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世绅町一番街是一条玩乐的街道。
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有想大吃大喝、畅所欲言、将满肚子怨气一吐为快的时候。
穿过肩上缠着大蛇的蛇骨婆站岗的高台,从化猫横丁的小巷再走个约一百公尺,拥有最大店面的妖怪和风私密饮食店『化猫屋』就在这一带。
店面内部十分宽广,挑高的空间没有天花板,一圈长长的走廊环绕几个店内。
今晚,一楼和楼上走廊边的宴会包厢也挤满了妖怪。店内洋溢着欢笑声和说话声,或忙着点菜和喧闹的声音,散发出一股开朗的妖气。
——很好,这样就对了。
发出低语的是一番街的龙头——化猫组当家良太猫。他一边四处招呼熟客,一边眯起眼睛望着店内热闹滚滚的景象。
客人回来了。身为老板,对眼前的盛况自然感到十分高兴。
与四国刺客玉章之间的抗争结束后,已经过了数日。
战争期间,良太猫根本无暇开店作生意。玉章率领的四国八十八鬼夜行来到浮世绘町后,第一个攻击的对象就是这间化猫屋。他们首先拿化猫屋开刀,四处作恶肆虐。浮世绘町瞬间变得杀气重重,再也听不到从小巷四传出的醉言醉语。
好不容易摆脱旧鼠组,四国势力又席卷而来。良太猫对此感到十分难过。
得想个办法才行。必须设法让化猫小巷重回往日盛况,但化猫组并非武斗派组织,就算想也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迎接最终决战时,良太猫并不在场。他从本家那里听说战况十分激烈,双方都祭出大将和干部互相较劲,是一场总动员的战争。
最后,奴良组打赢了这场战争,隐神刑部狸和玉章退守四国。现在的化猫屋就如眼前所见,客人都回来了。
实在太感谢了。感激不已的良太猫只差没对着本家的方向双手合十膜拜。
自己还没向小头领陆雄和那些干部们好好道谢呢。
就今晚吧,良太猫心想。店里的事交给手下处理,去本家露个脸好了。就在良太猫作此打算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唷,良太猫!」
良太猫朝那低沉饱满的声音望过去,视线往上一抬,看到一名穿着藏青色僧衣的巨汉——也就是青田坊,正俯视着自己。黑田坊、毛倡妓、首无、冰丽和河童也在一旁。
「还有我喔!」
纳豆小僧跳上旁边的桌子,对表情忽然亮起来的良太猫说道。
「欢迎光临!我正想到本家道谢呢,真的好巧啊!」
「道什么谢,不必这么拘束吧?」
雪女冰丽的脸埋在围巾里,发出呵呵笑声。
「就是说嘛。与其在本家里低头道谢,不如让我们在这里好好吃喝一顿。今天有好酒吧?」
青田坊作出拿起酒杯往嘴边一送的手势。
「阿青真讨厌,那手势活像个老头。」
毛倡妓哼着鼻子讽刺道。
「少啰唆。」
青田坊朝毛倡妓瞪回去。
「今天生意可真好。」
首无站在旁边,一颗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环视着店内。
「我好渴喔……」
发出低语的是河童。
「良太猫,有位子吗?」
黑田坊静静问着。良太猫立刻活力十足地回答:
「好的,没问题!我来带路!」
二
干部们被引领至较里面一处半包厢式的房间。良太猫也曾带小头领和他的同班女同学坐过这个位子。
头上绑着相同款式毛巾的店员们迅速送上美酒和料理。
「这次真是辛苦各位了。多亏各位的帮忙,本化猫屋才能再次营业。谢谢大家!」
良太猫在桌子旁边朝众妖怪深深一鞠躬。
「都说别这么拘束了。我们只是来吃饭的。」
青田坊大手一摆,对良太猫说道。
「不不。我一定要正式说声谢谢。听说四国一战相当激烈,各位一定累了吧?今晚就好好放松休息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阿黑什么也没做啊。」
听到河童的低语,坐在对面的黑田坊睁大了眼睛。
「喂喂,河童,这句话我可不能装作没听见!那晚贫僧也打倒了十七、八只小坊主,来一个砍一个,见一个杀一个,有如快刀斩乱麻——」
「都是些小喽啰嘛。」
冰丽冷淡回道。
「什么小喽啰!再说,先前贫僧曾打倒袖捥——」
「打倒袖捥大爷后,苔姬还来信致谢是吧?这件事我已经听第二次了。」
毛倡妓打断了话题,不顾气得咬牙的黑田坊,一脸无所谓地朝良太猫说道:
「我们先来干一杯吧。良太猫,可以陪我们一下吧?」
笑咪咪地望着众妖怪互动的良太猫说了一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后,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很好。总之,大家辛苦啦!」
青田坊吆喝道。
「除了阿黑以外。」
河童补上一句。
「不要排挤我啦!」
黑田坊沉痛的回应使气氛更加热络。妖怪们一同举了杯。
良太猫一手拿着酒杯,深切地感受着这一切。
——本家的这种气氛,真的很棒。
妖怪本当致力于行恶来凝聚「畏」,于战争中获胜来扩张势力范围。可是如果每天都为这种事情烦恼,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乏味。偶而也该忘掉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和同伴喝一杯胡闹一下。在大头领滑瓢和他的孙子小头领陆雄的允许下,造就了奴良组现在的风气,良太猫十分喜欢这种感觉。
原本就很热闹的妖怪们,在干杯之后又更热闹了。
大战结束,从抗争中解放的一群妖怪变得比平常多话起来。
就在餐桌上闲聊不断的时候,河童开口说话了:
「对了,从我当少爷护卫的时候就觉得,人类真的很喜欢繁殖咧。」
面对这段随口说出的麻辣发言,良太猫不禁瞪大双眼。河童所谓的「繁殖」,似乎是指人类「爱的告白」。
