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
仍残留著深蓝色的天空恍若雨过天晴般万里无云。
但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并未因此豁然开朗,反倒令人郁郁寡欢。
「贝尔!少在那边发呆!快给我过来!」
「……是。」
在半小人族团员的呼喊下,站在山丘上的我不再仰望天空,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里是【芙蕾雅眷族】的大本营(总部)「战场原野」。
在隶属欧拉丽的顶尖派系之中,大本营(总部)占地最为辽阔的这座「庭院」确实足以被形容成原野。位于中央山丘上的宅邸被青草组成的绿海所包围,这片被朝露染湿的草原在日出之下,闪闪发亮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高耸牢固的围墙和大门已超脱篱笆的范畴,彻底挡住外头的街景,令我迟迟无法相信这里竟然位于市区内。
等等我就要在这里与人战斗。
「我才不管你的记忆是否发生错乱,总之我对你的态度依然没变!接下来会在这座『庭院』里对你进行『洗礼』!」
获选为我的「监视人」的男性半小人族──潘恩先生背对著我,语气严肃地拋出这句话。
芙蕾雅女神似乎在昨夜对【眷族】宣布,我是受诅咒影响才会出现异常的举动……而为此照顾起我的生活起居的,便是同为Lv•4的第二级冒险者(潘恩先生)。但他毫不理会我的状况,直接闯进卧室把我从床上挖起来,然后逼我吃下摆放在「特级大厅」长桌上勉强能代替早餐的简易餐点,接著伙同其他团员带我一起来到「庭院」里。
我还渴望昨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他不允许我沉浸于幻想和不安之中,逼著我参加训练。
再加上所有人皆手持武器的这幕光景,令我犹如置身于军队之中。
「记忆丧失前只是个乡下土包子的你,竟成为马上得到主神(芙蕾雅女神)关注的该死新人!总之我很讨厌你,对你的一切都非常不爽!因为其他人也抱持相同感受,奉劝你别期望我们会手下留情……!话说你这副死气沉沉的窝囊兔样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起……」
当我漫不经心地望著身高比我矮的半小人族时,随即换来一顿责骂。
我心怀挥之不去的困惑,连忙对著转过身来气得面红耳赤的潘恩先生道歉。
……我对潘恩先生并非毫无印象。
记得在女神祭和希儿小姐约会时,就是他在暗中监视,另外追赶我们到船上的【芙蕾雅眷族】里也有这位半小人族团员。
事到如今,或许再也没机会向他确认了。
「我稍微解释一下,光荣地成为芙蕾雅女神麾下眷族的所有人都要在这座『庭院』内互相厮杀!从早到晚、每天都要!虽说去探索地下城的团员不受此限,但是离开『庭院』的人反倒不多!因为这里就是『战场原野』!」
潘恩先生指著草原大声说明。
【芙蕾雅眷族】除了治疗师等非战斗职业的人以外──从Lv•1至Lv•4的团员们每天早上都要来到「庭院」重复进行实战训练。
这是欧拉丽内众所周知的传闻,我也在昨天亲眼目睹过。
所以我并没有因此大惊失色……
「……开战的信号是?」
一大清早就被赶到户外,被迫手持武器准备与人战斗。
老实说就连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在干嘛了。
尽管有股声音活像强迫观念似地在心底提醒著我,应该有其他必须优先处理与思考的问题──但我更希望有谁可以告诉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遭许多人拒绝的心伤尚未抚平。
光是回想起大家的眼神以及神仙说出的那段话,就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是该去找出「导致世界变调的原因」?还是得对「改变自己的理由」产生自觉?周遭的人绝大多数都支持后者,不断在耳边提醒我赶快认清现实,而我现在仅仅掩住耳朵不去聆听那些声音就已力不从心。
恍若置身于无尽黑暗之中的这股纠结──
「没有那种东西。」
──也不知是好是坏,我因为这群「战士们」立刻将问题拋诸脑后。
当我回过头,只见潘恩先生的双剑已朝我的胸口刺来。
「!?」
求生本能大声作响,我反射性地用手中匕首挡下攻击。
这记猛攻震得我就连骨髓都跟著发麻。假如没及时防御,我的心脏已被人一剑刺穿。
他是认真的。
是真心想杀死我!!
「只要一站上这片原野!战斗就已经开始了!」
周围的团员们宛如表示同意般,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
响彻云霄的开战声。
震耳欲聋的激烈击打声和斩击声,外加上刚猛无比的嘶吼声,令我的身体从里到外随之一震。
我还来不及对这彷佛熔炉般上演热斗的「庭院」感到吃惊,就已经在效仿四周「战士们」的举动了。
因为眼前的半小人族正卯足全力挥剑砍向我。
「我说过会对你进行『洗礼』!!」
「……!?」
「这里是战场!唯有这个地方才能够孕育出符合女神期待的勇士!」
潘恩先生隔著双剑与匕首激起的火花,如此大吼。
下一秒只见他把剑一翻,弹开我手中的匕首,破风而至的双剑随之产生由斩击组成的狂风。
我的身体擅自做出反应。
立刻拔出配戴于腰间的双刃短剑迎战。
就这么命悬一线地不断防御和闪避攻击。
我只能强行将越理越乱的心事统统舍去,唤醒身为冒险者的自我。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撼动大气的打杀声之中,我被迫加入「战士」的行列里。
刺来的剑尖、紧贴于地面的回旋踢、眼中明确蕴含的「杀气」,我被潘恩先生这种无法称之为训练、锻炼或切磋的态度压得喘不过气,一心抗拒接受「死亡」。
如今已无暇质疑手中那把握起来极为顺手的武器。
我不停挥舞手中剑刃,拚命挪动双脚踏出激烈的步伐,全神贯注地展开战斗。
对手强大到容不得我保留实力,甚至不容许我有一丝分神。
倘若我稍有迟疑──就会死于非命!
「嘶!」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围的团员们都一样。
一旁的男性人族和女性人族正兵戎相向,位于背后的矮人用战锤把精灵打飞,斜前方能看见兽人与亚马逊人用力抵住彼此的武器。若有飞鸟行经上空,眼中肯定会倒映出如同战乱般的景象。理当是同一个派系的同伴们就这么互相残杀,甚至不惜动用「魔法」或「诅咒」。
鲜血飞散。
有人倒地。
武器从手中滑落。
能感受到有人取回离手的长枪或插入地面的长剑,浑身是血地继续奋战。
我确实听见了毛骨悚然的声响。
(这就是──)
我太天真了。
是我太肤浅了。
老实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厮杀」二字只是一种比喻。
现场这股炽热无比的斗志,再再证明相关传闻绝无任何夸大!
(这就是──「战场原野」!!)
恐怕曾确实造成死亡,极尽残酷的派系内部竞争。
需要的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力量与斗争心。
唯独脱颖而出的生还者,才有资格被称为「剽悍勇士」!
当我被战斗的狂热所淹没,浑身上下的汗腺都在运作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
那是无论如何遭人践踏摧残或染成猩红色,仍努力绽放的朵朵小花。
此时我才注意到这些位于「庭院」中,吸收著战士们的鲜血,生生不息盛开在「原野」内的小生命。
「竟然还有胆分神!」
「呃!?」
伴随著潘恩先生的喝斥,暂时走神的我被一拳击中脸颊。
我身上的战斗服被立刻挥来的斩击切出一道口子。在我拚命拉开距离的同时,紧跟而来的追击准备贯穿我的身体。
已没有其他选项。
情急之下,我把空出来的左手往前一伸。
「【火焰闪电】!!」
「呜哇啊!?」
雷炎随著从咽喉挤出的大喝直接命中潘恩先生。
我不小心使出「魔法」了。
不对,是被逼得使出来!
先撇开怪兽不提,明明我在接受艾丝小姐的锻炼时都不曾施展过「魔法」,现在竟然不是为了吓阻,而是真心想攻击一名冒险者而使了出来!
腹部与胸口燃起雷炎的潘恩先生稍稍倒退,浑身冒著黑烟。
但他突然狠狠瞪著我──继续朝我发动攻击。
好惊人的强韧度。「技巧跟战术」更是没话说。在周围战斗的其他人也一样,明显比起同等级的其他派系团员强大许多。
明明在场所有人都还不是【眷族】的干部,这样的事实真叫人难以置信!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旁传来不知是谁倒下前所发出的惨叫后,失去交战对手的其他冒险者转而开始攻击我。
我接连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利刃,交锋不知几十次,几百次,甚至几千次──转眼间,在场众人的时间全都交融在一起!
