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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月 吉凶春神签

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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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12集·1991.3·目录

|①刊头致词「年末省思」————————董事总经理 都筑太郎

|②来自创造的友谊——————————————董事 宇田川胜

| (刊上特别座谈会)

|④日本之发展与建筑业之未来

| ~欢迎国际政治学者田所主水先生~

| 连载新都市计划之乐趣〈最终篇〉

|⑫月球表面都市计划等———————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特别企划·本命年女性登场

|⑯一举介绍24位公司属羊女性

|⑳特别撰稿·建设业与音乐—————————音乐家 下山一太

|㉒     土木与文学———————————作家 绀野志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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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㉕吉凶春神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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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

|  ㉝真田俳坛

|  ㉞新书介绍

|  ㉟今月围棋

|  ㊱电影介绍

|  ㊲拼图

|  ㊵读者广场

| Hobby Forum(个人兴趣)

|㊳推理之乐趣——————————总公司营业二课 T·史密斯

|㊴插花宇宙————————————高知营业所所长 中村芳男

| 刊尾大特辑!(凹版印刷)这就是我自傲的女儿!

|㊷全国精选之宝贝女儿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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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大手町之大雪(摄影·宗像次郎 总公司设计景观二课)

三月

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吉凶春神签

春天的雪量大,但也融化得快,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住屋前会堆成一座雪山,便拿着老旧的砧板打开门,没想到雪几乎已经融化成水流。

我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穿了一整个冬天的棉袍,今天暖得有点过了头,景色不会随着四季变迁而有多大改变的东京町,也迎接了春的到来。

我把胡碴剃干净,让房间空气流通,穿上登山鞋走出房间。好久没出门了,我打算去趟神田,逛逛旧书店,但是没走几步,就想到钱包没剩多少钱了,因为两天前参加了朋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跟我很熟的学长、学姐,更加值得庆贺,所以除了婚前聚会和喜宴外,还有第一次续摊、第二次续摊,连续庆祝了好几回合。

再也没有比这次更花钱的婚礼了,结婚的人很累,来祝贺的人也很累,总不能说没钱不去参加,而且熟人结婚的热闹婚礼也难得遇到一次,所以我还是去了。

我在路上思考了一下,决定变更预定行程。没关系,没钱也有没钱的方法可以享受春天,甚至愈没钱愈有乐趣。

我居住的杉并区是一般所谓的「住宅区」,靠近都心、绿意盎然,是很适合居住的地方。我双手插进口袋,迈开步伐,漫无目的地走在各自打扫得十分清爽的住家之间的小巷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厚厚的雪堆仿佛筋疲力尽般地滴下水珠。圆滚滚的麻雀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我时而快步,时而快跑,优闲地享受步行中的日光浴。旁人或许会觉得我像从冬眠中醒来的熊,就让他们这么想吧,现在是春天,有只熊跑出来也不足为奇。

尽头是私铁车站,我就搭上了刚好进站的各站停车列车,看着各站站名导览图,突然很想去井之头公园。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看水,也喜欢看鱼,而且有半年多没在公园好好发呆了,背后裤袋里有一本刚开始看的推理小说,这是无可挑剔的突发奇想。

我在车站的商店买了一根巧克力棒,晃进了公园里。在春天阳光的诱惑下,公园里还是有人三三两两地漫步,有一家子的人、也有情侣。我先绕水池半圈,去弁天堂※膜拜,再随便找张椅子坐下来。阳光与树荫在书上交错成斑斑驳驳的影子,真的是非常好的地点,我边咬巧克力棒边看着书。(※供奉弁财天本尊的殿堂。)

小说读起来很顺畅,扮演侦探的农业大学教授,非常满意刚娶进门的老婆,过着还不至于让人太吃味的快乐新婚生活,谜底不怎么残酷但颇耐人寻味,故事人物栩栩如生。这种时候,会让人忘却自己是在自己的六个杨杨米大房间还是在户外,因为这种事变得微不足道。所以,当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时,一时无法把自己拉回现实,茫然了好一会儿。

