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装了食物的大盘子被端上桌,教授的目光立刻紧盯着不放。
烤扇贝与虾子的香气扑鼻,即使是原本没食欲的人,闻到这香味也会胃口大开。
“听了那个男人讲的话,你有什么感想?”
教授一边将大量的橄榄油淋在食物上,一边问道。
“感想是吧……”
我无力地笑了笑,喝下一口早已没了泡沫的啤酒。
“老实说我好害怕。我真的觉得有把剪刀刺进了我的脖子。那种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觉得血已经喷出来了。”
“真的吗?你该不会和那个男的联手捉弄我吧?”
教授有点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我相当气愤。
“开什么玩笑啊!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啊!早知道就不该去看什么画展!我应该乖乖留下来打字才对!”
我奋力将叉子往盘中的虾子一插,但是随即便厌恶起自己的行为。
耳边传来别桌客人的嬉笑喧哗声。
看着服务生们在温暖的橘色灯光照明下勤奋工作,一时之间我有种错觉,仿佛刚才在下落合的公寓里上演的戏码不过是场噩梦罢了。那名男子的故事诡异到令人无法置信。
“那么,如果教授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对你说,你是家母的转世投胎,请你帮忙回想她遇害当时的状况,你会怎么做呢?”
“当然愿意,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教授挺起胸膛。
“这有什么好得意,真是的。”
是我问错人了,真想哭。
“那个男的到底有什么目的?就我们目前知道的信息来判断,除非他真的是认真的,否则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就是认真才麻烦呀。”
教授完全不愿体谅感到困扰的我,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让我不禁想泼他冷水。
“嗯,他的确是认真的。人家可是大企业M电器公司的工程师,在工作日特地请假来找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对一般上班族而言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呢。他来是为了说出这么异想天开的故事,这表示他真的是认真的。不过,其实名片可以随便伪造,我们最好还是调查一下他的底细。”
教授掏出男子的名片仔细瞧了瞧,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堆。
“那当然喽。”
我开始闹别扭。教授挥了挥手,随口敷衍我两句。这让我知道他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好奇,我更加火大了。
“不要太快下定论嘛。也许他另有动机也说不定。或许这是某种高明的推销手法,也或许是他对万由子一见钟情,企图接近你。对了!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他不希望我留在那栋公寓里,因此企图让我离开房间。有可能是我收藏的古书中有一本价值不菲的书,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又或许他在我楼下的房间印制伪钞……嗯,可能的解答有无限多种哦。”
“怎么可能!他说他最近就快结婚了,而且这些猜测完全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会场看到那些东西啊。”
“嗯,你说得没错。”
教授轻易认错了。他张大了他那细长的双眼。
“所以这不是骗人,他并没有撒谎,而是说明了事实。那么你说这件事该怎么解释?”
我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我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确实是高槻伦子的化身。”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万由子,你过去确实不认识高槻伦子或高槻秒,对吧?”
“是啊。到昨天为止是如此。我很努力地回想,但我是在高槻伦子过世后才出生的啊,我怎样都想不出我与高槻秒曾有过任何接触。况且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些画作不是首次公开吗?就连家人都没看过,我这个陌生人要接触的可能性近乎零吧。真讨厌,不管怎么想,到最后都是同一个结论嘛!”
“当初万由子提议要去看那个画展,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吗?”
教授忽然提起这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思索了好久。
教授每天会收到大量邮件。
博物学这个领域的范围广阔无边,牵涉各种莫名其妙的学问,而且世上能引起教授的兴趣及好奇心的事物又数不胜数,加上他来者不拒、讨人喜欢的个性,无论如何都无法减少收到的邮件数量。
而且教授最近出了本谈论博物学的趣味书,原本只是图好玩才出的,但是却广受好评,演讲活动的邀约不断涌来。名声越大,邮件越只可能有增无减。各种商品型录、简介,别墅或不动产的推销信,金融商品、健康食品的广告单,这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信件我都直接销毁。即使如此,依旧还有一大堆符合教授兴趣的邮件,例如出版社的新刊信息、展览会的邀请函。我会将这些邮件整理出来,丢在房间一角的竹篮里。
闲暇时,我们便从竹篮中随意挑出一张邀请函,前往参观。
这次也是如此。教授最近连续接了几场演讲,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便提议出门去看展览。我随意抽出一张邀请函,而那正是高槻伦子的画展。
“并没有特别的动机啊。我就跟平常一样,从竹篮里随便翻出几张邀请函,因为那张印了海景画的邀请函看起来比较抢眼,便决定去看这个了。我真的没有其他用意。”
我试图回想抽出那张卡片时的心情。
完全无意识。我抽出它时,心情确实没有任何变化。
其他的邀请函都过于朴素,唯有那张画打动了我。
“看到那张卡片时,你感觉到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想到,好久没去欣赏画展了。之后在画展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当时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我耸了耸肩。
瞬间,一个疑问跳进我的脑海。
莫非我在潜意识下感觉到了什么?
我是否预感到了什么,才会挑出那张邀请函?
“这么说来,还真是难得的巧合,或许是高槻伦子在呼唤着万由子。”
“别说了,好可怕哦!”
我不禁大叫,教授的话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服务生再次出现,这次端来了茄汁意大利面。
我们两人默默地用餐。咀嚼着美味的意大利面,我却无法尽兴享用。
“……万由子,你对所谓‘转世投胎’一事了解多少?”
半盘意大利面下肚之后,教授又开口了。
“谈不上了解。我对这方面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点电视上关于灵异的节目,例如‘我在恐山(位于青森县的山地,日本三大灵场之一——译者注)看到我的前世!’之类的节目。”
我谨慎地回答教授的问题。
“关于埃及金字塔的研究,你知道最近出现了新的论点吗?”
教授大口吞下意大利面,故作轻松地说着。
“金字塔?”
怎么会提起金字塔?
