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功是娜塔莉。最后是你解决皮拉的。」
「不,功劳最大的是阿尔玛喔。如果没有阿尔玛的大满贯炸弹,二级皮拉不会露出弱点。」
「娜塔莉。」
「阿尔玛!」
就这样,两名少女──阿尔玛和娜塔莉互瞪,迸出火花。
地点在汉堡基地司令室,昨天那一战留下的影响还很明显。
在激战中存活的少女们受命休养,睡得很沉。隔天,她们被叫到司令室,随即爆发开头的争执。
两人愈吵愈凶,在旁人眼里却显得很神奇。毕竟,她们是要把功劳推给对方。
「真奇怪。一般来说,明明是抢著居功吧。」
「这种意见,好像也有点偏颇……」
听到一手撑著脸,愉快地看少女们争执的男性──亚历山卓这么说,露莎卡叹口气,看向身旁的阿尔玛和娜塔莉。
接著,她天蓝色的眼眸变得凶狠起来。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
遭到露莎卡严厉斥责的阿尔玛与娜塔莉顿时停止争吵。两人就这样转头看了过来,露莎卡则是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你们是第三世代……接受的教育说速成都嫌客气,根本是课只上到一半就被送往战场,从这点来看情有可原。然而即使是这样,你们的态度依旧令人看不下去。」
「呜……」
「严苛……」
听到露莎卡诚恳的提醒,两人表情僵硬。
两人似乎也已经发现,她们一直在做些没搞清楚场合的争论。不过,亚历山卓没把露莎卡的看法放在眼里,脸上笑意更深了。
「哎呀呀,不晓得真正不懂察言观色的究竟是谁呢?不过嘛,女武神问题儿童多是出了名的。事到如今,我也不会介意这种事。」
「──?我总觉得,好像听到一些让人无法释怀的言论。」
「心胸开阔一点啦,要是没办法谈正事就麻烦了。之后再奉陪你。」
尽管这几句话也让人无法释怀,但好歹是长官命令,不满的露莎卡还是乖乖照做了。
可能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了吧,亚历山卓的笑容变为苦笑。
「那个~所以说,为什么要把我们叫过来呀~?」
此时,将头发绑成两束的少女,代替沉默的露莎卡轻轻举起手。虽然没阿尔玛那么明显,但她可爱的脸蛋同样稚气未脱。
她也是这次奋战的女武神小队成员之一。
对于少女这个单纯的疑问,露莎卡也在内心表示认同──聚集到这里的,都是昨天在空中战斗的女武神小队成员。
扣掉她们之后,房间里只有在昨天那一战担任代理司令的亚历山卓。
「老实说,还有点累,很想睡~人家希望让身体状况保持万全耶~」
「喂喂喂,有人胆子很大嘛。虽说是代理,不过好歹也是在司令官面前喔?」
「如果司令官是什么超越人类的存在,我就会惊讶啦~」
少女表现得像个狠角色,大大方方把亚历山卓这几句话给顶了回去。亚历山卓似乎很欣赏她的态度,叹口气后说道:
「居然毫不紧张,还讲得理直气壮。我很欣赏你。」
「机体也破破烂烂的~要是敌人连续三天都来,可就糟了吧~?」
「喂喂喂,不要去想像些恐怖的事啦。」
听到少女这几句话,亚历山卓闭起一只眼耸耸肩。然后他转向露莎卡,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不过嘛,就算真的发生那种事,到那个时候露莎卡也会用智慧和勇气摆平,对吧?」
「智慧和勇气的输出有极限。就算是能在酒馆撂倒二十个人的我,少了英灵机也没办法好好作战。」
「────」
露莎卡摇摇头,但她的发言让在场全员都瞪大了眼睛。她依序打量众人的反应之后,用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唇。
「这是在开玩笑,很难懂吗?」
「既然已经释怀到能够拿自虐当玩笑的程度,那就再好不过。好啦,言归正传──实际上,皮拉的袭击可不是什么笑话。」
亚历山卓站起身,看向站成一列的露莎卡等人。他倚著黑檀木桌,在胸前以拳击掌,发出响亮的声音。
「已经连续两天发动攻击,没办法保证不会有第三天。幸好,这回不是对手主动撤退,而是我们成功讨伐敌人。我是希望不会连续三天啦。」
「这也没办法保证。」
「没错。所以,必须尽快重整。你们的英灵机,正由修护班赶工处理。不过,他们必然也是连日彻夜工作,效率只会愈来愈差。」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看不出情况有好转的空间,于是娜塔莉皱起漂亮的眉毛问道。
不过亚历山卓听到这个问题,则是拍拍手表示「我就在等你问」。
「这就是问题的焦点所在。实际上,汉堡基地要立刻恢复原有功能很难。司令部半毁,重建都市护墙也需要时间。」
「所以我才问这种状况要怎么办……」
「──往前推进?」
「将军。」
亚历山卓弹响手指,对发表意见的阿尔玛眨眨眼。阿尔玛没反应,露莎卡也愣住了,只有娜塔莉不一样。
她听到阿尔玛这句话,颤抖著开口:
「原来……是这样吗。复原基地需要时间。但是,好不容易守下来的土地也不能丢。既然撤退不能考虑,也就只剩往前一条路。」
「原来如此啊~为什么阿尔玛会知道~?」
「我只是觉得,基地修不好,又不想后退,那就往前。」
「你、你又想只靠动物般的直觉解决问题……」
习惯用逻辑推导的娜塔莉,无法理解靠直觉说话的阿尔玛是怎么思考。真要说起来比较偏向娜塔莉这型的露莎卡,能够明白她的心情。
但是,此刻与其和娜塔莉产生共鸣,不如专注在这个话题上头。
「往前推进是吧……做得到吗?」
「当然,这不容易。恐怕还会有人嘲笑这是纸上谈兵。不过,你们击破了二级皮拉,这项功绩推翻不了。」
「────」
「你们做到了过去只有第一世代做得到的事。交出的成绩,要让上级……让全人类有所期待,已经绰绰有余。」
亚历山卓盘起强壮的手臂,重新看向露莎卡等人。他这番话的规模,令娜塔莉她们屏息。
「全人类的期待……」
「在这之前,身为女武神的你们已经背负了人类的期待。不过,这回的期待会比过去来得再重一些。即使同为女武神,你们也会被另眼相看。」
这几句话的分量,比字面上还要沉重。
听到亚历山卓这么说,露莎卡以外的女武神顿时全身僵硬。就连阿尔玛也皱起眉头,显得若有所思。
更别说使命感强烈的娜塔莉,她所受到的冲击想来非同小可。
