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
远处传来一个拖长音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即将绝迹的京都腔叫我的名字。
我甩开渐渐涌起的倦怠感,停顿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看起来像小女孩般的女人满脸笑容,挥着手向我走来。她走路的速度好像牛一样慢吞吞。
「华,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对啊,你也要回家了吗?」
「对,今天生意不太好。」
她的名字叫万木华,我们住在同一个部落。虽然我很不习惯她特有的慢动作,不过那似乎就是京都人特有的节奏。
不知道为什么,华的恩客都以老人居多,而且全部都在一年以内就去冥府报到了。虽然许多客人出手都很阔绰,可是那些客人很快就变成天上的星星,因此华必须定期寻找新客人。
一开始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总之,名为「冥府的华」的传闻几乎已经变成了经典。有人说她是把人带向快乐净土的天使,也有人说她的天生好昃让人销魂上天堂。尽管这些传闻和事实大相径庭,但华并不在意。
娇小的华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使我是个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可爱。
「你看,今天有人送我这个。」华用慢条斯理的动作给我看挂在她肩上的皮包。
「这不是春桃的新款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很贵。」
「真好,我只有LV。」
华手上那款暗卡其色上闪着无数红星,即使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可能称为漂亮的皮包,正是目前最畅销的品牌「春桃包公社」。那么小的皮包就要价一万元人民币。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LV皮包。在一百年前,LV也曾经有过像春桃一样的价值,如今却已经变成廉价皮包的代名词,只要五十元人民币就买得到。
「收到这么贵的皮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是在炫耀吗?」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送我太可惜了。」
「那就拿去当铺吧。」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很重要的客人送的,怎么可能拿去典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放在家里当装饰品。」
她这种不谙世事,好像千金小姐般的言论让我感到头痛,不过她真的是大家闺秀,所以我也无话可说。华的祖先是京都的大户人家,因为废神毁释,以及中国并吞日本,导致他们的房子遭到没收,也失去了工作,一家人只好搬来稻荷山。
如果日本没有灭亡,华应该可以继续当她的千金大小姐,过着优雅的生活。如今,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当娼妓。我凝视着她丝毫感受不到悲壮的脸庞,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羞愧。
为了摆脱这种想法,我点了一根希望牌短烟。
「稻荷,你怎么还在抽这种东西?」华指着我的烟,用一副大姐姐的口吻说道。「很贵吧?」
「是啊,但我受不了廉价烟的味道,既然要抽,就要抽好烟。」
「太浪费了。你要努力存钱。」
「没关系,没关系,人生以快乐为目的。」
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未来,只能活在当下。既然只能活在当下,至少要活得快乐。
「你要为自己老了以后着想。」华一脸担心地说。她从来不浪费钱,也从来不花钱买衣服,然而挥霍是我纡压的方法。
华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后的计划,她的说话方式好像传统戏剧,具有催眠的功效。
「我先走一步了。」说着,我把烟蒂丢在路旁。如果继续听华说话,我恐怕会在走路的时候睡着。
