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传来一股声响。
类似银色的琴弦被扯断。
像是从沙哑的喉咙强行挤出声音。
那股清亮却又凄厉的声音撼动世间万物。
也宛如海啸那吞噬一切的低鸣。
甚至让人联想到恍若化身成一头巨型生物的军队,整齐划一踏下步伐所产生的军靴声。
那是征服的声音。
那是支配的声音。
那是绝美之光的声音。
既可怕又悲伤。
拋出后缓缓滚至脚边的那颗骰子,恐怕早就已经摔碎了。
接著──
好像有东西在燃烧。
在背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为了保护我,不断对抗并逼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
那是燃烧憧憬(什么)的声响。
那是违背神意(什么)的声音。
宛如一朵绽放于高处的金色鲜花,抗拒著一切的征服与侵略。
那团火焰不需要木柴。
那团火焰不会产生灰烬。
点点星火漫舞于空中。
那片永不褪色的金色情境,就位在炉灶深处无止尽地燃烧著。
寄宿于体内的永恒圣火,就这么轻轻搂著闭上双眼置身于黑暗中的我。
可是──
我也不懂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不安。
彷佛只有自己被大家拋下。
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无尽黑暗之中。
也像是被无数的背影所包围,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人肯回头看我。
那盏温暖的圣火,孤零零地持续发出燃烧的声响。
被恐惧纠缠不放的意识,再过不久就会苏醒──
*
「……唔。」
异常沙哑的呻吟响起。
我睁开双眼后,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挑高的天花板就这么映入眼帘。
从窗帘缝隙射入的阳光,轻拂著我的脸颊。
稍微恍神了一段时间的我,伴随被褥摩擦的声响撑起上半身。
「这里是……?」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
室内摆放著三弯腿型的桌椅、衣柜以及状似烛台的魔石灯。我所在的这张床看起来相当高级,地板则铺了像是会一脚陷进去的柔软地毯。
让人不禁联想到高级旅馆。
对我这种背负巨额债务的【眷族】一员来说,此处是就算天塌下来也跟自己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场所。
不过该怎么说呢?
如果硬要解释……就是这里有著不同于旅馆的「生活感」。
与其说是客房,反倒更像是卧室。我困惑地扭头观察房间内部。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我拚了命地重组脑中的记忆。
「……!有了,我……!」
我遭遇袭击。
和琉小姐一起遭遇「都市最强的冒险者」的袭击。
我在感到错愕的同时,一股紧张感油然而生。
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被人抓来的吗?
琉小姐她不要紧吧?
我将接连冒出的疑问都压回心底,悄然无息地爬下床。
身上换了一件陌生的睡衣。身体并没有被人绑住。表示我可以自由走动。但四处不见我的装备,就连《女神之刃》也不知去向。
看来装备都被人没收了。我懊恼地咬紧牙根,同时仔细确认房间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之后,便蹑手蹑脚地来到透著阳光的窗边。
「……平原?」
我稍稍探头窥视,发现屋外有一座相当辽阔的院子……不对,是「原野」。
在蔚蓝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是一片由绿草组成的茫茫大海,远处则有像城墙般的高耸石墙。
……不行,我对这片景色一点印象都没有。
甚至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欧拉丽。
担心被人掳出城外的我,开始检查眼前的窗户。
窗户没有上锁,也并未加装铁窗,感觉随随便便就可以逃离此处。不过外头能看见多名应该是冒险者的人影,就这么冲出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于是我放弃直接跳窗逃跑。
「既然如此……」
我望向房间内唯一的出入口。
在观察一阵子之后,我做好觉悟迈开步伐。
我握住门把,静悄悄地把门推开,同时对周围提高警觉。
「…………我到底在哪里啊?」
一走出房间,我惊呆地如此低语。
时髦的白色走廊又长又宽敞,壮观得宛如哪来的城堡。
当我怀疑自己似乎被带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而慌了手脚时──
「你在做什么?」
「!!」
来自身后的这股声音,吓得我几乎忘了呼吸。
我反射性地回头望去,发现来者竟是最近让我迅速明白其为人的金发精灵。
「师……师父……」
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的赫定先生,似乎是从侧面那条走廊过来的。
我完全没感应到他的气息──但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他是Lv•6的第一级冒险者。
历经之前的改造特训,即使我再不愿承认,仍然深刻体会到无论我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他都可以徒手压制我。
也许他会念在我们曾经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提供协助……才怪。
因为师父生性冷酷无情,而且他还是【芙蕾雅眷族】的一员!
「……!」
他会抓住我吗?会把我押回房间里吗?重点是我怎么会被掳来这里?
当我吓出一身冷汗地与师父对视一段时间后……师父彷佛看见哪来的秽物般啐了一声。
「快把你的脏脸洗乾净,然后去吃早饭吧。」
…………………………咦?
我一时之间没听懂师父想表达的意思。
「……吃、吃早饭?为、为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既然睡了一晚刚起床,本来就该先去洗把脸。提醒你吃早餐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咦?咦……?我才想问师父您呢,难、难道您是疯了──」
「你是在愚弄我吗?蠢兔子。」
「呜呸嘶!?」
如同之前那样,一记侧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踹在我脸上。
确实,提醒人去吃早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
当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时,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
先声明,我不是被人踹就会感到开心的那种人……而是因为师父一如往常那样没有丝毫变化。
至少并没有将我视为敌人。对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大感混乱的我来说,多少能让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
……但依旧消除不了哽在我心中的那股「异样感」。
「你赶紧去洗把脸吧。」
师父隔著眼镜用他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眸注视我一阵子后,随即转过身去。
我只能乖乖闭上嘴巴,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然后才刚走进盥洗室,师父便甩下一句「就叫你快去洗脸啊,废物」,先是直接赏我一脚,然后就用手抓住我的后脑杓,一把将我压进装满水的水槽里。
*
我被强制梳洗好后,换上看似战斗服的衣物,就这么跟在师父后头。
虽然【赫斯缇雅眷族】的「灶火馆」已称得上是豪宅,但相较于这里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占地的广大就无须再提,室内装潢可说是金碧辉煌。我先是被一踩就会陷下去的顶级地毯给吓得跳开,看见巨型魔石水晶灯时则目瞪口呆,来到如宫殿般的宽敞阶梯前更是惊讶得瞠目结舌。当我畏首畏尾地频频东张西望之际,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恍若只存在于童话中,规模奇大无比的「特级大厅」。
「你醒啦。」
「真佩服你竟敢睡过头。」
「自以为是董事长吗?兔崽子。」
「你最近似乎挺嚣张喔,兔崽子。」
里头有用多张桌子并成,粗估有五十M(米度)的长桌。另外还有四名坐在椅子上,模样像个孩子般脚踩不到地面的小人族们。
他们是【炎金四战士】•贾里巴四兄弟。
看见都市最大派系的第一级冒险者们,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在此之前,我感到的是困惑。
「喂,杜华林,别挑食不吃番茄。」
「早餐里居然有红茄子,这是哪门子的拷问啊?阿尔弗利克,送你(Pass)。」
「你别闹喔!喂,别模仿杜华林啦!贝尔林!」
「你误会啰,阿尔弗利克,我只是想用这个跟你交换甜点,送你(Pass)。」
「你这样更糟糕吧!喂,格尔你别跟著照做!」
「送你送你送你。」
「好歹也想个藉口啊──!」
「「「拜托你嘛~阿尔弗利克哥哥~」」」
「揍飞你们喔!!」
无论是容貌或嗓音都一模一样的四胞胎,拚了命地将盘子里的番茄塞给对方。
一场彷佛与自己的分身们互相打闹的奇妙斗争,就这么在餐桌上开打。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就是神仙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给人一种家的感觉……
看著这群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第一级冒险者们出乎意料的一面,我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够了!你来吃,贝尔!当作是你睡过头的惩罚!」
在被人喊出「我的名字」的那瞬间,彷佛致命一击般令我备感困惑。
「「「阿尔弗利克哥哥好坏喔~」」」
「这句话轮不到你们来说!另外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很欠揍!!」
小人族四胞胎没有察觉我完全傻住了,像一群孩子似地继续斗嘴。
「四名分享灵魂的宿命之子,突然于黎明的餐宴投入战乱之中亦乃命定……」
「赫、赫格尼先生……」
「真是美好的晨曦,限制你食量的戒律尚未解开吗?」
黑精灵坐在与小人族四兄弟隔了一个座位的椅子上,手持刀叉正在享用早餐。
日前的激斗有如没发生过──不对,是状似没那么怕生般──赫格尼先生态度轻松地向我打招呼。
他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真是美好的晨曦,限制你食量的戒律尚未解开吗?(早安,你不来吃早餐吗?)」……
「愣在那里做什么?吃完饭就给我立刻去『庭院』报到。」
最后开口的是一身黑毛的猫人。
【女神之战车】艾伦•傅洛摩……先生虽然措辞很不客气,仍以眼神要我「坐下」。
带我过来的师父也不发一语地就座。
「…………?」
我惊呆了。
无论是紧张或陷入绝境的感受全都被一笔勾销,我就这么傻住了。
我被静静将早餐端上桌的女仆们给吓到的下一秒,其中一人还为我拉开椅子。
要我跟敌对派系(你们)一起同桌吃饭吗?
我伫立在原地迟迟无法动弹。
「喂,你怎么还站在那边?」
「干啥露出一脸痴呆样?」
「和第一级冒险者(我们)一起吃早饭就这么令你尴尬吗?」
「何必事到如今才上演这出啊。」
「汝是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异端之子。没错,汝之大名便是世界最快白兔(纪录保持人)……」
小人族四胞胎与黑精灵相继开口。
奇怪。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情况还非常严重。
看著把和我同桌用餐视为理所当然的他们,我脑中的混乱已突破极限。
「这、这里……!!」
我扯开嗓门吼出的话语响遍整个餐厅。
尽管第一级冒险者们集中过来的视线快将我压垮,但我仍以沙哑的嗓音提问:
「……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此话一出──
所有人都对我射来质疑的目光。
开口回答我的是四位小人族之中的……应该是阿尔弗利克先生跟杜华林先生。
「这里当然是我们的大本营(总部)啊。」
「这片神圣的领域,除了『战场原野(Fólkvangr)』这个名称以外都无法形容吧?」
战场原野……?
所以这里果真是【芙蕾雅眷族】的大本营(总部)?
意思是我被掳来其他派系的总部吗?
可是……但是……即便我已搞清楚状况……心中的「异样感」仍挥之不去。
一股诡异的恶寒从心底油然而生,但我还是撬开自己的嘴巴大声质问。
「为何要把我带来这里?」
「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琉(Ryu)小姐她不要紧吧!?」
沉默。
寂静。
无声。
当声音从餐厅内消失的瞬间,反倒是开口的我心生动摇。
莫名陷入一种方才说了什么怪话的错觉,在场所有人都显得一脸困惑。
「吾等没必要掳走汝,汝并非受囚禁的公主。」
「你这个傻小子是睡昏头了吗?」
赫格尼先生和艾伦先生相继回答。
「话说RYU小姐是谁?」
「是龙(ryu)吧。也就是所谓的Dragon。」
「居然把龙称为小姐,难道你与怪兽成了心意相通的朋友吗?」
「撇开锻炼不提,我不记得有袭击过你喔?」
三位弟弟纳闷地歪著头,长男则是态度正经地否定了。
「你从刚刚起究竟在说些什么?简直就像鸡同鸭讲。」
师父露出锐利的眼神射向我。
「你可是被芙蕾雅女神一眼看上的眷属,原本就是【芙蕾雅眷族】的一份子。」
总觉得时间被暂停了。
甚至连心脏都忘了如何跳动,我就这么化成一尊雕像。
我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也无法理解师父为何要对我说出这么荒唐的「玩笑话」。
「师父您…………您到底在说什么……?我……我是隶属【赫斯缇雅眷族】!才不是芙蕾雅女神的眷属!」
我情急之下喊出的这句话,令现场气氛急转直下。
「你这个臭小子在鬼扯啥?」
「竟敢出言侮辱芙蕾雅女神……难不成你打算叛变?」
猫人和其中一名小人族立刻散发出杀气。
「先等一下,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这个兔崽子就算再蠢,也不可能会忘了对主神的敬意吧。」
另外两位小人族马上出面缓颊。
「他的眼中充满混沌……来自外界的暴君突然降临,夜空中闪烁著动乱的徵兆。」
「我完全听不懂他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赫定,麻烦你翻译一下。」
「他想说的是『会不会是记忆发生混乱?也许是受到外来的严重冲击才产生错乱』。」
赫格尼先生、阿尔弗利克先生以及师父就这么交谈起来。
明明是他们说了奇怪的话,为何众人都没有感到一丝迟疑?
为什么「奇怪的人」反倒是我?
这群人在说些什么?
大家到底在胡说什么!?
