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玲琳,拉弓射箭

「雏女大人,我取水来了」

早已到了天色暗下,漆黑覆盖整片天空的时刻。

对借了鹫官训练场一处角落一个劲射著箭的主子,莉莉将水递给了她。

然而,握著弓的她连回头都没有。旁边地板上,先前送来的饭菜与水还原封不动的在那,莉莉的声音也因此粗暴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啊!?刚才不才说一定要吃饭的吗!」

「…………」

但是对方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无言地射著箭。

梆,随著强弓弓弦那震撼鼓膜的沉重音响。下个瞬间,箭矢笔直地射出,缓缓地随著轨迹,落在了靶子下方。

「嗯、又偏了」

她懊悔地呢喃著,随后,好像终于发现莉莉似的,猛然转过身来。

「抱歉,莉莉。嗯,是在说炸番薯是蜂蜜派还是盐派来著?」

「你先提升下对话的精准度吧!」

莉莉不由得用原本的语气喊出声,极其不愉快地说道。

「请好好吃饭了吧,说了吧。早饭过后什么都没入口了吧?更何况,还持续拉著这样的强弓。即便是你也……说不定会倒下的啊」

「哎呀。是在担心我吗?谢谢」

「才不是,在担心你啦! 要是你倒下了,我会没地方住的。只是如此罢了!」

面对微笑著的对方,莉莉迅速回答道。

「所以说啊……已经,差不多可以停下了吧?」

接著,莉莉怯声怯气地说出这句话。双眼,注视著她握弓的手——微微颤抖著的纤细手腕。

持有破魔之力的神器有著与其威光相称的庄严构造,即便朱慧月以女子而言较为高大,也是连举弓都很辛苦的。先前莉莉试著拿起来时,都被那过分的重量吓了一跳。更何况,水气强盛的弓就如同不喜欢被朱家之人触碰一般,无论如何拨动弓弦,都只能得到僵硬的手感。

而她已经用这把强弓持续拉了三刻钟以上的时间了。甚至,那还是刚在典礼上披露了胡旋舞,又匆忙赶回仓库,为黄玲琳煎好草药送去黄麒宫之后。

「若是我的诚意传达到了的话,请让她喝下这药」

被这样告知的藤黄女官们,一开始也只是冷淡回应罢了。

然而,在为了监视而轮流造访射场的她们,看到流淌著汗水拉著弓的朱慧月那身影后,都不由得瞪大双眼,不久便陷入沉默,最后像是认输了似的离开了现场。也许是看腻了,又或许是看到犯困了也说不定。

没错,莉莉的主子一刻不歇,只是一味地拉弓射箭,甚至到了观众都看腻的地步。

手腕早已颤著,肩膀也开始发肿。恐怕也已经麻痹了吧。毕竟连弓道服都未换上,只是把典礼用的长袖切出来,用其将手包起来作为护指之用。(弽:弓道中保护手指的手套,网上搜了下只找到“护指”这个称呼,我也不清楚是否准确,有错请告知好修改。顺带一提,弓道中这种手套是由鹿皮所制,用以保护手指。当然,要说中华风古代护指用具那自然不会是手套,而是“扳指”,最初称为“韘”,多为象骨、玉制的类戒指型护具。不过这方面就不讲究了,不能指望霓虹作者多了解这些,其他古代宫廷常理不符的点也一样,讲究起来是没完的)

到底是连莉莉都忍不住感觉担心。

「至少,已经向刚才的黄家女官们传达出雏女大人是真心想帮助黄玲琳大人了吧。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对以往的赎罪,但我认为这是谢罪的一种方式了。已经,可以了吧?」

再这样下去,感觉她真的会倒下的。

「——正是如此」

恰在此时,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想著是谁而转过身来,发现在那的是依旧板著脸的鹫官长·辰宇与拿著火把的其部下·文昴。