「对不起,我走路很慢。」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改天见。」
「后会有期。」
我用自己的速度开始走路,一下子就和华拉开了距离。
经过京阪铁路,来到JR稻荷车站,稻荷山就在眼前。虽然现在仍称JR(日本铁道),不过其实是由中国派来的国营企业在经营。破旧的车厢内挤满了乘客,驶过我的身边。
「稻荷,回来啦?」邱阿姨站在车站入口,用蹩脚的日文向我打招呼。
「对,要回家吃晚饭。」
「今天赚够了吗?」
「没有,都是一些没钱的客人。邱阿姨,你呢?」
「我每天的生意都一样。」
邱阿姨露出一如往常的豪爽笑容。她是台湾人,总是在车站前摆摊,贩卖名叫槟榔的红色口香糖和报纸之类的商品。
曾经是中国领土一部分的台湾如今已经是独立的国家,曾经是独立国家的日本却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实在很讽刺。
被称为「神的警告」或是「最后审判」的那场毁灭性世界大饥荒大大改变了这个世界。然而,在大饥荒后出生的我只能从书中了解世界的巨大变化。如今,中国已经成为引领世界的超级大国,难以想像美国曾经称霸世界。
「好冷……」
稻荷山吹来的风让我忍不住发抖,柴米油盐的味道和水沟的臭味随着风一起飘了过来。路上只有日本人,或是来买日本女人的好色中国男人。这里不说国语(北京话),到处可以听到日文。
「我已经习惯这片景象了。」
我并非在这里出生的,而是在遥远的、曾经是日本首都的东京角落出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给我取名为「稻荷」。从我懂事开始,就没看过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是一家国营中小企业的高阶主管,母亲是他的二奶。
我十四岁时离家出走,抛弃了对日本族而言很普通却不愿回想起的破碎家庭。
把处女膜献给了让我有一点动心的朝伟,再从母亲的皮夹里拿了五千元塞进口袋,跳上了电车。然后,来到日本省最大的贫民窟,名字也和我相同的稻荷山。
「啊,肚子饿了。」
稻荷山只能用混沌两个字来形容,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决定和中国合并的一年前,日本族进行日本文化排斥运动,也就是所谓的废神毁释运动,彻底破坏了神社和日本特有文化。然而在合并后,神社遗迹很自然形成了日本族的贫民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旧日本族的心理。
「令人要吃什么好呢?」
我闻到了香味,蹒跚走向稻荷山的深处,这里是京都唯一吃得到生鱼片的地方。正确来说,只有在贫民窟才吃得到日本菜。
我走过随时可能崩塌的破旧楼门,曾经是伏见稻荷大社本殿的地方挤了很多小吃店,每家店都散发出比高级娼妓更令人心驰神往、更迷人的香味,即使略带迟疑,脚步仍然情不自禁地迈向那个方向。
「欢迎光临。」
在只有吧台和两张桌子的小店内,近藤夫妇闲得发慌,正在看电视。
「咦?没有其他客人吗?」
「今天特别为你清场了。」
「谢谢,太好了。」
我向近藤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喝什么酒?啤酒吗?」
「对不起,今天不喝了。」
「那喝茶吧。」
近藤太太立刻把一个大茶杯放在我面前。我喝了一口纤部烧特有的朴拙深绿色杯子里的绿茶。
「半寿司」的老板近藤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和太太两个人一起经营这家小店。我没有问过他确实的年纪,不过外表看起来应该五十出头。我喜欢吃寿司,再加上喜欢这家店的感觉,所以每个星期都会来报到一次。
「今天要先吃什么?」近藤先生打开寿司柜,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醋味刺激了我的鼻腔,我觉得更饿了。
「先来豆皮寿司。」
「先吃豆皮寿司,稻荷,你越来越老练了。」
「嘿嘿,对啊。」我又不是喜欢才点的,我在心里吐槽说。
「赶快献上神馔,我已经受不了啦。」
一踏进店门,呜嘎就在我脑袋里重复相同的话。
咖啡色的盘子角落立刻放上了甜姜片,随即出现了焦糖色的豆皮。是豆皮寿司。我立刻把东京人口中的稻荷寿司送进了嘴里。
「哇呜,太赞了!我会用神力让这家店三代生意兴隆。」
它还真敢说,而且每次都说同一句话。这种像卵葩一样的食物也可以让它感动,实在是太好打发的神了。我吃东西时,呜嘎也可以一起享受,因此每天吃饭时间,它都会有一大堆要求。