我将体感时间压缩至极限,基于求生意志而血脉贲张,随著焦虑不断摆动四肢,不得不投身在有别于地下城那种连续战斗的「大乱斗(多人混战)」之中。
我拚死奋战。
至于大家都不记得我是谁……
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我将那些负面思绪统统拋诸脑后,拚命奋战。
奋战到脑袋化成一片空白,只求能够活下去。
就这么全神贯注地进行战斗。
于是──
当晨曦早已结束,日正当中之际──
还站在这片战场原野上的人──只剩下我而已。
「唔唔唔唔…………可、恶……!」
以潘恩先生为首,所有倒地的团员们都对我露出既愤怒又懊恼的眼神。
相较于他们──尤其是同为Lv•4的潘恩先生等人──我并没有特别强悍。
多亏速攻魔法(火焰雷电),我才得以支撑到最后。
假如从头到尾都是「跟人单挑」,成为冒险者仅仅半年的我早就因为技术面的差距而落败。不过这是大乱斗(多人混战),对手一倒下就马上继续寻找新敌人的永恒战场,根本没有敌我之分。这种情况下必须熬过来自周围的攻击与偷袭,加上在这样的混战里,具备高火力速攻手段的我确实比谁都更有优势。
假如有人锁定我,我就以狙击反制。
如果多数人同时砍向我,我就一口气炸飞所有人。
倘若一发没能击倒对手,我就连续发射。
比超精简咏唱更快的无咏唱魔法,发动速度甚至在「魔法剑士」之上。最终就这么出乎意料地让我再次体认到,无须咏唱的【火焰闪电】在乱斗之中最能够发挥奇效。
重点是……若要较量毅力与耐性,曾在「深层」徘徊四天四夜的我并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过这件事是否真实发生过──我拚命压抑住不断从心底油然而生的疑问。
「呼!呼!呼……呼~~……!!」
话虽如此,消耗的精神力也不容小觑,令我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息。
我斜眼观察潘恩先生等人,拚尽全力避免自己腿软倒下。
──我已经无力再战了。
使出浑身力气不断呼吸的我,冒出这个念头之际──
「「「「表现得还不错。」」」」
听到了「四股声音」。
「──────」
我因为从背后传来的说话声而当场愣住。
「以冒险者而言,你有达到『堪用』的最低标准。」
「见你记忆发生错乱,还想说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话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没错,还有机会一战。」
不知是何时出现在「庭院」里的。
各自手持不同武器,同样穿戴沙土色铠甲的四名小人族以「战斗姿态」站在那里。
「我们所有的力量都是为女神而存在。为了献给女神,我们渴望得到更多力量。」
黑精灵没有理会完全傻住的我,让黑剑从剑鞘中解放。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会杀了现在的你,助你脱胎换骨。」
最后是师父。
他踏过草原,站在我眼前。
「真正的『洗礼』才正要开始。」
彻底惊呆的我(贝尔•克朗尼),被都市最强的第一级冒险者们团团包围。
当初那股死里求生的冒险者本能──此时此刻有如彻底放弃般陷入沉默。
*
日落时分──
明明我几乎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代表黄昏(结束)的红色光芒还辨识得出来。
耳边隐隐传来风的喧嚣。
以及花草摇曳的声响。
我似乎是整个人趴倒在原野上。
至于自己是何时倒下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被砍得皮开肉绽。
被捶得骨断筋折。
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被眼花撩乱的「技巧」砍伤撕裂,被难以超越的「战术」粉碎重创,被无法抵销的「魔法」炸翻倒地。
黑精灵的剑术令我无路可退,就算防御也会连同武器一并被毁。我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的四肢为何仍健在。
面对小人族四胞胎的无限联手攻击,我别说是与之抗衡,根本是被他们牵著鼻子走,一旦我露出破绽,来自全方位的长枪、大锤、巨斧和大剑就会摧毁我的身体。
白精灵的雷击将我匆忙发射的雷炎全数吞噬,并把我烤得全身焦黑。不曾间断的无尽雷击不止破坏我的肉体,还连同我的精神──我的意志力也被一起摧毁。
战况完全一面倒,我任何的抵抗都不管用。
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遭第一级冒险者围攻」是何等不讲理又残酷的情况。
「………………………………………………………………啊。」
我窝囊地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全身骨折,身上没有一处完好,战斗服彻底染成猩红色。
无论是吐气或咳血都办不到。明明起先受到攻击时又烫又痛得让人想哭,此刻却没有丝毫感觉。话说我现在觉得浑身发冷,寒风刺骨,难道已经是冬天了?
心跳声非常遥远,提醒著生命即将结束。
「死亡」离我好近。
我知道。我曾体验过这种感觉。
正如前往「深层」的绝命之旅,在那里品尝到的昏暗终焉。
但这次没有和我相拥的精灵(某人)。
脑海里闪过人生的走马灯,不过这些都是多余的,因为我就连产生认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浑身发冷的概念也已经消失,我就这么睁著眼睛放弃求生。
「【重生女神之礼赞(Zeo Gullveig)】。」
下一秒,「治愈之光」包覆我的全身,强行阻断「死亡」的接近。
「────────────────────────咳呃!?」
复苏的心跳,恢复的气息,涌入的生命激流为我的灵魂带来冲击。
阖到一半的眼皮被强行撬开,身体恍若遭电击般用力一震。我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小鱼般在地上痛苦挣扎。
「呼~呼~~~~~~…………!?咳咳!咳咳……咳呃……!!」
「情况还真惊险呢~你这次是真的只差一步就死掉啰。」
总觉得全身上下都成了心脏般维持一定的规律颤抖著,四肢则可悲地产生痉孪。我没有理会卡入指甲的泥土,用指头抠抓大地时,一股悠哉的声音落到我的后脑杓上。
我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望去,帮我复活的那个人──身为治疗师的海慈小姐正单手握著长杖站在那里。
「各位第一级冒险者~今天先到此为止吧~虽然身上的伤可以治疗,流掉的血却补不回来~贝尔现在已经动不了了~」
「真没用。」
「只有这点程度啊。」
「他想拿什么脸去面对芙蕾雅女神。」
「──不过太阳刚好下山了。」
在海慈小姐的宣告之下,小人族四胞胎纷纷放下武器。
已来到太阳从西侧天边隐去身影的时刻。周围的斗志随之消弭,激起的剑戟声也跟著中断。战斗至此宣告结束。
我就这么脑袋放空,甚至将不必再被人杀死的安心感拋诸脑后。
(我到底…死了几次……?)
一再重演的「濒死体验」。
每当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心脏停止跳动时,就会被万灵药(elixir)、治疗师的魔法或雷之魔剑给强行「复活」。无论是多么骇人的伤口、残缺不全的四肢以及碎裂毁损的骨头都会立刻恢复原样。
放眼望去,除了我以外的伤者也被治疗之光所笼罩,或是正在接受药师(herbalist)的包扎。
我以颤抖的手摸向地面,撑起上半身之后注意到一件事。
【芙蕾雅眷族】里除了冒险者以外,也有相当充足的治疗师──相传医疗人员可是罕见得比魔导士更难确保。
这就是「互相厮杀」的机制?
多亏有这么多优秀的治疗师们,残酷的派系内斗才得以维持下去?
「我们同样也有接受锻炼,只要是死亡三秒前的伤患都有办法救回来。」
海慈小姐以不知能否算得上是开玩笑的口吻,对著还无法挪动身体,只能待在原地的我这么说。
「附带一提,【战场圣女】是死前一秒的人也能够救回来。」她随即补上这句话。
我不禁露出恐惧的眼神,望向半张脸被暮色的阴影遮住的她。
海慈小姐似乎对我的反应有所误解,对我露出一张悠哉的笑容。
「啊~你放心,依照我至今的观察,你可是头一个被修理到这种地步的。毕竟你是『特别』的喔。」
我因为这句根本算不上是安慰的话语又一次脸色刷白。
死后复苏。
这就是……「剽悍勇士」。
这就是诞生于「战场原野」,听令于女神的强悍眷族。
「丧失记忆者的末路,脱胎换骨的庆典……以『第一天』来说,真亏你熬过了。」
跨越原野的「洗礼」成为顶尖高手的两位精灵行经我身旁。
已将漆黑之剑纳入鞘内的赫格尼先生轻声慰劳我,反观师父则是冷漠地瞥了我一眼。
「明天起由我们来担任你的对手,记得做好准备。」
我这次当真陷入绝望。
从今以后都要接受这样的训练……?
我还来不及对这个孤独的世界产生恐惧,就不得不先去对抗来自其他方面的绝望吗……?
