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八重梩太一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地点,得知是谁目击到自己跟桐山昨天乱成一团的现场。
因为一年三班的班长——藤岛麻衣子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太一「昨晚是否有跟女孩子待在公园里」,据说那附近似乎在藤岛的狗(斗牛犬)的散步路线内。
「你、你在说什么啊,藤岛?我昨天并没有到那种地方去喔?」
当然,太一决定蒙混过去。话说回来,太一觉得自己跟藤岛最近有种孽缘。
「……真的?昨天在公园跟长发的娇小女孩子扭打成一团的人,不是八重梩同学吗?」
「我们没有扭打成一团啦。」
「『我们』没有扭打成一团……?」
藤岛的眼神在眼镜后方锐利地亮了起来。
「不、不是,那是语病啦。」
「……喔~?不过当时天色很暗,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误会了也说不定。若是这样很抱歉,诬赖了你。」
虽然并非要陷害藤岛,但欺骗她在先又让她道歉,太一感到有些愧疚。
「……我还以为目击到外遇现场……」藤岛将脸转向一旁,这么低声说道。
这句发言有很多地方值得吐槽,也让太一的愧疚稍微缓和一点了。
「算了。对了,顺便想问一下……八重梩同学最近有点奇怪喔?」
「噢!会、会吗……?我从以前就是这样啊。」
「喔……还有,稻叶同学跟永濑同学感觉也有点奇怪呢!你们又都是同一个社团,从班长的立场来看,我很在意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喔。」
「……没有发生什么事啊。嗯……毕竟一年级也过了一半,大家的感情开始变好了,所以也逐渐会显露出不同的一面……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是吗?那就好……那么,下次我一定会抓到八重梩同学的把柄,你的命运就到那时为止了。」
指着太一这么强调之后,藤岛便离开了。或许应该认真地纠正她误会得很深的地方比较好。
这时,永濑伊织走了过来,占领太一前面的座位。
不知为何,她目不转睛地瞪着太一看。
「……真的不是太一吗?长发娇小的女孩子,感觉很像是在说唯呢?」
「你、你都听到了?唉哟,长发娇小的女孩子到处都有啊……」
既然被看到自己刚刚蒙混过去的一幕,太一只好这么辩解来打发对方。
「这样啊……也罢,不管对方是不是太一,跟我都没有关系……那家伙……是随便说说的吗……?」
嘟起嘴这么说道的永濑,看来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最近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一到放学后,文研社社员都会在社办里集合。只要将可能会人格交换的五人集中关在房间里,理所当然地就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
在社办里做的事则因人而异——稻叶姬子跟往常一样操作着计算机,永濑看着漫画,桐山最近则致力于制作串珠饰品,然后太一则是扎实地预习跟复习课程内容,最后剩下的青木则是干扰其他人,希望有人能陪他玩。
那一天,太一也是按照逐渐变成习惯的步骤开始用功,青木也很难得地跟进了(似乎是因为明天要交报告的缘故)。稻叶瞄了一下两人之后,继续敲打着键盘。
稍后永濑跟桐山也进入了社办。
「嗨~!」
永濑先是将行李扔到沙发上,自己也往沙发的方向前进。
她在途中喊了声「嗨,太一!」并拍了拍太一后背。
「……你干么用那种像是『今天第一次碰面呢!』的打招呼方法啊?我们在十五分钟前也见过吧。」
「但是就现场气氛来说,感觉就像是今天第一次碰面啊?」
「我什么都没说喔,那是永濑的感觉问题吧?」
真是个活得自由自在的家伙……在太一眼里看来,甚至觉得有点羡慕。
「嗨……太一!」
这次则是比刚才更用力地被拍了一下后背的同一处。
「好痛!」
太一不禁大叫出声并转过头,只见有点害羞地笑着的桐山正站在他视线前方。
「……哟,桐山。」太一也回以笑容。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的脸好一阵子。在这段期间,桐山依旧不停拍打着太一的后背。
「……差、差不多可以停了吧。」
被这么一说,桐山的连打才总算停住,太一肯定自己背后一定变红了。
「跟你说喔,太一,我可能又对格斗技跟职业摔角开始有兴趣了,有空再跟你聊聊。」
桐山用比较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咬紧牙关似地这么说道了。