「鹫官长大人! 为何会在这? 是……是、是来抓我的吗?」

「说什么呢。肯定是来告诫在那乱来的雏女的啊」

被制服过的莉莉提心吊胆地问道,而辰宇则是哼了一声如此回答。

而后,他望向依旧拿著弓的对方说道。

「收到看不下去的女官和太监那边的消息。说表达谢罪的拉弓已经看够了」

「与其说收到消息,倒不如说自己好几次来射场偷看,让周围人说出这句话比较准确呢——疼!」

文昴小声地指出这点,但立刻就被辰宇踩住脚,强制性地闭上他的嘴。

「如今精力都集中在玲琳大人的看护上,无法空出人手来监视。因此,不需要再拉弓了,黄麒宫那边也这么说了。所以朱慧月啊。已经可以不用拉弓了」

「那么,我的药有喝下吗?」

对于意外地用柔和的声音说服自己的辰宇,她转过头来问道。

「……玲琳大人还未醒来,再加上也有药师的药,这都不是能喝你那药的情况」

「是吗。那么,还得继续拉弓呢。说到底,被命令的就是『一整夜』来著」

「能适可而止吗。都说了你的诚意已经传达到了」

辰宇焦躁地大声说道,然而对方还是很顽固。

「确实,我是为了传达诚意而拉弓的,但要问为何要传达诚意,那就是为了帮助那个人。若帮不到,便没有意义了」

其断然的语气,令辰宇与文昴失去了言语。

那么她是真的,并非为了表现出赎罪。而是为了驱除黄玲琳的病魔而拉弓的。

但是,朱慧月是会这样献身的人物吗?

莉莉送来了「是个让人为难的人吧?」的视线,作为代表的辰宇再次想要说服,但在这时,他突然皱起眉头。

「喂。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欸?」

对方不知为何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动作。

「不、那个,额,让殿下以外的男性接触肌肤可如何……」

辰宇强行将她藏在背后握箭的手腕抓过来,而她则做出了像是咽下惨叫声似的的动作。

「这是……」

试著解开包起来的布后,辰宇他们说不出话来。

至于莉莉,则是在火把的光亮下所照出的景象面前脸色尽失。

「你……这是在干什么!? 手这不是都破烂不堪了吗……!」

有著贵族女子特色,原本洁白无瑕的手,如今皮肤都已剥落,变得鲜血淋漓。

「没、没事的。我有小心注意避免血沾到神器上——」

「才不是在说这种事吧!?」

「说、说的也是呢! 要说的是只顾不要弄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导致集中力变弱——」

「才不是! 你个傻瓜!」

「是! 我是傻瓜!」

对于将好不容易才学好的敬语给忘了,以前所未有的魄力逼近的莉莉,其主子很少见的一脸慌张地退了一步。

然而,对于脸色变得可怕的辰宇,

「哪有这么乱来的女人。弓我拿走了」

这么说著想要夺走强弓时,她迅速地转过身去。

「我不要」

「朱慧月!」

「为何要阻止我? 鹫官长大人。我是个恶女吧? 我认为就为这样的女人那么一丁点擦伤便大张旗鼓是不妥的」

意外地被以这般断然口吻告知,辰宇也只能闭上嘴。

正好在这个时候,一名太监从黄麒宫的方向跑了过来,高声喊道。

「鹫官长大人! 文昴大人! 听说黄玲琳大人的烧已经退了!药师说意识马上就会恢复了」

「什么」

辰宇转过身去。

「必须立刻通知殿下」

虽说尧明的身份是可自由出入雏宫的本国皇太子。但要长期和病人在一起,万一有所不适可就不得了了,因此他被送回了本宫。

想到在焦虑不安地等待著的异母兄长,辰宇迅速踏上归途。

但是,在离开射场之前,他转过身来。

「稍后,也会安排药师到这。一定要接受治疗。还有……在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拉弓。即便你表情装作很平静,但那异常的汗水量也在述说著你的极限」

「阿拉。温柔的鹫官长大人。这是在担心我吗?」

「……若我说是,你会听从吗?」

对这番呢喃,对方微微睁大眼睛,而后微笑著,无言地摇了摇头。

「狂妄的女人会被讨厌的」

「没有问题。遗憾的是,似乎早已被各方人士所讨厌了」

两人之间短暂的,相互凝视著。即便在黑夜之中,也能看到那蕴含著强烈意志的黑色眼眸,辰宇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

先让步的,是辰宇这边。

「……请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女官啊。若有什么事,立刻联系鹫官所」

板著脸的鹫官长甩下这句话后,这次总算是转身离去了。

身为狂妄恶女的朱慧月——不,玲琳微笑著目送他离去的身影。

(鹫官长大人也是个温柔的人呢。但是啊)