如今我深刻体认到,不管我有多害怕,我都是逃不掉的。
「走吧,贝尔,你大概还站不起来吧?」
海慈小姐伸出手来,一把拉起失魂落魄的我。
我因为贫血不像样地无法站稳身体,只能倒在穿著一身白衣的她怀里,偏偏我疲惫得就连羞耻都办不到。
无论是阿尔弗利克先生四胞胎、潘恩先生与其他冒险者们,都朝著同一个方向走去。
就连失去意识的人们,也被抓著手或脚拖往该处。
除了第一级冒险者以外,大家都拖著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山丘上的宅邸。
在晚霞的照映下,战士们的影子延伸在波光粼粼的草原之海上。这幕恍若众人准备迎向末日之战,日落西山的景色,令我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哀伤,觉得背脊发凉。
绽放于原野上的朵朵鲜花,随著晚风轻轻摇曳。
*
「战场原野」笼罩在苍月之下。
入夜的原野一片寂静,位于山丘上那座宛如宫殿或神殿的豪宅却灯火通明而热闹非凡。
喧嚣源自位于一楼的「特级大厅」。
一反白天激烈的「厮杀」,气氛就像正在举办宴会。
「快把肉端上来!」
「这边没酒啦!」
「我需要吃东西补血!要不然明天叫我如何战斗啊!」
相连组成的长桌多达十张,就座的大量冒险者们不停吃著送上桌的各种饭菜,大口吃肉的同时畅快饮酒。这是名为用餐的斗争。
一日始于战斗的【芙蕾雅眷族】团员们,最终以丰盛的晚餐画下句点。
这里的习惯就是前往原野参加战斗的所有人,都会来到「特级大厅」里大啖食物恢复体力──真要说起来,都度过了这样的一整天,假如没有大餐来收尾,也就无法补足明日所需的气力。即便接受再多的恢复魔法,若是想让疲惫不堪且伤痕累累的身体从根本治好,进食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在场的男男女女都全神贯注地把食物化成自身血肉,透过酒精来滋润身体。
「呼~大家今天也同样很会吃呢~尽管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还是很希望有谁能来帮忙代班~~」
另一方面,以海慈为首的治疗师以及药师们则在厨房忙里忙外。
包含帮人复活的治疗在内,「洗礼」的善后工作都由她们负责。只见药师们研磨著增强体力的药草,一旁活像魔女用来制药的大瓮里装著野猪炖肉(这道料理并没有挖苦团长(奥它)的意思,是真的喔),还提供了用山羊奶跟蜂蜜调制而成的蜜酒。
除了原本的称号外,她们又被称为「抚慰的灰面者们(Andhrímnir)」。
尽管由来众说纷纭,不过相传这个绰号的含意是「抚慰奋战归来的勇士们的少女们」,以及「过度操劳的模样看上去灰头土脸」。年轻有为的海慈便是「抚慰的灰面者们(Andhrímnir)」的代表,深受芙蕾雅的信赖,她另一个广为人知的特色就是经常挂著一双死鱼眼。关于海慈的其中一则趣闻,就是几位天神在某酒馆里有说有笑地讨论「她跟【万能者】谁被操得比较凶」时,她竟默默地直接拿起法杖敲向这群天神的后脑杓。
这位苦主彷佛认定冒险者都拥有金钢不坏的铁胃,正卖力地将盐巴与辛香料胡乱洒在料理上。
「真希望传说中那位只身一人就能应付所有厨房工作的矮人小姐可以赶快回来~」
这是海慈的心声。
日出进行战斗训练,日落享受美味大餐的习俗并非出自主神(芙蕾雅)之口,而是昔日团员……也就是比奥它等人更早加入的眷族自发性决定这么做,于是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因此在厨房里帮忙,接连将料理端上桌的非战斗团员们,以及穿著优雅制服的侍女们总是日复一日地十分忙碌。
「来了来了~因为人手不足,就由我负责把菜端上桌~……潘恩先生你们是怎么了?为何都臭著一张脸呀?」
海慈摇摇晃晃蛇行地把料理送上桌后,歪著头开口关切。
当猪肉和蜜酒接连摆上桌时,眉头深锁的潘恩回答。
「……我们就勉强忍受把那个小鬼当成同伴吧。虽说他很欠揍,但真的很有实力,而且今天还在『庭院』里打倒我们,也承认他拥有加入『剽悍勇士』之列的能耐。」
不过──潘恩补上一句但书,气呼呼地瞪向前方。其他团员也不甘心地斜眼朝著同一个方向看去。
该处有一张空座位。
原本坐在那里的少年终于填饱肚子后,就被女神找去了。
「我们一直以来都想得到女神的爱,为何就被那家伙给独占了……!?」
潘恩替团员们说出心中的嫉妒与怨恨。
只见海慈双肩一耸,露出豁达的表情说:
「很简单呀,因为他对女神大人而言是『特别』的。」
「芙蕾雅女神。」
原本正在看书的芙蕾雅,在听见呼唤声后抬起头来。
此处是位于大本营(总部)顶楼的神室。
穿著黑色薄纱睡衣、坐在躺椅上的芙蕾雅斜眼看向门口。
「我已将贝尔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
听见外表粗犷的随从(奥它)称呼少年为「贝尔」的时候,芙蕾雅差点笑出声来。
她忍住笑意,把阖起的书藏在躺椅的靠枕下。
接著下意识地用手梳理自己的银色长发两三次。
然后露出会被随从们(奥它等人)一眼看穿心中喜悦,不过当事人肯定会主张「我才没有很期待呢」的笑容,迎接推门走进来的少年。
「欢迎,贝尔。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
「欢迎,贝尔。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我被师父带出偌大的餐厅,来到神室,才刚走进屋内就听见芙蕾雅女神的问候。
美神大人还特地走到我身边,在被她牵住手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大力一震。我因为她那如丝绸般细嫩的手和温柔的态度而心跳加快,也不知她是否有发现我的反应,就这么拉著我走到房间中央。
芙蕾雅女神坐回躺椅,我则是坐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中间隔著一张单脚圆桌。
「你的脸色不太好呢,是受到了相当严苛的『洗礼』吗?」
「……是的,我在『庭院』里被师父……被赫定先生他们痛扁一顿……不对,是交手过无数次……」
「这样呀。你都这么累了,很抱歉还把你找过来。」
今晚同样只有我们两人共处一室。
在这间因苍色月光美得如梦似幻的神室里,我们有如闲聊般交谈著。
即便事到如今,我依然无法相信传说中的「美神大人」就坐在面前。
这情况对我来说还是很不切实际。虽然感到十分疲倦,却依然无法相信是自身记忆发生错乱的我……即使明知这么做很失礼,仍决定进行「试探」。
「真不敢相信自己能日复一日熬过这么激烈的战斗……我既害怕,又疲倦。」
「呵呵,这么说也对,也许你是因为排斥洗礼才丧失记忆呢。」
「……」
女神却以说笑的口吻,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去。
我回以一抹微妙的笑容,放弃继续追问。
原因是我竟然忘记在面对天神时,任何的试探都毫无意义。
芙蕾雅女神似乎觉得我的模样很有趣,轻声笑了出来。
「那就依照约定,可以把你记忆中的事说给我听吗?」
「……您真的愿意听吗?」
「那当然啰,要不然何必把你找来呢?」
在椅子上保持优雅坐姿的女神大人,静静地注视著我。
我在百般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记忆娓娓道来。
「我是独自一人来到欧拉丽,因为是第一次前往大都市,所以我刚开始感到非常兴奋……可是面试过的每一个【眷族】都拒绝让我加入……当我耗光旅费,在路上游荡时……是赫斯缇雅女神找上了我。」
我鲜少像这样跟人诉说自己的过往,此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深思熟虑、挑选过适合的话语后,吞吞吐吐地说出口。在说出「赫斯缇雅女神」这句话时,还感到一阵心痛。
「这样啊……你是费了一番工夫才终于加入【眷族】呀,后来呢?」
芙蕾雅女神十分专注地聆听著我说的内容。
她没有把这段内容当成瞎扯加以否定,也并未取笑我是在作白日梦,反倒是有不解之处就会提问,催促著我把话说下去。我因为她那悦耳又舒服的嗓音越说越流畅,甚至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是所谓的神性(Charisma)吗?还是「美神」独有的魅力?
好想和这位女神一直这样交谈下去。
她彷佛具有能令人不自觉冒出这种想法的「魔力」。
「……芙蕾雅女神,我们是在哪里相遇的?」
为了避免被蛊惑,我暗自用力甩甩头,反过来请教「【芙蕾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的事。
「是在『冒险者墓地』。当我带著准备献给眷族(孩子们)的鲜花走到那里时,恰巧遇见正在欣赏英雄纪念碑的你。我就在那里对你一见钟情了。」
「一、一见钟情……!?」
我因为这句令人脸红心跳的发言乱了心神。
「我询问你是否要成为我的眷属时,你还回答『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吗?』,惊慌失措到差点摔跤呢。」
「……!」
「我带你回大本营(总部)之后,见到都市最强(奥它)的你吓得脸色发青呢。」
撇开其他事不提,芙蕾雅女神分享的「故事」毫无破绽。
倘若有「另一个我」存在于不同的世界,总觉得这些事都真的发生过。
就连我自己也认为那些反应都很符合贝尔•克朗尼的风格。
尽管我拚命寻找著「破绽」,偏偏这一切真实到找不出任何疑点。
「后来你跑去探索地下城。原因是你说什么都想在接受『洗礼』以前先去那里看看,于是我让赫定带你去……结果你这孩子只是打倒一只『哥布林』,就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找我喔。」
「──!?」
「我当时忍不住被你逗笑了。因为你真的非常开心,模样实在太可爱了。」
看著彷佛被勾起当年回忆而会心一笑的女神大人,我感到相当震撼。
那是实际存在于我记忆里的一段小插曲,确切而言是我在主神(赫斯缇雅女神)面前不小心露出的糗态。
不管再怎么了解我,也绝不可能凭空说出这段「战胜最弱怪兽(哥布林)凯旋归来」,与地下城异常事态几乎毫无分别的破天荒往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芙蕾雅女神亲眼见过……!