「交给我吧!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
「现在就免了、免了……等下次有机会吧!」
桐山用力摇着头,阻止了激动地挺身向前的太一。
根本不需要客气啊,太一这么心想。
看到桐山的这副模样,太一忽然觉得,桐山之所以会变得执着于可爱的东西,可能跟男性恐惧症也有关系……大概是想逃到男人无法进入的世界吧。
这时,太一发现其他三人——也就是永濑、稻叶跟青木的视线全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大家一同露出惊讶的表情。
「……太一跟唯发生了什么事吗?」
青木这么问道,只见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厉起来。
「呃,那个……」
太一窥探着桐山的脸色,心想该从何说明起才好。
「没什么!没什么!」
满脸通红,而且非常慌乱地这么否定之后,桐山连忙坐到位于太一斜对面的座位上,然后慌张地开始翻着包包找东西。
三人怔怔地注视着她的样子好一阵子。
然后青木转动头部,开始对照太一跟桐山的样子。
永濑用漫画遮住了半张脸,同时稍微瞇起眼注视太一。
气氛相当尴尬。
但是,太一不能擅自说出桐山本人目前似乎不想说的事情,于是他咳了两声之后,再度面向桌子。
桐山似乎也感受到尴尬的气氛,说了声:「我、我去厕所一下!」便逃离社办了。
看到桐山离开之后,永濑开口了。
「……我刚刚才跟唯去过厕所呢~」
「这是怎么回事,太一!昨天你们两人果然发生了什么吗?感觉今天的唯跟昨天讲电话时不太一样耶……!」
青木像是要扑上来似地问道。
「没……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只是稍微……聊了一下像是烦恼的事情。青木也有跟唯联络吧,就是差不多的事啊。」
「『只是聊了一下』,怎么会变成像那样感情很好的样子啊!我根本没办法……可恶,最大的情敌果然是太一吗?而且本人似乎没有自觉的这点也构成一种威胁……!」
青木嚷嚷着自身的苦恼。
「既然这样……伊织!开作战会议吧!」
「我、我应该扯不上关系吧?倒不如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青木跟永濑开始嚷嚷起来,于是这次换在正前方的稻叶挺身而出。
「说真的,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不愿意,也可以从稻叶的眼光中感受到「我可不准你含糊带过」的意思。
「唉呀……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只是稍微推了桐山一把,然后桐山就自己开始前进了。」
真的只是那样而已。
稻叶惊讶地眨了好几次眼之后,轻轻地笑了。
「这样啊……即使是这种人格交换,也是有好事的嘛!不过或许因为当事者是太一,才会这样吧。」
她彷佛感触良多的样子。
又一次平静地朝太一笑了笑之后,稻叶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并用右手遮盖住双眼,喃喃自语道。
「对我而言……只能看到破绽而已呢。」
这么说着的稻叶,看来一反往常地虚弱。
然后太一立刻领悟到自己的判断并非错觉。
因为就在那天——稻叶忽然倒下了。
「那么,我去处理一点事情,你就乖乖睡一觉吧。要是在老师回来之前,后藤老师有过来的话,帮我跟他打声招呼。」
护理老师‧山田桃花(三十岁‧离过一次婚)在这么说完之后,离开了保健室。
「稻叶儿……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笨蛋,只不过是头晕而已,不会死人啦。」
稻叶在床上轻松地回应着仍旧很担心、看起来泫然欲泣的永濑。将在社办倒下的她搬到保健室的这段过程中,永濑似乎动摇得相当厉害。
「唉,吓了我一大跳……因为真的是『砰咚』一声倒下去呢!」
桐山也露出非常疲惫的表情。
「最近身体的状况有点差……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根本不用来保健室嘛。」
「不行啦,稻叶!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行!」
对于这么指责的青木(这情况大概是第一次出现),稻叶只是看似麻烦地说着「是、是」来打发他。
过了一阵子,身为一年三班导师兼任文化研究社顾问……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学校里面要扛起所有关于稻叶的事情责任的负责人——后藤龙善,进到了保健室来。
「喂~稻叶~你没事吧?喔,文研社社员全体到齐了嘛。」
学生都倒下了,真亏他还能这么悠哉。
「给你添麻烦了啊,后藤,你可以回去啰。」