为了因应四国袭击而加强陆雄身边守卫的这段期间,河重曾经假扮国中生加入护卫行列,他在学校负责的位置是屋顶。
「——以前我不是说过,曾经看到少爷的儿时玩伴在后院被告白吗?那后院搞不好就是专门拿来告白的。除了那个女生之外,也有其他女生在那里告白或被告白。可是学校不是读书的地方吗?怎么搞得好像是为了告白才来学校……更夸张的是不只学生之间,连以大人为对象的都大有人在咧。」
变成听众的妖怪们露出「喔?」的惊讶表情。
河童继续说下去:
「我还以为这个男学生是在跟一位女老师告白,但仔细一看,那女老师穿的衣服超级华丽,根本不像老师。结果那女的……居然就是毛倡妓。」
「怎么是你啊!」
青田坊吐槽道。
「那种非常时期,被告什么白啊!」
冰丽也跟着吐嘈。
「费洛蒙自然散发出来,就被告白了嘛,人家也没办法呀——啊,不过我拒绝了唷。除了陆雄少爷外,其他年轻弟弟我一概没兴趣。」
毛倡妓一边望着指甲的光泽度,一边以充满女人味的表情微笑着。
「真受不了你这个花痴……」
冰丽哼了一声,鼻音中夹带一阵寒气。
「啊,说到护卫那时候,我也发生了一件事。」
这次换首无说话了。众妖怪的视线转移到浮在空中的微醺头颅上。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少爷在上课的时候吧。我在校园里巡逻,正要走过体育馆旁边,忽然听到有人说『危险!』,紧接着一颗排球砸中了我的头。那时并不好得痛,只觉得吓了一跳。接着奇迹发生了,那颗排球竟然就这么套在我身体上面,而我的头就滚到地上去啦。一个穿体育服的女生跑过来说『对不起』后,就带着我的头跑走了。」
「真的假的!」
菁田坊大声问道。
「哈哈,这个好笑!」
冰丽噗嗤一声笑出来。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黑田坊问。
「结果那个女生要转身回体育馆的时候,很快地便发现不对劲,尖叫一声就把我的头丢出去,刚好扔到我头上,我的头就这么换回来啦。」
「真的假的!」
「哈哈,这个好笑!」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嗯,那女生吓得腿都软了。以为捡起来的是排球,没想到却是颗人头,当然会吓一跳啦。看她那样子我也不忍心丢下不管,所以我就把球捡起来还给她,问她『你还好吧?是不是作了恶梦?』结果那女生一直盯着我瞧,然后给我一张纸条,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首无的故事到此为止。青田坊发出怒吼,打破在场瞬间的沉默。
「这是什么结局啊!结果你只是想说你也有人追而已嘛!」
轻飘飘的头颅只是笑着,没多说什么,似乎只要能说出这段故事便感到相当满意。
青田坊用力摇摇头说道:
「你们这些家伙,每个都说这么没力的故事。有没有更紧张刺激一点的,是我会喜欢的内容啊!」
「啊,我可以说吗?我的故事应该会比他们刺激唷。」
举手的是站在三层座垫上的纳豆小僧。若少了这三层座垫,恐怕没人看得到他。
「好啊纳豆,可不准给我讲一些乏味无趣的故事喔!」
纳豆小僧向再三警告的青田坊点了一个头后,开始说起故事:
「你们去陪少爷的时候,我跟着大头领去了趟四国。后来在我们跟狸头领一起坐日出濑户号回来时,发生了一起事件。」
日出濑户号是连接首都和四国高松的卧铺火车。在开往首都的卧铺火车发生事件,听起来就像是悬疑推理剧的开场设定,令所有妖怪都不禁身体前倾地听得入神。
「事情就是在我们这节车厢上发生的。从高松出发没多久,其他乘客很快地便骚动起来。他们闻到一股怪味,觉得十分奇怪,纷纷猜测车内是不是放了什么危险物品,怀疑遭到恐怖攻击……」
「恐怖攻击?」
青田坊的声调忽然提高。
纳豆小僧点点头,继续说道:
「……乘客骚动愈演愈烈,服务员赶来处理,也立刻察觉车内有一股怪味,便说:『这臭味实在太奇怪了,到底是什么……各位旅客,请移动到别的车厢!』于是大家就移到别的车厢去啦。但奇怪的是,那里竟然也有同样的臭味!我紧张得双脚不断发抖,心想搞不好是玉章的手下使出妖术来对付我们,背上全是因恐惧流出的汗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股怪味居然愈来愈浓。说到那味道实在是臭不可挡,就好像豆类发酵的味道……说到这里,你们应该那知道了吧?是的,他们所说的臭味就是我身上的纳豆味啦!」
听到纳豆小们的故事是这种结局,所有妖怪都跌成一团。青田坊抬起身体骂道:
「是你个头!结果不就是你在火车里散发纳豆恶臭而已吗!」
「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温馨吗?」
纳豆小僧在座垫上嘿嘿笑着,然后『啊』的一声,又补充说道:
「对了——我忽然想到,像这样轮番讲故事,你们不会想起那个电视节目吗?就是骰子上有写名字,被掷出姓名的人就要说故事的『*人志松本的笑趣谈』!」 (编注:日本综艺节日,山松本人志主持。)
「嗯——」干部们同声附和道。但毛倡妓立刻说了:
「这比喻也没错啦,不过纳豆小僧,你好歹也是妖怪,应该拿百物语来比喻,而不是电视节目吧?」
「嗯——」干部们又同声附和道。
百物语是讲鬼故事的一种玩法。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得吹熄一盏油灯(将烛芯浸泡在灯油里点燃作为照明的道具),据说吹熄一百盏油灯后便会出现妖怪。
「该不会讲着讲着,青行灯就出现了吧?」
良太猫如此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毛倡妓露出妖艳的微笑回答。
百物语引起的灵异现象千奇百怪,其中一个便是「青行灯」。传说中若使用贴了蓝色纸皮的油灯在百物语大会讲鬼故事,油灯会自行熄灭,一头黑色长发的女鬼「青行灯」也会同时现身。