(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么糗的往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神仙和埃伊娜小姐而已……!)
(毕竟这是我从埃伊娜那里得知的,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
一眼即可看出面前的贝尔显得相当混乱。
芙蕾雅将笑意藏在心中,把手肘轻轻靠到放在一旁的靠枕上。
(准确说来是从顾问(埃伊娜)的日志里得知这一切。)
芙蕾雅在贝尔造访之前一直仔细阅读,目前藏在靠枕下的那本「书」,正是日前从埃伊娜手中没收的「日志」。里头记载了贝尔•克朗尼的地下城出道战,也就是被埃伊娜逼问而不得不老实交代,既可笑又有趣的战绩。芙蕾雅在详读贝尔的冒险者日志后,说得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一样来蒙骗贝尔。
不光是埃伊娜的日志。
她还将已死在自己心中的「城市姑娘」的情报重现于「故事」里。
在酒馆打工的「城市姑娘」与少年(贝尔)有过接触,聊过许多事。诸如他的冒险事迹、私生活、爱吃和不爱吃的食物,就连兴趣及嗜好也知之甚详。撇开所属主神(赫斯缇雅)跟同伴们(眷族)不提,最了解少年(贝尔)的莫过于「城市姑娘」。芙蕾雅便以这些情报为基础加油添醋,藉此提升真实性。
无论是贝尔天真的一面,或是身为冒险者的他。
取得两方情报的芙蕾雅能轻松捏造出「另一位贝尔」的过去。
在酒馆里比谁都更亲近少年,在巨塔(巴别塔)上比谁都更关注少年的女神,自然可以办得到。
「那、那我是如何【升级】成为Lv•2的!?」
「地点是第五层,你碰上的对手是弥诺陶洛斯。洛基她家孩子们结束远征时没能杀死的这只怪兽,最终是你打倒它的。记得公会里还留有相关记录吧?」
「唔……!!那我是如何升上Lv•3!?」
「你成功战胜【太阳的光宠童(Phoebus Apollo)】。他是阿波罗家的孩子。」
「……是、是因为战争游戏?」
「战争游戏?没发生过那种事。我们纯粹是在对抗打算夺走你的伊丝塔时,也顺便击溃阿波罗罢了。」
由于芙蕾雅是一名「女神」,导致贝尔对她难以心生疑窦。
身为超越存在(Deus•Dea)的她,能够记住所有自己看过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
如果这个人在场──
面临突发状况时──
依照上述各种不确定因素来判断,贝尔•克朗尼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
检查、考量并反映出实际发生过的事件、意外以及骚动,最终捏造出「另一个世界(假想世界)的贝尔•克朗尼所选择的历史(路线)」。
这是逼真得令贝尔不禁怀疑「或许真的曾经发生过」的「历史(路线)」。假如贝尔事后为了验证故事而四处打听,以「公会总部」为首,各种已遭窜改的资料都能当成佐证。
叙述故事时的态度、语调的轻重缓急和视线的变化,都让女神的故事更充满真实性。
孤独一人受困于「封闭世界」的孩子绝无可能识破这一切。
「贝尔,你别光顾著提问,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好吗?毕竟我不想将『我所熟知的贝尔』强加在你身上。」
「…………好、好的……」
如冰晶雪花般动听的甜言蜜语,恍若魔女特调的毒素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侵蚀著少年。
──如今,芙蕾雅和贝尔正在「下棋」。
大概是还不懂规则的关系,面对眼前的这盘棋,尚未进入状况的贝尔为了肯定自我的世界,为了从中找出突破口,拚死移动手中的棋子。
觉得他这副模样也叫人疼爱不已的女神眯起双眼,温柔地教导贝尔该如何下棋,并耐心地引导他。
『不能下那边喔。』
『我不会让你下那边的。』
『没错,这才是最正确的一步棋。』
芙蕾雅就这么把手把脚地指导贝尔,并设法诱导他。
她迫使贝尔无暇思考,抹去他心中的异样感,令他正中自己下怀。
甚至让贝尔对于自己已经「无处可逃(死棋)」一事浑然不觉,就这么把他据为己有。
这就是杀死少年最温柔的方式。
将贝尔•克朗尼的灵魂、肉体以及精神据为己有的方法。
为了这个目标,芙蕾雅不惜在棋局之外的地方动手脚。
就是为此才派出眷族,就是为此才施展魅惑,就是为此才打破自己的禁忌。
就是为此才创造这个「封闭世界」。
「………………!?」
话虽如此,今天还是先到此为止。
贝尔已手足无措到头晕目眩。第一天就逼得太紧可谓下下之策。毕竟现在并不是要用软刀子杀人,而是必须让少年主动来依赖女神。
芙蕾雅在观察完贝尔的脸色后,下了这样的判断。
「……?请问……怎么了吗?」
「没事,你别在意。」
见贝尔抬头望来,正在暗中观察的芙蕾雅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以微笑。
──差点忘了这孩子对「视线」非常敏感。
芙蕾雅藏住心中的笑意,为了转移话题而露出微微发烫的肌肤。
「单纯是觉得今晚比以往热了点。」
芙蕾雅宛如化身成一名泰然自若的女王,轻轻将落在胸口上的秀发拨到背后。
下一秒,只见贝尔的脸颊开始泛红。
「?」
芙蕾雅起先对贝尔的反应感到不解,但很快就看出端倪。
原因是芙蕾雅身上那套薄纱睡衣目前领口大开,当她把落在胸口的长发拨开之后,性感的乳沟一览无遗。面对一个不小心就会彻底走光的丰满双峰,吓得当场石化的贝尔连忙将目光移开。
想想他就是个这么怕羞的孩子。
那副青涩的模样令芙蕾雅忍不住莞尔一笑,随即从座位上起身。
「来人啊,我想换件衣服。」
芙蕾雅对著在门外待命的随从们下达指示。之后他们自会备妥要换的衣裳吧。
就在这时,芙蕾雅突然冒出想捉弄人的念头。
「贝尔,我想更衣。」
「啊、是?」
「你来帮我。」
「咦啊!?」
少年先是被呛到,接著发出近乎破音的大叫。
芙蕾雅用单手将自己的秀发集中成一束,露出位于背后的扣子。
「这件长裙我没办法自己脱下。构不到背上的扣子。」
「咦、啊、唔!?」
「能请你帮我解开吗?剩下的我就可以自己来。」
「我、我、我可以拒绝吗!?」
「是可以,不过待在房门外的奥它可能会生气,到了明天你会尝到更多苦头喔?」
混乱到早已把平常心拋出九霄云外的贝尔,似乎回想起今天的「洗礼」,当场吓得脸色苍白。在历经无止尽的烦恼后,他终于将那只不停颤抖的手伸向女神的背。
芙蕾雅则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忍住没笑出来。
「我这身打扮似乎对你太刺激了。」
「唔、唔唔……!」
「还是说,我穿起来不好看吗?」
好不容易伸来的那只手,战战兢兢地逐一解开扣子。
芙蕾雅露出一抹微笑,闭上双眼提问后,少年忍住心中的羞涩,回答:
「…………并没有……那回事。…………您这身打扮,很好看。」
只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赞美。
已不是纯情少女的芙蕾雅莫名感到胸口一甜,同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嗯。」
大概是基于这个缘故,芙蕾雅被少年那只颤抖的手不小心碰到背部时,反射性地发出恼人的呻吟。
相较于香肩轻轻颤抖的芙蕾雅,贝尔全身一阵痉挛。
自知不慎摸到女神嫩肤的可悲少年,只见他立刻涨红了脸──最终超出忍耐极限,就这么脚底抹油跑走了。
「对、对不起~~~~~~~~~~~~~~~~~~~~~~~~~~!!」
贝尔卯足全力狂奔。
伴随一阵谢罪的大喊,少年转眼间就冲出神室。
错愕的芙蕾雅露出至今前所未见的傻眼表情,不过下一秒──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开怀大笑。
这孩子竟然在夜里大哭大闹地从美神(芙蕾雅)的闺房夺门逃跑!
无论是天神或孩子,至今从来没有人出现这种反应!