确认到脚步声已经远去后,她立刻在手上又重新卷上布。

「等一下啊! 至少在接受治疗后再说吧! 黄玲琳大人已经开始恢复了。已经够了吧?」

莉莉像是惨叫一般喊出声,但玲琳对之置若罔闻,举起弓来。

正因正要恢复,所以才必须让她喝药。而且,

「我、意外地……不如说相当地享受这个状况」

对失去言语的莉莉,她嫣然一笑。

(没错。实际上,虽然对慧月大人很抱歉不过……这真是个非常令人身心雀跃的状况)

玲琳在内心里点了点头。

该说不愧是同族吧,绢秀所下令的课题,实在是令热爱努力的黄家之血沸腾起来了。

拉著强弓射箭。一次又一次。即便皮肤剥落,即便骨头吱吱作响。

这就像是向险峻的大地一味地挥下锄头一般。玲琳切身感受到,与其说绢秀是想要欺压,不如说是为了衡量诚意,自然而然地想到并选择了这种方法吧。毕竟,要是玲琳的话也会下和绢秀同样的命令。

(水气很强盛这点,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问题)

黄家乃是开垦大地,土气强盛的一族,土克水。作为神器的破魔之弓,一开始就像是讨厌被「朱慧月」的手触碰一样紧绷著弓弦,但在玲琳百折不挠的坚持下,缓缓地松了下来。感觉就像是对生物「沟通说服」的现象似的。但或许也只是单纯拉多了,弓弦也开始感到疲劳了也说不定。

(虽然手已经麻木了,但精度却慢慢提升起来。感觉弓正一点一点亲近我似的。让我感到很高兴……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吗)

玲琳环视著唯有篝火作为照明的漆黑射场。

一开始箭矢射得遍地都是,而现在,已经开始只射到靶子附近的稻草了。刚才,有一根在靶子的边缘擦过。能够感觉到射中的手感——那之中,并无疲劳与放弃。

没错,自己现在很高兴。

与因一直表示担心而黏著自己的女官,导致行动受到限制的玲琳时期不同,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可以随心而行去开拓困难的这个状况。

注视著在靶子附近摇晃著的篝火,她想起了慧月。

(……慧月大人,抱歉。我、其实在那个时候虚荣心作祟了)

玲琳在内心里致歉。三日前,与慧月隔著火焰交谈的时候,玲琳稍微撒了些谎。

(乞巧节那日我最早许下的愿望,与其说是『想变得健康』,不如说是……)

——想变得轻松。

(我一定是、很累了)

无论服用多少药物也依然不断卷席而来的高烧与恶心。一旦忘记保养马上就会溃烂的皮肤,稍微有所疏忽便会失去意识。既不能吃喜欢的食物,还要注意是否让别人为自己担心的每日。入夜就寝时,不知多少次想著自己可能在迎来清晨前便会死去。

恐惧也好,苦痛也罢,如此反复终究会习惯。不,不是的,其实是心灵已经疲惫不堪罢了。

所以,玲琳才决定放弃负面情感。什么恐惧、痛苦呻吟、憎恨、愤怒与贪念等事物。这些都会急剧剥夺掉体力。

在生病的时候才更要锻炼,那也一定是为了放空心灵。

(可是……)

玲琳揉著已经麻木到不能再忽视的手臂,流淌著汗水微笑著。

可是,在乞巧节的那一夜。彗星赐予了她健康的身体。在朱慧月的身体里,所谓健康就是这么回事啊——玲琳每一日都为此深深感动著。

能够大声笑著,能仅仅因为想这么做便投入到某件事当中。能够感受痛苦,无需顾虑他人,以及发怒。每一日都很新鲜,有时,玲琳甚至会想要哭出来。

(慧月大人。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以及,也反省了)

过去慧月曾骂玲琳一人身居高处不可原谅。虽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上等人士,但对周围的人却太过漠不关心这点,一定是事实。

(我说呀,慧月大人。我,如今有著相当多的体力。是能拨动我心弦为之躁动不已的美妙力量。所以呀)

玲琳举起吱吱作响的手臂,重新架好弓。拿起箭矢搭上。

(即便是难看的挣扎、乱来也好——请让我拯救你吧!)

绝不会让慧月、因那副身体而死去。

——咻……噔!