「应该不至于出现青行灯吧。不过像这样轮流说故事,说不定真的会在某个节骨眼突然出现妖怪呢。」
毛倡妓抬起眼睛,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道。纳豆小僧听到这句话,那用稻草包起来的头开始颤抖起来。
「不会吧,别吓我嘛……」
「笨蛋,怕什么!」
青田坊立刻朝纳豆小僧捶上一拳。
「这还算是奴良组的妖怪吗!胆子放大一点!」
「可是……」
「放心啦!现在又不是在讲鬼故事,也没有点灯啊。」
冰丽眼珠子一转,笑着安抚纳豆小僧。就在这时候——
「请问……」
阴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行灯出现啦!」
纳豆小僧跳了起来,旁边的妖怪也肩膀一抖,缩成一团。
一个影子缓缓接近桌边。是化猫组的组员。
「混蛋!摆什么死人脸!想吓谁啊!」
良太猫怒骂道。
「非常抱歉……」组员一边低头道歉,一边继续说:
「我不是故意要吓大哥的,只是有件事想报告一下……」
良太猫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什么事?」
「是,上面的赌场……」
三
化猫组原本就是赌博集团。所以除了经营饮食店外,当然也有另外一种风貌——
那就是每夜都开赌的赌场。
赌场位于与酒醉客人的喧闹声隔绝的上面楼层。穿过长长的走廊后,就是两开用纸门相隔的日式厅堂。
化猫屋赌场玩百鬼花牌,也玩摇骰子赌丁半……各式各样的都玩。今晚玩的则是赌丁半。(译注:摇两颗骰子,赌掷出点数为单数或双数。丁为双数,半为单数。)
榻榻米上铺了一块白布,上头摆着骰盘,好赌的妖怪们就围着这块空间猜测骰子点数究竟是丁还是半,然后拿相当于现代薪码的『驹牌(长方形木牌)』下注。
摇骰子的妖怪摇完骰子后打开骰盅,喊出点数。有些妖怪拍手叫好,有些妖怪咋舌叫衰,驹牌于骰盘中来来去去,充满无声的热力和按捺不住的兴奋情绪。这就是化猫组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发生什么事啦?」良太猫问道。
从赌场下来的组员说,有一个赌徒每一场都赢,十分异常。
「真的很不寻常,那家伙好像有预知能力一样,每次都猜对。光是我看到的那段期间就连赢八场了。其他客人看他这么神准,都押跟他一样的点数,结果驹牌一直凑不起来。」
赌丁半时,如果两边的驹牌无法凑成一样的数目,便无法开始游戏。为了凑足驹牌,较少的一方必须追加数量,或由较多的一方抽走自己的驹牌,也可由庄家补足不够的部分。也就是说,游戏规则愈麻烦,玩起来就愈容易发生障碍。
「是什么样的家伙?」
良太猫问。
「看起来像普通老头。也许假扮成了人类……」
「不会是出老千吧?」
良太猫指的是骗人的老千。
组员不太肯定地歪着脑袋。
「我不确定。可是又感觉不出他有办法能骗过摇骰子大姐的眼睛……」
化猫组负责摇骰子的是一名经验老到的女性,摇骰子的功夫十分熟练,良太猫也很信任她。
「大哥可以过来看一下吗?」
组员虚弱无力地问着。
放着赢得不自然的赌客不管,便难以对其他赌客交代。化猫屋的赌场不追究出老千行为的消息若傅出去了,奴良组的面子也会跟着受损。
良太猫眯起眼睛,站起身来。
「好,走吧。」
向青田坊等打过招呼后,良太猫便和组员一同前往赌场。
走上楼梯,穿过昏暗的走廊后,良太猫来到露出微微灯火的厅堂。
妖怪客人和摇骰子大姐正隔着骰盘互相对望。背对屏风坐在地上的大姐穿着和服,露出半边肩膀和缠着布条的胸口。这位大姐当然也是妖怪,是一只*猫又。头发全部往后梳,在后面随意绑成一束,鬓边两侧露出一对猫耳。不知道是否因为紧张的关系,猫耳竖得直挺挺的。(编注:相傅极老的猫会化作妖怪,即为「猫又」。)
看见良太猫从屏风后面现身,摇骰子大姐朝他瞄了一眼,表情十分僵硬。良太猫默默在旁边坐下来,望向对面的客人。
良太猫很快就看出那个赢得有问题的客人是哪一位。正常的赢法是不可能赢这么多的,唯独摇骰子大姐正对面那个男人手边堆满了多得吓人的驹牌。他的外表的确像个不起眼的老头,身上穿着黑色西装和白色开襟衬衫,给人一种反派警察或流氓的印象。不过,这些都只是障眼法。他并未将妖气隐藏起来,绝对是个妖怪。但光凭妖气,还是无法得知他究竟是什么妖怪。
赌局玩到一半暂停,似乎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男人忍不住开口催促:
「大姐,怎么啦?摇骰子不是你的工作吗?」
「就是啊,快摇啊!」其他赌客也开始跟着起哄。跟着这个人下注准错不了,当然想赶快分出胜负。
「客人,你看起来玩得很尽兴呐。」
良太猫将视线移向男人。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是化猫组当家良太猫,还请多多关照。」
「劳驾老大亲自观赛,真不好意思啊。我的确玩得很高兴唷。」
男人一边抚摸冒出凌乱胡渣的下巴,一边说道。
「对了,老大,你也帮忙说句话吧。这位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一直不肯摇骰子啊。」
「看到你赢了这么多,无论是谁来摇骰子都会被吓到。」
「今天我运气好。你可以说有幸运之神跟着我,在妖怪赌场特别灵验。」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会让她摇骰子的。」
良太猫爽快说道。
「不过,只有你和摇骰子的可以继续玩下去,就你们两个。」
摇骰子大姐大吃一惊,其他赌客也叫了起来: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
「也让我们玩吧!」
「为什么一对一啊!」
「各位,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样十分无礼,也非常不合理。但是——」