「……你应该对教师再稍微尊敬一点吧……不过算啦。」
他似乎无所谓。
「呃~山田老师人呢?」
「老师好像有事……呃,根据老师的说法,『稻叶同学倒下的原因是累积了太多疲劳,因此只要好好休息就没问题了,以上』似乎是这么回事。」
「了解,八重梩,那么,实际情况如何啊,稻叶?」
「没有问题。」稻叶毫不犹豫地这么断言。
「这样啊……既然山田老师也那么说,似乎是没问题了呢。呃~难得你们五个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要说的吗……嗯?」
「啊!」
桐山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叫出声。
「……我还没有制作这个月号的《文研报》……!」
「「「「啊!」」」」
剩下的四名文研社员也同时惊叫出声。
明明每天都以文化研究社的名义聚集在一起,社团活动的事却完全从脑海中消失无踪……那明明是为了让别人承认这个社团而存在的唯一义务跟存在意义。
接着后藤也同样大叫出声。
「啊,这么说来,在平常的截稿日之前,我都没拿到原稿啊。」
「抱歉,后藤,因为我们正忙着进行有点大规模的调查,这个月号的原稿似乎是赶不上截稿日了。下个月我们会增加分量的,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稻叶立刻敷衍过去,真亏她能说谎说得这么顺口。
「大型调查是吗……不过《文研报》是以每月发行一次的名目,才让社团得以被认可……算啦。」
他似乎无所谓。
只有在这种时候,太一才会不得不感谢起后藤的大而化之。
之后,虽然本人说不需要而一直拒绝,但为了以防万一,大家还是决定送稻叶回家。因为稻叶主张「四个人都跟来的话也太啰唆了!至少改成两个人吧!」所以只有猜拳猜赢的太一和永濑跟去而已。
三人一边随意闲聊,一边转乘电车,到达离稻叶家最近的车站,一起走在距离稻叶家约十分钟的路程上。虽然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但稻叶也若无其事地恢复到平时的模样了。
「那么,差不多该请你说清楚,昨天跟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太一。」
途中,稻叶忽然这么说道。
「什么叫『那么』啊!前后根本不相关嘛。」
「前后关连之类的根本无关紧要。总之,你要是不告诉我的话,我会很在意,可能又会烦恼到倒下呢~」
稻叶看似虚弱地靠到太一身上,并将手臂绕过太一肩膀,简直宛如缠人的醉汉一般。
「唔,拿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当筹码,也太狡猾了吧……」
「更何况~伊织也很在意对吧?」
「嗯,身为两人的好友,我有义务知道。」
看到用做作的声音这么说道的永濑,稻叶小声地低喃着「唉呀?」并感到疑惑。看来对方的反应似乎跟她预料的不同。
「……啊,不过也难怪会那样……算啦。你看,伊织也这么说了。」
「但是桐山好像不怎么想说……」
「啊~你这家伙真啰唆耶!如果真的是不方便过问的事,我们怎么可能会这么说啊?就是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是可以打听的事,才会这么问啊!」
「没错没错,要是你不肯说的话,我说不定也会大受打击,觉得我们五人之间的信赖关系只是这种程度吗……然后卧病在床呢~」
「连、连永濑都这么恶劣,喂!」
「说得……也是,我也……」
明明永濑跟着帮腔,但不知为何,稻叶的气势缓和下来了,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露出苦闷的表情。莫非是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不过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太一本来想追问这件事,但在那之前,稻叶便迅速地恢复成平时的表情。
「总而言之,你要是不快点招来,我就当场大叫『呀啊~这个人是色狼~!』喔。」
……看来无法再反抗下去。
太一没有提及详细的内容,只是简洁地说了昨天让桐山克服心灵创伤的做法。
「噗哈哈哈哈,真亏你想得到这么鷘人的办法啊,『爱自我牺牲的傻瓜』……真是意外的冲击疗法啊!唉呀~真叫人佩服啊。」
稻叶的反应一如预料。
但永濑所表现出来的反应跟稻叶不同,让太一感到困惑。
「……虽然我知道唯不太擅长应付男生……但没想到竟然是严重到不能碰触的男性恐惧症……我竟然都没发现这一点……」
永濑低下头并摇了摇头,宛如蚕丝般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
「我甚至没有办法……好好地……成为某人的朋友……」
有必要说到那种地步吗?