笑到眼眶泛泪的芙蕾雅,两手分别放在嘴巴和肚子上,恍若跳舞似地边转圈边移动。
接著她将繁文缛节统统拋诸脑后,直接扑倒在床上。
「……芙蕾雅女神?」
一段时间后,赫伦怯怯地把头探进神室里。
她应该先确认过贝尔已经离开了。
手中抱著给女神替换的衣裳。
站在赫伦背后的奥它,则是罕见地露出一副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模样。
「我为您备妥更换的衣物了……」
「不必了。」
「咦?」
「因为那孩子说我穿这样很好看,所以我就穿这件睡吧。」
女神稍微晃了晃腿,然后翻身改成仰躺。
形状完美的双峰随著呼吸微微起伏。
她将右手贴在额头上,左手则伸向天花板,露出一张如少女般的灿笑。
「…………」
奥它默默注视著心情大好的主神。
赫伦则是用手轻轻按著自己的胸口,同样目不转睛地看著女神。
*
今晚的月色很美。
赫斯缇雅仰望夜空,可是能轻松交谈的对象此刻已不在身边。
在这片与自身心境恰恰相反,晴朗无云的月夜之下,赫斯缇雅穿梭在欧拉丽的小巷里。
她强行说服阻止自己外出的莉莉等人,独自一人向前走著。
(……有人在监视我。)
尽管赫斯缇雅不像少年(贝尔)那样具有冒险者的资历,却还是能感受到【芙蕾雅眷族】躲在某处监视她。准确说来,是负责监视之人刻意暴露行踪在「警告」赫斯缇雅。
果真一如赫斯缇雅原先所料,对方打算全天二十四小时地跟监她。
(我该打退堂鼓吗……?不行,反正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就只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展开行动!最要不得的就是当只缩头乌龟!)
赫斯缇雅使劲甩甩头,双手紧握成拳。
她为了从芙蕾雅的「魅惑」中找出破绽,已东奔西走了好几天。
贝尔直到现在都身处于孤独之中。十分心疼贝尔的赫斯缇雅说什么都不想让芙蕾雅称心如意。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算得再次装成陌生人去面对贝尔也在所不惜。
下定决心的赫斯缇雅这次走的是「正规路线」,而非以前在「愚者」的带领下使用的那条「密道」。
想跟芙蕾雅报告就尽管去,想阻止的话就放马过来!我相信自己不出三秒钟就会躺平啦──赫斯缇雅近乎自暴自弃地如此心想。
面对大半夜来访的赫斯缇雅,职员露出十分困扰的表情,双方经过一阵交涉后,最终成功迫使职员帮忙传话,并顺利得到放行。
此处正是位于公会总部地底下的「祈祷厅」。
「赫斯缇雅,你果然也有抵抗住芙蕾雅的『魅惑』。」
「既然如此……!乌拉诺斯你果然也没事吗……!?」
赫斯缇雅激动地朝著位于祭坛神座上清楚说出「魅惑」二字的乌拉诺斯探出上半身。
对赫斯缇雅来说,身为迷宫都市(欧拉丽)创设神且拥有高等神格的乌拉诺斯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此她既感动又兴奋得不禁眼眶泛泪。
虽然她对迟迟不肯睁开双眼的老神感到有些纳闷,但还是决定趁这个机会讨论今后的对策。
「乌拉诺斯,荷米斯有交给我一张纸条,关于对抗芙蕾雅的方法──」
「停。」
结果却马上被这股充满威严的嗓音打断了。
「咦……?」
「费尔斯也在这里。他已受到『魅惑』影响,即便当事人毫无自觉,此刻的他仍与间谍无异。一旦听见我们打算摧毁这个『封闭世界』,他就会立刻通报芙蕾雅的属下们。」
「什……!?」
赫斯缇雅诧异地连忙左顾右盼。
祭坛周围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并未看见身为乌拉诺斯得力助手的「愚者」。不过赫斯缇雅莫名有种感觉,彷佛看见一件轻轻飘动的黑衣,遵循「魅惑」定下的规则躲在深邃的幽暗之中。
被四盏火把照亮侧脸的赫斯缇雅,生硬地咽下口水。
「在欧拉丽里,已经不存在没有『耳目』监视的场所了。」
「不、不会吧……」
赫斯缇雅这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
她原以为监视的爪牙无法渗入「祈祷厅」,能跟乌拉诺斯商量对策,偏偏这点早已被芙蕾雅看穿了。
赫斯缇雅至此深刻体认到,自己在这座欧拉丽里根本是全民公敌,一点也不夸张。
一阵哑口无言后,赫斯缇雅像是想继续挣扎般提出自己的见解。
「乌拉诺斯……即便范围仅限于欧拉丽,这终究算是天神对下界发动『侵略』的行为,理当违反诸神(我们)当初的协议吧……」
「但终究无法仅凭我们的片面之词,强制将芙蕾雅送回天界。她并未动用『神力』。」
赫斯缇雅试图向最早下凡的其中一尊天神徵求意见,结果却换来无情的答覆。
「当初是同意诸神可以经营【眷族】,与下界人相互合作,依据各自的权能展开活动。诸如赫菲斯托丝是『锻造』,苏摩是『酒』……芙蕾雅的行为也并未超出『美』的范畴。」
就连诸神也不敌「美神」的「魅惑」。
而且这甚至与「神力」无关,究竟有谁会相信?
赫菲斯托丝仅凭她那双与凡人无异的纤细手臂,以「锻造」接连打造出绝世武器。
苏摩的「造酒」则是能制作出神酒。
芙蕾雅的「美」便是基于相同道理。
她靠的是自身的外表(天资)而非「技巧」,也就是所谓的「个人特质」,因此实在无法可管。
说极端点,就是芙蕾雅单单站在那里,即可对旁人造成莫大的影响。
于是她对自己施加限制,而且恐怕还为此伤透脑筋,但这次她决定彻底发挥自己的权能。
「话虽如此……!这么做终究算是犯规吧……!」
只不过以赫斯缇雅的角度来看当然很生气,甚至想指著芙蕾雅破口大骂。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身为超越存在就必须懂得「为大局著想」。
在下凡的诸神之中,绝大多数的动机都是想找乐子或打发时间,而且原则上并无不妥。
但是诸神原本的目的……不对,应该称之为真正的目的──撇开追求末日和毁灭的「邪神」不谈──就是设法让「天选之人」诞生在这个世上。
也就是所谓的「英雄」。
诸神各自掌管的权能有时可以为孩子们带来帮助,有时则会带来「试炼」。各种权能交错融合之后将产生混沌,最终通往就连众神也无法预料的「未知」。
诸神盼望著这个世界有朝一日能找到超越「未知」的存在──也就是完成「救世」壮举的「英雄」。
(难不成乌拉诺斯将这件事也当成一种「试炼」……!?与「异端儿」当时一样,想强迫贝尔去跨越难关吗……!?)
话虽如此,理性与感性还是不能相提并论,更别说这事关乎自家眷属(自己的孩子)。
巧妙地看透老神心思的赫斯缇雅,气呼呼地瞪著直到现在都没有睁开眼睛的乌拉诺斯。
「──赫斯缇雅,奉劝你别搞错重点,眼下该担心的并非『魅惑』之力,更不是变调的这座都市。」
「咦……?」
「而是芙蕾雅为了单一存在不惜扭曲世界的事实,以及她心中的『执念』。」
「!!」
赫斯缇雅听见乌拉诺斯说出荷米斯在记忆被窜改前曾讲过的话语后,不由得睁大双眼。
「一直以来芙蕾雅都很尊重下界的运行,比谁都厌恶让自己成为女王,就算饱受无聊荼毒,她仍对自己订下限制,并贯彻心中的矜持。」
扭曲下界,发动「侵略」。
正如乌拉诺斯所言,这理当是芙蕾雅的一大忌讳。
而且以一场游戏来说,这么做当真符合「礼数」吗?
稍作思考即可知道答案。在享受策略、运气以及临场感等要素的游戏里,一名天神(玩家)不费吹灰之力独赢到最后究竟会怎样?