良太猫加重语气继续说道:
「请大家谅解和成全。若还玩不够,还有别的房间可以玩。」
或许是因为被良太猫严厉的语气震慑住的关系,又也许是因为产生了想目睹这场赌局将如何收场的看戏心态,群众的不满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抗议的声音确实变小了。
良太猫再次面向问题客人。
「这位客人,可以接受吗?」
「有好运跟着我,无所谓。」
男人傲慢地扭曲着嘴唇。
良太猫将身体微微倾向摇骰子大姐,小声说了几句话。
「拜托了。」
「一定会破猜中的啊。」
摇骰子大姐轻声回答。
「没关系。我要看他怎么下注。」
他想识破对方的手法。
虽然组员不确定是不是出老千,但从这异常的赢法来看,很明显就是有诈。若没有任何证据,或当场抓个正着的话,谁也不能就地论罪。
必须先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真相。
摇骰子大姐没再多说什么。她吐了一口气调整呼吸,将视线集中在对手身上。不愧是老手,对整理情绪特别有一套,摇骰子大姐很快就进入状况,开始摇骰。右手执骰盅,左手指间夹两颗骰子,然后交叠双手。
良太猫的双眼一直追随着问题男人。
男人的眼神相当混浊,没有任何感情,也感受不到一丝气势。他盘着双腿,两只手邋遢地摆在大腿之间。
「好了吗?好了……开始摇骰子。」
摇骰子大姐说完后,便将骰子丢入骰盅里。骰子在竹编骰盅里发出跳动的声响。
骰盘中间有一块厚一寸(约三公分)的正方形迷你草编垫子。摇好骰子后,骰盅就倒放在那上面。
此时男人打了一个呵欠。这家伙,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良太猫不禁瞪了他一眼。
良太猫将每根神经集中在男人的每一个动作上,尤其留意他视线的动向。
世上是否真的有妖怪拥有透视能力良太猫并不清楚。即使真的存在,骰盅也已经被下了防止透视的咒术,要透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若不是透视的话,其他的可疑举动一定是肉眼可以捕捉到的景象。良太猫的目标就是那一瞬间的动作。
然而男人只是眯了一下眼睛而已。就眼睛这个部分而言,勉强算得上是动作的举动只有这样而已。接着男人胡乱抓了一把驹牌,放在骰盘上。
「我买丁。」
男人以轻率的口气说道。
摇骰子大姐打开骰盅。
「两点和六点……丁!」
听见摇骰子大姐的语气,男人哈哈笑了起来。
赢得的驹牌被推向男人手边。换算成金额,大约是化猫屋十名店员加起来的月薪。
『继续吧』,良太猫朝摇骰子大姐掷了一个眼色,向她示意道。
摇骰子大姐转目前方,拿起骰盅和骰子开始动作。
骰子被丢进骰盅里,传来一阵骰子跳动的扎实声响。接着盖下骰盅。
良太猫盯着那个男人,但对方的样子看起来跟刚才一样,一点也没变。
男人轻咳一声,投下比刚才更多的驹牌。
「丁。」他说。
摇骰子人姐打开骰盅,两颗骰子分别是三点和一点。
「三点和一点,丁。」
男人又哈哈笑了两声。增加的驹牌再度被推到男人手边。
良太猫的额头上渐渐浮出汗水。
完全看不出任何怪异的举动。除了将驹牌放在骰盘上之外,男人没有其他动作。
骰盅不可能被透视。不是骰盅,就是骰子了吧。是趁乱换掉骰子了吗?不,骰子一摸就知道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化猫组的摇骰者可没这么蹩脚。
「怎么啦,老大?」
男人说话了。
「找到我出老千的证据了吗?」
良太猫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男人继续厚脸皮地说下去:
「你们都认为我出老千,才会请老大亲自上阵;想抓我出老千,故意叫我玩一对一。结果呢,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这说法简直挑明了自己就是在出老千,「抓得到的话就来抓抓看啊」的挑衅意味也十分浓厚。
内心仿佛有一根弦被挑动起来,却不是不愉快的感觉。良太猫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
「就我在旁边观看的结果而言,确实没有可疑之处。」
「这就对了,我本来就是清白的嘛。」
「那可不一定。」
「啊?」
「我是说『就我在旁边观看的结果而言』。意思就是说在旁边看的话,是没什么问题。」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些事要比过才知道——这位客人,愿意跟我一较高下吗?」
四
——我曾听说良太猫你一提到赌博就容易冲动,我看是这样没错。
小头领陆雄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再次在脑海里苏醒。
身为赌徒头领,喜欢赌博是理所当然的——但被说成「容易冲动」,感受上似乎不够理智,令人有些反感。
没那回事!陆雄少爷!我是非常冷静在看待赌博这件事的。良太猫一边在心中为自己辩护,一边等待男人的答覆。
「跟你比?」
男人挑起一边眉毛,首次露出警戒的表情。
「对,跟我比。第一次遇到赢这么多的客人,没比划两下就让他回去实在太可惜了。请务必赏脸跟我来一场。」
男人思考数秒后,轻轻点头。
「好,我跟你玩。要怎么比?交换摇骰子吗?」
被这么一问,换良太猫开始思考。
这是一场单挑。所以也可以采取男人所说的方式,以交换摇骰子的玩法来比赛。但,换句话说,男人也在暗示自己即使用这样的方式比赛,他的手法仍然可以使用。
不,良太猫摇摇头。
「我来摇骰子,由你来猜点数。猜错了就算我赢。」
「可以。」
男人点点头。比赛方式就这样决定了。