“其实这是一名业余研究者提出的论点,学界尚未认同他的说法。那名研究者认为金字塔面对尼罗河的位置,其实是仿照了猎户星座相对于银河的位置。在金字塔旁有一条又细又斜的坑道,学者以往都找不出这条坑道设置的用意,长久以来它便成了金字塔最大的谜之一。新的论点认为当时人们就是利用这里观星,并在此举行法老王的再生仪式。由于猎户星座不常出现,因此它被视为再生的象征。”
教授用餐巾擦了擦嘴。
“自古以来,世界各地古文化中皆有转世投胎的思想。描写死者复活的过程,人们称之为‘亡灵之书’的文字记录也存在于世界各地。关于这方面的思想,最近藏传佛教颇出名的。”
“藏传佛教?自从高中上完世界史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教授喝下一口葡萄酒,以授课的口吻说着。
“轮回转世的思想渗透在他们心中,他们相信人过世之后,在第四十九天将重获另一个生命。”
“这怎么可能!”
我不禁失笑。教授斜眼瞪我。
“真难以置信……”
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都已经是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教授拿起酒瓶倒酒。
“这算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即使西藏人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但这也是少有的奇迹。不过,亚洲国家的多数民众都信奉佛教,民间自古以来便不乏投胎转世的故事。佛教各流派的基本思想都相信人将背负生老病死的痛苦,不断通过轮回才得以解脱。即使是倡导科学万能的美国,最近也开始承认转世现象的存在。没人知道人死后转世投胎的起因或是目的,但这种现象已经逐渐被世人承认了。”
“这样啊……”
教授请服务生拿菜单过来。我们神情凝重地挑选甜点,仿佛适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菜单上。
“万由子,你听说过临死体验吗?”
“听过。据说在奄奄一息或是心脏暂停跳动的情况之下再度苏醒的人,其中有不少都经历了类似的体验。”
“没错。像这样的故事常听到吧。某人在漆黑的隧道彼端看见美丽耀眼的光芒,走出隧道看到的是百花齐放的草原,一旁还流着一条小河,那世界实在太舒服,那个人希望能够永远留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可是背后有人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又或是小河对岸有人不允许那个人渡河,那个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于是就这样苏醒了。”
“以前常听说类似的故事,不过这应该只是做梦吧。”
“疑点就在这里。据说当肉体遭受强烈痛楚时,人脑会分泌一种类似麻药的荷尔蒙,学者分析那些景象可能是脑内分泌荷尔蒙所引起的幻觉。目前研究已知,只要刺激人脑的特定部位,被实验者就会听见音乐或是重复同样的动作。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临死体验的真实性。”
一说到这类话题,教授便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像是肖斯塔可维奇(Dmitry Shostakovich,1906-1975),俄国作曲家,毕生创作了十五首交响曲,十五首弦乐重奏曲,多首芭蕾舞剧、歌剧与电影等戏剧音乐。由于历经俄国体制多次转变,也曾亲身从军,其交响曲深刻思考生命与死亡、和平与战争等意义。曾自述其创作《第八号交响曲》时,他的脑中残留着枪弹的碎片,不时刺激他,使他脑中一天到晚都响彻着音乐声。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是那块碎片所引起的,他甚至拜托医生不要将它取出,因为没有那块碎片他也就听不到音乐了。”
冰淇淋上桌了。
“但是,有一种临死体验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教授舔着甜点匙,继续说着。
“哪种?”
“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
“在各种临死体验当中,另一个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灵魂出窍。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从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肉体。有人说出窍后能看到正照料着昏睡的自己的医护人员,也有人能看见待在隔壁房间的家人,甚或是跑到远处的护理站,看见护士的一举一动。这类现象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也就是说,人的灵魂在死亡时将离开原来的肉体,进入别的肉体,这便是人能够转世投胎的证明。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么单纯,不过大致没错。”
“这种说法将来有可能获得科学证明吗?”
“谁知道?人类原本就属于具有灵性的生物,然而科学早已远远超越人类。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过我有一种预感,科学越进步,也将越接近宗教,人类将迎接宁静且灵性的时代来临。”
“灵性的,是吗……”
“是啊。还有,最近的研究发现,母亲在生产时,婴儿的脑部会分泌某种荷尔蒙以缓和出生时的痛苦。这种荷尔蒙具有消除记忆的作用。”
“消除记忆?”
“没错,这已被动物实验证明。将这种荷尔蒙注射在实验动物身上,它将遗忘过去所学习的一切。因此有一种论点,认为这种荷尔蒙删除了前世的记忆。”
品尝美食之后,我的心情好不容易踏实一些,然而此时周遭的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度。
“……难道,难道我真的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小声地嘟囔着,陷入惶恐之中。
“在我看来,你确实符合转世投胎的典型条件。”
“典型条件?有这种东西吗?”
我惊讶地反问。
“我举个例子吧。这是非常出名的英国帕洛克姐妹的案例。1957年5月5日,在英格兰北部的黑克森,一辆车突然冲向人行道,帕洛克夫妇的两个女儿——乔安与杰奎琳两人当场死亡。当时乔安十一岁,杰奎琳六岁。一年后,帕洛克太太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婴,取名为珍妮弗和茱莉安。”
“该不会……”
“随着这对双胞胎逐渐长大,帕洛克夫妇渐渐发现她们分别拥有乔安与杰奎琳的记忆。她们各自记得过世姐姐们的握笔方式以及心爱的玩具,也认得第一次造访的城市、公园或学校,而且两人身上的胎记分别与乔安、杰奎琳的胎记一模一样。这个案例符合转世投胎现象的主要模式。观察世界上知名的几个转世投胎案例可以发现几个共通点。首先,当事人多半死于非命,例如车祸、天灾或凶杀。”
我不禁心头一震。
离奇死亡,是遭人刺杀的。
“第二点则是,死亡到投胎的间隔大约为一年内。再久也不过两年,极少出现事隔多年才投胎的案例。”
在我出生前一年。
我的表情逐渐僵硬。
“另外,若是死于意外事故或灾害,投胎后将延续前世的恐惧,也就是会对当初造成自己死亡的原因感到害怕,或是在前世的外伤部位出现胎记之类的痕迹。”
忽然发现我的手按压着自己的颈部,我在不自觉中触碰了那个地方。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请问你脖子上有没有胎记?”
“胎记?”