「好久不见。」

我像等着主人解除禁食令的小狗,抬头看着叫我的女性。

「是我啊,大学时同一个研究小组的芳野道子。」

「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当年的她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想忘也忘不了。然而现在的她非常有女人味,跟学生时代的她截然不同,所以我没认出她来。

芳野道子总是穿着刷白的牛仔裤、印着非日文字的T恤。所谓非日文字,就是中文或韩文或尼泊尔文。晚上打工,存钱去亚洲旅行,是她的嗜好……不,应该说是她的生命意义。听说,她没有日文之外的语言天分,连英文程度都值得怀疑,却对亚洲十分着迷,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留一头短发、双眼细长往上勾的她,对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来说有着压倒性的魅力,强烈的个性与气魄就是她的外在招牌。

现在,细长往上勾的双眼没变,但是及肩长发烫着淑女大波浪,全身是完整的套装与包鞋。

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她。包括我在内,研究小组的男生都很怕她,也很尊敬她,不过那种尊敬更接近仰慕。然而现在的她却像个处处可见的平凡女生,要不是她先叫我,即使与她正面擦身而过,我恐怕也不会认出她来。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个书虫。」

我把佐竹寄给我,上面画着丑陋的蛇爬行的贺年卡当成书签,夹进书里,芳野道子毫不客气地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上课时,你要是觉得无聊,就会马上把书拿出来看。你知不知道教授们都很怕你?觉得有内容,你就会起劲地做笔记,教授稍有松懈,你马上显得意兴阑珊,有的老师甚至从头到尾都盯着你的手呢。」

「这我倒不知道。」我讶异地回答。

「我想也是,你向来只对你自己有兴趣。」

对话到此中断,我默默眺望着微波荡漾的池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对话中断也无所谓。」芳野道子促狭地说:「通常,男生都会焦虑地寻找下一个话题。」

「是吗?」我思考了几秒钟说:「芳野,你变了。」

她大笑说:「好没情趣的话题。」

「我向来不会说话。」

「你说我变了,是指外表?」

「我只看得到你的外表啊。」

她哼哼笑着说:「这是为男人而穿的。」

芳野道子会为了男人改变嗜好?这实在是今年开春的一大震撼。

「你刚才有点不屑吧?」

「有。」

她欲言又止,一边脸颊浮现淡淡的笑涡。

「但是,已经结束了,昨天我犯了无法挽回的错,所以对方再也不理我了。」

*

认识Mitsuhiro是在上海。喜欢边境的道子,毕竟是在都市长大的孩子,结束北方的穷乡僻壤之旅,来到大都会上海后,觉得心情踏实多了。在夜晚的饭店,她边想着就快回日本的事,边听着鼓笛乐队的爵士乐演奏时,忽然有个男人走向她的桌子。

「这里有空位吗?」

这可是两个月来不曾听过的日文呢。

听到道子那么说,男人抿嘴一笑说:「我也已经三个月没有跟日本女生说过话了。」

男人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冢本广一郎。他说他是某大商社的员工,单身派驻中国,处理钢铁相关事务。还毫不讳言地说,他住在公司替他准备的宿舍,但伙食实在糟到教人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一心只想早点回到日本。

「在中国会吃到很糟的伙食?你到底都吃些什么?」道子难以置信地问。

「宿舍的伙食大多很油腻,连吃三天还没关系,没多久就觉得身体变得沉重、精神不好,去旅馆用餐,服务生也说没有青菜。」

「可以跟厨师说你想吃青菜呀,而且随便走在路上都会看到水果店,我曾经一连三天只吃葵瓜子和苹果呢。还有,到处都有欧巴桑在卖粽子。」

「我不爱吃水果。」冢本广一郎摇着头说。

「身体都不舒服了,还谈什么爱不爱吃。」

「说得也是。」他苦笑起来。

「从以前我就认为身旁的人自然会替我准备好伙食,不只是我,恐怕全日本的男人都这么认为,人家端什么来,我们就吃什么。在宿舍所有人的抗议下,公司从日本请来厨师,教中国厨师做猪排盖饭等料理,可是日本厨师一回去,伙食又渐渐变回了原样。」