「接下来就麻烦你帮我张罗吧,不要让我的荷包大失血哦。」
「好哩。」
近藤先生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但并没有不高兴。我感受着包下整家店,享受寿司的幸福时光。此时,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啊,找到了,找到了。」
「咦?玛丽莲,没想到你也会来『半寿司』。」
玛丽莲一踏进门,整家店就充满了桃色气氛,不愧是稻荷山首屈一指的娼妓,浑身散发出的性感能量无愧于她的名字。
玛丽莲是花名,她的本名叫向田玛丽子,她是全世界最大电器品牌三星京都分公司常董的二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她每个月有两万元人民币的包养费。
「稻荷,你怎么老是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这是什么?腌菜?既然来寿司店,干么不吃寿司?」玛丽莲看着盘子里的腌茄子寿司问。
「腌渍蔬菜也是寿司啊,以前称为美利坚寿司,是贫穷武士求之不得的寿司。京都不是称之为腌菜寿司吗?」
「稻荷,又是你擅长的杂学知识,你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特别精通。」
玛丽莲隔了一个空位,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给我日本酒,再给我做几个好吃的寿司。啊,我刚才吃过了,只要几个就好。」
她仰头暍着大杯啤酒,一头引以为傲的乌溜溜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为什么她连啤酒也可以喝得那么撩人?真希望她可以传授一下其中的秘诀。
「啊,大家都在这里。」
门缓缓打开了,华一脸兴奋地走进来。
「居然排挤我,太诈了,太诈了。」
华在玛丽莲身旁坐了下来,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华心情好的时候,会像软体动物一样扭着身体跳舞,没有人看得懂她在跳什么,却也从来没有人吐她的槽。
「近藤先生,老样子!」华说着,满脸幸福地喝了一口茶。
「华,你也来吃寿司?真难得。」
我常在「半寿司」遇到其他娼妓的同行,却是第一次遇见华。
「对啊,再怎么省,每个月也想奢侈一次。」
「小华每个月都会来捧一次场。」
近藤先生从眼前的寿司柜里,拿出冰镇的鲔鱼肚肉,用柳刀切下去。
「我毕竟是日本人,当然会想吃寿司。」华扭着身体,心情似乎特别好。她原本说话就很慢条斯理,现在几乎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
近藤先生把鲔鱼肚寿司放在华的面前,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华满面笑容,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
我看着她吃鲔鱼肚,不禁觉得只能晈粗卷寿司的自己格外空虚。
「玛丽莲,寿司真好吃。」
「对啊,寿司是日本族的心。」
玛丽莲优雅地举着小酒杯喝酒,挟起一块乌鱼子。虽然店里变热闹了,可是我的心情却很闷。
「来,这是招待的。」
一个鲔鱼寿司放在意气消沉的我面前。我一抬头,看到近藤先生对着我笑。
「稻荷,你常来,所以今天特别招待。」
「近藤先生,谢谢你。」我胡乱道谢后,把鲔鱼送进嘴里。虽然比不上鲔鱼肚,可是丰富的油花咬起来超好吃。原本消沉的心情顿时振奋起来,很快恢复了正常。
「很好吃吧?这是畜养的印度鲔鱼。」
「近藤先生,我怕我会爱上你。」
如果当近藤先生的情妇,就可以开怀大吃寿司——我几乎有点认真考虑这个可行性了。
物欲果然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娼妓的原则,搞不好还是人世间的真理。
「啊,对了。」
脸颊已经染成樱花色的玛丽莲坐了过来。酒宴已酣,我正在找适当的机会离开。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找你,差一点忘了。」
「什么事?」我脱口问道,但其实大致可以猜到是什么事。稻荷山的女王只会为一件事来找我。
「想请你帮人收惊。」
「我就知道。没问题啊。」
「因为你很会帮人收惊。」
