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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Rusalka 上 第二章「遍体鳞伤的赤红」

1

──第一次坐上通讯员位置时,有种异于往常的紧张感。

和习惯的座位不同,也没有固定身体的安全带。只有压在身上的重任,椅子本身则是微妙地让人觉得不太平衡。

军队里,有许多很难笑的笑话,其中也有「基地里最好的椅子会分给通讯员」之类的。

理由在于,假如通讯员不高兴,会让整座基地瘫痪。

实际上,人们经常将军队比喻为人体,假如指挥官是头、将士为手脚,那么通讯员的功能,就相当于将指示传达到全身的神经。

一旦通讯员没发挥作用,会导致全身──军队机能失调。

「──东北战区,确认到十只新的皮拉出现!」

急迫的声音报告战况,司令部产生很大的动摇。

司令部正面的萤幕映出随时都在变化的战况,画面上新出现的复数红色标记,将事态严重性重重砸在人们的视觉上。

萤幕上的蓝色标记是友军,红色标记为敌势──

「罗斯托克•拉格的女武神小队呢?」

「正在支援友军撤退!无法派出增援!」

「第212装甲掷弹兵大队第2中队来电!他们说会扛住北部的新敌人……」

「不成!步兵面对皮拉能做什么!不可以白白送死……」

「能争取时间。他们说,报仇就拜托了。」

「──!接过来。」

此起彼落的战况报告中,通讯员这几句话,令司令官满脸苦涩。

和那支步兵队的通讯很快就接上了,话音混著沙暴般的杂讯传来。

『这里是第212装甲掷弹兵大队第2中队!司令部听到了吧?就和刚刚讲的一样,我们会争取时间。』

「这里是司令部。我有听到──做得到吗?」

『做不到就变成送死啦。要是赌上性命还那样,掷弹兵就白当了吧?』

尽管对司令官讲话的口气很没礼貌,司令却没责怪对方。司令部所有人,都以同样的姿势,向即将赶赴死地的战友表示敬意。

在情势瞬息万变的战斗中,指挥官最重要的就是决断力。

此刻的混战状态之下,能分去应付新确认敌军的手牌实在太少。将贵重的战力女武神安排到哪里、放掉哪里,将会决定胜负。

因此,碰上情势不利的战场漏洞,只能用女武神以外的手牌填补。

「战斗开始已经三十分钟……距离活动极限,剩下不到十分钟。」

『不过,这十分钟就会导致很多人死亡。非得阻止不可啊。』

「……抱歉。」

『谢罪什么的就免喽。我们是自愿的。更何况,哪有男人听到大叔的沙哑声音送别会高兴?麻烦转给通讯员小妹啦。』

「────」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让她倒抽了口气。

不过,她立刻将动摇藏到舌头底下,点点头从司令手里接过对话的棒子。

「──已经转接过来了。我会指引你们前往目的地。」

『喔喔,不错耶。光用听的就知道是个美人!我的眼睛,不,耳朵不会错!』

「这就难说了。还请你务必亲眼确认。」

『哈哈,真会说话!好,麻烦你指示啦!』

手边萤幕显示出步兵队的位置后,通讯员便指引他们前往目的地。为了让新出现的皮拉察觉这支部队,分散敌军战力。

然而,不管名义为何,都等于让他们赴死。

『──你的呼吸里带著犹豫呢,美女。』

「────」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是谁都会动摇。你坐到那个位置上还没多久对吧?』

连一个呼吸都能传达这么多讯息,对方的洞察力实在惊人。可能连这点惊讶都被听出来了吧,男子在这种状况下依旧笑了出来。

主动前往死地的男子,让毫不遮掩的笑声透过通讯传来。

『给你一个建议。通讯员需要掌握状况、正确地报告,以及毫不迟疑地复诵。然后呢,最重要的是声音。』

「……声音。」

『听声音知道是个美女会让人干劲十足,这意外地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通讯员的声音悲观,听的人也会觉得没劲吧?』

「────」

『不管怎么挣扎,先死的都会是我们。所以,至少当我们的耳边情人到最后一刻吧。让我们愿意为你而死、愿意为你活著回去。』

说著说著,步兵队已经靠近了目的地的红色标记。明知再过十来秒就会接敌,他的声音仍旧不失紧张与乐观──不,不对。

声音在颤抖。他的确在害怕。

既然如此,自己在这个时候该说的是──

『好啦,让我听听吧。为即将战斗的男人来句贴心话。』

「──我爱你。」

『────』

短暂的沉默。

『哇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爆出笑声。

从通讯器另一头传来的愚蠢笑声,让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不过,那个声音在和大笑冲动奋战的同时,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也爱你,通讯小妹。』

彼此交换爱意之后,惊人的巨响盖过通讯。

「交战开始!」

萤幕上,步兵队与皮拉爆发冲突,战斗开始。

原本要突破战场中央的皮拉,承受步兵队的地面炮火之后,路径转了个很大的弯。皮拉对准碍眼的步兵队,全身发光。

瞬间,破坏光弹如雨般洒向大地。

「──」

光弹粉碎建筑、破坏道路,回荡的怒吼令人听了就心惊胆战。

步兵队达成了目标。不过,这意味著他们将开始一场严苛的战斗。

──在战场上,皮拉攻击的优先顺序,是以对自己的威胁程度排列。

换句话说就是按照女武神、航空战力、地面战力的顺序,这也是人类失去他们时的惨重程度排序。

因此,在女武神或航空战力陷入危机时,就要以地面战力分散危险──即使明知地面部队的处境远比前两者危险。

然而,如果不这样区分战场,人类必然落败。

以数量和能力评估人类,无视人格。战争,就是抹灭人性的工厂。

既然如此,为什么和皮拉战斗的他们,却像这样无药可救地充满人性呢?有体谅、有使命感与希望,所以赌命对抗敌人。

为什么,连声音中的颤抖,自己都没办法为了他们隐藏呢?

「──皮拉,活动停止!极限时间突破,正在消灭!」

「这样啊……!」

瞬间,观测其他萤幕的通讯员大喊。

这是在通知大家,皮拉已到活动极限,战斗结束。

引发「枯竭现象」,扩大各地损害的皮拉,活动时间受到限制。

虽然详情尚未调查清楚,不过皮拉活动需要的能源,似乎是由一个集团共享。一旦能源耗尽,战场上的皮拉就会一起消灭。

因此,和皮拉的战斗愈是激烈,愈容易在短时间内分胜负。

只不过,这么一来很可能造成严重损失,并不是战斗时间短就好。

这次的战斗时间共三十七分钟,战斗规模只要在十分钟以上就算大。

但是,无论如何──

「战斗结束了……」

让司令部沸腾的报告,也迅速转达给战场上的士兵们。

当然,战事告终,并不代表一切都尘埃落定。两军交火的战斗结束,便要开始善后处理之战。

这一次,包含修补化为战场的城市、运送伤者等在内,要做的事很多。

最重要的是──

「战斗结束。感谢各位英勇奋战。」

『────』

「……感谢你们的奋战。」

无线电彼端那位勇敢的步兵队长,没有回答。

无情的是,萤幕上代表友军的蓝色光点,一个也没留下。

2

──现在,欧洲战线成了皮拉战事最激烈的战区。

以北欧为起点的皮拉侵略持续不断,人类撤离北欧诸国的大多数地区,前线已经退到欧洲的罗斯托克•拉格周边。

皮拉不只出现于欧洲,连美洲大陆、中亚、非洲大陆的部分地区都看得到,世界规模的战事在各地爆发。

这一晚,发生在欧洲波罗的海区域的战事,也是这些战火的一部分。

「──以上,就是今晚战斗的主要损害报告。」

萤幕上的影像,配合著冰冷无情的报告接连切换。

战斗结束后两小时,司令部接获各单位送来的损害报告,正在详查今晚的战斗结果。

──这座汉堡基地,正好位于拉长的欧洲战线中央,是负责将补给物资运往各基地的重要据点之一。

邻接广大农地的都市──汉堡,和这座基地共享部分用地,昨晚的战斗发生于市外数公里处,余波对基地和都市造成了损害。

「对都市机能有影响吗?」

「幸好,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只不过,防守都市的护墙受损严重,部分护墙崩塌。复原作业恐怕需要数周。」

「那道墙本就是为了保护都市所建,能发挥功用再好不过……加快复原作业的脚步。不能让这一带被『枯竭现象』吞噬。」

已届老龄的基地司令垂下视线,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尽管无人回应,但是从司令部成员的表情看得出来,所有人意见一致。

皮拉能够夺取生命力使大地乾涸,造成的损害在粮食生产地格外严重。

东洋似乎有句俗谚叫做「饿肚子不能打仗」,然而这并不是什么笑话。一旦缺乏补给,身体和心灵都会逐渐衰弱。

因此,这座汉堡基地的角色无法取代。

「都市地区的混乱呢?」

「一方面也是因为损害压在最低限度,所以几乎没让居民产生混乱。尽管瓦砾还在清理当中,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日常生活。」

「这样啊……还有其他比较紧急的报告吗?」

以手扶额听完副官报告的司令官环顾室内。没有人因为他的目光举手。司令官吐了口气,说道:

「辛苦了。那么,各位也将工作交给轮班的人,好好休息──今晚,大家还是一样干得很好。」

这句慰劳话语,替报告会划下句点。

众人迅速退席,自觉到肩膀紧绷的她,缓步走向司令室出口──

「──艾弗瑞斯卡上尉,可以打扰一下吗?」

「────」

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银发女性──不,露莎卡停下脚步。

在司令室入口叫住露莎卡的,是一名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女性。在报告会上说明各单位损害报告、战果报告的人。

这位黑发及肩、左眼有泪痣的女性,在战时负责通讯员的统整任务。只不过,若问还有什么比职务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态度了吧──她对露莎卡散发出冰冷、带刺的气息。

露莎卡并未提及对方的态度,转身站直。

「有什么事吗,海曼少校?」

「敌人消灭前,你负责指引第2中队是吧?」

「────」

单刀直入,这就是她──蜜雪儿•海曼少校的特色。

蜜雪儿这种个性,露莎卡在来到汉堡基地坐她旁边之前就晓得了。话虽如此,今晚这种直率,却「单刀直入」地刺进心头。

露莎卡尽管想忍耐,表情却还是有些紧绷。

直到最后一瞬间,那些步兵队依旧为了阻止防线崩溃而赌命战斗,实际上也因此丧命──这是对他们的哀悼,以及惭愧。

──我是不是还有其他能做的事呢?

「他们……」

「懊悔的心情,每个通讯员都有。但是,我们不能把它说出口。不需要告诉你理由吧?」

蜜雪儿这番话,就像给人一耳光似的毫不留情。

如果通讯员的声音听起来悲观,会让听到的士兵害怕。这和步兵队男子鼓起最后勇气告诉露莎卡的一样。

因此,露莎卡想对蜜雪儿的体贴道谢──

「──只不过,我觉得你没资格感到懊悔。」

迎面而来的非难,就像在证明单刀直入是她的特色一样。

尽管身负相同职责,蜜雪儿的眼神却在谴责露莎卡。将她对于露莎卡那股不会消失的轻蔑,明确地表现出来。

「艾弗瑞斯卡上尉,你……」

面对不做抗辩的露莎卡,蜜雪儿准备继续说下去。霎时,她冰冷的眼里有种近似焦躁的炽热──

「──到此为止,海曼少校。」

突然,有个严肃的声音打断蜜雪儿。

声音来自坐在司令席望著萤幕的司令官。他并未看向交谈的两人,身体也还靠在椅子上。

「艾弗瑞斯卡上尉在工作上没有任何问题。应该没错吧。」

「……是的。」

「那么,就该和其他人一样受到慰劳。然后呢……这样吧。」

司令官丢下泄气的蜜雪儿,稍事思索。不过,他只考虑了数秒。

「艾弗瑞斯卡上尉,去看看都市怎么样?」

「都市吗?可是,战斗才刚结束,应该不是做这种事的……」

「和报告一样,都市区域已经准备回归日常。市民比上尉你想的更坚强。去看看他们的样子,如何?」

「──这是命令吗?」

有所犹豫的露莎卡,即使明白这么说并不恰当,依旧反问司令官。也不知司令对此回应有何感想,毕竟他没转头,无从观察他的表情。

只听得到上了年纪的短短吐息。

「嗯,没错。就是命令。这是个命令,艾弗瑞斯卡上尉。我命令你去都市区域视察。确认都市居民的安全,并且报告经过。」

「属下了解。」

露莎卡并未表现出不情愿的态度。

无论如何,司令官已经下达命令。服从命令是军人最低限度的天性,露莎卡身为职业军人,不愿违背这点。

「那么,属下换完衣服立刻前往。恕属下失礼。」

露莎卡向指挥官敬礼,然后瞄了蜜雪儿一眼。被司令指正以后始终沉默的她,闭上眼睛敬了个礼。

露莎卡以敬礼回应无言的敬礼,随即离开司令部。

在走廊上,她和接手工作的通讯员们擦身而过。露莎卡靠墙让路,眼前恰好是面对街道的窗户。

窗外,能看见街上的点点灯火,虽然损害报告指出市区所受影响不大,但是从这些灯火看不出半点详情。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我亲眼确认吧……」

当然,司令的意图并非字面上的内容。

目睹带有战事余韵的街景,会为露莎卡带来怎样的变化?或者什么都不会变?这正是司令所要的答案。

「────」

也是露莎卡本人没有命令就不敢确认的恐惧象徵。

3

露莎卡做好心理准备前往街上,眼前景象却出乎她的意料。

清除堵塞道路的瓦砾,确认瓦斯、水路、电力等公共设施平安之后,人们争相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

街景大部分都已回归这样的日常,居民们似乎忙于讴歌所剩不多的今夜。

老实说,露莎卡觉得自己扑了个空。

当然,损害少再好不过,看上去远比从报告想像的悲惨状况要好得多──即使这只是表面上的强颜欢笑也一样。

这种时候就能深切感受到,人类真的很坚强。

或许,这代表一如往常的生活具备某种难以失去的力量吧。

「────」

冷风吹拂,白色气息自竖起大衣领子的露莎卡口中溢出。

十一月后半的寒冷夜风中,随风飘荡的银发在皎洁月光下闪耀。可能是一头银发很显眼吧,许多目光集中过来,令露莎卡放低了那对天蓝色眼眸的视线。

换掉军服的露莎卡遵从司令指示,一个人来街上视察。

街上处处忙于清理瓦砾,都市外围护墙的复原作业,照理说也已经开始才对。这些作业都是由军方主导,以旁观者身分视察街道,让人感觉不太自在。

当然,每一项作业都不在露莎卡的专业范围内,罪恶感只是自找的感伤。

分工能提高效率,这点无论小队还是大队都一样。战斗人员负责战斗,非战斗人员则负责战斗以外的任务。

露莎卡已经善尽职责,才会接到别的命令,像这样走在街上。

「善尽职责,是吗?」

听到自己的心声,她不由得自嘲。

所谓的责任,严格说来究竟是什么呢?

名义上,现在露莎卡的职务是战术顾问,战斗中则兼任通讯员。

换言之,自己的职责是对作战指挥提供意见,以及迅速传递情报。

还是说──

「──以女武神的身分……」

她应该搭上英灵机,当一个勇猛果敢的战士,和那些光柱交火?

「────」

露莎卡闭上眼睛,扼杀最后的念头。

要是做得到,自己就不会像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

应该能在更早之前,就骄傲、勇敢地光荣捐躯才对。

好比说,在半年前,和她们一起──

「──啊。」

放低视线行走的露莎卡,看见前方有个耀眼的团体,于是停下脚步。

那些并排走在路上的,个个是青春年华的少女。除了所有人都容貌出众之外,倒也不算特别稀奇。

不过,一身军服以及别在肩上的白羽章,则又另当别论。

「────」

少女们身上穿的,是欧洲军正式采用的女性制服。

然而,和露莎卡穿的不一样。设计上多了许多玩心。在理应彻底要求纪律的军队之中,是种异样的风格。

但是,考量到她们的立场,也能说这是种体贴。

毕竟,她们不是职业军人。别说速成教育了,她们根本就是还在学习军人基础知识的雏鸟。

──这些雏鸟,正是「第三世代女武神」。

背负人类希望于一身,在最前线天空飞翔的新一代战士。

相当于第二世代女武神露莎卡下一世代的她们,挑选时著重女武神适性,是人类最顶尖的精锐。

在数小时前的战斗里,她们为了保卫这座都市而英勇奋战。

当然,依旧有些因为缺乏经验所导致的不足之处,但是女武神小队没有失去任何人,战果相当出色。她们确实做得很好。

真要说起来,第三世代投入战线的时间,已经比原先的预定大幅提前。

尽管也有人批判高层操之过急,然而带来的结果,加上在现场与女武神并肩作战的将士们发声,证实这是个英明的决定。

如果没有她们第三世代的奋斗,人类早已兵败如山倒,世界则会在皮拉的威胁之下灭亡──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这点。

「────」

看见这些让世界存续至今的功臣后,停下脚步的露莎卡环顾周围。接著,她在街角找到一间店,快步闪入店内。

迅速行动加上决断力,想来她们无暇注意到露莎卡吧。

「真是丢脸……」

偷偷摸摸地躲起来,让露莎卡对自己感到无奈,自嘲里混著叹息。

是想保护自己,还是想避免坏了她们的心情?就连藉口都很暧昧。

「请来吧台坐。」

「啊,好。」

注意到她走进店里的人,并非街上的那些女武神,而是店老板。虽然目的是要避人耳目,但是刚踏进店门就离开也未免太失礼。

无论如何,司令的命令是视察城内状况。店内无疑也属于城市一部分。露莎卡认定没有违反任务要求后,便在老板的邀请下走向吧台。

「呃……」

她坐到吧台席,将脱下的大衣折好放在腿上,环顾周围。

一看见露莎卡的真面目,店内醉客们的目光登时变得炽热。露莎卡并未在意这些人的视线,然而不懂规矩的她感到不知所措。

这个地方,就是所谓的大众酒馆。

此处没有酒吧那种优雅气氛,只是劳工在一天的最后为了喝杯酒而上门的店。当然,露莎卡和这种气氛没什么缘分。

虽然在英国满十八岁就获准饮酒,但芳龄十九的露莎卡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她只是单纯认为酒精会导致判断力低落。