「当、当初是神仙……是赫斯缇雅女神收留我的!而且我也没有改宗成为芙蕾雅女神的眷属!!」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你来到欧拉丽之后,赋予你『恩惠』的就是芙蕾雅女神啊。」
吼完话的我在听见阿尔弗利克先生的回答后,吓得完全忘了呼吸。
将「恩惠」赋予贝尔•克朗尼的天神,自始至终就只有芙蕾雅女神。
看著那双没有一丝虚假的眼睛,我不禁感到一阵头昏。
「难不成是锻炼过度,不小心撞到头了?」
「也有可能是其他派系的人对他施加了棘手的『魔法』。」
「负责照顾这小子的人是赫定你吧。你是否有头绪?」
「我哪可能从早到晚都在监视这只蠢兔子。」
我没有理会小人族的三位弟弟和赫定先生的对话,而是下意识地往后退。
一股未知的恐惧从心底涌上来。
好可怕!
这群人好可怕!
「去把海慈找来,记得她应该在『巴别塔』里。叫她来帮忙检查一下是否哪里出了问题。」
当不知所措的女仆们接获指示的瞬间──
我再也承受不了涌上心头的恐惧,转身拔腿就跑。
「──!」
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喝止声。
但我根本不想管。
别理会那些人,别听信那些说词。
他们都是第一级冒险者,如果真想逮住我,很快就可以追上来了。
所以我得逃走,得赶快逃走,尽早逃离这个恶心的地方!
冲出餐厅的我四处寻找出口。
我穿梭在犹如宫殿的偌大豪宅内,不断搜索著能通往户外的道路,来到形同大厅的正面玄关,我一口气把门撞开。
「……!?」
随后,一群「持续战斗的战士们」映入我的眼帘。
这座宫殿位于山丘上──从这里往下望去是一片宽阔的原野。在那片小花随风摇曳的绿色汪洋里,有几十名冒险者正拿著各自的武器大打出手。接连传来的吆喝声,彷佛连蓝天都会为之撼动。
我确实听说过。
在【芙蕾雅眷族】里……在大本营(总部)「战场原野」里,团员们从早到晚都不断「互相厮杀」!
【眷族】内的竞争极其严苛。
这一切都是为了提升自我,获得主神宠爱的过程。
不过,这也是促使【芙蕾雅眷族】成为现今都市最大派系的原因之一。
他们不分性别、种族以及年龄,全都打得满身是血,但还是斗志激昂地展开竞争。
被现场气氛震撼到的我,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同时也感到一阵迷惘。
要是不前往围绕这片广大原野的外墙,我就无法逃离这里。
得设法掩人耳目地离开这里──不对,这是不可能的。
没人能够肯定师父他们何时会追上来!
我一口气冲下山丘,试图从正面突围。
「贝尔!你这个臭小子竟敢这么晚才出现!而且还手无寸铁,你是在瞧不起人吗!?」
「……!?」
我迅速穿过在不远处厮杀的团员们,当我跑到一半时,忽然有一位「半小人族」朝我发动攻击。
手持双剑的他,像是看见熟人似地跟我说话!
「只不过升上Lv•4可别太嚣张喔!看我把你打得半死不活,像从前那样锻炼你!」
我惊险地躲过半小人族一上来就挥出的犀利斩击,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但其中最令我感到害怕的,是这个人说出了「我所不知道的自己」。
我没有多加理会,连滚带爬地穿过他的身旁。
为了摆脱这里,我决定把自身的速度发挥至极限。
下一秒,原本在周围展开激斗的战士们都注意到我,纷纷将武器对准我。
来打一场!
来打一场!
来打一场吧!贝尔!!
对于那一道道直射过来的目光,对于那一阵阵直扑而来的怒气,对于那一声声呼唤著「我的名字」的声音,我抗拒地甩了甩头。
「我不认识你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我只想摆脱这一切地踏过草皮,卯足全力往前跑。
然后纵身一跃,越过有门卫把守的巨型大门。
*
「呼!呼!呼……!」
我快步穿梭于闹区里。
离开【芙蕾雅眷族】大本营(总部)的我,来到都市的南区。
女神祭似乎已圆满落幕,公会职员与市民正在清理现场。装有大量农产品的箱型推车被逐一运走,露天摊贩也慢慢撤离。看著庆祝丰收的华丽装饰都被收掉,令人产生一股庆典过后独有的落寞感……但我目前无暇沉浸在感伤里。
为了摆脱高级冒险者们的追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疾走。
我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破烂烂,这正是强行突围得付出的代价。
这身模样简直像是刚逃狱的罪犯。
心脏不断激烈跳动,浑身上下汗流不止,从心底涌出的不安遍及全身。
好想赶快放松下来,好想马上忘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因此我赶往神仙他们的身边。
赶往属于我们的家……!
「唔!?」
因为我一心想摆脱心中的不安和动摇,没能注意周遭的情况,于是不小心与路人发生碰撞。
尽管一度失去平衡,我还是有站稳脚步。
幸亏被撞的人体格壮硕,这才没被我撞倒。
在我连忙准备道歉之前,随即听见对方操著熟悉的嗓音破口大骂。
「很痛耶!你有没有好好看路啊!」
──摩多先生!
看著那张有过多次交流的熟面孔,我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冒险者前辈就如同往常那样一脸凶狠地瞪著我,而当他看清楚发生擦撞的对手是我之后──
「芙、【芙蕾雅眷族】的【白兔脚(Rabbit Foot)】!?」
没错,他显得相当惊恐。
「────────」
本因松了口气准备露出笑容的我,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表情肌随之微微抽搐。
摩多先生一股脑儿地对著脑中一片空白的我大声道歉。
「抱、抱歉!我没注意到原来是你!」
「摩多!钱!快掏钱出来!」
「交出身上所有的钱恳求他原谅你啦!」
跟在一旁的史考特先生和凯尔先生也吓坏了。
这一幕究竟意味著什么,答案可说是再简单不过。
就是担心遭受都市最大派系的报复──打从心底畏惧我!
「不对……你误会了!!我不是【芙蕾雅眷族】的人!!」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你不必这么害怕!是我啊,摩多先生!!虽然我曾被你狠狠修理过一顿,不过你也教导我许多偏门的小知识,还帮助过我很多次不是吗!?」
「少胡说!我才没有对你做过那种事!拜托你别故意来找我碴啦!」
对上那种遇见陌生人的眼神,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我用双手抓住摩多先生的厚实肩膀不停诉说,却依然解不开误会,从头到尾只换来「没搞清楚状况的是你」的反应。
明明他长得比我魁梧许多,眼中却明显透露出怯意。
导致我越来越无法保持理性。
「拜托你放过他吧!」看著帮忙劝架的凯尔先生等人,更是令我心情大乱。
这场骚动随著时间引来更多人的围观,我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置身于何处。
「你们在做什么!?」
当我开始觉得自己彷佛闯入了某个陌生城镇而愣在原地时,从旁传来一股声音。
只见一名半精灵朝著这边走来。
这才令我回过神来。
「目前正在进行女神祭的清理工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眉清目秀的脸上戴著一副眼镜,黑色长裤搭配职员制服,模样看起来与往常毫无分别。
她凛然地从还在处理公务的同事们之间走出来。
那副只为履行职务而英勇上前处理冒险者之间纠纷的态度,完完全全就是秉持公正且认真负责的公会职员。
「埃伊娜小姐!」
我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字。
换作是她──
换作是当我成为冒险者之后就一直非常照顾我的埃伊娜小姐──
绝对不会说出我隶属于【芙蕾雅眷族】的鬼话!
听见我呼唤她的名字,她先是微微睁大那双绿宝石色的眼睛,接著换上一抹苦笑。
然后试图哄我安心地面露微笑说: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
啪哩。
我隐隐听见一股声音。
一股类似玻璃碎裂,既清脆、冷淡又致命的幻听。
彷佛眼前的画面炸裂开来。
彷佛眼球内冒出裂痕。
映入眼帘的景色与人物都开始扭曲变形。
「………………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吗?」
「当然没那回事!在这座都市里,哪有人不认识又被称为世界最快白兔(纪录保持人)的您,不过……听见您喊出我的名字,是稍微有点吓到我了。」
她对我露出笑容。
埃伊娜小姐对我露出笑容。
那是我十分熟悉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表示著她并不认识我。
「…………因为摩多先生他们一直在捉弄我……明明我隶属【赫斯缇雅眷族】……」
「嗯……?我并没有收到克朗尼先生改宗的消息喔。」
埃伊娜小姐没有直呼我的名字。
她并非称呼我为「贝尔」。
不对,这里是公开场合,她这么做只不过是遵守公会职员应有的规范。
肯定是这样没错。
理当是这样才对。
「…………那个,你是我的顾问没错吧?」
「咦咦!?我哪有资格担任您的顾问!而且【芙蕾雅眷族】的方针是不让团员聘请顾问……」
埃伊娜小姐否认了。
她接连否认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而且清楚了当地表示我们从未见过。
「克、克朗尼先生……?您怎么了?」
终于摆脱我而松了一口气的摩多先生他们、一旁围观的路人们,以及位于我眼前的埃伊娜小姐,都十分困惑地看著脸色苍白的我。
我已经搞不懂了。
为何我的嗓音不停颤抖?
我究竟身处在什么地方?
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是置身在怎样的迷宫里。
「………………………………我,到底是谁?」
我张开口乾舌燥的嘴巴,用快要打结的舌头提问。
我抱著从断崖上一跃而下的决心,抱著登上绞刑台的觉悟,抱著在怪兽面前扔掉武器的心情,将我截至目前都不敢面对的「关键」问题脱口问出。
只见埃伊娜小姐一脸感到不可思议地回答:
「你是【芙蕾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先生。」
一股犹若被人推入断崖深处的冲击袭向我。
「也是接受了芙蕾雅女神的『恩惠』,刷新最快升级纪录的英雄候补。」
脖子似乎被一条绳索牢牢勒住,打算令我窒息般阻断气管。
「更是仅仅半年就即将成为第一级冒险者,众所公认的『剽悍勇士(Einheriar)』。」
宛如被怪兽以利牙扯断四肢,大口啃食我的身体,将我吃得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这副肉体与精神(贝尔•克朗尼)至此不再有反应。
我是谁?
这是哪里?
时间过了多久?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何我会觉得这么冷?
集中在我身上的一道道视线,没有任何「我」所熟悉的眼神存在。
就连如同姊姊般总是对我伸出援手,站在眼前的她也一样。
寄宿于背上的圣火发出声响,孤零零地不断燃烧著──
*
「结果如何?」
阿尔弗利克如此询问。
少年(贝尔•克朗尼)逃离之后,位于【芙蕾雅眷族】大本营(总部)深处的「特级大厅(Sessrúmnir)」里。
由猫人(艾伦)只身负责跟踪并监视少年的这段期间,阿尔弗利克和弟弟们都坐在椅子上,扭头望向坐在斜前方的白精灵。
「……原则上皆遵照女神的神意。」
赫定推了推脸上的眼镜说:
「除了蠢兔子以外,所有人与神的记忆都因为『魅惑』而被窜改。」
面对精灵以扼杀情感的口吻解释的现况,小人族之中的三位弟弟用夹杂恐惧的语调相继说出感受。
「真可怕。」
「嗯,真是太可怕了。」
「虽说是我们的主神,终究还是太吓人了。」
接著三人异口同声说:
「「「既然无法改变贝尔•克朗尼,竟然就改变了这个世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导致少年遭受世界孤立的「原因」,也是芙蕾雅所发动的「侵略」。
「贝尔•克朗尼会陷入混乱也无可厚非。」
「他在这半年来的生活,全都被抹除得一乾二净。」
「身为【赫斯缇雅眷族】的他,已从世人的记忆中消失了。取而代之,他会被当成我们【芙蕾雅眷族】的一份子。」
这就是「美」的权能。
这就是「美」的极致。
时而能操控人心,时而能带来毁灭,时而能创造傀儡的「美」,即便没有「神力」也可以令下界彻底变调──直接掌控「灵魂」本身。
所谓的「究极之美」,光是存在即可蛊惑世间万物。
「与其说是『窜改记忆』,不如说是藉由『魅惑』让人产生错误认知会更加贴切。不准大众承认贝尔•克朗尼是赫斯缇雅女神的眷族,让人误以为他从一开始就隶属于我等的派系(芙蕾雅眷族)……朝被芙蕾雅女神变成奴隶的民众与众神下达这样的命令。」
言词间同样透露著恐惧的阿尔弗利克,瞥了惶恐的弟弟们一眼,补充说明。
「美神」的「魅惑」并没有足以改变世界或世人的力量。
但众人会变成芙蕾雅的「俘虏」,藉此打造出顺从的「仆人」。
民众与众神恍若遵循诏令般不光是欺骗贝尔,甚至把自己也蒙在鼓里。
效果就类似于「自我暗示」。
即使发生改变的缘由或程序有所区别,却得到相同的结果。
整个欧拉丽如今正发生近似于「窜改记忆」的现象。
「无论是同甘共苦的朋友,或是默默支持的恩人……无一不将回忆中的少年杀死,从此淡忘与他之间的永恒羁绊。」
唯一站起身来的赫格尼,闭上双眼喃喃自语。
「白兔跌进仙境之中……但不论白兔如何奔跑,都只能置身在无人愿意追赶白兔的孤独世界。」
「──!?」
贝尔转身从埃伊娜等人的面前跑开。
他无法正视眼前的现实,最终屈服于恐惧之下,被混乱所吞噬。
于是他放任心中的冲动,只为了找出还有谁认识「自己」。
不过──
「快看,是【芙蕾雅眷族】的人。」
「是【白兔脚】耶!」
无论是行经大街、转角、窄巷或岔路──
在这座人满为患的都市里,每一个人对他的态度都十分生疏,甚至不敢接近他。
「……!?」
路边行人的轻声细语,有如森林里的回音般吵杂。
这种现象给贝尔带来一种「既视感」。
如今民众看待自己的方式,简直就跟遇见高不可攀的【剑姬】时所展现的态度一模一样。
就算当真是自己搞错了,这也绝非之前那种目睹都市内的当红人物(小新秀)时会有的眼神。
有别于单纯的恐惧、羡慕跟兴奋。
没错,而是──「敬畏」。
这是看见「最强眷族」的团员时才有的反应,是货真价实的敬畏之意。
不可能!