是什么让她这么钻牛角尖?
虽然太一并不晓得原因。
「永濑,你听我说」
太一窥探着永濑的表情,永濑猛然抬起头。在确认她宛如宝石般美丽的湿润瞳仁中,确实映照着自己的身影之后,太一对她说道。
「我想桐山她,大概……最不愿意看到有人像这样为了自己的事有所顾虑、感到烦恼或觉得尴尬吧。」
看到昨天因为青木跟自己道歉而哭泣的桐山,太一这么想。
「所以永濑不要刻意顾虑太多,尽量像之前一样跟桐山相处吧。如果那么做,桐山一定也会比较高兴。」
这个做法恐怕也可以套用在太一身上。
「像之前……一样是指?」
那是彷佛在求助般颤抖着的声音。
「像之前一样就是……像之前一样……不,用不着想得那么困难,永濑只要什么都别想地去跟她相处,那样就行了。光是那样……桐山看起来就很快乐啰。」
「对唯来说……我那样就行了吗?」
「是啊,那样就够了。」
并非安慰,太一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咯咯咯,你们果然很相配啊。」
这时稻叶插话了。
「你们彼此都需要对方,不会错的。」
「稻、稻叶儿!可以请你不要一直胡说八道吗?」
「嗯?一直……?」这部分让太一有些在意。
「就是说啊!稻叶儿之前也擅自说我跟太一是……那个……『绝配』什么的。」
稻叶以前跟太一提过「两情相悦」之类的事,说不定她也跟永濑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永濑的态度才会变得有点奇怪吗?
「实际上的确是『绝配』,这也没办法吧……啊~不过唯那家伙大概也快迷上太一了呢。」
「噗哈!」太一喷了出来。
「稻、稻叶儿……你也说得太直接了吧……」
「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没办法。爱自我牺牲的傻瓜最麻烦的地方,就是那种个性经常会发生被别人迷恋上的状况吧?毕竟愿意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当然会让人误会啰。总而言之,太一可别伤害伊织跟唯喔?你要是敢那么做,我会好好教训你一顿的……你可别忘了,温柔有时也是会伤害人的。」
「这……我明白了。」
太一跟队长稻叶敬了个礼。
「不过就算你们变成三角关系……啊啊,加上青木就是四角关系了吗……只要别弄得纠缠不清,我倒是无所谓。」
她完全呈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状态。
就在东扯西扯的时候,已经到了稻叶家。虽然稻叶说不用跟到最后,但太一和永濑还是陪稻叶走到了门口。
「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啊,太一、伊织。」
「不用在意啦,好好安静休息。」
「稻叶儿说归说,无论何时,都是一直在替我们着想;但现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是自己的身体喔?」
「没事的……没事啦。」稻叶移开视线,露出苦笑,笑容当中似乎还带着自虐的成分。
她走过有些豪华的西洋风庭院,朝着玄关前进……却在途中转过头,然后用非常刻意的语调说道。
「喔~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伊织,也请太一解决你的心灵创伤吧。」
虽然这番话是在没有任何前兆的状况下抛过来的,但只要看到永濑惊愕的表情,便能够充分了解到是件非常重大的事。
「稻叶儿……不是说好那件事不会跟任何人提起的吗……?」
永濑用宛如冰雕般美丽且冰冷的表情,发出冷淡到让人脊背都要冻结住般的声音。
看到永濑摆出那种表情,太一冷不防地受到打击。
「太一,如果是你一定办得到的,帮帮她吧。」
稻叶挺得笔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屋内。果然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还是在挂心别人的事情。
那么,既然已经送稻叶回家,接下来只要到车站然后各自打道回府……但是太一跟永濑之间,似乎有种诡异的气氛。
都是因为稻叶说完那些话就开溜的缘故。
到底该不该问?该不该去面对?该不该去对抗?