射出的箭矢,如流星一般于天际快速描绘出一条轨迹后,刺进了靶子。

「啊……!」

守望著的莉莉屏住了呼吸。

箭矢,射中了靶子的正中心。

「……! 做到了! 我做到了,莉莉! 」

玲琳也眼睛发亮著大声称快。

「你看! 你看呀!? 弓确实亲近我了! 我、离停止还早著呢。还能、继续。我、再来多少根箭,再过多少刻钟,我都会拉著这把弓射给你看的」

她兴奋地将手伸向下一根箭。

正好在这时候,远处从黄麒宫方向,伴随著夜风传来了明快的欢呼声。

玲琳与莉莉迅速交换了眼神。

想必是——「黄玲琳」恢复意识了。

暂时闭上眼睛。

能够感觉到在寂静之中蔓延开的喜悦气息,玲琳呢喃道。

「——……太好了……」

缓缓放下的手臂,像是突然想起疼痛似的,微微发颤。

玲琳就像要抱住弓一样,双手合拢在胸前,悄悄地抚摸著发颤的手。

「啊啊。真的、太好了……!」

胸口与喉咙,涌起了炽热的东西。

这般强烈的情感,一眨眼的功夫便传遍全身,眼中将要泛出泪珠,为此玲琳慌忙眨了眨眼。

虽然眼睛很快就变得湿润,但早已决定不会在人前落泪。

作为替代,她浮露出笑容,唰地转过身面向莉莉。

「莉莉。虽然不好意思不过,可以去鹫官所确认一下那个人是否醒过来了呢?」

「欸、嗯……」

但是,点头的莉莉却不知为何突然闭上了嘴。

只见她皱起眉梢,像是要检查什么似的往这边看过来。

「那当然会照办的,不过……总觉得……」

「怎么了吗?」

「你……脸色这不是白得像纸一样了吗?」

「欸?」

想要歪头的玲琳,忽然注意到莉莉的步态相当蹒跚。

(阿拉?)

不,不对。是这边的步态蹒跚才对。

「哎、呀……?」

在有所自觉的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耳鸣、堵塞感以及微微的恶心。总感觉、是久违了的头晕目眩。

(啊,糟了……因为、突然、放松下来了……)

这个身体无论做什么都没事,因此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过于自信了,这么说来,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一直在努力刺绣,今日午时前跳了胡旋舞后去煎了草药,那之后便一直拉著强弓到了深夜。身体似乎早已超过极限,是单靠著毅力在坚持的状态。

(欸……怎、怎么这样,难得的、连续八日不晕倒记录被……)

中断了啊——就在玲琳这么想著的时候,膝盖便已坚持不住了。

「啊……」

「等……!」

伴随著莉莉的惨叫,无法忍受的疼痛袭向全身。

感觉听到的急切叫声,与想要用手撑起自己肩膀的感触渐渐远去,时隔八日,玲琳再度晕倒过去。

(该死……)

在距离雏宫很远的本宫寝室内,尧明抬头瞪视著月亮。

想要侧耳倾听看看是否能了解到些许雏宫的情况,然而传入耳膜的,除了夜晚的寂静之外别无其他,尧明感到绝望而轻轻吐了口气。而这般情景,早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殿下。若是睡不著的话,是否要小酌一杯……」

候在门外的太监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不必了。比起这个,黄麒宫还没有回报过来吗?」

「非常抱歉。不知是否是太过专注于看护之中的缘故,似乎疏忽了对这边的报告……」

尧明焦急地问道,太监跪拜在地如此回答。这名太监,担当的是在本宫与雏宫之间传令联络的职位。

「——行吧。这不是你的过错」

尧明努力保持冷静去回应,却也无法抑制住感情,将为了就寝而披下的头发弄乱。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依然被侍童精心保养过的头发。沐浴过后的清爽感,被上品家具所装点的寝室,以及焚烧著的最高级香料。

尧明恨恨地看著全部都被「完美」整备齐全的自身环境。

比起这些,尧明现在更想牵著玲琳的手给予她支撑。

(归根到底皇太子就跟宠物一样)

外形优美的嘴唇,闪过一丝讽刺。

与皇后结伴前往黄麒宫探视的时间也是极为短暂,在确认玲琳病情严重时,尧明立刻便被送回本宫。因为「至尊玉体」不容有失。

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后宫之中,一直皆是如此。

继承国家的男儿,看似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力,但实际上却是被小心翼翼又毕恭毕敬地放在远离纷争与不幸的笼子之中。不论是母妃被杀害,又或是年幼的妹妹为病所苦,不,正因危机越近,男人们才更会被赶到后宫之「外」。战斗、受伤、发出痛苦呻吟的一直都是女人们。