「喔喔!」观众掀起一阵骚动。好运不断的神秘赌客和化猫组当家单挑对决,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戏码自然令人感到十分幸运和兴奋。
良太猫和摇骰子大姐交换位置,隔着骰盘在男人对面坐下。
目标不在得胜,不需执着于胜利,抓住耍老千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目的。一次可能还不够,玩两、三次应该就能看出端倪。一抓到把柄就要立刻没收所有的驹牌,把这家伙轰出赌场。慢慢来,没什么好急的。良太猫舔了一下嘴唇,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那就开始吧。」
良太猫说完,拿起骰盅和骰子。
「随时候教。」
男人眯起眼晴。
良太猫叠放双手,口中念道:
「好了吗?好了……开始摇骰子。」
摇晃了一会后,良太猫以流畅的动作将骰盅倒放在垫子上。
良太猫的视线与男人对上,战火一触即发。
男人不假思索拿起驹牌下了注。大量的木牌在骰盘的白布上堆叠起来。接着,男人说了:
「……半。」
良太猫打开骰盅。两颗骰子分别是四点和三点。
「四点和三点,半。」
「喔喔!」观众又是一阵沸腾。
这不算什么,良太猫勉励自己。才第一战而已,对方迟早会露出马脚。
「——再来。」
良太猫发出宣战声明,再次拿起骰盅和骰子。
放下骰盅后,他们视线交会,斗气在空中对峙来往。接着,男人拿起驹牌下注。
「半。」
良太猫紧闭双眼,打开骰盅。点数是两点和三点。
「……两点和三点,半。」
观众席被一阵欢呼声包围,包括旁边的组员无意间漏出的叹息。
男人的驹牌数量比良太猫刚进来时又增加了许多。如果拿来当柴烧的话,那些数量几乎都能烧洗澡水了。
——赢这么多钱,够拿来叫艺妓玩三个晚上了!
——何止三个晚上,一个礼拜都行吧!
羡慕的交谈声从观众群里传来,被杂音扰乱神经的良太猫不禁了咋一下舌头。
第三战,男人买「半」。结果是四点和一点,亦即单数,男人再次得胜。
和良太猫单挑以来男人连续三次得胜。加上与摇骰子大姐的二连胜,良太猫已经目睹男人连赢五场,却仍揪不出男人的狐狸尾巴。
汗水渐渐渗入良太猫绑在额头上的毛巾。
「……给我茶。」
良太猫对身旁的组员说道。
「什么?」组员回问。
「我要喝茶啦!」良太猫忍不住凶起来。
在沉重的气氛下,良太猫喝了端来的凉茶。另一边,也被奉上茶水的男人喝着凉茶,一副享受的模样。
冷静点,别慌张,这家伙一定是出老千。若不是这样,怎么可能赢这么多。不是出老千的话……那又是什么?只是直觉特别准吗?怎么可能!
得抓住出老千的那一刻,一次就够了。问题是……该怎么做?
自问自答的良太猫,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灵感,产生了一个想法。
——试试看那个吧?
看这状况,再这样下去也不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只好试一试了。
心中有了定案后,良太猫再度恢复冷静。
良太猫将喝完的茶杯还给组员,活动了几下手指关节。
「我们继续吧?」
见男人点头,良太猫拿起骰盅和骰子。
他决定使出那一招。也就是掷出想要的点数。
两颗骰子有三十六种变化和二十一种积分,良太猫可以随意掷出任何一种组合。
骰盅和骰子没有任何机关。良太猫全凭细微调整丢入骰子的手法和摇骰盅的方式来掷出想要的点数。这是日积月累修行的成果,可说是一种技术。
前三次是半、半、半,都是单数。这并非良太猫刻意掷出的点数,纯属偶然。
连续四次都赌单数,多少需要点勇气。
良太猫决定掷出单数。加起来是单数的点数……就五点和六点吧。
决定点数后,良太猫开始摇骰。
「好了吗?好了……开始摇骰子。」
骰盅里的骰子在良太猫脑海中化成影像持续跳动着。五点、六点、五点、六点……
「——!」
良太猫全神贯注,将骰盅一盖。
这次,良太猫有相当的把握。骰盅里静止的骰子确实是单数,五点和六点。
他们视线相交。此时男人仿佛察受到气流的变化,表情变得锐利起来。
男人投下驹牌,说道:
「……丁。」
良太猫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窃笑。
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刻了,猜错了吧。这么说来,这家伙只是猜得准而已啰?刚才的否定思考又在良太猫心里一闪而过。
不论结果如何,这次是自己赢了,如此暗忖的良太猫打开了骰盅,但——
良太猫几乎要停止呼吸,因为骰子的点数是——三点和三点。
「这——!」
这怎么可能,自己做的明明是五点和六点……
「三点一对,丁……」
念出点数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良太猫抬起头来,看着男人。
「哈哈!」
盘腿而坐的男人笑了。良太猫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那懒洋洋的身躯渐渐变得十分巨大。
五
良太猫十分明白,使用掷出想要的点数这个技巧,并不代表就能识破对方的手法。但什么都不做只会让自己愈输愈多,不如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现场的气氛。这就是良太猫的目的。
然而,应该会成功的招数却失败了。
良太猫向来对自己百发百中的技巧颇感骄傲,这次却吃了瘪,心里不禁混乱起来。
——是手指没控制好吗?还是摇骰子的方式有问题?不,不可能。
「老大,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喔。」
男人堆着笑脸说道。或许是因为胜利加速了血液循环,男人的脸色看起来好上许多。
这个妖怪,究竟是什么来头?