「我们背负著……人类的期待……」
「嗯。怎样,很重吗?」
「──正合我意。」
娜塔莉只顿了一下,便坚定地这么说道。她的坚强,让露莎卡觉得好耀眼。
她这种雷光般的生存方式,正适合背负人类的希望而飞。
「──希格德莉法。」
突然间变得神情严肃的亚历山卓,说出一个陌生的词。
词语不在自己所知范围内,这种没头没脑的感觉让露莎卡不禁皱眉,亚历山卓见状耸耸肩道歉。
「抱歉抱歉。你们不知道也是难免。这个词,是军方高层推动的计画名称。」
「高层的计画?」
「不错。他们早就在策划反攻皮拉支配的区域。担任计画核心的部队,名称就叫希格德莉法。」
「────」
听到他的解释,娜塔莉等人只露出赞叹、理解的表情。然而,对于露莎卡来说可不只是这样。
她很快就明白──这个计画,对象原本是爱咪她们。
编组以第一世代女武神爱咪为中心的小队,目的是夺回皮拉支配的土地,还有击破一级皮拉。
──这才是原本的「希格德莉法」。
「这支新部队的编组,由我全权负责。高层想要奇迹。意外的是,我在你们的协力之下回应了这个期待。所以,也就不得不做啦。」
「──我希望能加入希格德莉法!」
亚历山卓抓了抓头,听完他这番话,娜塔莉率先举手。
神情激动的娜塔莉上前自我推荐,吓得亚历山卓往后仰。娜塔莉兴奋地整个人往前倾,缩短拉开的距离。
「虽然把首功让给了阿尔玛,但是给二级皮拉最后一击的人是我。我一定会派上用场。」
燃起使命感的娜塔莉,再三强调自己多么有用。即使如此,她依旧坚持把首功让给阿尔玛,做人一板一眼。
接著她回过头看向背后的阿尔玛。
「阿尔玛!你也是,既然是首功就该自告奋勇!我们有义务为自己的行动负起责任喔。」
「功劳最大的是娜塔莉……」
阿尔玛苦著一张脸,似乎是嫌娜塔莉多事。不过,苦涩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她接著说道:
「不过,如果能上前线,求之不得……我也要。」
「就该这样!」
看到阿尔玛不甘示弱,娜塔莉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两人的关系,可能意外地和朋友差不多吧。
潜力姑且不论,单以目前的战力来说,她们也很适合。
此时,亚历山卓对很有志气的两人说了句「冷静点」。
「自告奋勇很好,我欣赏你们的志气。不过,刚刚说过了吧?新部队的编组由我全权负责。和你们的志气无关喔。」
「……意思是……」
「该不会,我们不合格……」
娜塔莉和阿尔玛面色苍白,显得难以置信。亚历山卓则意味深长地看著她们。
不过,此时看不下去的露莎卡叹了口气。
「代理司令,恶作剧可不值得恭维喔。拜托别拿两个年轻人开玩笑。」
「露莎卡……?」
「阿尔玛和娜塔莉,你们两个都不需要担心。这次战役的功劳……谁第一虽然要看上头的判断,不过总而言之,再怎么样都没理由排除你们。想冠上希格德莉法这个名字,应该要实际打倒过二级皮拉才对。」
要不然,「希格德莉法」这个计画根本无法成立。
原本该让爱咪名扬天下的希格德莉法,总算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真是的,什么都被看透,让人浑身不自在啊。这么一来不就没秘密了吗?」
亚历山卓露出笑容,彷佛在证实露莎卡的推论一般。尽管他摆出一副「狮子也有幽默感」的态度,娜塔莉和阿尔玛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反应,亚历山卓笑了笑并转向露莎卡。
「正好,我的意见似乎和你一样呢。这次战役的首功,对接下来的希格德莉法构想来说不可或缺。」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看法吗?排除反而不合理吧。假如我是指挥官,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是啊。有你的保证,我就安心了──既然是当事人的意见,身为下命令的一方也能轻松不少。」
这种话中有话的说法,让露莎卡觉得是个圈套。
至于圈套的真相,她很快就从亚历山卓的眼神看出来了。
「难道说……」
「最先揭穿二级皮拉异能的真面目,致力于恢复军队机能。之后,率领女武神小队为击破该皮拉做出贡献。尽管让出了最后一击,然而逼得敌人暴露弱点是你的功劳。」
「────」
「我和高层已经谈好了──这次的首功是露莎卡•艾弗瑞斯卡少校,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
亚历山卓看著露莎卡,刻意连新阶级一并说出来。
露莎卡无法直视那对映出自己身影的纯净蓝眸,别开了目光。不过,就算能别开目光,也躲不掉请求。
首功该加入希格德莉法,露莎卡本人也这么说了。
但是──
「我曾经收起羽翼。这样的我,谁会……」
「──我对于首功非常能认同。」
露莎卡正想盖掉之前的说法,娜塔莉却第一个出声打断。
她抱胸而立,别过头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如果不是你让军队重新振作,损害想必会扩大。那么一来就很难指望重建都市和基地……说不定还会战败。」
「────」
「只是假设喔。就算没有你的主意,我们还是会险胜。」
娜塔莉红著脸,补充似的辩解。对于胜利不肯退让,但改称险胜,可以感受到她小小的自尊心。
「我也觉得,露莎卡第一比较好。」
「啊~那我也一样~」
娜塔莉提出主张后,阿尔玛慢条斯理地追随。在旁边挥著手的两人,也认同露莎卡的功劳。
老实说,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我一直以为你们很排斥我……」
「──之前的你让人看不下去。但是,你已经靠自己重新站起来,驾驶英灵机为胜利做出贡献。究竟还有什么好排斥的?」
「和你们相比,我只是个能力很差的第二世代。」
「这是讽刺吗!明明飞得那么优雅……啊啊够了!为什么我非得努力称赞你不可啊!真是的!」
娜塔莉生气地剁脚,为露莎卡的顽固抱头大喊。看见她那种要是有块手帕大概会咬在嘴里的悲愤模样,让露莎卡觉得自己身陷绝境。
──不,所谓的「身陷绝境」,是怎样的感觉呢?