这么扪心自问,太一所能看到的答案便只有一个。
「欸,永濑,所谓的心灵创伤……是怎么回事?」
虽然试着这么询问,但走在旁边的永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快步走着。
太一也没有接着说下去,暂时委身于沉默之中。
她打算就这样当作没提过这个话题吗?既然如此,别强硬地追问吧——就在太一这么心想时,永濑开口了。
「稻叶儿真任性,太任性妄为了!虽然我知道那全都是为了我们着想,还有她所说的话大部分都是正确的。」
永濑没有跟太一对上视线,维持着面向正前方的姿势。
「太一想知道吗?关于我的事……如果你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事,都能像以前一样跟我相处的话,告诉你也无妨。」
彷佛害怕看到太一的表情一般,永濑完全不面向他那边。宛如玻璃般的侧脸,似乎只要稍微碰触就会坏掉一样。
永濑身上究竟有什么内幕呢?
太一完全无法预估那真面目不明的黑暗究竟有多深邃,感觉深入的话似乎太过危险,因为一旦窥探过那样的黑暗,便无法装作不知情了。
但是,无论有多大的风险——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因为只要是办得到的事,我都想出一份力。」
倘若不接受它,便什么也办不到。
甚至无法去替对方设想。
更别说要拯救对方了,绝对办不到的。
「太一果然会那么说呢。」
这么说道之后,永濑总算卸下了紧绷的感觉,露出充满慈爱却又有点为难的笑容——是似曾相识的笑容,桐山应该也像那样对自己笑过才对,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要不要稍微坐一下?永濑这么提议,因此两人便坐到附近停车场外围的低矮水泥墙上。
永濑将两腿伸直,「唉~」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虽然我其实不想说,也不该说这种事的……但是被稻叶儿那么一说,要是不讲出来的话,太一反而会感到在意,这样也很讨厌吧?」
「而且稻叶甚至还说『如果是你一定办得到的,帮帮她吧』,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就是说呢~~永濑一边这么说,一边踢着脚边的小石头。小石头跳到前方,却又立刻偏向右边,顺势掉落到排水沟里。
「那么,我就说吧。」
永濑用宛如黑珍珠般的瞳仁,紧盯着太一的双眼。太一首次知道,原来美丽无瑕的端正面容呈现彻底的面无表情时,人类会感受到一种类似敬畏的感觉。永濑像是在确认太一眼眸深处的存在,然后开始说道。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来讲一个笑话!」
「………………咦?」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太一这么心想。
「唉呀~我们之前好像也是两个人……正确来说,我变成【青木】……在气氛变得严肃时,中间也是夹了一个笑话,所以我在想,还是先说个笑话比较好吧?」
「不用好吗!没人那么希望!你那种一旦两人独处时气氛变得严肃,就想先破坏一下的想法是怎么回事啊!」
这发言根本不只是正不正经的问题罢了。
「但是呀,偏偏在这种时候……会想不到笑话呢!」
「那就更别提啦,喂!」
「开玩笑的啦~我是想说一个本来想说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呢?』啊!就算你想说一个本来想说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但我本来就不需要听笑话啊!」
「或许太一的确不需要听笑话,但希望你能明白,这个本来想说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并非真的想不到笑话,而是刻意选择了这个没有笑话的笑话喔!」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会说这个本来想说些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并非真的想不到笑话,而是刻意选择了这个没有笑话的笑话这件事啦!」
「倒不如说这个本来想说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并非单纯只是个本来想说笑话却没有笑话的笑话,而是像这样说着『笑话』、『笑话』,刻意让它跟之前的笑话有双关,是个难度颇高的笑话笑话……唉呀?语尾变奇怪了……」
「我早就隐约猜到了啦!」
「话说回来,太一意外地很会配合现场气氛呢。」
「只要对上永濑,不知怎的就会变这样……」
为什么两人会并肩坐在露天停车场外,做着这种事呢?