这都是错觉!!
贝尔在心中如此吶喊,对于沿途纷纷让路的居民、商人以及冒险者视若无睹,往前奔跑。
「当芙蕾雅女神决定动用『魅惑』时,贝尔•克朗尼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特级大厅」内传来阿尔弗利克的声音。
今日是女神祭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昨天。
芙蕾雅在「丰饶之塔」上展现自身的「美」,一举攻陷欧拉丽。
「女神的『魅惑』范围是──欧拉丽全境。」
在中央广场上仰望芙蕾雅的人,因为魔石扩音器而听见她声音的人都已遭受「魅惑」。就连沉睡、昏厥以及失去意识之人也不例外。美神的声音在进入肉体后,不仅是意识受到影响,甚至会直达「灵魂」。
民众与众神就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沦为芙蕾雅的「俘虏」,过著与昨日一样的生活。
「看在贝尔•克朗尼的眼里,这恐怕是一场恶梦吧。」
「毕竟一夜过后,自己身处的世界竟然完全变了调。」
「现在的话,稍微同情他一下也无妨啦。」
杜华林、贝尔林与格尔以完全相同的嗓音异口同声地说:
「「「毕竟这种异常状况对一无所知的人来说肯定会产生疑虑,而且绝对不可能有办法理解的。」」」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正如杜华林等人所言,不管贝尔如何奔跑,盘据在他心中的混乱和焦躁仍然有增无减。
对于摸不透「天神」底细的下界居民而言,自然想像不到女神可以在不动用「神力」的情况下扭曲世界,直接改变一整座城市。
贝尔•克朗尼拥有晶莹剔透且洁净无瑕的灵魂,但无论他如何洁白、无论他如何成长,终究无法以「神的角度」来推测事情。
「啊、贝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咦……?是、是谁?」
忽然有一位比贝尔年长的陌生美少女喊住他。
此人拥有一头淡红色的秀发,穿著类似战斗服的白袍。大感困惑的贝尔──注意到一件事。
「你怎会这么问呢……?我是海慈呀,海慈,是为总是受伤的你进行治疗的治疗师(healer)。目前正在帮人跑腿。」
那套白袍的肩膀上有个「女武神徽章」。
此人是【芙蕾雅眷族】。
贝尔的脸色瞬间刷白,至于少女那张美丽的脸蛋,看起来随即就与哪来的人偶毫无分别了。
「我在跑腿的途中买了点心,你要吃一个吗……?咦,啊~记得你不喜欢吃甜食吧。早知道就买咸味了。」
从没见过的人对自己十分熟悉。
其实这情况比熟人突然不认识自己更加可怕。
「唔、啊……!?」
贝尔不禁向后退,再度拔腿狂奔。
伫立在原地的少女,露出一张缺失情感的表情注视著少年远去的背影。
「不光是眷族,就连众神也会沦陷的『魅惑』之力……其实我们原本也做好遭受『魅惑』影响的觉悟了……」
「准确说来是我们曾被『魅惑』过,然后又解开了。透过芙蕾雅女神赋予我们的神血作为媒介。」
芙蕾雅的「魅惑」几乎是不分敌我都会受影响。
看见美神或听见其声音的人都会沦陷,无法指定哪些人不受影响。
因此在袭击【赫斯缇雅眷族】之前,所有眷族都愿意接受芙蕾雅的神意。只要是主神的心愿,就算自身灵魂会遭到扭曲,他们也愿展现忠心。
不过,【芙蕾雅眷族】的团员们都能对窜改前的情报产生认知。
如同赫定针对阿尔弗利克的低语所给出的答案,芙蕾雅以赋予的神血为契机,利用神威来解除「美」的效果。
「拜此所赐,我们得以共享女神想要的『设定』。」
刚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杜华林的言词中透露著这个意思。
受到「魅惑」,接收完「设定」之后再恢复神智。
这么一来,【芙蕾雅眷族】才能够扮演芙蕾雅所赋予的各个角色。
就算没有提前讲好,全体团员都可以装出「贝尔•克朗尼打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同伴」的样子。
「「贝尔•克朗尼是在半年前来到欧拉丽。」」
「「他被芙蕾雅女神收留后就开始迅速成长,达到现在的Lv•4。」」
「「【白兔脚】是【芙蕾雅眷族】的干部候补,受到派系内外的瞩目……」」
这就是迷宫都市(欧拉丽)的现况。
进一步来说这就是贝尔•克朗尼所置身的「虚假现实(情境)」。
贝尔就这么完全被蒙在鼓里,饱受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所玩弄。
「……米赫神!娜扎小姐、达芙妮小姐、卡珊德拉小姐!」
贝尔四处横冲直撞一段时间后,终于遇见曾经互相帮助且并肩作战过的挚友们。
医神此时亲率麾下眷族,正在进行祭典的清理工作。
「嗯?记得你是……」
「是【芙蕾雅眷族】,米赫神……也是被称为世界最快白兔(纪录保持人)的嚣张新人(小新秀)。不对,现在是叫做【白兔脚】吧……?」
「都市最大派系的干部候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
态度像是初次见面的米赫。
眼神宛如看见陌生人的娜扎。
态度十分警戒的达芙妮。
被绝望压垮的贝尔不禁浑身颤抖,又一次快步跑开。
却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某位少女(卡珊德拉),彷佛目睹「不可能成真的白日梦」般吓得花容失色。
「建御雷神!樱花先生!千草小姐!」
武神一行人正在调解纠纷。
由于其他派系的冒险者们发生争执,他们才前来调停,贝尔一跑上前去,就乱了分寸地抓住少女的肩膀。
「咿!?」
「你这是在干嘛!?快放开千草!」
「……你是芙蕾雅家的孩子吧?瞧你这副自来熟的样子,难道我们有见过面吗?」
「……!?」
一脸害怕的千草。
怒气冲冲将贝尔的手拨开的樱花。
以质疑的眼神警戒并打量著贝尔的建御雷。
贝尔最终还是换来这个令他崩溃的反应。
他没办法好好呼吸,心脏剧烈地跳动著。
没有人。
寻遍各处都没有人。
没有一个人认识【赫斯缇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
就连身为超越存在(Deus•Dea)的众神也不记得自己的「现实」。
少年的心底渐渐开始怀疑真正记错的人或许是身为低阶存在的自己(孩子),并将他逼入绝境。
身为孩子的贝尔成功抵御住「魅惑」的权能,唯独他一人维持「正常」,才会被这个变调的世界强行烙上「异端」的印记。
「这就是『魅惑』真正的威力……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芙蕾雅女神不曾动用过这么强大的权能,一直隐藏到现在吗。」
「此乃理所当然。像这样扭转世界等同于『对下界的亵渎』,而这正是至高女王最厌恶的行为。」
赫格尼替杜华林等人说出的感受作结。
【芙蕾雅眷族】的战力是万夫莫敌。
而身为主神的芙蕾雅无需发起争端即能拥有千军万马。
如果芙蕾雅有意为之,这个世界便会迎来终结,这句话没有一丝夸大。
无论是篡夺王位、打造乐园或统治整个下界。
其目光与声音所达之处,皆是女神的领土。
「魅惑」的威力所向披靡,就连同等的存在也会受影响,因此众神都十分畏惧她。
──凌驾于倾国美女之上的「统世魔女」。
这就是「美神」芙蕾雅的真面目。
可是身为终极女王的芙蕾雅之所以没有蹂躏这个世界,为的就是享受娱乐,而且她比谁都更尊重这个下界。
她很清楚这股权能极尽空虚,并且没趣得无以复加。
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的东西,还能具有多少价值?这么做究竟会换来何等空虚的结果?
尽数受「魅惑」影响,完全按照其意愿运作的世界「与死无异」。
因此芙蕾雅不曾在下界施展「魅惑」,将万物纳于她的支配之下。
这对她而言是一种禁忌。
「……女神最终却打破这个戒律,因为她就是如此渴望得到那只蠢兔子……想要占有贝尔•克朗尼。」
美神伊丝塔与曾经侍奉过她的青年(塔木兹)提供过这样的情报。
「魅惑对贝尔•克朗尼起不了作用」。
那位少年并未被女孩(希儿)的思念所束缚,也不肯屈服于女神的「爱」。
因此,芙蕾雅决定改变少年的周围,而非少年本身。
扭曲这个世界来孤立少年。
为的就是得到贝尔,为了将他的身与心都据为己有。
赫定拋出的这句话,令「特级大厅」陷入一片沉默。
从战士们眼中透露出来最强烈的情感是「嫉妒」。
接下来则是「忠诚」。
小人族四胞胎代替闭上双眼的两位精灵一齐说出心声。
「「「「一切遵照女神的旨意。」」」」
另一方面──
「神仙!各位!!」
少年即将与【赫斯缇雅眷族】展开第二次的「相识」。
*
「!!」
是贝尔!
当少年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记得一切的赫斯缇雅好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此处是接近东侧主要大道的西南区。
【赫斯缇雅眷族】就位在一条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街道上。
莉莉、韦尔夫、命、春姬以及赫斯缇雅跟其他人一样,都在进行女神祭的清理工作──实际上是赫斯缇雅在暗中调查世界遭窜改的情况,不过她越是确认就越是陷入绝望,偏偏少年(贝尔)这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彷佛互相吸引般,恍若一同分享那盏孤独圣火似的两人,竟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邂逅」彼此。
「白色头发、红色眼睛……难不成是【芙蕾雅眷族】的新人冒险者?」
「都、都市最大派系的人来找莉莉我们这群弱小的【眷族】有什么事!?」
面对一脸狐疑的韦尔夫,以及态度激动、十分警戒的莉莉,贝尔宛如遭人用长枪贯穿胸口般神情苦闷。
赫斯缇雅也感到胸口深处传来一股被刀砍的痛苦。
那双彷佛流下看不见的泪水而扭曲的深红(rubellite)眼眸,试图寻找著属于自己的场所。
渴望从这群把自己当成敌人般对峙的家人(眷族)之中,找出属于他的安身之处。
「你…们……」
啊~好想冲上前去。
好想把他拥入怀里。
瞧他那副像是孤立于寒冬中、不停颤抖的模样。
他看起来是那么痛苦,那么心碎!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莉、莉莉……!你还记得自己担任过我的支援者吗……?」
「像莉莉这样的小人族,怎么可能担任过您的支援者!」
小人族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立刻矢口否认。
最早结识的同伴,首次组队成为搭档的这席话,犹如利刃般刺入少年的心。
「韦尔夫!你帮我制作过武器……!」
「很遗憾,我对这件事毫无印象,而且你身上也没携带我的作品吧。」
锻造师青年露出质疑的眼神冷漠地否定。
不管少年如何检查自己的身体,却迟迟找不到青年为他制作的装备。
「命小姐!你在战争游戏时曾经帮过我……!」
「……在下并不记得【芙蕾雅眷族】进行过战争游戏……」
重情重义的极东少女像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伸出援手般,脸上写满了困惑。
明明他们一同拯救的儿时玩伴就站在身旁,可是那双青紫色的眼眸对此毫无印象。
「春姬小姐……!我们曾经一起畅聊过许多英雄传记……!」
「是、是我们曾在游廓见过面吗……?但我已不再是娼妓了……」
狐人少女显得十分畏惧。
大概是成为娼妓的那段期间饱受压抑与痛苦,状似对初次见面的男性感到害怕般身体不停颤抖,命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无论是他或她,所有一切都无情地伤害贝尔。
好想吐。
自己的眷属……自己所珍视的少年不断受到伤害。
双腿不争气地开始发软,好想扯开嗓门大声喝止。
停下来!
拜托都停下来!
不要再伤害他了!!
赫斯缇雅几乎快如此哭喊出声。
但是────她不能出面制止。
「……!!」
有两道人影映入赫斯缇雅的眼帘之中。
位于建筑物上俯视街道的野猪人武者,以及藏身于暗巷里的猫人青年,都在监视著赫斯缇雅的一举一动。
──赫斯缇雅与她的眷属(贝尔)一样。
她也没有受到芙蕾雅的「魅惑」影响。
身为天界「三大处女神」之一的她──
和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纯洁女神(阿蒂蜜丝)同样以贞洁为尊,断然拒绝接受「美神」霸道的支配之力。
在都市变调之前,荷米斯也是看准赫斯缇雅身为处女神,才断言「只有你能抵抗这股力量」。她全力释放「神威」之后,以处女神的权能挡下「魅惑」之力。
因此才会遭人「监视」。
(他们在看著我……不对,是在警告我!要是我对贝尔说出真相的话,支援者小姐他们都会性命不保……!)