那时,秒也提到了胎记。
他大概早就知道这是转世投胎者常有的特征了。
“家母的致命伤就是剪刀刺进颈部的那一刀。”
我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脖子。
昏厥的前一刻感受到的冲击。那里,那里应该是……
“有,在这里。从小我颈侧就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为什么会有这块胎记我也不知道。”
秒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泄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早已经忘了自身这个特征,没想到竟然让陌生人说中了。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开心的经验。
我无法,也无意掩饰心中的不悦。
秒突然取出一张纸。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重点?”
“是的。我预计在今年秋天结婚,之前将家里整理了一番。当初就是因为要清理仓库,将家母的作品做个整理,才会决定举行画展。我与亲戚以及家母的朋友一起选出适合展出的画作,结果发现了这样东西。”
秒摊开一张纸。
我和教授战战兢兢地靠近去看。
看来是一张信纸的影印本,上头的字迹特殊且潦草。
如果我死了,请把指定的作品分送给以下几位:
伊东澪子 遛狗的女人
矢作英之进 阴天
十和田景子 黄昏
手冢正明 晚夏
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高槻伦子
她的字迹看了令人起鸡皮疙瘩。
难以想象这是女性的字迹。
写下的同时,文字仿佛立即解体,四分五裂、毫无完整性。姓名与作品名也没有对齐,仿佛只是随意乱写上的。
“这是令堂……”
教授抬起头问道。
秒点了点头。
“是遗书。家母就在这个日期的两天后遇害。这封信夹在她死前正在绘制的画作里,就藏在画布与画框之间,之前一直都未被发现。”
“你知道上面写的这些人是谁吗?”
“我并不认识他们,这几位似乎都是家母生前的好友。家母的好恶相当分明,绝对不会将作品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秒说到此便停了下来。
我和教授都猜不透他的用意为何。
先不论事实真假——他相信我是他母亲的转世投胎,我们姑且先了解他这个想法。但是,我们与这件事还有新发现的遗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然后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耐烦地问道。
秒的神情又显得犹豫了。
你都已经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在心中呐喊着。
终于,秒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
“我想请你回想。”
“回想?”
我疑惑地重述他的话。
“是的。请你回想家母遇害当时的状况。”
“啊?”
我的身体不由得向后退缩。
“我已经和这些人约了时间送画,我想请你陪我去见他们。”
“什么?干吗要我做这种事?”
前一刻,秒看来只是个懦弱的青年,这时从他的神情中却流露出某种激烈的东西,让人窥探到他坚定的内在。或许他是个工作能干的人……我忽然想到不相干的事去了。
“过去的我,总是拼了命地为自己打造人生。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我为了保有自己的领域,只能使尽全力为自己奋斗,所以完全没有空闲去思索其他事情。这次借着整理家母的画作,总算有点余力回头看看过去,然后我终于惊醒了。我竟然一无所知?家母被杀,死得那么凄惨,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害她那么惨?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她留下这么多精彩的画作,而且比谁都美丽动人,为何必须面临如此暴力的死亡?不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想了解这起凶杀案的来龙去脉,大家早已遗忘了高槻伦子这个画家、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母亲啊!”
秒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而我的脑海中却充满了“回想”这个词。
回想!
“求求你!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陪我。我想听他们谈谈我的母亲。然后,也许能借此唤起你对家母的一丝丝记忆……不,即使你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就当做是安慰我也好。”
秒靠近我,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
我既无奈又困惑。令人错愕的事实接二连三迎面而来,面对如同拳击选手挥出的重拳,我感到手足无措。
“请问……”
教授双手抱胸,以慵懒的语气说话了。
“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回想,你刚刚说请她回想,对吧?你要她想起你母亲遇害当时的状况。那么,假使她真的想起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是什么意思?”
秒呆滞地望着教授。
“别装傻了,你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吧?这是一件至今尚未破案的凶杀案啊!如果她想起当时的状况,必定也会想起凶手的长相。这将变成什么情况?你要找出凶手吗?找到了又如何?报警吗?难道你要告诉警察,这个女孩是被害者的转世投胎,就让她当证人吧。或是说,假设你不报警,那你能从此放手不管了吗?她已经唤起的记忆又该如何处置?凶手的相貌将烙印在她心中,跟随她一辈子。你刚才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无理的要求!”
剧烈的恐惧感爬上背脊。
那只……手。
对我挥起剪刀的那只手。
假使那只手底下出现一张脸!
我无法正视那张脸,绝对。
万一看清了那张脸,噩梦将伴随我一辈子。就连那天在会场看见的那些短暂片段都在我心中深深地扎了根,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害怕它会随时浮现在眼前。恐惧感犹如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包覆了我的心。
“我不要!这样的事太可怕了!”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充满愤怒与恐惧的呐喊。
秒羞愧地垂下头,涨红了脸。
三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气氛变得尴尬。
“老实说,我不能否认起初我的确有意找出凶手。”
沉默片刻后,秒开口了。
“办了画展,然后你在会场昏倒了。当时我心想,是母亲替我牵的线吗?她是不是希望我找出凶手?如果能够找出凶手,我想,母亲也算能够瞑目吧。不过,是我太肤浅了。坦白说,我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想到你的感受。对你来说,这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呀。”
秒的身体仿佛气球泄了气。
我心情极其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秒,恐惧感与同情心互相拉扯,但是恐惧感终究胜过一切。
与秒一样,我的双亲也都过世了。母亲过世时我还小,几乎不记得她的样貌,而父亲则是在两年前往生。我渴望好好了解父母的生平,但是一方面又觉得,事到如今我又何必挖掘过去,再度面对他们过世时的失落?这两种情绪总是在我心中交战不断。
其实我平常并不会特别想到他们。然而,已不在世上的人,在某些时刻却满满占据了我的心。
我想起国中、高中时的升学、毕业典礼,那时我偷偷地翻出母亲的照片,深深思念着她。在那样的季节里,最为我高兴的人却不在身边。
原以为只有我会这么做,但是当大我六岁的姐姐即将开始工作时,我发现她也偷偷翻开了母亲的相册。看着这一幕,我的心情五味杂陈。
“转世投胎案例的这几个条件你的确满足了,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推测古桥万由子或许是高槻伦子的化身。而且你们两人还有个非常特殊的共通点。”
教授谨慎挑选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句。
高槻秒离开的时候,一再向我道歉。我恍惚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然后偷瞄了一眼教授的表情。特殊的共通点啊……
“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教授问我。
“明天……”
我机械地重复教授的话。
明天是高槻伦子遗作展的最后一天。高槻秒离开时表示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欢迎我们再去参观。
教授一副很想去的样子,显然他对这桩怪事非常好奇。
我刻意摆出严肃平板的表情说道:“要去,教授自己去吧。我要留下来工作。我啊,再也不要面对那么恶心的画面了!”