「也没有啦……」说着,我摸了摸贴在下巴的OK绷。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稻荷寿司而感到心满意足的关系,平时总是在「还不是多亏有我」这句开场白后,就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的呜嘎,今天竟没有吭气。
差不多一个多月前,玛丽莲的肩膀不明原因地酸痛。当呜嘎说它可以治好肩膀酸痛时,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还是照她的方式帮玛丽莲收了惊,没想到居然一试见效。之后,就不时有人上门委托。
因为赚不了钱,所以我有点提不起劲,不过既然是玛丽莲开的口,我也不便拒绝,每次都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最后也都成功了。我帮人收惊时,都会把他们的眼睛遮起来,以免他们看到呜嘎。(虽然并非每个人都看得到呜嘎。)
「这次又是谁?」
「运动衣子。」
「就是那个帮人算命的吗?」
「对,就是那个怪胎。」说完,玛丽莲露出为难的表情。
「运动衣子算命还满准的,上次我有一双很喜欢的袜子不知道塞到哪里,结果她帮我算出来了。」
「华,你真的很有冒险精神,我才不想付钱让身穿运动衣的算命师帮我算命。」
运动衣子是身穿运动衣的神秘算命师,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她是稻荷山少见靠算命维生的算命师。一到晚上,就可以看到她身穿运动衣在三条大桥上为人算命。听说她在运动衣下有令模特儿都自叹不如的魔鬼身材,却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在卖身。
「稻荷,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别这么见外,只要你开口,无论何时何地都没问题。」
在玛丽莲让那些大叔无力招架的笑容前面,我立刻束手就擒了。
「那差不多该走了,因为她闹得很凶。」
玛丽莲丢下闹得很凶的运动衣子,自己跑来吃寿司的行为,实在很像她的作风。她凡事以自己为优先,随时倾听心灵的声音。即使在担心他人、照顾他人时,也是基于自己的兴趣,绝对和道德观念扯不上关系。抹大拉的玛丽亚应该会对她的天真烂漫露出会心的微笑。
别人即使懂这个道理,也往往很难做到。
「谢谢光临,下次记得再一起来吃寿司,我会招待你们。」近藤太太送我们离开。只有我用日币结帐,对老板有点不好意思。改天我一定要钓到可以付人民币的客人。
「稻荷的收惊之旅出发!」玛丽莲踉踉跄跄地迈开步伐,华像小狗一样紧跟上去。
在以前本殿的地方左转,穿过八岛池后,前方就是稻荷山有名的电器街。绕在几乎已经腐朽的鸟居上的LED灯更增添了不少异样的气氛。
「运动衣子平时就好像被奇怪的灵附了身一样,现在应该没什么两样吧?」华说话时虽然带着微笑,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很毒舌。
「我没和运动衣子说过话,她有朋友吗?」
「其实我也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真的是一个怪胎。」
「我岔一下题,你们不觉得最近经常发生这种事吗?」
「稻荷,都是你的错。」
脑袋里的那个声音以绝佳的时机对我吐槽。
「我们这些古老神明的神力太强了,因此很多杂灵都开始聚集。只要兴建神社,恢复民众的信仰,这种事就会减少。」
呜嘎趁我无法回呛的时候,一个劲儿在我脑海里说话。呜嘎可以直接对着我的大脑说话,我却要开口才能和它对话,实在太没有天理了。
「这些杂灵都在寻求附身,只要膜拜我们这种高级神,就可以制伏半径十里之内的杂灵。」
「应该只是巧合吧。」玛丽莲的声音终于让我摆脱了呜嘎的疲劳轰炸。
「对,对,我也觉得只是巧合而已。」
「我可不这么认为。」
总是处于恍神状态的华敏锐的直觉让我捏了一把冷汗。我的心跳加速,脚步也忍不住加快,率先直捣电器街的中心。
「喔,这不是玛丽莲吗?好久不见,上次的取暖器好用吗?」
「你好,托你的福,很好用。吉田先生,你的手艺果然厉害。」
鸟居内突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虽然曾经来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无法习惯电器街的氛围。马路两旁以狭小的间隔挤满了鸟居,无数拉客的手从鸟居里伸出来。我每次都觉得不像人世间的景象。
「这里的大叔人都超好的。」
「因为有他们,稻荷山才能有今天的规模,大家真的该好好感谢他们。」
「啊?是这样哦?」
「稻荷山是唯一可以自行发电供应电力的贫民窟,也可以说,我们的日常生活全靠电器街的技术人员。