「都市最强」与「都市最快」故意暴露行踪,只让赫斯缇雅一人注意到他们。
前者是从一早就在监视女神(赫斯缇雅)等人,后者则是追赶著从【芙蕾雅眷族】大本营(总部)跑出来的贝尔。
他们以冰冷的眼神「警告」赫斯缇雅,同时「以人质进行要胁」。倘若赫斯缇雅胆敢违背与芙蕾雅之间的约定,他们就会立刻杀死韦尔夫等人。
尤其是艾伦。
他誓死服从于女神的同时,也浑身散发出对这场「闹剧」的厌恶感。即使诛杀贝尔的同伴将导致他崩溃,导致芙蕾雅再也得不到贝尔的灵魂,但那个猫人绝对会马上取了韦尔夫他们的性命。
无论是密告或密函,两人都绝不容许赫斯缇雅和贝尔有任何接触。
直到达成约定让贝尔改宗,或是少年爱上美神(芙蕾雅)之前,「监视」都会持续下去。
「…………………………」
尽管很想上前拥抱少年,却又不能让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感受。
内心矛盾的赫斯缇雅就这么看著贝尔。
残留在贝尔体内的气力已如同风中残烛。
不管少年如何寻寻觅觅,无论少年怎么诉说解释,最终只换来一次次的拒绝。重复做著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贝尔的精神已伤痕累累。
从他身上已找不出一丝身为Lv•4冒险者应有的风范。
无论是战胜猛牛(弥诺陶洛斯)、前往第十八层的绝命之旅、战争游戏、与美神派系(伊丝塔眷族)的斗争、因异端儿而起的攻防战,以及进入深层区域的「远征」──
绝非独自一人就能跨越上述的冒险和试炼。
正因为有同伴们的陪伴,贝尔•克朗尼才能够克服重重难关。
如今谁都会夸奖贝尔成长迅速,都会赞美贝尔非常出色。
不过他们都错了。
一旦褪去名为冒险者的外皮,贝尔只是个心智与其年纪相仿的十四岁少年。
唯独赫斯缇雅对此再明白不过,他是个与常人毫无分别的平凡人族。
他会只身一人受伤,会感到挫折。令他饱受孤独所苦的话,他内心的软弱甚至会彻底暴露出来。
自从与祖父分开之后,反而让他产生极度害怕失去羁绊的一面。
贝尔之所以能在任何苦难之中重新振作,全是多亏有一群无可取代的重要之人愿意支持他。
多亏那一段段的「相识」。
而从根本否定了所有的「相识」的如今,贝尔•克朗尼无从理解,情绪变得极不稳定。
「…………神、神仙…………」
少年最后的依靠只剩下一个人。
那双深红色的眼眸望向赫斯缇雅。
那脆弱到有如轻轻吹口气就会支离破碎的空洞眼神,求救似地对准赫斯缇雅。
藏在背后以免被韦尔夫他们看见的两只手正微微颤抖。
他的内心恍若一片沙漠般毫无生气。
五人站在一起的【赫斯缇雅眷族】,以及身穿战斗服──穿著【芙蕾雅眷族】制服的少年。
这幕光景与存在于双方之间的一道「鸿沟」,足以代表他们此时此刻的关系。
「……走吧,各位。」
现在的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是否有消除脸上的情绪变化?是否有成功瞒过贝尔?是否有对他造成伤害?
「大家别跟【芙蕾雅眷族】扯上关系……」
是否有令美神的眷族满意,给予贝尔完美的致命一击呢?
「啊────」
耳边传来一股声响。
似乎是少年有如断了线的木偶,直接跪倒在地的声响。
已然转过身去的赫斯缇雅无从知晓。
遵循主神指示的莉莉等人纷纷跟上她脚步的这段期间,她光是避免自己露出马脚就已耗尽心力。
「神仙……神仙~……!」
少年哽咽的哭喊从身后传来。
即便春姬等人困惑地频频望向后方,赫斯缇雅也坚决不回头。
紧握到不停颤抖的拳头已满是汗水。
不对,赫斯缇雅惊觉自己弄错了,那其实是血,而非汗水。她连自己是何时戳破了皮都不清楚,也懒得深究。
因为她明白自己没有流泪的资格。
炉灶女神对自己感到百般失望之际,也是她第一次拒绝向求助者伸出援手。
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孩子,面对那只伸来的手,她只能无情地挥开。
*
在那之后──
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的我意识错乱,整个人与人偶无异,等我再次回神,发现自己已被带回【芙蕾雅眷族】的大本营(总部)。
残存的片段记忆提醒著我,是艾伦先生将我拖回这里的。
彷佛内心被掏空般,就这么受困于难以言喻的空虚感里的我,只能乖乖听从师父等人的命令,让人帮我检查身体。
然后──
「这是『诅咒(curse)』。」
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这是历经漫长「诊察」后所得出的结论。
「……诅…咒……?」
「没错,你的脑中被植入『假情报』,这是会令当事人产生混乱的一种手法。」
治疗师少女坐在我的面前,开口公布「诊断结果」。
大脑还无法正常运作的我,只能勉强从嘴里挤出细微的声音。
宛如高烧导致身体发冷般……焦虑的情绪令我四肢发麻。
「等等……请等一下……这实在是…让人……」
难以接受。
这也是人之常情。
纯粹是我忘了真正的自己,目前所拥有的记忆全是虚构的。不可能有人听见这样的解释后会立刻点头接受。
我其实是【芙蕾雅眷族】的一份子,这种事我哪有办法轻易接受……!
「依照你遭受诅咒的情况来研判,虽然这么说有些残酷……但还是劝你尽早接受现实会比较好喔?很多人都对你的行为感到很困扰吧?」
「那、那个……!」
「令记忆产生错乱的诅咒经常会造成这种状况,就算有『异常抗性(技能)』也阻绝不了诅咒。」
我无法回应。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如温柔阻断我所有退路的她所言,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不论我如何肯定自己所保有的记忆,依然被周遭的人全盘否定。
一旦遭受世界的否定,即使我没有错,但「出错的人」终究是我。把白色说成黑色,将光明指为黑暗,就连正人君子也被当成跳梁小丑。
胸口苦闷到令我无法顺利呼吸。
「像这种被植入他人记忆的案例倒是十分罕见。」将淡红色秀发绑成马尾的治疗师双肩一耸。
「你是在哪里被下了这种恶质的诅咒呢?」
诅咒……?这真的是诅咒……?
我的记忆,与神仙的回忆,结识许多人以后的各种体验……那些全都是「虚构」的?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扭曲。
不对,是我的视野发生扭曲。
是我的眼睛造成的。
是我的内心造成的。
「还是先将此事禀报芙蕾雅女神吧。」
「没错,竟敢令眷族蒙羞,必须揪出这个不法之徒,抓来重惩以儆效尤。」
「芙蕾雅女神目前身在何处?」
「应该与野猪一起待在『巴别塔』里。」
我们目前处在宛如顶级会客室的诊间里,第一级冒险者们几乎全数到齐。
分别是师父、赫格尼先生、艾伦先生、阿尔弗利克先生及其胞弟们。
小人族四胞胎没有理会内心动摇的我,互相交谈,接著将目光对准治疗师少女。
「海慈,快帮他治疗。」
「解除诅咒是治疗师的职责吧。」
「你们别强人所难啦~我的专业是帮人疗伤,对于解除诅咒一窍不通……而且这个诅咒绝非寻常术士有办法解开,就算拜托【迪安凯特眷族】也未必能治好。」
名为海慈的少女一脸无奈地解释著。
简直就像事前串通好的这段对话里没有一丝矛盾,不像是逢场作戏,看不出任何虚情假意。
这群人如同曾经共享过「记忆」般,针对我的症状进行讨论。
「【迪安凯特眷族】……是指【战场圣女(Dea Saint)】吗?」
「尽管不想欠他们人情,但这也莫可奈何。」
「虽说不想为白兔的失误而如此大费周章,但这也莫可奈何。」
「谁叫他是被芙蕾雅女神看上的人。」
「「「「唉~真麻烦~」」」」
虽然被人嫌弃得一无是处,我却依然无法做出反应,即使到现在仍有股很想大声否定现实的冲动。
师父和赫格尼先生不发一语地看著我,艾伦先生则是露出随时都想发出咂嘴声的表情。
最后是治疗师……海慈小姐向我伸出手来。
「这下子也没有其他方法了。没能治好你是我的责任,就由我去拜托其他派系的团员吧。希望【战场圣女】愿意为你看诊,并解开你身上的诅咒。」
我注视著想握住我的手的那只手。
……如果解开诅咒会怎样呢?
我是不愿去相信,但假如当真解开我身上的「诅咒」……我会忘记他们吗?
神仙、埃伊娜小姐、米赫神、娜扎小姐、艾丝小姐、希儿小姐、琉小姐、蜜雅阿姨阿妮雅小姐可萝伊小姐露诺娃小姐莉莉狄蜜特女神赫菲斯托丝女神韦尔夫蒂奥娜小姐蒂奥涅小姐伯特先生芬恩先生里维莉雅小姐格瑞斯先生命小姐樱花小姐千草小姐荷米斯神亚丝菲小姐蕾菲亚小姐摩多先生凯尔先生史考特先生柏斯先生建御雷神洛基女神达芙妮小姐卡珊德拉小姐春姬小姐阿伊莎小姐卢维斯先生多鲁木尔先生莱伊菲娜小路玛丽亚小姐薇妮等每一个人!!
这些相识──全都会被视为虚假的记忆,就此当作没发生过!?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等我回神时,我已经猛然起身将椅子踹飞,甩开伸向我的那只手。
「好痛……」
「啊…………对、对不…起……」
看在阿尔弗利克他们的眼里……
我是因为害怕取回记忆──不对,是因为害怕失去记忆才出现这种抗拒反应。
海慈小姐注视著呆立于原地的我一段时间后,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情况挺严重的。」
大本营(总部)的走廊果真如宫殿那般既华丽又高雅。
比成年人还高的窗户、布满雕刻的石柱、恍如取自众神所在的天界一部分,美轮美奂的庭园。这里的种种一切对我来说都缺乏真实感。就连以白色为底,看起来庄严肃穆的室内装潢,也令我有种仍置身于梦境之中的感觉。
离开诊间后,面无血色的我默默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这间就是你的卧室。」
「……」
「直到芙蕾雅女神回来以前,你就乖乖待在房间里。」
伫立于房门前的师父,回头望著我如此开口。
说是「我的卧室」的地点,正是我早上醒来时所待的那个房间。
眼下的我别无选择,只能待在这个被指定的房间里。真要说来是我无处可去。
即使回到灶火馆,现在的莉莉他们也不会让我进去。
不对……我错了。
『这里并不是你的家。』
『滚。』
我更怕听见他们说出这种话。
要是他们真的对我这么说,我恐怕再也无法振作了。
「……师父。」
我抬起头来,露出求助的眼神望向精灵青年。
可是师父对于这样的我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彷佛隔著眼镜对我说出「对失去记忆的你没什么好说的」这句话。
我浑身无力地低下头去,就这么让视线落在地板上,然后越过师父的身旁,走进房间。
「…………」
身为都市最大派系,分发给眷属的卧室不可能存在所谓的适中二字。
房间内部理所当然十分宽敞,天花板也挑高到近乎多余,想从此处找出欠缺的家具恐怕比较困难。不久前还隶属于小资派系的我……待在这样的房间里当然是静不下来。总觉得自己就像位在一幅裱在顶级画框里的名画中,唯独身为画中人物的我格格不入。
同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我今早清醒时感受到的「生活感」,应该是来自于某人住在这个房间里所留下的痕迹。
不致于到洁癖的清洁感。
得意地陈列于书桌上的迷宫(地下城)产物。
曾经跟城市姑娘(某人)分享过,我最爱看的数本英雄传记。
彷佛「我的分身」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般,在房间内留下各种痕迹。
难道贝尔•克朗尼当真在这里生活过……?