「让你觉得沉重的,是人类的期待?还是……」
亚历山卓向自问自答的露莎卡提出疑问,然后顿了一下。
接著,他对等待下文的露莎卡说道:
「还是希格德莉法这个名字?」
听到亚历山卓平静地这么问,露莎卡倒抽一口气。
这个男人,到底多擅长窥探别人的内心?
唯有这种无益的念头,让露莎卡一时之间忘记了嘴唇的乾渴。
「有什么犹豫的必要吗?艾弗瑞斯卡少校,你……」
「娜塔莉。」
看见露莎卡没回答,焦急的娜塔莉开了口。然而,阿尔玛拉住她的衣袖,摇摇头制止她。
「该由露莎卡决定,这种事。」
「──我实在不懂。」
使命感强烈的娜塔莉,或许不明白露莎卡犹豫的原因。但是,她善良得愿意绞尽脑汁去弄懂。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之后再答覆?」
「嗯,我等。只不过,没办法等到我变成满脸皱纹喔?」
「不会等那么久──这次不会。」
露莎卡没理会亚历山卓的玩笑,看著自己的掌心,以平静语气回答。
「那么~总而言之就这样说定啦~大家加油喽~」
「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你也在编制里喔。」
「怪了~?」
拍著手试图下结论的少女一脸疑惑。
夏侬•史都华──她也是新生希格德莉法的成员之一。
2
──都市的复兴作业,似乎没有两天前那么顺利。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嘛。」
又一次,露莎卡一边以鞋底体会水的感触,一边呆呆地望著街景。
两天前,是司令派她视察都市,这次则是她自己来的──下达那道命令的洛格勒布•巴克雷司令,已经光荣捐躯。
当时,露莎卡还不明白那道命令真正的意义──
「大概是要我明白,自己背负著什么东西吧。」
和许多人一样,洛格勒布司令也觉得,露莎卡收起羽翼后仍然不断受伤,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他为了让露莎卡有所行动,想尽各种手段。
「我明明是个很难搞的部下……如今,我是否已经回应了洛格勒布司令的期待呢?这让我非常非常不安。」
收起羽翼的前王牌──将重任交给这种女武神,负担恐怕太重了。
这种负面印象,司令完全没让自己看到。露莎卡再次体会到司令的伟大,觉得自己非得挺直背脊不可。
「啊!大姊姊~!」
就在露莎卡将意识放到背上时,有个又高又清楚的声音喊住她。
边挥手边踩著水滩跑来的人,正是昨天露莎卡救出的少年。当时彼此都全身湿透,只有匆匆道别。
「辛苦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嗯,多亏了大姊姊,我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喔。敌人已经解决掉了对吧?」
「嗯,解决掉了。我好像是战功第一。」
「哇~好厉害!虽然我不知道『战功』是什么!」
看见少年天真地拍手,露莎卡眯起天蓝色的眼睛。
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不过试著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这句话比想像中更能触动自己的心。在少年继续追问什么是战功之前,露莎卡打量一下周围后开口:
「你一个人吗?家人……」
说到一半,露莎卡便觉得自己实在不会挑话题。
但是,少年根本没注意到她在想什么,「啊~」地抓了抓头。
「虽然现在只有我在,不过没事啦。爸爸和妈妈都回来了,虽然家完蛋了。」
「这样啊……你家……真遗憾。」
「毕竟都淹水了嘛~」
看见少年半难过半看开的模样,露莎卡闭上眼睛。
总之,晓得少年的家人平安令人松了口气。不过,刚刚自己发言太过轻率──以这世界的现况来说,也有可能简简单单就失去至亲。
虽然这两天对于欧洲军而言,当成大胜也不为过。
「即使如此,损失也绝对不会是零……」
军方高层因为胜利而振奋,街上的人也因为昨晚那一战的结果而欢欣。背后那些确实存在的牺牲,绝对不会搬上台面。
「────」
露莎卡认为,对这些事实感到空虚的自己很傲慢。
同时她也觉得,这就是爱咪当初尝到的孤独。
在诸多战场引领大家迈向胜利,却还是无法拯救全世界的爱咪。
是否每当看见毁坏的街景、人们的辛勤,就会令她心痛呢?还是说,她的心灵高洁坚强,不会受挫?
──怎么可能。露莎卡明明很清楚。
「大姊姊?你哪里痛吗?」
小孩子很敏感。大人的笨拙敷衍,他们能用纯真的眼睛轻易突破。
露莎卡尽量不表露情绪的苦心,少年简单地看穿了,甚至为她担心。露莎卡摇摇头,对少年说「不」。
「不用担心。因为这是种非习惯不可的痛。」
「……这样太可怜了啦。会痛对吧?那么……」
少年仰头看著微笑的露莎卡,显得很难过。他直直望向露莎卡的天蓝色眼眸,说道:
「既然会痛,那我帮你摸摸。」
「────」
「哇!」
露莎卡感觉到,少年惊讶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化为暖意。
她反射性抱住温柔地这么说的少年。
尽管很丢脸,但少年已经连续两天为她上了一课。同时,她也认真地、认真地认为,救出这个孩子,真是太好了。
这么想的机会将逐渐增加。即使只有一两个也好、只是微弱的抵抗也好。
这就是露莎卡•艾弗瑞斯卡战斗的意义。
「──好好珍惜家人。你平安无事,真的是太好了。」
3
露莎卡告别少年,在街上晃了一阵子,最后下定决心走进那间店。
推开入口的双开门,通知客人上门的铃声随即响起。仔细打量,便能在阴暗的店内发现,吧台后方的老板略微瞪大了眼睛。
点头回应他的目光后,露莎卡踏入店内。
「开门得真早呢。」
「……时间已经快傍晚了,外头忙碌的家伙们也差不多想喝一杯啦。这是赚钱的好时机。」
「这样啊。店没事,真是太好了。」
「运气不错喽。比两天前你大闹的时候还乾净对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不记得了。」
露莎卡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喝了酒有多差劲,让老板无奈地垂下肩膀。接著他转过身去,倒了一杯饮料摆在吧台上。
「这……看起来很像牛奶呢。」
「因为它就是牛奶。一个不懂怎么喝酒的人,不能随便给他酒。」
「要怎么喝我还是知道的。拿到嘴边,吞下去。以上。」
「那不叫喝,叫灌。真要说起来,假如你现在闹事,只靠我可拦不住……当时你那位长官没事吧?」
「长官……」
露莎卡看著杯里的牛奶,向不可靠的记忆求助。当晚的记忆,还是老样子沉在遗忘的彼方,要打捞接近不可能。
相对地,如果从之后的状况推测,倒是能自然得出答案。
「你说的长官,是指和我一起被带离这里的人吗?」
「嗯?喔,关禁闭是吧?我有听说你们后来落得这种下场喔。」
「──嗯,他没事。现在他已经坐到基地最高级的椅子上了。」