因此,她对于酒馆和酒馆的规矩,全都一无所知──

「小姐,你连酒怎么喝都不晓得啊?」

「──是的,我和酒没什么缘分。」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教教你酒馆的规矩吧。」

向她搭讪的,是个鼻子发红的大汉。带有酒臭的呼气,加上浑浊的眼神,不需要特别确认也能知道是个醉汉。

若是平常的露莎卡,大概会郑重拒绝这种提议吧。但是,今晚的露莎卡有命令在身。她思考了一下对方的提案之后,点点头。

「那么,就麻烦您指教了。」

「喔喔,好个上道的美人啊。我中意你!」

听到露莎卡接受,红著脸的醉客发出欢呼。于是,其他客人也嚷嚷起来,让店内变得热闹了点。

「老板,给这位小姐来杯麦酒。我也要再来一杯。」

醉客点完后,老板将两个装了酒的杯子摆在吧台上。这种杯子叫品脱杯,容量一品脱,是种相当大的玻璃杯。

等到杯里倒满琥珀色的酒之后,露莎卡眯起眼睛观察飘散的酒气。

即使在这个距离,也能从杯壁浮现的水滴看出酒有多冰。尽管只是顺水推舟地准备喝人生的第一杯酒,却有种奇妙的紧张感令她心跳加速。

「呃,该怎么做?」

「酒来了。有人喝。接著只剩下把它一口气喝乾。」

「就算你用那种感觉派王牌飞行员式的说明……」

「啊?哎呀,别当著酒的面前缩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醉客把杯子拉到手边,稍微想了一下。这名红著脸的男子,似乎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他高举酒杯,并且要露莎卡和自己一样举杯。

然后,用店内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敬那些死去的家伙。」

「────」

──这句话,使得露莎卡也能无条件地和他乾杯了。

4

「────」

隔著眼皮照耀的阳光带来刺痛,意识缓缓苏醒。

鼻子吸入空气,有股冰凉清澈的早晨味。这种感觉令人不经意地联想到日出,露莎卡心想,自己今天醒得真早。

昨晚究竟是几点上床睡觉的?

「──?」

她试图回想昨晚的事,却发现脸上有种异样的感觉。

试著一摸,发现是眼泪乾掉的痕迹,于是她搓搓指尖。大概是作梦吧,自己似乎在睡觉时流泪了。至于那是什么梦,她想到两种可能性,不过这些疑问很快就烟消云散。

「……这里是哪里啊?」

她歪著头喃喃自语,说出新疑问。

陌生的地方。一个冷清、水泥外露的狭窄空间。

灰色墙壁毫无生气,内部装潢只有一张摆得很随便的铁架床。小窗嵌有铁栅,唤醒她的阳光似乎是从那里照进来。

这是个刻意排除一切温暖的环境。证据就是,有铁栅的地方不只窗户。出入口也有。

简直像监狱一样,不过露莎卡脑中闪过更适合的词汇。

那就是──

「──禁闭室?」

虽然想到了适合的词,却带来更多疑念。

所谓的禁闭室,说穿了就是惩罚房。

这是一种设于军队驻扎地与基地的兵舍,主要用来收容违反军规的军人。多数情况下,违规者会被拘禁在此数天,督促其反省。

当然,也可能严重到需要接受军法审判,所以绝对不是什么玩笑。

话虽如此,然而露莎卡愈思考,疑问就愈多。

「为什么,我会待在禁闭室……?」

先假设这里是禁闭室好了,她无法接受自己遭到拘禁。

这么说虽然有些怪,然而露莎卡是和关禁闭最没缘分的那种人。她认为遵守军纪是理所当然,也无意反抗上级给的命令。

所以,她认为这个处置不当,想提出申诉,可是──

「我不记得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

露莎卡揉著太阳穴,烦恼该怎么恢复遍寻不得的记忆。

她试著从自己昨晚的足迹推算,却不晓得怎么会被送到禁闭室,只能放弃这个主意。如果反过来从记得的部分追溯──

「作战结束后,我应该是遵照司令的命令去城里视察才对。然后,我在街上看见娜塔莉她们,于是进了附近的店。接下来……接下来?」

接下来,发生了某件事。

就是因为出了事,自己的记忆才会暧昧不清。

她尝试扯动那根断掉的记忆丝线──

「──不记得了吗?你和二十来个喝醉的人大打出手。」

就在她回想昨晚记忆时,突然有第三者的声音介入。

「──什么人?」

露莎卡立刻回头,却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看样子,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她走向铁栅,往声音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清楚,不过隔壁也看得到同样的铁栅。邻室大概是同样格局的牢房吧。

「也就是说呢,咱们是邻居。大家和睦相处吧,好吗?」

「不好意思,要和会被关禁闭的人和睦相处,在心情上有点……」

「真亏你能假装不晓得自己的处境讲出这种话啊,小姐!」

即使对方拒绝自己伸出的手,说话的男子仍旧豪爽地大笑。

男子是个友善……应该说,是个会装熟的人。对于初次见面的人,露莎卡倾向谨慎地估量距离感,男子带给她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何况这人被关禁闭,还是小心为上。

「总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尴尬,你该不会很紧张吧?」

「不,重点在于你是什么人?犯了什么错被关禁闭?诈欺吗?」

「呃,可以问你第一个就怀疑是诈欺的根据吗?」

「因为方才你有些发言让人不能当成没听到。」

可疑男子的声音,让露莎卡想起两人交谈之前的事。尽管一开始的惊讶令人差点忽略掉,但他的第一句话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你刚刚说『假装不晓得自己的处境』,那么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吗?」

「刚刚讲过了吧?你在城里揍翻了二十个醉汉。」

「露出破绽了呢。」

「什么?」

露莎卡指出男子的错误,气定神闲地将了讶异的他一军。

「我根本不会和喝醉酒的客人打起来。酒精会导致判断力低落,所以我滴酒不沾。身为军人,这是理所当然的考量。因此,你说谎。」

「不不不,你真的和人打起来啦。酒也喝了。所以你才被关禁闭。」

「将军──这表示我戳破你的谎言了。」

「听人家说话啊!」

明明已经做出决定性的一击,输不起的对手却紧咬不放。

「我喝酒闹事这种荒诞无稽的假话,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喂,拜托别讲得好像进酒馆前就意识不清一样。你到底什么时候喝的酒啊?你的证词和我的证词不一样吧?」

「但是,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你的自信究竟从哪里来的啊!」

疑似对方抓头叹气的声音传来。尽管男子坚持己见,然而他的说法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某个小说家似乎说过『人能够想像到的一切,现实中都有可能发生』这种话,不过凡事都有极限。

确实,露莎卡学过格斗技这项军人的基本技能。因此,要和喝醉的外行人动手并不是做不到。

然而,「做得到」和「实际去做」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先假设我踏入酒馆,甚至摄取了酒精。又要怎么发展成后面的斗殴?究竟要怎么样才会……」

正当露莎卡想接著说「做出这种蠢事」的时候──

「──女武神。」

对方突然扔向鼓膜的词语,令她倒抽一口气。

「────」

「你之所以大闹,是因为问题牵扯到女武神。艾弗瑞斯卡上尉。」

看不见的说话对象,隔著墙喊出露莎卡的姓氏。

接著,男子又对沉默不语的露莎卡说道:

「还是说,该这样称呼你?收起羽翼的『瑕疵品』女武神。」

这么做,等于是挖露莎卡的疮疤──不,是挖开她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

瞬间,贯穿自身的幻痛令露莎卡缩起身子。

「我可以说『将军』吗?」

「……阁下要这么过分吗?」

「是你先讲的耶。」

苦笑的气息传来,禁闭室的气氛稍微缓和了点。

感觉比较轻松之后,露莎卡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气氛有多紧绷。设法让场面舒缓下来,可以当成是男子心口不一的体贴表现。

