请赐与求取汝者疗愈的慈悲】……【诺亚治愈】。」
从手里溢满而出的暖光,笼罩著琉小姐的右脚。
绑上匕首刀鞘当作支架的腿虽然没能完全痊愈,但有慢慢在好转。琉小姐显得不太服气地看著这个状况。
由于精神力多少恢复了一点点,我们立刻使用了琉小姐的「回复魔法」。在这时候,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坚持不肯为自己治疗的她。
至少也得把骨折的右腿治好,否则扶著你移动会耗费我的体力。我如此好说歹说,琉小姐才终于替自己做了治疗。
看她总是想以我为优先,让我重新体认到她也是个很顽固的人。
总而言之,虽然无法快速行动,但琉小姐这下就能够自己走动了。
「首先,我们来确认现况。」
「好的。」
我与琉小姐单膝跪地,膝盖对著膝盖互相注视。
我们一边戒备怪兽的袭击,分神留意窟室的出入口,一边悄声交谈。
「目前位置不明,无法掌握我们人在第37层的哪里。而且我们都受了伤,筋疲力尽。状况无限接近绝望。」
听到琉小姐说明今后情况难以预测,我沉重地点头回应。
不用说也知道,在迷宫内推断不出所在位置是攸关生死的事。在搞不清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状况下仿徨于地下城,本来可是通往死亡的捷径。
虽说做过了休息,但最糟的状况依然不变,以对付「深层」的怪兽来说,我们消耗的资源太多了。如果可以,我巴不得能立刻泡进一整个浴缸的万灵药(elixir)里,然后上床睡觉。
「治疗也无法做到完善。只能勉强拿我的『魔法』凑合著用。」
「回复魔法」已经立刻用在琉小姐的右腿上了,暂时无法再用。
附带一提,我们放弃治疗伤势最重的我的左臂。
因为在争论过应该治愈右腿还是治好左臂之后,琉小姐硬是解开缠在左臂上的围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我的左肘以下变成了一堆烂泥。又是骨头又是皮肉,总之连我自己都不忍卒睹。
可是,还能动。
只要还能动,就有办法可想。
虽然痛得要死,一直冒著令人不适的冷汗。
搞不好回到地表之后,我的手臂也要换成义肢了。
……一点都不好笑。
「装备也不够齐全,坦白讲以探索『深层』来说风险太高。道具也完全不够用。」
琉小姐一边摸摸没受到强酸融解的破烂随身包,一边列举出悲观要素。
武器有〖女神之刃〗与〖白幻〗,以及琉小姐持有的成对小太刀。
再来就是〖歌利亚围巾〗或许也算吧。虽然用来代替绷带包住左臂,所以恐怕无法期待它发挥防具以外的功用。
防具不但遭到破坏者的「破爪(爪子)」抓坏,还被凶兆(莱姆顿)的毒酸融化,有等于没有。
装备轻便到令我眼前一阵晕眩。琉小姐接著又说起目前的状况:
「来自外界的救助……最好还是别抱持期待了。就算您的小队──厄德小姐他们掌握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可能来到『深层』。」
从第27层移动到第37层。不可能有冒险者能料到这种「异常状况」。
如果要抱持希望的话,只能寄托在旁观战斗整个过程的人鱼(玛璃)身上,但就算她能跟莉莉他们或其他冒险者做接触好了,也不知道究竟要等上多久时间,才会有能够抵达「深层」的救难队来救我们。
几天?不,一周?
至于其他冒险者同样正在探索「深层」的可能性……就别再考虑了。
这种称不上希望的乐观猜测,只会变成击垮内心的毒药。
瞥过一眼化做白骨的同行们,我在心中刻下近似看开的觉悟。
(莉莉他们,不晓得要不要紧……)
无意间,我想起同伴的事。他们停留在第25层,所以应该没被卷入那只破坏者(怪兽)的杀戮行为才对,可是……
越是去想,不安的嫩芽就成长得越大,我决定现在先把它割除。
首先我们得从这里生还,否则连确认大家是否平安都办不到。
「基于这种现况……我们该选择的作法,是以通往第36层的甬道为目的地。」
不安因子大致上找完后,琉小姐提及今后的方针。
「到『下层』避难吗?可是,就算能走到那里……」
「是的,并不是这样就保证安全了。到时候还得继续探索『下层』。」
深层区域的第一个安全楼层是第39层,从这里必须走两个楼层的路。