「唔……!」
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令我感到一阵头昏,我连忙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嘴巴。
我倒退几步后抬起头来,发现墙边有一面梳妆镜,倒映于镜子里的人……是个穿著【芙蕾雅眷族】制服的冒险者。
「……!」
脸色发青的我,唇齿发颤地走向衣柜。
我握住手把,缓缓将衣柜打开。
「…………这些是…我的『装备』?」
里面放有衣物和各种装备。
匕首、双刃短剑(baselard)、短刀、大剑。
防具则有轻甲、手甲、臂铠、护胫甲以及仙精护布。
……全都是我使用过的装备。
我以颤抖的手握住匕首,拿起来顺手到令人心惊。
明显是量过指头长度和手掌大小所铸造而成的订制品。防具也是,全都非常合身。
「适合冒险者贝尔•克朗尼的一整套装备」就放在里头。
装备上都没有韦尔夫的签名。
神仙送我的匕首也不在其中。
「………………呜、啊。」
呼吸令肺发生痉挛,空气宛如卡在咽喉上。
不光是装备,房间内到处都是贝尔•克朗尼生活于【芙蕾雅眷族】留下的痕迹,而非隶属于【赫斯缇雅眷族】的我。
总觉得好想吐,甚至快要站不稳脚步。
我所不认识的我,正隔著镜子注视著我。
不愿躺在床上的我,就这么趴倒于地板上,任由暗红色的阳光洒落在身上。
窗外的太阳已逐渐西下,黄昏时分悄然而至。
*
赫斯缇雅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面对关心自己的眷族,她称自己有事要办,在说服莉莉等人后她便单独行动。
「贝尔……?您说的人到底是谁呀?赫斯缇雅女神。」
赫斯缇雅昨晚一醒来就前去询问莉莉他们,最终却换来这样的回答。
在芙蕾雅达成「要求窜改」后,赫斯缇雅缩著身子发呆了一段时间。那确实是芙蕾雅在下界施展「魅惑」时所能发挥的最强威力,就连处女神的神威都受到影响。直到几乎快日落时,赫斯缇雅才终于回神,不过「所有一切都已然变调」。
周围的市民们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般享受著女神祭,荷米斯则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韦尔夫等人昏倒在大刀等「墓碑」附近。
赫斯缇雅连忙上前关切,韦尔夫他们居然毫发未损,没多久就苏醒了。
并且忘了先前发生过的所有事。
无论是遭受【芙蕾雅眷族】袭击,以及关于贝尔的一切。
「没想到芙蕾雅的『魅惑(力量)』竟然如此蛮横……」
惊呆的赫斯缇雅至此彻底明白,如今的欧拉丽已化为美神(芙蕾雅)所打造的「封闭世界」。
返回大本营(总部)后,赫斯缇雅在避免对莉莉等人造成混乱的前提下确认状况,发现贝尔已从他们的记忆中抹除。把莉莉从【苏摩眷族】中救出的人是韦尔夫,韦尔夫是替命打造武器,而命则是只身救出春姬。这些遭人修改的记忆都缺少名为「贝尔」的关键要素,明明只要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破绽百出,偏偏莉莉她们都对其中的「矛盾」不以为意,坚信这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对劲」。
思考方向都遭到统一,这是「魅惑」的典型症状。
理当要有贝尔才得以成立的【赫斯缇雅眷族】,莉莉等人对此却不抱任何疑问。
赫斯缇雅与贝尔的【眷族】已不复存在。
「……!」
即使附近还有许多正在进行女神祭清理工作的人们,赫斯缇雅仍难过地抱住自己的头。她很想放声大叫,有种想把心中的愤怒、悲伤、空虚以及无力感统统吼出来的冲动。
相信贝尔已尝过许多遍这样的感受。
尽管赫丝缇雅这次与正面面对试炼时总会饱受苦恼的贝尔站在相同立场,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感受,但这无法给自己带来多少安慰。原因是能分享这份感受的少年已不在身旁。
「赫斯缇雅?你待在这里是怎么了?」
「……!荷米斯!」
赫斯缇雅因为从旁传来的搭话声而抬起头来。
她四处寻找的天神就站在眼前。假装与莉莉等人一同进行女神祭的清理工作,实际上是在暗中观察都市状况的她,最想找到的人就是面前这位男神。
「荷米斯……关于昨天的事……」
「嗯?昨天的事?」
「那个,你全都…………不记得了……?」
「瞧你说得支支吾吾,你别客气尽管讲,毕竟我跟你可是老交情啰?」
不受「魅惑」影响维持住理性的赫斯缇雅,依旧是遭「监视」的对象。芙蕾雅为了避免自己所期望的「封闭世界」被破坏,恐怕今后会一直监视赫斯缇雅。
必定有人正在监听这场对话,因此赫斯缇雅不能打草惊蛇。面对笑脸盈盈的荷米斯,赫斯缇雅在深思熟虑后……最终提出一个问题。
「……你知道贝尔吗?」
「贝尔小弟?喂喂,全天下有谁会不知道他啊。」
听见这股爽朗的声音,赫斯缇雅的心底萌生出一丝希望。
「他可是芙蕾雅小姐的眷属,声名远播的世界最快白兔(纪录保持人)啊!」
「……!」
但果然很快就陷入绝望。
「仅仅半年就升上Lv•4,简直前所未闻。不过他也因此成为众神(我们)梦寐以求,实现下界宿愿的一道曙光。毕竟这个世界渴望著英雄。」
荷米斯是直到世界变调前夕仍能为赫斯缇雅提供建言的存在,也是知晓贝尔祖父的代理神(谋士)。本来抱持一缕希望与之接触──最终证明只是徒劳无功。
开心指出「贝尔是芙蕾雅的人」的荷米斯,同样也中了「魅惑」。
一如他在都市遭窜改前所担忧的情况。
(等时机成熟后再把这个交给我……不许马上交给我……)
赫斯缇雅紧紧握住那张藏在手中的纸条。
(我将会就这样与你为敌……你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吗?荷米斯。一旦你与其他众神(赫菲斯托丝等神)发现我图谋不轨,就会变成我的敌人吗……?)
受「魅惑」支配的民众与众神都有收到一项指令,就是一旦发现有谁想要破坏芙蕾雅的「封闭世界」,便会加以排除。就算现在将荷米斯亲手写下的纸条交给他,恐怕他会随即变得面无表情,当场制伏赫斯缇雅。「遭窜改前的荷米斯」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眼下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人物。
目前没有任何能够打破僵局的方法。
赫斯缇雅和贝尔一样,都落于美神(芙蕾雅)的股掌之中,孤立无援。
以对弈而言,这盘棋可说是大势已去。
「不愧是芙蕾雅小姐,居然能一眼相中这么优秀的眷属,灵魂收藏家的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话说还真叫人意外耶,赫斯缇雅你居然会直呼贝尔小弟的名字。」
「…………」
「你是何时跟他交情这么好……咦,赫斯缇雅?喂,你怎么啦?脸色变得这么苍白。」
原本态度爽朗的荷米斯换上质疑的表情。
赫斯缇雅再也无法直视他的脸,就这么低下头去。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赫斯缇雅?」
「抱歉,荷米斯……我先走了。」
赫斯缇雅将昔日的开朗全部拋诸脑后,失魂落魄地踏著幽幽的脚步远离荷米斯。
路上的喧嚣令她煎熬,开心的笑声令她恼怒,不认识女神眷属(赫斯缇雅的贝尔)的这座城市令她心碎。
而贝尔远比自己更加痛苦。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她于心不忍。
珍视之物已遭人夺去,陷入死胡同里走不出来的赫斯缇雅,心中充满苦闷。
此时──
「……那是……」
仰头望去,突然看见远方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赫斯缇雅站了起来,几经思量后迈出步伐。
回想著自己、贝尔以及「那名少女」曾经一同走过的那段路。
她步上阶梯来到巨大城墙上。
「…………」
一名少女就站在那里。
金色的长发随著秋风轻轻摇曳。
看著这片美丽得宛如一幅名画,却又略显孤寂的景色,赫斯缇雅张嘴呼唤。
「华伦什么小姐……」
「……赫斯缇雅女神?」
既然少了最关键的少年(贝尔),两人理当毫无任何交集,或是衍生出截然不同的关系,但此刻竟一如往昔那样呼唤著彼此的名字。
面对这个可笑又荒唐的现实,赫斯缇雅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我不懂……自己为何会跑来这里……总觉得,好像在寻找什么…………很想来这里见一个人。」
对于赫斯缇雅的询问,艾丝给出一个就连自己也想不透的答案。
赫斯缇雅敏锐地看穿这份情愫,还以为艾丝记得贝尔的事,但她很快就大失所望。
因为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眸,已遭「银光碎片」所侵犯。
随著角度转变可瞥见散发出银光的碎片,再再证明艾丝也被「魅惑」影响了。
就连众神都因为诅咒成了乖顺的奴隶,即便艾丝再怎么「独特」,区区少女自然无从摆脱。
于是赫斯缇雅暗中告诫自己,别再抱有天真的臆测,做自己该做的事。
「华伦什么小姐……你知道贝尔吗?」
「……?是指【芙蕾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吗……?」
听见艾丝如此形容贝尔的瞬间,赫斯缇雅莫名感到落寞。
【剑姬】肯定同样遭受【芙蕾雅眷族】的监视,在她浑然不觉的状态下,【猛者(王者)】正躲在某处看著她。
即便明知此事,赫斯缇雅仍挤出以下这句话。
「拜托了……请你别出现在贝尔面前。」
无人能肯定美神的「耳目」听见后会作何感受。
但她实在无暇顾虑那么多。
纵使自己(赫斯缇雅)无力改变现状,仍想尽量设法让贝尔能免去痛苦。
要是少年被自己所「憧憬」的艾丝拒绝在外──他恐怕再也抵抗不了美神的魅惑。
在失去一心憧憬(技能)之后,贝尔有可能会完全成为芙蕾雅的人。
赫斯缇雅既担心又害怕会出现这种状况。
「我吗……?」
「嗯……」
「为什么……?」
「我不能说……」
「……」
「……」
「……」
「……」
「…………那个,我明白了。」
抱歉,谢谢你──
赫斯缇雅注视著自己在地面上勾勒出的黑影,以细不可闻的嗓音拋出这句话。
城墙外是一片被暮色所覆盖的天空。
夕阳余晖洒落在女神和少女的身上。
*
太阳渐渐沉入巨大城墙之后。
橘红色的晚霞美得让人心生惆怅。
无数人在目睹这片美景后,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仔细欣赏。
「……有了,这是贝尔•克朗尼先生的个人资料。」
被夕阳染成一片火红的都市西北区,面朝「冒险大街」的「公会总部」里。
埃伊娜从放满无数资料的架子上抽出几份文件。
(方才见到的克朗尼先生,总觉得模样有些不太对劲……明明我与这位名声响亮的优秀冒险者完全没有交集……他却那样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名字……)
埃伊娜在白天遇见「贝尔•克朗尼」。
少年当时那副面如死灰的模样,在埃伊娜的脑中挥之不去,因此她知会过同事(蜜西亚)之后,单独一人回到「公会总部」。虽然并非相信少年所说的那番话,但她还是想查阅一下对方的履历。
「……而且也不懂为什么,明明我根本不认识他……却又对他莫名在意……」
重点是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正拚了命向自己诉说。
那股难以言喻且近乎疯狂的冲动,就连自己都感到相当诡异,偏偏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认为那才是「正确的」,令她不由得紧闭双唇,默默从架子前退开。
由于正在进行「女神祭」的清理工作,因此「公会总部」内几乎空无一人。
离开资料室的埃伊娜走进同样空无一人的第二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上。
基于这个原因,才没有人对不该边走边翻阅资料的埃伊娜提出指责。
「贝尔•克朗尼……今年十四岁,人族,男性。在半年前登录为冒险者,进入欧拉丽之前并没有接受过『神之恩惠』,目前隶属于【芙蕾雅眷族】……」
能感受到服务台那里还有少数几名窗口小姐和职员在值班,不过埃伊娜仍继续阅读著保存在总部内的冒险者个人资料。
与自己记得的内容没有差别。
附上少年肖像画的这份资料里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不对。
「……有窜改过的痕迹?」
本想坐下来好好查阅资料的埃伊娜已走至自己的办公座位,却专注到忘了坐下。
以所属派系为首的各个项目都有明显的修改痕迹。
简直就像是「遭受控制的职员」,于昨夜急忙修改资料内容。
难道说……真的有人伪造贝尔的经历?
意思是贝尔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全都属实?
埃伊娜如此心想的下个瞬间──
「──不对,这上面没有窜改过的痕迹。克朗尼先生原本就隶属于【芙蕾雅眷族】──」
她那绿宝石色的眼眸中闪过「银光碎片」,并以空洞的嗓音喃喃自语。
埃伊娜面无表情地对眼前的情报产生「错误认知」。
──这就是美神(芙蕾雅)对整座都市施加的强力「魅惑」。
芙蕾雅没有夺走或限制埃伊娜等人的自由思想与心智。纵然她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少年(贝尔),却并不打算上演一出空虚的「傀儡剧」。
这是嘲笑自身所作所为的她所划下的最终底线,也是出于对下界的尊重。市民们此后仍能出于自我的意志,过上与以往无异的日常生活。
芙蕾雅透过「魅惑」订下的规则非常单纯。
就是对「贝尔•克朗尼」的一切情报都产生错误认知。
如果受魅惑者对芙蕾雅输入的「假设定(记忆)」产生疑虑,即便对少年原来的经历感到不对劲,在抵触规则的瞬间,心思就会被强制修改。不对,准确地说来是自我校正,就跟此刻的埃伊娜一样,无法察觉自己的思绪已遭扭曲。
芙蕾雅的「魅惑」可谓完美无缺,说到底,受魅惑者对遭窜改的内容根本不会产生认知。
「……唔、呃……」
不过──
埃伊娜感到头痛欲裂,简直快要撕裂她的人格。
这是因为她截至目前「细心栽培少年的思念」,与「魅惑」的强制力发生冲突。
多重的错误认知对她的身体造成负担,令她再也站不稳脚步──忽然传来一阵物品掉落的声响。
「啊……糟、糟糕!」
堆积在办公桌上的大量资料被碰倒,就这么散落一地。
埃伊娜反射性地弯下腰急忙收拾。
当她不由得纳闷起自己平常都会把桌面整理乾净,为何现在会摆满大量资料之际,恰好拾起一本册子…………
「……咦?」
埃伊娜的时间彷佛被暂停了。
她忘了呼吸,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再次看向手册的封面。
封面上以通用语(Koine)写著「贝尔•克朗尼观察日志」。
埃伊娜在担任顾问时,都必定会将该名冒险者的事迹记录下来。
藉由冒险者在地下城内的活动记录,进而提高对方的生还机率。就连先前曾经负责过的精灵卢维斯跟矮人多鲁木尔先生的日志,她也保存在自己所住公寓的房间里。
为何这本日志上写有「贝尔,克朗尼」的名字?