教授显得相当失望。我不理他,一口气喝下早已冷掉的浓缩咖啡。
2
当晚和教授分别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
在小田急线的豪德寺站下车,步行十五分钟,我和姐姐住的独门独栋屋子就在附近的传统住宅区里。虽然一个人回到独居的公寓房间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过独自回到漆黑无人的屋子里也没舒服到哪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就是很可怕。不论多么疲倦,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全身的知觉好似一瞬间都丧失了。我立刻开锁,确定屋内没有任何异样之后,再迅速地把大门锁上,匆匆将屋子里所有灯打开。
淋浴过后,那种全身紧绷的感觉才总算放松下来。为了疏解情绪,我烧起热开水,泡了满满一杯茉莉花茶。当我优哉游哉喝着热茶时,姐姐正好回来了,她今天好像又带了坏心情回家。
“真是的!搞什么东西啊!”
姐姐漱口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听起来好像一面在低声怒斥着什么。
恐怖哟!我忍不住缩起脖子。
万佐子姐姐大我六岁,在某个很有名的百货公司工作。
她一向认真工作,两年前升职为营业企划课课长后,整个人更增了几分凝重严肃的气息,真是可惜了她美丽的脸蛋。这样说也不大对,其实正因为姐姐容貌端丽,因此更加气势逼人。
我打算替她泡杯茉莉花茶。不过虽然茉莉花茶有稳定情绪的作用,在我们两姐妹身上的效果并不明显。
“咦?怎么啦?现在在喝这东西,你也很晚才回来是吧。”
走进厨房的姐姐立刻注意到我的茶杯。
“姐,晚餐吃了吗?”
“吃过了。”
“又吃外面啊?会长青春痘哦。”
“我这年纪已经不能叫青春痘啦。呜呜,脚好痛哦,最近实在很严重呢。拜托你了,万由子。”
姐姐坐在椅子上,双腿抬起搁在我大腿上。
由我帮她按摩双腿,这是自从她升官后养成的习惯。
我还在银行上班时,姐姐经常帮我按摩肩膀。当时我为慢性肩膀酸痛所苦,严重到因此胃痛。
“我们两个好像欧巴桑哦。”互相调侃着的我们试了各种据说有效的体操或中药。
“哇!真的很惨哦!肿得好厉害啊。姐,不要再穿高跟鞋了。或是改穿低一点,例如五公分高的吧。”
“哎哟,穿低跟鞋无法挺起身体施力呀。鞋跟高的话,身体就会稍微前倾嘛。全身充满了攻击性,有种今天也不会输的感觉。”
“这我懂啦。女性上班族的套装若不搭配高跟鞋就不体面。可是穿高跟鞋会对子宫造成不良影响哟。哎呀!好严重哦,指甲已经陷入肉里了,你不痛吗?都已经变成紫色了。”
姐姐的脚拇指指甲已经陷入肉里,我轻轻戳了一下,姐姐痛到要跳了起来。
每晚姐姐回来时总是累得像一条破抹布,可是隔天早上又如同僵尸复活般,穿着擦拭闪亮的高跟鞋,妆容光鲜亮丽地出门上班。唉,女人真辛苦。
“喂,姐,脸转过来让我看一下……你右眼下有黑眼圈哦。”
“你发现啦?右眼戴的隐形眼镜最近一直弄得我不舒服,可是我没空去看眼科。每天都在想应该早点去看,想着想着就过了一周。”
“看个医生有那么难吗!是不是度数不合?你原本视力就不太好。”
“嗯,我觉得最近度数又加深了。一定是那个计算机狂部长害的。”
姐姐突然变脸,吊起眉毛犹如鬼面具。
她口中的计算机狂部长正是她的新上司,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计算机迷。他的办公桌根本就像是各家计算机厂商的展示区,总是摆满了好几台笔记本电脑。如果只是他自己爱玩计算机也就罢了,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将早已弃置的旧客户名单数据用计算机建成文件。姐姐与她的下属都不得不在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的情况下,分神花时间去处理这一件极为繁杂却又无助于将来的麻烦事。
姐姐谈起对他的愤恨时,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敢靠近。她气愤的样子像是会在半夜拿出草人和五寸钉诅咒似的。啊,不过以她的个性,若要敲钉子,她不会敲在草人身上,而是直接打人对方的心脏吧。
“好想吃点甜的……”
姐姐懒洋洋地起身,在橱柜里随意翻找着。
“我这里有真纪的妈妈送我们的小布施的栗子羊羹,帮你切吧?”
“好。”
我替姐姐切了一块厚的,给自己切一块薄的。
我们默默地吃着羊羹。
“对了,万由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昨天起你的气色就不好,有点怪。”
姐姐突然露出锐利的眼神。
我心头一震。
不愧是姐姐,多年来既是长姊又兼母职,即使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不多,她的直觉和眼力真是令人佩服。想必公司的下属们对她也是畏惧万分吧。
女人之间只需要瞬间的眼神交会,即能读取对方的身体状况或内心变化。在她选口红或照镜子的时候,便一面在观察我脱衣服的方式或摆漱口杯的位置。
“没事啊。只是有点累而已。我没什么事,有事我一定会向你报告啦。”
我故作平静地说着。我无意向姐姐透露那么荒唐的故事。就算说了,也只是让她担心。
姐姐的表情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一个神经质的少女凝视着我,好熟悉的感觉。
啊啊,没错,姐姐以前总是露出这种表情。
我们两姐妹曾是相当神经质的小孩。
尤其姐姐,只有眼睛特别大,身体却骨瘦如柴,时常发烧、做噩梦。那双大眼总是以惊恐的神色看着外界。
我出生两年后母亲便过世了,加上当时父亲的事业面临瓶颈,我们两人便无人照料。小时候家中非常安静,我对当时的记忆尽是我们两人睡在小房间里的画面。
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那么漫长,昏暗房间的天花板总是那么高。我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童年回忆,在小学毕业之前,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姐姐。
我可说是有着相当阴暗的童年岁月。
然而,小孩是种多变的生物。
不需要费多少时间,曾是体弱多病、畏缩怕生的少女——我的姐姐变成了皮肤黝黑、嗓门特大的网球队队长;而我则成了粗枝大叶的乐天派女孩。
“姐,你认识高槻伦子吗?”