「那么做没用的,既然特地请了中国厨师来做饭,就该拜托他做好吃的中华料理嘛,可以请他买蔬菜、豆腐和肉,用水煮或其他烹饪方式,总之,自救的方法多得是。」

「煮火锅啊?」冢本广一郎的眼睛开心地亮了起来。

「中国也有很多柑橘类水果,何不请厨师做桔醋酱呢?边煮、边吃很新鲜,也可以摄取充分的营养。」

「女生的想法果然不一样。」

交谈过后的第三天,道子正躺在背包客聚集的便宜公寓床上消磨时间,广一郎来找她。他很开心地告诉道子,他立刻尝试了火锅的做法,结果日本员工都很满意。

「为了感谢你,今天我想请你去吃饭,你愿意赏光吗?」

因为盘缠不够,来上海后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所以道子欣然跳下床飞奔出门。

「那么,去水手俱乐部二楼吧,听说那里的菜单有日文翻译。」

广一郎还带着另一个男人,个子高高,摆着一张臭脸。

「这是我弟弟Mitsuhiro,」广一郎向她介绍。「跟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昨天刚到这里。」

Mitsuhiro沉默寡言,只会说「是」、「哦」这几个字,性格跟他哥哥完全成对比。三个人一起去可以看到海的水手俱乐部。菜单确实有日文翻译,但都是「锅巴与海参」、「海参与花枝」之类的译法,让人摸不着头绪。

这餐吃得很开心,有现炒料理、烧烤料理、清爽的炒饭和菊花茶等,都是道子平常吃不到的东西,所以她卯起来吃到撑。当道子第一次品尝的螃蟹上桌时,他们开始争论第一次吃到的东西,应该面向西方笑着吃,还是应该面向东方默默地吃。道子主张西方,说是祖母教她的,坚持己见。

「再怎么说,日本武尊※都是飞向西方。」道子龇牙咧嘴地啃着螃蟹笑着说。(※日本古代传说中的英雄。)

这时候,广一郎看到菜单上有「果汁馄饨」这道菜,展现前所未见的孩子气,吵着说无论如何都要吃吃看。

「我哥哥的情绪比在日本时高亢多了。」Mitsuhiro趁广一郎去厕所时,偷偷对道子说:「这道菜真的可以点吗?馄饨在果汁里漂浮,多恶心啊。」

「有什么关系,什么事都要体验,我还在广东吃过狗肉呢。」

Mitsuhiro皱起了眉头。

果汁会是柳橙汁还是葡萄汁呢?馄饨是只有皮,还是里面也加了肉呢?三人边吃边聊这道菜,广一郎说,如果猜中就请道子去看上海大杂耍团,结果送来的「果汁馄饨」是炸馄饨加杏仁酱,三个人都笑到肚子痛。

「不管怎么样,吃完饭后还是去看杂耍吧。」广一郎擦着眼泪说。

吃完饭、看完杂耍回家时,道子已经完全掌握冢本家的状况了。广一郎在日本有老婆和两个孩子,Mitsuhiro上面还有个哥哥叫Kouzi,在日本的旅游杂志社当编辑。

Kouzi在大学主攻中文,比他们两人都还接近中国,来中国的却是他们两人而不是Kouzi,广一郎笑着说实在太好笑了。一起吃饭的三天后,道子就从上海搭飞机回到了日本。

在旅途中认识日本人,对道子来说并不稀奇,不过大多只是交换照片,顶多互寄贺年卡,不会有任何进展,然而,跟冢本家之后却还有继续往来。

广一郎凑巧去道子打工的小PUB喝酒,两人就这样重逢了,广一郎为了感谢她在中国提供的建议,邀请她来家里作客。道子没理由拒绝,也想再见到Mitsuhiro,就去了冢本家。