大脑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甚至不能正常运作。埃伊娜感到呼吸困难。依字迹来看的确是自己亲手写下。为何办公桌上会有这种东西?不对,是自己(埃伊娜)下意识打算把这本日志跟成堆的资料一起扔进公会的废弃箱里──准备统统拿去作废?
为什么?怎么会?
埃伊娜感到一头雾水。
但她以颤抖的手翻开日志。
『我跑去与高层谈判,强行成为贝尔•克朗尼先生──成为贝尔的顾问。就是被萝丝小姐他们拿来开赌局下注的那孩子。或许他当真没有成为冒险者的才华……但我绝不会让他丧命!因此我一如往常地从今天开始撰写他的观察日志。』
显得有些烦躁的字迹写下了自己与少年的相遇。
接下来记载著自己把公会配给的装备交给少年,以及他从见面第一天就很认真听自己讲课的内容。
『真叫人难以相信,贝尔竟然不守约定跑进第5层!而且在差点赔上性命后,还浑身是血地直接穿过大街!虽然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偶尔却会得意忘形,我必须更加严格叮嘱他才行。话说他居然对赫赫有名的【剑姬】一见钟情……这真的不要紧吗~?』
她翻过好几页,甚至都发出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尽管言词间透露著怒意,却能看出自己(埃伊娜)是真心在替少年担忧。
『贝尔居然独力战胜猛牛(弥诺陶洛斯),一举升上Lv•2……简直是太荒唐了。或许这孩子会成为非常厉害的冒险者,但也觉得只要稍微不注意,他说不定就会马上一命呜呼,叫我实在好害怕……你真的很懂得如何让我操心呢,贝尔。』
对于少年的升级,字里行间既期待又兴奋,并且抱有一丝不安。
这是自己(埃伊娜)观察这位陌生少年所写下的纪录──「魅惑」的力量随即运作。
日记里所述的「贝尔」变得不再是指「贝尔」。
『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了那孩子。无论是他袭击冒险者,或是成为全民公敌都不肯告诉我,于是我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我真蠢,明明我比他年长,这种行为就跟小孩子闹脾气一样。不过……我好寂寞,也觉得很懊恼喔,贝尔。我想助你一臂之力,当你有困难时……我愿意成为你的支柱。』
但自己(埃伊娜)始终停不住翻页的那只手。
她看见被疑似泪珠的水滴渗入而晕开的字迹──
与此同时,一粒粒无声的水滴从自己(埃伊娜)的绿宝石色眼眸滑落。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流有精灵血统的我,居然抱持这种悖德的情愫。我居然对自己负责的冒险者……偏偏对自己所负责的冒险者……!真是太可耻了!简直是不知廉耻!我必须向公私分明的公会职员们道歉!向赫斯缇雅女神道歉!!啊~艾娜妈妈,拜托请斥责我。里维莉雅大人,拜托请制裁我。我明明不该抱有这样的情感……
我喜欢他。』
绿宝石色眼眸泪如雨下。
就算不明白日志里所指的「少年」究竟是「谁」,仍止不住夺眶而出的豆大泪珠。
无论是哀伤、欣喜或不安,就连笑容等表情都已然失去的那张脸庞不停流下泪水。
『事到如今,对并非冒险者的贝尔一无所知这件事令我产生了危机感。想想这本日志曾几何时已变得跟哪来的恋爱日记毫无分别!即便还是有写下他前往地下城的相关记录,可是~~!唉唷~~~!……但我对贝尔就是(拚死抹除文字的痕迹)。
……不管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我,我都不想忘记这份情感。就算他当真死于非命,或是我先一步离开人世……我说什么都不想淡忘。』
埃伊娜翻开下一页。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而哭,目光继续追逐著书页里的文字。
并拚命将手伸向不断在胸口里诉说的那股「思念」。
「即使无法认知仍不断寻求……这的确很令人好奇,却也是失算。」
「!!」
忽然从旁伸来一只手把书取走。
埃伊娜十分错愕,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位以长袍掩饰身分的人物──不对,是「女神」站在那里。
帽兜下能隐约看见如雪花石膏(alabaster)般洁净无瑕的白皙嫩肤。
看清楚那双恍若宝石的银色眼眸后,埃伊娜因看穿来者的身分而倒吸一口气。
「芙、芙蕾雅女神……?」
「先撇开针对单独一人时不提,对大规模不特定的多数人施展『魅惑』,总是会出现漏网之鱼……其中又以对那孩子抱有强烈思念的孩子最容易发生这种情况,幸好有提前察觉。」
埃伊娜十分诧异女神怎会出现在此,芙蕾雅却视若无睹,迅速翻阅书页确认内容。
留下一番并未对任何人诉说的自白后,女神缓缓抬起头来。
「并不具有任何力量的女孩(你)居然能抵抗天神(我)……真叫人嫉妒,彷佛与贝尔缔结了深厚的羁绊。」
芙蕾雅露出微笑。
看起来既平静又优美。
埃伊娜却莫名感到背脊发凉,完全无法动弹。
「这个就交给我来保管。」
「啊……」
「放心,我不会扔掉的,我保证。」
芙蕾雅把书拥入怀中,向后退了一步。
埃伊娜反射性地将手往前伸,却被银色视线制止了。
光是一个眼神,埃伊娜的身体就开始痉孪。
此时的她并不明白,这是正在被人重新施加强大的「魅惑」。
「我的孩子之后会来取走堆放在这里的所有资料,你就先回去吧,忘了这一切。」
「…………是。」
芙蕾雅瞥了散落在地的资料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化成奴隶服从于「美」的埃伊娜,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
魔石灯并未打开,仅靠夕阳的余晖为室内带来光亮。
待女神消失后,呆立于原地的埃伊娜有如终于回神似地喃喃自语。
「我在做什么……?得赶紧回去找蜜西亚她们才行……」
而且──
「咦……?为什么…我……在哭呢……?」
自己的脸颊上为什么多出了两行泪水,埃伊娜完全不明白。
*
哒──哒──
在黯淡无光的楼梯间,只有鞋子踏过地板的声响回荡。
发出的脚步声就这么被吸入下方深处的黑暗之中。
拿著少女(半精灵)所写日志的芙蕾雅,如入无人之境地沿著阶梯往下走。
来到阶梯尽头后,便抵达了点著四盏火把的「地下祭坛」。
「你的意识果然没有受到影响呢,乌拉诺斯。」
在这间恍若古代神殿的石造厅室的中心处。
芙蕾雅对著坐在巨大石造王座上──位于祭坛神座上的老神露出一抹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优美笑容。
「除了身为大神的神格以外,还被这座『地下祭坛』保护的你,我的『魅惑』没能产生效果。话说回来,地表的『声音』能不能传到这里也不确定呢。」
「……芙蕾雅。」
苍色的眼眸里蕴含著理智且态度坚定的老神,慢条斯理地张开嘴巴。
他从神座上俯视著明知「魅惑」没能奏效仍堂而皇之闯入的「美神」,问道:
「你也打算对我施加『魅惑』吗?」
不同于昨日那场女神祭,女神此时已走进「祭坛」,加上双方的距离如此接近。
一旦施展「魅惑」,即便是大神也抵抗不了。
打从没能阻止女神闯入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杀大权就已掌握在对方手中。
「没那回事,你是维持迷宫都市(欧拉丽)和平不可或缺的存在。要是受我诱惑而对『祈祷』造成影响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
「……」
「而且……呵呵,即使你中了『魅惑』,感觉仍然会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面对谈笑风生的芙蕾雅,乌拉诺斯充满威严地眯起双眼。
正如芙蕾雅所言,对地下城献上「祈祷」的乌拉诺斯──防止怪兽跑出「大洞」的欧拉丽创设神──可说是都市内至关重要的天神,也是保护下界的最后一块基石。倘若他的「祈祷」出了岔子,恐怕会发生「都市崩坏(难以预料)」的状况。
换言之,芙蕾雅原本就不打算对乌拉诺斯施加「魅惑」。
唯独「英雄之都」沦陷一事,说什么都不能发生。
除了追求毁灭的「邪神」。
纵使芙蕾雅是个多么傲慢自大的女王也一样。
「你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芙蕾雅。」
「这还需要问吗?单纯就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才触犯禁忌而已。」
「是贝尔•克朗尼啊……」
藉由私兵们(费尔斯等人)时时关注著都市动向的乌拉诺斯,已从荷米斯口中得知芙蕾雅的神意。尽管老神面不改色,心底却对经常成为「事件」中心的少年感到同情──同时莫名觉得那位慈祥老翁(宙斯)留下的礼物必定会惹出这类事端──因此他轻轻地,真的是非常轻地发出了一声十分细微的叹息。
「既然如此,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地下城献上「祈祷」的乌拉诺斯,本就无法离开「祭坛」。
而且接受老神的指示,如其四肢般代为展开行动的仆人们(洛伊曼等人)皆已落入芙蕾雅手中,乌拉诺斯对这个情况自然束手无策。他跟荷米斯以及赫斯缇雅等神一样,在没能阻止「魅惑」的那一瞬间就已落败。
准确说来,不光是乌拉诺斯,而是诸神都吞下了败仗。
「我想和身为都市创设神的你进行『谈判』。」
理当无须听令于任何人的统治者在摘下帽兜后,仰头直视著乌拉诺斯。
「希望你别来碍我的事。」
「什么?」
「要是你肯遵守约定的话,相对地,我就一口气推动迷宫的攻略。」
面对没有回答问题,直接开出「谈判」条件的女神,乌拉诺斯不禁睁大双眼。
「虽然至今一直让眷族(奥它等人)自由发挥,但我将直接命令『所有团员团结一致去攻略地下城』。」
「……!」
「不仅是进入未到达领域,我还会吩咐他们做好讨伐『黑龙』的准备。」
彻底攻略身为「罪魁祸首」的地下迷宫。
并一偿宿愿,完成下界的三大冒险委托(任务)。
芙蕾雅的意思是,假如乌拉诺斯接受这场「谈判」,就会卯足全力攻略地下城。
原本只注重单人之勇的【芙蕾雅眷族】,倘若变得像【洛基眷族】那样上下一心,进攻迷宫,肯定能一口气加快攻略的脚步。
说到底,【芙蕾雅眷族】完全是以主神为中心。
团员们都钟情于芙蕾亚,因其慈悲而获得救赎,臣服于她的神性之下,甚至不惜战胜其他团员也想获得宠爱。然而,若是女神一声令下要众人齐心协力──
「我会设法完成『救世(μαχη)』。」
这是女神发自内心的宣言。
不曾动摇过的乌拉诺斯,脸上写满错愕。
「……败给女神(赫拉),受困于欧拉丽的你,为何现在要这么做?」
芙蕾雅简直就是一阵心血来潮的风。
男神(宙斯)和女神(赫拉)于十五年前失势以来,芙蕾雅确实履行了身为迷宫都市(欧拉丽)其中一员的「义务」,不过她并没有认真实行。由于她是以自身「兴趣」──以自身目的为优先,因此将派系的营运全权托付给眷族的自由意识。
「因为我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伴侣了。」
令女神一反过去作风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明瞭。
芙蕾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既傲慢且自大,却又宛如梦幻少女般绝美的笑容。
「我想得到贝尔,想占有他的身体、内心以及灵魂。没错,我只想要贝尔一人。要是能得到他,我怎样都好。」
「……」
「只要你愿意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我保证不会做出有损欧拉丽利益的行为。而且,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不是吗?」
她随即换上一张如魔女般的邪笑。
「假如我强行夺走贝尔,势必会造成伤亡。不仅是赫斯缇雅的眷族,就连协助赫斯缇雅的赫菲斯托丝他们也一样;反观我的方法,则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这是事实。
尽管令整座都市变了调绝非值得赞许的行为,而且是大错特错,不过以「都市战力」来考量,芙蕾雅的方法完全不会造成损失。这么做并不会引发眷族斗争或战争游戏,而是大事化小,仅仅修改了全体市民的认知。
而且【芙蕾雅眷族】愿意加快攻略迷宫的脚步,这场谈判对老神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除了我的眷族以外,仍保有都市『魅惑』前所有记忆的人就只有憧憬的奴隶(贝尔)、处女神(赫斯缇雅)以及创设神(乌拉诺斯)你们三位而已。」
「……」
「换言之,只有你们能摧毁我的『封闭世界』。」
因此别做无谓的抵抗。
不许制定对策、不准对外求援、不要轻举妄动。