若是有大方接受牺牲的冷酷,又或是没能注意到这些苦痛的愚钝,那或许尧明会过得很轻松吧。

然而,渴望去爱人而非被爱,无论如何都想保护自己所接纳之人的皇家之血,在这种时候总是激烈地搅乱他的心。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玲琳无力地躺在卧铺上的身影,尧明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真没出息」

「欸?」

大概是没能听清尧明小声的嘟囔吧,太监慌忙地探出身子。

尧明摇头回应说「没事」,而后坐到卧铺上。

而后,再次于心中呢喃。

(真没出息啊。在喜欢的女人的危机面前,什么都做不了)

从被选中的女人那继承的精悍美貌。卓越的体格,什么都能做到的才能,集齐五家血统后拥有的龙气,以及无上的身份。但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即便能够调派国内首屈一指的药师,能将病床的环境调整到最佳,但在对方最痛苦的时候,却甚至连陪伴在其身旁都做不到。

「那个——」

或许是看到尧明焦躁地紧皱眉头吧,负责传令的太监,畏畏缩缩地开口。

「虽说并非来自黄麒宫的报告不过……从鹫官所那边,朱慧月大人一直拉著破魔之弓的报告,一直有呈上来」

要说出可说是尧明逆鳞的「朱慧月」之名,太监对此似乎是有所犹疑。

但看著无言回望这边的皇太子,他认为暂时不会引其发怒,便以克制的语气继续说道。毕竟这是能提供给在这的皇太子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从黄麒宫与鹫官处各自派了两名左右成员前往监视,让他们像这样提交报告……至少,在这三刻钟内,那位雏女一直都在拉弓」(说起来刻跟这边的计算方式不同,应该用时辰才对,一开始没去管……等最后统一润色时再一并改过来吧)

「你说三刻钟?」

超脱现实的时长,令尧明睁大双眼。

虽说下令的乃是这边,但居然真的一直拉了这么长时间的弓箭,恐怕就连皇后自己也预料不到吧。

「是的。而且,还是一度返回朱驹宫、应该说是回到那一块简陋的仓库中,为黄玲琳大人煎好药汤之后。报告中说,即便递交药汤时被藤黄等人冷冰冰地瞪著,那位雏女也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后守礼地离开」

「…………」

「向鹫官那边申请借用射场后,到那的她最先做的是剪掉自己的礼服袖子。一边的袖子是拿去擦拭射场。而另一边则是作为护指。因为是连弓道服都没有。于是将袖子包住手,连饭都不吃,一直在拉著弓。据说她的手都已经渗出血了」

超乎想象的状况,令尧明不由得失去言语。

太监的神情中也浮现出藏不住的同情。

「据说一开始别说靶子,连稻草都射不中,箭射得遍地都是,但慢慢地精度有所提高。许多鹫官们似乎都为之感到佩服。之前黄家也常有报告说病情每时每刻都在恶化,但在这半刻左右的时间里,这样的报告也停下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

尽管害怕在汇报中夹杂私见,但他还是慎重地补充上了一句。

「或许……每次弦音响起时,黄玲琳大人的病情,可能一点点地好转起来也说不定」

「…………」

尧明无言地眯细双眼。

他不认为朱慧月是会如此献身的人。

她已经撒过许多谎,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在当权者的面前装好人的行为也是屡见不鲜。

但是——

(至少,现在一直拉著弓也是事实)

并非信之与否的问题,而是纯粹的事实。

而这也表明,至少比起尧明,她更能救得了黄玲琳。

尧明向窗外瞅了一眼。

夜空中离得很远的另一侧,感觉女子不习惯地动手拉弓的弦音,变得越来越响似的。

「殿下,有吉报」

恰在此时,有人克制而又快速地敲著门。

那个声音都透露出些许兴奋的人物,竟是鹫官长·辰宇。看来并没有命人传达,而是自己亲自前来上报。

「黄玲琳大人的高烧正在退去。根据药师的诊断,很快便会恢复意识」

「是吗……!」

感觉紧抓心脏的无形之手像是突然放开了一样。

「是吗……太好了」

从卧铺上站起的尧明,忽然就这么扫视自己的身体。

沐浴过后的洁净之躯。一尘不染的白色装束。

他迅速地思考过后,向候在室外的侍童开口。

「我要出去一会。备好照明」

「殿下。我明白您很著急,但要前去黄麒宫探望,至少得等到天明」

「我明白。我要前往的是紫龙泉」

对于慎重地制止自己的辰宇,尧明平淡地回答道。

意想不到的目的地令原本冷静沉著的鹫官长罕见地眨了眨眼。

「紫龙泉? 说的是、禁域的……?」

「啊啊。幸运的是,我身体很洁净」

紫龙泉乃是隐藏在王宫最深处几片森林与瀑布深处的小泉。乃是仙人所留下的泉水,其清澈如明镜能映照出真实,据说用其清洗肌肤能快速治愈伤口,也因此受到严格管理,即便是皇太子也不能轻易前往取水。而尧明说要趁现在,天还没亮就去取水。