听到露莎卡的回答,老板轻轻点头,一句「这样啊」结束了对话。
露莎卡接受老板的好意,喝起牛奶。出问题那晚发生的事,就这么在脑中大致对上了。
为什么露莎卡和亚历山卓都被关禁闭,这点也包含在内。
「欢迎光临。」
这时,入口的铃声响起,老板对著露莎卡背后打招呼。接著,他突然「喔?」地扬起眉毛。
「什么嘛,才刚讲到人就来了。你们约好了吗?」
「──?」
听到老板这么说,露莎卡狐疑地转头往后看。此时,正好从酒馆入口现身的,是一名金发高个头的潇洒男子──
「哪有什么约好,这是天大的误会。为了我的名誉,麻烦你订正。」
「喂喂喂,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不过大概听得出来是在说我的坏话喔。还有,不要为难民间人士。你看老板现在不知所措了吧?」
来者在这么说的同时,自然地坐到露莎卡身旁的位置上。露莎卡见状,刻意地叹了口气。
「奥斯特雷司令……」
「怎么,居然无精打采地叹气。话又说回来,我原本还想怎么基地没看到人,居然泡在酒馆里……你这家伙还真有前途啊。」
说著,亚历山卓对露莎卡展现爽朗的笑容。
「老实说,因为这样被器重还真让人没办法高兴。真要说起来,这又不是酒精饮料。我是个懂得反省的人。」
「真的?不是老板体贴地给了杯牛奶吗?」
「……这点我不否认。」
即使老板没拿出牛奶,露莎卡也不打算点酒精饮料。不过,这种辩解人家大概听不进去吧。
所以,她放弃抗辩,改为瞪亚历山卓一眼。
「我的事先不管,奥斯特雷司令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忙著交接才对?」
「奥斯特雷司令不是很拗口吗?叫我亚历山卓就行喽。」
「奥斯特雷司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咯咯咯。」
可能是觉得露莎卡的顽固很有趣吧,亚历山卓耸耸肩,愉快地笑了。
然后,他开口说道:
「哎呀没什么,我的部下很优秀嘛。他们说『你会妨碍交接,麻烦到外面去』。这么一来,我就只能到街上视察啦。」
「你这番话,和你意气风发地跑来酒馆似乎不太符合?」
「是吗?露莎卡,难道你所知道的军人不会做这种事?」
「这……」
这个试探性的询问,让露莎卡一时语塞。
亚历山卓将短暂沉默当成回答,就像恶作剧成功似的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他对老板竖起一根手指。
「老板──一品脱麦酒。」
点了杯酒。
「……真熟练呢。」
「你似乎很想把我当成一个不认真的军人,但你迟疑的理由总不会是这个吧?所以呢,我不打算戒酒──将军。」
「────」
对方语带调侃,露莎卡则是不太高兴地闭口不语。
于是,店内一时之间陷入沉默,只听得到老板替亚历山卓装麦酒的声音。一会儿后,一杯麦酒摆到吧台上。
「──敬战友。」
「……敬战友。」
亚历山卓举杯敬酒,露莎卡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应。既然乾杯的对象是战友──死者,便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切都在对方的手掌心上,露莎卡只能苦涩地舔著牛奶。
「所以说,实际上怎么样?下定决心了吗?」
两人安静地各喝各的,一会儿后亚历山卓问道。
早上在司令室谈完过了半天。可以说他性急,也可以说他不急。
「一般来说,不是该再给一点时间吗?」
「要说的话,我应该算是有耐心的那一边。很遗憾,这回实在没办法拖。一方面也是因为必须到处找潜力股。」
「潜力股……」
「前提是能背负人类的希望而飞,有资格成为希格德莉法的一员。」
「────」
亚历山卓一口气喝掉半杯麦酒,把杯子放回吧台上。露莎卡看著水珠沿杯壁滑落,略微犹豫后开口:
「我算是潜力股吗?」
「事到如今不用问吧。你都有那么多头衔了,还不够吗?」
「我没有自……」
「没有自信,是吧?毕竟这是性格问题嘛。老实说,这种事我不懂。我打从出生以来,就不曾没有自信。」
「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吗?」
「没有。」
对方讲得斩钉截铁,露莎卡不禁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的眼里没有一丝阴霾,始终看著自己该做的事。即使基地司令这种过于沉重的角色突然被塞到头上,他依旧没有迷惘。
不仅如此,还要率领「希格德莉法」,站到人类最前线。
「……我总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到达那种境界。」
「如果你需要别人讲几句话,多少我都说──如果你没发现,各单位的联系会停摆到现在;如果你没飞,女武神队也不可能全员生还;如果你不在,就打不倒二级皮拉──你之所以居首功,是你自身行动带来的结果。你可以自豪。」
一旁拿起酒杯的亚历山卓,说出许多赞美的词句。
称赞露莎卡昨晚的功绩,说露莎卡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甚至在背后推一把,说「幸好有你在」。这一切──
「真狠啊。」
对于现在的露莎卡来说,都成了难受的荆棘。他明明晓得这一点。
「────」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到头来,下决定的只能是自己。如果你是个做不到这种事的女人,或许由他人代为下决定也可以。然而,你没这么可爱。你终究是个自己做选择的女人──和某人一模一样。」
「某人……?」
亚历山卓望向远处。最后那句想著远方某人的话语,让露莎卡皱起眉头;不过他没有回应,而是一口气喝光自己的麦酒。
然后,他将杯子重重放到吧台上。
「老板,一品脱麦酒。我和这家伙一人一杯。」
「你说麦酒……慢、慢著。我已经决定不……」
「啰唆,这是长官命令。如果不服从,我就说你抗命,把你关禁闭。」
「太、太霸道了……!」
听到露莎卡声音里带著颤抖,亚历山卓很不要脸地「哼」了一声。
老板脸上瞬间闪过为难神色,大概是对于让露莎卡喝酒有戒心吧。不过,亚历山卓奸笑著说:
「放心,我不会让她喝到闹事的程度。更何况,喝不喝由这家伙自己决定。」
听到这个答案,老板叹口气,摆了两杯麦酒到吧台上。
看著杯里满满的酒,露莎卡咽下口水。
「喝不喝由我决定……是指?」
「字面上的意思喽。刚刚虽然讲了命令什么的,不过要遵从还是违背,由你选择。喝与不喝,也是由你选择……所谓人生,就是选择的连续啊,露莎卡。」
「────」
「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选择。虽然呢,偶尔会有人玩弄小聪明,说什么选择『不做选择』,但是那不叫选择。就我看来,所谓的选择,就是自己思考过后伸手去抓住它。如果总是失去,选择就没意义了。」