露莎卡接受他的好意,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即轻轻闭上眼。

「随便你……随便你怎么喊。无论怎样的评价我都接受。」

「这样啊。我知道了,甜心。」

「请勿毁损他人名誉。」

「需要说成毁损名誉吗?真是个没幽默感的家伙……」

老实说,按照这一连串的发展下来,被这个会打断人家说话的家伙批评幽默感云云,令人难以接受。

只不过,男子根本没管露莎卡怎么想,径自说了下去。

「好啦,话虽如此,不过你有许多种称呼。露莎卡•艾弗瑞斯卡、第二世代备受期望的明星、女武神小队战术之母、其他……」

「你还真清楚我的个人资讯呢。」

「这点小事,军队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名人,这点你应该有自觉吧?」

如果不谈名声好坏纯论知名度,那么露莎卡确实有自觉。

──露莎卡在欧洲军很有名。

以第二世代女武神小队缔造顶级战果的王牌飞行员。

参与战术建构,撑起今日欧洲战线的战术家。

而且,也是离开运用该战术的原所属小队,收起羽翼的「瑕疵品」女武神──

「不仅如此,还跟醉汉大打出手。大概会多个『酒后乱性』的称呼吧。」

「哎呀,你愿意相信我啦?」

「……因为,听起来很有真实性。」

露莎卡垂下视线,静静接受自己方才否定过的说法。

昨晚的记忆尚未恢复。不过,如果是摄取酒精而判断力低落的自己,因为不想听到的词语而情绪激动,倒是个相当合理的发展。

关禁闭反倒可以当成手下留情──毕竟这本来该是桩前所未见的丑闻。

「看样子,似乎让你见到我丢脸的模样了呢。」

「不,你实在不简单。脑袋姑且不论,身体的判断力倒是完全看不出来有因为喝酒而变迟钝喔。只不过……」

「只不过?」

「如果觉得迁怒很丢脸的话,那确实很丢脸。」

迁怒──人家讲得这么明白,让露莎卡无从反驳。

实际上,那也只会是迁怒吧。乘著醉意,将自身过失所带来的怨气发泄在他人身上。自己的行为实在差劲透顶。

「你那时看起来相当暴躁,如果有什么烦恼,试著说出来如何?好歹咱们也是一起关禁闭的同伴。可以瞒著大家找我商量喔。」

「商量……?找你……?」

「那什么怀疑的语气。你的疑心是哪来的啊?」

露莎卡并非刻意而为,因此只能说是真情流露。

无论如何,彼此相处的时间非常短,再加上自己没有昨晚的记忆,两人相当于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面。露莎卡实在不认为男子是个商量的好对象。

所谓的商量,就等于将自己的内心暴露在对方眼前。她的贞操观念,可没有宽松到能和相识不久的人坦诚以对。

「也有些话,正因为相识不久才能简单说出口吧。」

「有这种事吗?」

「不知道,说说而已。但如果需要客观意见,倒是不妨一试。」

也不知男子有没有心要说服露莎卡,他的发言感觉难以捉摸。不过,这种暧昧的态度,或许反倒缓和了露莎卡的戒心。

不能被对方牵著走──露莎卡久违地意识到自己皱起眉头。

「如果还是没办法接受,那就把我当成会回话的墙壁吧。」

「墙壁应该不会回话才对。」

「发挥一下想像力啦。毕竟世界就是这样喽。也有人说过『人能够想像到的一切,现实中都有可能发生』这种话。什么都有可能。对吧?」

「────」

「嗯?怎么啦?」

「没有……」

虽然只是巧合,不过露莎卡才刚在心里引用过同一句话,因此十分惊讶。

同时,她也感觉到肩膀放松了。她甚至觉得,一直逞强的自己实在很蠢。

「总之,你就当成被骗,试著说出来吧。如果到了最后你还是觉得自己上当,那时再扭断我的脖子发泄也无妨。」

「我明白了。」

「拜托别答得这么快。」

这种凡事找理由推托的态度,实在不像个男子汉,露莎卡心想。

很遗憾,露莎卡并不认为男子的说法有道理。虽然不认为,但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愿意试著相信他。

或许,这和昨晚的自暴自弃差不了多少──

「可是,一到了该开口时,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只要是谈你自己,什么都行……如果听起来像是在把妹就请你见谅喽?」

「能不能麻烦墙壁别说话?」

「话先说在前面,墙壁可没有脖子给你折!」

墙壁另一头的男子不高兴地嚷嚷,随即把床铺的弹簧压出声音。接著他再度开口说道:

「要不然,如果由我来提议也无妨的话,这个嘛……你为什么会当飞行员?」

「────」

这个难得听到的话题,让露莎卡稍微犹豫了一下。

从军的理由、成为女武神的理由,都有人问过不少次。

然而,更前面的部分──选择飞行的理由,倒是第一次有人问起。

可能是因为稀奇、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所以她缓缓开口:

「──我第一次看见飞机,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

5

──露莎卡从军,是在皮拉出现之前。

生于北欧乡下地方的露莎卡,在双亲与两位兄长的爱护下逐渐成长。她自认家庭圆满、生活幸福。

家人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是么女,所以她备受大家宠爱。

只不过,露莎卡与生俱来的性格,没让她怠惰到沉溺于么女的权力之中。

她从以前就是这么认真、顽固、表情僵硬、缺乏幽默感。这一点家人也常向她提起,但是她完全改不掉。

在通学路单程需要步行数小时的偏僻乡下,她几乎没有同学。即使知道都会的存在,要亲眼目睹也和作梦没两样。

她甚至怀疑,所谓「都会」只是大人们口中的梦幻国度。

──露莎卡的世界有所改变,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

那一天,有架来自远方天空的螺旋桨飞机,迫降在实际上只是一块宽敞空地的操场。

尽管机体出状况,仍旧靠著飞行员精湛技巧漂亮著陆的螺旋桨飞机──这架第一次见到的赤红机体,吸引了露莎卡的目光。

鲜艳如烈火的涂装。所谓一见钟情,就是那么回事。

乡下地方的居民几乎全聚集到此地,故障机体的修复好不容易有了眉目。露莎卡接连好几天都跑来这里,看著晒黑的飞行员修理飞机。

「你喜欢飞机吗?」

某天,飞行员注意到每天都跑来的露莎卡,这么问她。

露莎卡反射性地点头,然而点完头她就后悔了。

这架红色螺旋桨飞机的话题,在露莎卡家里逐渐成为禁忌。

最近,露莎卡在家里一开口就是红色螺旋桨飞机的话题。青春年华的女儿迷上铁块,双亲没有好脸色也是理所当然。

即使身为受宠的么女,依旧无法让家人当成没看到这件事。哥哥们虽然站在露莎卡这一边,但是小孩毕竟帮不上什么忙。

到头来,露莎卡内在的向往遭到压抑,无处可去的冲动日渐侵蚀她的心。

所以,露莎卡对自己反射性地肯定感到后悔。假如这是圈套,飞行员和双亲早已串通好,自己就完了。

这种不合理的阴谋论,令露莎卡当场僵住──

「──这样啊!不错喔,我也喜欢飞机。」

飞行员对她露出笑容并点点头,看样子露莎卡的回答真的让他很开心。

──此后,露莎卡经常来找飞行员,听他说话。已经上了年纪的飞行员,很乐意为露莎卡讲述种种故事。

所以,露莎卡自然而然地表示,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自己也要坐上飞机。

「嗯,这是个不错的梦想。」

这个人,没有嘲笑露莎卡的梦。

听到乡下小女孩这种有如胡言乱语的梦想,也没有嘲笑她。

──修理完毕启程离开的那一天,飞行员送了露莎卡一个礼物。

那是一块老旧褪色的识别证。回想起来,实在不太适合送给稚龄少女。然而,露莎卡始终忘不掉那一瞬间的感动。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在空中翱翔──露莎卡和飞行员这么约定。

飞行员没说会等她。

两人并未说好要再次见面,仔细一想,对方似乎连名字都没告诉露莎卡。

但是,约定、名字,都不需要。

「集合地点是天空,不分迟或早──对于飞行员来说,这样就够了。」

飞行员露齿而笑,驾机离去。

露莎卡目送机影,直到它消失在天空的彼方。

而且,总有一天自己也……对此坚信不移的露莎卡,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在那片约定好的天空飞翔。」

随著一声长叹,露莎卡无力地低语。

过去那个无知、无谋,只以向往当原动力的少女,已经不存在。相对地,有个为了将向往化为现实而不断努力的露莎卡。

她不顾家人反对,离乡背井以女儿身从军。女性飞行员虽然是道窄门,她依旧为了赢得权利持续精进自己。

她相信,就这样努力下去,迟早能碰到那片天空。

但是,光柱的出现,以她所不情愿的形式,提前了她攀上天空的日期。

「我不是被选上,只是因为没人能飞而已。」

升迁为女性飞行员,是周遭环境的剧烈变动顺势推了一把。

和皮拉交战让人类失去宝贵的飞行员,于是结束速成教育的露莎卡等人坐进了空出的位置,登上天空。

她们就这么成为飞行员,此时奥丁出现,第一世代女武神诞生。

露莎卡成为第二世代女武神之一,也在同一时期。

「我认为自己并非有才能,只是思考的时间比较长而已。没有飞的时候,我依然满脑子都在想飞行的事。所以,我比其他人要发现得早一点。」

她曾对此感到骄傲。

受到赞赏令人欣喜。努力得到肯定、认可,会让人更加上进。露莎卡也一样。她以团队、以和瑟妮亚等人合力缔造的战果为荣。

──这些时日的累积,在遇上爱咪之后有了很大的转变。

「第一世代女武神,是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子应了声,于是露莎卡点点头。

对方看不见这个动作。但是,她需要在自己心中停顿一下。

爱咪那张让一切都闪耀著黄金色光芒的笑脸,在眼皮底下复苏。

和爱咪一起飞,是每一位飞机驾驶员都会感到光荣的重任。尽管如此,露莎卡却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不仅如此,露莎卡甚至对爱咪──