我们缓缓走上坡道,电器街的大叔像家人一样亲切地向我们打招呼。这种温情也让我感到格外心酸。
来到稻荷山的半山腰,店家也变得稀稀落落。当我们走上昏暗而陡峭的阶梯,顿时出现了另一个世界。
以这个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十字路口为界线,上面是错综复杂的居住区。一旦踏进居住区,就连稻荷山的居民也很难掌握全貌。
老旧灯泡映照出的杏色世界充满异界风情。大叔和娼妓穿着旧和服,趿着拖鞋走在街上,不时有小孩子跑来跑去;老妇人在已经毁坏的神社虔心祈祷,中年大婶围在一起谈笑风生。不同于刚才拉客的日常杂音形成的喧嚣,挤在陡峭斜坡上的旧木板房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浮现在黑暗中。
据说居住区内住了超过一万人的日本族,却没有人可以说出确实的人数。
「这里。」玛丽莲说着,走向御膳谷的方向。运动衣子似乎住在清灌下。清灌下是稻荷山最老的居住区域。
「稻荷,就在这里。」
我们走下陡峭的坡道,玛丽莲在一栋小房子前停了下来。我凝望黑暗中的运动衣子家,虽然房子很小,也没有挂门牌,可是很难想像日本族有人住得起独栋的房子。
「真的是这里吗?」
「听说她结婚了,不过我没看过她老公。」玛丽莲说着,露出了苦笑。
「真好,我也想赶快结婚。」
「啊?华,你有男朋友吗?」
华像纯情少女般不知所措,躲进了鸟居后方。
我决定不理会华,开始工作。玛丽莲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运动衣子,是我,我要进去了喔。」
玛丽莲不等里头的人回答,就擅自开门而入。屋内很暗,没有开灯。玛丽莲打开了入口旁的电灯开关。
「哇喔!」
一踏进大门,立刻发现客厅乱成一团,显然刚才闹得很凶。闹事的当事人蹲在房间角落,发出野兽般的声音。她仍然穿着运动衣。
运动衣子的情况比我之前遇过的人更严重,她用已经十分恍惚的双眼瞪着我,身上到处是挫伤和瘀青,可能是刚才闹事留下的。
「接下来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我在外面等,结束了再叫我。」
「嗯,好。」
「小心点。」说着,玛丽莲关上了大门。
我深呼吸后,慢慢走向躲在房间角落念念有词的运动衣子。
「呜嘎,快一点搞定喔。」
我在距离运动衣子三步的地方拉开OK绷。呜嘎从瘀青中冲了出来,浑身冒着白色火焰。
「嗯,嗯,应该是被普通的狐仙附身了。」
呜嘎一出现,就如此断言道。它和运动衣子保持一段距离,在她周围跳来跳去观察着。运动衣子(还是附在她身上的狐仙?)对呜嘎心生畏惧,把身体缩成一团,鬼吼鬼叫得更大声了。
「被普通的狐仙附身是什么意思?很容易搞定吗?」
呜嘎似乎很在意运动衣子的情况,露出严肃的表情(?)继续在她周围蹦来蹦去。如果呜嘎中意运动衣子,搞不好愿意弃我投她。我内心抱着一丝期待。
「这个女孩子很容易被狐仙附身,灵感也很强。她是不是平时就有很多怪异的举动?」
「没想到你还会算命。」
「这不是算命,搞屁啊,你把神明当成什么了?」
说着,呜嘎跳回我的肩上。
「稻荷,我要开始了喔。」
话音未落,呜嘎的身体立刻被蓝白色火焰包围,身体顿时变得很大。
「我是伟大的国津神所属的稻荷山守护神宇迦之御魂神,我命你立刻离开此人,此地非你的停留之处。」
呜嘎的身体所发出的光包围了运动衣子。被光包围的运动衣子身体渗出了淡淡的雾气,雾气缓缓凝聚,最后变成了好像水滴般的物体。
「稻荷。」
「我看到了。」
离开运动衣子身体的光滴散发出凄楚的桔梗色光芒,幽幽地飘在空中。我向那个光滴伸出手,光滴摇摇晃晃地靠了过来,仿佛小孩子在渴求母亲的手。
「我叫桐之宫稻荷,我不会忘记你。所以……」
桔梗色的光滴消失了,仿佛在我手中融化。我的话语仿佛变成了催眠曲,让桔梗色的光滴宛如婴儿般沉睡了。
我看到书上提及日本以前有所谓的「侘寂之心」,代表了「朴素、寂寥」之意,这种稍纵即逝的细腻情感是日本族的本质。对当时的日本族来说,爱一个人,就是当那个人不在时,内心会感到寂寞。光是看这种描述,会觉得好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过和呜嘎一起替人收惊时,我似乎也可以感受到一丝这种「怜爱」的心情。
「拜拜。」我自言自语地点了一根希望牌短烟。这是我用自己的方式点燃的凭吊之火。从肺部吐出的紫烟飘散,为已经被遗忘的神灵献上短暂的沉默。呜嘎也在我的肩上安静地注视着虚空。
「你为什么偏偏挑中我?运动衣子和华不行吗?华的血统应该更正点。」我看着满脸哀伤的呜嘎问。呜嘎在回答之前,躲进了我下巴的瘀青。