看著在酒杯前僵住的露莎卡,亚历山卓语重心长地说道。他完全没有要拿起酒杯的意思,大概打算等露莎卡做出选择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珠顺著杯壁滑落。
在只有呼吸支配的沉默之中,露莎卡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该不会,这是禁闭室的后续?」
「是啊,烦恼谘商。不过和那时不一样,现在我们更亲密、更了解彼此……」
「这种说法并不恰当。在昨天那个时间点,奥斯特雷司令已经知道我的身分。而且,就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这种说法令人相当不愉快。」
「别用补充的话伤人啦。」
亚历山卓苦笑,然后用手指轻敲吧台。接连响起的声音,节奏和露莎卡的心跳相同,听起来十分舒服。
「露莎卡,你在街上转了一圈,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皮拉留下的伤果然很深──我是这么想的。」
「我想也是。不过,人类很坚强。你不这么认为吗?」
看见人们试图复兴、重振,能够感觉到他们很顽强,这点是事实。
露莎卡沉默不语。亚历山卓平静地眯起他的蓝眼睛,说道:
「如果以希格德莉法的身分转战各地,想必会不断目睹和今天一样的景象──应该也会尝到同样的成就感、无力感。」
亚历山卓说中露莎卡内心复杂的思绪──不,不是说中露莎卡想什么。他大概也有相同的感受吧。
守住的成就感、没能守住的无力感,他体会到的也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彷佛能在他的侧脸上看见爱咪的影子。
「──」
露莎卡咬牙忍耐。然后,她睁开眼睛,用力抓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把酒送进嘴里。
麦酒的刺激口感贯穿全身,酒精流入体内。她品尝著苦涩,咕嘟咕嘟地把酒咽下肚。
一会儿后,杯子空了,露莎卡把它砸在吧台上。
然后──
「──以前,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就这样,将她一直以来的后悔原点,化为言语。
4
『──让我听听,你的一切。』
没错,爱咪要自己坦白的那一晚,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彷佛时间从那一刻起就停摆了一般,不断地、不断地,闪过脑海。
每晚都会作梦。一闭上眼睛,她就会在眼前浮现。
在基地的房间里,和床上的爱咪面对面,低头看著微笑的她。
那天,当时的长官询问愿不愿意和爱咪一起飞。露莎卡拒绝了,然后面对彷佛什么都知道的爱咪。
──就连在决定性的瞬间,爱咪脸上依旧挂著微笑。
「她告诉我,她本来就是为了和我见面,才会到那座基地。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战翼日』出击并活下来,还成为女武神的人。」
露莎卡想起了初次见面就带著亲昵笑容黏上来的爱咪。
想起那个缠上来要自己当基地向导,和自己聊了许多的少女。
好多次被她耍得团团转。
她自由奔放、不受拘束,总是有些露莎卡想不到的主意,连一秒都静不下来,被牵著走的露莎卡相当头痛。
像那样让人牵著走的经验,对于露莎卡来说非常希罕,少得必须追溯到与家人相处的时光才有。
「她希望和我当朋友,这点想必不假。而且,她应该不讨厌我。毕竟她总是很认真。」
露莎卡想起驾驶舱内眼神犀利如箭的她。
在地面显得平凡无奇的普通少女,一飞上天就成了侵略者的死神。她的实力之强、转变之大,多次令人惊叹。
尽管当面说不出口,但露莎卡其实很崇拜那样的她。
在空中比任何人都悠然自得的她,是所有女武神──不,不只女武神,所有心系天空的人,都对她充满向往。
「她和队上的同僚们也处得很好,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温馨。虽然立场复杂,不过大家应该可以算是朋友吧。」
瑟妮亚、维多莉加、迦南,都以各自的距离感和爱咪相处。
保护者、朋友、姊姊般的关系。没有半点虚伪。
即使露莎卡提醒三人要保持适度距离,这几个同期的女武神也都不当一回事。她们和爱咪串通的那天,让露莎卡什么都说不出口,瑟妮亚则是站在远处笑著旁观。
正因为这段关系货真价实,她们才会陪同爱咪赶赴最后的战场。
就连露莎卡无法同行的最后一战也──
「长官询问我时,我无法立刻回答。当时,我也和现在一样打算保留;不过,一听到不是命令,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如果是命令那就没办法,只能服从。但是,一听到不是命令,露莎卡立刻有了答案──会有「没办法,只能服从」这种想法,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想和爱咪一起走。」
露莎卡对爱咪本人很有好感,这点是真的。
和她聊天很有趣、她的价值观令人惊讶、在近处见识她的实力能学到东西。
这些全都不假。但是,自己没办法和爱咪一起走。
「……这是为什么?」
一直默默聆听的亚历山卓,突然催促似的发问。
露莎卡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在心里找寻后续的话语──
「为什么,不能和爱咪……和第一世代一起走?」
「这是因为……」
「────」
「──因为,我恨第一世代女武神。」
露莎卡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罪,想起那一晚和爱咪的对话。
一直没说出口而留在心中的想法,缓缓溢出。
那一晚,自己对坐在床上的爱咪说出同样的话。
爱咪问为什么,露莎卡回答──因为我恨第一世代。
「……你是『战翼日』的生还者。第一世代女武神展现实力,人类开始反击的那场战役──你应该是见证人之一才对。」
「是的。」
「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恨爱咪?我这么说可能很怪,但你应该没打算拐个弯自杀吧?我也不觉得你会因为自己没死而对她怀恨在心。」
亚历山卓的看法没错。露莎卡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
而且,她也没有「要是死在『战翼日』就好了」的念头。
只不过,那一天,在安静得彷佛只剩自己一人的天空──在那个地方,看见潇洒飞舞的黄金之翼,让露莎卡有了个念头。
那就是──
「──为什么,你不能再早一点赶到呢?」
那天,在空中孤独一人的露莎卡,内心满是这种想法。
而且,这种事绝不能说。
这种念头,不能说出口。
这也是当然的吧。怎能说出这么无理、无情、冷血、迟钝的话?