“那是谁啊?”
“昨天我和教授还有俊太郎一起去看她的画展,那些画我看了觉得好眼熟哦。”
我故作自然地问道。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如果高槻伦子跟我们家有些许的关联,即能解释我那天的幻觉,我也就能脱离这一连串的怪事。
“不认识哦,而且我的美术只有三分(日本小学的成绩评定以五分为最高分——译者注)啊。”
姐姐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继续试探。
“然后啊,那名叫高槻伦子的画家的儿子正好在场,他说他很崇拜泰山教授,还说以前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搞不好你小时候见过他呢,他叫高槻秒,没印象吗?”
“秒?高槻秒?好奇怪的名字哦,我没听过。我不记得以前这附近有姓高槻的人家啊?你是说女性画家,对吧?如果曾住在这附近我一定记得,不过我真的没印象。”
姐姐立刻否定了。
她的记忆力异于常人,对曾见过的人的相貌、名字,就连电话号码都能够倒背如流。从她口中问不出一丝丝关联性,令我好失望。
“不过你那办公室还真闲呢。”
“才没有呢,之前忙了好一阵子,我们只是忙里偷闲一下子。”
“我觉得很好啊,你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悠闲的工作。你的表情也温和多了。”
姐姐露出欣慰之情,我心中萌生小小的罪恶感。
“吃了甜的羊羹就更想吃东西了。有没有吐司?我要吃烤吐司。”
姐姐起身打开冰箱,伸手去拿草莓果酱,但是动作中途停下,犹豫之后拿出了一盒人造奶油。
这时,我忽然看见另一只手。
出现的画面犹如倒带的影像,我确实看见另一只手抓起草莓果酱的罐子。
那是女人又细又长的手指。我看见食指上贴了胶布,还看见小指上戴了一枚海蓝色的戒指。
“咦?姐,你买了新戒指吗?”
“啊?”
姐姐关上冰箱回头看我。
她手上拿着人造奶油的盒子,一脸茫然。
漂亮的手上没有任何伤口,中指上还是我熟悉的白银戒指。
“奇怪,我刚刚明明看见一只小指上戴了海蓝色戒指的手拿了草莓果酱。”
姐姐脸色大变。
“……万由子,你看到啦?”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干哑。
“对啊,食指还有贴胶布。”
姐姐先呆呆地伫立原地,旋即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倚着餐桌桌面。
“伤脑筋,原来凶手是由香里啊……”
“什么?”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姐姐神情复杂地瞪了我一眼。
“唉,你也真是的……可不可以先帮我泡杯红茶?”
“好……好啊。到底怎么了?”
我慌忙取出红茶罐。
姐姐显得情绪低落。手肘撑着桌面,双手十指紧扣,靠在鼻唇之间,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
“……最近这几个星期,不知道是什么人将果酱涂在部长的计算机与部门内的打字机键盘上,黏乎乎的,很难清理。即使我们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过个几天又会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而且抹上果酱的位置专挑手指经常碰触的地方,真的很麻烦。由于大家都痛恨部长与这次的数据化作业,因此这很可能是某个员工的无言抗议。最近情况越发严重,不仅针对部长,还将矛头指向无力抵抗部长的我。早上要开始工作时,打开抽屉便发现计算器上沾了一大坨果酱,档案柜的把手也是,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所以,我刚才看见的是……”
果然,我又看见了。
姐姐疲惫地点了点头,无奈地继续说着。
“的确有你说的那个人。一个戴着海蓝色尾戒、食指受伤的女生。她的职位中等,工作能力强,我一直非常信赖她。你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说什么吗?她看到我的抽屉时说:‘太过分了!课长又没做错事,到底是谁做出这么阴险的事!’而且她还陪我一起清理,难道那全都是在演戏吗?混账!”