赌局进行到这里,良太猫终于开始对他的真实身分在意起来。这早就超过出老千的范围了。不知道他使用的是什么样的妖术?
「要喊停了吗?」
男人的声音让良太猫回过神来。
「别……别开玩笑了,还早呢。」
「组长,请不要再比了!」
身旁的组员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恳求着。
「该收手了,再比下去也没用。」
摇骰子大姐也摇摇头,一边劝说道。
「说什么傻话,我还可以!」
良太猫抓起骰盅和骰子,吐出一口气。
一定是刚才出了什么差错。再试一次操控点数吧。
比划一连串动作,念出开场序文,放下骰盅。良太猫做出了五点和两点的单数。
男人毫不犹豫地将驹牌押在『丁』那一方。打开骰盅,是四点和两点,加起来是双数。又是这样,点数又变了。良太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是透视,也不是神准的直觉,那就是拥有预言成真的能力了。要单数就来单数,要双数就来双数,与自己的技巧完全无关,骰盅里的骰子就是会变成男人押注的点数。
还没得到教训的良太猫后来又摇了两次骰子,两次都使出了绝招,但点数还是一样被改变,男人赢了。和良太猫单挑以来,男人已经连续赢得七场胜利。
不止额头的毛巾,连背上的棉织外套都破汗水沾湿。
就在接着进入第八场比赛,良太猫拿起骰盅和骰子的时候,房内响起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接着声音来到良太猫左手边的位置。
「良太猫!别比了!」
飞奔到骰盘旁边的一群妖怪是由青田坊率领的本家众妖怪。他们本来在下面喝酒,后来可能是听谁说良太猫快火烧屁股了,便赶快跑上来一窥究竟。
「喔,原来赌场长这个样子啊。」
河童如往常般自顾自地发表感想,其他干部则以非常担心的表情看着良太猫。
「还是收手比较好吧?」
首无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黑田坊也点头赞同。
「怎么……」
怎么可能收手——良太猫在心中反驳道。输得这么惨,怎么可以夹着尾巴逃跑?堂堂化猫组当家让不知从哪来的老头海捞一笔走人,岂不是丢光奴良组的面子了吗?
「本家的各位,谢谢你们的忠告……但我不会停下来,我要继续比。」
「混蛋!输了这么多还要比,你是哪根神经有问题啊!」
青田坊破口大骂。
「就是呀!何必逞强呢!」
冰丽也劝说道。
「还要比吗,老大?」
在旁边看好戏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我劝你最好听他们的话,反正我已经赢得够多了。」
「客人,我不需要同情。化猫组的招牌是我在扛,现在说不玩了,那我何必一开始就说要单挑呢?」
「所以你想继续玩下去?」
「当然。」
看见良太猫点头,本家众妖怪「唉呀」一声仰天长啸。
「是吗,那这样如何?」
男人竖起食指。
「一次就好,就比最后这一场。再拖下去观众可能会觉得腻,不如在最后赌一场大的……如何?」
「最后一场吗……」
良太猫边喃喃自语边思考起来。光凭这一次就要识破对方的手法,说真的实在没把握。不过即使如此,至少也要赢一些驹牌回来。与其无止尽地比下去,或许火力全开来应战会更有胜算。
「可以,我没意见。」
良太猫一点头,男人又继续说:
「接下来是赌注。」
「赌注?」
「嗯,胜负全看这一场,所以我不会做至少留一些筹码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若我输了,这些驹牌都是你的。」
听到如此豪爽的作风,观赛的妖怪们个个拍手叫好起来。虽然不是自己的筹码,但看到规模如此庞大的赌局,也够心满意足了。
「但是——」男人接着说,观众立刻安静起来。
「但是若你输了……也就是说被我猜中的话,我要你这家化猫屋的权状书。」
「权……权状书?」
良太猫发狂似的叫声,使观众再次掀起一阵狂热的欢呼声。
「好啊!干得好!」
「愈来愈有意思了!」
甚至有妖怪用手指吹起口哨。
「怎么样?」
男人露出傲慢的笑容。良太猫低下头,开始思考。
对方的驹牌已经多得可以堆起一座小山。如果全部下注而且得胜,赢得的数量必定相当庞大,足够买下一间小店……
但是这间化猫屋,可不能说让就让。
不止是经济上的损失,化猫屋也是奴良组的门面和象征。被一个流浪赌徒轻易赢走实在有损奴良组颜面,势必遗臭万年。
「组长,求求你别玩了!」
组员抓住了良太猫的肩膀。力气大到让人觉得疼痛。
「不可能赢的!那家伙可是从没猜输过啊!」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但血液正在沸腾,就是不想让步。
摇骰子大姐将双手放在榻榻米上。
「老大,我拜托你!化猫屋是奴良组的宝物,你要想清楚啊!」
这些我都知道。但血液正在燃烧,就是不想逃避。
「良太猫,你清醒点!」
「是啊,清醒点!不然我扁你喔!」
黑田坊和青田坊吊起眼角威胁道。
「河童,用水球砸他!看他会不会清醒过来!」
毛倡妓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别这样为难我嘛!」
就在河童温温吞吞地回话的时候,男人继续说道:
「不想比就别比了。不过你已经答应了要比这场最后的赌注。真的要打退堂鼓的话,那我只好到处去跟人家说化猫组的头领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啰。」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良太猫反射性地抬起一边膝盖半站了起来。
「那就来比吧?还是算了?先讲清楚,说好了就不能反悔。」
男人的眼睛发出光芒。
良太猫深吸一口气,双眼圆睁,对旁边的组员一吼:
「比就比!喂!把权状书拿来!」