广一郎的老婆美月个性开朗率直。又大又古老的房子给人极大的压迫感,多亏有美月的活力,让她不至于却步。通常,要照顾丈夫两个未婚的弟弟,对家庭主妇来说是很大的负担,美月却有着慈母般的坚韧,从她纤细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因为那种情感自然流露,让人如沐春风,还有用圆底大锅煮的竹笋、蜂斗叶炖煮物等好吃的料理,所以道子完全融入了他们之中。

美月也很喜欢道子,听说道子晚上在PUB打工赚取去亚洲的旅费,就问道子白天要不要来家里当两个孩子的家教,每个礼拜教两天。

「我就是无法信任补习班,你看起来精明能干,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就这样,道子开始在冢本家进进出出。

因为是白天的工作,很少碰到Mitsuhiro,倒是遇过Kouzi几次,旅游杂志编辑有时会一整天窝在家里写稿,有时又会出差采访,三天不回家。Kouzi在学生时代就去过中国,台湾、印度和尼泊尔旅行,所以跟道子很有话聊。

「中国某个城市的旅馆中庭种着大麻,跟我一起去的意大利人割了一些,在屋顶上点燃吸了起来,简直就跟烧松叶一样,烟大到眼睛张不开,结果完全没有茫茫然的感觉。」

「在加德满都的塔美,连我都买得到印度大麻。」

「哦?你吸了?」

「你们两个不要聊那种话题。」

每当他们愈说愈可怕时,Mitsuhiro就会不高兴地打断他们。道子觉得,他纯粹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但并不讨厌他。至今以来,没有人阻止过道子的行为或规劝过她。

「道子,你太粗线条了,迟早会受伤。去亚洲旅行是没关系,但你要多爱惜自己一点。」

当Mitsuhiro撇过头这么说时,道子一反常态,有那么点感动。一个月后,Mitsuhiro说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与她交往,她也答应了。

在冢本家,广一郎、美月和两个孩子,都很高兴他们两人交往,道子辞去了晚上的兼差工作,与Mitsuhiro之间的交往非常顺遂,只有Kouzi似乎有些不满。

「那小子人是很好,可是恐怕管不住你这匹野马。」Kouzi趁Mitsuhiro不在时,这么对道子说。

「你真没礼貌,我是马吗?」

「本来就是嘛,我无法想像你会当个家庭主妇,乖乖在家等先生回来,你不可能做得到吧?」

「我可以。」道子认真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你还是算了吧,只会造成彼此的不幸。」

「道子烧得一手好菜,会是个很注意丈夫营养的好太太。」正把大吉岭茶冲泡得香味四溢的美月急忙帮道子说话。

「夫妇之间的关系不只是那样吧?你们彼此的个性根本不合,譬如说看电影吧,那小子喜欢阴沉的浪漫文艺片,你喜欢时代剧或武打动作片,你们到底是怎么约会的?」

「不用你担心,我们自有我们共同的兴趣。」

「哦?有吗?」

「你们都是在寺庙或神社约会吧?」美月笑着说。

Kouzi大笑起来。「你们才几岁啊?已经等着神来迎接了吗?」

「现在宗教是一种流行。」道子气冲冲地反驳。

他们会先约在新宿的红茶专门店,然后闭着眼睛翻开东京附近的地图,在翻到的地方看到卍或鸟居的标记,就马上去那里。Mitsuhiro喜欢抽签,到哪都要抽,但是他几乎不会给道子看签文,看完后就从胸前口袋拿出手册,小心地把签文夹进去,击掌膜拜时也击得有模有檬,击出来的声音魅力十足,道子想学也学不来。

「没错,那小子从以前就喜欢搜集签文。」Kouzi大口喝着茶,忽然想起似的说。

「去他房间就可以欣赏他整理好的签文册子,」美月这么说,把刚烤好的玛德莲蛋糕移到盘子上。

这时候,玄关的门铃响起,是Mitsuhiro回来了,他摆着一张臭脸,看看餐桌旁的美月、Kouzi和道子,就默默走回自己房间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他是怎么了?回来也不出个声,从来没这样过。」