姐姐一拳打在餐桌上。
桌上的杯子当啷作响。我吓了一跳,仿佛是自己被揍了一拳。
“我去换衣服。拜托你泡个红茶,要加很多白兰地哟。”
姐姐气愤难消地起身走出厨房。
我带着知情后的不快感,独自留在厨房里。
我叹了一口气,倒出热水温热杯子。
我愣愣地望着热气的彼端。
不知不觉中,热气彼端浮现出高槻伦子的画作。
特殊的共通点。
她,也是如此。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寻找遗失物”的高手。
还没出社会之前,我不曾深入思考自己的这项特殊能力。在学生时代我只把它当做联谊时的特殊才艺表演。但是,做了三年的银行工作,因为这项“能力”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或许也是时机不对吧。我开始工作的那个时期,银行业界提倡彻底缩减成本、人员,每个员工都背负庞大的工作重荷。加上又逢机械化升级的过渡期,工作上不断导人新的处理系统,总公司每天送来厚重的操作说明书和朝令夕改的决策,然而我们根本无暇读这些公文。在新系统顺利操作之前,所有前置作业仍须靠人手一一处理,因此我们在平日的工作内容之外,还得忙着处理系统转换的相关事宜,等于负担了双重工作压力。
那段日子,与其说我们经常加班,不如说几乎住在公司里,顶多趁空当回家休息一下,替换衣物罢了。休假日时便睡一整天以恢复体力,好应付下周的操劳。男职员就连假日都得上全天班。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敢期望新系统能如期启用。
大家的疲劳逐日加重,办公室内的气氛也显得杀气腾腾,这时我的“能力”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显现了。
过去我也曾小小展现这项能力,但仅止于找出遗失的文件或是客户遗忘的物品之类的程度而已,同事们都觉得有趣。然而,或许是当时过度忙碌导致我的神经过敏,我的能力竟然突飞猛进,发挥过去不曾出现的强大力量。
具体而言,当时我连续“揭发”了一名资深女职员盗用公款以及一名业绩优异的业务员进行诈欺的行为。
我并非目睹犯案现场,也没有告密,然而结果却是一样的,因此不论高层或同事都对我敬而远之。业务量已经够繁重了,加上接二连三的弊案,一会儿人事异动,一会儿又是督导进驻,大家不恨我也难。
如果只是公司气氛令我不自在,或许还不至于让我辞职。然而后来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
当时有一位上司S先生非常照顾我。
他不善于巴结高层,因此在同期中晋升得特别慢。不过他是个扛得起责任的人,相当受部属及女职员的信赖。
当时S先生为了新系统转换之事,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回家好好休息了。他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太阳穴和颈部都发黑了,我记得父亲过世前也出现同样的状况。
当天我和S先生搭同一班电梯离开公司。其实他希望留下来继续工作,但身体实在不舒服,无法专心,只好返家休息。
“搭出租车回去吧。”
我对他说。当天相当寒冷,而且S先生的家离公司很远。
“大儿子才刚上私立高中,我哪敢搭出租车啊。”
他笑道。S先生的大儿子长得很像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宝贝。
“路上小心哦。”
道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瞬时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S先生的脸上没有五官。
该有眼睛鼻子的地方只见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张光溜溜没有五官的脸。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我站在原地呆愣愕时,S先生则向我挥挥手,走远了。
就在当天,S先生在寒风不断灌进的月台上昏倒了。
他失去意识,掉到铁轨上。
电车驶进月台,碾过他的头。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我便辞掉了工作。有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入睡。稍一入眠,必定会梦见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无法入睡、无法进食,我瘦得只剩皮包骨。
当时姐姐操心到了极点。就算到了公司,也会打好几通电话回家问我在干什么,每天下班后便急忙赶回家,想尽办法煮些我爱吃的东西。到后来不只是我,连姐姐也消瘦了。她认为我无所事事反倒对身体不好,于是到处打昕请托,帮我在大学找到—份职缺。
这份工作的气氛与过去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因此顺利恢复,回归社会,姐姐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能够悠闲度日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浦田泰山。
大家时常误会了,其实我并无法从一个毫无迹象的地方,寻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我只是能感觉出对方自己没自觉但是其实记得的东西。不论是姐姐或是泰山教授的记忆力都超乎常人,因此我能够替他们打开容量庞大的记忆抽屉。
假设泰山先生在找某封信件好了。
虽然他当时确实忘了放在哪儿,其实他是记得的。只是由于他的记忆量过于庞大,一时找不出放置这项记忆的抽屉在何处。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开关关了好几个抽屉,其中有太多抽屉开了就忘了关,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拉出装有此项记忆的重要抽屉。
我只是偷窥教授已经开启的抽屉罢了。
所以我对于抽屉没打开或是记忆量过小的人,无法发挥任何能力。
第一次见到泰山教授时,我深感惊讶。因为教授脑中的记忆或是映像都非常鲜明,我“看见”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如果他认真找一样东西,他的身后便不时出现各种景象。我只是出于好奇,无意间脱口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没多久教授便发现我这项奇妙的能力。
教授只是单纯对这项超能力感到好奇,却不曾以异样眼光看待我,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探索自己的能力,心情因此得到舒缓喘息的机会。
那个盗领公款的女职员其实也非常优秀。她心思细腻,只要负责一项任务,她便能先一步想到之后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那时,我们正在开会讨论往后几个月的工作进度。
她大概在思索往后需要执行的业务流程吧,在她身后浮现她不停操作着联机计算机的影像。同样的操作模式不断重复,而且她按下的按键组合是我们平时鲜少使用的。
这个画面令我印象深刻,单纯感到好奇地问了其他资深女职员。我把自己看到的操作方式说给对方听,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到这样的操作模式。对方也相当熟悉系统操作,因此立刻意会到这项操作似乎有些什么蹊跷。
一周后,那个盗用公款的女职员便失踪了。
之后那个业务员也是如此。
他能够立即从周遭的气氛读取到眼前的客户需要什么。
例如他去拜访客户时,虽然坐在会客席与客户闲话家常,但同时也将隔一段距离的客户的上司说的话听在耳里。他偷听到对方正在烦恼如何招待客人之类的事,隔天他便透过客户介绍适合的招待处给对方。
一个优秀的业务员必须能仔细聆听对方的话,反应快、想象力丰富。而这些特质也是能让我“看见”的重要条件。
我会发现他的行径,是起因于柜台职员比对印鉴之际,我恰巧经过。我觉得那颗印鉴相当可疑,虽然几可乱真,但就是有些不对劲儿,就连那位客人也很可疑。
而那个业务员路过时偷瞄了印章一眼。
这时,我看见他从身穿蓝色毛衣的老爷爷手中拿到了印章的景象。为什么他会跟别人拿印章?那个爷爷到底是谁?我的这些疑问导致之后的结果。
高槻伦子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在姐姐的杯子里缓缓倒人白兰地。
又甜又浓的香气融在厨房安静的空气中。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对高槻伦子产生了兴趣。
她也和我一样,不得不看见一些不愿看到的事物吗?
不愿看到的事物。
剪刀。
我立刻挥挥头,从脑海中赶走那个画面。
而且她又是艺术家,她纤细敏感的神经应该是我无法相比的。这项能力想必对她的创作影响很大吧,也难怪她会表现得如此神经质。
我回想起白雪公主、睡美人等画作的冰冷风格,了解到作品中为何呈现出那样的意象。
而她就是高槻秒的母亲。
我只是与她有某些共通点,便产生了如此大的兴趣,可想而知秒一定比我更渴望了解这个人。
我还有姐姐,而他确实是举目无亲啊。
3
不论何时来到这里,涩谷车站前的闹市区总是给我莫大的压迫感。
每条路都涌现川流不息的人潮,人群呈放射线状集中指向涩谷车站,若要我正视这个景象实在需要点勇气。
年轻人仿佛把这地方当做自己的王国,莫非他们认为这样的压迫感其实是“愉悦的刺激”?