就在良太猫跨越了无法回头的那一道防线的时候——
「陆雄少爷!」
冰丽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响起。
六
流云般的长发,令人颤抖不已的魅惑眼神,黑色和服外披着青色外套。夜晚的陆雄从本家干部群中现身了。
「良太猫,结果怎么样啦?」
「少爷……」
良太猫正想问候少爷的身体状况如何,却被冰丽抢先一步。
「陆雄少爷!你要继续躺着才行呀,怎么可以起床呢!要是被玉章砍伤的伤口裂开怎么办!」
「阿鸩的药很有效,都好得差不多了。」
手上拿着烟管的陆雄边说边走过骰盘边,走向良太猫。组员和摇骰子大姐站了起来,将位子让给陆雄。
陆雄在良太猫旁边坐下,说道:
「我只听到一部分而已,怎么?听说最后一盘要赌大的?」
「是的……」
「陆雄少爷,你也讲他两句吧!叫他别比了!」
冰丽的语气十分激动,青田坊也跟着说了:
「少爷,帮帮忙吧!要是良太猫输掉,化猫屋就变成这老头的了!」
陆雄的视线移向骰盘对面的男人。
「良太猫的对手就是你?」
男人一边抚摸凌乱的胡渣,一边轻轻点头。
「就是我……他们叫你少爷,所以你就是奴良组的小头领啰?不过,就算是本家的老人也一样,这是男人之间的胜负,谁都不能干涉。」
「我不会这么不上道。良太猫。」
陆雄说道:
「跟他比吧。」
「可以吗?」
良太猫还以为一定会被制止。
——我曾听说你一提到赌博就容易冲动,我看是这样没错。
以为又会跟那时一样听到这句话,要自己冷静下来。现在,陆雄却说继续比下去。
冰丽再度发出刺耳的叫声。
「陆雄少爷,这是什么意思!那个老头很厉害耶!」
「陆雄少爷!」「少爷!」化猫组组员也叫了起来。
「少废话。客人也说了,这是男人之间的胜负。良太猫,你应该也不想退出吧?」
「那当然!」
「那么——」
陆雄以烟管指向骰盘。
「——我来当见证人。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气魄吧。」
这句话,等于正式宣告比赛成立。
现场同时掀起一阵化猫组的哀嚎声和隔岸观火的欢呼声。
良太猫拿起骰盅和骰子,对坐在左边的陆雄点点头后面向前方。
他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看见良太猫的模样,观众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稳输的啦。
——就是啊。
别在意那些杂音……良太猫集中精神在比赛上。
说到赌一盘大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赌注了。
如果输了,奴良组的象征将在本家小头领面前硬生生被夺走。事情真的变成这样的话,后来将一发不可收拾。
要用那一招吗——任意操控骰子的招数。良太猫心中突然产生这个想法。
不过即使使出这一招,敌人仍有办法用某种方式来改变点数。
也罢。他在心里呼喊道。只能期待奇迹出现的话,那就期待吧。
「好了吗?好了……开始摇骰子。」
良太猫将骰盅倒扣在骰盘中间的正方形草编垫子上。里面的骰子停了下来。
男人深吸一口气,停顿一下后发声说道:
「丁!」
或许是因为刚才宣布将赌上所有摊码,男人并没有移动驹牌。
将码全部押在双数上。
良太猫可以清楚感觉到赌场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不,是自己的手上。
他屏住呼吸,打开关键的骰盅。
两颗骰子是两个红点,一点和一点。
「一点一对……丁!」
宣告点数的同时,视野也跟着扭曲起来。输了。良太猫倒趴住骰盘上,意识愈来愈遥远。
足以撼动整座赌场的欢呼声、怒吼声和惨叫声倾注如雨。
——良太猫输了!
——老头真不是盖的!
——化猫屋真的被赢走了吗?不会吧!
身体抬不起来,也无法使出力气。骰子上的两个红色圆点住脑中挥之不去。
「组长!」
「组长!」
化猫组组员们跪在良太猫面前,开始哭泣起来。
赌场陷入一片极端的混乱之中。其他店员也从下面的居酒屋跑上来,听说了状况后也跟着哭了,但良太猫不能叫他们不要哭,因为硬要比这场毫无胜算的比赛而导致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喂,老大。」
听见男人的声音,良太猫从骰盘上抬起头来。
「你们要一起哭是无所谓,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男人伸出关节突出的手。
「把化猫屋的权状书交出来吧 」
此时,陆雄说话了:
「权状书可不能给你。 」
陆雄的一句话让房内的吵闹声突然停止下来。良太猫眨了眨眼睛。
「少爷……」
「良太猫,你不需要交出权状书。」
在一片寂静中,陆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着。接着以严厉的眼光朝男人瞪过去。
「这家伙确实出老千,我都看到了。」
陆雄如此说道。
「喂喂,我说小头领,你别胡说八道啊。」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证据在哪里?可不能因为自己人输了就随便找一个藉口耍赖,这样太难看了吧?」
「你这个老千没资格说我难看。要证据是吗?我就拿出来给你看。」
话刚说完,陆雄便将烟管一挥。还在燃烧的烟灰从尾端烧烟草的部分飞出来,掉在骰盘中间的垫子上。
一秒后……
「好烫烫烫烫烫烫——!」
男人忽然发出惨叫。
一阵类似烟雾的东西同时从男人身上冒出。烟雾渐渐散去后,在眼前出现的是一只小小的豆狸。
「豆豆豆……豆狸?」
良太猫的舌头差点打结。
坐在骰盘对面的豆狸眼睛充满泪水,手上拿着一个类似皮囊的东西,不停地使劲朝它吹气。极富延展性的皮囊上有一处烧焦的痕迹,另一端与豆狸的跨下相连,也就是说,这个状似皮囊的东西就是——