「连家名都献给神……不,献给人类的伟大女武神吗。」

「拜托别用那种说法。爱咪不是什么伟大的女武神。她是个普通的……」

开心时会笑、被戏弄时也会生气。

然而,绝对不会让人见到自己悲伤的样子──除了那一瞬间之外,从来没有。

「────」

露莎卡闭上嘴,没继续说下去。

那天,爱咪来到露莎卡房间,两人谈了些事。当时谈话的内容,露莎卡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讲完自己的经历就停了,是吗。接下来只有付费会员能听?」

「付费……?不,我没打算收钱……」

「好一个爱开玩笑却听不懂人家在开玩笑的家伙。算了,也罢。」

苦笑的气息传来,男子说到这里暂且打住。

然后──

「接下去的部分,看来得改天了呢。」

男子的嘀咕,几乎和铁门开启的尖锐声音发生在同一时间。

硬底靴的脚步声传来,身穿军服的青年自铁栅另一边现身。从他的臂章看来,大概是监督禁闭室的内务班人员吧。

青年站得直挺挺,隔著铁栅看向露莎卡。

「露莎卡•艾弗瑞斯卡上尉,现在按照规定释放你。出来。」

「是。」

听到自己获释,露莎卡反射性地敬礼。负责监督的军人看到她敬礼之后,打开铁栅门,还露莎卡自由。

实在提不起劲的露莎卡穿过铁栅,走到监牢之外。

「待一个晚上让脑袋冷静下来……还是该讲『让喝醉的脑袋清醒』比较恰当?居然这样就放出来,女武神大人的特权还真好用啊。」

接到命令释放露莎卡的男子,犀利地讽刺。露莎卡假装没听见,走到隔壁牢房前瞧瞧谈话对象长什么样子。

但是──

「能不能转过来?」

「很遗憾,昨天某人大闹时把我拖下水,现在我的脸很惨。我可不想让这张脸留在人家的记忆里。」

「唔……」

牢房里,男子躺在硬床上背对露莎卡。从这个角度,顶多看出男子个头颇高,还有一头显得黯淡的金发。

对方以露莎卡毫无印象的罪恶感当人质,让她无法开口要求人家转头。

「那么,你是要我连听完自己生平的人长什么样子都没弄清楚就走?」

「我记得很清楚。之后要是有机会,我会主动找你搭话。」

「换句话说,你连名字都不打算报。」

「不知道长相也不知道名字,感觉比较浪漫对吧?」

听到这句话,露莎卡轻轻叹口气。

长相先不提,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约好再见面,这种事她很久没做了。

到头来,她依旧没和那天的飞行员重逢。这个约定,也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说到做到──因为,我是个重承诺的男人。」

「……你背对著我耍帅也没用。」

尽管露莎卡指出这样一点也不帅,男子依旧到最后都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露莎卡在他的送别下,朝外走去。

「不好意思,可以问个问题吗?」

一走出禁闭室,接触到早晨空气的露莎卡便转头询问负责监督的青年。一听到这句话,青年立刻答「是!」并立正站好。

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露莎卡,对他来说也是个难题。

「有什么问题吗,艾弗瑞斯卡上尉?」

「获释之后,我该去哪边报到?」

「是。不,上头没有任何交代。请您自便。」

「自便……」

那可不行。露莎卡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之所以会上街,是司令的指示。遵守命令的结果,就是她不但喝了酒还打架闹事──老实说,发生这种丑闻,该做好不名誉退役的心理准备。

露莎卡好歹该亲口为这件事向长官谢罪。

「尽管在记忆暧昧不清的状态下过去,或许只是让自己更丢脸……」

至少,她实在不认为昨晚的自己能够好好解释。就算要受严惩,也该让有记忆和责任的自己承担。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还有,待在我隔壁间的那一位……」

原本想问对方是什么人的露莎卡,舌头却僵住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负责监督的青年一脸讶异。

「──不,没什么。打扰了。」

露莎卡心想,跑去问第三者也太不识趣,于是摇摇头将问题收回。

尽管没有个明确的交代,不过男子已经宣告「会遵守约定」。既然如此,夺走人家遵守誓言的机会,实在说不过去。

更重要的是──

「……真的只有一点。」

在她心里,也有些许「把话说出来之后,觉得比较舒坦」的念头。

想对男子道谢的心情,让露莎卡的脚步没那么沉重了。

6

「露莎卡,听说你喝醉跟人家打起来,是真的吗?」

「────」

午餐时,露莎卡确保了基地餐厅边缘的座位,坐到她身旁的少女直截了当地询问这件事。

露莎卡瞄了对方一眼,首先窜入视野的,就是缺乏表情的端正侧脸。

少女个头不高,特徵是褐色肌肤、浅紫色眼睛,以及黑色长发。

虽然身穿军服,却怎么样都摆脱不了人和衣服之间的不协调感。看起来只像个想装成大人的学生,不过实际上,她的确还是当学生的年纪。

如果没记错,她应该比露莎卡小三岁,目前十六岁。由于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幼小,因此更难将她和军人联想在一起。

「露莎卡,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喔。阿尔玛•康特罗。」

「叫阿尔玛就好。又没差。」

说著,少女──阿尔玛•康特罗抬眼看向露莎卡。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波动,可说是她和露莎卡的共通点。

不和人结伴而坐到餐厅边缘吃饭这点也是一样。

「不过,我是情势所逼。你应该没这么做的必要吧?」

「露莎卡,你想吃孤单饭吗?」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感觉相当屈辱。」

大概是语感的问题吧──露莎卡心想,并且开始用餐。阿尔玛也仿效露莎卡,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周围完全没人靠近。餐厅里不是没有其他人,纯粹是大家选择避开她们两个──不,避开露莎卡。

露莎卡自认已经习惯人家对她敬而远之,然而情况恶化的原因出乎意料,令她感叹自己的感性竟然还保有常人水准──虽然这也显示她根本不在意。

──毕竟,露莎卡在这座汉堡基地的立场,本来就很复杂。

并非身体出状况,而是由于心情问题导致无法驾驶英灵机的女武神。这就是人家冷落露莎卡,称她为「缺陷品」的原因。

无论如何,基地的人一直将露莎卡当成烫手山芋。而这个露莎卡偏偏喝醉酒和民众大打出手。

尽管从露莎卡平时的表现就知道事态异常,不过更重要的是,女武神居然因为斗殴被关禁闭,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奇闻。

因此,周围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我觉得是自作自受……」

看见周遭的困惑与动摇,让露莎卡回顾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以前,她曾觉得爱咪一个人站在餐厅里看起来很寂寞,实际上换成自己处在那个立场时,超乎预期的空虚感让她大受冲击。

这么一来,更让她后悔当时那样对待爱咪了──

「所以,怎么样?」

就在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时,阿尔玛轻声问道。

露莎卡咽下口中的起司与笔管面,疑惑地歪头。

「『怎么样』是指?」

「痴呆?」

「你这张嘴真的很坏耶……」

阿尔玛没有恶意的发言令露莎卡皱眉,然后她揉了揉眉心。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意自己眉心的皱纹了。这份感伤,和今天早上在禁闭室吐露心声恐怕不是毫无关系。

「和醉客打架,好像是事实。虽然我不记得了。」

「你说不记得,是因为人家集中打你的头?」

「我正在烦恼酒精和脑功能障碍哪一种比较有酌量减刑的余地呢。」

「……真意外。」

阿尔玛用餐巾擦嘴,说出简单明瞭的感想。露莎卡也同意她的看法。

喝酒也好、喝醉也罢,对于露莎卡而言都是没想过的意外。更别说她还因此在酒馆斗殴,听了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话虽如此,然而情况证据表示这全都是事实。

「所以,如果你不想被周围的人编造些不怎么有趣的故事,别和我待在一起应该比较好。」

「像是每天晚上都一起玩弄男人?」

「大致上像这样。」

对随便的意见给予随便的肯定后,阿尔玛「哼~」了一声,没当一回事。反应平淡,不过阿尔玛向来如此。

异端儿、怪胎,少女的作风很适合这么形容。

维多莉加与迦南虽然都有轻视规律的一面,不过她们依旧是职业军人──在根本之处不会违背这一点。

阿尔玛之所以和两人不同,理由在于她是第三世代女武神。

和从军人里挑出具备最低限度适性人员的第二世代不同,第三世代看重适性,是从全世界选出的精锐。

和既是军人也是女武神的露莎卡等人不同。

她们这个世代是先成为女武神,而后才是军人。

这也能说是身为女武神所得庇佑的一环吧,从觉醒为女武神并获赐英灵机的那一刻起,她们就能自由自在地操纵英灵机。

正如没有鸟不晓得翅膀怎么用一样,女武神们自然而然晓得自己的战翼该怎么操纵。即使是瑟妮亚、迦南她们这些出身于其他兵科的,飞行表现也不会逊于露莎卡等受过训练者,理由就在这里。