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街上却有不少稚嫩的少年们晃荡着。高中生以下的学生们早就应该开学了,难不成这些孩子都是大学生?
红灯转绿,人们仿佛啃噬道路般冲向斑马线。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神情急迫地小跑步穿过十字路口。
年轻人花枝招展,苦心打扮的程度反倒令人看了心酸。很难回想我自己在他们这年纪的时候到底在做些什么,我只记得我和眼前的少女们截然不同——不过,或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吧。我和他们只不过相差五六岁罢了,这中间却有着莫大的隔阂,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间有任何连续性,而他们也拒绝与之前的世代有连续性吧。
教授曾问我会不会害怕走在人群中。
若只是擦身而过,对我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完全没什么好怕的。尤其,在涩谷几乎不可能“看见”什么,这些少年少女们的记忆量少得惊人。
“你怎么睡一晚就改变想法啦?昨天还说绝对不去呢。”
走在前方的教授回头问我,一大群戴着帽子的少女们推挤着他。
原本我拒绝陪教授前去参加高槻伦子画展的闭幕日,教授已经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了,但今天我又改口说我还是想去看看,教授因此显得颇讶异。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再看一次那些画。”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教授疑惑地看着我,但也不再追究,继续往前走。
夏季进入尾声,闹市区的街道看来有些肮脏,有些无力。鲜艳的招牌、女孩们充满活力的笑容都更加深我的疲惫。
“每天都是这样,不过今天怎么挤到无法前进、动弹不得了?时间明明还很早啊。”
人行道上挤成一团,我无奈地看着这个景象。
不但无法前进,人潮竟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在怨声载道的人声中,一阵异常的喧闹声如同海浪般,由前方传过来。
“火灾啊!”
“失火了!”
“看!好大的烟!”
“听说失火了!”
人们谈论起火灾的消息,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
“啊?哪里哪里?”
“哇!真的啊!好大的烟啊!”
互不相识的人们在瞬间燃起相同高昂的情绪。
看热闹的人群从后方不断涌现,人潮彼此推挤,场面瞬时失控。
不一会儿的工夫,人群溢出步道,公交车被迫停驶,街上喇叭声四起,货车司机探头大声怒斥着。尖锐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逼近,四周来了不少消防车,但是我担心车子无法顺利进入火场。周围的人们喧哗不断,热闹的程度好比身处摇滚演唱会第一排。我不会在这里遭人群压死吧?一股恐惧感笼罩着我,脑中闪过今天晚报的头条字眼可能会是这样的时候,我听见教授喊着我的名字。
“万由子!是那栋大楼失火了!”
我突然惊醒了。
忍不住踮起脚跟死命地探头望去。
黑灰色的烟雾升起,仿佛是在夏季尾声的蓝天上涂鸦。
那的确是我们打算前往的大楼。
从大楼顶端的窗户冒出浓浓黑烟。那不就是画展租借的楼层吗?
“该不会是那个会场吧……”
有增无减的警笛声回荡在大楼丛林中,酝酿出一股诡谲的气氛。
警车也来了。一大群警察哗啦哗啦涌出,继续鸣放警笛,拉起封锁线隔离现场。
前方的女孩们被挤得往后倒,发出做作的娇吟声。香水味极重的发丝硬是沾在我的脸上,害我恶心反胃。人挤人的情况造成大家满身是汗,人们心烦气躁的情绪化成杀气飘散在空气中。在毫无抵抗能力之下,庞大的力道再度将我们往前推回,警察的威吓声中混杂着周遭人群的怒骂声。我开始恍神,不小心被挤下了车道。
“咦?”
在遥远的前方,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甩开警察的制止,奋不顾身冲进那栋大楼。
那个体型,那头朝天而立的乱发,莫非是……
他什么时候跑到那么远去了?那确实是泰山教授啊!
会场早已浸在水里。
难以想象几天前这里还是个华丽的展览会场。
仿佛在窥看一场尚未完成的噩梦。
火焰充满蛮横的力量,强烈地扭曲了所有物品。墙壁和天花板已焦黑剥落,门板因高温而严重变形。埋在墙壁内的管线从裂隙中外露,犹如内脏暴露出体外,显得格外丑陋。装饰会场的美丽花束也全成了灰色木乃伊般的残骸,加深了现场惨不忍睹的景象。
照理说,展出的作品也该遭受同样的命运,然而墙上的画竟然全数消失无踪。
原来是高槻秒和泰山教授在火势蔓延之前,全速抢救的结果。
据说教授抵达现场时,秒正奋不顾身地将画从墙上拆下,堆在会场门口。当时火焰已经开始吞噬天花板,秒却坚持搬出所有作品,否则不肯离开现场,就连教授抵达时,他也没发现有人来了。教授将秒堆在门口的一幅幅画丢向逃生梯,让作品一一滑出屋外。
这两人现在一动也不动地蹲坐在角落。
烟熏得他们全身乌黑,身上处处都是烧伤的痕迹。
适才教授用他那鲜少运动的庞大身躯,一口气跑上顶楼,如今憔悴疲累的模样简直悲惨到极点。他手抚着心口,像一只中暑的青蛙,四脚朝天,无力动弹。秒也没好多少。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不听使唤的双手不时颤抖起来。仔细瞧,他的脸颊和双手上出现好几个水泡,连头发也烧焦了,让人不禁移开眼神,无法正视。
前一刻,消防队和警察正轮流侦讯他们两人,如今却无人关照,大家都把焦点转移到事务性的后续处理与机械性的起因调查上。
看到缩在另一角的我,教授慢慢环顾四周,摇摇晃晃起身后缓缓走向我。
“教授你还好吗?太乱来了吧!这样一口气跑上七层楼,还从那堆人群中冲到这里?”