「殿下。诚惶诚恐,紫龙泉之水虽对伤口有助益,但治病之功效却很匮乏啊……」

太监诚惶诚恐地提出这点,但尧明却静静地扬起嘴角。

「至少比起一般的水要有助益吧。就连那个朱慧月都为玲琳的恢复做出一定贡献,我岂能在这寝室悠哉悠哉地等至天明呢?」

既然以先前的汇报作为回应,那太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将这纳入视野的同时,尧明感觉到自己体内忽然涌现出什么东西。

那是照亮前方道路,能够踏足前行的力量。其名为——希望。

而带给他希望的,正是留在这个世界的玲琳自己与——愚直地持续拉弓的朱慧月这两个存在。

(岂能落后于你)

用力踏出门外的尧明,对慌慌张张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侍童们一个接一个的发出指示。

「派出先行通知。准备好用以向陛下取得许可的砚台与笔墨。再准备用无垢的布料与油包裹好的松明,以及供奉给泉水的酒,然后再备一个新桶」

说到这,尧明又稍微思索了一下。

一直拉弓到手都渗出血的朱慧月。

「——桶、准备两个」

斩钉截铁地宣告后,尧明威风凛凛地前行于月光之下。

「唔……」

从眼睑处感受到窗外映入的月光,玲琳的意识慢慢苏醒过来。

(这里是……?)

或许是经验使然吧,已经习惯晕倒的她,极为无意识地摸索著周围的情况与自己的身体状况,并熟练地掌握现状。

(啊啊……是这样呢,我在射场上晕倒了呢。现在还在……夜里吗)

从月亮倾斜的角度来看,看来距倒下至今还未过多长时间,并且,自己现在是躺在朱驹宫仓库内用草编织而成的卧铺上。

大概是被莉莉送过来的吧。又或者,是跟鹫官所打了招呼,请鹫官们帮忙了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都是给她添麻烦了,躺著的玲琳垂下了眉梢。

莉莉现在是去哪了呢?是去取水了,还是为了求药去找鹫官了呢。

看著被以不擅长的包扎法包裹上布条的右手,玲琳浮露出微微苦笑。

(连治疗都做了呀)

认知到伤口的瞬间,不由得感到特别的疼。

玲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看到出现的伤口后便「哎呀呀」地叹了口气。

手掌上的皮肤基本都剥落了,皮下的肉至今还鲜血淋漓。

(对慧月大人的身体做了很抱歉的事呢……)

头也还有些许晕眩。

玲琳就这么保持躺著的姿势,动作流畅地重新将布包扎上。

其实还行用清水与酒来清洗消毒的,但暂且还是以止血为优先。幸运的是,对于布的包扎法,自己要比莉莉更有心得。

(忙啊……非常忙的一日。这么忙碌的日子,至今以来曾有过吗)

包一圈,包一圈——她一边用布条包扎著,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今日之事。还是说回想的、是这匆匆忙忙的数日呢,不,是自替换以来的日子吗?

第一次被人骂。第一次来到黄麒宫外。第一次自己煮饭、编织卧铺、沉溺在兴趣上忘了自制。遇到可爱的女官。知道亲近之人意外的一面,愤怒、欢笑、顶撞、训话,以及——

「疼痛……」

玲琳将包扎好的右手掌伸向天花板,目不转睛地凝视著。

像是要笑出声般嘎吱作响的全身,像燃烧起来般炽热的右手,正因疲劳而颤抖著。

她在这一日,终于将放手了的负面情感——以及痛觉给回忆起来了。

「阿……拉、啦」

忽然、泪水从脸颊上流下。

溢出的泪水,滑过太阳穴,拍打在耳朵上,染湿了头发、溶入了草制卧铺。

不知这是为何而流下的泪水,玲琳困惑地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后,终于理解了。

自己如今放下心来了。

止不住的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玲琳仅有这么一次,允许自己露出呜咽之态。

(我都不知道呢……)