当然,天赋与经验会造成个人技术的差异,不过这些都在优秀女武神资质能够弥补的范畴内。

也因为如此,她们从军时间短得惊人。她们真的只接受最低限度的速成教育,剩下都靠实地学习。

这证明了战况有多危急,甚至能说高层的判断是胡来,不过正如各国首脑拋开羞耻心选择相信突然出现的神一样,这个决策带来奇迹般的成果,让人类从困境里重新站了起来。

如今撑起欧洲战线的主力,正是第三世代女武神。

因此,第三世代对于身为女武神感到自负和骄傲,是很普遍的现象。

当然,她们对于拋弃女武神职责的露莎卡没什么好印象,像阿尔玛这样理所当然地和露莎卡往来,只能说是异端。

「────」

当事者阿尔玛对这种事毫不介意,在露莎卡身旁有如小动物般将食物塞满嘴,努力进食。

打从分发到这座基地起,阿尔玛对露莎卡的态度就没变过。

虽然没有时时待在一起,不过像这样正好碰上便会一同用餐。这就是露莎卡与阿尔玛之间的距离感。

这件事带给露莎卡不少安慰,她对此有自觉。

所以,对方碰到像应酬话的拒绝,应该不会刻意追究下去。

不过,这只是露莎卡和阿尔玛的看法──

「──昨晚发生了那种事,真亏你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呢。」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

「────」

话音宛如响亮的雷电。

压下周围杂音,逼迫人家倾听的强烈存在感。来者全身散发霸气的模样甚至会令人以为,这人不只声音,就连肉体也是闪电化身。

明亮的红发细心地弄卷,冷冰冰的脸上带有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这名扬起漂亮眉毛的少女,一手撑在桌上瞪著露莎卡。

露莎卡放下叉子,回望对方琥珀色的眼睛。

「娜塔莉•伽斯,你也来吃饭啊。」

「对,对,就是这样。可是呢,一看见你就没心情了──你昨天晚上究竟在想什么呀?」

少女以犀利眼神瞪著露莎卡,当面质问她的真心话──少女是娜塔莉•伽斯。这个基地的第三世代女武神之一。

她具备突出的适性和优异的操纵技巧,是一名前途无量的女武神,也是这座基地的女武神小队指挥官。

也就是所谓的第三世代女武神模范,为了人类志愿成为女武神,怀有强烈的自尊心与使命感,而且──

「堂堂女武神,居然被关禁闭……简直不像话。」

而且,也是对露莎卡表现出明确敌意的人物之一。

「────」

娜塔莉这番毫不掩饰负面感情的话语,反倒让露莎卡觉得爽快。

倒不是因为「与其被人敬而远之,不如面对简单明瞭的敌意来得轻松」。然而,露莎卡也没有自虐到希望人家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

真要说起来,重点不在露莎卡自己怎么想,而是娜塔莉的作风让人欣赏。

觉得不对就乾脆地说不对。或许自己是羡慕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

「你有在听吗?」

露莎卡一语不发,让娜塔莉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她这一问让露莎卡回过神来,摇头说「不」。

「抱歉,因为事发突然,让我不知所措。」

「……又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昨晚那件事在你的认知里,严重性到什么程度?」

「程度吗?」

「当然喽。你自己应该也觉得是前所未见才对。」

对方一针见血,露莎卡无言以对。

实际上,被放出来之后,露莎卡已经有了不名誉退役的心理准备,还去找司令为前一晚的事道歉,等待处分。

但是,与她的觉悟相反,惩罚内容只有交悔过书。

说穿了,这种处分轻得和无罪释放差不多。这么一来,人家讽刺女武神是特权阶级也是难免。露莎卡也感觉得到,自己享有特殊待遇。

对于这个事实,露莎卡选择保持沉默,娜塔莉则是抱胸叹了口气。

「你的立场本来就已经很复杂。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你引起的问题,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就算不再飞行,你依然是……」

「──我已经不是女武……」

「这种事我知道!」

啪嚓!再度降临的闪电,撕裂餐厅的空气。

娜塔莉仓促间掩住自己的嘴,恐怕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大声吧。

现场的气氛,就这么充斥著微妙的紧张感──

「……娜塔莉,吵死了。」

双手摀住自己耳朵,充满怨气地瞪著娜塔莉的阿尔玛出声打岔。

听到我行我素的阿尔玛冒出这句话,娜塔莉轻轻放下原先掩住嘴的手。

「……阿尔玛,能不能别让我再三强调?你和她那么亲近,会没办法当其他人的榜样。」

「榜样?配合其他人?为什么?」

「你又在唱反调了……」

阿尔玛歪著头一脸疑惑,娜塔莉则是相当不高兴。照这样下去,两人的关系感觉会朝坏的方向发展。

她们是同队的伙伴,发生这种摩擦有百害而无一利。

「娜塔莉说的没错。阿尔玛,她是你的战友。」

露莎卡迅速解决餐点,端著放有餐具的托盘站起身。

阿尔玛抬头看向露莎卡,露出不满的眼神。

「战友,露莎卡也是。」

「────」

听到阿尔玛这句话,露莎卡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动摇。

她只是默默行注目礼,然后转向娜塔莉。

「娜塔莉,我会好好反省这次的事,避免犯下同样的错误。」

「那当然。这种事,本来连一次都不该发生。不过……」

「不过?」

「你还是老样子,一句反驳都没有呢。」

娜塔莉抱胸而立,语气相当不爽,露莎卡则是瞪大了眼睛。

高傲的少女。即使错全都在对方身上,也要给人家解释和反驳的机会。可是,露莎卡摇摇头。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评价。」

「──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说的是……」

露莎卡低头回应。娜塔莉见状,声音更显焦躁。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刚刚才怒吼过,她很快就闭上了嘴。

此时,露莎卡已经迅速转过身去,将餐具送到领餐窗口。

「────」

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三人在餐厅内果然很显眼。今天早上的露莎卡比平常更出名。不能让娜塔莉她们也沾上丑闻。

「如果能将这件事全推给酒精就好了……」

即使没有记忆的原因在于酒精,露莎卡进禁闭室的原因依旧和酒精无关。

找不到能够推卸责任的对象,或许才是最大的问题。

脑中转著这些念头的露莎卡,独自走出餐厅。

──目送露莎卡的背影离去后,某个身影长叹一口气。

「……为什么,她脸上总是那种放弃一切的表情。」

说著,留在原地的娜塔莉坐到椅子上。那是露莎卡方才坐的位置。她以手掌轻抚还有余温的座位。

「……像个变态。」

看见娜塔莉的举止,一旁还在吃饭的阿尔玛直截了当地说道。听到这句话,娜塔莉「你啊……」地用带著怨气的眼神看向阿尔玛。

「不要皱眉头,人生会写在脸上喔。」

「从哪里听来的?」

「不重要的闲聊,随处都听得到。」

「嗯……随便,没差。」

对于阿尔玛的问题,娜塔莉选择别开目光,垂下带有长睫毛的眼睛。方才那种闪电般的犀利印象,在此刻的她身上已经淡化。

拿掉耀眼的雷光,剩下的只是个少女。

「……她什么都不肯说呢。」

「娜塔莉,你好吵,拜托你去别的地方。」

「唔,你怎么这样讲话呀?」

直率的话语,让娜塔莉放松了嘴角,以手拄著脸。

在她身旁,阿尔玛则是默默吃著变凉的午餐。

7

与阿尔玛、娜塔莉分开后,露莎卡无所事事地在基地中乱晃。

她实在找不到能够静下心来的地方。与生俱来的认真个性作祟,在这种场合,露莎卡不懂该怎么有意义地运用时间。

「虽然,我在大家眼里原本就是个麻烦……」

远处围观的众多目光,让露莎卡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昨晚闯的祸,传播范围似乎不只餐厅,整座基地都知道了。

虽然不晓得传闻还加油添醋了什么,不过现在的露莎卡大概是「对民众施暴,却没受到什么惩处的前女武神」吧。

「……所能想像到的最糟风评呢。」

以前,还有其他女武神的评价这么糟糕吗?

至少在第二世代从军资历最长的露莎卡所知范围内,没有这种女武神。说不定军方已经把丑闻压下去了。

虽然这无法安慰酒后惹祸的露莎卡。

关禁闭、交悔过书,再加上禁足两天──这就是对于露莎卡的处分,不过严格说来,应该是为了避免周围的人动摇吧。

到头来,没办法去工作岗位露脸,又不想窝在房间里的露莎卡,只能在基地里漫无目的乱晃,于是──

「────」

察觉自己来到哪里之后,露莎卡倒抽一口气。

「机库……」

在露莎卡眼前,身穿工作服的修护兵忙进忙出。

昨晚出击后过了半天,飞行员们虽然得到暂时的休息,这些修护兵却必须不眠不休地彻夜干活,这点从他们认真到恐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和皮拉交战时的主要战力,是女武神的英灵机。

英灵机是神所赐予的,也就是「神器」。维修英灵机需要的力气和时间和原型差不多,因此要让机体完美运作,少不了维修人员的技术。

而且,参加空战的不是只有英灵机。

为了让女武神完美发挥机体性能,还需要女武神以外的战力。维修保养这些航空战力,也是修护兵全力工作的原因。

为了整顿在战场天空翱翔的羽翼,专家们持续燃烧生命的现场。

当然,这里也轮不到露莎卡表现。

即使留下来,也只会让大家都觉得尴尬,于是露莎卡转身──

「──哎呀~这不是『瑕疵品』吗?好久不见了呢。」

「────」

突然传来的粗嗓音让她停下脚步,露莎卡在心里暗骂自己失策,十分后悔。

如果不站定,还能就这么直接离开假装没听到。但是,露莎卡已经停下来了。

露莎卡的犹豫不决,也被叫住她的人看穿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别无视人家。好啦好啦,过来这里吧。」