答案非常简单。就是无聊,会让人完全提不起劲。
更何况还是透过色诱拉拢其他天神来取得胜利。这情况已经称不上是游戏,就连棋局外的小手段都算不上。倘若天神(玩家)想享受游戏,这样的取胜方式简直空虚透顶,甚至达到可笑的地步。
因此芙蕾雅不曾打破禁忌,至少会遵守应有的「礼数」。
当然芙蕾雅也曾经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是因孩子的尊严惨遭践踏而动用过「魅惑」之力,但她绝对不会用自身的「美」去影响全体孩子和诸神,做出这种形同侵犯这整个世界的举动。
「这位女神首度打破了自我的限制与矜持。」
只为了一名孩子──只为了得到贝尔。
听完这句话的赫斯缇雅,随即感到一阵恶寒。
的确就如同荷米斯所言。
是赫斯缇雅他们误判了。搞不好就连非常了解芙蕾雅的洛基也没看出来。
错估芙蕾雅心中所抱持的情愫的「规模」。
她基于执念才打破禁忌,不遵守游戏应有的礼数,仅凭一步棋就将死赫斯缇雅等人。
几乎所有天神都因此吞下败仗(走入死棋)。
除非她愿意放下执念,要不然这起事件无法善了。
(「品性」……这是芙蕾雅秉持的基本原则,如今却为了贝尔不惜背弃原则……)
身为处女神的赫斯缇雅其实挺不擅长面对多情的芙蕾雅。
所以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但在天界时有听说过芙蕾雅会被看上她的男神们捧在手掌心,被迫过著形同笼中鸟的生活。
但在很久以后才惊觉,芙蕾雅并非被人「监禁」,而是遭到「封印」。
原因是芙蕾雅有意的话,天界就会变得跟现在的欧拉丽一样受她支配。
「既然如此……现在该怎么办……?」
赫斯缇雅被乌拉诺斯点醒之后,重新体认到现况是何等绝望。
眼下能仅凭一己之力突破僵局的唯一方法,就是赫斯缇雅抱著玉石俱焚的觉悟动用「神力」,与芙蕾雅同归于尽,一起被遣返天界。
不过她可以肯定,遭受「魅惑」的其他天神绝对会进行阻碍。
「…………」
赫斯缇雅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中握著男神(荷米斯)托付给她,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的那张纸条。
(你说的时机成熟,到底是什么时候啊……?荷米斯……)
荷米斯曾交代说等到时机成熟时,就把纸条交给他。
偏偏赫斯缇雅想不透到底是指怎样的时机,甚至认为这个「封闭世界」──认为芙蕾雅的「执念」绝不会放任时机到来,会将变数全都铲除殆尽。
赫斯缇雅觉得自己快要输给心中那股幽暗的绝望感了。
不过她重振精神,将右手中那张荷米斯所托付的纸条紧紧握住。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赫斯缇雅,如果没事就离开吧。现在没有你能做的事。」
「啊!先等一下!乌拉诺斯!」
也不知乌拉诺斯是否看穿了赫斯缇雅的心思,他紧闭著眼睛拋出逐客令。
赫斯缇雅猛然抬头回应,却动摇不了老神的神意。
「即便置身在这种状况下,我终究得负责统管这座城市,没空把时间耗费在你一个人身上。」
「乌拉诺斯……!」
「季节已来到晚秋……今年的欧拉丽比往年还要寒冷,必须多准备点柴火才行。」
「……!」
乌拉诺斯态度冷漠地将话锋一转,赫斯缇雅闻言不禁倒吸一口气。
「费尔斯,今年的木柴配给事宜就全权委任荷米斯他们吧。」
黑衣魔术师随即从祭坛周围的黑暗中现身。
「没问题……不过真要交由荷米斯的派系负责吗?毕竟这是属于【迦尼萨眷族】的例行公务。」
「宪兵队(迦尼萨眷族)目前都听令于芙蕾雅眷族,并非我能调度。你也很清楚这件事吧?」
「……啊~说的也是。」
大概是受限于「魅惑」的规则,费尔斯对如此异常的发言充耳不闻,反倒还加以肯定。
被这幕光景吓傻的赫斯缇雅,就这么陷入沉默。
「你该走了,赫斯缇雅。」
紧闭双眼的乌拉诺斯再度下达逐客令,于是赫斯缇雅不发一语地转过身去。
期间能明显感受到来自费尔斯的视线,她只能紧闭嘴巴,快步走出地下祭坛。
*
昏暗的天空渐渐转亮,代表著全新一天的朝阳慢慢升起。
耀眼的晨曦自东边洒向大地。
原野上的战斗已然开打。响彻「战场原野」的嘶吼声里,多了一股由少年发出的咆哮。
赫定隔著窗户斜眼俯视著正在与人交手,脸上表情仍有些许迟疑的贝尔,不过他很快就将目光移向前方。
「不好意思突然把大家找过来,可以麻烦你们再等一下吗?」
此处是大本营(总部)内,准确地说是与神室相邻的觐见室里。
除了例外,第一级冒险者们全都被找来觐见芙蕾雅。就连原本负责监视【赫斯缇雅眷族】的奥它都暂时把任务交给其他团员,同样也来到现场。
女神坐在一张造型奢华得足以称为王座的椅子上。
交叠的纤细大腿上摊放著一本书。
「原本应该在昨天就结束这件事,无奈我有一本书得先看完才行。」
语毕,女神也恰好翻阅完那本书──「埃伊娜的日志」,她顺手把书交给随侍于一旁的赫伦代为保管。
为了完美应对少年的提问,女神决定优先将多达几十本的冒险者(贝尔•克朗尼)观察记录──由生性认真的半精灵所撰写的日志跟资料统统看完。大概还占用到她的睡眠时间,只见主神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目睹此景的四胞胎和赫格尼同时发出「唔……!」的呻吟声,纷纷用手按向自己的胸口跪趴在地。他们的心声简而言之就是:「芙蕾雅女神从一早就好可爱……!」
担任随从已练就一身抗性的奥它无动于衷,而赫定则露出了彷佛在说「无礼之徒统统去死」的唾弃眼神。
有幸一窥美神毫无防备的模样,是身为派系干部和贴身随从们特有的权利。
「那就来开会吧。但在我明说以前,你们都已经先采取行动了吧。」
议题是确认少年(贝尔)所处「封闭世界」的现况,以及制定后续方针。
「「「「是!」」」」面对芙蕾雅那充满信赖的笑容,阿尔弗利克及四胞胎异口同声地回应。
「我们根据您的设定,全面配合异端分子(贝尔•克朗尼)于派系内的定位。」
「今后也会时时监控,努力排除危险因子。」
「不光是女神赫斯缇雅,尚未受『魅惑』影响的异端儿们(怪兽们)也包含在内。」
「没有参加会议的猫人会从即日起负责监视丰饶酒馆。」
小人族四胞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以完全相同的嗓音逐一进行报告。
接下来出列的是黑精灵赫格尼。
「我、我们之后也会前往『庭院』!跟、跟、跟昨天一样锻利贝尔•克朗咪!唔……!?唔~……」
因过度怕生而导致沟通能力有严重障碍的赫格尼,在女王面前会以正常的方式说话,遗憾的是他多次咬到舌头,令他感到既羞耻又绝望地低下头去。芙蕾雅回以一抹和蔼的笑容。
「别怕,赫格尼,你用自己的话慢慢说就好。」
「芙、芙蕾雅女神……!真、真是非常谢谢您……!」
有别于大受感动的赫格尼,一旁的四胞胎同时发出咂嘴声。当然音量有拿捏得宜,以免玷污芙蕾雅的耳朵。
纵使同为第一级冒险者,【芙蕾雅眷族】麾下团员的交情大多都不太好。
「贝、贝尔•克朗尼确实很有资质,基本上都能看清楚并应对我们的攻击。本以为他只会基本的战斗技巧……不过当生命受到威胁的瞬间,他就会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以出乎意料的变通方式活用技巧。这种人属于实战派,锻炼起来很有意思。当、当然我们自始自终都有放水!」
「呵呵,然后呢?」
「是、是的……他的不足之处是缺乏面对无理情况的经验,以及与人厮杀的次数。不过让他持续在『战场原野』跟人交手,就能改善这项缺点了。」
「是吗?看来把那孩子交给第一级冒险者们(你们)来锻炼非常正确。」
芙蕾雅欣喜地望著因为开心而越讲越快的赫格尼,接著她将目光瞥向不断传来怒吼声的窗外。
「战场原野」上唯一的禁令,就是不准第一级冒险者之间展开战斗。
避免失去杰出的「剽悍勇士」确实是理由之一,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免让其他派系有机会趁虚而入。
基于这个理由,第一级冒险者们几乎不可能齐聚在「庭院」里。
换言之,是因为贝尔•克朗尼才首开先例。
像这样接受一群第一级冒险者们的锻炼可说是前所未闻,当然这也超出了殊荣的范畴,简直是一场恶梦。贝尔今后也注定要被赫格尼等人亲手操得死去活来。
唯独这部分,其他团员都对贝尔心生同情。
「既然目前无法确定贝尔是否多亏『技能』才快速成长,今后就交由你们来锻炼他。像这样刻苦训练除了可以避免他有余力胡思乱想,如今不得不推进攻略地下城的脚步也是实话。」
「意思是今后要带他去『远征』吗?」
「没错,那孩子同样已是『英雄候补』了。」
见过贝尔的【能力值】,看穿【一心憧憬(技能)】性质的芙蕾雅,装出若无其事的嗓音严格下令:
「所以绝不能杀死他,也不许让他死去。」
面对这个命令──