不用说也知道,地下城是越往下面楼层走就越宽广。像是这第37层,一般甚至认为其规模可容纳迷宫都市(欧拉丽)的全部区域。又听说比起从「深层」往下走一个楼层,不如回到「下层」还比较不费力。所以无法采用以前在「中层」进行过的决死之行──像那时候一样往下个楼层前进,以安全楼层为目的地的强硬手段。
真要说起来,那也是因为有「纵穴」这种迷宫构造才能办到。
「不过,比起留在『深层』,这样做的生存机率会高上许多。『下层』有可供我们食用的坚果或果树……也就是迷宫(地下城)的采集物。就从水源与粮食这点而论,也比这里好多了。」
原来如此。我对琉小姐的看法表示理解。
至少不用担心营养方面的问题。更进一步来说,怪兽的质与量也会下降。
也就是说比起「深层」这里,「下层」还算好心的了。
「从现在开始,精神力将会成为我们的命脉。除了当然必须尽量避免与怪兽战斗之外,『魔法』也必须尽可能用在自卫上。」
就算说每当琉小姐的精神力自然恢复到一定程度,就要依次使用「回复魔法」,但接下来还是得尽量保留力量,缩减最终手段的用量。「魔法」或「技能」都禁止乱用。
不过前提是要「深层」愿意让我们节约使用才行。
「首先目前……我们得弄到在『深层』前进所需的装备,以及道具。」
如果可以的话,也需要水。
琉小姐如此做结。
我也没有异议。应该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那么,如何才能补给最重要的物资呢?我正要这么问时……不幸地发现了一件事。
发现琉小姐变得面无表情。
「琉小姐……?」
她正要张开的嘴唇,再次闭了起来。
在那冷然的相貌中,能够窥见踌躇与纠葛。
一瞬间,我觉得她看起来像在迟疑,不敢说出准备要说的话。
简直像要触犯禁忌似的。
天蓝色的眼眸,一度从我身上调开眼光焦点。
「……?」
她瞥了一眼冒险者们的遗体。
不知怎地,这让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不知怎地,这时,我寒毛倒竖了。
然后,琉小姐开口道:
「我们要扒下死者(他们)的装备。」
这句话语,贯穿了我的耳朵。
「…………咦?」
我听不懂她跟我说了什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面对一副蠢相的我,琉小姐重复声明:
「……我说我们要剥掉死尸的装备,给我们自己使用。」
她那低沉的嗓音,像是在劝说我,以及她自己。
一弄懂她真正想法的瞬间,我的喉咙惨叫出声了。
「请、请等一下!?那岂不是,也就是说,要洗劫尸体……!?」
这是对死者的「亵渎」。
本来做为同行应该帮忙将遗体带回地表,这是冒险者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而我们却要违反规定,「抢夺」尸体身上的遗物。这是最恶劣的「野蛮行径」。
盗墓、抢劫尸体、凶贼。该遭唾弃的词语在脑中不停盘旋。
霎时间我浑身喷出大把汗水,眼球不自然地僵住,舌头一瞬间全乾掉了。
我正想拿一些不成言语的想法回嘴时,琉小姐残酷地打断了我。
「我们要利用这些败给迷宫的人,请求比我们先败亡的先人,给我们这个逃生的方法。……现在不是挑剔手段的时候。」
黯然的决心,在迷宫中回荡。
我倒抽了一口气。
琉小姐,是认真的。
「……这位女性由我来,请克朗尼先生负责他们两位。」
说完,她从我面前站起来。
琉小姐拖著尚未痊愈的右腿,到穿著喇叭长裙战斗服的「她」身边跪下,真的开始东翻西找起来。
「……!?」
她残忍地撕开严重破损的战斗衣,用小太刀割断碍事的腰带,在赤红色的随身包里翻找。
白骨彷佛发出哭叫一般,手腕部位从衣服袖口脱落,金色毛发散落在地。
──拜托别这样!
──我不想看到你这种模样!
我这种内心的叫喊,没有变成声音。
看到琉小姐睁大、颤抖著双眸的侧脸,我领悟到了。
她不可能不感到犹豫,不可能不觉得排斥。琉小姐比我受到的良心苛责更深,吐著看不见的血。
对于有洁癖的精灵而言,「亵渎死者」自然是最令他们深恶痛绝的行为。她是主动践踏自己的荣誉,戴起残酷的面具羞辱死去之人。
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
做为冒险者的前辈,想完成职责?