「那么,我们拉回正题——」
这时,直到刚才为止都看似愉快地笑着的永濑,忽然变得面无表情。
「我啊,其实有五个父亲呢……啊,但是有正式登记入籍好像只有三个?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啦。」
在还来不及准备好的时候,永濑便忽然让太一窥探到黑暗的一面。
当然,他感到困惑。
「呃……那是表示,永濑的母亲离婚之后……又再婚的意思吗?」
「嗯,就是那样,不过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遇过很多类型的人,但并没有很坏的人,无论是努力想跟身为拖油瓶的我好好相处的人、对身为拖油瓶的我感到厌恶的人,抑或是对方带来的小孩……不管对象是谁,我都跟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
太一当然没有那种经验,因此无法肯定地断言,但那应该是非常惊人的事情吧?原本完全是陌生人的四名父亲,还有同样原本完全是陌生人的兄弟姐妹……永濑竟然能跟那种合计不晓得有几名的多数人们,毫无问题地当「家人」相处。
「不过能够融洽相处是理所当然的呢!因为,为了能够融洽相处,我一直在改变『自己』啊。」
「一直在改变……『自己』……?」
永濑一边注视停车场的水泥地,一边继续说道。
「第二个父亲——也就是我的第一个『新爸爸』,稍微有点问题,当时我大概是小一还小二吧……简单地说,他是个会使用暴力的男人。啊,但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成了心灵创伤之类的喔!倒不如说对我而言,心灵创伤根本是不存在的。」
所以稻叶儿说的「你帮她解决这点」,或许有点不一样呢——永濑这么补充说明。
「虽说是暴力,但完全不到要上儿童福利中心的程度。或许应该说,是我不让他那么做……不,应该说『我让他可以不用那么做』才对吗?」
太一只能默默地倾听而已。
「我扮演了『我自己』,也就是配合对方的喜好去扮演角色。」
无论是眼睛、鼻子、嘴巴跟耳朵,都维持着从诞生以来自然长大的状态,不需要再加以改变的她,浮现出不带丝毫阴霾的笑容,正因为清澈无比,更显得如梦似幻。
「……虽然试着装帅,但当然我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要扮演』这回事,只不过是了解到只要『我』这么做,『我』变成这样的话,就不会挨骂了呢……所以才那么做而已。但不晓得是幸运还不幸,我似乎莫名擅长这件事,甚至还了解到『只要这么做、只要变这样,不只不会挨骂,甚至还会被称赞』,所以便那么做了。甚至连喜好都会配合对方……我配合那个改变了『我』的一切。」
那是无论是谁都应该多少做过的,用伪装的态度去讨好别人的行为。所以永濑所说的应该算是将那种行为发挥得淋漓尽致到异常的事例吗?
「就在我那样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又离婚了,我被母亲带着,立刻跟下一个新的父亲成了『家人』,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坏人。倒不如说,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根本不用那么做的……但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即使身为小孩,也有必须顺利扮演好的角色吧?我又扮演了那个人所期望的『我』。」
永濑一边露出彷佛自嘲的笑容,一边摇了摇头。
「之后的我就像是停不下来了一样,开始会因人而异地扮演各种不同的『我』,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岁月就那样逐渐流逝,在国三——也就是去年春天时,第五个父亲……他病死了。那个人虽然感觉沉默寡言,但其实是个相当优秀的人,他大概也注意到了我在演戏这件事吧?于是在死前对我说,要我『活得更自由一点』。」
宛如清流一般透彻的声音,彷佛在哭泣般动摇了起来,大概是想起了那个人,还有当时的事吧。
「母亲似乎也是当真爱着那个人。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在那个人死后,她边哭边对我说『对不起,以前我都任性妄为,给你添麻烦了,从今以后,妈妈会努力让你能够过着你期望的人生』。之后,虽然我们是单亲家庭,却也跟一般人过得没两样……结果我的故事虽然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但还是迎接了快乐的结局呢!你看,根本没什么心灵创伤吧?」
永濑歪着头,面向太一瞇起双眼。
逐渐西沉的秋天阳光,将被风吹动的飘逸发丝染成黄金色。
「但是呀,从那之后——丑陋且最差劲的后日谈就开始了。」
永濑的脸色转变为宛如精美雕刻般的面无表情。
「可以自由去做、可以随自己喜欢去做……被这么说的我,曾试图改变,但是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当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我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真正的模样……是哪一个我?』这些愚蠢的问题。因为我将近+年都一直扮演着某人所期望的『我』而活过来,所以似乎忘记了……真正的『我』。」
那十年可以说是形成人格最重要的时期,然而在那当中一直配合别人脸色来改变自己的少女最后的下场,就是现在的永濑吗?