Kouzi站起来追上Mitsuhiro。担心地喝着红茶的道子和美月,没多久就听到从房间传来的高分贝吼叫声。道子不由得欠身站起来,美月以眼神制止了她。声音愈来愈大,还响起什么东西摔坏的声音。除了一句「毛利怎样怎样」之外,其他都听不清楚在吼什么。

「不用去看看吗?」道子忐忑不安地问。

向来很沉着的美月也满脸忧郁地说:「我嫁过来后还没见过他们吵成这样,怎么办呢?」

小学二年级的小儿子哭了出来,六年级的大女儿也泪眼汪汪,显得很害怕。

道子毅然决然地站起来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对了,毛利是谁?」

「应该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三鹰印刷厂老板的独生子,现在已经自己搬出来,住在北千住一带。可是他个性温和,不太像是会成为吵架话题的人。」

决步穿过走廊,尽头就是Mitsuhiro的房间。

Mitsuhiro满脸通红,扯开嗓门大吼着:「枉费我试着和平解决……」

「什么和平解决嘛,阴险卑鄙的小人!」

一叠厚厚的档案随着这句话飞过来,道子把脸闪开,接住了档案夹。

房间里的怒吼声戛然而止,从来没有这样勃然大怒过的Kouzi走出来,看见道子就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

「咦?」

「他满嘴胡说八道,你不要当真。」Kouzi说完,就大步离开了走廊。

没多久,传来玄关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道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接到的档案上,封面用工整的字写着:「签文 七」。

「打开看看吧。」Mitsuhiro说。

道子默默打开档案。

黄色纸上整整齐齐贴着签文,还注明了时间、地点。二月五日神田明神,二月十二日浅草寺,顺着翻下去,只到他们不久前去的井之头公园的弁天堂的签文就断了,让道子惊讶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整本只有八张,难道是最新的一本?而且,所有的签文都是「凶」。

「我们分手吧,」Mitsuhiro说:「八字这么不合,就不要勉强。」

道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签文档案递给Mitsuhiro,正要走出房间时,忽然看到脚下的信封袋。茶褐色的大信封袋上,印着「毛利印刷股份有限公司」,还有几个顺手涂鸦的大字。

*

「信封袋上写了什么?」

在漫长的交谈中,我跟芳野道子离开公园椅,去了附近的休息处。只有几张便宜摇晃的桌子摆在路边,供应甜不辣和蔷麦面等。我们都点了甜米酒。

「昨天我的情绪起伏太大,看到那几个字,觉得事态严重,就在半夜打了电话给Mitsuhiro。今天,在风和日丽的公园跟你说这件事,就觉得很可能是自己搞错了,说出来说不定会被你笑。」

「被我笑也不会怎么样吧?」

「怎么不会,万一是真的呢?」芳野道子咬住下唇,沉默下来。

我也默不作声,双手环抱茶杯,享受着袅袅上升的蒸气和姜的香味。

「上面写着……『ミツヒコの件、いかすな』,意思就是关于Mitsuhiro那件事,别让他活着……」

我把甜米酒都喷出来了。

「真的吗?」

「我干嘛撒这种谎?」

「我不是说你撒谎,是问你有没有看错?」

「是随手写的,难免有省略的字,总之我很担心,昨天半夜打电话给Mitsuhiro,问他Kouzi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跟朋友毛利联手要杀他?」

「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混帐,竟然误会他哥哥,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好过分。」

「就是啊,所以我又问他,那么今天为什么吵架,他说不关我的事。」

垂落在道子额头上的一撮头发在春天的微风中飘摇。我喝口甜米酒,忽然想到一件事。

「广一郎是广大的广,下面是一郎吧?那么,Kouzi应该是广二或广次,所以Mitushiro的汉字就是……」

「三广。」

道子替我接下去,那语气好像在说「汉字是三广又怎么样」?