怎么能对拚了命、尽了力,试图拯救凋零性命的爱咪,说出这种话?怎么能对她说「为什么,你不早点来」这种话?
怎么能问她为什么不在罗伊、哈里斯、马连、艾德战死之前赶到?
他们是群好伙伴。当然,也是有缺点。
罗伊的女性关系一团乱,哈里斯同一双袜子会连续穿三天;马连很挑嘴,艾德有洁癖又一板一眼。
但是,他们不会瞧不起身为女人的露莎卡,也不会有差别待遇。他们将露莎卡视为同伴,愿意把性命交给彼此,在同一片天空飞翔。
在失去了他们而变成孤独一人的天空,露莎卡不禁产生那种想法。
「我明明知道的。这是个很有名的故事。那一天,爱咪不顾周围的劝阻,赶来救援。」
战场上出现大量皮拉,对人类来说战局已经陷入绝望。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保住贵重的战力爱咪,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但是,爱咪把这些拋在脑后,赶赴战场拯救了很多人。
露莎卡正是获救者之一。尽管如此,当事者露莎卡却说了这种话。
──为什么,你不早点来?
「明明是她救了我们。」
短暂的一瞬间。
想听露莎卡真心话而光明正大坐到床上的少女。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著她的蓝眼睛,说出了恐怕是地表最丢脸、最差劲的一句话。
明明心里满满的罪恶感,若是平常绝对会别开目光。
露莎卡却看著爱咪。然后,看见了。
──背负人类命运,从不曾露出难过表情的她,显得很悲伤。
『对不起。』
当她这么道歉时,悲伤已经像幻觉般消失无踪。
但是,自己让她道歉了。让没有错的少女道歉。让没有理由道歉的她道歉。
让她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期待。
唯一在那个战场上存活,而且能在同一片天空飞翔的存在。
明明就只有露莎卡,绝不能伤害爱咪。
「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和爱咪说过话。她当时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原本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再和她聊聊。」
但是,这个机会被夺走了。一去不复返。
明明早已知道有可能这样。在诸多战友身亡的「战翼日」就已知道。
今天交谈过的人,根本无法保证明天还碰得到。
「要让这样的我,前往爱咪当初所在的地方?这种事……」
「──实在办不到,是吗?」
亚历山卓平静地开口,打断语带呜咽的露莎卡。对于他这句话,露莎卡深呼吸数次之后,点点头。
今天,看见毁坏的街景、在街上忙碌的人们,更让露莎卡这么想。
看到爱咪昔日所见的景色,让她深切体会到自己毁掉的东西有多重要。
所以,露莎卡──
「我不会要你为赎罪而飞。因为爱咪大概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奥斯特雷司令……」
「嗯?」
「你……认识爱咪吗?」
这个迟来的疑问,露莎卡总算说出口。
到目前为止的对话里,亚历山卓多次提到爱咪的名字。听他说话的口吻,实在难以想像他不认识爱咪,让露莎卡没办法不确认。
听到这个疑问,亚历山卓搔了搔脸后回答:
「喂喂喂,你觉得我为什么能缔造『拉米雅奇迹』?就是因为在那场战役里,爱咪和她的同伴殿后,对吧?」
「────」
亚历山卓说得理所当然,露莎卡不禁低下头。
和他说的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成为亚历山卓代名词的「奇迹」,是他成功让大批民众从遭到二级皮拉袭击的都市撤离,因而建立的功绩。
而且,这一战正是爱咪和瑟妮亚她们捐躯的战役──军方为了盖过噩耗,故意高高捧起的虚构荣耀。
亚历山卓•奥斯特雷,是个捧出来的幻想英雄。
「不过,就算是幻想也无妨──我得到了战斗的力量,希格德莉法。」
「────」
「其实,我本来想早一点和你碰面。只不过,人一旦被当成英雄,行动就不太灵活。直到洛格勒布司令找我过来,才总算抵达这里。」
「司令他……不,重点是,你说你打算和我碰面是指?」
这让露莎卡想起爱咪一开始找自己搭话的事。
亚历山卓就像要肯定露莎卡的想法似的,点点头说道:
「嗯,爱咪托我传话。其实算不上什么传话啦,我刚好有机会和她聊上几句。她很担心你。」
「爱咪担心我……?」
「没办法当面把话说出来的,不只你一个。」
碰上出乎意料的信差,令露莎卡全身都僵住了。
爱咪要说什么?她留下了什么?好恐怖。
但是──
「你也可以选择不听喔。」
「……但是,你选择告诉我。没错吧?」
「没错。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亚历山卓大方地宣告,触动了露莎卡的心弦。
事到如今露莎卡才发现,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像一头狮子──相当正确。
表现得很容易亲近的亚历山卓,其实性情接近狮子。绝不会展现软弱的一面,总是显得坚强勇敢,周围的人也希望他这样。
除此之外,要伸手拉人家一把时,他不会迟疑。
尽管有种孤高的感觉,但这人的本性或许和爱咪很接近。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办法和露莎卡亲近到能听她说出心声吧。
「爱咪告诉我。她留下了一个叫露莎卡的女孩。这个女孩倔强、不老实,但是很率直。虽然有这种让人觉得矛盾的性格──」
「────」
「却肯对她说没人愿意说出口的话,是她的知己好友。」
「──啊……」
原本无论骂得再怎么狠,露莎卡都打算正面承受。
她认为,这是最起码的赎罪。
「──呜……」
不管听到什么话,都要坚强地接受。
这样的觉悟,连一秒都支撑不了。
炽热的水滴,从露莎卡的大眼睛滚滚流下。再怎么擦,顺著手背滑落的水滴都停不下来。
「她没有生气。没有悲伤,也没有耿耿于怀。」