疼痛,在消除紧张之后才会到来。

泪水,唯有在放下心来时才会涌现。

玲琳今日、第一次知道这些。

(慧月大人……)

作为无法呼出这个名字的代替,玲琳在心里呼唤著。

(你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自己所做出的贡献,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同为了她的恢复而感到喜悦,这点她能够谅解吗。

泪流满面的玲琳如同鹦鹉一样重复著同样的话语——太好了、太好了。

绷紧的心弦突然松下来的这一现象,应该就是叫「安心」吧,虽然大脑多多少少是理解了,但自己到底身处在什么样的紧张之中呢,她还未能明白。毕竟这样的感觉是第一次。

恐怕是对因自己身体的虚弱而夺去他人生命一事感到害怕吧。也可能是,连日里一直乱来的这副身体,连带著心灵一起发出了悲鸣。又或是,为自己从自己都记不得的许久以前开始,一直顽强地绷紧自己的心活到现在一事呢。

不明白——但是,对至今前所未有、动摇的心境,玲琳觉得很好。

虽然动摇的心境有些安不下心来,但却犹如跃动的火焰一般温暖。

(我说呀,慧月大人。果然我,不得不感谢你)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将右手握成拳头。

能感觉到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所带来的疼痛,与自己的心跳一致。

这般、聆听自己心跳声的耳朵,捕捉到了仓库外面的喧嚣。

看来是女性边说边走著,踏出速度不同的脚步声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以啊……大人还……啊」

一方的声音像是莉莉。声音很焦躁的,在向另一个人物搭话。

「报告由我来便可。大可不必由头号女官大人亲自出面」

对方似乎是位身份很高的女官,或许是个说话偏静的人物吧,听不到她说话声。两人似乎在仓库门前停了下来,玲琳慌忙擦去泪痕。

「莉莉? 是有来客吗? 我已经起——」

设法起身向外搭话的玲琳,但那话语却在中途停下了。

要问为何、

「您醒过来了吗?」

伴随著冰如雪原般低沉的声音、嘎吱嘎吱地打开门的那个人物,是身著藤黄衣的女子。

因为那是黄玲琳的随侍头号女官——冬雪。

「冬雪……」

烛台的光亮太过刺眼。

玲琳一边眯细眼睛,一边想问为何在此,却又突然闭上了嘴。

总感觉这是,牢中那一幕的再现似的。

这么说来,当时就被她告知不要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来著。这样一来,又会被骂作一只沟鼠了。

(我也是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呀……)

尴尬了啊,玲琳贴著自己脸颊轻叹了口气,然而冬雪却意外的没有痛骂这边。

她只是,紧盯著玲琳贴著脸颊的手,淡然地说道。

「作为黄家头号女官向您报告。事件中心的那位,已经恢复意识了。不可思议的是,真的是在能清晰听到破魔弦音的时候——从您射的箭接近靶子的时候开始,高烧便渐渐退去了。刚才已自己起身,还喝了您调配的药」

「哎呀,太好了……!」

「之后,剩下的热度也进一步退去,脸色与呼吸都缓和下来了。因此,虽说皇后陛下说让您拉一整夜的弓,但已经没有必要再鸣响破魔之弓了。我想,恐怕陛下之后也会直接向您道——」

不知为何,她突然中断了话语。

「道谢与致、歉……」

她那宛如人偶般的眼眸,忽然蒙上一层泪水。

「冬雪? ……啊不,黄冬雪、大人?」

「那个、止血布的包扎法」

那毫无表情的脸上,唯有透明的水滴,啪嗒地流下来。

「附和的方式。微笑的样子。还有困扰的时候会将手贴到脸颊上的、习惯」

靠烛台那细微照明仔细一看,冬雪那原本应当打理得无懈可击的束发,此刻却如同疲惫不堪般散乱著。纤细的眉梢微微皱起,嘴唇颤抖著。

「……真的、是这样呢」

「欸?」

「那个女人,将玲琳大人的身体与灵魂剥离,替换进去了」

冬雪像是要将烛台丢掉一样跪在原地,而后像是要抱住玲琳似的看向她。

「您是……玲琳大人对吧!?」

面对以悲壮声音投以的提问,玲琳的眼神动摇著。

光动著嘴的她,与含著眼泪的藤黄女官、一时间无言地凝视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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