「听说父亲叫广十太,所以他们兄弟都有『广』字。」

「你刚才说有省略的文字?」

「是啊。」说着,道子愣了一会儿。

我没理她,硬是把话接下去。

「你认为是三广的广只写了广,省略了里面的黄,所以是指Mitsuhiro。然而,三的下面也可能延省略了广里面文字的其他文字。」

「譬如……」道子直直看着我。「譬如三鹰……会省去广里面的字,可能是因为已经写习惯了,或是觉得里面那个字太难写。三鹰的鹰字,在赶时间时很难写得清楚。」

「等等,那么广次是要杀三鹰,也就是毛利吗?」

「这个嘛……」我说:「生气的不是三广,而是广次吧?」

「那么,是三广……」

道子似乎马上理解了我话中的意思,她「唔」地倒抽一口气,茫然地望着半空中。

「啊,可是不对,说要和平解决的是三广呀,如果三广要杀毛利,应该是广次说要和平解决。」

「嗯……」我低吟着。

直到昨天都还穿着皮外套,身体似乎还眷恋着那份重量,我像被刮去羊毛的羊,觉得有点冷。

「不过,这行字真的很奇怪,虽说是随手写的,也未免太简化了,可见光那几个字就能把意思传达给某人,也可能是提醒自己的备忘录,但是通常会写成『杀了三广(三广を活かすな)』或『不要让三鹰活着(三鹰を活かしておくな)』。」

「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这种时候通常会写生活的『生』,那上面却是写『活』这个字。」

「活?三点水的活字吗?」

「对啊,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我大笑起来,笑到差点不能呼吸。身体的震动把甜米酒震得掀起波纹,差点溢出来洒在手上,我才勉强止住了笑。眼前的芳野道子,只是呆呆地看着擦拭眼泪的我。

「那个字不是活。」

「不是活?可是的确是三点水再一个舌……」

「那不是三点水,是言字旁,言字旁的舌就是话,意思是三鹰那件事不要说出去。」

「我再怎么样也看得出三点水跟言的差别。」

「不,你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在中文看不出来。」

我在桌子的薄薄一层灰尘上写下:

「这是中文书字旁的简体字,日本汉字也愈来愈简化,但是在中国有中国独自的简化方式。舌字旁有时会简化成这样,有时也会写得很完整。我是个懒人,所以常写这个言的简体字。开会或上课时,要写完整不是很麻烦吗?我花四年的时间修完所有中文学分,结果只学会『再见』跟『我爱你』,还有这个言字旁的简体字。」

芳野道子茫然地看着写在灰尘上的言字旁简体字,半晌后才忍俊不禁地咯咯笑出声来。

「我真是个大笨蛋。」她说。

「就是啊,笨透了,随便就把人当成杀人凶手,难怪会被甩了,也难怪神给你们的预兆都是凶。」

她泪水盈眶,没想到那双细长、魄力十足的眼睛,也有泪水盈眶的时候,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泪水。

「我不是很清楚,」我说:「但是,我总觉得跟那个叫三广的男人分手,未尝不是件好事。连续出现凶兆,三分之二是那个男人的责任。我不知道他搜集了多少张,但是怎么会有那种笨蛋,把凶签带回家收藏呢。要怪就该怪他,不是你的错。」

我这么说是希望她停止哭泣,没想到适得其反。她涕泗纵横地大哭了好一会儿,泪水、鼻涕全滴进了甜米酒里。好几对情侣毫不掩饰地看看她,再盯着我看。我不理会他们,又点了一杯甜米酒。

「谢谢,」喝完第二杯甜米酒时,道子说:「清爽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上天给我的警告,叫我最好不要跟他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来。