「呜、呜……」
「所以,不要觉得愧疚。我保证。」
「你、你的……保证……有什么意……」
「明明在哭,嘴巴却一点都不客气啊。」
哭泣的露莎卡,嘴上依旧不饶人,让亚历山卓笑了。
面带笑容的他,没有尝试安慰露莎卡。
「────」
如果安慰的用意在于让人停止流泪,那么他没做错。
也有些泪水,不需要止住。
「老板。再来一品脱麦酒。」
「────」
「这家伙的份也拜托喽。」
抽抽噎噎的露莎卡旁边,亚历山卓点了续杯麦酒。
唯一从头旁观两人对话到最后的老板,轻轻叹口气。
然后,他开始将两人份麦酒装进新杯子里。
5
「啊。」
正面,黑发女性看见露莎卡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基地内,露莎卡正要前往自己在宿舍的房间。这个停下脚步看著自己的女性,她当然认得──是蜜雪儿。
看见蜜雪儿头缠绷带、一只手臂吊著的惨状,露莎卡叹口气。
「蜜雪儿,伤势怎么样?」
「……幸好,只有这点程度。算是被操作席的位置给救了。」
蜜雪儿板著脸这么回答。
二级皮拉攻击时,人在半毁司令部的她能保住性命,和奇迹没两样。包含洛格勒布司令在内,有半数以上的人牺牲。
旁边忙著作业的同僚身亡,这段记忆大概还在折磨她吧。
假如露莎卡当时待在司令部,不知活不活得下来。
「不过以你的个性,想来不会认为自己运气好。」
「当然。你……」
说到这里,蜜雪儿稍微眯起那对细长的眼睛。表情略显僵硬的她,盯著露莎卡的脸。
「……你的眼睛很红。哭了一场吗?」
「啊,不,这是……」
「你好像刚从外面回来,是去街上视察?如果是这样,就算在那边听到些无心之言也……」
「──假如真是这样,反倒会让我觉得心里比较舒坦。」
听到露莎卡这句话,蜜雪儿一副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的表情,低下了头。
街上蒙受损害的居民,如果将无处可去的怒火发泄到露莎卡或基地人员身上,露莎卡他们就能恨自己力有未逮。
然而,不只那个失去了家的少年和酒馆老板。
街上的人,没有一个将这种负面情绪发泄到露莎卡或亚历山卓身上。感谢与称赞,露莎卡对这些东西没辙。
更何况,它们来自一群付出不少伤亡与牺牲,却依旧迈步向前的人。
「所以,这和民间人士无关。」
「不过就我所知,艾弗瑞斯卡少校会这样流泪……」
「这是奥斯特雷司令害的。」
露莎卡指了指还有些肿的眼皮,简洁地报告。
有关在酒馆从亚历山卓口中听到的话,以及流著泪向他吐露的内心后悔,由于害臊和难为情,露莎卡不打算告诉别人。
知情的只有亚历山卓,以及正好在场的酒馆老板。
「所以,蜜雪儿你不需要在……蜜雪儿?」
就在露莎卡准备结束眼泪话题时,沉默不语的蜜雪儿让她吃了一惊。
蜜雪儿绷著伶俐的俏脸,一边用手指摸自己的爱哭痣,一边细细思索露莎卡这句话。
「奥斯特雷司令弄哭了艾弗瑞斯卡少校,是吧?」
「──?嗯,是这样没错。」
「多了些需要详加审问的事。这会不会代表,『奇迹缔造者』并非传闻中那种品行优良的人呢?」
「我不知道你对他有怎样的印象,但是奥斯特雷司令不会墨守成规,是个无法用常识评估的军人,这点应该毋庸置疑?」
「……这倒是没错。」
听完露莎卡的见解,蜜雪儿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从蜜雪儿的反应看来,亚历山卓似乎面对任何人都是同样的态度。这种司令官也很让人伤脑筋啊──露莎卡再度感到无奈。
只不过──
「哭完之后,心里舒服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因为──」
「嗯,对。」
对于蜜雪儿这个连询问都算不上的询问,露莎卡点点头。
蜜雪儿认识来到汉堡基地之前那个率领部队的露莎卡,有这点动作,她应该就能明白才对。
露莎卡是为谁流泪、为谁举杯呢?
「要是没有司令的鼓励,我既哭不出来,也没办法战斗。这点千真万确。」
「……那么,已经能驾驶英灵机的你,今后要怎么办?」
「────」
受了伤,正与身上痛楚战斗的蜜雪儿,是在问露莎卡的想法。
听到她这一问,露莎卡陷入沉思。
如果没有今晚的事,答案恐怕出不来吧。
不过,现在──
「奥斯特雷司令的希格德莉法构想。你会成为其中的……」
「──今后,我会继续飞下去。」
「啊……」
蜜雪儿整个人往前倾。露莎卡轻轻按住她纤细的肩膀,坚定地说道。
在近得能感受到吐息的距离,蜜雪儿屏住呼吸,一双黑眸盯著露莎卡的天蓝色眼睛。然后,露莎卡继续说道:
「我是希格德莉法的羽翼之一。」
「────」
明确地扛起重担,以坚定的宣言在觉悟背后推一把。
过去她出言伤人,为此后悔,更在后悔中收起羽翼。即使如此,天空依旧在那里,等待她振翅高飞的时刻到来。
「……总算。」
突然,传来一个松口气的声音,让露莎卡吃了一惊。
声音沙哑而安心。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蜜雪儿。
她放松竖起的眉毛,舒缓冷若冰霜的表情,低下头去。
「你总算回来了。露莎卡•艾弗瑞斯卡。」
「──看样子,我让你久等了。」
「是啊。」
听到露莎卡的回答,蜜雪儿嘴角微微扬起。不过,微笑很快就消失,她往后退一步,和露莎卡保持距离。
接著,蜜雪儿迈开步伐,从露莎卡身旁走过。
彷佛要用态度表示「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蜜雪儿,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担任我的通讯员?环境和以前不同,会让我觉得很不习惯。」
露莎卡对没有回头的背影提议。
这个提议差点让蜜雪儿停下脚步,但她终究没有停住。
「真是个厚脸皮的请求呢。」
「嗯,我想让自己脸皮稍微厚一点。」
「──我考虑考虑。」
简短回答完,蜜雪儿便弯过转角,消失在露莎卡眼前。目送她离去后,露莎卡摸了摸自己丰满的胸脯。
于是──
6
『──这样啊。你把■■当成■■■■吗?』
这句话,过去一再折磨露莎卡。
露莎卡将它藏到蒙著一层雾的记忆深处,别开目光,想当成没发生过。