「利贝尔修护长……」

脚步声笔直走向停步的露莎卡。听到这个声音后,露莎卡认命地转身,随即面对高个子的微笑。

对方挂著得意的笑容,以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眼神看著露莎卡。

「我听说喽~你在街上的酒馆大闹一场是吧?呵呵,很有一套嘛~」

「……嗯,闯了大祸。」

「哎呀呀,你的回应比我想像中还要老实呢。」

这个在丧气的露莎卡面前,手抵脸颊摆出妖娆站姿的人,就是罗杰•利贝尔修护长──汉堡基地修护兵的领袖,一位老练军人。

接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躯锻炼得很结实,特色是一头明显波浪卷的亮褐发与粉红色发带,不折不扣的男性。

尽管外表给人相当强烈的冲击,但他的修护技术出类拔萃。据说如果少了他,这座基地的战斗机妥善率只剩一半,更有人说他是支撑欧洲战线的影子功臣。

被罗杰修护长逮住的露莎卡,恨恨地瞪著他。

「你最好也小心点,要是靠近我搞不好会被摔出去喔。」

「呵呵,闹别扭啦闹别扭啦。什么嘛,居然表现得这么可爱,真是的。」

露莎卡低下头去。罗杰叹口气,以手指轻轻提起她的下巴,然后晃著自己的长睫毛说道:

「喝醉酒闯祸这种事,不管是谁,在登上成人的阶梯时都会碰到。偶尔像个人类一样犯错又如何?平常你的反应,明明平淡到让人怀疑你不是人类耶。」

「我自认没有不懂人情世故到会被怀疑不是人类的地步。」

「啊哈哈,满好笑的。」

明明不是在开玩笑,却被当成在开玩笑。露莎卡第一次知道,这比想像中还要令人不爽。

此时,看见内心累积这种微小不满的露莎卡,罗杰彷佛发现了什么,「哎呀?」地扬起眉毛。

「──露莎卡,你真的变得不太一样啦?」

「咦?」

「怎么讲,我并没有要延续刚刚的话题,但是你今天表情相当明显耶。或许,酒真的成了良药也说不定呢。」

「────」

听到人家指出她毫无自觉的部分,露莎卡不禁用手指轻触自己的脸。她不觉得脸颊的僵硬程度和平常有什么不同。真要说起来,顶多就是心情比往常来得沮丧。

「如果不是酒,那就是……男人喽。」

「不是。」

「哎呀~马上就否认?如果是平常的你,应该会再演一下才回嘴。」

看见露莎卡反射性地回答,罗杰奸笑得更开心了。

然而,这真的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瞎猜得太过头了。露莎卡自己胸怀坦荡,所以完全没想到禁闭室的事。

「不过嘛,既然你都说到这种地步,我就乖乖相信吧。话、说、回、来,对我而言,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比较重要喔~」

「这……」

「──喷火式Spitfire。」

一句话。让现场气氛荡然无存的罗杰,只说了这句话。

一时之间,露莎卡宛如被人家施了魔法似的停下动作,屏息以待。

「你的英灵机,我也有帮你打理好放著。随时都可以飞上天。」

抱胸而立的罗杰,视线飘向机库一角,露莎卡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于是,她看见了那架披著灰色塑胶布静待时机的英灵机。

「────」

瞬间,复杂又庞大的情绪,在露莎卡的胸口来来去去。

喜悦与愤怒、悲伤与罪恶感,这世上一切能称之为情绪的情绪,彷佛一口气全淹向露莎卡──她甚至有这种错觉。

至少,缺乏感情的自己,无疑已经动员了所有情绪。因为,那架机体对自己而言就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那架英灵机,正是露莎卡对于天空的一切思念。

「英灵机呢,只有获赐的女武神本人可以发挥它的性能。」

「────」

「能够成为女武神的只有女生……而且限定年轻女孩。所以,向神领取英灵机之后,将操纵交给熟练的老手,就是理所当然会有的想法喽。」

露莎卡沉默不语,旁边的罗杰则谈起女武神刚诞生时的构想。

罗杰所说的构想经过多次实验,神赐予女武神的英灵机,也让空军飞行员实际驾驶过。

然而──

「是叫『神通力』吗?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力量不是当事者就无法发挥呢。」

如果由不是女武神的飞行员操纵,英灵机的性能便和外观一样,只是老旧的螺旋桨飞机。女武神交换彼此的英灵机,同样适用这条绝对法则。

换言之,一架英灵机配一位女武神,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照这样下去,那孩子只是白白占据机库的空间呢。」

「……为什么,你会保养那架机体?」

「哎呀讨厌,对我有兴趣啦?没啦没啦,开玩笑的。」

罗杰对低声回问的露莎卡摆摆手,稍事思索后说道:

「嗯,如果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因为我相信你总有一天可以飞呀』应该很帅。不过,我可没有这种信心。」

罗杰语气轻松,乾脆地表明自己对露莎卡期望不高。听到他这么老实,露莎卡不禁苦笑──这也是他表达体贴的方式。

看见露莎卡的笑容,罗杰垂下他整齐的细眉。

「所以,最接近真相的回答应该是习惯吧。只要有机体在那里就会动手保养、维修,让它能够飞上天~」

「────」

「机体我修好了。但是,修理人类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外。」

罗杰这句话,就某方面来说会令人觉得薄情。露莎卡听完,咬住嘴唇,天蓝色的眼睛往地面看去。

果然,自己没资格待在这里──

「──所以,昨天那件事我也吓了一跳喔。你是不是稍微振作一点啦?」

「……啊?」

此时,出乎意料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令露莎卡瞪大了眼睛。

瞬间,思绪就像杂讯窜过般乱成一团。纷乱很快就平息下来,接著露莎卡看向罗杰的笑脸,怀疑他又要调侃自己。

但是罗杰神色自若,找不到可疑之处。尽管碰上擅长隐瞒内心想法的人,怀疑下去会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会把昨晚闯的祸当成我振作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有爱喝酒的人才会误信酒精有这种力量。」

「闹别扭就不可爱喽──你的哭脸明明很可爱。」

「什……!」

罗杰以手指抵住自己的嘴唇,眨了眨眼。露莎卡一听则是当场愣住。

脸颊不知不觉变烫了。「哭脸」是什么意思?

「……你所谓的哭脸,是我们之间的共通概念吗?」

「虽然我想嫌你敷衍的技巧太差,不过看样子是酒太糟了。没错,对你和我来说是同一个意思喔。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罗杰的手指从眼皮滑向脸颊,看见他的动作,露莎卡倒抽一口气。

他没理由特地讲个非常不合理的谎话。应该……没有吧。更重要的是,露莎卡自己今早在禁闭室醒来时,就已注意到脸上的泪痕。

本来以为,是作梦让自己流泪──

「昨天晚上的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将已知事实摊开来看,让露莎卡得到了「自己喝醉后对民众施暴」这个结论,然而事情好像不仅如此。

自己的丑态,究竟是以何种形式在基地里流传?

看见露莎卡盯著自己的手,罗杰耸耸肩表示「谁知道」。

「很遗憾,毕竟我很忙。我看到的,就只有你被扔进禁闭室的部分。我错过了决定性的场面……啊,有看到哭脸喔~」

「我、我因为畏惧自己的罪行,所以丢脸地嚎啕大哭……?」

「这就不知道喽──你觉得呢?」

虽然尝试性地询问,不过看来罗杰确实不清楚露莎卡这个疑问的答案。这不是坏心眼,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真诚回应。

既然如此,问得出答案的对象,露莎卡只想得到一个。

「利贝尔修护长,先告辞了。有个地方我得跑一趟。」

「哎呀,这样吗?我也还有工作,不会拦你……可是没问题吗?」

无所事事到处晃的露莎卡决定好目的地,抬起头来。听到罗杰这一问,她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天蓝色眼眸中,映出盖著塑胶布的爱机。

「没问题。至少,目前是如此。」

犹豫在剎那间消失,露莎卡点了点头。

接著,她向彷佛已经看透自己而露出达观眼神的修护长敬礼。

「总之,我这就去和自己昨晚的眼泪做个了断。」

8

「──明明已经约好由我去找你了,还真是个不懂浪漫的女人啊。」

看见用力打开门来到铁栅前的露莎卡,男子露出苦笑。

高个子、黯淡的金发。半天前连一眼都没看到的脸上,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和胡碴明显的野性笑容很合。

总算看见的男子长相,让露莎卡感觉自己彷佛站在狮子面前。

不是因为狰狞,而是因为风格。那副沉著稳重的模样,令人产生这种印象。

「────」

为了寻求昨晚记忆的答案,露莎卡再度来到禁闭室。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这趟访问,来不及转身背对她。