芙蕾雅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摘除可能让情况翻盘的「变数」,她才会先下手为强,来这里与乌拉诺斯「谈判」。
「今天我可是折腾了一整天喔?为了避免『魅惑』出现破绽,我还和我家孩子们一起巡视市区。」
「……」
「我拜托『魅惑』的孩子们帮忙窜改贝尔的经历,却还是出现漏洞,就像方才你家的非战斗员(孩子)就对窜改的『记录』产生疑虑。」
芙蕾雅打开她没收的日志,简单翻阅里头的情报。
一如这段自白所言,芙蕾雅下令让眷族(阿尔弗利克等人)在贝尔面前说「她待在巨塔(巴别塔)」里,实际上是正在「亲自替魅惑收尾」。
「我的『魅惑』范围并未涵盖地下城,意思是昨天进入地下城的冒险者们都没被窜改记忆。」
「……那些人你也都加以改写了?」
「没错,我尽可能地特定出这群冒险者并完成『魅惑』,旅店城镇(里维拉镇)的居民也包含在内。」
生性自负的芙蕾雅其实也非常「勤奋」。
理由就跟她没有「魅惑」乌拉诺斯一样,随意去刺激地下城并没有意义。虽说大多数的人都在享受女神祭,但还是有少部分潜入地下城的冒险者们并未受到芙蕾雅的「魅惑」影响,因此她先行动作以除后患。
就连第18层「迷宫旅店城镇(里维拉镇)」的居民也被受控制的冒险者找来地表,并对他们统统施加「魅惑」。不过似乎有一部分洛基家的孩子们在这段期间从下层进入深层,无法进行相同的处置。毕竟她无法派遣眷族前往下层以下的楼层。原因是地下城过于辽阔,很容易发生双方错过彼此或没能找到人的情况。
等这群人回到地表再立刻处理会更省力。至于与这里相距不远的港都(梅伦)则早就沦陷了。如此一来,欧拉丽周边的团体就几乎绝无机会察觉都市的异变了。
受「魅惑」者不分人神,都被下令一旦发现会危害到芙蕾雅「封闭世界」的存在就要马上通报,意思是对于贝尔隶属于【芙蕾雅眷族】一事抱持疑虑的人,都会马上被揪出来。
这些「收尾」就是为了达成上述目的。
芙蕾雅是真心要将少年(贝尔)关入自己的「封闭世界」。
「另外,我也已经取得这个了。」
芙蕾雅取出一个小瓶子。
状似「解锁药」的这东西,是只流通于黑市的违禁品。
这是就连迷宫旅店城镇(里维拉镇)里也仅仅只有一件的超稀有物品,芙蕾雅为了取得它,不惜晚点才来找乌拉诺斯进行谈判。
「也许还有更多漏网之鱼……但我会利用女孩(赫伦)等人逐一揪出来。」
整个计画等同万无一失,即便有破绽也能即时修正。
女神费心解释自己一连串的行动,形同一把彻底断绝老神的退路,迫使他只能点头接受谈判的「镰刀」。
那头秀丽的银色长发,纵使置身于昏暗的地下祭坛里依然宛如一轮明月般闪闪发光。
「我已公布手边所有情报来展现自己的诚意……乌拉诺斯,你的答覆是?」
乌拉诺斯默默承受那道足以射穿自己的视线,缓缓闭上双眼。
「尽管非我所愿,但我好歹被世人称为『都市的创设神』,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都市内的每一个人鞠躬尽瘁。基于这点,我说什么都不能同意你的胡作非为,芙蕾雅。」
「所以?」
「……然而,现实是我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阻止你,所以在我闭上眼睛的这段期间,随你高兴吧。」
乌拉诺斯给出的答覆是「保持沉默」。
他没有与女神达成共识,取而代之是答应化成一尊毫无反应的雕像。
「呵呵……你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神。」
芙蕾雅露出一抹浅笑,随即转过身去。
彷佛早已预见这个结果般,她悠然自得地离开地下祭坛。
现场只剩下四盏火把,以及紧闭双眼的老神。
「……真叫人难以置信。」
女神离去后一段时间。
存在于厅室角落里的黑暗彷佛恐惧似地产生颤抖,接著从中出现一名魔术师(mage)。
「刚才的对话全都属实吗?乌拉诺斯……不只是我,甚至都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受到『魅惑』……」
费尔斯难掩心中动摇地往前走,来到通往神座的阶梯底端,伫立于祭坛前。
身为乌拉诺斯的左右手,同时也是护卫的黑衣魔术师,从刚才就待在一旁聆听。
可是他「迟迟无法掌握现况」。
「即便听完来龙去脉,我仍感受不出自己有任何异样,甚至想将刚刚的内容当成一派胡言……不对,是我无法客观地认清自己已成为芙蕾雅女神的『奴隶』。」
「这就是『美神』,也是芙蕾雅的权能。」
「扭曲并产生错误的认知……就连我也成了您的敌人吗?乌拉诺斯。」
费尔斯的魔道具(长袍)可以阻绝包含「诅咒」在内的一切「异常状态」,却抵挡不了芙蕾雅的「魅惑」。已遭其规则影响的魔术师,就此沦为一旦发现乌拉诺斯有任何可疑举动,就会马上通报芙蕾雅的「监视者」。因此,乌拉诺斯为了遵守与芙蕾雅之间的约定,就这么不发一语地紧闭双眼。
费尔斯不禁浑身颤抖。
现在的他已无法区分自我意识跟无意识。
「没有自觉的服从心」。
芙蕾雅对全都市施展的「魔法」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人,而且温柔到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妨碍,但同时也是极其歹毒的「束缚」。
「一如芙蕾雅说的,她并未直接对都市造成危害,眼下除了静观其变以外别无他法。至于这个情况是否会永远持续下去……一切得端看贝尔•克朗尼的造化了。」
脑海里浮现出某位少年身影的老神,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石造王座上。
*
夕阳西下,余晖消失,苍蓝的夜空覆盖著都市。
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不过星辰看起来却莫名遥远,淡淡的云层为月亮加上一层薄纱。
对我来说,今日是特别漫长的一天。
直到现在才终于迎向夜晚。
「芙蕾雅女神已返回卧室,过来吧。」
我完全没发现房门已被推开,师父对我这么说。
原本坐在床上发呆的我,默默地爬下床。
像个无法抵抗的囚犯,紧跟著眼前那道背影。
「…………」
「…………」
师父一直保持沉默,我也同样不发一语。
我们就这么走在被月光染成蓝白色的长廊上,从头到尾不曾交谈。
有若宫殿的这栋豪宅寂静无声。
室内──不对,整个大本营(总部)都是如此。
占地辽阔的「战场原野」四周全是高耸的围墙,纵使此处位于都市南侧,也就是第五区的闹区之中,仍将街上的一切喧嚣阻隔在外。
就算说是女神祭落幕后的那种虚幻氛围,却有种简直像与外界隔绝的感觉。
是我想太多吗?我有种这里有如一座「巨型监狱」的错觉。
「……师父…………赫定先生……」
对于不知该如何称呼而改口的我,师父头也不回地给出回应。
「什么事?」
「……请问你认识名叫希儿的女性吗?」
期间不曾伫足的师父,至此终于停下脚步。
站在原地的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是谁?」
「是一位女性人族……在名为丰饶的女主人的酒馆里打工……」
「……」
「她似乎和都市最大派系(芙蕾雅眷族)有些关联……不知她是否在这里……?」
即使置身于大家都不记得我的诡异事态之中,仍有几件事令我放心不下。
比方我早上问及琉小姐是否平安时,第一级冒险者们(阿尔弗利克他们)似乎都毫无印象。
那希儿小姐呢?
被我伤透了心而不见踪影的她,是否安好呢?
我像在求助般提问后,师父露出无人能看穿心思的眼神回答:
「这里没有那样的女孩,就只有一尊女神而已。」
预料中的答案立刻粉碎我仅存的一缕希望。
就连开口回应都办不到的我,默默地敛下眼帘。我对于这个与自身记忆大相径庭的「世界」渐渐心灰意冷,同时对这样的自己冒出一股恶心感。
当我发现师父似乎在注视我的下个瞬间,他已再度迈出步伐。
我们来到白天待过的特大餐厅──位于屋内中央一楼的特级大厅后,朝著通往北侧的长廊前进。这条建有屋顶的长廊穿过景色足以媲美天界的壮观中庭,一路通往大本营(总部)的深处。
当我对这片极尽陌生的宽阔景色大感困惑之际,已来到分栋的顶楼。
「芙蕾雅女神,我将人带来了。」
「进来吧。」
紧闭的门板另一头传来了清脆悦耳的嗓音。
在我心头七上八下时,两位手持长枪的女性团员……担任守卫的她们将双开门推开。
在师父以眼神催促之下,只有百般紧张的我被允许走进女神的神室内。
「你来啦,贝尔。」
房内没有御座。
不过,她就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高雅躺椅上。
她拥有一双银色的眼睛,以及披肩的银色秀发。
那双眼睛宛如宝石闪闪动人,那头秀发则犹若天上的星辰般耀眼夺目。
沐浴在从窗户洒落的月光之下,其身影除了美丽二字以外,实在找不出其他形容词。
这庄严神圣的模样令我将七情六欲全部拋诸脑后,而女神则将目光直直地对准我。
「……芙蕾雅女神。」
我勉强从乾涩的唇瓣间挤出只字片语。
都市最大派系之主的神室,比我想像中简朴许多。
大概是室内空间十分宽敞的缘故,映入眼帘的只有天篷床、书柜、装饰精致的穿衣镜而已。白中带蓝的石造地板有一部分铺上了地毯,另外还有数根与天花板颜色相同的柱子。整体看起来就像是直接用「觐见厅」改装而成的卧室。
高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型魔石吊灯并未开启,唯独置于躺椅旁的单脚矮桌上的魔石灯散发出微微光芒。
整个房间就这么被染成苍月的颜色。
「对不起喔,因为丰饶女神(我们)在女神祭之后仍有诸多杂事得处理,没办法早点拨空见你。」
「……」
「情况我已从赫定他们的口中得知,你似乎不记得我们的事情是吗?」
「……」
「而且还以为自己是其他天神的眷属。」
相较于主动攀谈的芙蕾雅女神,我则始终保持沉默。
女神在起身后,慢慢走向伫立于神室内的我。
高跟鞋产生的声响接连没入地毯之中,只见身高稍微高我一些的女神,将右手伸向我的脸颊。
我不由得浑身一颤,连忙后退拉开距离。
「……起先还以为这是哪来的玩笑话,没想到全都属实呢。」
看著紧闭双唇的我,女神状似略显伤脑筋地轻轻一笑。
尽管在「众神之宴」上有过数面之缘,但每次都表现得相当豁然的她,不曾以这么亲切的态度以及柔和的语调跟我说话。
面对恍如「主神」对待麾下眷属的反应,我暗自深吸一口气。
「我……真的是隶属于【芙蕾雅眷族】吗……?」
「对呀,是我一眼相中你喔。」
「所以……我一直在您的麾下奋斗是吗?」
「没错,无论是在大本营(总部)的院子里或地下城内,你就像一只停不下来的小白兔努力奋斗。因为你总是那么胡来……害我经常为你操足了心喔。」
语调紧张的我提问后,芙蕾雅女神直率地开口回答。
而且最后一句话的嗓音特别轻柔,彷佛诉说著心中的小秘密。
我因为「美神」的态度而暗自慌了手脚,但很快就平复心情。乍看下似乎没有一丝虚言。不过她是女神,话中可能暗藏著下界人无法看穿的谎言,或是在事实里掺入假话。
于是我决定先暂时压下冒犯女神的罪恶感,提出自己的要求。
「那就请您拿出『证据』。」
不断受心中的动摇摆布,导致心思大乱的情况是时候该结束了。
无人记得「身为炉灶女神眷属(赫斯缇雅眷族)的我」,全都说我记忆出错。当我走投无路地被关进那个房间里之后,便独自一人不断思考,拚命设法整理现状。
为了肯定自身的「记忆」,我得出的答案就是这个。
「请您更新我的【能力值】。」
这是证明主神与眷属彼此关系的关键要素,更是无可撼动的证据。
「神之恩惠」是以血缔结的契约,所有眷属的背上都有用神血烙下的【能力值】,并且唯独主神才有办法进行更新。
我是贝尔•克朗尼,身为赫斯缇雅女神的眷属。
我与神仙一同度过的那段时光,绝不可能有一丝虚假。
为了证明此事,我一直等待著能和芙蕾雅女神独处的机会。
「请现在就帮我更新……!」
其他天神无法帮忙更新【能力值】。一旦证实是赫斯缇雅女神在我背上赋予「恩惠」,就算无法解释我为何会与其他人的记忆产生出入,终究能反转我所置身的状况。
我秉持著冒险者应有的精神,就算身陷无尽的黑暗之中,仍紧紧握住名为希望的提灯,勇往直前。
「──倘若你坚持的话,我是不介意喔?」
相形之下──
芙蕾雅女神没有丝毫惊慌,一派轻松地当场答应我的要求。
「……?」
「海慈,拿针来。」
芙蕾雅女神拿起铃铛一摇,之前为我诊察的治疗师──海慈小姐走了进来。
她恭敬鞠躬后,听从主神指示,递出一个以金银镶制而成的昂贵托盘。
芙蕾雅女神拿起尖锐的银针一扎,只见她的指头渗出血珠。
看著她那没有任何迟疑的态度,我的心脏用力一震。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必须趁这个机会厘清真相。
我一定不会弄错的。就算双手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我还是得尽快脱下上衣──
我拚命对抗剧烈的心跳声,褪去衣服让上半身打赤膊。
在芙蕾雅女神的引导下,我坐到放置于躺椅前的椅凳上。
「你别动喔,我一如往常那样帮你更新。」
耳边传来这声呢喃后,我不由得全身一颤。
当我脑中一片空白的下个瞬间,随即感受到应当是神血的液体滴落于背上。
(──!?)