但是,这句话每晚都会化为梦境复苏,持续回荡,不让露莎卡忘记犯下的罪。
『──这样啊。你把■■当成■■■■吗?』
庄严的声音、傲慢的声音、慈悲为怀的声音,一再重复这句话。
露莎卡总算回忆起来,当初听到这句话时,自己在想些什么。
想必,这是因为露莎卡不再别开目光。
因为露莎卡能够承认自己犯了错。
──而且,赦免这条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这样啊。你把「英雄」当成「憎恨对象」吗?』
过去一再折磨露莎卡的朦胧记忆,放晴了。
没错,露莎卡憎恨「英雄」。
想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露莎卡一人恨著那个努力、拚命的少女。
即使露莎卡自己也成为女武神,成了背负同样使命而飞的存在,这个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原本以为,自己做出了不可饶恕的行为。
原本以为,就是因为这样才得不到原谅。
但是,她宽恕了、原谅了。
想必是用她自然的笑容、用她淘气的眼神、用她撩人的声音。
因为,少女那副娇小身躯之中,藏著让人想要紧抓不放的大爱。
因为,这就是露莎卡的知己好友,爱咪。
『──这样啊。你把「英雄」当成「憎恨对象」吗?』
话又说回来,「英雄」什么的,令人不禁想笑。
因为,她一直很讨厌这种夸张的称呼。
原本该称颂她的活跃、赞扬她的美貌、让她广为世人所知、将她放上封面的宣传杂志──由于她战死而束之高阁。
以前负责那本宣传杂志的人,曾经造访露莎卡。
负责人造访的理由,是要送照片过来。一张本该成为杂志封面的梦幻照片──
那张照片上,爱咪红著脸,看起来非常害羞。
无论在地面或天空都显得特别的少女,在照片里只是个符合年纪的普通少女。
梦到浓雾放晴的那天早上,露莎卡从桌子里拿出一直收著的照片。
然后,将它贴到房间里的软木垫上头──和各地战况贴在一起。
──彷佛听到少女嘟著嘴抱怨「贴到更好的地方啦」。
7
──那一天,朝阳同样从窗外照进来。
通知起床时间已到的广播,缓缓响起;基地内的将士从睡眠中苏醒,为了展开新的一天而有所动作。
这天,在战事余韵还很明显的汉堡基地,基地全员聚集到了绿意茂密的操场,站在飘扬的旗帜前。
将士们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列队站在他们前面的,则是美丽、可靠、背负人类希望的女武神们。
娜塔莉•伽斯十分骄傲。
阿尔玛•康特罗面无表情。
夏侬•史都华睡眼惺忪。
除了众将士以外,还有一群从事后勤任务的人列队而立。
其中,可以看到撑起基地惊人妥善率的罗杰•利贝尔修护长;神情紧张的通讯员里,则有吊著手臂的蜜雪儿•海曼。
在齐聚一堂的基地人员面前,男子神色自若地走了出来。
金发碧眼、高个子、脸上有胡碴的潇洒男性,基地司令亚历山卓•奥斯特雷。
──不,欧洲战线前线指挥官,亚历山卓•奥斯特雷中校。
「各位,一大早的辛苦了。日前,各位的奋战拯救了许多人……那场战斗中,我们失去了包含洛格勒布•巴克雷少将在内的许多战友。」
将士们竖耳倾听台上亚历山卓的发言。脸上表情并非愤怒和悲叹,而是身为士兵的觉悟、热血。
「此刻的我们,没有回头、停步的空闲。所以,我们要将对战友的感谢、彼此分享的思念,全部带著上路──为了让人类赢得未来。」
平静的热度,渐渐传遍了在场全员。
亚历山卓看在眼里,轻咳一声。
「嗯,和我不搭调的发言方式就到这里。无论用什么方式说话,我们对未来、对战友立下誓言的心意都不会变。对吧?」
「────」
「日前的战斗,呈现一个结果。接下来,我们将向前迈进。过去,人类一直被逼著后退。但是,这样的屈辱,已经结束了。」
他真的很擅长掌握人心。
人们的意识,自然而然地受到亚历山卓这番话吸引,并且下意识地变得亢奋。大家裹上相同的热度,回过神时更带著同样的火焰,遵从指示向前进。
「──希格德莉法。」
亚历山卓吐出一个简短、有力的词,深入听众的鼓膜、脑袋、灵魂。
那是身负羽翼,要从光柱手里夺回天空的女武神。
当今人类的希望,继承已故战友的心愿,展翅高飞的战翼少女──战翼的希格德莉法。
「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为带有羽翼的诸位女武神起了这个名字。」
希格德莉法,一度折断的羽翼重新振作,为了人类飞上苍穹。
经历「战翼日」与「战翼再现」,再次高飞的战斗羽翼啊。
表现得与名字相称,夺回无垠、开阔的天空,连往灿烂的明日。
「我在此任命率领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女武神小队『希格德莉法』的队长──露莎卡•艾弗瑞斯卡少校,上前。」
「──是。」
这场带有戏剧性质的互动到了尾声,被唱名出列的露莎卡笔直看向前方。
她站到亚历山卓身旁,在众将士、修护兵、通讯员,以及女武神的目光之中,抬头挺胸。
然后──
「──露莎卡•艾弗瑞斯卡。就任女武神小队『希格德莉法』队长一职。」
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露莎卡朗声宣言,天蓝色眼眸没有一丝犹疑。
8
──在一个幽暗无比的房间里。
这是个奇妙的地方。
广阔的空间,天花板也很高。尽管如此,却不知为何给人强烈的封闭感。
房间内有许多座位,正面是大萤幕──只要略微思索,任谁都会将这个地方当成电影院的影厅。
但是,上百个排列整齐的座位里,仅仅一个位置有人坐。
寂静支配的空间里,最前列中央,一个娇小身影占据了特等席。
身影将手伸进自己的黑发,疲惫地长叹。
「──有动作了吗,希格德莉法?」
能让人感受到漫长岁月的低语。但是,嗓音与这种印象相反,显得很年轻──不,可以说是稚嫩。
实际上,人影娇小,长相甚至能用可爱形容。
这是个黑发少年。五官端正,以黑色眼罩遮住左眼的少年。
少年轻轻开口,欢欣鼓舞地、戒慎恐惧地,说出短短一句话。
「──诸神的黄昏,时刻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