所以,她总算能够和今天早上故弄玄虚的男子面对面──

「怎么啦?你是有事才会来吧?说句话怎么样?」

「该不会,是因为待在笼子里,才会看起来像狮子?」

「嗯,慢著。要你说句话是『我们来聊聊吧』的意思。你这种丢话题的方法可算不上传接球喔。虽然我喜欢足球。」

依旧待在牢里的男子,坐在床上迎接露莎卡。

和半天就获释的露莎卡不同,男子的拘禁已经快要整整一天。尽管令人感受到一般士兵和女武神的待遇落差,但露莎卡决定先把这股情绪压下去。

相对地,她有话要问这个男人。

「你先前说过,昨晚你和在酒馆大闹的我待在一起,对吧?」

「嗯?喔,对啊。虽然没错,不过你跑来是要问这种事吗?喂喂喂,你对于别人说的话究竟要怀疑到什么地步啊?」

「这部分我相信。我已经向内务班确认过,昨晚你也在。」

「这不是相信我,只是已经求证过了吧?」

男子抓了抓金发,插嘴评论露莎卡的判断。不过,务求慎重是露莎卡的作风,也只能请男子放弃了。

无论如何,男子所处立场的前提,已经得到确认。

再来就是──

「昨晚的事,麻烦你说得再详细一点。根据你的说法,我之所以大闹是因为听到女武神话题……」

「──停,情报应当力求正确。复诵一遍,艾弗瑞斯卡上尉。」

「────」

「真不上道。而且,一碰上不想听到的话题,记忆力就会出问题。」

男子抬起长腿往下一蹬,从床上站起身。他缓步走向铁栅,隔著栅栏和露莎卡面对面。

露莎卡以女性来说个头颇高,但是这名男子在男性里也算得上高大。两人身高差距明显,他一站到面前,就让露莎卡需要稍微仰头。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不会带给人压迫感。露莎卡只是乖乖站好,倾听男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指今天早上的话题,我的发言正确说来应该是──『你之所以大闹,是因为问题牵扯到女武神喔』,这样才对。」

男子平静又细心地纠正,刺激了露莎卡的记忆。瞬间,她想起自己早上与男子的谈话,海马回告诉她真相确实如此。

尽管只有语感上的微妙差异,然而细节不同导致内容改变也很常见。更别说在军队里,复诵命令乃是避免资讯传递出差错的必要措施。

「我之所以大闹,是因为问题牵扯到女武神。」

「不过,为何要在意昨晚的事?只关半天就放你离开了。别把事情闹大是上级的判断,你为什么要追究?」

「……泪痕……」

对于男子的询问,露莎卡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嘀咕。男子听到之后「嗯?」地皱起眉头。露莎卡瞪著他眉心的皱纹,开口说道:

「周、周围的人说,我当时嚎啕大哭。」

「……啊~该怎么讲。就算哭了,你一样是个美人呀?」

「但是,我已经十九岁……很快就要满二十岁了。我是个职业军人。居然在别人面前大哭……」

更别说是因为害怕自己犯下的罪而哭了,岂能允许这种事。

听到露莎卡这几句有自我警惕意味的发言,男子闭上一只眼睛说「原来如此」。瞬间,露莎卡浑身紧绷,提防起男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是,男子紧接著说出口的,却不是在调侃露莎卡。

「军人想哭时,往往没有哭的自由。尽管令人不爽,不过这确实指出了重点。那么,换成女武神又是如何?」

「咦?」

流泪的原因找到了。露莎卡已经有对方会拿动机取笑自己的心理准备。不过,男子完全没提到动机,反而拋出这样的问题。

时间虽短,但露莎卡确实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既然男子这样,那么露莎卡也可以照做。

于是──

「现在的女武神,是以著重适性选出来的第三世代为主。她们不是军人,是女武神……那么,应该有哭泣的自由吧?」

「即使如此,我依旧和她们不一样。我是第二世代的──」

「──女武神。」

男子说得斩钉截铁,令露莎卡倒抽一口气。

同时她也注意到,如果男子没说出口,自己就会这么发言。明明之前不管提到几次、不管碰上什么人,她都会矢口否认。

明明早已定义自己没有自称女武神的资格。

就在这样的感慨,让露莎卡咬紧牙关时。

「──我是女武神。」

突如其来的一声,对露莎卡染上焦躁色彩的意识喊了停。

她屏息看向正面。男子还是一样看著露莎卡,并且挪动嘴唇。

然后,他又重复一次。

「──我是女武神。」

露莎卡弄不清对方意图,皱起眉头。有种不悦的感觉。之所以不知源头为何,则是因为不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为了得知答案、得知男子的意图,露莎卡拋出疑问。对于她这个求助似的质疑,男子的回答简单明瞭。

「昨天晚上,你边哭边闹时说的话。」

「──」

露莎卡说不出「不可能」。

因为她没有记忆。没有否定的根据。

──不,有根据。隐隐作痛的胸口就是证据。

只要胸口的痛楚还在、只要这股不会消失的惭愧还在,即使灵魂粉碎,她也说不出这种话。

因为,照理讲她不能说。

「你……」

用这种带著痛苦的颤抖声音,究竟想问什么?

露莎卡自己也不明白。而且,没有人知道答案。

就在露莎卡的问题成形之前,情况已经有所变化──

「────」

──突然,警报声响遍整个基地。

「这声音,难道……?」

已经熟悉到不记得听过多少次的警报,唤醒人类本能、强迫大家紧绷与戒备的警铃声,它代表的意义清清楚楚。

──它只表示,基地的索敌范围之内出现皮拉。

「可是,明明昨晚才击退它们的!」

露莎卡没注意到,叹息般的细微话音从自己的喉咙逸出。

「皮拉接连出现」这个事实,就是如此沉重。皮拉之所以撤退,是因为敌方整体活动力见底。连续遭到攻击,代表这条法则可能崩溃。事态非常严重。

更重要的是──

「能够撑过连战的战力,现在的基地里根本……」

「艾弗瑞斯卡!」

「──」

想起昨晚基地的消耗,绝望便涌上露莎卡心头。此时有个急促的声音呼唤她。她猛然回头,发现那人就是金发男子。

铁栅里,男子的蓝眼变得前所未见地认真。

「不要拖拖拉拉,快点回到岗位!」

「──你呢?」

「交给上级判断。你身上应该有些只有你能达成的任务才对。」

听到男子的声音之后,露莎卡恢复冷静,接著犹豫起该怎么处置男子。但是,男子的目光放得更远。他将自己摆到后面,以使命感在露莎卡背后推了一把。

「露莎卡•艾弗瑞斯卡!善尽你的职责!」

「──是。」

男子相当熟练地下达指示,露莎卡随即奔出禁闭室。警报声四起,内务班在门外高喊,露莎卡也对著内务班的人喊道:

「我立刻回岗位!他交给你了!」

露莎卡没说要把男子放出来。

不过,就算闯祸被关禁闭,一旦出事照样要放人,这是种默契。假如人家碰上空袭死在禁闭室里,可是会死不瞑目的。更重要的是,人手再多都不够用。

「我也……」

露莎卡连内务班青年点头都没看见,急著回自己的岗位。

一时之间,她犹豫著该往哪边走。

露莎卡目前的职务,是附属于司令部的战术顾问兼通讯员。所以,她的工作岗位理所当然是司令部。

既然如此,还需要犹豫该去哪里吗──深红色的喷火式战机闪过脑海。

「──不。」

然而,迟疑只有一瞬,判断仅需剎那,结果紧随其后。

露莎卡并未奔向机库,而是前往司令部。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军队本身,必须运作得像一个生物。

头有头的职责、手脚有手脚的职责、内脏有内脏的职责。如果各个部位都自作主张处理其他工作,根本没办法好好维持生命。

自己也是嵌进军队这个组织中的齿轮。齿轮该尽的本分,就是尽可能不犯大错让整体能够运作。

为此──

「……阿尔玛、娜塔莉。」

露莎卡轻唤在餐厅分别的两人名字,为她们的奋战献上祈祷。

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她们依旧是这座汉堡基地最强大的战力。

幸好,昨天的战斗中,她们的英灵机完全没有中弹。尽管基地战力有所消耗,不过只要最关键的女武神损耗率是零,就还能战斗下去。

「如果是她们,一定……」

和露莎卡不一样,能够赢得正确的选择吧。

露莎卡将希望放在她们身上,奔跑于警铃大作的基地中。听到催促的警报声,基地里的人立刻奔向岗位,画面十分壮观。

尽管场合不对,露莎卡却觉得这一幕很美。

已经决定自己该做什么的人无比耀眼,一心一意朝目标奔走的模样充满魅力。军人对于露莎卡来说,就是这么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即使将自己偏离正轨这点包含在内,她依然这么想。

「──?」

所以,照理说已经习惯这种生存方式的军人们停下脚步呆呆望著天空,显得格外突兀。

「────」

露莎卡疑惑地随著他们的视线看去,随即倒抽一口气。

脚步不禁放缓,进而停下。

目光,无法移开──汉堡基地东边,距离城市数公里之处立起的光柱。

这是理所当然。皮拉必然和光柱一起出现。

然而,从光柱里缓缓现身的夸张巨影则另当别论。

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那是无法用常识估量的存在。

而且,该怎么称呼它呢?露莎卡的嘴唇颤抖著说出答案。

那是──

「──二级皮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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