「少爷,这是……这家伙的蛋蛋!」
良太猫指着皮囊叫道。
「嗯,这就是他的手法。」
陆雄点点头。此时冰丽的声音忽然响起:
「讨厌啦!怎么会冒出那种东西!」
面红耳赤的冰丽转身背对骰盘。毛倡妓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细细打量着那东西说道:
「嘿,身体这么小,那里倒是挺壮观的。』
望了一眼毛倡妓的反应后,陆雄脸上浮现出微笑,对豆狸说:
「可以任意改变形状和颜色的皮囊,还真好用啊——喂,豆狸,你是从四国来的吗?」
「嘿嘿,是的……大人明鉴。」
豆狸卑微地笑着,将座垫一般大的皮囊变回原来的大小。
「少爷,现在我知道这家伙的真面目了,可是他是怎么用蛋蛋——咳咳,是如何用那个皮囊来耍老千的呢?」良太猫问。
「听了你会很失望,答案太简单了——你听好,那家伙可以任意变化皮囊。将皮囊变成透明且薄薄的一层,然后盖在那边的榻榻米上面。」
陆雄以烟管指出的「那边」,正是骰盘中间的小小垫子。
良太猫试着想像手法的情景。皮囊变成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透明薄膜,悄悄地从男人裤管伸出,在骰盘的白布上往前爬行,然后盖住中间的垫子。这层膜无色薄透,摇骰子的人当然作梦也想不到,盖骰盅的时候骰子与垫子之间竟然有这层薄膜的存在。
「——懂了吗?也就是说每次盖骰盅的时候,骰子都落在这家伙的皮囊上面。说清楚一点,你们都把骰子放在这家伙的手掌上了。骰子在自己手上,当然要几点就有几点。」
「啊啊……」
良太猫发出了呻吟。问题都得到答案了。
怪不待良太猫得意的自由操控点数的伎俩会失效。
打开骰盅前,男人悄悄调整透明薄膜,改变了良太猫做出来的点数。那完全不是靠运气,就是靠这一招打遍天下无敌手,持续增加自己的筹码。
「居然小看我……!」
良太猫凶狠地瞪了豆狸一眼。原本对男人大力喝采的观众也毫不负责地一改态度,对出老千的豆狸发出「混蛋,去死吧!」的怒吼。
豆狸「咿——」的一声哭出来,整只趴在榻榻米上。
「饶命啊!放我一马吧!本来只想玩一下而已,后来一时冲昏了头……」
「喂,豆狸。」
陆雄将身体向前倾,以冰冷的语气间道:
「你是玉章那的妖怪吗?是不是因为大将被干掉想报仇,才跑来奴良组的赌场闹场啊?」
「怎么会,小的不敢!」
跪在地上的豆狸缩起了身子,以小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明事情经过——
这只豆狸确实曾经加入与玉章有连带关系的组织。在扬言铲除关东妖怪的号召下,豆狸自告奋勇从四国来到浮世绘町,然而玉章却在道乐街一战被击败,回到了四国。
轿子已经撤退,抬轿的人自然没有必要留下。心里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难得来到浮世绘町,爱玩的本性瞬间被挑动起来,决定来看看传说中的一番街赌场。
路上经过化猫屋便走了进来,在下面的饮食店吃饱喝足后,再到楼上赌个几局。一开始,用蛋蛋出老千这一招小赢了几场。原本打算被抓到就求饶收场的,没想到实在太过顺利,便忍不住嚣张起来、愈玩愈大——
「接下来就是权状书这一段了。实在没想到可以骗这么大咧,嘿嘿……」
「你这家伙……!」
良太猫本来想跳过骰盘冲过去赏他一拳,但立刻就打消了念头。他放下高举的拳头,咋舌说道:
「……本来想打到你站不起来的,不过既然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就算了。事情搞得这么大条,太冲动的我也有错。」
他听到陆雄呵的一声笑出来。
「你也知道理亏啊,不错。这次的事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吧?」
「是……是啊……」
良太猫愧疚地抓了抓头后,转向豆狸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这次我就不追究了。要回四国或哪里都行,你可以走了。」
「谢……谢谢老大!化猫屋的老板不但大人有大量,下面的酒和料理也好吃又便宜咧!回到家乡后,我会用力宣传这家店的!」
虽然很明显是在说好话巴结,不过倒不会令人反感。不断鞠躬行礼的豆狸走出房间后,良太猫再次向陆雄低头道歉。
「少爷,让你见笑了。少爷身体欠佳还帮我抓老千,真的很抱歉。」
「没差啦。刚好打发无聊时间。」
「少爷叫我跟他比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的手法了吗?』
「我在想……」
滑瓢之孙陆雄模糊了焦点。
「如果我无法识破他的手法,让他赢走这家店的话,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教训吧?』
「少爷——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良太猫苦笑道。
「好啦,下去再喝一杯吧。」
又想模糊焦点的陆雄说完这句话后站起身来。青田坊和随侍们也跟着开始移动。此时,店员从下面的居酒屋跑了上来。
「良太大哥!糟……糟啦!」
「吵什么吵,怎么了?」
「下面的帐房正在算钱,结果——您看看这个!」
店员从手中拿出一把树叶。
「有一部分的钱变成了叶子!」
良太猫「啊——」的一声深吸一口气,脸部瞬间涨红。一定是那只豆狸。看他刚才还鞠躬哈腰的,心里一定在吐舌窃笑吧。
「可恶的豆狸!」
良太猫说完就跑走了。
「喂——别太冲动啊!」
陆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良太猫转身回道:
「怎么可能不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