站在女神身边的奥它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如果那孩子死了的话,我会追寻他的灵魂回到天界」──即使主神的心境相较于半年前已产生变化,但奥它就像个随从的楷模般完全没有插嘴,全面接受主神的神意。
「另外,让贝尔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毕竟老是关在大本营(总部)里会令他起疑。」
「「「「是!」」」」
「不过还是得替他安排监视和护卫,特别是与贝尔关系匪浅的孩子们容易出现设定矛盾(例外)。假如太严重的话就得再次施加『魅惑』……可是过度的『魅惑』有可能导致孩子们的心智崩溃,因此务必设法疏远这群人。」
阿尔弗利克四胞胎以外的人也出声回应后,芙蕾雅便轻轻一笑。
「我暂时不到『巴别塔』,会先待在大本营(总部)里。」
此话一出,房间内瞬间充满喜悦。
确切说来是源自于墙边待命的侍女们。
无法陪同前往「巴别塔」顶楼,为了主神而留守在此的少女们,此时开心得几乎快相拥而泣。反观待在「巴别塔」的另一批侍女们应该会悲伤欲绝。因为芙蕾雅就是如此深受大家的敬爱与热爱。
会议接下来也进行得十分顺利。芙蕾雅听完眷族的报告后,逐一下达指示。
女神心目中的「封闭世界」就这么再度得到补强,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最后请容许我再报告一件事。」
当会议接近尾声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白精灵终于开口了。
「何事?赫定。」
「前晚,贝尔•克朗尼向属下打听『希儿大人』的事。」
下一刻,包含第一级冒险者们在内,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原因是这件事敏感得任谁都不敢开口确认。女神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
「然后呢?」
「我给出的回应是此处没有这名女孩。」
「是吗?那你为何要挑在这时候报告这件事?」
「我想确认『女孩』的处理方式。『希儿•福罗瓦』已不存在于这座都市里。」
面对提及魅惑「设定」的赫定,芙蕾雅以坚定的态度给出答案。
「只需坚称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遵命。」
芙蕾雅看著毕恭毕敬行礼的赫定一段时间后,不再是那位心胸宽大的女神,而像个反覆无常的魔女扬起嘴角。
「对了,赫定?记得你在女神祭开始前擅作主张做了很多事……你究竟有何打算?」
语气中夹带著彷佛一说错话就会被立即定罪的氛围。
即便被侍女长(赫伦)以怨恨的眼神狠瞪,赫定仍气定神闲地开口回答。
「关于我当时僭越一事,真的非常抱歉。因为若是不能亲眼确认,我实在无法同意让贝尔担任您的护花使者。由于他实在太窝囊了,因此才稍加调教。」
「是基于你的爱吗?」
「是基于我的忠诚。」
看著精灵刚正不阿且光明磊落的眼神……芙蕾雅像是失去兴致似地收起质询的姿态。
现场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
「以结论而言都怪我调教不周,才导致那只蠢兔子惹您不悦,我愿意为此负上全责──」
「我并没有把当时的事放在心上喔?」
「……」
「我真的没有把当时的事放在心上喔?」
芙蕾雅立即打断赫定的话语。
「「「「「「「女神肯定耿耿于怀。」」」」」」」房间内所有人都冒出相同的念头,却没人敢说出口。
赫定暂时陷入沉默,但他像是想重振精神般用指头推正眼镜,开口提议:
「芙蕾雅女神,关于蠢兔子的『教育』,恳请您全权委任于我。」
恍如拉紧的弓弦般,神室内的气氛再度变得紧绷。
芙蕾雅此次宛如想看透精灵的心思似地眯起双眼。
「理由是?」
「我坚信自己才是最能够引出其潜能的人选。」
「目的是?」
「为了您。」
赫定以没有一丝心虚的眼神和嗓音断言:
「我已将自身的『忠义』全都献给您。」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从外头传进来的厮杀声。
芙蕾雅先是注视著赫定一段时间,才终于给出答覆。
「……好吧,看你似乎并没有撒谎。那就交给你啰,赫定。」
孩子在神的面前无法撒谎。芙蕾雅在认同了赫定的「忠义」后便允诺了。
赫定没有理会野猪人射来的视线,无视站在身旁感到困惑的黑精灵,也不把小人族们清楚发出的咂嘴声放在心上,恭敬地向女神行礼。
接著他便转过身去,比所有人都更早离开房间。
*
能轻松取走敌人首级的长刀(rhomphair),毫不留情地横扫过来。
「太慢了!」
「呃!?」
这把具备「魔杖」功能之长柄武器的握柄部分,就这么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令我在地上摔得四脚朝天。我用颤抖的手撑起身体,以四肢著地的姿势趴在草原上,由于口腔受创,我嘴里不停流下鲜血。
「还倒在那里做什么?起来!难道想被我砍下脑袋吗!?」
师父的怒斥声落在我的后脑杓上。
我像是对随之传来的杀气产生反应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
──在那之后,我过起了奇妙的生活。
从日出至日落都在原野上进行战斗,入夜后则是去找芙蕾雅女神聊天。
行动受限的我没有选择权。说到底,一大清早就得被赶著去战斗,导致我根本自顾不暇,更别提去做其他事了。
「死角不只是背后。」
「要全方位注意周围。」
「克服一切的视觉死角。」
「最低门槛是必须同时做到回避、防御跟迎击。」
「这、这太困难了吧……!?」
「如果你断定自己办不到,那就是你的断头台。至于那把处刑刀有可能是怪物的獠牙利爪,或是人类的尖刀利刃。」
「哇──!?」
我被阿尔弗利克四兄弟的联手攻击打得体无完肤,遭赫格尼先生的必杀斩击砍得趴倒在地。但无论我倒下几次,伤口与体力都会得到恢复,只能像个不准死去的战士那样继续战斗。
「……贝尔,你经常会反射性地抬起右手吧?」
「咦……?啊、是的,我好像一心急就会有这个习惯动作……难、难道我没有改善吗?」
「恰恰相反,因为你刻意矫正的缘故,很容易被人看穿右手的攻击预备动作。虽然这在进攻怪兽的『魔石』时不成问题,不过碰上第一级冒险者就是相当致命的破绽。」
这里面也有令人意外的变化。
在团员们几乎全员到齐的晚餐时刻,潘恩先生变得会为我指点迷津。
「你就别去改这个习惯,不如把它应用在战斗里当成『诱饵』。这也是对人的一种『战术』。尽管这招不能经常使用,但若是不懂得物尽其用,就绝对赢不了第一级冒险者。」
「潘、潘恩先生,为什么你愿意帮我……?」
「……赫格尼大人他们的可怕之处,我可是再清楚不过。所以有个战士明知这样的恐惧与痛苦仍奋战不懈,我好歹也会抱持敬意……但我还是一样讨厌你!」
「先撇开潘恩他那难搞的爱情表现方式不提。」
「但我是真心觉得你很了不起喔……虽然早从以前就这么认为啦。」
原本一直仇视我的潘恩先生及其他团员们,不知何时都纷纷认同我了。
尽管我不认识身为家人(眷族)的他们……心中却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你想出门,是吗?」
「是、是的……可以吗……?海慈小姐。」
「嗯~应该是没问题吧?芙蕾雅女神他们那边就由我代为传话吧。」
「我、我真的可以出门吗?」
「是啊,毕竟其他人都能够随意外出。不过你一定要找人陪同喔?尤其是前往地下城的时候。谁叫你在不知不觉间遭人施加『诅咒』,要是又出事的话可就糟了。尤其是这与我的风评息息相关!我可不想又被人数落成废物治疗师。拜托你别再给我增加工作喔!听懂了吗!?」
「我、我知道了……」
虽说外出是有条件的,但幸好很快就得到许可。
原则上仍以「洗礼」为优先,不过我运用有限的时间跑遍市区──最终只换来无数次的绝望。
从头到尾没人记得「炉灶女神眷族(赫斯缇雅眷族)的我」。就算去找应该能帮我思考对策的荷米斯神或费尔斯,最终也徒劳无功。无论是提起第十八层的偷窥事件,或是只有我跟当事人才知晓的往事,他们都露出一脸困惑……不对,而是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彷佛被施加不能对贝尔•克朗尼的话语产生认知的「魔法」。还有突然不知去向的希儿小姐,我也拚命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可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之后我也有前往地下城,却同样一无所获。另外我抱著一丝希望去寻找薇妮等「异端儿」,但不知他们是否对于与我组队的【芙蕾雅眷族】心生畏惧,别说是配戴武装的怪兽,就连会说话的怪兽都没见著。难道薇妮他们也是我脑海里的「幻想」吗?