我低声指责他。
教授的脸黑亮得像一颗茄子,烟熏的威力实在惊人。教授不发一语,看来他早已用尽浑身的力气了,缓慢的动作宛如一格格定格的影片。呼地叹了一口气,教授不知从哪儿掏出香烟,但已经完全湿透了。他似乎连失望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能无力地握扁烟盒。
“幸好画都没事。”
“生命比作品重要吧!你们两个差点烧成木炭了。高槻家原本就打算销毁这些画,或许烧了它们也好。”
“不不,好不容易勾起万由子对这件事的兴趣,情况渐入佳境呢。如果失去最重要的画,就无法期待后续发展了。”
这并不完全是玩笑话,教授他就是这种个性。
“还在说这种话。”
我苦笑。
笑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因紧张而僵硬多时。
这时我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据说有人纵火。”
教授忽然开口。
“纵火?”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里是间办公大楼,不可能有人开火做饭,而且警方在现场残余物中发现了具备定时器的简易点火装置。这可能是早在昨晚大楼关门前就设下的装置。警方猜测,歹徒应该是在平日少有人经过的死角堆积易燃物,在上头摆上点火装置。因为火灾发现得早,及早控制住火势,这才找到了定时器。如果火势更猛,点火装置恐怕已经烧个精光,无法寻获丝毫线索了。”
看来教授并没有因为接连的侦讯导致无神,反倒问出不少火灾事件的细微情报。
“歹徒将起火时间设定在开场前三十分钟。还好秒今天来得早,在火势还没大到无法搬出画作前,便发现不对劲。”
“这时机点也太凑巧了吧。”
“我猜,歹徒应该只想烧掉这一层楼。如果打算烧毁整栋楼,应该将起火时间定在无人出入、最不会被发现的时刻。歹徒将装置设定在大家上班的前一刻启动,表示他希望有人发现这场火灾。”
“为什么?”
我疑惑地问道。教授眯起双眼。
“因为歹徒只想烧掉这个会场,说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只想烧毁这些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环顾四周。
仿佛有人知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什么梦。
在火灾发生之前,我还没把这整个情况当做一回事,以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还能够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只是发烧做了一场噩梦罢了。这原本起因于我个人的幻觉,然而在这一刻,事情的发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入侵到真实世界,而且发展的速度比我预期中更加快速。
我和教授同时在无意间瞄了远处的高槻秒一眼。
“……看吧,事情越闹越大了。看来这些画是潘多拉的盒子,也难怪他父亲多年来一直不愿公开,还打算偷偷销毁它们。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教授低声自语。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歹徒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些画?”
我也跟着压低声音。
“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的凶杀案或许不是陌生人所为。”
“怎么会?”
“我们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吧?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性,不过这的确也是可能性之一。或许在某幅画中早已提示杀人凶手是谁,只是过去无人发现罢了。搞不好其实凶手就是高槻伦子非常熟悉的人。”
“教授,你只是在说笑吧?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早已过了追诉时效,这个推测也未免太牵强了吧。或许歹徒是长年喜爱高槻伦子的画迷,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于是放火烧毁作品。这个推测比较具有说服力吧。就她的画风而言,显然很容易吸引比较偏执的画迷嘛。”
“嗯,的确。也或许歹徒只是和这栋大楼的地主结怨,又或许这单纯只是一场恶作剧。不过,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遭人刺杀,多年后首度公开展览竟然遭人放火,这点实在令人起疑。”
教授面无表情说完这些之后,缓缓举步走近秒。
我躲在教授背后,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秒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好严重的水泡呢!教授,你最好陪他到医院……”
这时秒突然抬起头,我看见他惊恐的双眼。
砰!
(关车门)
呼噜噜噜噜一
(启动引擎,车子匆匆驶远)
我吓了一跳!
四处张望,注视着被烟熏黑的大玻璃窗。我集中精神,虽然听见楼下街道传来的喇叭声,但无论如何仔细聆听都只传来微弱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我的胃又开始发冷。
“好可怕……好可怕……”
秒的双眼依旧紧盯着我,那是孩童的眼神。
“我想以后就没有机会在这么大的会场、这么好的灯光下欣赏母亲的作品了……昨晚睡得不安稳,我便想早上早点来,趁最后一次机会一个人慢慢欣赏。”
秒的视线缓缓移向教授,犹如幼儿请求大人指示一般的眼神。
教授对他点头。
秒终于安心了,露出空洞的笑容。
他的肩膀和下巴频频颤抖着,唇角不自然地抽搐。
“一打开门,眼前出现一片火海……轰隆轰隆好大的声音,风不断吹来……我好久没想起那天的事了。海,染成了大红色……每当海浪涌上,那片红色便渐渐扩散。我靠近海浪……脚浸在海水里,好冰,冰得让我不舒服。我低头看了脚边……海浪退去,我的白色袜子染成粉红色……我全身都湿透了,脚边碰到什么硬东西……沉重的东西陷在沙子里……我捡起……剪刀……剪刀,深黑色的钝重的剪刀!”
秒睁大双眼,抱头呐喊呻吟。
我忍不住捂住耳朵。教授抓住秒的肩膀赏他两巴掌。
周遭的人立刻停下动作回头着他们。
被打之后,秒茫然的表情突然垮下。
他庞大的身躯虚弱地颤抖着。
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哗哗落下。
教授展开双臂,秒摇摇晃晃地走向教授,紧抓着教授放声大哭。哀戚的哭声令人心疼。我实在看不下去。
(白色汽车驶远了)
我看见一辆白色汽车驶过海边。
渐渐远去,车上只有一个人。
男的?还是女的?
不行,影像模糊看不清楚。
隐约看出车牌号码的形体,但太小了读不出数字。
至少,至少能够知道地名也好……
啊啊,已经看不见了。
再次清醒时,我发现自己身处淹水的会场里。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的情绪相当平静。我以格外冷静的心情,试图回想刚才看见的影像。
这时教授搀扶着秒,推开警员和消防队员走下楼梯。
我不发一语地跟着他们离开现场。大楼管理员、保险公司业务员、其他楼层的人们还有新闻记者,周围喧闹嘈杂,挤满了大批人群。
教授与秒在人群中犹如一对父子相依,慢慢步出会场。
抬起头,我看见楼梯间的窗户出现夏末的天空。
看着那片天空,已经逃不开了,我想。
如今梦境侵蚀了现实,我已经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