「之后……真的很伤脑筋,即使我想要自由地、随自己高兴来做自己,却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根本是……束手无策呀。所以我决定适当地扮演符合现场气氛的角色,一直都是那么做。」
所以才会那样吗?太一忽然这么想。
所以永濑才会交给导师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吗?
因为没有可以选择的「自己」。
然后跟太一等人相处到现在的永濑,都是在扮演着某个角色、并不认为那是真实自己的永濑吗?
永濑之所以会露出丰富的表情,是因为在她体内拥有好几个可以扮演的角色吗?
「这样的我唯一能够充满自信地认为『这是自己原本就有的特性』,便是『识破别人愿望』的能力,也就是导致我变成这副模样的根源。虽然讽刺,但那是为了不要完全迷失真正的『我』的最后堡垒……照理说应该是那样才对……结果难道是因为在乱想『已经可以自由地放手去做』之类的吗……最近好像……就连那能力也……开始消失了……我有那种感觉。」
对于无法察觉到桐山的男性恐惧症一事,永濑看起来甚至感到畏惧。
「该怎么办呢……我这么心想。要是那能力不见的话,我会真的失去属于『我』的东西……而且从今以后跟大家……该怎么相处下去才好呢……?应该在哪里扮演怎样的角色……才对……?这阵子,就连要扮演的角色……好像也……开始没办法靠自己控制了……」
稻叶认为永濑最不稳定且危险。
「然后这样的我……又发生人格跟【身体】互相交换这种事……虽然我已经几乎迷失了身为人格的『我』这个存在,尽管如此,还是能以永濑伊织的身分活着,因为,只要看到我这个【身体】,大家都会说我是永濑伊织啊……!无论内在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有这具【身体】的话……但是,如果因为人格交换,导致连这点分别也变得暧昧的话……失去了作为人格的『我』……失去了作为【身体】的『我』……要是一直维持这种状态……逐渐会没有人能区分『我是我』……就连我自己也开始不晓得了……我会不会……就像那样子从这世上消失不见呢?」
一直虚张声势地敷衍过去,等察觉到时,永濑的世界已经丧失原本的形状。
对于已经脆弱地开始崩塌的她的世界而言,这场名为「人格交换」的巨大地震,似乎太过强烈了。
从原本紧抓住的码头上被甩落,永濑正沉溺在黑暗的谷底、沉溺在深邃的黑暗当中。太一想要帮助她,即使必须跳进那片黑暗之中,也想帮助她,但是他办不到。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即使真的付诸行动,也无法帮助她,那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快想想。
自己现在能为永濑办到的事——
「你绝对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不见的。」
太一坚定地这么断言。
为何?永濑纯粹无瑕的双眸,这么询问着太一。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会知道永濑就是永濑。」
对于沉溺的永濑,太一甚至无法垂下绳索给她。唯一能办到的,只有「让她看见光明」这件事。
永濑暂时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她小声地低喃。
「那种事……不可能的啦……」
「不是不可能。」
太一看着永濑的双眼,这么说道。
「为什么……太一能够……那么断言呢……?」
永濑像是感到畏惧、感到害怕、同时——又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这么询问太一。
「那是因为……我对永濑——」
这时候,稻叶的声音突然闪过了脑海当中。
——爱自我牺牲的傻瓜。
这句话沉重地压在太一身上。
自己刚才打算说什么呢?
还有,那是为了什么而说的呢?
只是因为想帮助永濑、只是为了想让永濑看到希望之光而说的吗?还是说不只是那样?
太一不晓得。
只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就连那种事都不知道的人,没有权利将「那句话」说出口。
所以太一在这时含糊其词,重新说道。
「呃……总、总之我就是办得到,相信我,所以说不要紧的。」
这种说法非常荒唐,也没什么道理可言。连自己心中都还存有迷惘的人,不可能成为拯救永濑的人。
那晶莹剔透的肌肤跟宛如宝石般的瞳仁实在太过耀眼,让太一不禁移开视线。
「这样啊……既然太一这么说,我就试着相信看看吧……」
这么说的永濑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