同行的潘恩先生等人并没有监视我,反倒是任由我找到满意为止。换个角度来说,就像是十分同情我。
这令我几乎快坚持不下去,不,说不定已经坚持不住了。
纵然因为「洗礼」让我遍体鳞伤,但大家都不认识「我」的事实更叫人身心受挫。
当夜晚笼罩都市后,我就只能远远望著从窗户透出温暖光芒的「灶火馆」。
有时会莫名觉得与站在窗边的神仙(某人)对上视线,但这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无论是肉体、精神或是灵魂……都渐渐被逼得无路可退。
「欢迎,贝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入夜后前往神室跟人聊天是我心中唯一的慰藉。
因为只有那里允许让「炉灶女神眷族(赫斯缇雅眷族)的我」继续存在。
芙蕾雅女神总是露出柔情似水的眼神包容我。
多亏能在那里与人分享「炉灶女神眷族(赫斯缇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我才得以勉强维持住自我。就算孤独带给我再多的痛苦和煎熬,我也能继续忍受下去。
不管我说什么,高贵的女神都不会嘲笑我,甚至没有露出一丝质疑的神色。
她都会给出回应,耐心倾听,唯独她能够了解我。
只有她……唯独她肯这样对我。
「那个,芙蕾雅女神……请问我该坐哪里才好……?」
「你从今天起就坐在我身旁吧。」
「咦咦!?」
「因为你的椅子已经收起来了。」
「这、这也太狡猾了吧……」
芙蕾雅女神经常这样捉弄我。
她不仅仅是神圣女神的事实,一点一滴地卸下我的心防。
看著轻轻拍了拍躺椅的女神,无法违逆的我只能保持著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彼此肩膀的距离与她交谈。
我的措辞也不再那么生疏,慢慢编织出不同于主仆或母子的羁绊。
面对开始改变的距离感与关系,我突然惊觉一件事。
待在芙蕾雅女神的身边……待在她身旁,令我感到十分舒适。
*
「你累了吗?贝尔。」
「咦……」
今日也同样继续著夜间谈天。
一如往常结束了原野战斗,一如往常造访神室的我,对于芙蕾雅女神突如其来的关切感到一阵心慌。
「你看起来比以往更憔悴。」
「不、不会吧……」
「即使问你话也心不在焉,难不成是太疲倦了?」
语毕,我们的额头就这么贴在一起。
「等!?」吓得面红耳赤的我连忙退开,看著轻笑出声的芙蕾雅女神,我不由得一脸尴尬。
确实,今天的「洗礼」特别难熬。虽然赫格尼先生跟阿尔弗利克先生他们都和以往一样,我却隐约觉得师父的攻击越来越激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累积至今的疲惫所致……
尽管很想大声抱怨,为何我得日复一日承受这些事。
但如今我已堂而皇之将洗礼(战斗)也当成「逃避现实」的手段,因此实在无法对芙蕾雅女神抱有任何怨言。
一次次的无情厮杀,让我得以把改变不了的孤独和绝望都拋诸脑后。
我有时也会不小心冒出可怕的想像。
倘若在这个状态下遇见心中的憧憬(艾丝小姐),并且换来拒绝的话……我究竟会变成怎样?
眼角余光能发现芙蕾雅女神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可是我迟迟无法做出反应。
就连背上持续燃烧的圣火(温暖),似乎也静静地逐渐转弱──
「贝尔。」
此时,芙蕾雅主动开口了。
从少年的侧脸能看出他越来越虚弱,彷佛伫立于烦恼的狭缝间痛苦喘息,于是她决定拉起已垂挂多时的「钓钩」。
「要不要试著请人帮你解开『诅咒』呢?」
猛然转过来的那张脸,能看见那双深红的眼眸倏地睁开。
芙蕾雅暗中仔细确认少年表情中的细微变化,以担忧的口吻继续说:
「我并没有想否定『炉灶女神眷族(赫斯缇雅眷族)的你』……不过你现在看起来非常痛苦,似乎很想从孤独中获得解放。」
「……!」
「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就让人来帮你医治『诅咒』如何?」
贝尔显得十分动摇。
能看出他的内心相当动摇。
能看出他渴望有一道救赎之光,助他摆脱名为孤独的牢笼。
──芙蕾雅十分笃定这场游戏的「胜利条件」是什么。
那就是瓦解【一心憧憬(Liaris Freese)】。
在强烈到足以抗拒「美神」的「魅惑」的这份意志上,刻下「裂痕」。
(这孩子的一心憧憬(技能)可谓是下界的未知(例外),不过它并非完美无缺,在精神的影响之下也会变得很不稳定。)
【一心憧憬】绝非所向无敌的「技能」,毋宁说它相当脆弱。
这个「技能」之所以坚如磐石,都是多亏贝尔那洁白的灵魂,或者说是那股透明无瑕。假如这能力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恐怕会立刻变成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因为想贯彻心中的那股意念就是这么困难。
所以,只要少年的那份憧憬(意念)稍有迟疑──
一旦产生「心生憧憬的那段记忆都是虚构的?」的悬念──
他的心就会出现「破绽」。
(我的胜利条件就是让这孩子承认自己的「轨迹」皆为「诅咒」所致。)
为此,才会让海慈提前埋下名为「诅咒」的击锤(关键字)。
当获得救赎的方法就摆在眼前时,有谁会不心动?至少下界人抵抗不了这个诱惑。一颗名为疑虑的种子早已植入少年的心底。
「封闭世界」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伏笔与布局。透过旁人的反应来孤立少年,藉由白天的「洗礼」耗光他的体力,进而令他无暇起疑。入夜后则是让芙蕾雅扮演「唯一的理解者」来抚慰少年,令他至少愿意听从芙蕾雅的建议,最终再以甜言蜜语扣下扳机。
当贝尔承认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思念──自己的憧憬是来自于「诅咒」时,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宛如泡在水里的沙堡般脆弱无比。
这么一来,贝尔就再也无法抵抗「魅惑」。
再一点,只要让他心中的向往稍微再产生一点偏差。
无须像其他人那样扭曲心智,只要稍稍出现些微的偏差。
贝尔就会摆脱憧憬的束缚,从金色的诅咒里得到解放,从此之后都会看著自己(芙蕾雅)。
「我、我…………」
芙蕾雅注视著百般苦恼的贝尔,在心中如此盘算。
她询问自己是否有办法得到梦寐以求的结果,然后很有把握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凭藉天神的全知之力做出这样的判断。
她能够在避免少年的纯洁灵魂受到一丝污染或堕落的情形下,完完整整地据为己有。
至于那点「偏差」都在容许值内。
女神信心十足地自我肯定。
坚信贝尔到时就会愿意接受她。
就会成为她的人。
也就不再是「 」,而愿意接受她的「爱」──
──真的吗?
就在这时──
芙蕾雅发现心底好像掀起一阵涟漪。
「…………」
等她回神时,发现自己用右手摀住耳朵。
总觉得内心传来一股纠结感,而且似乎隐隐作痛?
不对,是错觉。
因为自己已下定决心要强抢这孩子了。
「我………………我没事,就先不接受治疗了……」
「……这样啊。对不起喔,是我多嘴了。」
一度分神的芙蕾雅在听见少年的回答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以微笑。
没必要急于一时。证据是贝尔已开始犹豫。反正时间相当充裕,只需慢慢逼他就范即可。
因此芙蕾雅比以往更早结束这场夜间谈天,让贝尔离开神室。
「…………」
走进房间的侍女们开始为芙蕾雅做好就寝前的准备。
坐在躺椅上的芙蕾雅,注视著送上来的葡萄酒。
在波纹摇曳的酒杯里,倒映出的似乎并非女神(自己)的脸庞,反而更像是其他人。
芙蕾雅不以为意地哑然失笑。
相当不屑地轻轻一笑。
然后将这杯以睡前酒而言分量似乎多了一些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但是芙蕾雅没有发现,在所有侍女之中,唯独赫伦惊呆地望著她。
「芙蕾雅女神。」
「……何事?奥它。」
同意以随从之姿入室的奥它开口。
「负责监视酒馆的艾伦传来消息,蜜雅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另外,果然四处都不见精灵的踪影。」
芙蕾雅瞥了一眼公私分明,正在进行汇报的野猪人。
「这下子就可以肯定,她果然跟荷米斯家的孩子一起逃出都市外了。」
「都怪我怠忽职守。在打昏贝尔•克朗尼和【疾风】之后,便认定她也会受您的力量影响,才把人留在现场……而且当时【万能者】也在那里。」
在女神祭最后一天,芙蕾雅等人就发现「某两位冒险者」突然不知去向。
同时开始提防这两人,以免「封闭世界」遭到破坏。
「十之八九是荷米斯搞的鬼……他察觉我要发动『魅惑』之后,就让两人逃出都市去。」
「非常抱歉。」奥它立刻开口请罪。
芙蕾雅没有惩罚奥它的意思。即使只有两人,但能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逃离这座城市,仍值得赞许。更何况真要怪罪于奥它,也就等于承认自己竟然疏忽到容许男神(荷米斯)有机会「垂死挣扎」。
「继续在各处布下『眼线』。精灵(琉)她们一定会回到这里。当然也可能已经潜伏在市区里了。」
「遵命。」
此时此刻绝不能让任何人来碍事。
就算是曾经与「女孩」玩在一起的精灵等人也一样。
女神以不含一丝情感的嗓音,静静地下达指示。
「一如原先计画,迷途猫(阿妮雅)的事也顺便一道解决。这次我会亲自出马。」
她走到窗边,默默仰望著散发寒光的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