看到琉小姐心无旁鹜地从尸体身上扒掉随身物品的模样,我无法阻挡心乱如麻的感情巨浪。
我泫然欲泣地歪扭眼角,用最大力气握住了拳头。
「!!」
斥责著窝囊的双脚,我冲上前去,赶向化为尸骨的同行人士身边。
靠墙的那具遗体,纯黑的眼窝与我对上目光,我闭上眼睛。
我伸手抓住铠甲,一口气将其扒掉。
光是这样,就让我视野一阵晕眩。
我呼吸紊乱,脑袋天旋地转。一股热潮从腹部涌上喉咙。
不行,不准吐。如今状况已经形同生存斗争(survival),不必要地呕出食物将会导致慢性死亡。我赶紧用一只手摀住嘴巴,苦不堪言地把涌上来的东西全喝下肚。
视野闪动著水波。掉眼泪也不行,每一滴水分都不能浪费。
所以,所以,所以,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亵渎」死者。
对不起,原谅我,我还不能死。我一边在胸中重复诉说自己的苦衷,一边慢慢扒下同行人士的装备。碰到枯瘦的白骨手指,我按住自己像通了电流般跳起的手臂,一件件夺走他们的剑与防具。
这就是……冒险者。
这也是……冒险者。
当被逼入性命交关的局面时,连遗骸都得抢劫。
我知道这门行业不能只讲好听话,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了。但看样子,我有些地方还是太天真了。
(我现在要做的觉悟……只不过是狡辩……)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决意活下去。
决意连遭到洗劫的死者(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在心中如此发誓。
我拚命地对他们说些安慰不了任何人的话。化做遗骸的同行们什么也不回答。
只有从他们身上抢来的剑,说著:是冒险者就得跨越。
就像在这样告诉我一样,剑刃在黑暗中散发出锐利光芒。
「呼,呼……!」
我一边喘著大气,一边从双手撑著的地面抬起头来。
眼前摆放著过世同行们的遗物──装备品与道具。
有缺了部分刀刃的长剑与东洋刀、龟裂的短杖(wand)、几把短刃(dagger)、唯一一件防具单胸铠、魔道具羽毛笔、变成诡异颜色的几支灵药(potion)与整块发霉的黑面包、其他小东西……尽管种类丰富,不过最吸引我们目光的道具是这个:
「绘制到一半的,楼层地图……」
采用卷轴形式的坚韧布料,握在靠墙遗体的手里。
标记在角落的╳印,很可能代表的是据点,换句话说就是现在这个窟室。从这里用红线画出了复杂的迷宫。
绘制的范围相当广大。从这份地图可以看出,他们即使碰上了好几条死路,内心几乎受挫,但仍然坚持绘制下去。
这几位人士一定也是遇难了,然后四处仿徨寻找出口吧。
然后壮志未酬,身先死。
「我虽无法体会他们的憾恨……但这份地图将会对我们大有助益。」
琉小姐将地图铺在地上跟我一起俯视,我坚定地点头回应她的低喃。
我们必须前往地图中断处的前方──继承制图工作,一路画下路线。
画下归返地表的路径。
「……琉小姐,您对这份地图的情报有印象吗……?」
「没有……第37层太广大了,我没能掌握到每个角落。至少我不记得有看过这个迷宫的形状。」
这么问本来是希望至少能从整个楼层当中推算出目前位置,但得到的答案果然并不乐观。然而……
「不过,我曾踏进过『深层』好几次,还记得正规路线怎么走。」
「那也就是说……」
「是的,只要能走到正规路线附近……之后我就能带您到甬道。」
琉小姐凑近与我四目相交,眼中蕴藏著一线光明。
虽然只有些许,但……
我慢慢看见希望了。
「关于死者(他们)的行囊……能带就尽量带上吧,说不准会需要什么。」
「好的……」
我从摊开的地图抬起头来,眼睛转向各种装备以及道具。
我们利用遗物长靴的鞋带修补半坏的背包,把东西放进里面。一些劣化到实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道具也塞进去了。撞凹烧黑的水壶或是空试管也不忘装进去。琉小姐撕破那位女性的战斗衣,代替破烂不堪的衣服缠在身上。明明时机不对我却脸红起来,急忙别开了目光。
不过,重新看看他们的随身物品……会发现虽然发霉腐败了,但还有剩下粮食。
我不认为他们的直接死因会是饿死或脱水。只是,灵药剩了很多,却没看到解毒药之类的道具。我不觉得探索「深层」的小队会没准备这种东西……那么,是全部用掉了?难道说死因是以「中毒」为首的「异常状态」?
我觉得有可能。他们很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而遇难,然后以这窟室为据点寻找逃生出口。然而途中魔物让他们中了「毒」,他们勉强躲在这里坚守不出,手边的道具却不够用来解毒……
就在同伴一个又一个断气后,剩下的一人也许是被「深层」的黑暗逼疯,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忍不住看向刚才那具胸前插著短剑的遗体。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注意到了一件事,将地图翻过来拿给我。
原来这块布是【眷族】的徽章,应该是团旗。他们恐怕是连地图绘制(mapping)用的纸都没有,只好将地图画在派系的荣耀上。
激烈摩擦的痕迹,使我无法判断这是哪个【眷族】的徽章。
但是,在布料的角落,用红字写著通用语(Koine):
「『非常抱………雷…神…………对不……玛……妈妈………回不去……』」
我念出这段有些地方被弄脏、看不见的遗言。
想像到这三人组小队的临死状况,我与琉小姐,都同样怀抱著沉痛的心情。
「……」
「……」
就在我们穿戴起接收的武器与防具,准备离开窟室的前一刻。
琉小姐与我让三位同行双手交叠躺在窟室中央,然后面对著他们阖上眼睛。
我们献上对于冒犯他们的谢罪,以及默祷。
只有少许时间能用来祈福。
这里是地下城,是怪兽的巢穴。不能慢吞吞地沉浸在感伤之中,露出破绽。
于是我们终于离开了窟室。
向不知其名的冒险者们留下道别的话语,以及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