在女神用手指摸过背部的剎那间,可以感受到「恩惠」被开启了。
这是赫斯缇雅女神每次帮我更新时,从肌肤传来的熟悉脉动。
不会吧,岂有此理,这怎么可能──芙蕾雅女神没有理会浑身僵硬背对著她的我,熟练地移动手指。
我彷佛时间遭冻结般彻底愣住,不过这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结束啰。」
这感觉就像是准备被人宣判死刑,芙蕾雅女神从后方递来一张纸。
我以颤抖的手接下那张纸。
贝尔•克朗尼
Lv•4
力量:A843→846 耐久:A812→871 灵巧:A881→895 敏捷:S928→935 魔力:B767→769 幸运:F 异常抗性:G 逃跑:I
「!?」
看著纸上这些其他天神(芙蕾雅女神)本该无从知晓的能力值,而且还得到进一步的更新,总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揪住。
充斥全身的那股激昂感,无情地宣告著「能力参数已顺利获得提升」。
「瞧你的『耐久』提升得特别多,难道又被赫定抓去狠狠磨练了一番吗?」
芙蕾雅女神无视惊呆的我,把银针放到圆形矮桌上。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语,直接从椅凳起身,将纸张随手一扔。
就这么打著赤膊,踩著不稳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到穿衣镜前。
「────────」
镜中倒映出无比残酷的「现实」。
我扭头观察背部,「银色的神圣文字(hieroglyph)」随即映入眼中。
如碑文般的文字不再是那熟悉的「圣火」形状,而是变成「女主人」的样子。
代表「恩惠」并非来自赫斯缇雅女神──而是源于芙蕾雅女神!!
「怎么、会…………」
面对摊放在眼前的「现实」,我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成功了。)
此时,芙蕾雅确实听见了。
少年心中的疑虑出现裂痕并粉碎的声音。
以及他勉强守住的自我坚持彻底瓦解的声响。
芙蕾雅将欣喜藏在心底,缓缓走近眼前这名可怜孩子的身旁。
「没事的,贝尔。」
「!!」
芙蕾雅从背后抱住跪倒在地的少年。
少年被芙蕾雅以双手环抱住身体后,宛如有电流窜过般全身一颤,双方紧贴彼此到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丰满的胸部就这么紧贴在随时都会崩溃的背上──啊啊,可以听见鼓动的声响。
那是恐惧的悸动,是绝望的律动,更是自己所爱的「灵魂」之声。
好想轻咬他的耳朵,好想吻向他的后颈,让两人炽热的吐息交织在一起,就这么再也不分彼此地合为一体──芙蕾雅忍住这样的冲动,在少年的耳边呢喃:
「我明白你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也能理解你暂时无法接受这一切。」
「咦……?」
「但不要弄坏自己喔?瞧你的身体冷成这样。你别怕……没有什么好不安的。」
芙蕾雅就像在哄婴儿般,彷佛想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地,轻声说著「少年所渴求的话语」。
他现在已彻底失去「心中支柱」,可谓不堪一击。
芙蕾雅决定把握良机,温柔地陪伴在少年身边。
原本恍若结冻般紧绷的身体,此刻已稍微──但是确实地放松下来了。
(从里维拉镇取来「更新药(status snitch)」……果然是正确的。)
这便是以虚假现实重重打击少年的机关。
正如贝尔所想,尚未改宗的他背上确实刻著赫斯缇雅的「恩惠」。无论芙蕾雅如何以「魅惑」之力孤立贝尔,终究没办法更新「恩惠」。如此一来,贝尔肯定会心生疑窦。
因此芙蕾雅使用了这个「魔道具」。
这是比「解锁药」更稀有的「更新药」。
使用掌控不同权能的男神和女神之血作为原料制成的这项魔道具,效力便是其他天神可以代为更新【能力值】。
一般来说,运用该道具帮忙其他派系的眷属进行更新是百害而无一利,不过也可以用来拯救被恶劣主神封杀的眷属,或是拉拢敌对战力来担任间谍。基于用法会因人而异,这东西被营运派系的主神视为毒蛇猛兽般极其厌恶,所以制造出来的数量相当稀少。
尽管仍需要「解锁药」解开封印,不过解开之后,只要再加上一滴这个红色药水,就能够帮人更新能力──可是这只能提升能力参数,无法发掘新的「魔法」与「技能」,也不能让人升级──
芙蕾雅今天一整天除了在为「魅惑」收尾以外,也顺便先行取得「更新药」,杀个贝尔措手不及。
她在更新时,藉由耳边的细语令贝尔暂时失神,趁隙使用「开锁药」和「更新药」。由于除了最初的一滴是「更新药」以外,其余都是使用她自己的神血,因此更新结束后,其权能仍会呈现在贝尔的背上一段时间。
芙蕾雅就是透过这样的手法来瞒骗贝尔。
「即便你目前唯一能接受的就是孤独,我也绝不会拋下你……没事的。」
芙蕾雅不断耐心呵护,一直让少年感受自己的体温。
一段时间后,少年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慢慢地恢复正常。
在贝尔平静下来的期间,芙蕾雅将自身的「慈爱」植入少年的内心,就此完成「布局」。
芙蕾雅忍不住笑了。
那并非嘲笑或冷笑。
而是终于能将少年留在身边,感到喜悦的笑容。
「你还好吗?」
「…………唔、嗯……」
等到贝尔终于不再发抖时,芙蕾雅忍住心中的不舍,松开拥抱。
芙蕾雅起身后,贝尔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尽管他仍低著头痴痴看向地板。
但比起先前有稍微放下戒心。没错,只有「稍微放下戒心」而已。
目前光是这样就足够了──如此心想的芙蕾雅眯起双眼。
「贝尔,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好吗?」
「咦……?」
「我想听那些并非我的眷族的你的记忆。」
抬起头来的贝尔忍不住睁大双眼。
露出一张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要求的表情。
芙蕾雅回以一道充满圣光(母爱)的眼神,说:
「你是我们【眷族】的一员……不管听见别人说多少次,你都难以接受对吧?」
「那、那个……」
「你不必顾虑我。如果你我立场对调,我同样也会感到非常混乱,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事。我想听听现在的你,把我所不知道的你统统说出来吧。」
「…………」
「无论是怎样的你,我都不会否定。当然,我希望你想起我的爱……但如果贝尔觉得难受,那也不必勉强。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当下,以及将来。」
这句话没有一丝虚假,对贝尔而言也是个「如同救赎般的提案」。
至少贝尔并未看穿芙蕾雅的神意。重点是没有否定「现在的自己」的唯一存在,看在当事人眼中形同「心中支柱」。
没错,一开始只是「形同」就好。
日后再慢慢变成「真实」即可。
「今天我被乌拉诺斯找去,他说是时候该让迷宫攻略有所进展了。」
「咦?」
「我知道你尚未取回记忆,这样要求你太严苛……但我希望你能跟白天见到的其他孩子们一起好好锻练。我可不愿因为地下城而失去你。」
「…………」
「等锻炼结束后,我们再像这样单独两人好好谈谈吧。」
「……………………我、我知道了。」
贝尔没有选择的余地。今天一整天四处碰壁的他就算再不愿,唯一的容身之处也只有把他当成同伴的【芙蕾雅眷族】。
芙蕾雅将右手贴在贝尔的脸颊上。
这次贝尔没有躲开。
即使像只担心受怕的小动物似地颤抖著,还是任由芙蕾雅抚摸。
「那就明晚见啰。」
「……」
「还是今晚就这样一起睡呢?」
「我、我心领了!!」
「呵呵,真可惜……毕竟发生太多事,你也累了吧?你先回房休息吧。」
「好、好的…………谢…谢谢……」
贝尔说完后,终于切断纠缠的目光。
毕竟他度过了如此漫长又震撼的一天,应该已无法承受更多外来讯息,恐怕就连思考都会令他感到痛苦。
贝尔踩著不稳的脚步走向房门,在离去之际又再度回过头来。
芙蕾雅回以慈祥的微笑后,那双深红眼瞳闪过些许动摇,随即将视线移开。
待少年离开后,神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海慈,你从今天起负责担任贝尔的护卫,记得别让他发现,并且钜细靡遗地将他一整天的行动都告诉我。」
「遵命。」
「还有,赫伦。」
贝尔一离开房间,治疗师少女和首席侍从便立刻走进来。
芙蕾雅斜眼看著因被呼唤名字而全身一抖的后者──赫伦。
「还记得你跟我订下的『契约』……当你的『谎言』被贝尔拆穿时的『条件』吗?你从今以后不许再跟贝尔有任何接触,就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也不行。」
「……遵命,芙蕾雅女神。」
「取而代之要变成『我』帮忙善后。尽管我今天已经忙了一整天,却没能解决所有『窜改』产生的矛盾。我同意你动用『魅惑』,一旦发现问题就立刻处理,尤其是之后从都市外面回来的孩子们都要特别注意。」
以灰色长发遮住右半张脸的赫伦,露出的左眼里闪过困惑的神色。
发动「变神魔法」的赫伦除了没有「神力」以外,会化为与女神(芙蕾雅)没有任何分别的存在。意思是她也能藉由美神的美貌施展「魅惑」。虽然威力与效果皆不及本尊,不过芙蕾雅仍命令等同于「另一位自己」的少女,要让这个「封闭世界」变得更加完善。
只要一离开欧拉丽,「炉灶女神(赫斯缇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此一认知依然健在。因为欧拉丽是「世界中心」,旅人和商会人员都会频繁出入此处,难保他们会对认知遭到扭曲的市民产生疑虑,或是给贝尔造成多余的悬念。
为此必须采取「对策」。到时就跟已对芙蕾雅与其眷族言听计从的守卫(迦尼萨眷族)互相合作,让赫伦帮忙施加「魅惑」。另外也会由她去处理日前没被「要求窜改」影响的漏网之鱼。
情报是会被取代的。
一旦把「贝尔已加入【芙蕾雅眷族】」的消息流传至市外,久而久之就会变成真实。只要市民们(欧拉丽居民)口径一致坚称「这是真的」,即使有人多少感到不对劲,也还是会信以为真。
反正随著时间流逝,窜改后的认知就会遍布全世界。
撇开事实的真伪,关键在于「贝尔成为芙蕾雅的眷属」这个名份。
授命落实「情报操控」的赫伦,在多番犹豫后终于开口。
「芙蕾雅女神……您真的不惩罚我吗?我竟然愚昧到对您撒谎,打算亲手杀死贝尔•克朗尼……」
「毕竟我不处罚你,对你来说就是最大的『惩罚』对吧?赫伦。」
「……!」
「我不会协助你减轻罪恶感,也对你的忠诚深信不疑,因此你从今以后依然要为我鞠躬尽瘁。」
面对那双已经看透一切的银色眼眸,赫伦感到既敬畏又恐惧。
赫伦截至今日都没有受罚。尽管她已做好杀死少年(贝尔•克朗尼)的觉悟,但背叛主神的罪恶感仍存在于她心中。受这股无处宣泄的情感所折磨的少女,敛下眼眸,以蚊蚋般的嗓音回了一句「谨遵女神之命……」,听从差遣。
「赫伦从即刻起恢复原职,继续担任我的随从。」
「恕属下斗胆,此举恐怕会令艾伦大人他们心生不满。」
「吩咐下去说是我准许的。」
海慈恭敬鞠躬,遵从主神的旨意。
芙蕾雅将目光移向神室的房门。
心思已然飘至被自己孤立的那名少年身上。
(当孩子碰上「荒唐的现实」时的反应……一开始会仰赖自己的「主观」,不过之后就会随著时间渐渐自我怀疑。)
贝尔的精神还很不稳定。
他因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而极度惊恐不安,同时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这时候无论如何灌输芙蕾雅等人是他的同伴,他都绝对不会接受。
既然如此,该如何是好?
很简单,只要出现一位「理解者」即可。
由芙蕾雅来成为「少年唯一的理解者」就好。
绝不否定他,从不拒绝他,并对他的话语产生共鸣。
这么一来,孩子的心很容易产生动摇,即便明知眼前的是一颗毒苹果,也会甘之如饴地选择接受。
「贝尔,接下来我还是会继续伤害你,但每当你受到创伤时,我一定会拥你入怀,绝对会呵护你至最后。」
女神露出一抹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笑容。
「所以,对不起喔──因为我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了。」
她的名字是芙蕾雅。
拥有正反两面的她,既是兼具残酷和奔放的女神,也是比谁都了解爱的恶毒与奇迹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