「我觉得你挺合适的。血统固然重要,可是合不合得来也很重要。」
它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落寞。我无言以对,第十一次谈判又以失败告终。
我对着放在客厅的小镜子,从口袋里拿出OK绷贴在瘀青上。确认完全遮住瘀青后,才终于打开大门。
「结束了吗?」玛丽莲和华坐在门口等我。
「辛苦了。」
「还好吗?」
「嗯,小事一桩。」
我指了指房间。玛丽莲一把扶起倒在房间角落的运动衣子。
「没事吧?稻荷,谢谢你,一定费了很大的工夫。」玛丽莲抱着运动衣子,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玛丽莲真厉害,一眼就发现我换了新的OK绷。细心是女王的秘诀。
「做我们这种生意的,要小心自己的脸蛋。」
「稻荷的胸部够大,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应该可以抓到好客人。」
「对啊,我好羡慕。我的简直就像洗衣板。」
言下之意,胸部大是我唯一的长处?我的长相平平,性格和整体感觉也不起眼,又不像华那么变态,更当不成像玛丽莲那样的女王,徒有一对大奶……。
「给你,一点小意思。」玛丽莲悄悄地把纸钞塞进我的右手。我张开手一看,发现是闪闪发亮的一千元大钞!这是我有生以来只见过几次的珍宝。
「啊?这么多?」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可是千元大钞已经被我塞进口袋深处。
「最近拜托了你好几次,你也不愿意每次都做白工吧。」
「谢谢。只要需要我,尽管开口。」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居然高了两个八度。我也受不了自己居然这么势利眼。
「我明天还有事,我们先走吧。」
「运动衣子没问题吗?」
「没事啦,明天早上,我会来看她。」玛丽莲不由分说地关上了运动衣子家的门。华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迈开了步伐。
「稻荷、华,后会有期。」
我们沿着原路往回走了一阵子,玛丽莲向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消失在黑暗中。她一头飘逸的长发消失在夜晚纷杂贫民窟的背影迷死人了。
玛丽莲消失的方向通往山科的贫民窟。
很久以前就流传着关于玛丽莲的两大传闻。其中之一说她出生于贫民窟,另一个传闻说她从头到脚都是人工美。
这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整过形,但玛丽莲并非稍微动一点手脚而已。听说她小时候是丑小鸭,借由ips细胞(人工多功能干细胞)整形,才有今天的外貌和身材。除非是整天精虫冲脑的男人,否则根本不可能嫖贫民窟的娼妓。如果又是丑八怪,绝对乏人问津。我难以想像玛丽莲如何从这么恶劣的先天条件努力到今天的成就。
那些传闻真有其事吗?也许玛丽莲无意隐瞒,只是我们从来没问而已。
「我想睡觉了。」华的樱桃小嘴打着呵欠。我低头一看廉价的手表,发现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我和华两个人踏上归途。
我们回到十字路口,走向通往三之峰的坡道。我们居住的贫民窟高楼俗称「狐狸公寓」出现在夜色中。
稻荷山的南侧,间之峰和二之峰是新兴住宅区,建造了很多贫民窟高楼。房子和房子之间有走廊和天桥相连,远看的时候会以为是一整栋巨大的建筑物。听一位记者说,贫民窟高楼的外形和一百年前香港的九龙寨城一模一样。
就连居住在这里的居民也经常迷路,简直就像中了狐仙的邪,因此取名为「狐狸公寓」。我和华就住在那里。
「改天见了,我要往这里走。」
「稻荷,明天见。」
我和华在狐狸公寓的入口道别。
夜晚的寒意袭来,身体忍不住打哆嗦。家家户户渗出的灯光为夜晚的稻荷山染上了可怕的色彩。我穿越狭窄的走廊,沿着几乎快坍塌的阶梯往下走。打开家门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我把皮包丢在两坪多的房间,扑倒在从来不折的被子上。堆在周围的书倒了下来,但我懒得捡。虽然很想洗脸,可是突然想起水已经用完了。明知道不卸妆睡觉很伤皮肤,不过我实在没有力气去提水了。
「啊,累死了。」
我无法抵抗本能,缓缓闭上眼睛。睡魔以电光石火之势袭来,我的眼睑内侧浮现那桔梗色的光滴。我被淡淡的光滴包围,坠入了沉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