「谢谢你,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

我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感觉光滑柔嫩。

「我会再开始晚上的兼差,然后去亚洲旅行,这次应该会去印尼。」

「一路小心。」我说。

尽管芳野道子穿着包鞋、套装,背影却跟学生时代一样潇洒,消失在逐渐低垂的暮色中。

我拿着还没看到结局的推理小说,叹了一口气。水池、寂寞的树影中,都还有少许昨晚沾满泥沙的残雪。天色已经微暗,看不到书上的字了。

我挺直背脊,从芳野道子离去的那条路,走向吉祥寺,途中的弁天堂就是芳野道子和冢本三广最后抽签的地方。我拿出百圆硬币,抽了一支签。

一分钟后,我疯狂地跑向吉祥寺的街道。说得白一点,就是试图追上芳野道子。然而,礼拜六的黄昏,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比平常多上好几倍,我再怎么努力跑也没前进多少。在吉祥寺车站附近,我的确看到了她的身影,但转眼就不见了,后来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回到住处后,我翻遍所有大学时代的联络簿寻找芳野道子的地址,还打电话给研究小组的所有人,结果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后,我筋疲力尽地躺成大字,望着天花板。

最近最常见的是自动贩卖机的签,没什么签味。弁天堂不一样,要摇晃旧式的八角形签筒,抽出签棒,再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和签棒号码相应的签文。我抽到的号码是四十四号,结果是「吉」。总共有十个抽屉,我好奇地拉出所有抽屉来看。号码从一号到五十号,一个抽屉隔成五格。

我先说结论吧,抽屉里根本没有「凶」签。从一到五十,最差的就是末吉※,连一张「凶签」都没有。(※日本的签大多分为:大吉、吉、中吉、小吉、半吉、末吉、末小吉、凶、小凶、半凶、末凶、大凶。)

接下来是我自己的想像。

不该有的凶签,恐怕是三广为了跟道子分手而策划的,也就是说特别请人制作。制作人是他的朋友毛利,因为毛利是印刷厂老板的儿子,只要给毛利几张样本(真的抽到的签),请毛利制作成假凶签就行了。

光凭一、两张凶签就跟道子分手,别说是道子本人了,连他的哥哥广一郎和大嫂美月都不会原谅他。但是,一连出现八张凶签,恐怕连平常不迷信的人都会介意吧?更何况,道子是那种吃第一次吃的东西时要面向西方吃的人,不可能不介意。三广就是算计到这一点,企图用假签谈分手。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是觉得自己开口就是毁婚吗?还是怕没脸面对哥哥们?都不是,三广是希望用两人都不必背负责任的借口,终止交往。为什么?因为不希望留下任何疙瘩。

理由应该是在二哥广次吧。

假设广次喜欢道子,而三广也察觉了,结果广次发现三广为了自己,请朋友制作假签,兄弟两人就吵起来了。广次说的「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还有三广说的「枉费我试图和平解决」,不都是指这样的状况吗?而「三鹰那件事不要说出去」,意思就是印刷工厂那件事不要告诉广次。

这应该是三广写给也是哥哥的朋友毛利的话,请他不要告诉广次。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就只有广次,所以即使省略主词,两人之间也能彼此理解,而信封袋就在三广与毛利之间来来去去。

他们是感情非常好的兄弟。

我很想把我的臆测告诉芳野道子,告诉她那个被我贬损、而她所爱的三广给她看凶签,其实是这样的心情。他和哥哥广次都不希望伤害道子,若不是广次察觉,跟他吵了起来,道子或许还是会受到伤害,但至少不会产生那种不必要的忧心,也不会被三广怒斥,事情说不定会更平稳地结束。也说不定,道子不会因为凶签那种事就放弃。我数着天花板上一根根的钉子,继续在想像的大海中漂流。

六个月后,我收到老家转寄来的结婚喜帖,是冢本家与芳野家的联合邀请。我看到新娘的名字芳野道子,立刻搜寻新郎的名字,新郎的名字是冢本……

究竟是兄弟中的哪一个,就任凭各位想像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漫无止境地迷失在想像的大海中,未免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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